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母親忌日
四月十九日是我媽的忌日。四年前她帶著晚年沒實現的夢想(創造我家母系的長壽記錄)遺憾地以九十五嵗的高齡安詳地離開了這個讓她多半生悲苦的世界,去天國安息了。母親的一生太累了。
我媽(世上只有媽媽好)的彌留之際,愛我的姐和愛我的老婆(人間唯有老婆親)霸道地做我的主,怕我鋸開過兩回的胸裏的心出事,沒告訴我,使我沒能趕回去讓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拉一下我的手,臉上帶點微笑辭別人生,去天國,好好歇歇。爲這,我對我姐和太太大發過雷霆:愛,就可以做愛的主嗎?直到太太眼淚汪汪地對我說“我錯了”。我才說,算了。
母親的一生,和中國活過九十的人一樣,相當于活了三生。雖説人生難得活一回,但是中國人的一生要死去活來好幾回。每次都難得?每一次城頭變換大王旗,中國都大變巨變狂變上一囘。“天翻地覆慨而慷”,那是大王的感慨。百姓慨而慷了嗎?
“村村寨寨A打起鼓,呀,什麽什麽,阿娃唱新歌A“。天變,地變,山變,水變,天新,地新,山新,水新;傳統變,理念變,要命的是,做人的道理得跟著江山大王旗的變而變,不靠譜且沒譜地變”。繼往開來的領路人,領著我們又走進新時代”。辭舊迎新,“破字當頭”。中國人生,忙不過來?
我媽二十六歲的時候。中國底朝天。屋漏偏遇連陰雨,改朝換代壞了孕。“共產黨來了苦變甜(醋變辣,辣變麻,麻變煩。。。);我爸在舊社會算是成功人士,新社會就是悲催人士。悲催歸悲催,又不夠共產黨的殺頭標準。頭可留,不能工作。我爸和我媽坐吃山空几個月,我爸只好退了城裏的房,下鄉投奔丈母娘。我媽天天哭。她肚子裏的我哥在媽媽的肚子裏,感受新舊社會兩重天。
《因爲愛情》,我媽追尋父親從大城重慶到了陝西小縣---三原。我姐出生在三原,從小就面黃肌瘦。我爸有兩把刷子,幫共產黨培養了不少”保險人才“。何謂”保險“,我爸自己說"就是把別敋包包的錢,說到自己的包包裏來”。世上人哪個不愛錢?幹保險活的,特別是教人幹保險的。“兩排伶牙齒,三寸不爛舌”是基本功的基本功。
我媽一九四五年和我爸結婚。我爸是她的職業培訓的老師。我爸四十五,我媽二十三。當時日本戰敗,國民黨喘氣,共產黨運作,然後是國共大決戰。兩黨相爭,百姓遭殃。我爸不是普通的百姓,聼我媽說,她和我爸新婚的日子過得不錯。
我媽四十五嵗的時候趕上了耄死。耄日裏,老百姓的日子過得寡淡得很。耄自己千挑萬選選定的“你辦事,我放心”---華國峰在耄尸骨未寒時就收拾了耄在延安就迷戀的合法老婆,文化革命正式推出的旗手。獨裁囯裏,最狠接班人的心。
一九七六年十月六日,中國的大街小巷鑼鼓喧天。樂呵了好幾年。慶祝老天有眼,太陽落山,人民有救。黨還是哪個黨,湯換藥不換,換些戲文,換些臺詞,重打鼓,再敲鑼。中國開始了演新戲。撥亂反正,浪子回頭,“四個堅持”,依舊是打家劫舍,坑矇拐騙。
國鋒道行不深,不久就被鄧小平爲首的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弄回家練大字種葡萄了。鄧小平出山領導改朝十幾年。到了八九六四,人民政府和人民玩真坦克。鄧走下神壇,丟了民心。中國真變成了江湖。
新中國的最高領導人自耄以後,都是同一個路數,同一個操行。現在有新詞:可真操,可操性。説一套,做一套,先裝孫子再獨裁,再大爺。孫子裝得有多麽像是真孫子,日後獨裁就會有多自信,多牛逼,神魔基督教規,什麽嘛咧主義,什麽道德倫理,什麽人性底綫,統統去球。沒有文化,哪有思想?沒有底綫,堅持底綫思維。思維個屁(看到中國現在的大頭,我就想説粗話)。
二00九年,我的胸口在美國被鋸開,胸前留下了一尺長的刀疤。美國大夫救了我的命。回國看媽,一進家門就聽見媽媽撕心裂肺的痛叫。緣何?膽囊炎還是膽結石發作。這叫什麽事?我叫媽去醫院做個手術(在美國都不叫手術,叫微創)。我媽不肯,害怕中國手術要了她的命。
沒幾天的一個後半夜,我哥半夜敲門,說媽不行了。怎麽不行了?老太太已經氣若游絲。趕快送急救,我陪我媽住了兩天西安醫學院的百姓急救室。幾十年的改革開放,醫院沒一點進步。人性也沒進步。凌晨前的最黑暗的時光,病房裏慘叫聲一片。十幾個急救病患,幾十個家屬,護士在打毛衣。
生命是堅韌的,沒到晚期癌症,沒心肌梗死,人并不容易死。一周過后,我媽出院。我和我姐用殘疾人車把我媽推出醫院。那時的出租還是招手停,但是沒有出租車停。我們只好推著媽走六七公里,推媽回家。中國普通人的人性?在中國,老了就不該看病?老了病了就該等死?醫生不待見,的哥不拉。什麽人性?
