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林語堂問傅增湘軼事 張大千說琉璃廠淘寶
本回開頭,筆者既不描述育梅學校學生參觀八德園的細節,也不提雙十節聯歡活動的經過。只說為了避開在僑團的發言,大千和雯波提前離開巴西,先往法國轉了一圈,然後再往紐約,一下飛機就被張孟休接回家中。
張孟休的家在紐約郊區,是一幢五十年代蓋的聯合式小別墅,屋後小河環繞,老樹參天,綠草如茵,是一個讀書做學問的好所在。為了讓大千安心作畫,張孟休把朝南的主人房,改成畫室,正中牆上掛了一幅馬遠的《松山閑吟圖》,兩旁是清道人的對聯:“長風振雲翮;震雷起淵龍”。
大千環顧窗外,稱讚道:“真是好所在?”
張孟休道:“環境雖好,但與鬼(作者:海外華人稱洋人為“鬼佬”)為鄰,無人話可說,就是吃頓中國飯菜也要開半個鐘頭到唐人街。八哥,你要是搬來這裏住,我就有聊天的對象了。”
大千道:“我現在是家大業大,要搬家談何容易。你若有空,可以來八德園住上一陣。”
“到明年冬天,你們南半球是夏天,我可以偕內子來避冬。” 張孟休道。
大千收回目光,突然盯住牆上的《松山閑吟圖》,沒有出聲。
張孟休道:“老兄看出端倪沒有?”
大千問:“這是你花高價買來的嗎?”
張孟休道:“在北京時,我從琉璃廠的攤子上買的,當時價錢不貴,買回後我一直心存疑惑,請幾位朋友看了,大家說法不一,今天故意掛在這裏,向你討個說法。”
大千笑道:“厲害,你知道我有胸無城府,口無遮欄的習慣,不說不行。”
張孟休笑而不語。
大千道:“既是這樣,我就說了,馬遠的畫,在構圖方面,善於將複雜的景色給以高度的概括。畫山,常畫一角,故後人有‘馬半邊’或‘邊角之景’之說。他又多用水墨,畫樓閣用‘界畫’;畫樹乾瘦硬如鐵,剛中有柔,筆法豪放而嚴謹,歷代評畫者對它有‘水墨蒼勁’的評價。但這幅畫上全然看不到這些風格,線條也沒有馬遠的堅挺,所以我推斷是後人贗品,從所用絹來佐證,應為明中葉坊間作品。”
張孟休道:“我在北京時請張伯駒先生看過,他的推斷和你一樣,這下我服了。”說罷,用叉子取下畫,換上一幅 “八大山人”的荷花道,“你看這幅如何?”
大千瞥了一眼道:“這幅倒是千真萬確的,你看,下方那顆‘藏之大千’的印鑒,就是我鈐的。”
張孟休道:“既是如此,你猜猜是誰讓給我的?”
大千道:“此畫三十年代初就在我手裏,住網獅園時我曾臨過,你看——”他指著那根兩米多長的荷莖道,“我特別佩服這一筆,從上至下,再從下至上,兩筆在中間匯合,了無痕跡,為了學習八大這套絕活,我是花了大力氣的。 ”
張孟休道:“真是,所以人們都說大千的山水源出於石濤;大千的荷花源出於八大。”
大千笑道:“天下有眼,所以我張大千年輕時狡詭造假,到中年以後再也不敢造次,因為每落下一筆都有眾人的眼睛瞪著。”
張孟休道:你就說是誰讓給我的?”
