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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发云:如焉

胡发云:如焉

博客

  儿子出国前,给茹嫣留下两样东西,一只小狗,和一台电脑。
  小狗是儿子捡来的。
  那天夜里,她给千里之外的儿子打电话。
  儿子痞笑着说,妈,我有一个女朋友了。
  儿子大四了,她一直希望听见儿子说这一句话。可一旦这话来了,她又酸酸的,惘然若失。她装着见怪不怪地问,好啊,妈就等着这一天呢。哪儿的?
  儿子说,咱学校的。
  茹嫣问,同学吗?
  儿子说,还同寝室呢。
  茹嫣心里一“咯噔”。尽管她知道,如今的大学生,同居早已是家常便饭,有的干脆在外面租了房正儿八经地过起小日子来。可是一张口,依然是那样老套,却又那样理不直气不壮的话:你们现在就……这样的关键时候,你千万别弄出什么事儿来。
  儿子笑了:不会,不会,打死我也不会的。
  茹嫣说,那她还是回自己的寝室去才好。
  儿子说,她没地方住,她被人扔了。
  茹嫣叫道,你说些什么呀?
  儿子终于在那头大笑起来,还听见另外一帮男孩在坏笑。
  儿子说,妈,她是一条小狗,一条小女狗。
  茹嫣问,什么狗?
  儿子说,就是小狗啊,DOG!DOG!四条腿,一根尾巴的那种。
  茹嫣说,天哪,你自己都养不好,还养一只狗?
  儿子说,我们几个一起养。
  茹嫣说,这种时候,还有闲心思养狗?
  儿子说,没办法,它赖上我了。
  茹嫣知道,这一类事情上,强迫不得,你越禁止,他越来劲。在恋爱上也是这样,当初,她和丈夫的婚姻,有一半就是母亲的反对促成的。再说,天高皇帝远,他就是养一群耗子,你又能怎样?她后来悟出,母亲的话,大多是对的,只是需要时间来证明。那是一种人生历练的结晶,不用讲道理的。她诘问母亲,你究竟什么地方看不上他?母亲说,不是我看不上他,是你看不上他。这话也基本上被母亲言中。母亲是大家闺秀,嫁给了一个革命干部,但是骨子里,还是那一套。或许正是因为嫁给了这样一个可以保护她,可以给她特权的男人,她身上得以保留的那一套反倒更多。茹嫣见过母亲的一些亲戚和同学,家世和母亲差不多,嫁了与自己大体门当户对的人,结果和她们的男人们一起,被折磨得低声下气鸡零狗碎的,反倒失去了母亲那样的傲气。不过,这样一些道理,也是要用人生历练来弄懂的,不是一番教导就茅塞顿开的。
  茹嫣忍了忍,平静地说,你给它洗干净,别弄出病来。
  儿子说,没毛病,欢实得很。我可是老资格了,我五岁就开始养狗了,是吧?
  儿子的后一句话是说给他那些同学听的。茹嫣说,那是你养的吗,吃喝拉撒洗,你自己都还弄不清楚呢。
  同学们用儿子的名字叫那小狗:杨延平。
  那台电脑是儿子升大二的时候买的。暑假,儿子回家,憋了几天,破天荒地做了好多家务劳动,然后怯怯地说,想要一台电脑。他是学建筑设计的,需要一台自己的电脑。她开始不同意,怕影响儿子的学业,怕他玩游戏,还有一些不健康的东西。茹嫣是一个守旧的人,对所有的新生事物,一开始都会保持距离,保持怀疑,直到那新生事物差不多都快旧了,却喜欢起来。在服饰上尤其如此。对于语词的时髦,就更加抗拒顽强,一句“拜拜”,二十多年了,硬是说不出口,别人对她说拜拜,她就说再见。至于酷啊,靓啊,哇噻啊,酱紫啊,就像听磁片刮玻璃。到了日后上网,就像半个文盲。
  倒是他爸宽容,说迟早要买的,早买早消停。
  爷俩在电脑城泡了两三天,攒了一台当时配置最高的兼容机。丈夫说,电脑这东西升级换代太快,你买回去的头一天就开始落伍了。现在抢一点先,可以多坚持一会儿。再说,儿子绘图也要好机子。在这一类观念上,儿子对他爸是极其景仰的,说,老爸这才是真正的与时俱进。
  那个暑假结束的时候,老爸将电脑仔仔细细地装箱打包,送儿子上火车。他对儿子说,常给家里打电话,别有了电脑忘了娘。
  一个多月后,丈夫在出差途中遇车祸去世。
  茹嫣在丈夫买的那条小狗被车撞死之后,常有不祥之感。丈夫一年四季都在路上,几次噩梦,都见到他遭遇不测,想对丈夫说,一直没敢说,终于永远不能说了。
  毕业后,儿子把电脑带了回来,包装箱还是原来的,上面留着他爸的笔迹,写着某某大学某某系,写着儿子的名字,还写着“贵重仪器,请勿碰撞”。托运单依然贴在上面,上面有送站那一天的日期。
  儿子那个班,是和法国一所建筑学院合办的,在国内读完本科,各科成绩合格,就直接去那儿读研。成绩优秀的,对方还有一笔很可观的奖学金,节俭一点,打点工,衣食住行也都够了。
  丈夫死后,儿子立时就懂事了。出国前一两年,他一直在给一家建筑设计事务所打工,赚取去法国的路费和出国的行头。按他的说法,当初这电脑买得值,赚回了十倍于它的钱。回家后,他将那台电脑重新打理了一番,加大了硬盘和内存,装了最新的XP,配了摄像探头和耳麦,装了宽带,这一切,他都坚持自己独立出资。他对茹嫣说,算我送给你的。你以后会知道,这是一个好东西。
  对于茹嫣来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一辈子还会和电脑、网络打交道。在她看来,这玩意,和蹦迪、飚车、麦当劳、电子游戏卡通片是一类的,是这个工商时代没心没肺的醉生梦死大派对。媒体上关于网络的报道,大多也是和逃学、失火、诈骗、劫财、情杀相关。自己早已过了那种赶新潮的年龄。几年前,单位不知发什么疯,每个中级职称以上的人,都要进行微机培训,每次两个星期。结果是昏天黑地地去,昏天黑地地回来。别说操作,光是那些DOS语言,就把人弄晕了。混了个结业证,一切也都忘干净。从此后,见了那个机器就头大。儿子总说,落伍啊。她想,落伍就落伍了,自己这一辈子落伍的事儿多了,要都赶上去,再给她两辈子时间,怕也来不及了。古人一盏青灯一卷书,不也是很精致很丰富地过一生么?见儿子这么正儿八经做着这一切,还花了这么多他自己赚的辛苦钱,便只好把它当作儿子的一片深情接受下来。
  一切调试好了,儿子将整个操作都设置成超级傻瓜型,只要摁一下开机钮,一切都一目了然。桌面上还留下一个他自己编写的使用说明书,万一碰见什么问题,打开一看就行。
  那两天中,儿子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奶奶,一点一滴不厌其烦手把手地给茹嫣扫盲。
  儿子给茹嫣调试摄像探头,屏幕上出现了茹嫣和儿子在电脑前忙碌的图像——茹嫣看见自己和儿子,像电视剧里的人物一样在屏幕上活动,很是新奇。说,你到法国后,我这儿也能看得见?儿子说,只要有网络,到月球上也能看得见。儿子拿起那个小小的探头,像摄像机一样,给书房来一个长长的摇镜头。还可以拍照,儿子说着,在什么地方点了一下,一张茹嫣在书房的照片就固定在屏幕上了。还能做监视器,你不在家的时候,开着它,它会将屋里的动静记录下来, 比如进来小偷——茹嫣说,你别吓唬我啊,我宁愿让他偷我,也别吓我。
  能看见远在法国的儿子了,茹嫣想,哪怕这台电脑只有这一种功能,也足矣。于是,拿出当年刚刚恢复高考时,以初中文化水平去撞大学校门的劲头,去迎接一个个全新的概念,全新的操作。一直学到头昏眼花。
  儿子给茹嫣申请了邮箱,安装了MSN,还有QQ。儿子笑着说,QQ是一个好东西,就像一根拴狗的绳子,任何时候,你只要一扯,我就会知道。我一扯,你也知道。
  茹嫣听着就笑了,心想,这家伙真会说话啊。
  儿子让茹嫣给自己起一个网名,好给她在论坛、QQ上注册。
  茹嫣想想说,还是叫“如烟”吧,如果的如,炊烟的烟。
  结果这个网名已经有人用了。
  儿子说,加两个字,“往事如烟”。一试,也被别人用了。儿子说,你知道了吧,你再不上网,以后连最臭最烂的名字,都会给人家起光了。茹嫣不信,儿子说,你随便说几个,咱试试?茹嫣说“臭鱼儿”,果然有;“烂猫”,也有;“二混混”,依然有;连“我是流氓我怕谁”都有。茹嫣一路笑着,想着这网上好像是一个妖魔鬼怪虎豹虫豸的世界。最后,儿子改了一下——“如焉”,茹字去掉草头,嫣字去掉女旁,中性化。果然,一路注册畅通无阻。
  茹嫣的名字是母亲起的。从这个名字上,可以看出母亲的仕女情结。茹嫣的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名字都是母亲起的。她不让父亲起。茹嫣那一拨的父亲,全都豪情满怀地给自己的儿女起上建国、新华、抗美、援朝、建设、宪生、跃进……后来还有四清、卫东、卫青、卫彪、九大,这一类时新名字,一家七八个孩子,便可以当作一部新中国简史来读。
  四十多年之后,茹嫣有了一个自己的网名,一个儿子给起的名字:如焉。她竟很喜欢它,觉得比自己原名要朴素,要大气,有点道骨仙风。
  几天后,茹嫣一路把儿子送到首都机场。是她坚持要去的,她知道儿子不让她去的原因。
  安检口,儿子俯身拥抱她。她这才发现,儿子这么高了,身上散发出一种男人的汗气,还有一种她曾经很熟悉的味道,是他爸遗留在他身上的,永远不会消散的那种味道。这是那个从自己身子里娩出的小肉团团吗?是那个一天二十四小时事无巨细都得让你操心的小东西吗?是那洗个澡都怕把他的小骨头揉碎了的小人儿吗?
  儿子很小的时候,大概六七岁吧,就不习惯和她有肌肤之亲了。偶尔在公共汽车上抱他,他会僵僵的,一脸窘然的样子,过一会儿,他便挣扎着下来,他宁愿抓着扶手,站在她身边。不像以前,如一块磁铁一样紧紧贴着她,软软的小手抚弄她的脖子、她的脸颊。
  他爸去世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儿子变得沉默寡言,对她很矜持,跟她说话,总像在斟字酌句,不知是怕碰伤了她,还是怕碰伤了自己。他几乎不对她提起自己的父亲。
  儿子拥抱她的力气很大,她觉得,只要儿子直起腰,就会很轻松地把她抱起来,像抱一个婴儿一样。
  几秒钟,或许更长一点时间,儿子松开她,笑着说,网上见。
  她也笑笑说,网上见。
  这时,她发现自己的语气柔弱得像一个小女孩。
  这是一次儿子的成年礼。
  儿子一直这么笑着,到后来,那笑变得僵硬。她和儿子都不能坚持下去了。儿子回来之后,他们从没有说过离别之类的话。他们怕碰这个话题。临行前一天,儿子说,他要去陵园看看他爸。茹嫣说,别去了。把你爸装在心里就行。
  登机的广播响起来。她说,快走吧,把自己照顾好。说完,笑笑,招招手,转身离去。她怕自己在最后一刻终于持守不住。走出十几步,她才噙满泪水扭过头来,看见儿子已走到尽头,她心里说,千万不要回头啊儿子。
  儿子在安检通道拐弯处消失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一枚冬日里从枯枝上脱落的黄叶,轻飘飘的,打着旋,不知该朝何方落去。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空虚与无助。儿子搂住她的力气还像火烙一样留在肩上、背上。那看不见的环抱之中,是一个柔弱得一碰就碎的躯壳;躯壳里面的东西,在儿子离去的那一瞬间,已经被掏空。以后,如何上火车,如何回到家,都恍恍惚惚,像一次长途梦游。
  从楼下邻居家领回寄养的小狗。小狗见了她,尾巴摇得忽悠忽悠的,小屁股扭得拨浪鼓一样。茹嫣谢了邻居,喊一声“杨延平!回家!”憋了几天的眼泪就哗哗涌了出来。
  小狗窜前窜后地跟她上楼。小狗只认“杨延平”这个大号,叫它平儿,平姑娘,它都一脸茫然地望着你,似乎在问,你说什么呀?
