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心痛 - 《小凤姑娘的故事》
永远的心痛 - 《小凤姑娘的故事》
一年前我写了一篇文章叫《小瑛子的故事》,在网络上和社会上得到了广泛的反响。今天有朋友从国内将这篇《小凤姑娘的故事》转给我,读后我十分感动。相比之下,小凤的遭遇比小瑛子甚至更加悲惨,结尾更凄凉。我早就说过,小瑛子的故事绝不是一个人的遭遇,而是一代人的悲哀。我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当时很多的朋友转载了我的《小瑛子的故事》。我觉得我也有义务帮助宣传一下,让更多的读者看到这篇好文章,同时也让我有个机会向作者表示敬意。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在黑龙江省边边一片贫瘠的土地上,有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屯子。因为附近的农民常到这一带的树丛中下套子抓兔子、野鸡等野物,这个屯便被村民们叫做“下套子屯”。
1969年残雪未融、春寒料峭的四月,突然有一群活蹦乱跳的青年男女一下子涌进黑龙江边这个边疆公社的“下套子屯”插队落户,男女老少都跑到村口,惊喜又惶恐地看着这帮来自遥远的大城市的洋学生。一个像“小芳”一样“长得好看又善良”的姑娘好奇地望着在身边走过的背着行李的每一个青年,一位高个清瘦的小伙子对她深情地一笑,在目光相交的那一刻姑娘也笑了,却害羞得红了脸,低下了头。后来她知道了他叫小戴,上海68届的初中生;他也知道了村里人都叫她小凤,真的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谁能想到,两个年轻人感天动地的戏剧人生就从相互凝望的这一刻开始了。
上海知青的到来,让这个贫穷闭塞的小村充满了活力,村里的年轻人愿意干活了,每天和知青在一起说说笑笑,单调的日子也变得丰富了。村里的男青年都学会了刷牙,姑娘媳妇也爱打扮自己了。在欢乐的年轻人中,你总能同时看到小戴和小凤,他们不说话,只是时不时地远远地相互凝望。
黑龙江的冰雪融化了,江边的树泛绿了,地里的花也开了。年轻人的心也像春天般生机勃发。下了工,知青成双成对地往江边跑,往树林子里钻。有一天傍晚,小戴领着小凤,也穿过树林,坐在了江畔,他看到在夕阳下闪着金光静静流过的黑龙江,想到了家乡的黄浦江,不禁一阵伤感。小凤安慰着他,他们的手还没等拉在一起,小凤的父亲老程头跑来了,边骂边打地把他们赶走:“你这个不要脸的姑娘,敢和知青钻树林子,看我不打折你的腿!”小凤哭着跑回家,妈妈劝她:“那些知青什么活也不能干,能和他们一起过日子吗?过不了多久,他们肯定要走!”小凤只是一个劲地哭,边哭边摇头。
春去秋来,庄稼种了,又收了。黑龙江雪捂冰冻,漫长的冬季又来了。对小戴来说,见不到小凤的日子比严冬还难熬。小凤的父亲琢磨着,如果不把小凤早点嫁出去,早晚要和那个姓戴的小子出事儿!于是托人说了一个外屯的小伙子。小凤一听就炸了,死活也不同意!父亲动手打她,她离家出走了。那是一个风雪弥漫之夜,全村人和知青们打着火把,到处寻找,终于在大江中间小岛的树丛中找到了,那时的她已被冻僵,再晚一会儿就没命了!小凤的妈妈哭着对她说:“孩子咱认命吧!咱都收了人家的彩礼了。”小凤什么也不说,也不吃饭!三天过去了,她已奄奄一息了。老程头害怕了,对小凤妈说:“快去找小戴吧!要出人命了!”半夜时分,小凤妈急忙跑到知青大宿舍找到了小戴:“快起来吧!大婶求你了,快去救救小凤吧!”小戴一骨碌爬起来,披起衣服就跑,两人见了抱头痛哭。小凤妈也跟着落泪,一直到老程头答应退掉婚姻,小凤才吃饭。
勇敢的农村姑娘小凤以生命为代价争得了和心上人的自由爱情。从此他们俩形影相随,小戴变得安分了,爱劳动了;小凤变得开朗了,活泼了。小戴喜欢小凤的朴实真诚和聪明善良,小凤喜欢小戴的正直仗义和勤奋好学。村里人都说,他们俩真是天生的一对。可是他们俩谁也没把“我爱你”这三个字说出口。这一年的秋收之后,刚开始飘雪的日子,知青开始放长假,小戴要回上海探望母亲了。小凤和妈妈把他送到村口,挥手告别的时候,小戴看见小凤的眸子里闪着幸福的泪光。
小戴回到上海两个月后,突然收到小凤父亲的来信,说小凤得了肾炎,要住院治疗,急需300元钱治病!如果他能拿出来,小凤就是他的。不用问,他要拿不出来,小凤就是别人的了!小戴心急如焚,可在1972年,这300元钱对他可是天文数字,父亲早逝,母亲在街道小组糊纸盒,每月只有十几块钱的收入,他劳动一年挣的工分都扔在探家的路上了!小戴求钱无门,欲哭无泪,但是有前次的经历,他相信勇敢的小凤是不会屈服的!
当小戴奔波数千里重返边境村庄时,村里的人告诉他:就在那一年的小年夜,邻村的四个汉子把小凤架上马爬犁,小凤死活不走,死死拽住门框,她大声地哭喊着:“小戴呀,快来救我!”那一天正刮着“大烟炮”,狂风呼啸,大地呜咽,那哭喊声渐渐消逝在风雪中。小凤被逼疯了,进了精神病院!