“五十年代初,我在香港,一時手頭拮据,將它抵押給王季遷了,如果他沒有讓給別人,就是他讓給你的。”
張孟休笑道:“沒錯,就是他讓給我的。”
正說著,門外響起了汽車聲,大千朝窗外望去,只見董浩雲從車上下來,後面跟著婁海雲。
“大千兄,我首先要感謝你把海雲讓給我,使我的‘四海飯店’如虎添翼啊!”董浩雲一進門,就握住大千的手道。
“哈哈,你奪走了我的兒子,好殘忍啊。”大千打趣道。
“這次你給了我大面子,在下實在感激不盡。”董浩雲誠懇道。
“不必說外人話,主要是你的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啟發了我,天下萬物都不能占為私有。再則對海雲也有好處,人盡其才嘛。”
“老夫子——”董浩雲說完,婁海雲上前要給大千行大禮。
大千攔住道:“海雲啊,免了,你做好菜給我吃就是最大的禮節了。”
董浩雲道:“為了請你吃飯,海雲已經準備好長時間了。‘翠華輪’最近從南非回來,帶回了上等的鰉翅,還有從泰國帶回的官燕……”
婁海雲道:“魚翅和鮑魚已經發好了,只等香港把陽澄湖大閘蟹空運來,拆蟹黃做蟹鰉大翅了。”
董浩雲道:“遺憾的是四海飯店正在裝修,廚房的設備還沒有安裝好,不能擺宴。”
張孟休介面道:“不行就擺在我家裏,我飯廳裏能放下兩桌是沒有問題的。”
大千道:“這次算我請客,等‘四海飯店’裝修完了,董兄再做東如何?”
張孟休對大千道:“你來我家應是我給你接風,哪能由你請客。 美國的中國學者都住得比較分散,相聚一次不大容易,所以我準備把大家請來,聽你擺龍門陣。”
“好呀,”董浩雲介面道,好久沒聽大千的龍門陣了,孟休兄,你開張名單,一共多少人,讓海雲去安排菜勢。”
婁海雲道:“不過配菜還要老夫子指導,有他在,我就不敢作主了。”
大千道:“我管不得那麼多事,你已經從我的翅膀下飛出去了,一切由你作主。”
董浩雲道:“海雲,這事就由你定了,他是來做客人的,客隨主便。”
經董浩雲這麼一說,婁海雲不作聲了。
張孟休拿出一份早就擬好的名單,遞給董浩雲道:“你看,還有漏掉的沒有?你再補充幾個。”
董浩雲接過名單念道:“張大千夫婦、林語堂夫婦、賴景瑚、董浩雲夫婦、張伯謹夫婦……”念完對張孟休道,“有林語堂參加就夠熱鬧了,暫時想不起的,等‘四海飯店’開業時我再請吧。”
請客那天,婁海雲一早就帶了兩個助手,來到張孟休的廚房忙碌。
林語堂第一個來到張家。
大千聽說林語堂來了,破天荒地放下筆,來客廳陪他擺龍門陣。
林語堂比張大千大四歲,一九三五年移民來到美國後,就用英文寫作,介紹中國人和中國文化。一九五五年後,他與人創辦華文雜誌《天風》,在華人中極有影響。那年他近七十歲了,但仍然緊含著那只板煙斗,閃動著眼珠,在煙霧中開合著嘴唇,不乏幽默。中國詞語中原本沒有“幽默”二字,是他從英文辭彙中借用過來的。“幽默”是他的版權。
林語堂是福建人,講得一口福建官話,他和大千是舊友。他佩服大千的記性好,過目不忘,所以兩人一見面就喜歡擺談民國的文人軼事。
林語堂最近正在研究中國古書的版本,剛讀過《藏園群書題記》,對作者傅增湘,極為佩服,所以和大千一番寒暄過後,就迫不及待問:“你是四川人,你認識傅增湘嗎?”