  回到家里是上午9点,如果航程顺利,儿子该已到了。茹嫣算算时差,是儿子那边的夜里2点。明知这个时候儿子不会上网,她还是打开了电脑,没想到,代表儿子的那个小狗头像竟在显示屏右下角嘀溜嘀溜地欢跳着。儿子的网名叫德鲁皮,是一部卡通片里的小狗,不苟言笑,又聪明绝顶。他小时候最喜欢它。
  德鲁皮:妈,平安到达,一切顺利。现在暂时住在我的一个学兄这儿,用他的电脑上网。接下来可能要忙乱一个多星期,主要是找房。这儿的大学不提供宿舍,哪怕你是大教授。(一个吐舌头的鬼脸)
  德鲁皮:这儿真是一个学建筑设计的好地方。巴黎本身就是一个建筑博物馆。以后我要把你接来,好好看看。
  德鲁皮:我下午5点以后(也就是你的夜里12点)可能会再来网上看看。你别等我,有什么话,可以留在QQ里。
  德鲁皮:我找到房,就装电话,接网线,那时就会方便得多。你先好好练打字,别到时让我着急啊。(一个羞得通红的脸谱)
  德鲁皮:我要睡了,我的生物钟全乱了,他们说,过几天就好。
  德鲁皮:88888888888888(一枝红玫瑰)
  这是茹嫣第一次体验网络。让她有一种晕晕忽忽的感觉。远在万里之外的儿子,此刻就在你眼前活蹦乱跳地说话,做鬼脸,还献上了一枝红玫瑰。
  茹嫣调出智能拼音,一个一个捉出她要的字来,又一个一个组成词。对于拿起笔,想都无须想文字就哗哗从笔端流出的茹嫣来说,好像一瞬间回到了刚学写字的孩提时代,每每出现一个她要的字或者词,都高兴得拾到一个宝贝似的。
  这些字是手指头在键盘上击打出来的,你在击打它的时候,你看不见任何笔划,它们就直接进到你面前这个一尺见方的匣子里,然后通过那一条细细的电话线,弯弯曲曲,越洋过海,去到法国巴黎的一间小屋,然后展现在儿子的面前。
  如焉:平儿子,见到你的留言,真高兴——一行字跳上输字框,回车,又进入给儿子的留言板。
  茹嫣生平第一次在网络上发出一条信息。
  如焉:妈妈想你。你可能一辈子也不会体会到,一个母亲的这种牵挂。当我从邻居家接回“杨延平”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你留了一部分在我身边,你知道,它让我有了一种在家里随时随地叫喊儿子的理由……
  茹嫣就这样一个字、一个词、一句话地写下去,像中了邪,停也停不下来。
  晚上,离儿子说的上网时间还有几个小时,茹嫣打开QQ,登陆了MSN,儿子那个跳棋子一样的半身像还是赭红色的,儿子说过,如果是绿的,就是他在上面。她等待它变绿。茹嫣带上耳麦,用儿子教的方法试了试,耳机里传来她说话的回声:喂,喂,你好,德鲁皮你好,儿子你好,茹嫣你好……她打开摄像探头,视频窗口出现了自己的半身像。她偏偏头,举举手,里边那个茹嫣也偏偏头,举举手。她端详自己,脸上有一种隐隐的孩子般的笑意,像是要做一桩恶作剧。她记起儿子教给她的照相方法,按了一下那个“快门”,一张自己的小照出现在窗口一侧。她又侧了一个角度,让自己脸上的光有一点层次,再照一张。她要给自己照一张满意的,发给儿子。还有杨延平,也要给它照几张,发给儿子。她叫来杨延平,把它抱在身上。每当她抱它的时候,就好像当年抱那个小小的儿子一样,轻轻的,软软的,有一种很好的手感。
  茹嫣原来一直不太接受那些有毛的动物,或者说不接受所有的动物,像雀鸟、金鱼一类,远远看看还可以,但是不愿意触摸它们,这好像是一种洁癖。便是男女之间,她也不习惯那些超出常规的举动,甚至和别的男人握手,特别是那种没有感觉的陌生男人,心里都会起腻,更不要说跳舞了。她上大学那阵子,校园里跳舞跳疯了,班上女生拉她去,她便在一边观赏,帮同学看衣物,倒茶水。按照班上女生的点评,茹嫣是属于典雅型的,人也漂亮,只是茹嫣的漂亮,不是那种很刺激的,而是需要慢慢品味慢慢欣赏,时间越长,看得越细,那漂亮就越来越精致了。不像有的女人,一眼看去时又鲜亮又抢眼,看得久了,那平庸处就越现越多。两者间的区别,就好像茶水与糖水。坐冷板凳的女生,大多气质模样差点。她们总是渴望新的一曲开始时,有一个男生或男老师走到跟前,向自己伸出手来。茹嫣刚好相反,每当有人向她走来,她都会慌乱起来,反复说着一句话,我不会,真的不会,我是来给她们当保管的……丈夫曾说过,都是给那些文学经典害的,给柏拉图害的。
  一切准备工作做好,她就开始在QQ上给儿子留言,她现在对用键盘打字产生了兴趣,就像一个孩子,刚得到一盒蜡笔,急着用它在纸上画出一些东西来。她跟儿子说第一次独自操作电脑的过程,说那个与他同名的狗,说自己学会了用探头照相……茹嫣其实是一个聪明人,对文字有一种天生的喜爱,那键盘,那输入法,很快与她亲昵起来,她的十个手指头像十个小人儿在键盘上跳跃,很快就找到了感觉。她喜欢这种精微的舞蹈,甚至喜欢上了键盘那踢踏舞一般的击打声。她决定,不管儿子多晚才来,她都等他。没想到,12点刚过,QQ的蛐蛐声就叫起来,同时,儿子那个德鲁皮头像开始调皮地闪动。
  她赶忙打开窗口,看见一行字:
  德鲁皮:哇!妈呀,你可真了得,打了这么多字?我得慢慢看了。(一个翘起的大拇指)
  如焉:我打字慢,你可要耐点心。(一个红脸)
  德鲁皮:我们上MSN。
  如焉:好。
  MSN上,儿子的图像绿了。茹嫣点击了一下,对话框打开。
  德鲁皮:妈妈,我们试试用语音和视频,慢慢来,别慌。
  视频渐渐显示出来,茹嫣看见儿子了。儿子穿一件白色的长袖T恤,很精神地朝她笑。过一会儿,耳机里传来儿子的声音:喂,能听见吗,妈妈?
  茹嫣:能听见,很清楚。你不是说1点以后才能来吗?
  儿子:下午的事儿办完,提前来了。吃完晚饭还得出去。
  茹嫣:顺利吗?
  儿子:还行,明天去学校,然后别人领着去看房,这一段时间会忙乱一些,没时间上网。
  茹嫣:你先忙正事,看见你,我就踏实了。
  儿子:杨延平呢?
  茹嫣:在我脚下呢。
  儿子:抱给我看看。
  茹嫣将杨延平抱起来:看见吗?
  儿子叫喊着:杨延平!
  茹嫣取下耳机,凑到杨延平耳边。小狗看不懂缩小了的平面图像,但是它从耳机里听见儿子的声音,紧张地四处张望,没找到什么,便急得汪汪大叫起来。
  儿子:法国狗可真多,满街都是,各种各样的。
  茹嫣:你可别刚去又捡一只啊?
  儿子:真想捡一只。
  聊着聊着,茹嫣看见一个中国女人走到儿子背后,捅了儿子一下,儿子扭过头去,那女人做了一个吃饭的手势,儿子点点头。
  儿子:妈,我要吃饭了。
  茹嫣:快去吃吧。
  茹嫣想了想,还是问了:她是谁?
  儿子:女主人。
  茹嫣:你那位学兄呢?
  儿子:他忙,一般不回来吃晚饭。
  茹嫣:……替我谢谢人家。
  儿子:好,我下了。你早点休息。
  “早点休息”,是儿子从前挂断电话之前的固定用语。
  儿子:有一个网站,你可以去看看,我现在把网址贴给你,你直接点击就可以进去。
  茹嫣:什么网站?
  儿子:是一个中年人的网站,社区里有一个栏目,叫“子学海外”,有一些留学信息,我们学校的网站上面也有链接。还有一个论坛,叫“空巢”,一些留学生家长常去那儿,你进去看了就知道。
  儿子在视频窗口给茹嫣招了招手,然后窗口就关上了,他的声音也消失在暗夜之中。茹嫣想起小时候读的那些童话,那些镜子、宝石,或一盏神灯的光影中来去无常的神仙鬼怪。
  这是茹嫣第一次见到与自己相关的法国。尽管这个法国只是一间极普通的,甚至有些中国化的小房间。
  在茹嫣的精神活动中,俄罗斯文学和法国文学占了很大的空间。那是大仲马小仲马,左拉雨果梅里美的法国,是罗曼.罗兰巴尔扎克的法国。美丽凄怆阴郁的都市,神秘浪漫放纵的乡村,诡谲又华贵的宫廷,温暖又贫寒的阁楼,还有塞纳河畔石块铺就的小街和埃斯米拉达的巴黎圣母院……茹嫣的整个青春时期,这些如梦如幻的情景一直缠绕着她,让她一放下红宝书或长柄锄,就会立刻进入到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世界中。
  茹嫣知道,今天的法国早已不是那些古典作家们笔下的法国了,但是她只要想到它,就只有那些,没办法,那是她自己心中顽固的法国。所以,她第一眼见到儿子置身其中的那个法国房间,就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茹嫣打开儿子给的网址,网站叫“中年”。里面有好些论坛——就像一个小区有好些楼房一样——四十也惑、运动保健、中年情感、子女成才、琴棋书画、诗文会友、山乡岁月……还有就是儿子说的那个“子学海外”和“空巢”。
  茹嫣先来到“子学海外”,这里有各国的留学信息、就业信息、购物指南、交通咨询、通讯服务……
  茹嫣找到法国部分,招收中国留学生的,就有儿子在的那所学校。里面有那所学校的图片,校园很漂亮,像一座庄园,很古典的建筑,花园,水池,林荫道,各种精美的雕像,微机房,阅览室,学生作品展览馆,还有一个学生的交响乐团,打开交响乐团的节目,可以听到他们的演奏,水平还真高,不比我们国家一些中等水准的专业团体差多少。学生的建筑设计作品展,五花八门,什么样稀奇古怪的建筑样式都有,有的房屋,就是一头趴着的猪,猪鼻子是大门,猪尾巴是一个盘旋楼梯,可以上到猪背——一个拱形的玻璃房。茹嫣想,儿子以后可别搞出这样的房子来。
  儿子说过,打开浏览器,一条基本的原理,就是“指到哪里,打到哪里”。就是说,只要你看见了一只手,伸出食指,就只管打开。根据这个原理,茹嫣像买了一张迪斯尼乐园的门票,一路东游西逛,一路眼花缭乱,早已记不起来路。网页上有链接,链接又有链接,就像老子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按儿子的教导,茹嫣把自己感兴趣的网站网页,放到自己的收藏夹,一路下来,收藏夹已经放得拐了弯。
  茹嫣又来到那个叫“空巢”的论坛。
  打开网页,屏幕上出现一个鸟窝,一只小鸟从里面飞出来,一直飞到看不见,鸟窝里探出两个满脸沮丧的头像,一个老头,一个老太,然后,两个头像化作两个字:空巢。
  论坛的版主叫孤鸿,在前言里面说,我们的小雏都已飞去,剩下两只老鸟——或者一只老鸟,留在空落落的老巢中。但我们还得过我们的日子,思念,期盼,担忧,喜悦,寄钱,寄物,传输文件,或等待一次小鸟的归来……我们对于小鸟们的爱恋,注定是一次漫长的单相思,他们有他们的生活了,他们要往前飞,我们只能远远地看他们飞远的背影……直到有一天,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让我们这些老鸟们在这里相聚,说说我们的孩子,说说我们自己。欢迎你。
  看到这些,茹嫣心里一热,想起儿子高考那几天,在紧闭的大门外,烈日下,焦虑中,那一群巴心巴肝等候的家长们。那一刻,这些平日里素不相识的中年男女们一个个都格外亲热,有一种相濡以沫的感觉。
  论坛里有许多帖子,说儿女那里的天气,说机票打折,说哪个学校倒闭留学生无家可归;也有许多说自己的日子,说自己如何思念如何寂寞,从孩子出生一直说到如今;也有说自己如何调整如何解脱的,健身、美容、旅游、习书法、跳国标、养猫养狗……焕发了第二次青春;也有讲别人的故事,讲陪读,讲挣钱,讲这一代人往昔的苦难或温馨;还有许多贴图,从自己拍的花花草草、阿猫阿狗,到出国旅游、探望孩子,都有。茹嫣兴致勃勃一页一页看下去,这些帖子长长短短,没有什么章法,后面大多有一些跟帖,表示感慨,表示赞叹,表示不同的看法或提供不同的信息,七嘴八舌,很是热闹。就像公园一角,松松散散聚着一群人,熟识或不熟识的,亲近地聊着,或听着。
  看了这些,茹嫣有一种冲动,想说点什么,就像当初在考场外面,和那些家长们搭上几句话一样。其实,生活中,茹嫣是一个很矜持的人,不习惯在陌生人面前说话,便是熟悉的,人一多,也会拘谨。想了想,毕竟不是当着众人的面,于是敲了几句话,打了一个回车,于是,互联网的BBS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个叫“如焉”的鲜嫩网虫的留言:我是新来的。我儿子刚刚去了法国。看了大家写的文章,还有照片,很亲切。以后想和大家多多交流,多多向大家学习。
  茹嫣看了两遍,没错别字。抬头看看钟,已是夜里两点,一股倦意涌上来。便关机,洗洗睡了。这是茹嫣的第一次网络生活。
  第二天一上班,茹嫣把自己让办公室的人看了看,说了说儿子的事,就直奔资料室了。
  茹嫣在一个很清闲的研究所工作,研究的对象是植物。单位的楼房是那种五十年代的苏式楼房,宽大,结实,朴素,陈旧里透着一种往日的华贵。三楼东头是资料室,一些闲人常在这儿聚,说些闲话。男的说吃喝说麻将说斗地主,女的说儿女说老公说衣饰住房。男女在一起的时候,说一些半黄不黄的段子,互相间开点不太过分的玩笑。敲了谁一笔钱,买了糖果瓜子,也是在这里分享。资料室有个好处,万一有哪个较真的领导来撞见,大家立刻可以装作查找资料或读报看书的样子。在这个大都市里,这里的气氛,更像一个小县城,平和,自足,不求进取,有一些大杂院的烟火气。她几个同事的孩子,书都读得不太好,所以她的儿子能考取一个那么好的大学,接着到国外读研,还有奖学金——不像有的人,一路都拿钱买,一直让她们赞美不止,羡慕不已。都说茹嫣一个文文静静的人,丈夫又这么不早不迟地走了,能把个儿子盘成这样,真比发了几十万的洋财还强。
  资料室也是茹嫣常来的地方,一边听大家闲聊,一边寻一些喜爱的文章读读。现在她却是冲着那台电脑来的。
  茹嫣见电脑闲着,便问打字员小李,没活干?
  小李说,有几份材料,不急,慢慢打。
  茹嫣说,我也闲着,帮你打几个字?
  小李笑着说,想抢我的饭碗啊?
  茹嫣说,院长的儿媳,这饭碗谁抢得去啊?咱们所长都要看你的脸色呢。
  小李说,你们大知识分子,让你来干你也瞧不上呢。
  小李说着,拿了一张稿纸递给茹嫣,笑着说,我猜啊,你是要练打字!
  茹嫣说,真是个人精,让你一眼就看穿了。咱这台电脑可以上网吗?
  小李说,可以啊,拨号的,接上电话线就行,就是太慢,发个邮件什么的还可以,聊天啊,视频啊,就急死人,咱在家用宽带用惯了,懒得在这儿上网。
  小李说着,就给“猫”插上电源线电话线,那“猫”叽里哇啦一阵乱叫之后,居然也给连上了。
  一听小李也上网,茹嫣顿时热乎起来,和小李聊起上网的事。
  小李听着听着,脸上显出狡黠的笑来,茹嫣姐,你怕是在网恋吧?网恋的人最怕打字慢,一慢,就会眼睁睁地把一个好人儿给丢了。我跟你说吧,一快遮百丑,一个打字高手,可以同时和三个人网恋呢。
  茹嫣给这个小丫头一下说得面红耳热的,说,都七老八十皱巴巴的老太太了,还网恋呢。
  小李说,这你就不懂了,谁也看不见谁,你说你十八,人家又拿你如何?
