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仁者壽
——王亞法
題外閒話
先施、永安、新新、大新、是上海南京路上的四大百貨公司,自她誕生後,不管是民國時代還是敵偽時代,都稱雄東方。可是到了五十年代,在她情願與不情願之間,被更換了主人,改換了名字,"先施"變成了 “上海時裝公司”、“永安”變成了“上海第十百貨商店”;“新新”變成了“上海第一食品商店”;“大新”變成了“上海第一百貨商店”。
“蕩南京路”是上海人生活中的樂事。
記得剛懂事時,家父牽着我的手蕩南京路,在經過“第一食品商店”時,他指著樓上的窗戶告訴我,,上海第一個無線電廣播電臺——“新新廣播電臺”就設在那裡,那時行人站在馬路對面,能看見歌星和滑稽演員在玻璃窗後播音。
經過先施公司時,他問我,你記得裡邊的“東亞旅館”嗎?在我幼年的記憶裡,“三反五反”前,家父因生意需要,經常在那裡包房,還帶家母去搓麻將,有時搓到半夜,帶着我去對面的“新雅酒樓”吃宵夜。
先施公司後面的浴德池,也是少年時家父帶我常去洗澡的地方,洗罷澡,躺在睡榻上,邊吃著小販托盤裡的牛肉乾、陳皮梅、花生米和味道鮮美的素火腿……邊聽家父講述上海灘地產大王哈同和杜月笙、黃金榮的傳奇故事。
我懂事時,四大公司已經以蕭條的容貌,憔悴地站立在南京路的各條路口,謙卑地“為人民服務”了。
那是三個饑餓的年頭,家母常帶着我去“第一食品商店”買高級食品充飢。所謂“高級食品”,就是不需憑票的天價食品,現在青年或許不知,那時買什麼都要憑票,糖票、鹽票、糕點票、布票、線票、香煙票、蛋票、肉票、魚票、豆製品票……吃喝拉撒,無不要票。不知是哪個沒屁股的龜孫子想出這個維持紂桀政權的辦法,真絕。前次在收藏界朋友那裡,看到日軍嫖慰安婦的票證,每券一次,當月有效,我想這個龜孫子,一定是在那裡得到的靈感。
上世紀七十年代,我談戀愛了,當年談戀愛的唯一去處,只有蕩馬路。
蕩南京路抑或蕩淮海路。
南京路的四大公司是我們常光顧的地方。我和當時的許多上海年輕人一樣,婚房用品都是在“第一百貨商店”和“第十百貨商店”買的,結婚穿的中山裝是在“上海時裝公司”定制的,喜糖則在第一食品商店”採購……
在上海生活了四十多年,南京路和她的四大公司,牢牢地鎖在我的記憶裏,是我人生夢境裡無法搬走的道具。
初識大德
一九八八年,一陣勝利大逃亡之風,把我刮到了人生地疏的南半球。
初到悉尼,經常在報紙上讀到李承基先生的文章,知道他就是當年上海新新公司的總經理,聽說他每周三,聚集中山同鄉會的老友在唐人街“美膳酒樓”聚會。
一九九一年,一個周三的中午,我來到“美膳酒樓”,那天正好李承基先生在座。他聽完我的自我介紹,熱情地招呼我坐在他身邊,他說他在報紙上看到過我的文章,我們已經是老朋友了。他還介紹在座的老人與我認識,記得那天在座的一位女士,說得一口柔軟的蘇州普通話,自我介紹是周瘦鵑先生的女兒,是六十年代去的香港,現在移民來澳洲,於是我聽他聊起家裡的盆景,和周瘦鵑先在文革中蹈井自溺的往事,在座的海外老華僑聽罷,無不唏噓嘆息——
在座的,還有一位叫張遵權的老人和他的夫人。席間他大談馬列主義,頗有見地,我不由問:“張先生,您在國內那家報社當記者的?”