“你問是傅沅叔嗎?”大千道,“他是我二家兄的老師,我與他也很熟。”
“這個人學問了不得。他鑒賞版本的本領真是精到。”
“他是我們四川江安人,因為他從端方處收到前清鄂撫舊藏的宋紹興二年兩浙東路鹽茶司刊本《資治迥鑒》,與祖傳元刊本《資治通鑒音注》,所以將自己的藏書樓取名為‘雙鑒樓’。”大千說起傅增湘來如數家珍,“我們四川有兩大藏書家,一個是傅沅叔,一個是嚴雁峰,他倆對四川的文化貢獻是不可磨滅的。傅增湘是個學者,馮國璋出任北洋政府總統時,特任增湘為教育總長 ,在職期間,他頒佈注音字母,整頓全國各級學校,重視師範及實業教育,重視培育專門人才,力主徐悲鴻等有為青年去國外留學,當時女子求學困難,他又創立女子學校,為我國近代教育,立下汗馬功勞,據說一九四四年春,他患腦血栓,半身偏枯,書卷盡廢。一九四八年秋,共軍進城在即,胡適曾兩度去他病榻前,轉致國民政府願以專機送其家眷及全部藏書去臺灣,並保證其生活無虞等意思,被他力拒,據說一九五零年在北京逝世;而嚴雁峰雖是陝西鹽商出身,但將生意所入,在成都建造‘賁園’,他校勘版本甚豐,對後世影響亦很大。我與他兒子嚴谷生是極好的朋友。我敦煌回來後,就住在他的賁園裏整理敦煌畫稿,在成都開的幾次敦煌畫展,也是他幫忙一起籌辦的。”
林語堂道:“我最近看到一則筆記小說,說傅增湘的鴉片癮很重,你聽說過嗎?”
大千道:“這在當時很平常,只要有好文章出來,誰也不會計較這個,就像你抽板煙斗一樣,沒人奇怪。我來說段笑話你聽,那一年傅增湘在山東養病,那時正是禁煙期間,省主席韓複榘聽說這事,就派秘書幾次請傅增湘去省主席公館下榻,傅堅辭不去,於是韓複榘不得不親自去請,表示敬意,懇請他不要見外,務必移駕。傅作了個手勢道,我有癖好,諸多不便,所以不敢從命。韓複榘笑道,我就是知道你有這個癖好,所以請你去抽個痛快。”
林語堂笑得一口煙嗆在喉嚨裏咳嗽一陣道:“中國人就是表裏不一,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大千道:“如今還不一樣,章士釗有人特許,嗜好照樣可以保留。”
林語堂道:“你提到章士釗,他是湖南人,湖南這地方自從出了曾國藩以來,文武人才輩出,別的人物不說,就一個齊白石也了不得。”
“此公我與他很熟。”大千道,“他畫室裏的標語很多,諸如,‘坐談只限五分鐘’、‘恕不赴宴,以妨害工作’、‘潤筆當面結清’……非常有趣。舊時北京的社會安定,平常人家是不落鎖的,惟有齊白石門上,釘了一把大銅鎖,鑰匙拽在他老人家口袋裏,萬無一失。”大千道,“我想起宋武帝大明年間的著名人物畫家顧駿之,他把畫室設在樓上,登樓時,把扶梯抽上去,使別人無法打擾。”
林語堂道:“這倒是個好主意,我們可以效法。”
大千道:“不可不可,如果這樣,不是得了自閉症,自絕于人群!”
林語堂道:“說到怪人,我們福建也有一位,此人叫辜鴻銘。英國大文豪毛姆,曾寫道在民國十年左右,成都見到辜鴻銘,而查資料,沒有辜鴻銘在成都生活的記載。不知你聽說過辜在成都生活的事實否?”