  几个姐妹听见这个新鲜话题,都凑过来。有的说,她上网就看股票;有的说,她喜欢打牌,现在有一个固定班子,一日不见还怪想的,哪天要是有事给耽搁了,QQ也叫,手机也响;有的说还可以看电影啊,港台片,欧美片,还有成人片。茹嫣问什么是成人片,几个姐妹就笑了,说就是你和你老公做事的那种片子啊。说到茹嫣的老公,大家就发现说走了嘴,收起笑容,就着说起茹嫣的个人问题。说男人走了三年了,把儿子也渡过了河,乘着还没有老过气,找个合适的人,成个家,搭伙过日子吧。几个人轮番说了许多单身女人的难处,还说如今风气开化了,差不多合适,先一起住了再说,合脾气了,再办手续。另一个说,这个年头,办不办也就那回事。听了一会儿,茹嫣淡淡一笑说,你们今天是不是来开动员大会的?一个大姐说,只要你有这个意思,让你挑的还是有几个。茹嫣不好却了她们几个的情意,便说,儿子刚走,脑子还没有缓过劲来,怕挑不准。
  小李说,如今年月,谁敢说自己一眼就能挑个准?不行再来呗,又不吃个什么亏。
  眼见得越说越邪乎了,茹嫣抵挡不住,说,我怕你行不?帮你干活堵你的嘴行不?于是架起小李给的那一份小文件打起来。
  茹嫣是那种爱学习的坯子,对于文字更是一往情深,那刚刚学打字的劲头,就像小男孩学骑车。于是,在一台女人大戏的喧闹中,茹嫣滴滴答答敲着键盘,听而不闻地干起活来。
  文件不长,打完的时候,那几个大姐已散去,小李也不知去向。茹嫣登陆了QQ,儿子的头像一动不动,人家那儿还是半夜三更。便又去了“空巢”,打开一看,自己昨夜那个短短的帖子后面,竟然有了五六条跟贴。
  第一个是“枫叶红”的,它伸出一只手来: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这是一个零字帖,就是只有贴题,没有内容。
  第二个叫“一江春水”,它说,你好,请进——打开帖子,里面说:我的女儿也在法国,前年去的,学服装设计。以后咱们多联系。
  第三个是版主孤鸿,它也伸出一只热情的手:我来迟了,接待不周。好啊!咱们老鸟的队伍里又壮大了一个!^_^!是GG?JJ?DD?MM?愿你在这儿找到友情、温情、同情、还有……爱情——别不好意思哦,我说的是我们这些老鸟们的友爱之情。你去注个册,这样方便多了,还可以上我们的聊天室呢。我们恭候你。
  像许多初涉网界不设防的小菜鸟一样,茹嫣注册很老实,男女,省份,年龄,职业,文化程度,Email,QQ——除了婚姻状态之外,她都一一据实填来,这给她后来带来不少麻烦。她以为,这是一份交给组织上的档案,要实事求是才好。
  后面几条跟贴,也都是欢迎一类,一个个伸着手向茹嫣热情示意。
  看到这些,茹嫣心里一片春风和煦,温暖又酥软,有一种奇特的愉悦感。许多年来,在现实生活中,茹嫣对陌生人更多的是戒备,连在火车上促膝相对时,都不和人搭话的。便是熟人,也不习惯特别亲近的交往。现在,面对这样一些看不见的人们,竟有一种对话的冲动。她在一个个跟贴后面说:谢谢。请多关照。对版主孤鸿说,我是一个新手,以后要多多向你请教。
  眼看着在这儿磨蹭一两个小时了,正好小李也不知从哪儿玩回来了,便关了机器,回到自己科室。
  那天夜里,儿子一直没有出现,茹嫣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心想,儿子刚去,事儿多多,没时间上网,没地方上网,也在情理之中。据说有些孩子出去之后,半年数月的也难得与家里通一次气,就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这样也就自我安慰了一下。茹嫣又来到“空巢”,她将这个论坛的帖子前前后后地翻看着,突然也有一种写点什么的冲动。
  就在那个寂寞的夜里,茹嫣写了她的第一篇网文,也是她的成名作——《儿子的成年礼》。写儿子暑假回家,写教她上网,写机场告别。她把淤积于心的许多感受写了出来,就觉得浑身通泰了。写完之后,犹豫了一下,便将它贴到论坛上去了。然后又溜达到社区的其他几个论坛上。
  有一个论坛叫“山乡岁月”,可以看得出来,这里一些人都是当年插过队的。茹嫣赶上了上山下乡的尾巴,下去不到一年,这个浩浩荡荡历时十年的大折腾就戛然而止了。茹嫣下去的时候,插队已经成为一种游戏,就像上学时学工学农,全没了开初那种扎根山乡改天换地的豪情与悲壮。她与上百个孩子一起,来到她妈妈系统的农场,住集体宿舍,吃集体食堂,每月还有十几元工资。出工时,上百号少男少女嘻嘻哈哈往大田里一撒,也没个劳动定额,也没指望田里有个什么收成。放了工,吃了饭,唱歌,拉琴,打牌,打架,胆子大的,已经学会偷偷摸摸谈恋爱了。隔三差五会有系统来人放一两场露天电影……所以,茹嫣她们这一代小知青,没有前几届大哥哥大姐姐们那些厚重与沧桑,也没有那么多怀想与沉思。
  “山乡岁月”中的一些帖子,正在争论有悔还是无悔。这个话题源于几年前的一本知青回忆录《青春无悔》,一直到现在,依然纷争不休,一帮半百上下的老头老太,火气依然旺盛,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宛如当年小将时期。茹嫣粗粗看了几篇,除了有的言词失度,似乎都有些道理。她自己没有细想过有悔还是无悔,觉得悔与不悔该是自己的感觉,自己的感觉别人是没办法改变也无权指责的。刚刚想到这里,便看到一个帖子,说的意思和自己想的差不多,但是人家说得头头是道漂漂亮亮的,文字也不温不火很有风度。一看署名,叫达摩,便一笑,难怪,面壁十年,好功夫,好修养。
  看了一阵子,又到链接的一些个人网页去看,像一个放了学无所事事的小姑娘进了一个大商场。在“诗文会友”,见到许多网友的个人文集,前面那些跟她打过招呼的孤鸿啊,枫叶红啊,都有一些长长短短的诗文在里面。茹嫣津津有味地读着这些刚刚认识的网友的文字,暗暗拿它们与自己的比较,好像一个小女孩穿了一身新衣服,然后偷偷去看人家的衣服一样。
  接着她就看到了达摩的几篇文章。只看了几句,就一篇篇看了下去。茹嫣是一个对文字特别敏感的人,就像登徒子对女色,熙熙攘攘一片人海中,一下就捕到最漂亮的那位。茹嫣这种能力,常常甚于那些吃了一辈子文学饭的大评论家大教授,有时看他们褒扬的作品,看几段便看不下去,心里说,这样的文字,怎么也说不上好呢。
  转了一圈,茹嫣再回到“空巢一看”,哇!(用个论坛里最时新的感叹词)自己那篇《儿子的成年礼》后面一片赞美的跟贴,说什么好听话的都有,才女啊,美文啊,读得热泪盈眶啊,收藏了啊,转到另外的网站去了啊……让茹嫣都晕忽了。其中就有那个达摩的跟贴,虽然只八个字,却让茹嫣感动不已:佳人文采,慈母情怀。
  正在这时,QQ响了。茹嫣以为是儿子上来了,赶忙打开,一看是那个女儿也在法国的一江春水。
  一江春水:你好,如焉。打搅了吗?我从你的注册资料里见到你的QQ号,冒昧与你联系。刚刚读了你的文章,就想跟你说说话。你真是会写,把我心里的话都写出来了。
  如焉:当母亲的,心都一样。(一个笑脸)
  一江春水:我是父亲。
  如焉:(一个大红脸)没想到父亲也会这么柔情。
  一江春水:从她十岁起,我又当爹又当娘,所以对孩子的感情不一般。
  茹嫣没想到是个男士,还是一个单身男士,就不知该如何应对了,想想后打了几个字:那你也真不容易。
  一江春水:如今都过去了。(一个笑脸)
  如焉:是,再难也会过去。
  茹嫣不想说自己。
  一江春水:我女儿去了几年,对那儿熟悉一些,她妈也在那里多年,你们孩子有什么事需要帮助,尽管说。
  如焉:有事会麻烦你的。
  茹嫣突然想知道一点他女儿的情况,甚至想知道他女儿的模样。想想又觉得唐突,骂了自己一声,你也太急了一点吧?
  两人接下来聊了一下孩子。然后茹嫣就说到达摩,问达摩是谁?
  一江春水:达摩是我们这儿老鸟了,资格比我们都老得多啦!他是这个“中年”网站的创始人之一,后来他自己又做了一个思想论坛,这里就交给别人管了。
  如焉:你有他那个论坛的网址吗?
  一江春水:原来有,这两年搬来搬去找不到了。你可以去狗狗上查一查。
  如焉:那我现在就去查查,再联系。
  他们互相告诉了孩子的QQ号,Email,然后道别。
  达摩与茹嫣在同一个城市。不过对于网络来说,隔了个太平洋与隔了一堵墙,都是一样的。如果没有空巢论坛的偶遇,即便在一条街上,一辈子也很难相遇,便是相遇,也不相识。
  茹嫣上网晚,孤陋寡闻,不知达摩早已是知名的网络大侠,特别是在一些思想文化网站上,是一个很犀利的网文高手。他一些温和点的文章,也常在报刊上发表,只不过都另用笔名。一些好奇的网友,常会猜测他是哪个大学的教授或研究机构的学者,有的还说他在海外,言之凿凿地说他就是谁谁谁。你几乎判断不出他的专业,有时说西方宗教,有时说明清野史,有时说文革,有时说抗战,有时说时政,有时说经济,有时又说文学影视。涉猎范围很广,政经文史哲都来。有人说是一个奇才,有人说是一个杂家,也有人说只是一个学术混混而已。只有极少知交,知道他的底细。
  八十年代初,达摩还在一家国企当工人。那家国企有一所自办职大,与时俱进地想开“三论”,就是当时很时髦的控制论、信息论、系统论。学校没人能教,就从外校请来一位,没想到此公上了几节课后,人就不见了。到他单位去问,单位说,我们也在找他,说是到南方去了。一时请人又请不到。一个学生说,他们车间有一个人,讲得比这个老师好多了。教务处的人以为他说笑话。学生说,不信你叫他来讲讲?课不好停下,于是学校派人找到达摩所在的车间,车间领导说,有这个人,电工班的,人还聪明,就是思想意识不太好。问如何不好,车间领导说,和组织不一心。知道他能写能画,让他帮车间搞一些黑板报,大批判什么的,他说他不喜欢这些无聊的事情。学校问,这是哪年的事?车间领导说,多年来就是这个样子。
  学校一听,这话也是太过时了,只好笑笑。
  学校私下找到达摩,想探个虚实。拐弯抹角,说到“三论”。
  达摩说,知道一点。
  学校说,这是现在最时新的理论哦。
  达摩说,说新也不新,看你怎么说。
  学校问,你说怎么说?
  达摩说,要从国内说,当然还是新的;要从国外说,已经是几十年的老学问了。
  达摩此话一说,学校就一惊。又问此话怎讲?
  达摩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美国人就利用控制论的原理打德国人的飞机呢。说白了,就是把速度、角度、天气、飞行线变化、提前量这一大堆因素综合起来考虑,得出一个最佳方案。钱学森当年在美国的时候,就研究控制论啦,要不回国以后哪能搞原子弹?
  学校就更诧异了,问达摩从哪儿学得的。
  达摩笑而不答。
  学校决定让达摩去试讲几堂课,一来试试深浅,二来可以在此期间继续找人。便对他说,让他下周去当几天辅导员,与同学们一起讨论一下控制论。学校没敢说让他讲课。
  没想到,达摩去了之后,哪有同学们讨论的份呢?他一个人滔滔不绝不紧不慢深入浅出一路说下去,大家还没有听过瘾,两节课就完了。学校有人在后排监听,同学们一致反映,比那个上海小白脸讲得好多啦!又试了几堂课,反应愈佳。那时候,讲文凭还没有讲疯,又是一个企业自办学校,规矩不严,学生都说好,考试能过关,就行。学期结束,达摩就被借调到学校,还是当那个不明不白的“辅导员”。达摩挺满意,不用坐班,有寒暑假,还能在课堂上胡说八道,有一种满足感。
  那一年,达摩刚好三十而立。在此之前,他当了五年知青,八年工人,读了十几年杂书闲书黄书黑书,学历初中,电工三级。
  事后,已经在社科院里谋得一职的好友毛子私底下问达摩,你狗日的什么时候学了控制论?
  达摩笑笑说,哪里正经学过?只知道一点皮毛。现买现卖。
  那个学生是他一个车间的,平日喜欢听他吹牛,便胡乱举荐了他。举荐之后,立刻给他通了气。达摩正好厌烦了车间的生活,想到职大是一个自在地方,便临时抱佛脚,花了几天时间,找来一堆资料,没日没夜地磨起枪来。头一两堂课混过去之后,心里便有数了。可以说,他是和他的学生们一起完成了“三论”的基础教育。
  也有人对他说,你这样的化学脑袋,当初怎么不参加高考啊?要不现在还受这些窝囊气?达摩说,他怕那些高考题,怕考过了,人也傻了。恢复高考的时候,达摩几乎一点都没有动心。心高气傲的他,觉得自己已经无须将大学文科那一套再学一遍,他读过的东西,已经远远超过一个文科大学毕业生的范围。只是他当时没有想到,这个文凭以后会有那么大的作用;更没有想到,他那个又稳当又令人羡慕的企业,有一天会訇然倒闭。当然,还有一个很实在的原因,当时老婆要生孩子。
  讲了两年“三论”,学校又开文科,让他兼讲世界通史,后来又讲文学史,逻辑学。反正学校已经习惯,什么课缺人就让他去,只要同学说好听就行。达摩呢,已经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先行半步,开讲之后与同学们共同学习,共同进步,给同学们讲完了,这一学科自己也学完了。屡试不爽。后来,他用笔名写过一篇文章,就是谈这种同步学习的教育方法的。其中说,让教师也保持一种与学生一样的陌生感,新鲜感,紧迫感,与学生一起共同探讨,共同获取,是一种新的教育思路。教师只是一个学习小组长而已,那种将自己嚼了几十年的知识呕吐物再麻木不仁地喂给学生,自己也了无激情,学生也了无兴趣,反倒剥夺了学生的自学权利。文章出来,曾引起不小反响,也有多年靠知识呕吐物吃饭的骂他。
  这种崭新的教育思想最终不了了之。达摩私下说,等我有了钱,自己办一所学校,一个呕吐型的老师都不要。
  好景不长,没过几年,职大就进入弥留期,没有生源,最终关门大吉。那年头,正是全民皆商连居委会老太太都屁颠屁颠忙着跑信息的时候,达摩教了几年的“三论”,终于有一个词获得广泛的社会认同,谁见了谁都会问,有什么“信息”?