听到这些事情,小戴已是泪流满面。小凤的父亲来找他喝酒,在炕桌上对他说:“叔对不起你,可真是没有办法呀!咱们亲戚做不成,情义还在。”小凤妈在旁边一个劲地哭:“只怪这孩子命不好!”小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水顺着脸往下流。
那男人开始对小凤挺好,可她的病时好时犯。再后来生了个孩子,脑水肿,很快就死了。小凤完全疯了,到处跑,不吃也不睡。人家终于提出离婚,小凤的爹妈只好把她接了回来。小凤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变得空洞呆滞了,那条又粗又长的辫子也剪掉,剃了个光头。全村人看到小凤这个模样,没有一个不掉泪的!当然,最伤心的要数小戴了。
大队书记怕小凤见小戴会加重病情,就把小戴打发到二三十里外的草滩去放羊。艰苦又浪漫的游牧生活开始了,白天他赶着羊群在无边的草地上游走,晚上他躺在露天的草屋里数着天上的星星。几次梦见“大眼睛”和“大辫子”的小凤突然变成了在田野里狂奔的光头的小凤,他惊醒了,竟是一身冷汗和满脸的泪水。有一天,小戴照例赶着羊群向草地走去,他突然发现湛蓝的天空上游动着丝锦似的白云,坦荡的绿草在微风中如波浪般涌动,星星点点的野花浮在绿海中格外地耀眼,羊在亲昵地呼叫,鸟在优雅地鸣唱……眼前这美妙的一切,竟让他流下眼泪,他想大声歌唱却想不起唱什么,他想尽情地描述却想不出用什么词句,他只有对着长天声嘶力竭地喊叫!那一天,他下了决心:每天要对自己说话,否则他会失语;每天要写作,给自己写信,否则他会忘掉所学的文字。
当晚小戴潜回下套子村,从知青宿舍中取来书和报纸。接着写短信、短文,又写长信、长文,一次他回到住处却找不到自己的小土屋了,原来它已在大雨中坍塌了,他从泥中挖出行李和他视如宝贝的书。渐渐地他发现当年被老师赏识的文学才华正在恢复。
1976年随着文革的结束,小戴也迎来了自己的机遇——恢复农村教育,要在知青中招收教师。下套子村的知青考试中小戴考了第一名,只有实际小学学历的他当上了中学的语文教师,第二年又正式被转为不再挣工分的国家干部。全村的人都说这回“下套子”再也套不住小戴了,小戴确实走出了下套子屯,到另一个村的中学上班了。走之前他偷偷地去看过小凤,她疯得更厉害,再也不能到村口去送他;他也无法对她表达:“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伴我度过那个年代!”小戴流着眼泪走出了下套子村,一步一回头……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几年之后,小戴调到下套子村教书。他再一次走进小凤的家门,对小凤妈和老程头说:“大叔大婶,我要娶小凤!”
“什么!”小凤妈惊叫,她手中的碗“啪”的摔在了地上。
老程头说:“孩子,你可要想好啊!这样太委屈你了!我们可不能再对不起你了!”
“大叔啊,我想好了!我都想了8年了,你就成全了我们吧!”小戴含着眼泪说。
这时小凤的父母放声大哭,弟弟妹妹们全哭了,全家人都哭成一团!只有小凤傻怔怔地站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1979年春天的一个日子,那一年小戴27岁,小凤26岁。小戴拿着结婚证书对小凤说:“咱们俩结婚了,你看这就是证书!”这时候小凤好像忽然醒过来了,抱着小戴大哭起来,边哭边喊:“小戴和我结婚了!结婚了!”婚宴上,小凤给大家点烟倒酒,跟正常人一样。村里人都说,这回小戴把小凤救了,天底下难找的大好人啊!
有小戴的照顾,小凤的病情逐渐减轻。一年后,他们的儿子亮亮出生了。几年后,小戴被调到县广播局当上了记者。他如鱼得水,很快成了县广播局和电视台最好的编导,还当上了业务方面的领导。小凤和亮亮随他一起进了县城,住上了宽敞的房子,小凤的病也好多了,小戴对自己的生活和事业很满足。
1997年,小戴又做出和小凤结婚之后一生中第二个最重大的决定:回上海,为年老体衰的老母亲尽孝!于是46岁的退休干部老戴(我们该叫他老戴了)带着小凤和读中学的儿子亮亮回了上海,在天地广阔的北大荒生活惯了的一家人挤进了闸北棚户区十几平方米的小屋。老戴每月1000多元的退休金养活不了全家人,他弯下腰到桥下等着推上坡的车,他摆小摊做小买卖,都不行!他急中生智,写了十封自荐信,终于被慧眼识珠的闸北有线台聘用了。他开始搞政治新闻,自编自导搞了360多期“老百姓的故事”的专题节目,一举成名。闸北区委宣传部长被老戴感动了,他说我也没别的办法奖励你,给你爱人办个残疾人证吧!这样小凤每月也有了400元的固定收入。
最让老戴自豪的是他们的儿子,虽然学业上因边疆与上海的差距,亮亮应届毕业没能考上大学,但他去了大众公司,爬到车底下学修汽车,第二年便考上了上海国际商务学院汽车系,毕业后在上汽集团当白领,还入了党,每月收入5000元。
五十多岁的小凤还是很有风采,饱经风霜的老戴一派学者风度,他还像北大荒人一样喝酒,他说,当年在全村连女知青在内80多个姑娘中小凤是最漂亮的,是一种古典的美。他说娶小凤就为她的那句永远忘不了的话:“小戴呀,快来救我!”
【作者简介】贾宏图 ,1968年上山下乡到北大荒。1970年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报社任记者。1976年任哈尔滨日报记者。曾任哈尔滨日报副总编;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文化厅长,黑龙江日报报业集团社长。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新闻工作者协会常务理事。出版报告文学集、散文集十余部。
(执着追求又倔强不阿的小风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