大千道:“聽說他在成都生活多年,但深居簡出,留下故事不多。”
林語堂道:“沒有記載,估計他半洋半土,脾氣怪癖,不會與人相處有關。”
大千道:“說到辜鴻銘倒要聽你聊了,你們是老鄉。”
林語堂道:“說起此人真是位怪傑,恐怕三天三夜也聊不完。他在北大當教授時,一次和胡適交談,無意中胡適說了一句英語。他一聽就來了火氣,拔下一根鼻毛,對胡適道,胡適小兒,此物英語作何講?胡適一時傻眼,回答不出。辜鴻銘道,記住,以後跟中國人說話,不要擺洋腔……他雖是英華混血兒,但他最看不慣英國人,罵他們是 Cad Democracy 和 Sneak Christian 中文意思是‘下流的民主’和‘卑鄙的基督教徒’真是一針見血,造詞尤妙。”
大千道:“聽說他住在成都時,英國作家毛姆特地去拜訪他,先是托一位洋行的英國人與他聯繫,約定時間見面,但等了幾天,全無音信。他去問那位英國人是怎麼一回事?英國人說,我也不懂。毛姆一想,糟了,約這樣的一位大思想家見面,怎能如此草率呢,於是他擬了一封信,小心翼翼地敍述了自己的仰慕之情,辜鴻銘才答應約見。”
“辜鴻銘的父親是廈門人,他的《讀易草堂文集》就是以‘廈門辜湯生’的名字發表的。我真佩服他翻譯的《論語》,真是精到之作。”林語堂抽了一陣煙斗道,“辜鴻銘有一段佳話,你肯定會認同的。”
“什麼佳話?”大千問。
林語堂道:“他喝功夫茶時,舉起茶壺跟人說,男人好比是這個。”他又點著幾隻杯子道:“女人是這個,多多益善。他是主張多妻主義的。”
“哈哈,幽默,幽默……”大千掀髯大笑道,“這是你在寒磣我了。”
林語堂認真道:這是真話,我的太太光會生女兒,我都不敢納妾。光這一點,我就不如你們。”
正說著,客人到齊了,在張孟休的安排下,大家相繼入席。
婁海雲使出渾身解數,將一隻只精緻的菜肴端上桌子,其中有一盤炒腰花,一上桌就被大家吃得精光,林語堂道:“能將豬腰炒得如此鮮美入味,我還頭次嘗到。”
大千道:“此菜是我住蘇州時,陳石遺翁請吃飯,我從他那裏學來的,然後我將它改進,添入辣味,變成川菜炒腰花,今天大家喊好,說明改進是成功的。哈哈……”大千得意道。
林語堂道:“你說到陳石遺,他是閩侯人,我是龍溪人,都是福建同鄉。”
大千道:“近百年來,你們福建也是人才輩出,不攘我四川和江浙。”
林語堂道:“洋務運動以後,西學東漸,留洋之風掀起,嚴幾道、辜鴻銘等輩崛起,也是順天應人的事。”
大千道:“你們福建盡出怪才,剛才講的辜鴻銘是一個,還有那個林琴南也算一個,他不識英文,卻翻譯了不少英文小說。”
林語堂道:“他和陳石遺、嚴幾道都是閩侯人,沒有留過洋,不懂英語。他是請懂英文的人將故事翻譯給他聽,然後用半文半白的語言記錄下來,這就成了翻譯小說。我小時候同二姐讀他的《撒克遜劫後英雄傳》,主人公被箭所傷,城外被敵兵包圍,安危未知,我和二姐被他急得要死,那部小說的封面,至今猶現眼前。他有《春覺齋畫論》,文長二、三萬字,顧廷龍題跋說,‘師法漁山(吳曆)’,陳石遺說他‘飽臨四王、吳曆、南田’。不過我離開中國早,唯讀過他的小說,沒有見到過他的畫。”
大千道:“林琴南的畫,是學戴熙入門的,後學惲南田。吳曆和王石穀是同時代人,後來不知為什麼兩人鬧翻了,不再往來。吳曆後來加入耶穌會,住澳門多年,不知今日澳門還有他的遺跡否?”
這時婁海雲親自將一盞盞魚翅端上臺面,稠粘的汁液泛出金色的光亮,董浩雲道:“這批魚翅從非洲鰩魚身上取下來的,鰩魚的魚翅翅筋肥厚,比金山翅還要好,有嚼勁。”
婁海雲道:“香港空運來的陽澄湖大閘蟹,昨晚運到,是今天早上兩位徒弟出的蟹黃,蟹黃這東西要隨出隨用,不得存放,否則會變腥。”
林語堂一口氣吃完魚翅,放下碗道:“我吃過多少次魚翅已經記不清了,但今天的味道特別鮮美。”
那頓午飯從中午一直吃到黃昏,桌上的菜肴不管從顏色到味道,還是上菜的次序,製作的精細都是無與倫比的,再加上張大千和林語堂的珠璣妙語,實在是一次值得紀念的文人雅集。飯後眾人回到客廳。
大千看見原本牆上那幅八大山人的荷花,已經換成一幅郭熙的山水,李梅廠的對聯也換成曾熙的“琴歌既洽歡情亦暢;水木相映泉石交輝”
張孟休指著新換的字畫,問大千道:“我畫了這套字畫是什麼意思?”
