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人们提到中国留学生在国外餐馆打工刷洗盘子,不少人头脑里的概念是;手里拿着清洁球,面前一个大大的洗涤池,里面泡满了油腻兮兮的碗盘,一只一只地拿出来擦洗。其实在北美的餐馆,洗碗是一个人与设备混搭的过程,真正的清洗过程是由洗碗机来完成的。洗碗机有大有小,可根据清洗量的需要进行配置,清洗过程大同小异。洗碗机的样子,有点像整体厨房的台面,材质都是不锈钢的没有第二选择,整体厨房抽油烟机的部位相当于洗碗机的主洗部位,从外观看主洗部位是一个不锈钢的大方柜,用操作柄控制可垂直上下起落,柜里面配置加压的冷热喷水管,并与洗涤和灭菌剂罐相接,扣上时自动洗碗程序启动,程序完成会自动停止。所谓洗碗就是要人工往洗碗机里面输送放在塑料洗碗架上的碗盘。
洗碗间的班头是位五十多岁的老华人,个子很矮,两侧颧骨高高的,头发已有些稀落,紧紧地贴在头皮上,整个脸型横竖比例有些错位,看着总有一种滑稽感,每当开口说话,未听声音先见他满嘴带烟垢的一排大牙,眼角的皱纹也会凑到一处激动一阵。老华人的主要工作是站在洗碗机前操作不锈钢柜的升降,用手中的水枪对洗碗架上的碗盘做进柜前的冲洗。这样的工作不知他干了多少年了,看他拿着水枪站在洗碗机前的样子,很得意,很自豪,看我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怜悯。他的手里握有我们命运的生杀大权,只要对经理说一句XXX不好用,“嚓”的一下,我们之中的一个就会变得和流浪狗一样可怜。特别是每晚分发小费时,是老华人最具威严的时刻。前面服务员拿到的小费要统一放在一起,按一定比列分给后厨一部分。到了这个时刻,老华人会把所有人召集到一处,满脸权威地仰起头扫试一下每个人的脸,扫过之后点点头,一幅成竹在胸的架势,然后低下头从自己工作服的上兜里慢慢掏出一卷零散的纸币,双手举到大家眼前一一捻开,一面捻嘴里还咕咕噜噜地嘟囔着含混不清的数字,分发小费让老华人有一种主掌权威的满足,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尽管他要抬着脸看我们每一个人,尽管加他总共只有四个人。
前厅撤下来的餐具都是用塑料筐一筐筐盛装的,没有分类里面什么都有,洗碗工要把这些碗筐搬到里面,第一道工序是把不同的餐具进行分类,将各类残留物倒进垃圾袋里;第二道是把分开的餐具插在塑料清洗盒上,清洗盒就是一个长方形底下通透的盒子,上面有不同形状的突起物可以将清洗的碗碟杯盘固定住,免得在高压冲洗时被冲走;第三道工序是用高压水枪对摆好的餐具冲洗,然后推进不锈钢的清洗箱里,盖上盖进行高温灭菌清洗;最后一道是将洗净吹干的餐具整盒地搬到前厅的碗柜处。除了老华人把持的那道工序,其他的自己都干过。举着高压水枪,掌控开关清洗箱的大权对老华人来讲是一种神圣,别人是碰不得的。有一次食客不是很多,比较清闲,老华人抽空到外面抽烟,出于好奇,也想试试老华人那种满脸权威的感觉。站上那个二十来公分高的木栅架,拿起高压水枪,一按手柄嚓的一声,一股很强的反做应力差点让手中的水枪脱手,笔直的水流指哪打哪,所到之处各种污物被冲得连滚带翻,真的很有气势。冲过之后将清洗盒往洗碗机里一推,砰地一声盖上箱盖,随之就听到里面哗哗的喷淋声,哧哧的蒸汽声,正在品味老华人的感觉,老华人已经气呼呼地赶了进来,劈手夺过我手中的水枪,也不说话,摔摔打打用动作表示他的不满和权威被侵犯的愤怒。清洗一半的餐具也被老华人拉了出来,重复了一遍我刚才做过的程序。事情过后也确实后悔,老华人赖以为生,以此骄傲的工作,怎能让我一时的好奇随便触犯呢。
洗碗洗碟子的工作说白了就是重体力的搬运工,西餐用的碗碟都很厚很重,满满一筐餐具劲头小的搬起来都费劲,何况更多的时候是一次搬两箱,紧忙时来回穿梭接近小跑。自认为体格很棒的我,头几天收工回来浑身酸疼翻身都困难。
第一次打工虽说是在不大的一个餐馆,却对西方的管理有了很深的认识,时间上的紧凑,工作上的效率,都是国内没法比的。一旦换上工作服,人就像上了发条一样,身不由己,在规定的工作时间内一直忙到底,几乎毫无空闲。洗碗工一共四个人,却工作时长不一样,我是下午五点到午夜餐馆关门,老华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不知道,我每次来显然他已经自己一个人干了一阵,另两位是加拿大本地人一高一矮,高个子是晚六点到十点,矮个子是晚七点到九点。不知道为什么我这后来的反倒可以干这样长的时间,也可能试工那天自己干的太猛了吧,也可能不知情一个人干了两个人的活。从那个矮个子敌视的眼光里感觉到,来此打工的谁都想一次多干几个小时。
高个子彼得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看样子比我大不了几岁,与他配合话语不多却很默契,都是抢着干那些累活脏活,他在的时候沉重的垃圾袋总是被他抢了先,临走前必定要把撤下的碗盘搬净,哪怕延长点没有薪酬的时间也是这样,感觉得到他是有意在照顾我,不知我在他眼里是个弟弟还是异乡人,彼得无言的关怀每每想起来都感叹不已。彼得有着典型北欧人的相貌和体格,一头金黄细软的头发,高高的个子,五官极具雕塑感,看到他总会联想到那具有名的抛铁饼雕像。餐馆为每个打工者提供一份免费晚餐,谁几点钟吃饭也是排好了的,到时候服务员会端着盘子送进来交给该用餐的人。那个矮个子会端着盘子到外面去吃,趁机休息一会儿。彼得不知是习惯还是有意,从不在规定可以休息吃饭的时间用餐,总是在他收工时脱下工作服,换上自己的衣服,端着已经冷了的餐盘,在餐厅里找一个角落坐下来慢慢的吃。偶尔他坐的地方可以被清晰地看到,此时的彼得显得很忧郁,有时举着刀叉呆半天,无神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吃完饭,彼得会自己把餐具送回来,背上他那沉重的双肩挎,手里拿着半瓶饮剩的水,在我背上轻轻拍几下,说声晚安,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很遗憾没有在我决定离开时告诉他一声,我的工作时间比他长,干到深夜完工第二天就不再上班。不知彼得第二天上工不见了我会是怎样的感受。从他的神态感觉得到他的忧郁和孤独,从他对我的关爱体会得到他已视我为朋友。人生诸多的遗憾,与彼得不辞而别是一种心的遗憾。
写到这里,彼得那双灰色忧郁的眼睛又浮现在眼前:彼得,对不起!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