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女孩辛露(24.老父)
住院部。
夜归的我奔向病房,是一路往家赶的孩子。
今夜啊,——今夜哪里有父亲,哪里才是我真正的归宿。
楼梯口旁的加护房里,传出了绝望的哭声。——我知道,又有人走了,——死亡正在子夜里下手,切割着又一片骨肉亲情。
我怔怔地站在门外,——我不再是我,我是死亡背景前的活着。
“活着”以从来没有过的清晰,被死亡反衬得夺目。——它真美好,足以让我掏出一打又一打的苟且,去对换偷生。
我逃开那哭声奔上楼梯,双手神经质地忙活着。——我转过肩包,让它吊在胸前,再用双臂紧紧护住它,仿佛那钱就是爸爸的命。
……
——轻轻地推开了病房的门,里面是微弱的灯光。我刚想溜到卫生间里洗个脸,却不料日光灯被瞬间打开,房内明亮如昼。
眼帘合启间,我惊讶地发现,原来三个病人三个陪护挤成一团的病房里,此刻只剩下了爸爸一人。
“爸,那两个病人呢?”——我赶紧松开护包的双手,往两边的病床上指了指。
“你还知道问啊?!——再晚一会儿回来,恐怕你爸也给人抬走了!”——穿着蓝条病号服的爸爸,靠在叠得整齐的枕被上,看上去是一个晚上都没睡。
“什么?抬走了?!”我心中一阵莫名的恐慌。
“门口那个刚刚动了大手术的心脏病人,晚饭后一口气没上来就过去了;对床的安伯伯他——他因为今天下午出现了肝移植后的严重排斥反应,一直在脑积水……”爸爸停住,望着空荡荡的对床长叹了一声:“刚刚他家人一觉醒来,发现他的整个脑袋都肿得像个皮球似的,人没了知觉,呼吸短促,就赶紧叫来医护人员,把他推到了一楼的加护病房里——也不知道这阵子他怎么样了?”
我听了,忽然就想起了上楼前的那片哭声,心头一缩。然而我咬了咬牙,什么也没说。我鼓着鼻翼抿着唇,给了爸爸一个沉着的微笑。
然后,我一边往陪护床边走去,一边说爸啊,别瞎操心了。——我刚是从一楼转角处的楼梯间上来的,旁边的那几个加护房都很安静,如果安伯伯在里面,他应该没事。——爸你得睡了,你需要保持体力,好让明天下午的手术能顺利进行。
爸爸没有回答。——来到床边,我平日里一样地从身上往下脱着风衣,顺便把胸前的包包裹在了风衣里。
——“辛露,你给我听着啊,明个儿一早起来,咱们就出院回家!”——爸爸声不高,却色厉。
“爸,你说什么?——出院?!你要出院?!”我魂惊魄落,手一抖,裹了一半的包掉落在地,——磁扣被摔开,包里面有成沓的钱跌落出来。
“不就是食道上长了块息肉吗?——不切除又能怎样?你慌什么?!”——爸爸不看我,神色严正地盯着前方。
“爸,我不慌,——不,我不是不慌,——不不,其实这不是慌不慌的事儿。——爸你想啊,咱一个红包没送,人家李医生就为咱联系好了主刀医生,订好了时间,还有……爸,我,我,我好不容易才搞定这一切,我们不能说变就变啊!”我努力地镇定下来,用脚尖偷偷地把鞋帮旁的两沓钱,无声地踢到了床下。
“辛露,你老实地告诉你爸,上次往老家打电话时你告诉我的这块长在食管上的息肉,是不是变成了癌症?”爸爸执意要捅破那层纸。
我听了,就低下头去拾掇床,一副准备睡觉的样子。我说爸呀,你这是想到哪儿去了,——这世上的事啊,它不是那么容易变的!——远的不说,就说你和我吧,你是我的爸,我是你的女儿,它能是说变就变的吗?——我胡乱地比喻着,十万八千里地跑题。
“没变?!——没变就说明我更是猜对了!——那就是说,这个所谓的息肉它本来就是个癌症,从来就不是什么息肉的对不对?!”爸爸转过头来,审视着我。
爸,你这乱说些什么呀?!——我避开爸爸的眼睛,走到桌旁往他的瓷杯里倒着水。我说爸,我不就这一晚上没陪在你身边嘛,怎么你心情突然变得这么坏?——好了,我保证,仅此一次,以后我再也不这么晚回来了,行不行?
“辛露!你不要再跟我兜圈子了!”——爸爸推开了我递过去的水,——“如果不是癌症,那为什么当我问起出院时间时,晚上查房的护士说,即使手术后出院了也要回来化疗,——息肉切除后,还需要化疗吗?!”
