説反詩
説反詩
——王亞法
古時候把寫反朝廷的詩,稱之為反詩。
反詩古今有之,如要追溯,可以上至商湯,下至紅朝。商湯討伐夏桀,伊尹作《湯誓》,其中有“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用白話說,就是“這個太陽什麽時候毀滅,我願意和你一同消亡!”
陳勝吳廣大澤鄉起義時喊的:“大楚興,陳勝王。”也可以說是反詩。
嗣后,每逢天下大亂,朝代變更之時都會出現反詩,最著名的是黃巢的:“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冲天香陣透长安,满城盡带黄金甲。”;“飒飒西風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为青帝,報与桃花一处開。”
《水滸》中的宋江流放到了滄州,在潯陽樓酒後,一時興起,在牆上寫了一首《西江月》:“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發配江州。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寫罢,又飲了數杯酒,不覺歡喜,自狂蕩起来,手舞足蹈,又拿起筆來添四句詩,道是:“心在山東身在吴,飄蓬江海謾嗟吁。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宋江在詩中流露出比黃巢更強烈的造反動機,於是便有了他後來逼上梁山,聚眾造反的故事。
每逢歸國度假,我喜歡去成都旅遊。去成都必逛春熙路,逛春熙路必去一家星巴克的樓上喝一杯咖啡,因為從那裡可以看到對面路口,一塊石達開就義處的石碑,碑文上鐫的是石達開寫的一首反詩——《入川題壁》:“大盗亦有道,詩书所不屑。 黄金若糞土,肝膽硬如鐡。 策馬渡悬崖,彎弓射胡月。 人頭作酒杯,飲盡仇雠血。” 一八六三年石達開在這裡就義,據傳他被受淩遲,千刀萬剮,捨身領受,竟毫不吭聲。
手捧咖啡,遙望石碑,從石達開的慷慨就義,聯想到太平天國的內鬥,從太平天國的內鬥,又聯想起另一場由蘇俄操縱的農民起義的內鬥……
順著反詩邏輯鏈聯想,腦際裡突然跳出了另一首反詩(詞)《沁園春·雪》。
據中共黨史言之鑿鑿記載,一九三六年冬天,紅軍長征至陝北蘇區,在一個大雪封山之夜,毛澤東住在幹部白治民家中,突然詩性大發,在陝北白麻紙上寫下此詞。但據網上和稗史流傳,此詩是由胡喬木執筆的,語也鑿鑿。黨史稗史,孰真孰假,見智見仁,明眼人心中均有準繩,老夫在此不作贅述。
提起這首《沁園春·雪》,大凡在大陸受過教育的老人,幾乎人人能背誦,惟恐後生家不知,老夫不嫌其煩,現全文抄錄: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銀裝素裹,分外妖嬈。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卻說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國軍和日寇八年血拼,已經精疲力竭,毛澤東瞅准爭奪江山的時機成熟,於是在重慶談判時,將這年的反詩,在《新民報》和《新華日報》等左派報紙上拋出,爭奪輿論高地。
當傅斯年讀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反句時,立刻擊案而起,給蔣介石寫了一信,直斥“此人有帝王思想……”
傅斯年是看透毛澤東的,毛澤東也恨透傅斯年。當年毛澤東在北大圖書館打工,整天捧著讀者的借書單,在汗牛充棟的書庫中忙碌,這是一門苦力活,以致他晚年在接待埃德加斯諾時抱怨說;“他們不把我當人,木匠的月工資是十塊,我的工資只有八塊,連木匠都不如……”其實他對在北大受的冤屈,還不至於此。那時傅斯年常來借書。他看不慣毛寫字潦草,出口狂言的草莽習氣,教訓他練好書法。毛卻與其頂撞,傅斯年一怒之下,撩了他一個巴掌。就這一巴掌,鑄下了毛澤東對知識分子的仇恨,由後世無數知識分子的血淚來償還……
一九四五年毛澤東已成氣候,傅斯年作爲無黨派人士和黃炎培,章伯鈞等人一起去延安訪問,談話中他對毛澤東頗露不屑,譏諷“堂哉皇哉”。臨別時,毛抄錄了章碣的一首《焚書坑》唐詩:“竹帛煙銷帝業虛,關河空鎖古龍居。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送給傅斯年,頗有老子已經不是當年圖書館的苦力,現在是鳥槍換炮的草頭王了,其小人得志心態暴露無遺。此幅墨跡至今還陳列在台北中央研究院的“傅斯年圖使館”内,老夫曾親眼見過。
近有微信傳來:“毛登基後傅家便遭血洗,其侄子傅樂煥自殺,其母親墳墓被炸,頭顱被點天燈,沾親者均被入獄批鬥。祖先清朝開國狀元傅以漸遭劈棺拋屍,傅家三百年祖宅百餘墳墓全部被砸毀……”
歷史上每有反詩出現,必遭官家整肅,中共執政後更甚,從反胡風、反右到文革……但蔣介石卻不諳歷代帝皇的恐懼震懾文人之道,反懷婦人之仁,任其氾濫,中華民國焉能不敗?
憶及八十年代初,老夫在出版機構工作時,聽領導傳達陳雲報告(只准聽不准做記錄):“當年我們利用國民黨的新聞自由鑽了空子,我們要接受他們的教訓,嚴加把關,不能讓階級敵人鑽我們的空子……”
嗚呼,兩黨相比,老夫不得不嗤笑國民黨的無能;不得不讚嘆共產黨的厲害,不得不膺服偉光正的高明,當然也不得不三呼萬歲!
二〇二一年二月十五日於食薇齋北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