  一些老师调走,一些老师退休,一些老师回到企业另做了一份工作。
  学校成了一个空壳,要几个人留守,达摩是留守者之一。留守人员有几百元工资,没有多少实事可做,看管图书仪器办公用具,处理租赁教室业务,联办补习班,发放相关人员的各种费用……后面这几项,多少有一些油水,是大家都想做的。达摩却一眼就挑中了当看管员。
  图书室有几台电脑。前些年,他就是在这里对着当时那唯一的一台386完成了他的电脑入门教育。九十年代初,中国开通教育网,达摩最早的网络教育也是在这里完成的,那时还是电话拨号。达摩至今还记得,初上网时的那种兴奋。折腾一番之后,那只“猫”叽里哇啦一阵乱叫,浏览器上出现了一个网站的页面,那时网速很慢,看着那页面从上至下一点点显现出来,就好像一个孩子,一点点从产道里面露出来一样,头发,脑袋,胳膊,身子……终于,一幅有图片有文字的页面全打开了。那时互联网管制还不严,各种消息,各种言论,与传统媒体相比,又大胆又新鲜,就像刚刚有了汽车,还没有交通规则一样。
  现在这几台老机器还在,蹲在图书室一角,落满灰尘。网络上,这一类设备叫做骨灰级设备,这一类网虫,叫骨灰级网虫。到了后来,发展就相当快了,再回过头去看看当时那几台硬盘不到一个G的机器,就像看一百多年前的蒸汽火车头。
  这样的清闲日子过了两三年。达摩看起来极平和,其实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高到有些不求进取。这两三年对达摩来说,几乎是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神仙日子。上了班,四处一转,便钻进图书室,读书上网喝茶打字。可惜好景不长,接着厂子就整体给卖掉了。给了两三万买断钱,达摩和上千人一起,从此与这个企业永别。这时刻,正好遇上女儿读高中老婆动手术。眼见得那几万块钱一点点薄下去,达摩才知道读书上网不能管饱,骑马找马地混起差事来。
  达摩的家,属于这个城市里最正宗的平民。父亲卖了一辈子茶叶。当年定成分,组织上给了一个“店员”,说是和工人阶级只差那么一点点,几乎就是工人阶级了。
  达摩爱读书,是被茶叶店熏陶出来的。
  多年来,店里除了那些高级听装茶叶,其余的都有自己印制的包装袋。三年饥荒时,纸张突然紧张起来,店里的茶叶袋就断了来源。连达摩的课本作业本,都是那种又黑又糙的回收纸做的,一写字,笔划就洇得粗粗的,笔尖在纸上停留的时间稍长,就是一片墨迹,像山水画。纸面上还有没化完的旧字迹小疙瘩,用手摸去,像盲文一样。上课时,达摩抚摸书页,觉得不舒服,就一粒粒抠它们下来,有时候是一截草梗,有时候是一团棉絮,还有一回竟是一只小甲虫的尸体。这些东西倒是抠了下来,书本作业本就露出了一个个小洞眼,让人非常沮丧。明知道会把书本抠破,达摩依然禁不住要去抠,不抠掉难受,最后将书本抠得百孔千疮。达摩后来读心理学的书,知道那叫强迫症。
  茶叶店买来一些废旧报纸书刊,粘成纸袋装茶叶,十六开的刊物纸,每页装二两,三十二开的书纸,每页装一两,半斤以上用质地较好的画报纸或对开报纸。
  茶叶是雅物,字纸也是雅物,这两样达摩儿时最早接触的雅物,让他这样一个地地道道的平民子弟沾染了许多儒雅之气。他喜欢到父亲的店里去,闻着茶香,似懂非懂地看那些尚未拆散的报纸书刊。到了六十年代,许多书刊外面已经看不到了,父亲的茶叶店还有。五十年代的,三四十年代的,各色各样早已消失了的人和早已消失了的文字,不时都可以看到。对于茶叶店来说,那只是商品包装;但是对于达摩来说,却是学校里得不到的“非法信息”。有一次,他见到一本多年前的国语课本,就是后来的语文课本,发现十多年前的语文,竟是这么有意思,要拿回家去。父亲说,这里的一张纸,一片茶叶,你都别想带走。父亲是那种最本分最清高的店员,因为干了这一行,他一辈子不喝茶,全家都不喝茶。直到今天,达摩烟酒都会,就是喝茶不会,喝也喝不出味道来。达摩拿了那本国语课本便坐下来读,读到父亲下班。第二天放学后,继续来读,又读到父亲下班。
  父亲见他这般痴情,于心不忍,便去和柜长商量好,凡有儿子喜爱的书刊,算成双倍的重量来换。茶叶店的秤小,几两几钱都称得出来,那时候,老百姓买茶叶,常是一两二两地买。还有一样东西,达摩印象很深,店里专门为那些爱茶又喝不起的人,备下两种特殊品种——从茶叶里剔除的茶叶梗和筛落的茶叶末,价格极廉,泡一泡,也有茶叶味道,特别是那种茶叶末,比茶叶出味还快。数十年后,大宾馆用的那种袋装快冲茶,其实就是茶叶末。
  达摩一点一点积攒着自己的图书库。他早年的那一批书刊,许多封皮上都有重量记载,三两七钱、半斤、一斤一两……也有五六斤、七八斤的,那是一摞书刊的总重量。五花八门优劣混杂,后来足有上百斤。父亲说,你这上百斤,就是我的两百斤,一毛六一斤,三十二块钱哪!是你妈一个月的工资。一直到了文革,那些藏书万卷的人家开始烧书了,达摩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攒书。平民人家,也有独享特权的时候,谁会关注这样的一个孩子有什么书呢?达摩后来说,在那一批书中,居然有当时省军级才能读到的那种黄皮书、灰皮书,如《托洛茨基回忆录》,《新阶级——对共产主义制度的分析》,哈耶克的《通向奴役之路》……有的读来像天书,有的终于没有啃完,有的读了等于没读。他也没想到,当时根本没有注意的那个哈耶克后来竟得了诺贝尔奖,还成了数十年后中国一批思想家的精神教父。可惜那书后来借丢了,不然拿了这本封皮上写着“六两五钱”的“善本”,可以冒充一下中国的哈耶克权威,比那些八十年代后靠哈耶克红极一时的专家们,资格老到天上去了。
  达摩另一个无意间的收获,是学会了读繁体竖排本。他无师自通连蒙带混地硬学会了简繁转换,学会了那种从右到左从上到下的读法,这一点,在那个主要依靠阅读获取信息的时代,达摩得到了比别的孩子多得多的东西。
  说到达摩青少年时代的读书生活,不能不提到一个人。
  达摩父亲工作的茶叶店,店名叫“陶陶斋”,是一家百年老店,古色古香的,大门两侧有一对木刻楹联,褐底绿字。一边是:琴里知闻唯渌水,一边是:茶中故旧是蒙山。店名和楹联据说都出自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一首诗。父亲说,这些都是很有讲究的呀!什么讲究,他也没说明白过。字是清代一位名士写的,所以落款上有道光多少年的字样。
  文革初期的一天,突然得知革命小将们沿街一路横扫而来,远远已经听得嘁哩咣当的打砸声拆卸声,接着就有浓浓的烟火在街那头升腾起来。店里几个与店铺共存数十年的老职工情急之下,赶忙去拿了大红纸,写上一副对联,将那百年楹联严严实实地蒙上,一边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一边是:五洲震荡风雷激。那块牌匾则贴上:毛主席万岁!还抬出一大桶好茶水,一旁竖上一块标语牌:革命小将辛苦了!请喝一杯革命茶!店里一干职工都站到门口,笑脸相迎,笑脸相送,侥幸躲过一劫。深夜,几个老职工偷偷潜来,费尽气力将楹联和牌匾拆下,用油纸包裹好,放到仓库货架上,当作货架的底板,一放十多年,差不多给忘了。到了改革开放新时代,说要恢复老店名的文件下来,才记起当初这一壮举,可惜当时的几位当事人,除了达摩的父亲,其他全都谢世。达摩的父亲也已退休数年,报社的记者还专门找到家来,向他采访当年人民群众抵制四人帮倒行逆施的这一动人故事。那天达摩的父亲一边兴奋不已地念着那篇文章,一边抹着老泪。文章还配发了一张照片,达摩的父亲站在重新挂上的楹联前,指着上面在说什么。这是他老人家七十多年来第一次上报。没想到达摩在一边笑着说,爸,你也不想想,那时有四人帮吗?那个王洪文当时还在上海滩当个虾米保卫干事呢。一番话,弄得老人多少有些扫兴,嘀咕说,我管他四人帮五人帮呢,这东西保了下来,总是个好事吧?
  陶陶斋店堂很大,进门后,迎面一排齐胸高的柜台,黑大理石台面永远擦拭得镜子一样,光可鉴人,上面镶嵌着一排碗口大小的白色大理石,据说是专门给客人察看茶叶的。店堂左右各有一张八仙桌,隔着木窗棂,可以看街景。一道屏风后面,又各有两套茶几座椅。外面是给普通茶客歇脚解渴的。很长时间里,店堂里都设有免费茶水,冲泡好后,倒入一只棕榈包裹的洋瓷桶中,放在一只矮几上,旁边置有一盘白瓷茶盅,墙上钉着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为人民服务,茶水免费。屏风里面大都是一些老茶客,一些宾馆酒店政府机关的采购,来了也在里面坐,一样样品过,歇过,聊过,然后再一样样采买。没人的时候,达摩就常常在屏风后读书,渴了,可以喝那免费茶水。
  达摩的父亲为儿子的好学苦读欣喜,又觉得长此以往打搅了店里,所以常让达摩帮店里干一些活,搬搬拣拣,或粘粘茶叶袋之类。店里老职工多,卖茶叶又是一桩温和雅致的生意,所以大家都喜爱这个孩子。
  解放前,陶陶斋是那种前店后场楼上住家三位一体式的。后院有几间作坊,将购进的新茶再作加工,有些秘技,只有一两个当家师傅才能知道。茶叶店有四层楼,当年在这条街上,也算很气派的。二楼办公,三楼住老板一家和账房先生一家。店里的几个贴心老职工,住四楼,达摩家也在其中。公私合营后,住家的人就从后门上楼了,与公家分开。但对达摩来说,依然方便,下了楼从后街绕到前街,也就是几分钟的功夫。
  文革前一两年,一日,达摩正在店堂一角读一本旧杂志,进来一位四五十岁的清癯长者,高个子,穿一身灰色四口袋干部服,不合体,松松垮垮,常洗又从未洗干净的样子,脸庞瘦削,鼻梁上架一副近视镜。达摩知道他是一位常客,和店里人都熟,大家叫他卫老师,说是附近一家中学的。那家中学很普通,连一中二中这样的编号都没有,而是以街为名。这样的中学,在达摩看来,该是等而下之的中学,是那些成绩不好或出身很坏的学生才去的地方,所以并未特别注意他。只听大家说,此人有一怪癖,只喝特级香片。香片分六等,特级香片每两两块多钱,可以买五号香片一斤多。那年月,大多数人的工资都只有三五十块钱,不吃不喝也只够买两斤。
  多年来,到店里买特级香片的,大家大多熟识,除了前面说的宾馆酒店政府机构,私人买的,无非是些还有点家底的旧时有钱人,高级知识分子,名演员,大干部,再就是偶尔买上一点待客的。这位卫老师,从他衣饰打扮看,不像有钱人,每次一两二两地买,也不像有钱人。但是他只要特级香片。几次,店里人对他说,其实,特级与一号差不多,就那茉莉花讲究一点,可价钱便宜一半呢。卫老师只是谦和地笑笑说,天壤之别天壤之别。即便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卫老师也决不降格。父亲说,有一次,这个卫老师身上只有一块多钱,却硬是只要特级香片,结果给他称了五钱。在不知道卫老师身份之前,店里人私下都叫他“特级香片”,猜不出这个怪人究竟是何方神仙。直到有一天,他一个毕业数年的学生在店里碰上他,听他们聊天,才知道是一位中学老师。那个中学隔了陶陶斋几条街,他们附近就有几家茶叶店,不知为何他总要舍近求远,跑到这里来买。后来问他,他也只笑笑,不语。
  那天,达摩读的旧杂志是一本民国刊物,叫《中学生》,有白描插画,还有一些旧时广告,雪花膏、鱼肝油、肥皂洋火之类,广告上都是那种烫了头发、抹了口红、穿了旗袍、光着大腿的摩登女郎。那时中国大陆的报刊上,早已见不着这些稀罕物了,所以达摩看得很新鲜。卫老师买好茶叶,与店员笑笑正要出门,仿佛有一种感觉,就朝达摩走来,生生地从达摩手里将那本《中学生》抽了去,眼里便放出光来。
  翻看几页后,他问达摩,哪来的?
  达摩被他问得有些发慌,忙说借的。
  他又问,哪里借的?
  达摩一时编不出谎言,只好说,跟店里借的。
  他说,这里?
  达摩点头。他笑笑,还给达摩,连连说,奇事,奇事,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它。说着,又从达摩手里抽过书来,细细翻看,自语道,一晃数十年。然后指着目录上几个名字问达摩,这些是谁?知道吗?
  达摩说他知道冰心,叶圣陶。
  卫老师连说不简单不简单,还说出了两个。我们那些中学生,怕也没有几个能说出来。我跟你说,这上面的人,大作家大名人多得不得了啊,我们上了大学还读它。
  卫老师说上劲了,就在桌边坐下,一一跟达摩介绍里面的作家、学者、名人,还有那个画画的丰子恺。
  达摩说,不喜欢这个人的画。
  卫老师惊讶地说,大画家呀,你还小,你还看不懂。这个人啦,全才呀!诗文乐理样样精通。
  卫老师与达摩好说了一通。说得达摩的父亲和其他店员暗自诧异,这个向来只笑笑,不多言的怪人,今天怎么和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谈得如此投机?最后,卫老师向达摩提出一个请求,将书借他看一天,明天此时此地一定奉还。达摩有些为难,说,这是……店里的书。卫老师便上前去和刚刚卖给他茶叶的店员说,借借行不?这样,我把茶叶放在您这儿,明天还书的时候再拿?那店员笑了,您是我们的老顾客了,您就先拿去看吧,茶叶也拿回去。达摩的父亲也过来说,您要喜欢,书您就拿去,我明天拿一本别的来顶上就行,总是一个包茶叶。听达摩父亲这么一说,卫老师赶忙说,那我明天给您这儿送几本纸张好些的来。
  达摩父亲说,您就别来回跑了,您说个地址,我让我儿子去取。
  第二天,放学后,达摩按卫老师留下的地址找到他家。卫老师的家在他学校附近一条小巷里,走到一个大杂院门前,就见卫老师在门口站着等他。卫老师忙说,我怕你找不到呢。达摩说,我知道这里,我们有同学也住在这条巷子里。卫老师便将达摩领进自己的家。大杂院住了十多户人家,杂乱得很,卫老师的家在后院一角。进门后,达摩发现这哪像一个家呢?昏昏暗暗的一间房,外面隔出一小半做厨屋,一只煤炉,架着一只没洗的铁锅,一张矮桌,断着一条腿,靠墙用砖垫着,上面杂乱放着碗筷油盐,地上几根萝卜,已经发黑。里面半间更暗,进去后,卫老师便开了灯。达摩一看,用一句成语来说,叫家徒四壁。一张木板床,用两条长凳架着,后墙有一扇窗子,又高又小,窗下有一张小条桌,一只方凳。再就是一只藤书架,上面有一些书刊,有几摞作业本。地上有一只大木箱,是用糙木板钉的包装箱一类。大木箱上放着一只质地做工都很好的牛皮箱,电影里,有钱人上船时提着的那种,与这个家的环境很不协调。
  卫老师叫达摩在方凳上坐下,自己坐到床沿上。卫老师拿出几本《红旗》杂志给达摩说,我用这个换吧,还是新的。达摩收下《红旗》,就准备走了。
  卫老师突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本书?
