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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女孩辛露(36.同病)

小说连载:女孩辛露(36.同病)

博客

 一扇门关掉,就必会有另一扇门打开。——宗教以动人的场景虚设,善意地粉饰着令人尴尬的生存状态。

 所以,为了成全一个美好的童话,我们必须学习做卖火柴的小女孩,——在漆黑寒冷走不到尽头的漫漫长夜,不去理会那因谋生而冻伤的双脚,不断地擦燃着手中的火柴,持守着我们灵魂的希望之光……

 于是那天晚上,我在给回老家已两周多的爸爸写信时,调动了久违的宗教情怀和童话般的想象,向爸爸“风调雨顺”地描写了一番事实上我必须风雨无阻才有希望在一年之内还清债的三份工作——

 
:魔咒一户闭,父祈三门开。——爸,一开篇先拽两句,是由衷地想跟您报个喜。——爸,您的祷告真灵,因为就在你走后还没到一周的时间里,上帝就伸出了他宽厚的大掌,先后为我开启了三扇门。

 第一扇门把我引到的一个暖洋洋香喷喷的蛋糕店里。——本来是按广告去应征收银员的,但还没到三天的试用期,老板娘便发现我在数字方面马大哈很有一套,就把我调到后面的工作房打杂,——可没想到那个姓董的老师傅看我在蛋糕上胡乱挤出些花样后,就立刻伯乐了我一番,说我天生是个裱花师的好料子,让我立刻从一个挤花小妹变成了他的“助教”,帮他带正在跟他学徒的那几个员工。

 爸,虽然到目前为止,我管的人只有三个,但每天要从我眼皮底下过关上百个蛋糕,谈何容易啊!——人数和糕数加一起,我至少也是个连长级的对不对?——爸,为了保持我这个“天才裱花师”的传奇,我一口咬定从前没有学过画画,更没有提起我小时候跟外婆学过描龙画凤苏刺湘绣什么的。——如果你有事打电话到店里找我,万一老板娘一不留神对你夸起我,爸你一定要承受得住,三缄其口,——我的意思是说,爸爸千万不要因为想弘扬谦虚的美德,就像从前那样将我把外婆教我的玫瑰绣成了包心菜的那回事,随口“往事出来”好不好?——(看到这儿,老爸肯定嘿嘿嘿了吧?)

 爸,那上帝为我开启的第二扇门呢,就是一个中学生的作文网站。我的具体工作是根据版主的要求,每天为孩子们写一篇升高中入重点的作文小诀窍。目前已经到了第五讲了,在谈记叙文抓人眼球的情节设计。——虽然我知道,目前我文章抓人眼球的主要原因,是缘自于那些跟文章没有太大关系的每帖一幅的我的生活照,但天生丽质难自弃,我不应该随意浪费自己潜在的审美资源,老爸你说是不是?!——(看到这儿,老爸肯定哈哈哈了吧?)

 爸,这第三扇门吧,说起来叫人笑不出来,因为它后面是个聋哑小男生,才六岁。他的情况跟我妈妈小时候差不多,两岁时因高烧烧坏了他的嗓子和耳朵,小男生从此成了聋哑人。他家本在四川,去年父母因一场大巴车祸双双遇难,他便被家里的亲戚送到北京,跟退休了的爷爷奶奶同住。

 说起来好巧,这份工作我是在楼下电线杆上的广告帖里发现的。——当时扫了一眼上面重重叠叠的纸片后,我看到这个用漂亮的毛笔写的小广告报酬高,就凑了过去,这才发现原来是一对不懂哑语手势的爷爷奶奶为聋哑孙子找家教。为了便于接送,他们在上面说不希望这个家教住得太远,这让本来因为略懂哑语而没有勇气应征的我,因为地理位置的优势大获信心,——结果一见面后我果真就被老两口看重,要我从明日开始过去上课。

 ——不过,爸,因到现在为止我还没跟那个小男生打过照面,再加上哑语手势知道的有限,所以对这份工作我现在还是心有余悸,不知道我小时候跟爸爸去聋哑学校玩时混来的那点儿哑语能不能够用。——写到这儿,我倒又要催老爸赶快配个手机,以便我“教学”困难时,随时打电话过去“查阅”你这本特种语言的活字典,也省得每次往二叔家打电话时因为孩子总上网,而耽搁跟老爸说悄悄话。

 ——

 我写完了这几段后,就停住笔用手搓起额头来,仿佛那里正积着一堆令我愁眉不展的皱纹。——我知道有一扇门我不起劲,却因为爸爸的期待我又不得不提起,那就是金律师的那扇在爸爸眼里将来必定敞亮气派的大宅门。

 于是我便口气恳切地说,爸,因为我先后找到的三份工作占据了我除了睡觉以外的所有时间,所以迄今为止,我还没有精力去敲金律师的那扇门。——不过正如爸爸说过的那样,犀明他能力过人,当行出色,以今日社会失业大军的浩荡之势,我们大可不必为他找不到人手帮忙而担心。——我写到这里打住,没有提起爸爸走后我断了家里的电话后,犀明关切的留言差点儿涨爆了我的手机,——当然我知道,他关切我的最大动力并不是因为彼此之间关系的改善,而是始自于他知道了我和杰森之间的冷冻局面。

