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读《苔丝》

世界上有比苔丝更苦命的女人么？有，肯定有。

世界上有比苔丝更单纯的女人么？有，肯定有。

世界上有比苔丝更善良的女人么？有，肯定有。

世界上有比苔丝更美丽的女人么？有，肯定有。

又美丽又善良，又单纯又不幸的女人，若是排起队来，不论是在真实生活中，还是在文豪作家们创造的文学史上，苔丝都可以排得上前列。

她不幸，究竟有多不幸？这世上你能想象到的不幸，要多不幸，就有多不幸。问题是这些个接连而来的不幸，都不是她自己的错。或者可以确切地说，这位可怜的姑娘，她本身没有任何错。

想起来再读这部名著，是因为忽然有了些闲空。在长长的书单里先挑了它出来，是因为大学时候看过的那部电影。娜塔莎金斯基扮演的苔丝，她纯情鲜明的形象，深深地印在记忆里。

断断续续读下来，很多个章节是流下眼泪的。贫寒家庭出身的姑娘，小小年纪就为父母拉磨，让我想起小时候父亲常说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穷人的爹妈却任性。苔丝的父亲，就是个既怯弱又无能，还又喜欢吹嘘家世的废物点心。

苔丝十六岁的时候，就被父母胁迫外出攀高亲，却由此不幸跌入深渊。遇人不淑，碰到居心叵测的恶人，小羊羔险入狼口，最后一身创伤回到娘家。

几个细节让人痛恨交加，咬牙切齿。苔丝的悲剧命运，就是由她父母一手开启的。不但父亲无能，母亲又虚荣。虽然她的母亲在态度上对苔丝从来没有严苛，这一点尚使人感到欣慰。但是做母亲的，在女儿成人的路上，她没有帮到一点点正忙啊！摊上这样的父母，欲哭无泪。

为了赚钱家用，父亲做一份小买卖。本该肩挑重担的男人，却耽于饮酒作乐，和女人双双逃避责任，将去集市贩卖货品的任务推给幼小柔弱的儿女。

苔丝对家庭有一种天然的责任感，父笨母傻，舍我其谁！她的大度，她的懂事，她的替父母分担忧愁，她的对弟妹悉心爱护，都与东方国度的女儿有一种高度的相似性。同时也注定了她悲剧命运的根源。

十六岁，还是一朵没有完全绽放的花蕾，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就已经肩负着救全家于水火的使命，自己跃入了火坑。被强暴，被抛弃，被鄙夷。十九世纪末期的英国乡村，荒蛮落后，因循守旧。

横跨两个世纪的英国伟大作家托马斯哈代，其《德伯家的苔丝》是一部优秀的小说。写出身贫苦的少女苔丝被本家恶少亚雷·德伯奸污，后在牛奶场当了挤奶工，不久与牧师之子克莱相爱、结婚，新婚夜坦诚地向克莱讲了往事，结果遭弃，最后她杀死亚雷，被判绞刑。小说发表后被指责有违道德，招致强烈攻击，致使哈代放弃小说创作，转而进入诗歌写作。

故事情节非常简单，吸引读者欲罢不能的，是哈代深厚的思想，是他对广袤荒原充满诗意地描绘，对人物心理精致细腻的揣摩，对宇宙哲学深邃的思考，对宗教本身迟疑的否定，和对人类命运浓郁的宿命感。

我喜欢那种宿命感。流转于人物性格之中的必然的命运，就像地球之于茫茫的宇宙，结局是一种无法逃脱的必然。读着苔丝跌拓不平的故事，胸中常常被悲愤填满。但是跳出她个人在泥泞中跋涉的哀怨，站高一点看，又分明看得出那一条划过她命运的主线，以及促使这条命运主线成形的潜在的力量。

与牧师的儿子克莱尔相爱，是苔丝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她前半生的灾难，不幸失身并惨遭抛弃，这一段不堪的往事，按照世俗规矩，是至死不应该对丈夫坦白的。她的母亲曾经再三叮嘱，可是苔丝就是苔丝，她纯洁忠贞，不愿对爱人有任何隐瞒。

