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記憶裏的文革
能量有正負(質量xCxC),道理有軟硬,歷史有真假,記憶有大小。我這裏說的小記憶,是小時候的記憶。文革鋪天蓋地席捲萬物時,我才十歲。
前幾天在華夏文摘讀了一篇李世英寫的文章,緬懷他和他文革裏的死懟頭姚連蔚在文革以後蹲同一所監獄裏的惺惺相惜。讀得我都有很多感慨。
李世英是誰?他在文革期間是西安交大的造反派組織的頭。後來文革烈火衝出校門,走向社會,西安有過兩個造反大派。一個叫“工縂司”,李世英出任縂政委(司令叫馬希聖);一個叫“工聯”,大頭就是姚連蔚。長安縣人,當過兵,務過農,文革時是產業工人,西安的王洪文。
西安文革裏最大的一場武鬥就是工總司和工聯的血戰,產業工人為主,都是國防工廠的”領導一切“,捍衛的是同一個人:“四個偉大”,兩派正好各自捍衛兩個。戰死一百多人,傷几千。最後工聯獲勝。姚連蔚在黨“九大”上躥升成人大副委員長。比當今中國聖上文化程度稍微高一點的姚後來回憶,他以初中畢業的文化程度整天看中央文件,實在是不堪重負。好在他當時只有四十多歲。
大概是一九七九年吧,清理三種人。鬧得歡的基本上都被拉了清單。李世英,姚連蔚還有其他。一朝天子一朝臣,一陣好漢一陣囚犯。
姚連蔚已經死了好几年了。陝西還有一個火箭式躥升的高幹,叫吳桂賢,“九大”,“十大”經常和陳永貴坐隔壁。現在還活著儅奶奶,女的就是厲害。
我在十一二嵗的時候就已經看過不少“兵書”,像《楊家將》,《説岳全傳》,《三國演繹》,對耄在文革時期的那些重大戰役如數家珍。“全國山河一片紅”(就是中國除台灣以外的二十九個省(市)全部由造反派執政。執政機關就是耄說的“革命委員會好”)以前文化大革命有五大戰役:一,打倒“三家村(鄧拓、吳晗、廖沫沙);二,打倒“彭羅陸楊”;三,打倒“劉鄧陶”;四,打倒“楊余傅”;五。打倒“王関戚”。(現在的八0后,九0后,能不能把引號裏的人都填上真名?)。
這”王關戚"可都是中央文革(在文化大革命中想當于中央政治侷)裏的成員。耄的鬥爭絕活就是“挑動群衆斗群衆”,和”拉一個,打一個“,再拉一個,再打一個(有點像歌裏唱的:我撂倒一個,俘虜一個,繳獲他一隻美國槍“最後把自己玩死。玩得特別嗨。
“少年不識愁滋味”。文革不上學我特別高興(開始有點失落),除了吃得不好,日子自由自在,大人白天都在忙活自己,晚上玩”生小孩“,沒人管小孩。“天下大亂”,亂了敵人(這話是不是耄說的?),人分兩派,互爲敵人,其實是全國全黨全民大亂。互相和彼此都是敵人。
一九六七年的夏天,我的一個表哥在重慶武鬥中受傷,歷盡千辛萬苦到了西安我們家。家裏不寬敞,他就和我睡在一間房一張床。他是西南師範學院文革前的大學生。重慶文革武鬥烈度是全國之最。文革期間重慶兩大派:重大八一五;西師八三一。
重慶人看不起成都人,覺得成都人只會叫喚”雄起“,而重慶人是直接”匨你個狗日的“。我表哥是西師八三一的一個排長,武鬥時率領著十幾個人堅守一座三層樓,撤退的時候從二樓跳下,被人家一紅纓槍戳進了肚子,他飛起一脚把對手踢翻,忍痛把槍頭拔出,捂住肚子,不讓裏邊的東西流出來。這故事聽得我小眼溜圓。只恨自己生得太晚。
那會從重慶到西安是怎麽到?好像有兩條路綫。他在河南開封,被”二七公社“俘虜了,把他們脫光光。搜身搜出了西師八三一的證件,“戰友啊戰友”,立刻緊緊握住他的手:同志。然後請他吃了鄭州大燴餅。
我表哥是個高人,有一米八多,每天早上起來,面向朝陽,抄一段林彪語錄:”上戰場,槍一響,老子下定決心,今天就死在戰場上了“,再用椒鹽普通話朗誦一遍。嘿嘿。跺上三脚。有時把我從被窩裏驚醒。
三年前我回重慶去找他,想和他下一盤圍棋。他住的那地方,滿世界的老頭老太。我費了老鼻子的勁才打聽到。我表哥都死了八年了。跟他女兒通了個電話,稱我幺爸。
老了,有時候想找年輕時遇到過的人敘敘舊,比我大上些歲數的人,大多已經在陰間了。也不知道陰間好嗎?死了的一路好走嗎?新中國的活路走得不容易。
耄是個夜裏不睡白天睡的僞人。喜歡”暮色蒼茫看勁松“,黃昏對他來説是早晨。半夜三更是他一天裏最嗨的時候,經常有最新”最高指示“傳出,大人都得急急忙忙地把腿放進褲子,出門游行。一邊走一邊像耄2今年七一在天安門上那樣呼口號,胳膊比他伸得直。小孩們喜歡跟在后頭壯聲勢。誰能不喜歡半夜閙鬼?中國的上午靜悄悄。
9、2、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