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盈盈一段春（19）

窗外的夜色混沌不清，左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抓了一件外套就跑下了楼。刚迈出小区铁门，她就看到俞越站在他车子前面等着，原来他是到了这里才给她打的电话。

见到她，他立刻迎了上来，说：“我知道你会跑出来，这么晚，外面很冷，回家说吧。”

左盈一声不吭地跟着他转身回去，这会儿看到了他，她反倒平静了下来。开门，换鞋，趁着俞越去厨房烧水的空当，她去换了一件舒服的卫衣。从房间出来，她看到俞越低着头等热水壶，乍一看有点面壁的意思。

俞越不爱喝白水，他喜欢喝茶，要求不高有什么他都喝。左盈走进厨房里去翻茶叶，从这个橱柜到那个橱柜，翻来找去的，用细细碎碎的声音填补沉默的空气。

“别找了。”俞越左右让了她几次后，终于忍不住拽了她一下。

左盈一个转身将脸贴进他的怀里，两个人就默默不语地抱着等水开。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做警察？”俞越忽然开口问，左盈不答，他自己接着说：“因为我骨子里很懦弱，所以我需要披上一张勇敢的皮。”

左盈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我一直是知道我爸打我妈的，他还打我姐姐，每次都避开可能露出来部位，专挑隐蔽的地方下手。我中学就被送出去住校，有时候周末我妈叫我不要回去，我能感觉得出来家里可能发生一些什么事。他们俩不让我知道，也不让别人知道，一直瞒着所有人。”

俞越扭开头，左盈能看到他脖子后面的皮肤一点点红出来，经络若隐若现。他继续道：“我应该站出来保护她们的，但是我没有，我选择了假装不知道。”

左盈轻轻地问他：“你不是跟你爸打过的吗？”

“就一回，他用难听的话骂我妈，我一下子就把一个很烫的饭锅按到他脸上去了。”俞越微微眯着眼睛，回忆着说：“家里两个女人被吓得几乎晕了，尤其是我妈妈，用死来逼着我承认是青春期叛逆冲动，不让说实话。我经常想，她们究竟是脑子被打坏了，还是胆子被吓破了，亦或者是我爸用什么成功威胁到她们了。从某个角度上看，她们一直在保护着那个男人。我越装着一无所知，她们就越安心。渐渐的，我就再也不看也不说了。”

“这样的，我在局里见得多了。”左盈无奈地说：“女人挨打，娘家人去揍男人，没想到女人还挡在前面不让人动她老公。还有被打得头破血流都坚决不肯起诉的，连笔录也不肯做，太多类似的了。”

俞越似乎没有听到她说话，自顾自道：“我很怀疑，我姐的男人也跟我爸差不多。我在她脸上，能看出当年的那种神情。只不过，如今她顾忌的是她的女儿，又是一个恶性循环。她拿着那张遗嘱来找我的时候，你知道么，一看到她的那种神情，我几乎想拔枪了。你说过，我经常下意识地去摸枪的位置，好像想随时准备射击似的。也许，我想打死她，或者打死她男人。或者，我自己。”

“俞越你听我说，”左盈伸手摸他的脸，缓缓道：“在我们的传统文化里，有一种叫做坚贞感的东西，它在痛苦中产生，随后慢慢发展，最后变成一种奉献情怀，甚至殉道情怀。你的妈妈和姐姐，都是它的牺牲品。”

“不是的，”俞越摇头道：“她们因为要保护我才这样的。”

“当然有一部分是为了保护你，但是，绝对不仅仅是这么一个原因。”

“我选择做警察，把自己练得看起来很厉害，其实只是为了掩盖一个事实，那就是我的懦弱和无能。”俞越靠在水池边看着左盈，求饶似的轻轻地说：“千万别找我这样的男人。我连追你都不敢主动，还是你站出来找我的。”

“好了，你打人的事情我问清楚了，”左盈抱着胸口，说：“你把房子转给你姐的原因，我也已经很明白了。现在还剩下一件事，那就是你找小姐的问题。你说过，遇上我是第三次，那么前两次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俞越看了她一会儿，舔舔嘴唇说：“在我没有调过来这边之前，遇上过一个持械绑架人质的案子。那时候刚参加工作没有多久，碰上这种事情心情挺激动的。而且，我赶到现场的时候还遇到了一个老同学，他已经受训成了特警，端着狙击枪趴在街心花园的灌木丛里待命。当时，我就在他旁边几步路的地方。最后的结果，是他一枪击毙了歹徒。干干净净的一声枪响。”

“那天结束后，很晚很晚的时候他找到我，告诉我，这是他击毙的第一个人。我告诉他，这也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人被击毙。我们在大排档里吃了宵夜喝了酒，谁都不肯提出回家去，也不肯承认自己内心感到冲击让我们手足无措，不愿意静下来又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好。我们在路边又喝掉不少酒，最后找了一个KTV去唱歌，之后我能想起来的事情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第二次，是我离开那边之前。走在街上，被一个女生拉住了，问我认识不认识她。纠缠了好一会儿我才弄明白，她就是KTV那晚来我们包厢的姑娘。她说开学了她就不做了，我才知道她是个学生妹子。那个晚上我是清醒的，她说不要钱，但是我还是给了。”

左盈点点头，道：“嗯，我的那次，是你妈妈。。。”

“走了以后，”俞越没有什么情绪地说：“最后的阶段她神智不清，但是很奇怪，她不骂我姐就是不停地骂我，各种各样的骂，听不懂她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那天白天她挺稳定的，我就去上班了。下午就接到电话说人没了。有人说，我妈特意选了我不在的时候走，就是不想要我在身边。过了没几天，我姐就拿着遗嘱来了。”

“我刚好把我银行里的定期给取出来了，准备支付治疗费用的。结果，不需要治疗。所以，我就准备痛痛快快花在我自己身上。听同事说起过，这个软件泡的女孩子都是高端的，就是贵，很贵。我当时觉得根本无所谓，钱也无所谓人也无所谓，就想有一个女人陪我一会儿。”

左盈忍不住捂了一下脸，她能想象到那一天的俞越，孤独到底或者绝望到底的时候，想抓住眼前的一丁点来自另一个人皮肤的温暖。

俞越说完，走到外面的沙发上，伸长了腿坐下。他弯曲手臂挡住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好了，现在你都知道了。谁能想到，竟然就是那一天，遇上的人是你。”

左盈趴在料理台上远远地看他，是的，生活里太多突如其来的事件，劈头盖脸地发生了，把原本毫无关联的两个人链接在了一起。

但是，人生的一桩桩一件件事一旦发生，就会像铁链一样串在一起，环环相扣。你再怎么后悔也不能单独取出某一环来，丢掉了当它从未发生过。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