  达摩摇摇头。
  卫老师眼睛放出光来,神秘地说,这上面有我的处女作呢。
  说着,卫老师就翻开叠出一角的那一页,指着上面的作者名字说,这就是我。
  达摩凑过去一看,是一个叫“斯卫”的人。
  卫老师说,这个斯卫就是我。那一年我十七岁,刚上大学一年级。这篇文章,叶圣陶先生还亲自给我修改过。卫老师接着说,这事你要保密,别对人家说。然后,卫老师又问达摩看过哪些书。达摩就给他说了一些。魏老师一边听一边说,好啊好啊,你这么小的年纪,看了这么多书,看书好啊。然后又说,谁谁谁的书不要看,什么什么书也别看。
  达摩问为什么?卫老师说,不好,没意思,误人子弟。然后说,哪些哪些书要看,谁谁谁的书要看。可惜,我那些书都没了,不然我可以借给你。
  卫老师说的那些书,那些人,达摩隐隐约约记住了一部分。文革第二年,无政府主义了,学生便去抢图书馆,混乱急迫中,当年卫老师给他说到的那些书名人名,让他抢得的书质量都很高。这使他日后的读书生活少走了许多弯路。
  此后,卫老师每到陶陶斋来,若遇上达摩,一老一小便会聊上一阵子。卫老师不像达摩学校的老师,他说的话都很新鲜,达摩听了觉得很有意思。有时候,达摩见了自认为卫老师会喜欢的书,也会给他看看。
  说话间就到了1966年夏天,也就是革命小将沿街扫四旧陶陶斋老职工冒险救楹联的后几日,那时学校已经不上课,一心一意闹革命了。达摩刚上初一,在学校里啥都不算,连个小组长都不是,就落得个自在,便四处游逛,四处看热闹。
  一日,在一条大街上,见到浩浩荡荡一支大队伍开了过来,大红旗,小彩旗,横幅,语录,领袖像,口号声,战歌声,乒乒乓乓咚咚锵锵的敲打声……用一句作文里的话来形容——街道像一条五彩的河。等那游行队伍走近,才发现中间还夹着一支奇特的队伍,一个个剪了头发,抹了花脸,头上戴着高帽子,胸前挂着纸牌牌,上面写着各种字样:封建把头,逃亡地主,交际花,资本家,CC特务,妓女,流氓,坏分子……根据个人不同的身份,身上还有许多装饰物,资本家脖子上系了几十条皱巴巴的领带;交际花脚上穿着高跟鞋,前胸后背也挂着高跟鞋;逃亡地主胳肢窝里夹了一卷纸,上面写着“变天账”;CC特务就像电影里的特务一样,歪戴大礼帽,鼻子上架副黑墨镜……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锣鼓镲钹一类响器,也有的就拿脸盆痰盂,敲一下,喊一声,我是张某某,我是不法大奸商!我是王某某,我是一贯道分子……各喊各的名字与身份。两旁的队伍,就喊打倒他们的口号,此起彼伏。此情此景,达摩曾在几部反映大革命时期的电影里见到过,没想到现如今能看见真格儿的。游行队伍走着走着,达摩就看见了卫老师,他也在中间那一溜,胸前牌牌上的字又长又特别:胡风反革命集团反动骨干分子卫立文,“卫立文”三个字很大,每一个都打上了大红叉。那时达摩对胡风集团知之甚少,只隐约记得儿时见过一些漫画,胡风光脑袋,太阳穴上贴着狗皮膏药,屁股后面挂着一把小手枪,手里抱着一支硕大的笔,笔尖尖上滴着血……该是一个阴险狡猾亦文亦武的特务之类。没想到这温文尔雅近乎迂腐的卫老师竟是这一类人,还是骨干。八月骄阳似火,达摩却打起寒颤来。再看一眼卫老师,面如死灰,眼光呆呆地透过镜片只盯着自己的鼻尖,他一手拿根柴火棍,一手提只铁锅——就是达摩在他家厨房见过的那只铁锅——一下一下敲着,锅底已经敲出一个洞来,声音就沙夸夸的。
  从此以后,卫老师再也没来陶陶斋买特级香片了。
  达摩再一次见到卫老师,已经是五六年以后了。那时,达摩已经在广阔天地的泥里水里摸爬滚打了三四年,早已是一个饱经风霜的汉子。只是读书的嗜好一直没改,而且近乎成癖。由此还结识了几个书友,有的在一个公社,有的在外县,还有在城里的。历尽磨难,阅尽人世,也早已不是少年时那样,单纯得将一切看得如童话般美丽。此时的读书,已不是少年时代的好奇求新,而是渴望寻找一些生活的答案。几个人在一起,便会把书中读得的感想与社会现实联系起来,或思辨,或质疑,或彷徨,或慨叹。偶尔也会写下长长的信函,互相探讨一些问题。
  那一年春节,达摩回城探亲。几个友人聚会,其中一个就是后来成为马哲理论家的毛子。毛子说,带你们去见一个人。达摩问什么人?毛子说,一个高人。你去见了就知道,上过毛选的。问为什么上毛选?毛子诡秘一笑,却不作答。大家心里多少明白了毛子说的是个什么人了。
  跟着毛子走进一家大杂院时,达摩发现,这不就是卫老师卫立文的住处么?果然,毛子就敲了角落的那扇房门,出来的,正是卫老师。卫老师见一下来了三五个人,有些警惕,毛子说,都是我的知心朋友,有几个我原来跟您说过的。卫老师就将他们让进屋去。屋里的一切几乎都没变,就是多了几张可以收放的小马扎,看来这儿还是一个常有聚会的地方。
  一直到大家坐定,卫老师也没有认出达摩来。也是,眼下这个又黑又壮的汉子,和当年那个文静矜持的小男孩,已是判若两人。
  卫老师和毛子寒暄几句后,达摩说,卫老师,还认不认识我?
  卫老师打量了一下说,面熟。
  达摩说,特级香片。
  卫老师惊喜地叫起来,啊呀呀,陶陶斋的那个孩子?
  达摩笑笑。
  卫老师说,我跟你说,那本《中学生》又没了,被抄去了,还成了一大罪证。
  见毛子几个一脸诧异,卫老师和达摩你言我语地讲了当年他们的那一段交往。毛子对达摩说,没想到你这么老的资格啊。达摩说,我那时不懂事,也不知道卫老师是谁。达摩几次想说起那一次游行的事,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那天说了许多话,大多与时政有关。达摩记住了一句,谈到中国前途命运时,卫老师说,体制的问题。这句话,差不多二十年后才渐渐公开成为一句时髦语。达摩没想到的是,当年那么温顺嗫嚅的卫老师,如今说话却如此口无遮拦。
  达摩说,卫老师,您变化很大。
  卫老师笑笑,原来还有幻想,也真的以为自己有罪,现在不了。
  回去的路上,达摩问起卫老师的情况。
  毛子奇怪地说,你不知道啊?我们省有名的理论家啊,有一段时间,还当过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到过延安,南下来的。你到图书馆翻翻五十年代初的报纸杂志,大块大块的文章都是他的。你白跟他认识这么多年啦!
  后来,达摩和毛子又单独去过几次,越谈越投机,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达摩后来对父亲说起卫老师,父亲说,我说怎么就一直没见他来买茶叶了呢。一次达摩和毛子去看卫老师,父亲让达摩带上二两特级香片送给他。
  卫老师谢过之后说,我不喝茶的。
  达摩问,那为什么当年要买特级香片?
  卫老师听了,良久不语,脸上有戚戚之色。达摩不知其间有什么隐情,有些窘迫,刚想将话题引开,卫老师就说了。
  卫老师说,五五年,突然就把他抓了,单独监禁,让他交代与胡风的关系,交代反党活动。接着就把他家抄了,抄出几封他给胡风的信的底稿。那信都是解放前几年写的,好像还是抗战时期,当时胡风在桂林办一份刊物,信的内容是投稿,还是探讨理论问题,已经没有印象,反正这就是铁证了。加上一些其他问题,他当然就一垮到底了。坐牢期间,发妻与他离婚,带着两个孩子调到远方,连去向也没告诉他。他说,在那之前,他正是风流倜傥志得意满的时候,不要说自己的夫人,就是周边许多年轻女性,也都将他宠得什么似的,哪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屡屡觉得生不如死。他也听说有人走了这么一条路,只是关押期间,看管很严,找不着下手机会,也没有条件。关了一年多,说要发配到郊县监督劳动。他想,这样自己就有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机会了。
  下去之前,单位里开了一场批斗会为他送行。会场下面坐的,大多数是他的下级,以及他管辖的一些文化艺术单位的人,他们许多曾是他的崇拜者,每次只要他作报告,都可以看见一片热烈得让人感动的眼光,还有发自肺腑的掌声。可那一瞬间,全都跟斗黄世仁一样义愤填膺,口号声此起彼伏,声嘶力竭。他苦笑笑,心里给自己拟了一副挽联:就此可以去了,兹世已无牵挂。
  他走出会场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性走到他跟前,平静地说:我是某某,话剧团的美工。
  他看看她,面熟,但记不起来有过什么交道。
  那女性说,早上才知道有这个会,来的路上,给你买了一点茶叶。
  说着,就把一听精致的铁罐罐递给他,转身离去。
  他说,那一瞬间,他呆在那里,连一句谢谢的话都没能说出口,痴痴望着她大踏步远去。押解他的人抢过那听茶叶,迅即打开,将茶叶倒在一张报纸上细细翻看,里面只是茶叶,什么别的都没有。几个人商量了一下,交还给他。
  就这样,卫老师带着这一罐茶叶去了一个寂寞凄苦的山乡。
  那天晚上,寒夜孤灯,万籁俱寂,一种比牢狱还可怕的寂寥笼罩着他。牢狱里,还能听见狱卒的脚步声或呵斥声。他开始思量如何死法。他想起那个年轻女性送的茶叶。他原来不喝茶,但人家一份浓情,总要品尝一下。打开铁罐,一股超凡脱俗的香气缓缓飘逸出来,那是一种茶香、花香、女人的心香混合而成的一种天香。
  他忘情地张开整个胸怀吸入它们,吸到有一种迷醉感。卫老师说,那一刻,他放弃了自绝的想法。
  那一罐茶叶他一直没有喝,凄凉时,绝望时,就打开来闻闻。一直到数年后,让他回城当了一个普通中学的地理老师,那一听茶叶一颗都没有动过,只是那让人忘情的香气渐渐淡了。
  那听茶叶的铁罐上印着:精制特级香片,陶陶斋。
  达摩和毛子问,后来还有没有故事?
  卫老师说,回城之后,她听说了,来找过我。这时她已经是右派了,在一家街道缝纫厂做工。她说,没当右派的时候,本来想过,等你回来,和你一起过。现在,就这样吧。我听懂了她的意思。我就说,我已经和你一起过了,我每天闻着你的气息才能入眠。我把那听茶叶拿出来给她看,和当初一样,还是满满的,只是颜色退了一些。她哭了,说这样很好,真的很好,我很满足了。
  卫老师说,那次以后,她再也没有来过。卫老师找过她,不知道地方,一直没有找着。
  文革开始后的一个傍晚,就是卫老师游行的那一天,听押解他的文艺界小将们在说,话剧团有一个漂亮的女右派,画画的,抗拒给她剪头发,当即冲到大街上,一头撞在汽车上,伤得很重,还在医院抢救。他本能感觉到那就是她。傍晚,小将们将他押解到家,训斥一顿之后离去。他顾不得饥渴、伤痛和虚脱,找到那家医院,说自己是伤者家属。医院说,人在太平间。卫老师找到太平间,地上有几具尸体,很随意地扔着,她也在其中。她身上盖着几张报纸,只有一溜乌黑的长发飘散在外面,似乎很骄傲地炫耀着。他轻轻掀开报纸一角,脸已变形,一边已经残毁,侧向地面,另半边古怪地笑着,似乎在说,看吧,没让剪掉我的头发。
  卫老师说,回家后,他把那一听茶叶珍藏在自己那只皮箱里,从此也不再买特级香片了。
  此后,达摩只要回城,就常常到卫老师这儿来。那时,他和卫老师都没有想到,这样一个歪歪倒倒风雨飘零的人,竟会活到一个新的世纪,成为一个耄耋老者,而这个耄耋老者,又石破天惊地成为一位思想文化界充满活力的斗士。当时,达摩常常觉得,卫老师那种无所顾忌甚至放浪形骸,都有些自残的意味。果然,他见到卫老师在陋室里挂出一副对联:涉水吟天问,扬天唱广陵。题记是“斯卫天命自贺”。
  达摩默默看了半天,心里有些忧伤,有些疼痛,想,卫老师经历了漫长的如屈子一般的忠臣自省之后,终于彻底决绝,哪怕如嵇康一样痛快死去。
  达摩努力笑笑说,卫老师,他们见了这几个字,就要把您打入地狱了。
  卫老师也笑笑说,我本已在地狱。我们都在地狱。
  每次返乡,达摩都有一种不祥之感,不知下次回来还能否见到他。但是世事无常,七十年代中期之后,那些人竟不再理他了。他对达摩等人说,他们自顾不暇了……
  后来达摩多次思虑,一个在强大的国家机器和铺天盖地的宣传中长大的人,一个自己与家族都非常纯正驯良的人,为什么会被一个老鼠一样活着的罪人轻易地征服了?
  这个话题,在达摩以后的网络生活中,被正式提了出来,并引发过一场激烈又饶有意味的争论。
  那天晚上,茹嫣听了一江春水的建议,到狗狗和百度去查“达摩”。输入“达摩”一打回车,天啦,十几万条。细一看,许多并不是此“达摩”,而是彼“达摩”——菩提达摩,少林达摩,达摩禅杖,达摩祖师……茹嫣便不知所措了,赶快给一江春水发QQ,一江春水回话说:你在达摩后面再加上其他关键词,比如文革,知青,思想,南联盟,911,进行深度搜索。茹嫣如法炮制,果然就出现了这个写文章的达摩,越翻越多。其中最早的信息竟是四五年以前的,那时,中国的网络还是荒漠中的几条小溪。
  达摩的文章大多是思想文化政论时评一类,也有一些散文随笔,文字很节俭,很收敛,但是很有张力,非常干净,里面有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超然。但是,你可以感觉到那些平缓、理性的叙说后面,有很深的思想和很浓的情感。茹嫣是一个不太爱读理性文字的人,但是在达摩的这些文章中,理性常常潜藏于诗性之中,让你感觉不到它的坚硬。于是,茹嫣没事就搜读几篇,来不及读就存起来,渐渐地收集了一批达摩的文章。
  茹嫣偶尔也想,这达摩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张扬又含蓄,丰富又简略,该是一个潇洒超拔平和豁达的男人吧?
  茹嫣上大学时,头一两年还有写作课,写过一些命题作文。从那之后,似乎再也没有自主地写过什么东西。她只是读,很挑剔,很精致,很有意味地读。她似乎从来没有正视过自己的文字如何,正如很长时间里,她很少端详自己的身材模样,直到她成了大姑娘了,常听见别人对她妈夸赞说,呀,你们家茹嫣越长越漂亮啦!又文静,又聪明,不知谁家有福气呀……这些暧昧的话语,让她察觉到一个人的漂亮是和另一类事情相关的。这让她高兴,又隐隐地不安。她那个时代,女孩儿懂得的男女之事极少。如今,她的这些文字受到夸赞,也让她始料不及。她觉得,就像自己的漂亮是无声无息长出来的一样,自己的文字,也是自自然然生出来的。就像当年听人说自己漂亮一样,现在听到这么多人夸赞自己的文字,还真高兴。她又赶快写了一些自谦与感激的话贴上去,网友们又有跟帖,说眼巴巴等着如焉的新作呢。
  茹嫣就一发而不可收拾,写了许多关于儿子的文字,写他出生,写他上学,写他调皮,写他养狗,写他高考,然后从此离开这个家……茹嫣进入了平生第一个创作疯癫状态,下笔如有神。
  就这样,茹嫣和空巢论坛的蜜月开始了。这多少弥补了儿子出国之后心里的落寞。
  一些其他的网站,特别是几个中老年人的网站里,开始出现一个叫如焉的文章。有的是多次转贴而来的,“空巢”因此也扩大了影响,还有些转贴,直接就链接过来了。于是,“空巢”也和其他几个网站互相链接,成为兄弟论坛或姐妹论坛。短短一段时间,茹嫣成为“空巢”重量级人物,每天晚上回家,打开电脑,她的邮箱和QQ总是有一堆东西,空巢的生活顿时被它们塞得满满。
  单位那几个姐妹对茹嫣说的那些话,看来并不是玩笑,大约是谋划已久,只等茹嫣的儿子出国便开始实施。
  那天上班不久,小李就到茹嫣科室来了,神秘一笑说,茹嫣姐,来一下。
  茹嫣想大约是打字或上网一类的事。这段时间,国庆前后,文件多起来,茹嫣帮小李打了许多东西,小李为了表示感激之情,还送她一套高级护肤用品。
  茹嫣来到资料室,所办主任江晓力已经在里面一个小套间坐着了。
  江晓力和茹嫣差不多同时进所,算算近二十年了。一个从部队转业,一个从大学毕业,一个搞了行政,一个做着自己的专业,虽然不是特别亲密,但都知根知底,父辈们也曾有过交往。
  那个小套间是放学术档案的,平日一般不让人进去。小李将茹嫣领来之后,就悄没声退出,随手将门带上。小茶几上,还像模像样放了一盘香蕉,一盘开心果。江晓力见茹嫣进来,开门见山地说,我今天给你做一个大媒。
  茹嫣一惊,你还当真啦?
  江晓力说,怎么不当真?我们能眼见得一个这么迷人的大美妞就这样一天天熬老啊?