旁座的人笑著搶答:“張先生是國民黨《中央日報》政論版的主筆”……
那時在座的,還有一位中年人,聽他詳述三年困難時期逃港的驚險歷程,他先是托辭去尋找失散的母親,從公社掌管公章的人那裡騙得一封介紹信,然後撕去上面,留下有公章的一半,精心偽造,混到邊境小鎮,然後穿過鐵絲網,踏上逃亡之路,一路上有許多驚險故事,邊防軍攔截、警犬追蹤、茫茫大海,黑夜泅渡,九死一生,最終逃到香港……記得他在Newtown開過一家小飯館,我還去吃過他的油炒面。
時間過得真快,這些陳芝麻爛谷子舊事,都快三十年了。
受教匪淺
自打我和李承基先生認識后,就經常去參加他的茶會,有時還去他LANE COVE的家裡。因為他和家父同椿,都屬蛇,我稱呼他為“李叔叔”。
那時我剛來澳洲,對此地的法律和風俗規矩比較陌生。最值得玩味的一件事是,一次我在《華聲報》登了一篇寫文人齋名的文章,其中提到一個以“子”字作為堂號名的人,文中有“胯下那個子兒”一句,那人抓住這句話,說我那個“子兒”,是指他的生殖器,侮辱了他的人格,精神受到巨大創傷,便找律師發信給我,要八萬澳元的賠償。因為我的文章是發表在中文報紙上的,法院要處理此事,必須請兩位澳洲政府認可的中文專家,明確字意。李承基先生是澳洲政府認可的人員之一,於是我求教他。他聽罷,哈哈一笑道:“別當真,這僅僅是調侃而已,基廷總理還在國會開會時調侃澳洲是地球的‘ASS’呢。”
後來一位朋友告訴我,那人花錢僱人查閱《辭海》上“子”字的解釋,結果有十二種之多,“卵子”僅是一種,然而老子、孔子、孟子、韓非子、男子、女子、……無不是褒揚和中性的意思,西人還有“子爵”一名,可見中文中的“子”字用意極廣,“胯下的子兒”,也可解釋為,男式西褲的“鈕子”。
官司當然是無疾告終了,可見當時來的華人良莠不齊,窮困潦倒,自相殘食的現象是多麽可鄙。
李老高人高語,“僅僅是調侃”一語,給了我極大的寬慰。
一九九二年,我和一幫上海籍的朋友商議成立“上海同鄉會”,為此事,我又求教於李老,他不厭其煩,跟我講述了華人來澳的艱難創業史,和澳洲社團的規則。
上海同鄉會成立時,我聘請他當我會的顧問。
他雖是廣東人,卻應該是名副其實的上海開埠者,真正的老上海。後來因為某種難以訴說的原因,我會長不干了,他的顧問也沒有了。
大約一九九九年前後,我步入了人生的低潮期,在我迷茫彷徨的時候,我又去李老的家中,向他求教:
我問:“李叔叔,我今年五十多了,你也經歷過這個人生階段,我在這個人生階段中應該怎樣度過?”
李老略一沉思道:“人生在世,不外乎依賴‘精神’和‘物質’二物,精神方面,友情極為重要,人生五十來歲時,精力尚屬充沛,就你而言,應該去做事業,人生命運總有高低起落,不要怕困難,不過要注意,在生意場上,不要因為某些利益去得罪老朋友,人生在世,交友不易,交一個朋友,多年來往,在時間、感情和經濟上,都花費不少,如果為了一些小利益而朋友反顔,是最不值得的事,一定要記住。物質方面,自己的金錢的積累,要把握住,不要輕易交給別人,那怕是自己的兒子,不到最後一分刻,不能把鑰匙交給他……”
哲人箴言,他的一席話,為我日後事業上的東山再起,添了一縷電光。
睿人哲行
李老在上海聖約翰大學時,是榮毅仁先生的同班同學,友誼頗深,榮老當上副主席后來悉尼,邀請他出山。李老婉言謝絕了。我聽他說完說這件事,納罕問:“中國現在改革開放了,這樣好的機會,你為什麼不回去重整舊業呢?” 他微微一笑道:“我八十多歲,精力不行啦,現在是輪到你做事的時候,你年輕,不做是錯的,我老了,再做是錯的。”多睿智的話,當初的榮副主席如果也有這個智慧,澹泊名利,寵辱不驚的話,也許也能活到今天,和大家一起在茶樓喝茶談笑世事,享受人生,聯想今日李嘉誠倉皇撤資,大陸媒體炮轟不捨,不禁爲李老當年的英明洞見,喝彩鼓掌!
