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黔记忆
那年冬天，和他一起去贵州。要在火车上呆三天。这么长的火车我还是第一次坐。那之前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只是上海。
＂北京农民！＂他笑我。我只有回以傻笑。
车过了长江，北方平原的景色忽然换成了南方的丘陵地貌。田野间走过白衣蓝裤的农妇，有一种我不熟悉的雍容。真美。天色阴了下来。到了湖南一带，飘起了雨。这里的风景自又不同。铺成一片的村落，间间房子顶上斜挂着大片灰瓦。雨水打在上面，反着冷冷的白光。想起沈从文的＂边城＂，但又比那野一些。
车过湘潭一带，看着那样的景色。只叹一声－－原来齐白石先生的画是写实主义的呵。。。
终于下车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竟然以做萧笛闻名。小小城镇，主要街道上就是一家一家摆卖萧笛的小店。对我来说，这是不可思忆的优雅，因为对着不大具有实用价值的美，这里的人们还有着倔强的坚持。
小镇的背景，是连绵不断的山。我们还要坐车穿山越岭，才能到他的家。以后的每一次如此旅程，我都会默默祷告－－上帝啊，佛祖啊，山神啊，。。。让我活着到他家吧！！
山路的崎岖狭窄，是不敢回想的恐怖。偏偏这里的司机，都爱逞英雄，比谁开得快。悬崖就挂在轮子的边上几寸。。。我只好尽量往远处看。贵州接近湖南的一带，山势险峻。沿路的景致，是令人目不暇给的多变。往往刚绕过一座悬崖，就会看到层层梯田。在山谷之中，忽然会闪现翠蓝色的河水。可种的平地不多，难怪此地的农民难做。
天气不好，刚下过冰雨。再胆大的司机，也停了下来。
＂前面不通车了。中间一段，得走过去。不然，等冰化了再开也行。＂司机把所有人赶下了车。
＂走吗？＂他问我。＂走吧！＂我兴奋地说。
大部分人都留下来等车了，只有几个贪玩儿的，如我们，往结了冰的公路上走了下去。
那是我所经历的最美的旅程。公路上空无一人，两边的树上挂满了透明的冰凌。路极滑，随时可能摔倒。但空气有着雨后的清新，四野寂寂，远处的山峦叠障，让人有试试回音的欲望。大概是大声唱了若干走调儿的歌。在那样纯洁的山水里，做什么傻乎乎的事也可能的。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儿的人都爱站在山上对歌儿了！！
经过一番跋涉，终于到了他的家。这是一个盆地中的城市，附近有著名的汞矿。因此闻名。因为汞是古称的＂朱砂＂，所以炼丹的道士和半仙们喜欢这里，爱来这的山上住上几年，看看能不能炼出点长生不老药之类的。最后可能汞中毒而死的居多 ……
他的家，是我在北京没有见过的宽大。厨房后墙是开放的，灶上的炊烟会一直升上去。而烟熏的地方，会挂上腊肉，所以这里的腊肉会有很重的烟熏火燎的味道。挨着后墙，是一排泡菜坛子。他的妈妈会变魔术一般地从里面捞出各种泡菜，放上自制的辣酱，把我辣到张着嘴拼命呼气，可还是忍不住再吃下一口。
早上，一家人去赶早市。这让我知道什么叫做民风淳朴。每一个小摊上的蔬菜都洗得清新发亮，在冷冽的空气里显得异常新鲜。各种腌渍的蔬菜变了颜色，粉的白的绿的装在袋子里，特别的好看。早餐的摊子烟雾缭绕，就在路边。有许多米制的食物是我从没见过的。虽然是简陋的摊子，但却一律干干净净。吃什么都加上一勺辣酱，以抵御寒冷潮湿的天气。
他一直向我提到附近的梵净山，知道这是一个有名的自然保护区，我自然心向往之。于是几个朋友一起坐上颠簸的汽车，在一个有点阴黧的下午来到了这座巨大的山脚下。
其实我们只在这里呆了几个小时，可是梵净山的美让我无法忘怀。清澈见底的河水是从未被污染的蓝色，在变幻的光线下闪出一道道金色的影子。山顺着水一路长上去，绿色的，奇形怪状的植物把石头完全覆盖了。顺着没有多少人烟的路走进去，感觉天地之间，只有我们几个，四下无声，只有一点点的风吹动植物，把它们的颜色吹得更浓，更绿些。
走不多远，竟见到一个尼姑庵。在这么寂寞的地方，她们怎么活呵？ 见我们进来，两个灰衣的尼姑露出这么质朴的笑容。小小的庵堂，也有一尊佛像供奉。佛像下面有一个小小石雕龙头，一股清泉潺潺流出，进入一个池子之中。也不知有多少年头了？其中一位尼姑接了泉水，为我们煮了当地的绿茶。那茶的味道，我真不知如何形容？ 也许你会以为它是人间至美之味吧？可能是我舌头的问题，我在这一番铺垫之后，在茶中只尝出了一股异香，有那么一点象肥皂水味儿。。。
几天之后，我们决定去湖南探望他的姑姑。这一路要坐车，坐船，煞是好玩儿。在车上，只见窗外山峦叠障，一直连绵至天边。冬末天气，已有黄色油菜花开遍山间的梯田。车开到水边，他的妈妈便带我们做手摇的渡船顺水而下。天冷，船头放了一个炭盆，权做取暖之用。船缓缓划行，岸慢慢向后退去。微阴的天气中，我靠近炭盆坐着，把腿用毯子盖了取暖。眼睛看着这平静和缓的乡间，心是从来没有过的宁静。真希望船就这样一直划下去，不要靠岸 ……
他的姑姑在山上种了许多柑桔树，小小山丘，我们顺山路盘悬而上，不久就到达了山顶的房子。这的房子全部用木造，宽大高耸 , 斜斜的房顶能防止雨水的淤积。他带我出了房子，走到山丘之间看风景。空气是如此新鲜而透明，阴阴的天气中，山间有一点薄雾。一切颜色都是灰灰的，可以直接入画。
湖南人在中国是有名的，因为＂唯楚有才＂的说法，因为＂湘军＂，因为齐白石，因为毛，刘，等等人物皆出于此。有一句话说＂湖南人，好险！＂是种赞语。我们吃饭的时候，觉出湖南人的独特。这里的食物，与贵州又自不同。食物会有一点粗野的感觉，象是北方人的吃法。大块儿的腊肉，也不细切，装在粗瓷碗里，放在桌子中央做为主菜。腌制的酸辣椒，用石制的杵在擂钵里捣碎，做为佐餐的辣味。这么野的吃法，透着简陋，可是那种美味却是可以穿透记忆的独特。
吃过饭，我们走过一片小小稻田，去另一处房子看望他的姑丈。稻田四周围着山丘，一片静谧。忽然，他的姑姑没有预兆地大喊了一声我们听不懂的话 -- ＂环 ---- 细 -------- ＂声音撞在四周的山上，又弹了回来。我觉得好玩儿，也学着大叫：＂环 ------- 细 ------- ＂他的妈妈跟在后面，大笑起来＂你们这些小娃儿乱叫什么！！知道姑姑喊的是什么吗？！＂
＂什么呵？？＂我和他同时问 ----
＂欢喜，是姑丈的名字。＂
我们两个同时大笑了起来。对视了一眼，我们同时又大叫了一声－－
环（欢）－－细（喜）－－－－＂
声音溅到四周的山上，弹得满天都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