  茹嫣慌乱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江晓力一看,笑了说,你看看你看看,又不是大姑娘,一说这事还脸红呢,还像个旧社会的人。
  茹嫣窘然笑笑,你说吧。我听着。
  江晓力说,有一个人,委托我帮他寻一个意中人。
  茹嫣嗯了一声。
  江晓力接着就说,这个人的条件有些怪,老姑娘不要,小姑娘也不要。老姑娘脾气怪,小姑娘脾气坏。老姑娘单身太久,很多地方都已经难以放开,小姑娘呢,差异太大,又怕不能合拍。离异的不要,丧偶没孩子的也不要,有孩子还在读中小学的也不要。学历太高的不要,博士啊,博士后啊,不要。学历太低的也不要,最好大本、大专什么的——
  茹嫣听着笑起来,何方神圣啊?一开口就这么多不要?
  江晓力也笑了,是牛了一点,不过人家牛有牛的理由。离异的,总是双方都有些毛病。没孩子呢,对一个女人来说总是不完全,要是突然想要孩子了,又很麻烦。孩子太小,要分心……
  茹嫣说,他这五要五不要倒是挺好,只是他想过没有,别人是不是要他呢?
  江晓力说,这话放在一般人身上,倒真该这么问问,可是对他不合适。我这么跟你说吧,想要他的人多了,从二十大几的黄花闺女,到四五十岁的白领丽人,都有。
  茹嫣又笑了,是普京吗?
  茹嫣在网上听到一首歌《嫁人要嫁普京这样的人》,还有文章说,俄罗斯的女人,老老小小爱普京爱疯了。
  江晓力笑笑,卖点关子说,对我们这个城市来说,也算是一个普京吧。
  茹嫣问,谁?
  江晓力说,你先别问谁,我先给你说点实际的资讯。首先,肯定是市一级领导,名牌大学毕业,一表人才,口才极好,懂艺术,爱读书,生活作风也很严谨,这么多年,像他这样没有绯闻的,极少。他夫人两年前因病去世,两年,对于这样的男人来说,很不容易了,不像有的人,头一个月老婆去世,第二个月新人进门。年岁对你来说,也很合适。至于住房、钱财这些方面,我就不说了,我知道,即便说了,你也不会太把它们当数的。
  说到这里,江晓力不再说了,似乎端出了一件稀世珍宝,等着茹嫣眼睛放光芒。
  茹嫣依然淡淡一笑,剥着一根香蕉说,这样的一等男人,就像俗话说的,钻石王老五啊,谁敢高攀?
  江晓力没想到茹嫣会如此淡然,心想,你这是欲擒故纵吧?不愿一开始就现出猴急来,便意味深长一笑,如果别人要高攀你呢?
  茹嫣说,人家高高在上,哪里会知道一个小女子茹嫣呢?
  江晓力说,实话对你说了吧,他对你几乎是了如指掌了。
  茹嫣说,那都是你们给瞎吹的吧?
  江晓力说,他已经见过你,再多说一点吧,他还看了你在网上的那些文章。
  这一说,让茹嫣背脊有点发寒,惊叫着说,都动用了国安啊?
  江晓力说,不跟你开玩笑了,这可是一件正儿八经的事儿。人家真是挺认真的,如今的男人,能像这样不容易,这事儿都进行半年多了。
  茹嫣说,背后商量着如何卖我?
  江晓力说,这样的人,我都恨不得自己把自己卖给人家呢。知道这个信息的,女博士、女官员、女富豪、女演员,都恨不得哭着喊着往他怀里扑呢。有人甚至说,谁帮忙把这个大媒做成了,酬谢一辆女式别克。
  茹嫣说,你这样一说,我就更不敢去争这个风头了,到时候还不被人撕了吃了?再说,我哪拿得出一辆女式别克?万一碰上一个贪官,没几天进去了,我还得去送牢饭。
  江晓力脸上已经有了一点嗔色,你呀,平日满正经的一个人,今天是怎么啦?你倒是给一个态度啊。我跟你说吧,要是他成了贪官,这满天下的,就得毙光了。
  茹嫣也蹊跷,自己今天的作派话语都有些反常。其实,从这次谈话一开始,茹嫣已经乱了方寸。丈夫去世后,茹嫣也想过后半辈子的事,俗话说的女人三大不幸,其中一条,就是中年丧偶。但茹嫣一直悲观得很,悲观得不太敢去细想它。放眼天下一看,茹嫣确实找不到感觉,在她能接触到的有限的男人中间——不管是已婚未婚,似乎没有谁让她心里一动过。范围再扩大一些,就是那些歌星影星球星,名人学者大腕,也没有暗地里将谁奉为梦中情人。她都怀疑自己性冷情冷,不食人间烟火了。可是读起那些缠绵悱恻的书来,看起那些恩恩怨怨的碟来,又情动性起,常常难以自禁。可能就像丈夫说的,被文学给害了。今天江晓力说的这些,都是茹嫣看重的,但毕竟只是旁人的介绍,不是一种活生生的血肉相关的感觉。
  茹嫣收缩一些说,你一下给了一副这么猛的药,我都还没转过筋来呢,你们在暗处,我在明处,两眼一抹黑,你让我能说什么呢?
  江晓力说,星期天,新建好的大剧院有俄罗斯芭蕾舞团的一场演出,和他一起去看看。
  茹嫣可真想看看俄罗斯芭蕾舞团,要是在平日,她会高兴得跳起来,但是一想到和那么一个人物一起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便心虚了。茹嫣说,第一次见面,就那么张扬,万一我不够格,不是给人家招徕一些风言风语?
  江晓力见茹嫣终于说了一句诚恳话,就说,人家都不怕,你怕个什么?两个人都正当名分的,又不是偷情!
  茹嫣怯怯地说,头次见面,还是清静一点好,要不然……我会表现得很糟糕的。
  江晓力想想说,那这样吧,头一天,我请你们到我家坐坐,都是我的熟人,不小心碰上了,怎么样?
  茹嫣依然怯怯,但自己话已出口,也不好再变花样,便说,那就由你安排啦,不过,到时候你可得全程陪同啊!
  江晓力笑笑,都到我家了,我不陪同还能怎么样啊?把钥匙交给你们,门一关我走人,拉皮条啊?
  江晓力又说,茹嫣啊,今儿你是矫情呢,还是自卑?我想这事儿你应该一听就满心欢喜的呢,你平日可不是这样啊。
  江晓力见茹嫣终于答应,于是将刚才压了半天的怨气发了出来。江晓力是单位里有名的刀子嘴。
  茹嫣被她这样一说,倒真是心虚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何如此反常,是自己心底其实存有一份渴望而不敢正视呢,还是自己对这样一件美事并没有真正动心而只是被那些耀人的条件挑动了?
  茹嫣软塌塌地说,我原来打算这辈子不再想这些事了,没想到你们又把它端了出来……说着,眼泪没出息地涌了出来。
  到此,江晓力才回复到平日的大大咧咧,你呀,是怕捡到银子没纸包吧?我跟你说,人一走运,做梦都是彩色的,家里的蟑螂个个都是双眼皮。
  茹嫣的家,离单位有十多分钟车程。儿子在家的时候,茹嫣每天中午都要紧赶慢赶往家跑,给儿子做点好吃的。一个人之后,茹嫣常常在单位食堂吃午饭,然后就在资料室读点书报,或打个盹,把中午两个小时打发过去。现在有了一只小狗,便像又有了一个小孩儿一样,一下班就匆匆往家赶。
  那杨延平是一条京巴,据说血统不太纯正。毛色浅褐,两耳、额头与尾巴深褐,洗净了,反倒比纯白的妖冶动人。京巴本来就是那种很女性化的狗,大大的眼睛,深闺怨女似的,永远噙着一层薄薄的泪水,含着些许妩媚哀愁,再加上这样一身毛色,难怪儿子抵挡不住,将它收留在身边呢。
  杨延平在儿子寝室的一段时间,养成了坏毛病,把它所有能去的地方都当成厕所。茹嫣是一个有洁癖的人,别说狗屎狗尿,就是儿子小时候的秽物,刚开始的时候,也会让她犯恶心。好在他爸不在乎,只要他在,都由他来处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慢慢习惯。接着儿子就大了,那洁癖就又回来了。早些年儿子养狗,最怕她说再乱拉乱尿就送走,所以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带了狗出去遛,一天三次,比做功课看电视还尽心。这一点,培养了儿子的责任感和意志力,倒是茹嫣不曾想到的好处。如今儿子不在,这杂碎事儿就落在茹嫣身上。对这条小狗,茹嫣有一种复杂感情,好像又回到刚刚养儿子的时光,看着这无忧无虑活蹦乱跳但事事都得依赖你的小东西,总有一种暖暖的情意生出来。有时又觉得自己是在接替着儿子的角色,完成儿子托付的重任,等待儿子哪天回家,给他看,喏,你交的任务,咱一点不敢含糊呢。
  小狗在儿子学校时吃得乱七八糟,剩饭剩菜,包子馒头,肉肠卤蛋,水果点心……有什么吃什么。茹嫣一个人,饮食清淡简单,没有这么些杂食给它,于是就买了狗粮,开始它不吃,后来吃了,就不吃别的,所以还得定期到超市去给它打粮。杨延平的大小便也变得规矩,只要茹嫣不回家,它就死死憋着,一副你不回来我就憋着看你心疼不心疼的架势。所以,茹嫣现在也像当年儿子在家一样,匆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带了它到楼下,然后那杨延平就一溜烟窜进冬青树墙,到里面花圃的泥地里,先是屁股一瘪,尿上长长久久的一泡尿,然后再在里面晃晃悠悠,酝酿便意,等到它匆匆忙忙转圈圈的时候,那就是要大便了,接着将尾巴高高举起,小屁股撅向半空,身子紧紧缩成一小团,做出一副极认真的怪模样,也不管有没有人在一旁观看就开始了。它完事后,茹嫣总要靠近冬青树墙看看,是干是稀,有没有虫……反正,这个小狗对茹嫣的改变挺大,连丈夫说的属于心里疾患的洁癖,差不多都给治好了一半。
  茹嫣一直没怎么注意,小区里还有不少养狗人家。遛狗的时候,常会碰上一两只,多的时候,四五只,白的、黑的、花的、黄的,各样品种都有。狗狗们初相遇,也如人一样,互相打探,互相观察,有的畏畏缩缩,有的大大咧咧,有的攻击性强,一见面便乱叫着冲上来做噬咬状,有的胆小得很,见了别的狗,尾巴就夹到肚皮下面,茹嫣这才知道了为什么歌里唱: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毕竟都是家养的宠物,还是温文尔雅的多。几次见面下来,便像如今关在家里养大的孩子一样,有一种对友情的渴望,互相间你闻闻我,我嗅嗅你,然后开始快乐地摇尾巴以示友好,很快就互相追逐疯闹起来,动作也变得特别灵动特别夸张,就像电影里爱恋中的男女追逐一样,充满了不自知的矫情。当然,狗与狗之间也有选择,比如杨延平,会很固定地对几只热情,对几只冷淡。它对其中一只白色卷毛小猎犬就特别过分,只要远远见到它,便会将那狗绳扯得绷直,拔河似地向前使劲,迫不及待地哼哼唧唧,那只白色卷毛小猎犬也不负杨延平一片痴情,将它自己的狗绳也扯直了,朝着杨延平的方向挣来。如果此时双方家长没有满足它们的愿望,那就只能像拖一堆垃圾一样将它们拖回家去。小狗们相互间开始嬉戏亲昵了,主人们也只好开始说话,先说狗,几次之后,便说别的,天气,住处,物价,治安,社会新闻小道消息都说。这些天真坦诚的小畜生们,让原本一个个绷着端着,老死不相往来的住户们有了一个说话的理由。
  那天,杨延平又见到那只白色卷毛小猎犬,两个相见,互相嗅嗅首尾两端,杨延平动作夸张地蹦跶一阵子,便径自爬到小猎犬背上,有节奏地做一种怪动作。茹嫣本能感觉到这是一种不雅的动作,自己就脸红了,呵斥它,赶快冲过去将它的脖圈套上,往回拉。小猎犬的主人是一个三十上下的少妇,她笑笑说,你们家的这个丫头是个教唆犯呢,咱们的这位还是一个童男子,没开窍。一句话说得茹嫣脸更红,忙说我们家这只也是一个小狗呢,赶快将杨延平抱起来。那小猎犬见茹嫣将自己的女友抱开,顿时就发火了,对着茹嫣不知轻重地叫骂起来。那少妇也收紧了自己的狗绳,走到茹嫣跟前看了看说,你们家的狗发情呢,你看,都来例假了。少妇指给茹嫣看狗狗屁股后面带着血迹的毛。茹嫣顿时就慌乱了,说,狗也来例假呀?少妇笑笑,怎么不?和人一样嘛。茹嫣说,天哪,它才多大一点点?少妇说,这种小型犬,七八个月就成熟了。我们家的一只,十个月大,就当了妈妈。两人说话间,杨延平就在茹嫣的怀里嘶鸣着直要往地上的小情人那儿扑,眼里充满热望。茹嫣说,不行不行,这一个我都对付不了,到时候给我来一窝,我可就糊涂了。说着,抱起这疯狂恋人返回家去。
  回到家,杨延平不吃不喝,呜呜咽咽冲着门站着。茹嫣对它说,你还小啊,要怎么就怎么啊?
  杨延平不理会她的说教,仰头看看门,又仰头看看她,让人又气又心疼。
  其后几天,茹嫣每次遛它之前,都要仔细侦察一下,看那勾魂的小猎犬是否也在楼下。有一次,果然听见楼下有狗叫,探头一望,那只小猎犬不知如何独自跑来了,就蹲在大门口,仰天长啸。后来遇见那个少妇,她苦笑说,你们家的那丫头,可把我害苦了。我们家那小伙子闹了一个多星期,差一点跑掉。
  杨延平也闹了一个多星期,有时烦躁不安,有时郁郁寡欢,看着就瘦下去一圈,抱在手上轻飘飘。
  好在狗闹恋爱有一个周期,过去了就过去了,没事人一样。不像人。
  那天她和儿子在MSN上聊天。她说,杨延平想恋爱了。儿子说,这么快啊?我都还没呢。
  她说,该恋爱的不恋爱,不该恋爱的倒爱恋。儿子说,谁该谁不该呀,顺其自然呀。
  儿子赴法两个多星期之后,一切都安顿下来。和另外两个男孩一起租了房,装了电话,牵了网线。几个男孩轮流做饭洗衣。洗衣机、电烤箱,一应厨具都是房主的。电脑各用各的,儿子带去一台笔记本电脑,那是他大学期间挣钱买的二手货。安顿下来之后,便三两天有QQ留言或妹儿发来,偶尔也在MSN上把自己亮给茹嫣看看,说上几句话。
  开始上课后,学业就紧了。儿子还在学校申请到一份短工,每天晚上帮图书馆打扫清洁。这类短工,是学校照顾那些贫困孩子的。儿子的表格上填写着父亲的情况,所以申请很顺利地被批准了。这样,茹嫣不忍多占用儿子的时间,原来儿子常说的那句话,现在由茹嫣来说了:儿子,不早了,休息吧。儿子笑了,说,我还没吃晚饭呢。茹嫣总是不记得时差。于是两人从QQ或MSN上下线。不过,就这样隔三差五几段文字几句话,就让茹嫣有了长线在手的踏实感。
  “空巢”依然是茹嫣每天都要流连许久的一个地方。版主孤鸿已经给她做了个人文集,还起了一个名字叫“如烟的往事”。经孤鸿重新排版、加图,有的还配上音乐,简直就是一本精致美妙的电子书,让茹嫣有一种巨大的成就感。她几乎有些自恋地一遍遍看着自己的作品,发现自己竟是有很好的文学才华的。有网友说,茹嫣,你再这样写下去,那些作家们就没饭吃啦!有的说,多写啊,这是一本好书呢。对茹嫣来说,则是自己的生活突然有了激动人心的亮光。她像一个青春少女一样迷恋上了写作,感觉到用自己熟识了几十年的这些文字,写出自己几十年的生活,真是一件让人陶醉的事情。一些网站转发她的文章也越来越多,还邀请她多多给它们上帖。于是,茹嫣在给“空巢”发帖的同时,也常常顺便贴到几个邻居家去。
  周六,江晓力一早就打来电话说,今天晚上的安排你没忘吧?