就是这个执拗刚正，宁可再次被抛弃，也不肯用谎言维持表面幸福的女子，她的命就注定了是坎坷，是悲惨。克莱尔对苔丝的态度一夜之间从天上掉到了地上，苔丝在他心目中不再是纯洁美好的女神，而变成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年轻热情的克莱尔对心爱爱人历史上的污点一时难以接受，固然可以理解。但是他起初的热情，与后来的冷漠，对苔丝无情地抛弃，对这个单纯可怜的姑娘来说，可真是太过残酷了！

读着这一段的时候，好几次读不下去。世界对苔丝，怎么那么地黑暗！天地之间没有一点光亮，整个世界沦入彻底的黑夜。

那几天，正是地球上最伟大最强大的现代化强国用它的民主体制施行权力转换的时候。一向健全透明的体系，忽然被爆出重重黑幕。天地瞬间沦入苔丝一般的黑暗！

我一眼看手机，一眼看电脑。信息在现实的美国大选和百年之前的英国乡村女子的命运之间来回切换，忽然觉得这世界从来就没有改变过！那让苔丝窒息的罪恶，仍在世间运行。那让一个柔弱女子走投无路的邪恶力量，如今正不可思议地在全球最有权力的政治人物身上重演。

那些日子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祷告，祷告啊！自己一个祷告，跟着群组里虔诚的信徒祷告。除了祷告，也参与了写信，捐款，转发。个人能做的也就这些了。心绪不宁的时候，转眼再去读读苔丝，希望古老的故事能转移心中的郁闷。

可是，在苔丝的身上，再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无力！世间的美，善，纯，真，集于一身的苔丝，在她遇到邪恶的势力，在她被逼迫不得不在黑暗中挣扎行走的时候，她真是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恕我有罪，上帝在哪里呀！

这个问题就回到了克莱尔身上。他是牧师的儿子，在小说中，却是作家哈代对宗教质疑的化身。当苔丝在万般无奈中启程去克莱尔的牧师父母家，也就是她的公婆那里求助的时候，阴差阳错，她没有得以见到自己的公婆，反而在路上再次遇到祸害了她一生清白的流氓恶棍。

这就是命吗？是的，是命，是宿命。苔丝走投无路，在条件恶劣的农场里做着沉重的苦工，还要忍受农场主恶狠狠的奚落挑剔，身心俱焚。看着她所遭受的深重的苦难，我都替她生出了杀人的心。

杀人，是苔丝必走的道路。农场主和那个毁掉她一生的坏人相比，无足轻重。那个流氓恶棍，在苔丝父亲死掉，母亲生病，居所被房东收回，一家人遭人驱逐，即将流落街头的时候，又出现在苔丝面前。

可怜这个好姑娘，为了弟弟妹妹们有一个安乐窝，她再一次牺牲了自己。她那身背十字架的柔弱身体，再一次奉献上了祭坛。

后面的故事是，克莱尔幡然醒悟，回来寻找苔丝，欲与苔丝重归于好，给她宽恕原谅，让爱复活。可是一切都晚了，世间所有的好事总是会晚那么一小步。苔丝接受了恶棍的帮助，成了他名义上的妻子。这也如苔丝的心，稍微得到一个安慰。她的童贞原本就是被那人夺去的，既然克莱尔嫌恶，那就回归初夺的人，虽然没有爱，但是聊以活命。

读到这一段，心一阵阵地痛。上帝啊，怎么忍心让这样纯美的女孩子遭受这样的煎熬！当她看到克莱尔真心的宽恕，她不想再错过这一次救赎的机会。杀掉恶人，是唯一的解脱。当然代价就是年轻美貌的苔丝，被送上断头台。

百年前的法律，何等无情？那么今天的法律呢？有没有昭显正义，让作恶的滚下政坛，让作弊的受到惩罚？

此时此刻读苔丝，满腔悲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