那年悉尼森林大火,兇猛的火舌逼進他LANE COVE的住宅,李伯母一時慌張,收拾細軟,李老卻不慌不忙地收拾照片、和信札。李伯母焦急喊:“你拿那些不值錢的東西幹啥?”
李老平靜道:“急啥,我們在南京路的大樓都說沒就沒了,這區區小屋,有啥稀奇,更況且我們是買了財產保險的,物質損失,保險公司可以理賠,而這些東西毀了,是沒人賠得出的——”行筆至此,我不由爲老人家的大智大慧,臨危不懼的行事精神,擊案讚歎。
同時也使我想起他的一位老友,上海永安公司的總經理郭琳爽先生。
一九六六年八月,文革始起,上海造反派兵不厭詐,以開會的名義,將在香港的郭琳爽騙至上海。郭一出虹橋機場,就被造反派一把揪住領帶,腦袋差點碰到膝蓋,押到華山路復興西路的住處,被正在抄家的造反派羞辱揪斗,然後掃地出門,住進汽車間。香港方面知其處境,立即匯來五十萬港幣,以資救急,造反派知道其事,意欲再度抄家,幸虧此事傳到周恩來那裡,周下令說,這樣做會影響中國銀行的外匯信譽,此事才算作罷。不知郭琳爽在挨鬥的那刻,有沒有想起那個比他先知先覺,遠走南半球的老搭檔李承基老兄。
上海的“新新公司”由李老父子一手創立的,每當他和我迴憶起那這些往事時,他都會流露出無限的追思。一次我回上海,問他要帶什麼否,他說,你如方便,可去新新大樓的屋頂花園看看,那裡有間小屋,過去是我的辦公室,還在否?
到了上海,我特地去南京路食品一店的辦公室,打聽那座小屋的存廢,一位工會幹部告訴我,小屋還在,現在成了存放雜物的倉庫。我要求拍一張照片,帶回去給老主人看,他們認為不方便,那年頭上海人的思想還比較禁錮,一個海外人,要來拍老資本家的辦公室,被人懷疑有變天之嫌。
回到悉尼後,我把這事告訴他,引發了他一段深沉的迴憶。
往事悠悠
一九四九年五月,解放軍即將進城。
擺在李老面前一個嚴峻的問題——是走是留?
由於他在商業界的特殊地位,地下黨為了穩定解放軍進城後的社會局面,通過各種關系,爭取他留下,然而大軍壓城,謠言四起,使他真假難辨,舉棋不定。
正在此刻,突然接到一位聖約翰老同學的電話,這人是地下黨,前不久剛向他募捐過一筆不小的經費,現在剛從解放區蘇北南通潛入上海,要求和他見面。
這時已是晚上十一點多了,李老約他明天一早在國際飯店十四樓見面,對方說,不行,現在上海形勢緊急,他馬上就要回南通,希望馬上能見。
李老當時想,老同學從解放區趕來,也許是受命,說服他留下來發展民主資本。
誰知見面時,當李老問到:“根據目前情況,我是留還是离時?”那人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必須走,因為地下黨已掌握了你不少材料,對你不利!”
車轔轔,馬蕭蕭,戰亂大逃難,此時的機票和船票,千金難求。
李老面露難色,此時老同學早有安排,說明天一早自有人送來。
到了第二天,臨近中午時,果然來了一位美麗的航空小姐,來到他屋頂花園的辦公室,親手把兩張機票交給他。
屋頂花園辦公室,是他離別大陸時的最後記憶之一。
李老還跟我談起過一件事,說租界淪陷時,日本兵買東西不付錢,還毆打營業員,為此南京路的商店都不敢開門,市面一片死寂。此時陳公博來找他,希望新新公司帶頭營業,恢復社會秩序。李老以理力爭,要求日本司令部整頓士兵秩序,不準傷害商家利益!