  茹嫣怎么会忘呢,从那天起,这事儿就已经搅得她惶惶不安了。她说不清自己是一个什么心情,是期盼,欣喜?还是畏怯,犹疑?她觉得多出一些烦乱来,心想,倒不如没有这事,省心呢。
  江晓力说,去林达美做一个香薰护理,再到蔚然把头发做一做,起床后自己梳梳,这样自然一些。挑一套面料好,式样典雅大方的衣服,八成新就行……
  听江晓力说到这里,茹嫣说,你都说些什么呀,像听天书一样!
  见茹嫣连香薰护理锡纸烫一类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林达美”“蔚然”这些声名显赫的美容美体沙龙或发型设计中心,江晓力叫道,你这个女人怎么当的呀?只好一一给她细说。
  茹嫣一听,就更加烦乱了,你不是说人家早已暗地里观察过我吗?一下变了一个人,老妖精似的,别吓着人家。
  江晓力说,那是远距离的,脸上的细细碎碎看不出来,这是面当面呢——这样吧,该做不做,你自己定,我到时候来接你,咱先审查一下,通过了,就出门。
  茹嫣说,到这个节骨眼上了,你该告诉我他是谁了吧?
  江晓力笑笑,去了你一眼就能认出来,你就当是旧社会的新娘子吧,人家进洞房之后才掀起红盖头布呢。我还能给你一个麻子瞎子跛子不成?
  黄昏时分,听见楼下按铃,茹嫣探头一看,江晓力开了一辆车来了。
  一进门,江晓力就三下两下把茹嫣身上的衣物给剐了,然后将衣橱里所有的衣衫裙裤们都抖落了出来,一件件给茹嫣试穿。试来试去,两人就糊涂了,看不出好坏来。江晓力说,没想到你就这么一点家当,早知道我下午就带你去大都会买一套。
  茹嫣嘟囔着,你又不是第一次见我,多少年我就是这几套衣服啊!算了,我平日怎么穿,今天怎么穿,不然我会变傻的。
  江晓力的父母也住在市府院里。通过门岗,进去之后,便是一片参天大树,树荫里,分布着一幢幢小楼。路过一幢联体小楼的时候,江晓力说,这就是他家。你要嫁过来了,咱们就是邻居了。
  江家也是这样一幢小楼,肩并肩两单元,每单元两层半,第三层有半截是楼顶花园。一幢两家,副市以上享受的规格。江晓力的父亲就是从这个位置上离休的。这段日子,他们老两口到南方儿子家去了,家里只有一个小阿姨,很清静。
  江晓力安置茹嫣在楼上小客厅里坐下,喝茶,吃水果,然后匆匆折进自己的房间。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轻柔适体的真丝便装,很淡雅的浅驼色,胸前有一处淡雅的绣花,就那么一下下时间,还化了一点点淡妆,顿时就性感起来。茹嫣一见,惊叹一声,晓力呀,今天晚上你来当女主角才好!
  江晓力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很快就用大大咧咧的一声笑掩盖过去,讥讽地说,只许你漂亮啊?让我当陪衬是不是?我这就去换掉。
  茹嫣赶忙说,夸你漂亮你还不谢人家?
  江晓力说,我这不是为你当伴娘么?为了你这个重要的夜晚,人家推掉了一个重要的聚会呢。
  江晓力比茹嫣小两三岁,但那口气,总像茹嫣的姐。
  江晓力坐下的时候,茹嫣便看见她脚上也换了一双丝绒拖鞋,那两条细细的鞋带轻巧地抚过她的脚背,五个匀称圆润、白里透红的脚趾便一览无余了,让她的两只脚平添了几分妩媚。这种简略的拖鞋,是那种对自己的脚非常自信的人才敢穿的。茹嫣虽然没有细想过,但内心深处是非常看重一个人的手和脚的。她有时认为,这两处地方,常常比脸蛋更重要。这大约也是她那出身名门的母亲对她的潜移默化。小时候,她就常听得母亲评价人家的手脚:“她的手真是好看。”“人倒是漂亮,就是脚形太差,这样的脚,不好穿这种鞋的。可惜了,脚不好,总归就不完美了。”她当时还惊异母亲是如何透过人家的鞋看见人家的脚的。母亲常说,看一个人的教养,只要看他的手脚就够了,脸会撒谎,手脚不会。这一类话,就像江湖相士一般,但是常常就准。一次,一个衣着粗糙、面容憔悴的女人来家找茹嫣的父亲,说是茹嫣父亲单位的一个杂工,来向领导叙说一件事情。一般碰上这类事宜,茹嫣的母亲都会要对方到办公室去。可那天她竟让那个杂工坐下等候,还给人家倒了一杯茶。后来,茹嫣的父亲果然说,别小看人家啊,人家可是辅仁大学西语系的高材生,父亲是国民党的大银行家,跑到台湾去了。母亲不屑地说,她一进来我就看出来了,一个杂工,哪会有那样的一双手,糙是糙了一点,但那手型在那儿呢。再看她的脚,虽然就穿一双方口布鞋,也美得很呢。
  母亲常说,从一个女人的手上脚上,可以看出她的前生后世。父亲说,你呀,要不是跟了我,早就被人整成啥样了。手啊脚啊,小资调调不改。母亲说,你呀,说一套,做一套,两面派呢。母亲这话一说,父亲快快瞥一眼年幼的茹嫣,憨憨一笑无言以对了。成人之后,茹嫣渐渐懂了母亲暧昧的话和父亲尴尬的笑。也渐渐以一种暧昧的心思珍爱自己的这两样东西。
  江晓力是那种健硕丰满的漂亮女人,脸上的线条比茹嫣硬点,有棱有角但又非常女性化,很适合做女官员的那种。但是没想到她会有一双这么柔美秀丽的脚,茹嫣只看了一眼,便脱口而出,晓力,你的脚可真好看,穿了这拖鞋就更没得说了。
  江晓力明知故问地说,是吗?哟,茹嫣要夸人,那就是真夸呀。
  江晓力低头打量了一下,又说,我的模样像我老爸,我的手脚像我妈。别人都说,这样的人福气大,可我就硬是没碰到什么大福气。
  茹嫣就问起江晓力她妈。
  江晓力说,倒回去五十年,你到咱山东荣城问问,孙家二小姐,没人不知道的。以后我让你看看她年轻时候的照片,就是当年上海滩上的那些电影明星,也没几个比她强呢。
  茹嫣一想,果然。心里就暗暗惊讶,妈妈这种八卦说法竟会很准。
  说着话,就听见楼下门铃响。
  江晓力诡谲一笑,来了,挺准时的,我就喜欢准时的男人。
  江晓力赶忙到楼下迎接。茹嫣听见江晓力夸张的声音:呀!真是稀客呀,你这大忙人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茹嫣竖起耳朵,倒想听听他如何应对江晓力的这一句拙劣台词。只听得他大大方方地说,人呢,我想拜见的人呢?
  江晓力一见人家不和她搭戏,便说,早来啦。大官人楼上请——
  茹嫣站起来,到小客厅门口迎候。走道里就过来一个中等个儿的男子,穿了一件很宽松的大方格土黄色线衣,一条浅灰色休闲裤,一下竟看不出年龄。从那步履看,还挺精神,既不龙钟,也不臃肿,连肚子也没有出来。如今当官的,不知怎么一个个非要长出一个水桶腰来,比那些国外首脑还要富态。来的路上,茹嫣追问对方究竟多大。江晓力说,比你大一轮。女人到了咱们这个岁数,大一轮就像咱还占了便宜一样。茹嫣一算,五十六七,便做好去看一个小老头的准备。小老头就小老头吧,这年头老老头都敢娶一个黄花闺女呢。再说,自己也没把这次见面太当回事。
  他边走边向茹嫣伸过手来:茹嫣?
  茹嫣说,是的。
  他说,早听江晓力说过你。
  茹嫣笑笑说,不光是听说过吧?
  他哈哈大笑起来,江晓力啊,你可是一个两面间谍啊,看来以后我得和茹嫣单线联系,进入地下状态。
  江晓力委屈地说,两面间谍啊,最后的下场都很惨。进入地下好啊,我巴不得你们今晚就进入呢。
  江晓力就是这样不饶人,一句话把人家给噎住了。
  他哈哈一笑,晓力啊,你这张嘴啊!让你做市政府的新闻发言人挺好,什么样的难题都不怕。
  三人就座。茹嫣对此人第一印象不错,坦率,大方,也有幽默感。
  江晓力对他说,其实啊,该保密的,我可是一点风声都没露。来的路上,茹嫣还在问我你究竟是谁呢。我说,你一去就知道了。
  江晓力转脸对茹嫣说,这下见到庐山真面目了吧?
  茹嫣看着他,脸色有些惶惑,有些尴尬,只是窘笑。
  江晓力诧异地说,没认出来?电视上也看熟了呀?
  茹嫣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太看电视,地方台更少看。
  茹嫣这才开始细细端详他。模样还端正,保养也不错,头发基本还是黑的,鬓角有几丝丝白,证明不是染发。可能是没穿那种周武郑王的深色西服,又在私人场所,脸也还生动,笑也还真实,不是那种肌肉很紧张的亲民笑脸。但是真的没有一点印象。茹嫣是一个对官场人事缺乏普通常识的人,至今,连中央的几个都认不全。丈夫在世的时候,是一个关心国家大事的人,常常津津有味地看一些会议啊,公告啊,名单啊,排位啊……茹嫣偶尔瞟一眼问,这讲话的是谁?丈夫就大笑起来,你呀,再过几天连国家主席都不认得了。丈夫说出名字、职务、党内职务、从哪儿提上来的……如数家珍。茹嫣听完,还是不认得。
  他说,你看你看,自我感觉太好了一点吧,看来我的出镜率还是太低。他再次向茹嫣伸出手说,梁晋生。
  江晓力嚷嚷说,啊呀,你可真是桃花源中人,大名鼎鼎的副市长居然不认识。我们这个口都归他管呢。
  茹嫣说,这名字,还有印象,报上看见过。
  他笑着说,我知道,知识分子不看电视,只读书报。电视是一个俗东西。
  茹嫣说,我哪敢当知识分子啊,一个小混事的。
  梁晋生说,我年纪大一点,算是一个大混事的,彼此彼此。还有几年一退休,咱们就完全一样了。
  就这样,一次在茹嫣想来很窘迫的相亲,在说笑中开始了。
  梁晋生主管科教卫。茹嫣他们所的业务算“科”,孩子们上学读书算“教”,人到中年要吃药看病,算“卫”,话题一个接一个,一直没有断档。
  聊到茹嫣的植物学专业,梁晋生说,这是一个最适合女性的专业,女性本身具有植物性。
  江晓力挑衅地说,难怪,说男人呢,就是拈花惹草,说女人呢,就是招蜂引蝶。
  梁晋生说,很正经的话题,给你一说,怎么就这么不中听了?我是说啊,原始社会的时候,女的采集,男的狩猎,跟谁学谁。植物文静,动物凶猛,植物被动物吃——
  江晓力说,你这样一讲,人家茹嫣就害怕了,别哪一天给你吃了。
  梁晋生说,你这个晓力,如今世道,谁被谁吃就难说了。
  说到“教”,便说起各自的孩子。听茹嫣说起儿子就读的大学,梁晋生说,真巧,那咱们还是校友呢,只是我那个时候没怎么念书,刚进校,就去乡下搞四清,回来就文化大革命,专业没学到什么,毛主席语录背了一大堆,到如今还能张口就来。只能算个高中毕业吧,哪能和这小校友比?现在咱这小校友又去留洋读研究生,以后我可不敢见他。江晓力便与他比试背语录,比试唱语录歌,唱念做打都来了,笑得大家前仰后合。
  说到“卫”, 江晓力和茹嫣开始血泪控诉, 医院黑, 药费贵,看病累……听着两个女人一文一武,一刚一柔地数落自己统辖下的行当,梁晋生只是笑,然后说,下次卫生局开会,把你们两个请去当他们面说,还要给你们出场费。
  这第一次见面没聊正题,说着说着就很晚了。茹嫣说,要回去了,怕儿子会上网来找她。家里还养着一只狗,中午到现在,还一次没遛。于是又说了一会儿狗。梁晋生说,他也喜欢狗,可惜没有养狗的功夫。
  江晓力说,这下好,事儿成了,连人带狗一起过来。
  梁晋生笑笑,不接她的话,对茹嫣说,我送你。
  茹嫣说不用,自己打车很方便。
  江晓力说,就让市长给你当一回车夫吧,嘿,这规格可不低。我这两面间谍,从今晚开始啊就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回家的路上,茹嫣问,说你看过我在网上的文章?
  梁晋生说,是啊,文如其人,人如其文。
  茹嫣问,你是怎么会看到我们的网站啊?
  梁晋生笑笑,要想看,什么看不到?又不是什么私密地方。互联网啊,看起来是一间间掩着房门的小屋,其实是一扇扇一览无余的窗口。
  茹嫣说,你也上网啊?
  梁晋生说,就只能你们小丫头上网啊?
  茹嫣说,成小丫头啦。在论坛上,我都不敢填自己的年龄。
  梁晋生说,我也是,注册的时候,乱填个1973年,1968年。也不能填太小。
  茹嫣问,你也发贴子?
  梁晋生,不发只看,没时间。
  茹嫣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网站的?
  梁晋生说,这可是个秘密,以后告诉你。
  茹嫣问,你怎么知道是我写的?
  梁晋生,你不是叫如焉吗?去掉一个草头,去掉一个女旁?你那些文章一看就知道啊,儿子啊,狗啊,巴黎啊。
  夜里开车快,说着就到家了。梁晋生很绅士地先下了车,给茹嫣打开车门,说,不请我上去坐坐?
  茹嫣为难地笑笑说,匆匆出门,家里乱,再说又没有安排好一级保卫,市长大人出了问题我可担当不起。茹嫣想想又说,收拾好了,我会郑重邀请你来的。
  梁晋生说,好,我等着。你在网上见到我那位小校友,就说有一个在专业上歇了菜的老校友问他好。
  茹嫣问,说不说是谁?