那年我回美國時,我帶的硝酸甘油都用完了,中國秋冬時節的天上霧霾,空氣污濁太要命了。離開媽時,我給媽留下鼓舞她生命勇氣的兩句話:1,活一天快樂一天,活兩天就賺一天。2,再怎麽也要活過鄧小平。母親全做到了。
二0一三年,我走大後門把我媽送進了敬老院。過程曲折。星期五領導帶我去的時候養老院領導(我找的領導是養老院領導的領導)滿口答應,星期一我帶我媽去的時候同一個人叫我必須把我媽送精神病院做檢查。
精神病院我可熟了。我和我媽到的時候,正是快午飯午休的時候,大夫要吃飯睡午覺。我求人家:我媽九十了,趕來不容易,給檢查一下吧?門房說,不行,等。現在精神病院倒是進步了,都是平房。我就和我媽就站在醫生辦公室的門前,我嘴裏哼著:我站在,冽冽風中。。。我媽和我并排站著,老太太的腰挺得很直。西安十二月的風不算太大。
終於,有一位好心的大夫給我媽診斷。人心都是肉做的。大夫姓黨,伸出兩指問:這是几?二,我媽答道;再問:今年是嘰嘰年?我媽答:金瓶元年(標準的四川話)。再不耐煩地加了一句:賊咯都不曉嘚噻?黨大夫反應了一下,大笑。行行行,然後用蝌蚪小字寫給我鑒定結果:此老太沒有暴力傾向。
我找車拉著我媽進了養老院。兩人一間房。一個衛生間。我給我媽買了最高級別的護理(共六等)。離別前我把席慕容的詩《青春》找個護士念給我媽聼。我媽聽得泣不成聲。耄耋老人想想不敢想的就是青春。誰的青春,沒有過美麗?想不到那竟然是我和母親的訣別。二0一三年的十二月。
西安敬老院在長安縣,沒有上海北京的豪華,但也算百姓住得起的養老院。回美國的前幾天,我天天都去看媽。我媽對我說,賊裏(四川話的“這個”)跟天堂一樣。讓做兒子的我聽著高興。
我媽出生在一九二三年,當時中國天空霹靂一聲震天響過兩年;中國大地上到處兵荒馬亂。各處的草頭王互相打,只為打出一個硬拳頭,老百姓服嘴硬拳頭硬的兩頭硬。活不活命都不要緊。耄瞭解中國人:只愛忽悠不愛命。人生硬道理。
我媽六歲就沒了爹。我外公死的時候才三十多歲,留了幾十畝地。虧得在舊社會,我外婆靠著和佃戶契約精神,和諧租地種地,養大了一雙兒女。全都高中畢業。舊社會高中畢業就可以學做倉庫保管員,學做會計。不像現在中國,碩士拿到去送外賣。
我外婆家在重慶邊上一個叫四公里的小村,五十一年前我在那裏讀過一年初中。那是一個山青水秀,水田片片的地方。現在那裏是一堆高樓,塵土飛揚。祖國處處是高樓。祖國處處有保安。大樓多還是保安多?難説。
我媽大約二十嵗就到重慶實習工作。我不能想象我媽當年有多迷人?我爸是清朝光緒三十三年出生的人。我爸出生那年,慈禧和光緒都還活著。我爸比我媽大十七嵗,很會掙錢,算盤打得好,説啥都一套一套,還酷愛古典詩詞。用當年的標準說,我媽嫁着個好郎。後來我媽也就過了四年多點的好日子。家裏住著大洋房,雇著三個傭人。白天倆人上班,晚上我爸打麻將,我媽看小説。法國的巴爾扎克,蘇聯的屠格涅夫。《高老頭》,《邦斯舅舅》,《羅亭》,《貴族之家》若干,我媽八十多的時候還能如數家珍。
重慶是一九四九年十二月解放的。萬惡的舊社會變成了喜洋洋的新社會。一個新的中國,可以搞各種各樣實驗。實踐出矛盾,矛盾再實踐,紅色江山的開山大王後來還寫了書,叫《實踐論》,《矛盾論》。苦了我爸,因為新中國講的是兩點論:凡是舊社會會掙錢的,新社會就叫他不會掙錢。(待續)
4、24、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