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 . 童年(24) ——我成了一名村姑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自然没有按姥姥希望的那样发展,而是像一部极好的电视剧一样,情节曲折,高潮迭起,让人无法预料。
这一次的高潮将我们全家都运动到乡下去了,叫做‘走五七道路,作五七战士’。
我在前面提到,毛主席的五七指示在我家里已经充分地得到落实了:小舅‘上山了’,七姨和小姨‘下乡了’,姥姥以为这些已经够了,但是她忘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告诉我们‘改造思想是一辈子的事’,小舅、七姨、小姨要与贫下中农相结合,改造思想,姥爷也需要;姥姥自己也需要;我也需要。
69年下半年,有消息传来:大专院校的教师,科研院所的研究人员,机关工作人员……,都要离开城市,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与贫下中农相结合,这些人就被称为‘五七战士’。
在我们所在的这座城市有所动作之前,很多省、市已经动起来了,其形式也五花八门的。例如在北京,高校和科研院所大多采取五七干校的形式:各个院校到老区(如江西、湖北)农村开辟一个类似农场的地方,称为干校,本院、所的人下放到那里劳动,改造思想。我曾看到丁玲女士的家人整理的她的一些家信,写的就是那时的事情。丁玲女士被下放到湖北的一个干校,而她的先生及儿、女分别又去了不同的五七干校,她写信给她的家人,讲述干校及她个人的情况,并问候家人。经常,一封信转很多地方,为了让分散到各地的亲人都能看到----这是题外话。
我们那个省份搞的是另一套,称为‘五七战士插队落户’:被下放的人不是集中在一个地方,而是分散到不同的县,不同的公社、大队和小队。当时的政策是‘四带’,曰带家属、带户口、带工资、带粮食关系,就是说下放干部带着老婆孩子,带着户口、工资和粮食关系,到一个指定的村庄里去落户,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去改造思想。
消息刚刚传来时,院里人心惶惶,大家悄悄私下议论,不知道这一次又要让谁赶上,如果轮到自己该怎么办,家里的坛坛罐罐怎么办,老老小小怎么办。
五七战士的名单很快就下来了,不仅姥爷的名字在名单里,差不多所有我们认识的人都要被下放。这也不奇怪,大学里没有了学生,要这些老师、教授们干什么呢?那时候知识分子有一个名字,叫作‘臭老九’,而且是‘知识越多越反动’。这一次,这些臭老九便几乎全被扫地出门了。倒是邻居程姥姥一家没被下放,因为程姥爷去世了,没有人‘带’家属了。
这一次的变动可比小舅、七姨、小姨离城时大得多了,这不仅意味这里的一切都要搬走,而且意味着家里的‘根’被拔走了。姥姥和姥爷都六十多岁了,怎样从头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以后如果没有了工资,又依靠什么去生存?
出乎意料,这一次姥姥并没有更多的议论和抱怨。一则,这是大势所趋,没有人能改变。二则,像很多坚韧的女性一样,每当大的变动出现,姥姥几乎会下意识地挺身而出,做好一切准备。
那阵子搬家和现在不太一样,既不难,又难。说不难,是因为没有任何大件可搬:房子里的家具,包括桌子、凳子、书架、床,包括姥爷的那把大转椅,都是从学校总务处借来的,不需要搬;那时候,又没有彩电、冰箱、洗衣机什么的家用电器,最多有个收音机。可是话又说回来,搬家哪有不难的,‘破家值之万贯’,一针一线,一瓶一罐,一砖一瓦,都是过日子要用的,丢掉哪一样东西,姥姥都会心疼。
家里最珍贵也是最让人头疼的东西大概就是姥爷的书了。姥爷喜欢读书,也喜欢买书,那些精装的、平装的、线装的书是姥爷的宝贝。姥爷自嘲地说:“我这是‘孔夫子搬家,全是书(输)’。”
姥姥自然不能怠慢这些‘宝贝’,她去商店连买带要,搞到了几十个装苹果的空柳条筐,用废报纸垫着,用塑料纸裹着,把姥爷的书全都装到里面,外面再用草绳捆好。这就去了姥爷的一块心病。
另一件重要的事就是食品了。姥姥持家多年,最重视的就是吃饭的事了,深知‘民以食为天’的道理。我在前面讲过,那个时期物资极为匮乏,但在有限的物品面前,姥姥也没被难倒。每天早晨卖的豆腐,姥姥买上两板,放在外面冻成冻豆腐;商店里没人买的海带,买了一大筐;再买一大坛子密封好的豆腐乳……。当我们在青黄不接的二、三月份,坐在乡下的土炕上,蘸着红红的腐乳汤儿,吃着冻豆腐煮海带时,才知道姥姥有多英明伟大。
在我的问题上,姥姥犯了难。这一下去,前途莫测,我一个小小的孩子,就这样把城市户口丢了,是不是太可惜了。已经有些人家在想办法把孩子单独留下来,或者将户口转到其他亲戚家里。姥姥和妈妈商量,是否也要想些办法,但我不愿意,姥姥也只好作罢了,只是叹着气说:“你就只好作个村姑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村姑’这个词。
上面并没有给很长准备时间,很快,大卡车队就开始一家一家地往农村送,东西多的人家,需要三辆车。东西少的,两辆或一辆车。这一次,没有敲锣打鼓,也少有相送的人,家家自顾不暇。
隔壁一个古稀之年的老奶奶,事先已和她讲清了道理,谁知临上车时,她突然糊涂起来,死活不走,说不要将这把老骨头留到外乡,干脆就死在这个房子里算了。搞得家里人没有办法。最后,还是家人和来帮助装车的工宣队的人连拉带抬,把老太太架上了车。
就这样,在一九六九年底那个寒冷的冬天,我们全家都走上了‘五七道路’。临搬家前的那天晚上,姥姥说:“我一直要看看文化大革命的结果,现在把自己看到乡下去了。”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