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夫的忌日 （二）

儿子在他爸爸的床前说了很多话，我没有听清楚……..记忆中，那个给儿子生命的人，有着我曾经无比熟悉的长长的睫毛，儿子完全遗传了他的眼睛和睫毛…….
只是那双眼睛始终没有睁开看儿子一眼……….儿子不断呼唤他的时候，他的身体有着比较剧烈的反应………

……….

从重症室里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是我拉着儿子，而是儿子扶着我………我的精神终于在紧绷了几十个小时之后崩溃了………..等侯在走廊的亲友们看到我的样子，急忙把我让到病房不远的阳台上，让我坐下来给我一瓶水………..儿子的表姑把儿子叫走了…………

我闭着眼睛在阳台边上靠了几分钟，听得到到儿子的表姑在电话上与什么人争执………

盛夏午后的太阳有些毒辣，阳台上的空气被烤得令人烦躁，我慢慢站起来想走进楼里去的时候，却隐约听到有嘈杂的声音从走廊另一头的电梯间里传过来，仿佛听到了有男人很大嗓门在喊着一个我熟悉的名字，是儿子他爹的名字………但是那声音不像是有一丝悲伤在里……….直觉让我加快了脚步， 我看见儿子的绿色衣服就奔了过去……..嘈杂声越来越大………..我本能得把儿子拉到阳台上，然后我看到H脸色凝重地快步走过来对我说：带娃离开这里！………从阳台楼梯上走下去，不要坐电梯，不要再回医院来!.........

那些嘈杂的声音让整个重症区外面都很乱，我带着儿子从阳台通着的楼梯拾级而下，匆匆离开了医院，步行回到酒店去。 儿子回到房间说很困，还想睡觉， 刚安顿他躺下，H告诉我他在大堂里让我下去。H带我去酒店的餐厅要了一个小包间坐下，点了几个小菜，让服务员出去，这才告诉我医院的嘈杂是怎么回事：一群高利贷讨债公司的，据说是儿子爸爸欠了高利贷，要债要到医院去，要找儿子爸爸的家属，还听说我儿子回来了，要扣下我儿子去银行查账……….

在那一刻，我目瞪口呆……..十年， 不过短短十年，儿子的爸爸竟然从一个小老板落到被高利贷追债的地步， 而他本人在重症病房里没有任何知觉………仅仅几秒钟我心里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如果儿子被他们扣下………..

H的手机响了，H说了句，是娃他二伯！然后只看到他接起电话，那边的声音很大，在给H交代着什么…………H很沉重地挂了电话……….然后看着我，轻轻地跟我说了句： 他………走了………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晃了一下，H上前一步扶住我，说：妹子，想哭就哭吧，不能去医院，那些人还在那里呢………..
我又坐下……….眼泪如泉水般涌上来………H把端了菜品进来的服务员打发出去………坐在边上，静静地看着我…………哭…………….

H把我扶回了房间，告诉了儿子爸爸已经走了……….然后让我们母子好好休息，他赶回医院去处理后事………….

儿子和我躺在各自的床上，房间里静极了…………我看得到儿子眼角不断有眼泪流下来，他执拗地不出声…………..过了很久，天色暗了…….儿子问我：妈妈，中国的葬礼是什么样的？………..我轻轻地回答：会去一个火葬的地方，然后有一个仪式，朋友们家人去告别，有很悲伤的音乐………..他又问：妈妈，那我需要做什么？………..你， 可能需要跟很多人握手， 有可能还要说点什么， 你还要去把骨灰盒领回来……………妈妈，我在网上看到我要穿一种白色的很古老的衣服，还要跪下去磕头………. 哦， 有可能的， 那要看你两个伯伯决定要什么样的葬礼，如果是比较古老的那种，那是要的吧………….儿子沉默了一会又说：去年回来的时候，爸爸好像很信佛教，说不定他想要个佛教的葬礼呢，可不可以呢？…………..儿子，晚上你可以跟伯伯们打电话提一下………….妈妈，教堂里会说人去了就上了天堂，佛教里说人去了就轮回了，那爸爸应该是去轮回了吧…………儿子，妈妈不太懂这个…….我们都祈祷让他去一个好的地方吧…………….儿子：妈妈，你说爸爸昏迷着，听的见我叫他吗，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我说，那个时候他的灵魂一定在看着的，知道你来了，他一定很高兴的………..你跟爸爸都说什么了?…………..我说了很多呢， 记不得了， 我说我明年一定能上大学………..我还说我能照顾你……………

……妈妈，下午表姑叫我过去聊天的时候，我听到她跟XXX吵架了……….听到XXX的名字我神经反射一样从床上猛坐了起来………谁？！儿子也被我的举动惊到了，XXX啊，就是最后把我爸爸抢走的那个女人啊……….我扑到儿子面前，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十年前你才6岁啊………..妈妈，我知道的， 我知道这个名字，她把你和爸爸拆散了, 爸爸因为她不要我们的………..

我被儿子的话雷到， 跌坐进床边的沙发上，看着儿子，努力回忆着这么多年我们竭力回避的话题，怎么也想不到他其实一直都记得这个女人的名字………..好吧，儿子，表姑为什么要跟她吵架…….

哦，我听表姑跟伯伯说，公司查账查到XXX欠我爸爸公司很多钱，是她的爸爸妈妈去美国的机票钱，都是我爸爸出的，她打了借条，表姑打电话去她家要帐， 她家人说让我表姑打去美国要， 表姑打了美国，美国说表姑是骗子，表姑就吵架了…………我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儿子都听到了些什么呀？……….

