小说连载:女孩辛露(49.碎片)
手术室外的长椅上,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欧从生命的刀光剪影中平安地度过。
对面的廊窗外,暮霭沉沉,雪虐风饕。——千里黄云之外,可否有我顺风而回的风雪夜归人?
那越发肆意飞舞的岂止是漫天大雪呢?——那是从遥远混蒙的时空外,纷纷而落的记忆的碎片。
——那也曾是个风啸雪卷的寒冷冬夜吧?——妈妈温暖的怀抱,还有一个陌生男人宽实的肩背。——那年究竟是几岁呢?——我得了急性黄疸型肝炎,爸爸没在家,妈妈把我抱到镇上的诊所,比划着说我的丫丫生病了,给她看看吧——得到的回话却是这小诊所能看啥?——缺医少药,还不赶快去大医院——妈妈就赶忙又把我抱出来,冒着风雪从小道奔上了通往县医院的路——头上是汗水和雪水,眼角却挂着我那只不大老实的小手偷偷探出棉被后,怎么擦也擦不干的清冷的泪珠。
后来似乎是在小路旁的田埂边遇到了一个人。他弯下腰把我接到了他的背上,又反手扣紧我,一溜小跑地冲向医院。
我烧得迷迷糊糊,看不清他的脸,就问身旁跟着跑的母亲他是谁呀。妈妈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朝着我打手势——就见她先将一只手的五指捏合在一起,做执笔状后,在另一手的掌心上来回涂抹了几下,之后又用两根食指搭成人字架,然后再加上两个拇指,用四根指头围成了个大圈圈,算是手势完毕。——我就恍然大悟,原来这个背我的人,是个能给我画房子又会画太阳的“大画家”。
——那幅有房子有太阳的“臆想画”真顶事,转眼间就成了我孩童眼中的一张通行证,让我暗自在心里撤了警,“放行”了他。——我后来就照着他要我乖乖趴好的话去做了,用两只手环住了他的脖子,“贴树皮虫”那样地粘在他的背上,在极大的安全感中昏睡了过去。
……
出院的那天,妈妈用自行车驮着我回家。经过一段土路时车子颠簸不已,我从前车梁上回过头,说妈,这车子今天怎么这么烂呀,还不如那位叔叔那天夜里背我时的后背稳当!——妈妈一听就笑了,用下颌蹭蹭我的脸,然后撒开一只手,并拢五指后在她侧面紧贴着头发的地方,前后挥动了几下,——于是,我这个被她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贴身丫头”,立刻就明白了她的话——她告诉我说,那个背我的人不是位叔叔,而是个留着小平头的“大哥哥”。
……
转眼冬去春来,花红柳绿,万物鲜活。
妈妈有一天忽然就给我买回了一身新衣裳,又在我的两条羊角辫的上端,扎上了一对粉红色的蝴蝶结,说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之后,就带我回到爷爷奶奶的篱笆院去。
我一边对着镜子美着,一边问妈妈,是奶奶想我了还是姥姥想我了?妈妈比划着说都不是,——孩子,还记得上次背你到医院的那位大哥哥吗?——他是镇郊奶奶家附近建设兵团里长大的小画家,据说今天还不满十九岁。他常在工作后的休息时间里,背着画夹子出来写生,给奶奶家的街坊邻居画肖像画,那其中也包括我——为我高兴一下吧,——女儿,你的哑巴妈妈也能入画当模特啊!
我听了,就转过身来一下子搂住了她的脖子,然后趴在她的耳边说:妈,你虽然说不出话,但你却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有着一双最会说话的眼睛!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母亲的不幸,造就了我的早熟和世故。
妈妈就笑了,使劲亲了我脸蛋一口,然后继续打着手势:“可那位大哥哥几日前跟姥姥说,他过不久就要离开兵团,回到亲人的身边去了——所以想在离开这片黑土地之前,能把上次给妈妈画了一半的那张画完成……”
我就讨价还价地打断她,说妈你那天跟我说他还会画什么来着?——若是要我陪你去,得让他给我画个旁边有红太阳的大房子才行!”
妈妈就告诉我说不止是那样。——“那位大哥哥那天跟姥姥说这事时,特意让她转告我,要我把半年前那个生了病曾被他背在肩上的小女孩也带去,他要给她画幅画留个纪念,——所以妈想啊,我乖乖女儿这次想要的那幅画上,不但会有红太阳和大房子,还会在太阳下房子前有一个漂漂亮亮的她自己,你说对不对?!”
