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醉春风(14)—— 第一颗火星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完美的手,手指很长很直很匀称,皮肤白净得像玉石雕刻出来的那样,只有指甲盖下才透出一点健康的血色。手里捏着牌,手指和手掌折出一个角度,掌骨随着他整理纸牌的动作在皮肤下隐约显现。”我握着酒杯,回想着当时的情景,说:“我对手很挑剔,不喜欢指关节粗大的手指,不喜欢关节处皮肤很皱褶的手,不喜欢肉太厚实的手,不喜欢皮包骨那种骨感的手,不喜欢青筋毕露盘踞的手。。。”
“我明白了,”Wes淡淡地笑:“你对手要求很高。”
“非常高。”我纠正他,接着说:“即便外观符合我的要求,要让我着迷还远远不够。双手是有着自己思想的动物,爸爸说,你几乎可以从一双手上读出一个人的很多秘密来。有些手像黄鳝滑溜溜的不怀好意,有些手死命捏着钞票无比贪婪,有些手松弛无力满不在乎。这双新手握着牌不松不紧仿佛对一切胸有成竹,像是一名潇洒的骑手握着缰绳,手指的动作牵动手背上的筋骨,展现出来的是柔软里包裹着坚硬的质感。每拿到一张牌,手指们会轻快地在纸牌背后弹动几下,每一块用到的小肌肉便发出它们的欢呼雀跃,好像是班上的同学们叽叽喳喳说话。因为角度问题,我看不到拥有这双手的脸,而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那张脸。”
“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人,或者说,是个男生。窄窄的脸,有些隽秀气和书卷气。他的神情极度专注,几乎是沉湎自我的专注。一双眼睛像是被定格住一般注视着手里的牌面,没有左顾右盼,在眼睑下那乌黑的瞳仁直勾勾地凝视。牌局开始,一张张纸牌落在铺着厚实的绿呢布桌面上,他的脸上戴着远远超出他年龄的沉稳面具,但是手却泄露了他心情的跌宕起伏。我从来没有如此关注过哪一个赌局,投入了我全身心的情绪。他的脸和他的手,在我的眼睛里变换着各种色彩和感觉,我被催眠得神魂颠倒无法自拔。棋牌室里永远是烟雾缭绕的,晦暗不明的灯光,赌徒们的笑声或者咒骂。我站在他对面的两个男人中间,扶着他们的椅背专注地看他。他的脸就在烟火中间和我面对面,却根本看不到我的存在。”
Wes动了动身体,换一个坐姿。
我看出他有点不自在,但是故事的头已经开了,我不想就此中断。
“I love him.”我直白地说:“完全盲目的,毫无欲愿的,不假思索的,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女生对一个男生的沉迷,是单调无趣混乱生活中的一次飘飘欲仙。爱的是谁,爱的是什么,之后有什么样的可能性,都不知道也不重要。也许,这样的爱只有年纪很小或者很大的时候才能拥有,过了一个时间段就再也体会不到了。文艺一点儿说,这是少女眼睛里落入的第一颗火星,比什么危险都更危险,比什么诱惑都更诱惑,因为完全无法控制它的事态,也许就此毁掉一个人也不好说。”
“因为爱情,我第一次对自己的丑那么憎恨。不男不女的头发,不男不女的衣服,毫无修饰的脸。我从来没有被班上哪一个男生多看过一眼,他们觉得我是中性人。既不是女生,也不是哥们。多年后聚会他们还说,我就是一个‘同学’,能借块橡皮和草稿纸的同学。我穿着麻袋一样的衣服站在他面前,仿佛是个隐形人。他收拾书包离开,从我面前走过,都没有斜视我哪怕一次。但是,这完全不影响我天天等他来。我知道他一定是学生,所以暑假的时候才能过来。我还知道他会算牌也会做点手脚,小心翼翼地赢多输少积累资金。”
“可惜,我爸爸不是吃素的,这一切都瞒不过他的火眼金睛。爸爸找人按住了他,在钱包里找到了他的学生证,告诉他,这里不提供暑期的工作给他发工资。如果他再来耍手腕,就捅到他的学校和他家里去。于是,他不再来了,但是我因此知道了他上的大学。从那以后,我的志愿就只有那一个学校了。幸好,那个学校有法律系,我是打定主意念法律的。孩子的想法总是那么天真,总觉得只要我成为了律师,就能给我爸爸做坚强后盾,像电视里演的那样,神勇地为他辩护。”
Wes听得入神,问我:“你进大学后找他了吗?”