 总算过了“金门”,——我长长地吁了口气,连忙把话题插科打诨地搭在了我那抠门的远房二叔身上。我叮嘱爸爸说第一次在二叔家住,吃的喝的用的心里都得有个数,好在日后回京离开时把钱留下,免得精打细算的他下次到北京时,连本带息地跟你女儿讨债。

 在“出门前别忘了随身带气喘喷剂和救心丸”之后,我转了转酸痛的手腕,用有些生涩歪扭的小字收了尾。——我说爸你别怪我这钢笔字写得越来越差劲,在这个通讯发达讲求便利的时代,多少人都从伟大的书法家被简化成为“速效打字机”,更何况你那只跟爷爷学写过两本小楷的女儿,——若不是为了我那不用伊妹不懂MSN的老爸,我哪能用这样整段整段的时间大搞复古运动——用钢笔给您写信。

 ……

 那天晚上我把信放在枕边,香甜地睡了一夜。——以后我便知道,原来一段差强人意的话,可以换来一片踏实的梦境。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来到了蛋糕店。让白褂子紫围裙上身后,我坐在工作房里,像模像样地继续着我的“天才裱花师”的角色,心里捉摸着下班后会见面的那个聋哑小男生和晚上要贴上的作文第六讲。——我不知道在上帝的眼里,我一天三角儿会不会太多,但我却隐约地觉得,我暗中渴望为妻为母的主妇角色,似乎不在祂设计给我的任何一个剧本里。

 就在我手握着挤花笔,凝神运气地往一枚生日蛋糕的寿桃旁书写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几字时,三十几岁的漂亮老板娘阿香走了进来,站到了我的身旁。——说实话,无论就粉嫩的皮肤还是就温馨的笑容,这位台湾女子都让这家“香女人蛋糕店”的名号,亮亮堂堂,名副其实,而人气的热络,似乎也正是她开店才半年蛋糕便在附近小区的居民中迅速“粉”起来的一大原因。

 阿香见我完了字,就拍拍我的肩说,辛小姐,刚才我查了留言,今天董师傅过不来了,具体原因是他在昨晚半夜生病,加入了今冬北京的流行感冒大军。

 我对面的几个“徒弟们”听到后,立刻抬起头来面面相觑,看上去与其说是在替老师难过,毋宁说是担心自己是否早被传染,成了潜伏期阴影下的患者。——这是自去年非典发难后在大众脸上常见的惊恐表情。——非典过去了,恐惧症却永存,——仿佛所有身边患感冒的人,都是非典的嫌疑犯。

 经意的阿香看到大家这样,就笑着说你们请别紧张,董师傅半夜看急诊了,不是非典,一般的感冒而已,稍安勿躁。——其实我进来呢,主要是想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刚才在电话中接到了一个大型庆典的蛋糕订单,从现在开始,我们要用一天半的时间做7个直径30厘米3.5磅重的超级蛋糕,然后装点成三角形糕塔,礼拜六上午送到现场。——请大家齐心协力帮帮忙,如果需要加班,我会付双倍的工钱,希望大家加把劲。

 我没有作声,暗自皱了皱眉头。老板娘理会了,就说辛小姐有困难就请说,——这一个“请”字进入耳中后,我就把“下班后还要给一个聋哑小弟补课因而不能加班”的话,咽了回去。

 阿香说如果辛小姐没有问题的话,就带领大家开始吧。除了一定要将代表我们店水平的“提拉米苏”和适合庆典的“欢聚一堂”推上台面之外,其他五种样式你自己挑着看,我这次把决定权下放给你。”

 阿香出去后,我起身进了里间的小办公室,去找店里带照片的蛋糕明细大全。外面的两女一男耐不住寂寞,就叽叽咕咕地三人一台戏起来。

 ——“加班费?!那不过意味着我们一小时能多拿几块钱而已,连买牙儿蛋糕角都不够,还好意思拿出来显摆!”

  我最服她那个劲儿!——本来是在剥削你,却弄个满脸慈爱语重心长的菩萨样儿,让我稀里糊涂地就忘记了自己被剥削的地位和反抗的权利,你说怪不怪?”

 “怪什么!要不是剥削,她怎么能在短短的半年时间里就在东城开了第二家店?!——老马说得对,那些成为新资本的钱,都是来自于资本家从我们工人身上榨取的剩余价值,——难怪我在蛋糕店呆了这么久还是胖不起来,都被这粉面蛇蝎榨干了油!”

 我拿着硬壳包装的明细大全转身回来,清了清嗓子,站到了几人的面前。屋内立刻万马齐喑,鸦雀无声。叫小钢的大男生为了不想让两个妹妹看扁他,就仗着胆子问我:“辛姐,你不会因为最近被提为助理,就把我们刚才说的话,都告诉阿香老板吧?”