那天晚上很晚了，儿子睡了，我拨通他表姑的手机，躲进卫生间…….

儿子的表姑，我一直叫大姐，多年来跟我私人关系不错，她目睹了我们恋爱结婚离婚的全过程，她也在自己家里接待过当时背着我热恋的儿子爹和他的小恋人………听到我的问话，也惊得一塌糊涂，说：原来这小家伙全明白啊，我们以为他不知道说的是谁呢？……….大姐跟我说，她就住附近另一个酒店，如果方便，马上到我酒店大堂来见我一面，跟我聊聊………..

大姐一个人来………从她那里我才知道，儿子听到的理解的都是真的……大姐跟我聊了很多，又塞给我一个信封，我一看里面是一沓钱，赶忙推回去，她拉着我的手说：你收下！ 这是那个XXX欠的钱，我今天打到美国跟她吵架，她让朋友给送了这个到病房，说就只能还这么多了，这还不到她欠的一半多。 我不管他两个伯伯要怎么样，反正这个钱我觉得得给你们母子，这不是一点点钱，这是她欠你们的血和泪………一晚上都很冷静的大姐突然在这个时候抑制不住抓着我的手放声大哭，说：他们对不起孩子， 更对不起你啊……… 我站着，由着她抱着我哭……..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

深夜的时候，儿子的二伯短信通知我葬礼决定在次日举行，已经安排好了火葬通知了亲朋好友，二伯告诉我，这么紧急火葬是因为怕高利贷那伙人到葬礼上去闹场。 H也接到了通知，他打电话让我们第二天早上带着行李离店，他开车接我们去葬礼现场……..H问我，葬礼完了，我打算怎么办………..我说现在我也不知道怎么办……..H说，不能在这里呆，那些高利贷的家伙是亡命之徒，你知道吗？ ……… 我知道…………H问我： 如果没有这个事情，你们有什么打算…….我说，原本的计划是我们28日到北京，我需要工作一段时间再回来的…......H说那就这样，现在你就去网上订明天晚上的机票，葬礼结束我直接送你们去机场，一天都不要留在这里，你要为娃的安全考虑………

第二天早上，H开车载着我和儿子离开酒店，细心的H给儿子带来了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西裤。葬礼现场，来了100多位亲朋…..看到儿子高高地站在我身边，大家围过来问候我们，几位女性一边说：这孩子简直就给他爹一个模子，眼泪就落下来…….

葬礼由大伯主持，儿子代表家属对所有的亲朋鞠躬表示了感谢。H和我站在人群最后面的角落里，哀乐响起，要跟遗体告别的时候，我已经哭得没有办法站立………H握住我的手，陪着我最后一个走过去…….又一次……..泪眼间，我看到他……..安详地闭着那双曾经熟悉的眼睛……….他的嘴里含着一块玉.........

H 扶着我走出葬礼现场的时候，我已经哭得几乎虚脱，几位女宾扶我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她们试图陪着我，我跟她们说：让我一个人哭一会……她们默默地走开了……..突然我听到一个男人嚎啕的声音，从花坛那边传来，仔细一看， 是 H, 他扶着花坛的墙角泣不成声………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拼命地砸着花坛的墙……..

我慢慢走到H的身后，递给他一张面巾纸，他接过去……仰面大哭……我把手搭在他肩膀说，轻声说：老哥…….
H 大声说：………我……… 我真想…………把他揪起来，我想好好问问他， 为啥？！！！ 为啥嘛！！……..为啥他要这样啊……….他凭什么可以 这样啊……….我不是哭他啊……… 我是哭， 这人……..这人………为啥啊………….你和娃…………凭啥啊…………咱们认识了20多年了， 20多年啊……. 我看…………我看着你怎么走过来的的啊………他咋能就走了嘛……..…..

H的哭声让很多人诧异，大家都呆呆地远远地看着我们两，我看见儿子捧着他爸爸的遗像，跟着两位伯伯到后院去，估计去烧花圈了………过了一会，儿子又捧着遗像走回来我和H的身边………H 看到孩子，一把揽过来孩子的肩膀，哭着说：娃，跟你妈走，今天就走，好好待你妈，你妈不易啊………儿子脸上没有一丝泪痕，让我很意外………..儿子只是轻声说：叔叔，我知道了………..叔叔，谢谢你………….

去机场将近2个小时的路上遇上堵车，儿子在后座上睡得很沉。 H和我沉默着，偶尔说一两句话………H 问我，他们给你钱了没？ 我把前一晚大姐给的信封拿出来给H看，又说了一遍大姐说的XXX的事， H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我沉默………H又问我，他们做得出来，一分钱都不给孩子？ ………….我把我想了一晚上的话说了出来……….孩子爸最后听说是皈依了佛教了……那就按佛家来说吧， 可能我和他前世有渊源吧， 可能我这世就是要来给他生个娃……..然后一个人把娃养大……..可能这样我就还清了前世的债吧………….我也不知道怎么说………..能怎么样呢？……..
H 沉默了一会， 又骂了一句脏话……….H的眼圈又红了………… 我赶快说： 老哥，都过去10年了， 现在我过得挺好的……….
 

H在机场一直送我们母子俩进入安检，看到他在安检外面又一次失声痛哭，我禁不住泪流满面，转头看到儿子，他表情严肃，揽着我的肩膀，却没有一滴眼泪，我心里不禁一紧， 为儿子担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