“虽然不在同一个学院,但是我还是见到他了,只不过我不知道怎么去跟他说话。”我对Wes笑,笑得很不好意思,说:“我最经常见到他的地方是公用电话亭和小卖部,他总是有很多电话要打。我控制不住自己,会跟在他身后偷偷听他说话,不断地演练自己忘记带钱跟他借一点硬币。你说过,我是born seducer,可我曾经跟着一个男生几十次,都不敢上去说一句字。”
Wes歪着头看我,不敢相信似的问:“Not one word?”
“Not one word.”我仔细想了想,说:“只有一次在学校的小卖部,我准备买一瓶饮料的时候,他站在我旁边对老板娘说:别欺负新同学,明明两块半的水你要收她四块?可惜,那句话也不是对我说的。”
维扬带着我一路开回他的公寓,这是我第一次来,有点意外他住在老城区里。
房子倒是翻新过的,底楼装了安全大铁门,小区入口处有警卫把守。他的车子一路深入,原来最后面有一排三层的新楼,算得上是迷你型的连体别墅。
我进屋就踢开了高跟鞋,丝袜踩在木地板上,有些打滑。维扬换上拖鞋后看了看我,关上鞋柜的门,说:“你可以把袜子脱了,光脚。”
我耸耸肩,脱下我的西装外套直接仍在地上,看着他问:“你要给我看什么?”
“着什么急?”维扬也开始卸甲,慢条斯理地脱西装解领带,说:“你坐啊,别客气。”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在一张单人沙发上横坐,双腿搁在扶手上晃荡:“我和Wes已经复合,这一回我也想清楚了未来的走向,所以我不能再跟你上床。有什么事,你就直说。该看什么看什么,该问什么赶紧问。”
“OK,听你的。”维扬走进一个房间里去拿东西,我对他的合作态度颇为意外,竟然没有耍出他最擅长的无赖手段。
不一会儿,他拿着一本书走出来递给我,我莫名其妙地接到手里看了看,很普通的一本育儿书。最近在网上比较热门,在泽深学校老师推荐的家长书单上,学生家长们几乎都买过读过。
维扬朝我扬了扬下巴,问:“你知道我姐姐最近带着草莓去你家玩过吧?”
“当然知道,”我点头道:“可惜那天我赶飞机去慕尼黑,说了没一会儿就走了。孩子们玩了好一会儿,晚饭也是在我家里吃的。”
“对,没错。”维扬也点头,说:“因为等孩子们玩等得无聊,你们家阿姨做饭的时候,我姐姐就在旁边的书本杂志堆里选了这本读了读。没想到,里面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
我下意识地翻开书本,它自然打开在夹着一张纸片的那页。
我望了一眼,心脏立刻漏跳了一拍。
是我自己太不小心了,看完没有及时收到它应该去的地方,之后就彻底把这件事给抛到脑后了。但是,谁能想到维琬正好就来玩,我正好就要出差不能陪,而且,那么一堆散落的书她正好就随手拿起这一本?
我抽出这张已经泛黄的旧纸片,托在手心里,感受它的重量。
这是当年我在大学里期末考试时候,监考官的证件。那几年学校抓作弊抓得很严格,每一个重要的大考试都安排一位教授和四个学生来监考,如果是阶梯大教室监考官人数更多。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证件,很严谨地贴着报名照,基本信息,还有本人签名。
不知道什么时候,维扬到了我的身后,跟我挤在一起胸口贴着我的背。一条胳膊环住我的腰,似乎想要箍住我防止我起身,另一手也伸过来,手指指着证件,嘴唇贴着我的头发一路随性地亲到耳边,说:“可惜,报名照丢了。不过,这个签名还是很清楚的嘛。看,维。。扬。”
“这维扬是谁呢?”他戏谑的声音带着沙哑的性感,转头近距离地看我的表情,说:“我觉得应该是我,你说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