大千看了一眼,搖搖頭。
張孟休得意道:“哈哈,你無事不知,無事不曉,這下可把你難住了吧?我這是雙‘喜’臨門的意思,郭熙、曾熙,兩個‘熙’(喜)。”
林語堂道:“張先生到底是北大的高材生,有點意思。”
大千也附和道:“有點禪味,聯語選得亦好。”
張孟休道:“這張畫是我在上海時買的,請吳湖帆先生鑒定過,到美國後王己千也經常來借去觀賞,真假是沒有問題的。不知大千兄的看法如何 ? ”
大千走近前,仔細觀賞道:“這是一張開門見山的好畫,你看這畫面,小路崎嶇曲折,氣韻貫通,首尾相銜,你把目光順著它神遊,如身臨其中,可以暢想兩邊的風光,山溪叢林,野村茅舍,炊煙暮靄,甚至犬吠雞啼,遐思無窮。郭熙在《林泉高致集》中說:‘世之篤論,謂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遊者,有可居者。畫凡至此,皆入妙品……故畫者當以此意造,而鑒者又當以此意窮之,此之謂不失其本意。’郭熙這張畫的可貴之處是‘可游’、‘可居’四字。 ”
林語堂聽罷,放下煙斗湊過來用目光順著山道環顧一圈,點頭道:“大千所言不虛,果真如此。”
大千道:“今人作山水畫,其中小徑,往往有頭無尾,有尾無頭,甚至中途折斷,令神遊者迷失方向,觀之索然。”
“精闢,精闢!”林語堂鼻子裏冒著煙,頻頻點頭。
張孟休道:“我在中文報上說你的潑墨畫如何如何,你能不能畫一張給大家開開眼界?”
大千略一沉思道:“現在畫就不必了,拿一張現成的出來,請諸位方家提提意見吧。”說罷,叫雯波從房裏取出一幅昨天剛畫好的潑墨山水圖。
大千鋪開圖,用無奈的口氣道:“我是因為眼睛不好才改畫潑墨的。”
展開畫面,全場人都叫好,董浩雲贊道:“霧靄雲岫,山徑蜿蜒,林深草茂,好風景也。”
大千道:“說穿了這是我的偷懶辦法,一碗墨汁下去,省卻許多筆墨,不過是取其自然,得其天趣罷了,不足論也。”
張孟休道:“要取其自然,得其天趣又談何容易,你是藝高膽大,揮手成畫,大凡一流的藝術品,都是天然與人工相結合的產物,好的寶石和翡翠雕工藝品,高手要根據它的天然紋路進行切割,就是一件黃楊木雕品,雕工也是根據它的天然造型下刀。你的潑墨不也是這樣嗎,根據墨汁的天然流向,再加上你的神筆塗抹。”
大千道:“你說得對極了,我只是按照郭熙在《林泉高致集》中的幾句話:‘山,無雲則不秀,無水則不媚,無道路則不活,無林木則不生,無深遠則淺,無平遠則近,無高遠則下’,在天然而成的墨暈上加工罷了。”
林語堂對大千道:“你在日本出的四冊《大風堂名跡》我都認真拜讀了,人皆說你‘富可敵國’一點不錯。”
大千風趣道:“別人說我‘貧無插錐’也沒有錯啊!”
林語堂道:“富貴於人如浮雲,先生是神仙,跳出三界之外,貧富與你何涉?”
“啊呀,你不知道,貧困折磨得我好苦呀,你見過我的《托缽乞食圖》嗎?我是在沿街乞討,靠朋友施捨吃飯呀!”大千一臉愁苦道。
董浩雲道:“大千兄的富,富在收藏;貧,貧在揮金如土,以致常常拮据,手頭缺少現款,對嗎?”
