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云纱和连环画

——王亚法

 

香云纱乃是用天然植物薯莨的汁水涂在丝织品上，再用含矿物质的河涌塘泥覆盖，经过太阳暴晒，用几十道工序制成的一种衣料，有数百年的历史，是我们祖先的智慧结晶。用其制作衣衫，夏天穿著凉快透风，洗涤方便，在广东、江南一带很受群众欢迎。然而随着中国进入“新社会”后，香云纱和“剥削阶级”一起，渐渐地销声匿迹了。

前年夏天去深圳，看到商店有香云纱衣衫出售，款式新颖，喜不自禁，买来一件套上，站在镜前，沾沾自喜，自觉有邹忌穿新衣之乐，走在路上，路人侧目，更喜有皇帝穿新衣游街之荣。

然而熟人们见了，却不屑一顾，多加调侃。

何故？共产党之长期歪曲教育也！

在年龄六十五岁以下，所谓在新中国成长的一代，自幼受官府宣传品的毒害，认定穿香云纱者，必是鼻架墨镜，胸开月形表袋，外露银链，左手提鸟笼，右手摇黑扇子的白相人。

这也难怪，这代人启蒙时，一式读“刘胡兰”、“刘文学”、“黄继光”……的革命故事，刚入初中，又碰到“向雷锋同志学习”的运动，同学们拿着粉笔，到处涂鸦，临摹毛泽东的题词，歪歪斜斜，似画鬼符一般。至于课外读物，除了连环图之外，别无它物。

而今回想起当年的连环图，人物造型，忠奸分明，好人必是高大英俊，坏人必是长相丑陋，甚至用残疾人的形象替代，非驼背即瞎子，非跷脚即麻脸，凡特务、白相人、流氓者，必是如上述所表，身穿香云纱、鼻架墨镜，手摇黑扇……最发噱者，连环画中的“人民公敌蒋介石”，竟是一个身穿法西斯军装，光头，两则太阳穴贴着黑膏药，手持军刀，刀尖滴血的丑恶形象。

我对蒋公的认识就是这样的，直到一九八八年来澳洲后，去唐人街“国民党澳洲总部”串门，才第一次见到蒋公的戎装照片，原来这位“人民公敌”如此英俊，一脸正气，又过了几年，又知道中国人民的对日浴血抗战原来是在他的领导下进行的。于是蒋公和他的对手，在我的心目中渐渐地转换了位置。

我在少儿出版社工作多年，认识许多画连环画的高手，如刘旦宅、华山川、范生福、陆元林、倪绍勇、赵仁年、韩硕……他们塑造了许多英雄人物形象，一度是助纣者，然而也是受害者，去年回乡，和个别画家谈起往事，大家唏嘘万千，大有被忽悠之叹。

拜美国人发明的互联网之赐，近年中国知识分子的觉悟之快，实为可喜，和连环画家范生福闲聊时，说到前年戴敦帮画“辛亥革命人物”时。他提笔洒泪，泣不成声，因此目力大伤。不少画家皮里春秋，对许多犹如毛泽东生卒之类的政治活动，避之不及……

荒唐时代笑话多，香云纱本是区区衣料，与政治毫无瓜葛，偏它生逢末世，城头失火，殃及鱼池，和知识分子一起陪了绑，受了几十年的委屈，我将两者拉扯在一起，补缀成文，作为同代人“忆苦思甜”的笑谈，但愿也可读得。

 

二〇一四年四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