我望着杯中的水,横了横心就说,爸啊,你信护士的啊?是护士亲还是女儿近,你说说看。
爸爸瞪着眼睛刚想说什么,却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
我再一次递过去手中的杯子,然后帮他拍背。
爸爸这次接过了杯子。他喝了两口,然后喘着粗气对我说:“露露,你先别管我。——你坐下,坐那儿,听爸爸跟你说。”——他指了指床头。
我慢腾腾地挪到他对面,坐下,不敢抬头。
半晌,爸爸终于开了口:“辛露啊,我问你,在你眼中,你爸还是不是条东北汉子?”他声音颤抖。
我鼻子一酸,无声地点头。
“那你为啥就把你老爸看得那么窝囊,那么没有担待,连长个瘤子之类的事儿都承受不了?”
爸,——我哽咽,说不下去。
“露露啊,你知道吗,尽早让我知道实情其实对我是好事,”爸爸喝着水,语气缓和了许多:“如果早知道是这个病,我还转到这后面的住院部干啥,说不定现在就上了回咱东北老家的火车了!”
“爸——”我抬起头来,长唤了一声:“爸,能不能不说最后这句话?——我就怕你知情后,会一走了之地回老家,所以才没——”我语塞,失去了语言的方向。
爸爸这回不再追问病情,却顺着“老家”二字理直气壮地接了过去:“老家怎么了?老家就看不了病?!老家就不是人呆的地方?!”爸爸用鼻子哼着我。
“爸,你先别动气,听我说,”——我抚了抚酸胀得不透气的鼻子,伤感地对爸爸说:“爸,你知道,老家就是我曾经的家,是你和妈妈生我养我的地方,我怎能不爱?!——事实上,今天我虽然长大了,可爷爷奶奶的篱笆院,爸爸妈妈的三间大瓦房,却是我梦里常回的地方。——可是爸爸,爱老家不能爱到护短的地步,掩耳盗铃地说老家这好那好岂不是自欺欺人?!——今天吧,咱且不说爷爷那纯朴的篱笆院上,早已被旅游区的豪华旅馆所代替;也不说你那三间大瓦房,已同聋哑学校一起被烧成了一片废墟,——咱就事论事,只说咱家跟前的那几所医院吧,——我在松江晚报实习那年,根据病人到报社的检举,没少写过此方面丑闻的报导。——得了你这么大的病的病人,哪个不要递上塞着几千几万票子的红包,才能找个好医生,做个大手术?——到头来爸爸你又是这样的脾气,一身的倔强,还不得给那些医护人员活活地气……”——我忍着泪水,吞下了最后的那个字。
“露露,我知道你对老爸的心。——可是,我却不能信服你的那些话。——虽然你老爸有病爱挺着,去医院看病的时候不多,可我还是相信医院里有好人,像这里的李医生一样。”爸爸不服气地说。
我说爸,我相信李医生那样的好人不止一个,可如今好医生就跟姓郝的医生一样,是稀有动物,为什么偏偏会让爸爸你次次遇上?——如果二十年前那个好医生被妈妈幸运地遇上了,又怎能会让她在一场不过是小手术的手术台上丧了命?!
爸爸听完这话就腾地直起了身子。他用手指着我的鼻子,愤怒地问:“好好的说着话,提你妈干什么?!你说,你说,这跟你妈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一提到家里的事,就念念不忘你妈的死,是不是因为你妈死的时候我没在旁边陪着,你就一直记恨我?!”
我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捅到了爸爸的痛处,就连忙收口。我说爸爸对不起,我只是通过这件事,来表达我对家里那边的医院的不信任,没有其他的意思。
“不信任?!——可我偏偏就要回老家看病,明天就走给你看——”爸爸脸色铁青,一字一字地说。
爸,——我凄然地一声长叫,哀求地望着他。
爸爸的手指开始颤抖:“辛露,你给我打住,不要求我,不要求我!——告诉你吧,你爸我老糊涂了,不明事理了!——我根本就不知道北京这里有好医院,也不知道这里有全国一流的大夫,这些我都不知道,统统的不知道!——你爸只知道的,是他有医保卡,回家手术看病有保障,少花销,不像在这里,——在北京,在北京,——还要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深更半夜地跑出去,跑出去——跑出去找男人借钱,借钱——!!!”
他说完,乒地一声,把杯子蹾到身旁的桌子上。
水花四溅,桌面上露珠点点。
——那不是露珠,那是一滴又一滴收不回来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