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一度 千里江山(十二)
那个冬天,我们偎依在一起,度过了很多寒冷的夜晚。房东不让扬生炉子,他只有一个小小的电取暖器。清晨时分,晨光照透了后窗上的帘子,房子里积满了寒夜的空气。吸一口气,我会被猛然冲进肺里的冷呛得咳嗽起来。扬扮演比较勇敢的角色,先把胳膊伸进冰冷的空气,把取暖器的开关打开,然后,等着床前的一小片空气热起来。
"你先起!"
"不要!你先起!"
我推他。
好冷!
我们去看夜场电影,光影闪烁之中,我模糊地睡着了。。。电影散场的时候,公共汽车空空荡荡地在凌晨的黑暗里驶来。北京冬夜的寒冷,穿透我的棉衣,冷入骨髓。但是我这样满足,这样满足。
我曾经在很久以前梦想,遇到一个家徒四壁,但为艺术而倾倒的男人。我始终认为,艺术是世上最美好的职业。好的艺术家为世界带来的,是如婴儿一般纯洁的美,尽管他们本身也常常如婴儿一般地脆弱。在我的灵魂最纯洁的时候,在我最渴望智慧的时候,我遇到了扬。他带我进入了一个我向往的世界,最纯粹的,视觉与精神之美的世界。我始终是向往一颗高尚并且自由的灵魂,也总是在努力地寻找这通向自由的门。在年轻而勇猛无畏的时候,没有什么能阻挡找到这高尚与自由时的狂喜。即使他一无所有,又有何惧。
即使,许多年之后,我回想那个冬天,寒冷似乎也只是为快乐所添加的背景而已。人在年轻的时候,这一切物质上的匮乏,从来都不是问题--我们拥有彼此,这就够了。
时间长了,我渐渐发现,扬的胃很不好,常常疼得吃不下饭。或是吃过之后,胃部有长时间的钝痛。问他为什么,原来是那一年绝食留下的后疑症。
在深冬时候,我们出去吃了一顿饭之后,扬吐了。我低估了这症状,以为这只是象以前一样的胃溃疡。我不知道,他的胃壁,有一处已经象纸一样薄了。
一个下午,我正上课。石涛在门口向我招了招手--我走出来,他的脸色发白,满眼都是焦急。
"扬今天在我那儿晕倒了。。。"我的腿一阵发软。。。
"他人呢?"
"在医院。"
我和石涛赶到医院的时候,扬正躺在急诊室外面的简易床上。他双眼紧闭,眉头深锁。他的头发,似乎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微微卷曲起来。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柔弱的扬,一时间几乎站立不住。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我心如刀割,眼泪不停地落下来。我该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帮他?
医生是个儒雅的男人。非常冷静的样子。他告诉我,扬之所以这么痛苦,是因为他的胃已经穿孔了,胃液流到了腹腔,在腐蚀那里的器官。要马上动手术,不然扬有生命危险。
"几点可以动手术?"
他说越快越好,不过急诊病人多,怎么也得七点多。
我看看表--才四点多!
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们现在要给他插胃管,把胃液抽出来。"
我只知道点头。整个人如同麻木了一样地在扬的床边站着,手放在他的手上。直到那个男护士走过来。
他五大三粗,长得有点象个屠夫。
"把他扶起来。"他和石涛一起,把半昏迷的扬扶靠在床上。
我看到他拿着的半透明塑料软管,有大约7,8毫米的直径吧。这样粗的管子,要从扬的鼻子里,穿进食道,进入胃里。。。我在一边看着,心都要碎了。
这个屠夫护士,一边念叨着"这可不好受"。一边慢慢地把管子放进去。。。"咽,往下咽。。"他告诉看上去极端痛苦的扬。扬已经在咳嗽了。但是他似是在使劲忍着,向下咽着那根该死的管子。。。忽然,男护士在一旁的监视器里看到了什么。"不行,碰到气管了!"他说着,猛地把已经深入的管子拔了出来!随着他的动作,扬痛苦地咳嗽起来。。。
我几乎哭倒在地上。。。我已经站不住了。。。
天哪,为什么要让我爱的人受这样的痛苦!!!
一旁,医生过来,拍拍我。他走过去,接过男护士的手,慢慢地,再把管子插了进去。扬可以躺下了,这一场折腾,让他痛苦不堪。我完全不知道,他能不能感受到四周发生的事。我只希望,他的痛苦,快一点,快一点过去。
手术时间快到了,医生拿了一叠纸,走过来。"你是病人的。。。?"
"我是他女朋友。"
他问了我很多关于扬的问题,我机械地回答着。很多问题之后,他问我可不可以在一张纸上签字。
"他在这还有没有其他家人?"
"没有。"
"那你能不能签字?"
大意是手术有生命危险,如出现如此情况,医院不负法律责任,等等,等等。
我把疑问的眼光投向石涛,又投向医生。在这种时候,救人要紧,不签,也得签。
我签了名。
七点一刻。
扬被推进了手术室。医生说,如果成功,手术只不过是一个多小时的事。
我坐在手术室外面的椅子上,用手抱着头。
我站起来。
我坐下。
我看钟。
站不住了。我坐下来,四周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世界真寂静。我的心已经被疼痛打得麻木了。我在一片寂静里,手拒绝听到声音一样地放在耳朵上,就这样,度过了这最长的,一个半小时。
八点四十五分,扬被推了出来。
医生告诉我,扬送得还算及时,胃上的穿孔,已经补好了。但是,还要继续抽胃液,此外,他的腹部,也开了一个口,一跟稍细的管伸出来,腹腔里的积液从那里被抽出体外。
扬静静地躺在那儿,四周是管子,监视器,吊针。。。他的心跳,绿色的闪光,一下,一下地在小小屏幕上动着。我在医院给我的临时陪床上,忽睡忽醒,每次醒来,我都盯着那绿色的闪光,生怕它会有任何变化。
长夜,似乎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