結果日軍司令部在南京路上貼出不准擾民的告示,遂使南京路的秩序穩定下來。
李老還和我提起他和潘漢年的關係,他說潘漢年外號“小開”,出手闊綽,他們時常在一起喝茶聊天。
他常說自己是生意人,在吊詭的社會形勢下,只能八方周旋,委曲求全。但他最後的出走,說明他儘管八方周旋,但皮裏陽秋,心中自有戥星,最終跨出關鍵的一小步。
前幾年我回上海,在城隍廟“華寶樓”的舊貨攤位上,看見一張“新新公司鞋帽部同人合影”的照片,我想買下來,帶回來送給李老,他一定認識照片上所有的部下,可是攤主說已經被人訂走了,買主回去取錢,過會來取,遺憾當時沒帶相機,留個拷貝。
年初我去台灣中央研究院,參觀胡適紀念館和祭拜胡適先生墓冢,順路去了圖書館的小賣部,在“口述文學”的書架上,無意間看到一本《幾番風雨憶前塵》的書,淡黃的封面上,印著我熟悉的新新公司大樓,和醒目的作者名字——李承基。
驚喜之下,我立即買了一本,打算回到悉尼,請他老人家題詞。
歲月如梭
那年李伯母過世,那段時間我經常去探望他。有時他也來電話,希望我去陪他聊天,聊舊上海的故事,聊人生的起落,聊他父親創辦新新公司的艱辛——好在許多內容已經在他出版的書中提及,恕我不再復述。
一次他請我到到CHATSWOOD文華社樓上的茶樓飲茶。他在一張臨窗的桌子前坐下,窗外不遠處是一座教堂。他神情肅穆,凝視著教堂說,以前我和太太每周都去那個教堂做禮拜,然後來此地飲茶,這裡是我倆固定的座位,可現在太太走了,我感到無比空虛,人生极爲無奈。
一陣唏噓過後,他對我說,有閒錢可以買一些股票,丟在一旁,不要在意,說他太太過世后,在整理遺物時,從抽屜里翻出一些她多年前買的零星股票,漲幅使他感到吃驚。
李伯母我見過,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大家閨秀,一對相濡以沫幾十年的恩愛夫妻,突然分手,當時李老的心情我是理解的。
由於謀生和家變的緣故,這些年來我穿梭海內外,正在嘗試人生第二次拼搏的遊戲,為此已有許多年沒有見到李老了。
一次和秀凡老學兄閑聊,得知李老雖已鶴壽九九,但仍老而彌堅,英姿不減,周三茶會,盟主依舊,於是相約了慶輝翁、沙予、秀凡、與懷、郁石諸友,前往拜謁。
在CHATSWOOD“馥園酒家”見到他老人家——我記憶中的李叔叔,依然耳聰目明,動作敏捷。不減絲毫英姿。
望著他清癯的脸庞,我想起和他同岁的家椿,想起我当年
曾經請教過他的養生術,他說別無他術,家萱關照,衹一句話,“吃飯只許七分飽”,僅此而已。
席終人散,李叔叔拉住我的手,步行至電梯前,一路告誡,做人要“捨得、無求”……
上月我在臺北,友人發來悉尼微信,說華人團體爲李承基、黃慶輝和蕭虹三位老人老人頒發“終身榮譽獎”,無奈我不能分身,未能到場恭賀,甚感失禮,只得特撰小文,以作後補!
這幾天我一直在思考李老贈言:
“捨得,無求”——捨得捨得,有捨方有得;無求無求,無求即有求,求與不求,我參悟爲:做人要“不求菩薩供前果,有求觀音瓶中梅”。求高人的智慧,做智慧的高人。不知然否?求李叔叔高人指點!
結束的話
本文開篇,我本擬用《仁者壽》做篇名,蓋三字源出於孔子《論語·雍也》,但若干年前,我曾在《新民晚報》爲黃苗子先生以同樣的篇名撰過小文,恐有重複之嫌,斟酌之時,忽想起光緒皇帝曾有“惟仁者壽”的御匾,賞賜大臣,信手拈來,聊作敷用,倒也切題!
二零一五年五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