 我笑笑,说基于我对老板娘的了解,她对我们手下出来的蛋糕,远比对我们嘴里出来的话更有兴趣。——如果你们真的认为她在剥削,那就好好研究一下这剥削里面的学问。——譬如说市面上见不到的老板娘自创的十几种蛋糕的新品样,譬如说老板娘的微笑和话语中的含金量,你有空可以算算是多少,——因为关于她的这些,老马的“资本论”里好像都没有。——好了,如果还把我当个姐姐的话,一边想我的话,一边在下列蛋糕中任选一种开始工作:法师巧克力,黑森林,白领丽人,粉红佳人和黄金岁月。

 我说完,转身到大号冷冻柜里,找出四枚直径为30厘米大号阳春蛋糕心,分别摆到一男两生和我自己的跟前。之后我来到后面储存库里的货架前,将马上需要的巧克力粉、樱桃罐头、芒果罐头和柠檬粉,一一从货架上一一拿下,——就在这时,围裙里的手机开始震动。

 我打开一看,是银行好友小波发来的一条信息,说刚刚有十万块人民币,入了我的帐。——我看完就是一愣,——难道爸爸的钱这么快就补下来了,——不大可能,我的脑海中随即是一连串的电弧般的问号。

 正犹豫着,又是一个短信进来。这次是祥祥的奶奶发来的,说祥祥感冒了,正在发烧,今天不能上课了。——我快速地回了几个字,说奶奶我知道了,代我抱抱祥祥。——刚发过去,忽然自己就对着手机,阿嚏阿嚏地来了两个喷嚏。

 这两个喷嚏让我想到了杰森,那个那天带着病在楼下等我,后来却又被我甩了一巴掌的男人。

 当我的手掌落到他脸上的那一刻,我忽然就觉得那曾经与我亲密无间过的脸颊,今天成了滚烫的烙铁,而他此刻正扳着我腕子的手,却是手指冰冷,虚汗涔涔。——这一切让我倏忽间意识到,他此刻正在发烧。

 “你生病了?”——我心里一疼,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他就势揽过我,在黑暗中盯着我的眼睛说:“要不是怕传染你,我早就让你的嘴巴来不及说出半个字!”

 我说你都烧成这样了,还皮呀?——有没有吃药啊?要不然去急诊室打一针?

 “怎么?露露,害怕了?——担心刚刚禽兽不如的我,会得上禽流感对不对?——不过据我所知,到目前为止我患的还是常见的‘人流感’,——是送南希到美国第二天发烧进了急诊室后,医生鉴定的,所以你放心。——这一说,你就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周里,我都没能给你联系的原因了吧?——因一开始病情不明,咳嗽、发烧的症状又像非典,所以我就被老美作为中国来的旅游者,扣在病房隔离起来进行观察,害得南希好几天都没有看到我。——后来见面时她看我病得面黄肌瘦,就不像一路上那样再跟我耍脾气使性子什么的,而是哽咽着对我说,爹地,只要你好好的起来出院,我怎么都行,再也不管你的事了!因为我知道你不愿意妈妈来,所以昨天她打电话问起时,我只跟妈妈说你生了感冒,这两天回不去。——妈妈听说你感冒后也不再问,只是催你早点回北京,说那个叫苏三的要去南方走穴演出,离开之前想跟你见个面,让你对撞车的事情有个说法……”

 “不要说了,赶快去医院吧。”——我把手指贴在他的唇上,凝视着他,心中五味杂陈。——爱恋,心疼,无奈,抑郁和绝望,渐渐地混合成为我眼中浓重的雾水,然后张潮般地浮升。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爸爸的咳嗽声。我一惊,缩回身,说我爸好像来了,——你知道他那脾气,我得回去,你赶紧走,去医院,答应我,去医院!

 ——其实,那天爸爸并没有出楼。——声音是从楼上气窗里传过来的,待我回走几步后认识到那一点时,我却没有转身再次回到他的身边,而是执意地借着爸爸这唯一一张杰森不敢面对的王牌,毅然走掉,将一个生病的他,孤零零地弃在了漆黑的夜色中。

 在往回走的那几十步里,我怀着五脏俱焚一般的痛苦,热泪潸然。

 我知道,每往前一步,都是一次辜负,一种践踏,——我知道背后的那个男人,正用沉默呼唤着我,用伤痛放生着我。

 杰,你要去医院,你一定要去医院啊!——我推开楼下的厅门,躲在梯下的暗影里,捂面抽噎,心里呼唤着。——杰,你知道,我是最想守在你身边照顾你,呵护你的那个人,但你也许还不知道,也正是这个深爱你的我,会把你带到万劫不复危险的危险边缘!

 ……

 晚上收工前,当我把做好的“提拉米苏”、“欢聚一堂”、“黑森林”和“黄金岁月”肩并肩地摆放在巨型冷藏箱后,转身过来刚刚说了声“大家辛苦了”之后,忽然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脚下无根。我随即感到浑身发冷,背有虚汗,举手贴在额头上试了试,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发烧。

 我知道自己病了,却没有害怕,只是暗中给了自己一个沉静的微笑。

 ——管它是不是非典,杰,如果能藉一场大病,来与你同病相怜,同忧相救,我又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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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悉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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