——真的啊?!——我邪乎地大叫一声,——在妈妈的瞳仁里,第一次知道了我那一双微耸的长凤眼,原来顷刻间便可以变成小豹子一样的圆眼睛。
“还有啊,上次你在大哥哥的背上后来睡着了,连他问你你叫什么名字都没听见。——妈妈现在虽然耳朵好使了,却说不出,啊啊了半天也没有比划清你的大名到底是什么,最后只能在手心里写着‘丫丫’两个字,弄得他似是而非地点着头。——丫丫,这次你给他当模特时,要亲口告诉他你叫什么,——记住,是‘辛苦’的‘辛’,路边有王的‘璐’”……——妈妈实在“说”不明了,索性就拿只笔来,开始教我写我的名字。
……
那天下午,我们回到了牵牛花四处打着骨朵的篱笆院。
依山傍水,药味书香。——爷爷那两间老房子的里里外外,有着小时候的我说不清道不明的单纯和丰富。
那时候爷爷已经过世,我那一病不起的奶奶由从湖南过来的姥姥照顾着。我先是站在奶奶的病床前,任她干枯得像树皮一样的手,反复抚弄着我的羊角辫,然后就听她每次见到我时都要重复的那句话:除了眼睛像潭儿,俺孙女长得越来越像松江了!
提到了松江,她的脸色就忽然一沉,冲着妈妈问他又干什么去了,怎么这阵子总也不回来看她?——妈妈就赶紧跟她比划着,说他忙。姥姥就较真儿,问忙什么,妈妈就接二连三地打着“上课”啊,“扎针”啊等一大堆手势,然后又把两个拳头上下对着撞撞……
奶奶说最后的那个我没看懂,丫儿你给奶奶翻译翻译。我说“上下对撞拳头”是“工作”的意思,妈妈是说爸爸反正都在外面忙工作,奶奶你别担心。奶奶就更生气,说忙工作忙工作,他这工作都忙得不孝顺了,我看那工作不是什么“撞拳头”,而是撞上鬼了!
奶奶唠叨了一阵就累得睡着了。姥姥趁机把妈妈带到院中,嘀咕着母女的私房话。我望着奶奶虽然睡了也不肯松开我的她的那只枯手,虽然心存不忍,但还是决定“物归原主”,轻轻地把它放进了她的被子里,——小心眼里更多惦记的,是我那两个打着弯儿的羊角辫,——我担心它们被奶奶的手碰乱了,呆会画家哥哥来时,说我“不上相”怎么办?
就赶紧跑到外间,站在空药匣子旁爷爷生前穿白大褂时用的那面老镜子前,对着里面的自己,认认真真地整理着头上那果真被奶奶摸乱的头发。——人生第一次的“女为悦己者容”,是不是应该从那时候算起?
——却忽然就从镜子里我身后的背景中,看到院子里的妈妈正对着姥姥抹泪。——我的心咯噔了一下,——仿佛看到了那幅有太阳有房子的“臆想画”上,突然间就阴云当空,下起了雨。
对声音异常敏感的我,从妈妈随后的啜泣声里看到了爸爸的背影,又在那背影的远离中看到了一种坍塌——妈妈用两根食指搭成的“人字型房脊”,忽然间就少了一根;我脑中那阳光明媚的房屋瞬间倒落,烟尘滚滚,残垣断壁。
羊角辫不再重要。蝴蝶结不再重要。零乱的头发不再重要。——我知道,在由爸爸妈妈相互支撑搭建而成的“大房子”前,那些不过是蜡笔头上的一小块颜色。
——我就轻轻地开大了虚掩着的房门,然后躲在门板后,于忐忑不安中当了窃听者。
看不见母亲的手势,却听见姥姥说:“什么?松江被建设兵团从聋哑学校临时借走,到部队里给人扎针治病去了?”
寂静。
姥姥又说:“可听人说中央最近有指示,很多穿着军装的人都开始返城了!——城里的大医院有多是,是谁还这么有心思,捱在农村这里吃草药扎土针?”
寂静。
姥姥一声比一声高:“谁?一个演戏的女人?——嗓子哑了?着急重返舞台?——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惦记唱那些样板戏?——等明天我到建设兵团里,找他们领导问问去!”
就在这时,突然就传来急迫的敲门声。——似乎有人正在拍打院前的大门。
奶奶问谁呀,性子这么急!——等等啊,我腿脚慢,这就过去开门!
“田奶奶田奶奶,快点,快点好不好!——小画家,那个小画家他出事了,——身子被卷进了机器里,手指被压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