大千道:“正是,我手頭有多少錢,就會去買進多少畫。甚至看到好畫,會到處向朋友借貸,非得把它買回來不可。”
“說到買畫,你給我們擺段當年你在琉璃廠淘寶的龍門陣吧?” 張孟休央求大千道。
“說起琉璃廠淘寶,那是夠我擺談的了,抗戰勝利後幾年,那裏的古玩店多達四百多家,其中大約有三百多家是我經常光顧的,每逢春節的初五到元宵期間,琉璃廠的整條街上,搭起臨時店棚,賣古玩字畫,但贗品充斥。大點的古董店有好煙、好茶招待,店員又熱情周到。我每天作完畫,去那裏閒逛,常有所得。有一次我和於非廠一起,在一個掛滿張大千假畫的棚子前駐足觀看,店主認出是我,上前抱拳道,八爺,請賞口飯吃!我莞爾一笑道,哪兒的話,您太客氣了。說罷要轉身,店主一把拉住我道,這兒有一張仇英的羅漢卷子,八爺您給瞧瞧。我打開一看,外包的居然是乾隆錦袱,內裏果然是仇英仿李龍眠的長卷,極為精緻,我高興得雙手發抖。對方要價八十元,我只肯出四十元,結果于非廠從中斡旋,以五十元成交。”大千說起此事,眉飛色舞,須髯拂動,特別興奮。
林語堂道:“店主看見你雙手發抖,難道沒有滿天要價?”
大千道:“那時候北京的民風還算純樸,攤主也不善於觀顏察色,要換今天,當然就不同囉。”
林語堂調侃道:“主要那時還沒有發明‘肢體語言’一詞。”
大家哄然大笑。
大千又道:“琉璃廠有些古玩鋪裏,經常有一些叫壓貨架的東西,即疑是贗品而難銷的東西,有一天我發現在一堆亂紙中,有一本惲壽平和王石穀合畫的冊頁,並有惲南田的題識。惲、王都是清初的大名家,不料貨主卻誤為贗品,我問他價錢。他說,這畫冊是當年老師傅頂進來的,成本高,要一百元,雖是假貨,如八爺喜歡,就送給您吧。我一聽,心中一陣悸動,連聲道,那不成,我看這稿子好,就出一百元買下吧,店主不好意思,硬是只肯收八十元。後來我把它帶到上海,給龐萊臣看見,愛不釋手,連說,我手頭有許多惲、王合作的冊頁,都不及這本,最後以兩千大洋的價格買了去,還連聲謝我。”
大千意猶未盡,繼續道:“此外琉璃廠還有一種叫‘插筒子’的,即是將不入流的畫,插在筒子裏隨人挑選,隨口開價,有一次我取出一幅,竟然是宋人牧溪畫的《八哥圖》,店主不知是真跡神品,還在一旁打趣道,八爺,你把八哥的‘哥’字改成‘大’字,不就成‘八大’了。我笑而不語,照原價買下來,回家仔細一看,上面還有七、八枚怡親王等人的收藏章。 後來嶽公喜歡,我送給他了。”
林語堂道:“好事都讓你遇上了。”
董浩雲道:“這叫慧眼識寶。命中該是大千的財。”
“還有呢,那時北平除了琉璃廠以外,還有一個流動的集市,行內人叫‘鬼市’一般在半夜進行交易,其中往往魚龍混雜,藏垢納污,有賊偷貨,也有敗落王公貴族,朱門大戶人家,礙於門第,不肯公然露面的,多在此集市出售家藏,因此經常能夠撿到漏物,我在那裏曾花三十元錢的低價購得紙本的,宋朝趙仲穆的真跡;還有一個叫‘曉市’,性質和鬼市一樣,是天不亮時進行交易的。我在那裏購得李唐和梁楷的真跡。”
大千正娓娓說著,林語堂看看時間不早,提議大家留張合影作紀念。
賴景瑚半天不語,突然道:“難得碰到大千,我們總不能空手回去吧。”
大千道:“當然,當然,我早就準備好了,回頭對雯波道,“把畫案上的幾張潑墨畫拿來,送給諸位,多提意見。”
照完相大家紛紛告辭,張孟休道;“再留下吃晚飯如何?”
林語堂拍拍肚子道:“多吃少滋味,少吃多滋味,留一個好的回味供以後作記憶吧。”
大千把眾人送到門口,相互打拱作揖,互道珍重。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