  梁晋生说,这是你的权利。我的名字又不是国家机密。
  梁晋生说着,从驾驶台上拿起两张票,撕下一张递给茹嫣。这两张票茹嫣上车不久就看见了,一路上她都在自我斗争着,去,还是不去?见梁晋生终于说到这件事,茹嫣突然就胆怯了。
  茹嫣说,我很想去,但是我怕这种场合……
  梁晋生想想说,知道了。要不我就不去了?我看这些机会多,有时不愿看也得看。
  茹嫣有些感动,别,那样我看不好。说不定,我以后的机会也多。
  梁晋生伸过手来与茹嫣告别,说,今天晚上很愉快。
  茹嫣几乎有些动情了,慌乱说一句再见,便匆匆钻进单元门洞里去了。
  茹嫣许多年没有与男人有私下的接触,甚至连这样私人性质的握手都没有。偶尔会有上级领导在某种场合表演性地伸出手来握握,那是比握一段木头更没意思的事。但是今天,梁晋生的几次握手,却在手心里留下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它生成着某种意蕴,传递到一个冷却已久的肉身里。
  儿子没来,算算时间,他那里还是下午三四点钟,便在QQ里给他留几句话。一段时间以来,茹嫣每天都要这样长长短短给儿子写一些字,有些与儿子相关,有些仅仅只是自己的日常事务,所思所想,似乎成为一种特殊的日记。在这样的交流中,抑或说是倾诉中,她发现自己和儿子的关系在悄悄改变着。自从机场一别,作为儿子的他陌生了,作为一个朋友的他渐渐清晰起来。
  她写了几句杨延平,写了一个星期后就是中秋节,不知在法国的那些中国孩子们会不会每逢佳节倍思亲?写完后,她加上一句——你的一个老校友要我问候你。加上后,她觉得这句话有些突兀,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想删掉,正犹疑着,手指头一点,却发出去了,跳进了儿子的接受信息框。看着这句话就在眼面前,却已经奈何不了它了。
  茹嫣苦笑着关掉QQ。心想下次儿子回复时,不知会不会问起这位老校友。
  已近午夜,茹嫣却无甚睡意。就这时,忽听得一阵小风撩起了窗帘,接着,就有滴滴答答的细雨击打在雨阳棚上。茹嫣一直喜欢这种声音,觉得这是大都市里,一种古老檐滴的替代品。她打开一个新文档,开始写一篇很朦胧的东西,题目想也没想就从她手指头上流了出来——《却话巴山夜雨时》。这是一篇没有情节只有意境,没有人物只有感悟的文字,像一首诗。三四百字,一气呵成:
  很喜欢雨。总觉得神秘。它将天上与人间联结起来,又将蜗居与尘世阻隔开去。
  很喜欢雨。淅沥的雨声中,滴答的檐滴里,似乎能听得许多隐隐细语。撩你去猜测,去幻想,去品味。不知不觉,你的情思也如雨丝一般缕缕不绝了。
  很喜欢雨。尤其是夜间的雨,冥冥之中洗着世上的尘埃,让醒来的人们见到许多湿润与清新。
  很喜欢雨。不论是霏霏春雨还是绵绵秋雨,不论是夏日的豪雨还是冬季的小雨,都让人或温馨,或惆怅,或宁静,或舒展。我想,这世上若是无雨,该是多么寂寥而枯燥。
  在静静的夜,若是有雨滴来敲打你的屋顶,若是有雨丝来爬你的窗子,若是有雨渍漾在小街上,来映亮你的灯光,你的夜,或许会变得鲜活而丰富。
  雨是温柔、滋润、生命与和谐。
  喜欢雨,也喜欢李商隐的一首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茹嫣回过头去再看一遍,似乎可以不再改动了,就发到了“空巢”上。她像一个积攒糖纸的小女孩,满怀欣喜,满怀梦想,将花花绿绿一张张糖纸夹到自己的一本书里,她希望这糖纸越来越多。
  小学三四年级,茹嫣有过一段时间对文字很痴迷,刚刚有作文课,觉得自己用学得的这些字儿写出一些意思来,写出一些景象来,甚至写出一些道理来,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情。老师常常在班上念她的作文、周记。但是不久之后,老师就不再念她的作文、周记什么的了,得分也越来越低。老师的评语说,希望加强学习毛主席著作,多多引用毛主席的话。从此,茹嫣的作文也好周记也好,就乱了套。茹嫣没有在老师指导下走上那条作文之路,实在是她的一件幸事。
  在写作上,有些人很早就冒出水面,露出小荷尖尖角,可是生长了许多许多年之后,也就是一片普普通通的大荷叶。茹嫣呢,就像水仙,早早种下了一粒籽儿,但几乎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默默地,不经意地在泥土里养育着自己的球茎,一次偶然的雨水,便伸出几片绿叶,紧接着就开成了一枝婀娜多姿馥郁袭人的凌波仙子。
  版主孤鸿发了一个帖子,说是自己近期将到女儿那里去看看,可能上网不方便,想让一位网友来替她一段时间。她郑重推荐茹嫣。下面是一片附和声。茹嫣赶忙说谢谢版主盛情,谢谢各位好意,可自己连一只菜鸟都不够格,哪里敢担当版主的重任?茹嫣说,希望有更合适的人选,她可以在其指导之下尽力做一些打杂事务。
  第二天一早起来,茹嫣一边漱洗清扫,一边就开了电脑,自从上网以来,这个家伙就像一个不依不饶的求爱者,没日没夜地牵引着她的心思。遛完杨延平,茹嫣给自己备了一份最便捷的早餐,便坐到这家伙跟前,按程序一桩桩来过。打开QQ,儿子有了回复。儿子简洁介绍了近日的活动后,果然就问起那个老校友是谁?他说,有几个高他两届的学兄,对他帮助很大,但毕业后就一直联系不上了,不知是不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茹嫣顺手给儿子打了一句:可不止高两届哦,怕十个两届都不止啊!
  茹嫣第二个程序就是打开社区,进到自己的文集,昨天那篇《却话巴山夜雨时》,已有几个跟帖。其中一个署名繁漪的帖子没头没脑地说:焉姐在恋爱了吧?让茹嫣一下心惊肉跳的。对自己的跟帖,茹嫣一般都要回帖的,不回不礼貌似的,哪怕没有可以说的,她也会打一个脸谱上去。对这个面目不清、语意暧昧的“繁漪”,她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第三个程序是打开空巢论坛。昨天版主孤鸿的动议,今天附议的更多了,十几个跟帖,都说着各种各样赞同的话,有人说,如焉在网络上有什么技术性问题,他(她?)可以打杂跑腿甘当马弁。孤鸿也说,只要如焉答应,会很快教给当版主的一套基本技法,太简单了,你能写这么好的文章,半个脑子就可以胜任了。还有几个也表示了同样态度,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你如焉只管点火,我们拾柴就是。
  网上这一帮人,除了孤鸿和其他三两个人,其余的,茹嫣都不知道其性别。孤鸿别人都叫她鸿姐、鸿太、鸿夫人。茹嫣刚上网时,如焉这个名字也不辨男女,但是众人一下就从她的行文中看出她的性别来,所以如焉姐、如焉妹地叫起来。年龄呢,大多不清楚。用一个网友的话说,叫你如焉姐的,说不定比你大一截,叫你如焉妹的,可能只是个小丫头,你可千万别当真。
  当晚,孤鸿就来了QQ,告诉她版主的一些基本工作,又让她打开论坛,手把手教她如何编辑,如何修改,如何删帖,如何封IP……孤鸿给了她论坛的密码,孤鸿说,这就好像管家婆的钥匙。你单位可以上网,没事溜进去看看,有些不合时宜的帖子,控制一下。当版主实际上就是一个沙龙主妇,招待好亲朋好友、各方来客就行。春来茶馆的阿庆嫂,在《智斗》里的那一段唱知道吧?就那样。
  就这样,茹嫣上任了。
  一瞬间,茹嫣多年平静如水的生活起了层层波澜:小狗,网络,还有那个天上掉下来的儿子的老校友,以及因为以上事项在单位里多出的许多话题。
  双休过完,茹嫣上班。不知是自己心里有鬼神经过敏呢,还是那几个姐妹们真的知道了什么,一个个那眼神,那笑意,那话语,总有些诡谲。
  刚刚倒了一杯茶坐下,江晓力就从楼下打来电话:茹嫣,你可真是厉害呀。
  茹嫣问,怎么啦?
  江晓力说,人家市长大人请你看演出,你硬是不去。
  茹嫣环望一下,幸好此时办公室没人,便说,我哪有胆子去见那样的大世面啊?后来一想,幸亏没去,到时候电视台来一个镜头,那梁市长身边坐的那个女人是谁啊?我就不能出门了。
  江晓力说,你呀,不知你是装聪明呢还是装糊涂,现如今,哪个女人不想来一个那样的镜头?求之不得呢。我跟你说啊,你该怎么谢我?
  茹嫣问,又怎么啦?
  江晓力说,我帮别人看事的时候,眼力总是很准。那天他从你那儿回来,我打电话问他如何?他说,他已经对你说了。
  茹嫣说,对我说了?对我说了什么呀?
  江晓力说,你看你看,这就开始对我卖关子了?
  茹嫣努力回想,也没想起他说过什么表态性的话。便说,你别给我卖关子了。
  江晓力说,你真是贵人忘事了,他是不是对你说了,文如其人,人如其文?这话什么意思?你的不明白?
  见茹嫣被自己堵住了嘴,江晓力又说,算啦,再过几天,就没我说话的份啦,怕那时你连电话都不接呢。
  茹嫣被江晓力半真半假的嗔怪弄得五味杂陈,不知该如何说好,只是嘟囔着,晓力你可别乱想,这事儿究竟怎么样,我都糊涂着呢,别到时候人家难堪我也难堪。
  江晓力说,你就别端着啦,人家都已经谢我了,你还这么舍不得几句话?你等着吧,马上就有下一个节目了。
  江晓力说的下一个节目,果然就来了。第二天,梁晋生来电话说,中秋到了,你有什么安排?
  茹嫣说,没有。
  梁晋生说,有雅兴出去赏月吗?
  这当然是一个好节目。许多年了,茹嫣最多在自家窗口看一看高楼林立之中的浑黄月亮,她都不知道何处还能看见那种古人诗文中的当空皓月。茹嫣问,现在还有月可赏吗?
  梁晋生说,只要心诚,总会有的。不过有点抱歉,那天得晚一点,九点以前,我要出席一个中秋晚会,在刚刚建成的中心广场。要不然,你也去凑个热闹?
  茹嫣说,你是公务,我去了往哪儿站哪?
  梁晋生说,那这样,开幕式完了,我来接你,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茹嫣问,什么地方?
  梁晋生笑了笑,当然是一个可以看到圆月的地方。
  茹嫣问,要是下雨呢?
  梁晋生说,气象台说下雨的概率是百分之十,就是下雨,也是中秋雨啊,梧桐更兼细雨。
  梁晋生说的梧桐更兼细雨,是茹嫣最近的一篇文章。茹嫣心里说,这家伙,挺会讨人欢心的。
  这是茹嫣和梁晋生的第一次约会。
  茹嫣还是将这事告诉了江晓力。
  江晓力说,没想到,这位市长大人这么容易就堕入了情网,还是咱们茹嫣厉害,柔能克刚啊。你知道,多少人平日想见他一面,请他吃一餐饭,费尽心机也不可得。
  江晓力为茹嫣的这种仗义之举有些感动,于是对茹嫣说了一些以前不曾说过的信息。江晓力说,梁有过两次婚姻,第一次是和他大学的一个同学,后来因为她父亲卷入林彪的案子,两人终于分手。第二个是他在工厂当技术员的时候认识的,前年得心脏病去世。据说这两次婚姻感情都不错,但都没有到头,一次因为政治,一次因为疾病。两次婚姻各有一女,现在两个女儿都在国外,小的已经结婚,大的还独身一人。不过,梁的两个女儿,都是自己奔出去的,不是他花钱送出去的,这一点,在他们那一帮子人中间,还是过得硬的。他还有一个老母亲,八十好几了,在北京,跟他弟弟过。他给钱,每年还去看几次,也算是一个孝子吧。这些,我还以为他都对你说了。
  茹嫣说,我还没问这些呢。
  茹嫣也很奇怪,在这些事上,自己似乎没有寻根问底的兴趣。她不知是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它正经当一回事,还是愿意相信自己眼下看得见的一切。不过她对江晓力笑着说,谁敢打听领导干部的个人隐私啊,也不知道属于哪一个密级的?
  中秋之夜,果然空气能见度特别好,是近年来少有的清朗之夜。当一轮圆月从一片高楼背后升起的一刻起,茹嫣就不停地看它,没有玉兔,没有嫦娥,没有桂花树。月亮这东西天生是和薄云稀星树影花荫湖光山色小桥流水相连的,如今嵌在几道生硬的高楼间,就像一盏施工的聚光灯了。她想,幸亏古人留下了那么多咏月的诗赋,要不然,还过个什么中秋啊?
  月到中天的时候,电话响了。他说,我在楼下。
  茹嫣才发现,从入黑,到现在,她就这么耗着,啥也没干,等着这一刻。
  茹嫣上车,刚坐下就问,听说一般人见你很难?
  梁晋生轻缓地发动车,认真地说,是啊。我见我自己都很难。
  见茹嫣不解,梁晋生说,他们哪是见我呢?他们是想见一个副市长。想见这个副市长,是因为对他们来说,可能有点用处,仅此而已。你说,我成天见到的,也是这个角色,我自己见自己是不是很难?
  茹嫣大笑起来,你们会讲话啊!怎么在报纸上电视上听见的那些个话都跟换了一个人讲似的?
  梁晋生说,你真是小看人了,你知道,我们这些干部,第一要素是什么?就是讲话啊。你就看看历来的经典文献,以讲话命名的就有多少?哪怕下面一个街道办事处主任,讲起话来都一套一套的,不断线说上一两个小时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们有的人不懂逻辑,也没有什么文采,可你乍听起来,就是那么连贯,那么有理。
  茹嫣笑得更厉害,一边说,你们这一代,和我爸那一代不同。
  梁晋生问,嗯?
  茹嫣说,他们在外面说什么话,回家来也说什么话。
  梁晋生说,这就是我们的进步了。
  茹嫣不解地问,进步?里里外外说两套话,是进步?
  梁晋生狡黠一笑,这个,我以后开专题讲给你听,学问大了,不像你说的那么难听。
  小车是往郊外开的。开着开着,茹嫣就不辨南北了。这是一条新路,两边全都是一片片新建筑群,高大的,新颖的,豪华的,精致的,西式的,中式的,阿拉伯风格的,都有。许多还有宽阔的前庭区。路上没什么车,街边没什么人,空旷得有些不真实。月光下,远远望去,像童话中的一个王国。
  茹嫣问,这是哪儿啦?
  梁晋生说,不知道这儿啊?看来我的宣传工作没做好——我们市著名的新区啊!科技,教育,文化,以后这儿就是大本营,将是我们城市最值钱的地方。
  在一处绿化得很好的街心花园,车向右拐,进入一片别墅区,间或也有一些四五层的公寓洋房,有的亮着灯,鹅黄的、蛋青的灯光,从那些穹型门窗或大片的落地玻璃后面散射出来,很神秘的样子。再往前开,远处泛出一片闪烁的银光,是一片湖水!一条便道一直通向湖边,快到的时候,两扇铸铁雕花栏杆门挡住了去路,一个门卫从小房中出来,隔着门栅栏看了看梁晋生的车牌,打开门。
  茹嫣问,认识你的车?
  梁晋生一笑,可能吧。
  茹嫣想,当市长也有当市长的不自由,到哪儿都会被人认出来呢。不知道明天别人会说些什么,梁市长昨天夜里带了一个女的到湖边去了。想到这里,心里就怪怪的。
  梁晋生猜出来茹嫣在想什么,笑笑说,怕别人认出来?市长就不过自己的日子啦?看来,我以后得买一台自己的车。
  茹嫣笑笑,不语。心想,也是个人精呢。
  进去之后,梁晋生沿湖边小道往偏远处开了一会儿,在湖滩边一块礁石前将车停下。茹嫣推开车门仰面一望,皓月当空,又大又圆,一眼看去,桂树玉兔啥都有了。茹嫣像小女孩一样叫了一声,我们这儿也有这样的月亮啊?
  梁晋生笑笑,打开后车盖,掏出一些物件来。
  茹嫣说,都说美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看来还是有依据的,你看这高尚区的月亮就是比咱那儿圆。
  梁晋生说,空气好一点,视线开阔点,参照物小一点,看起来就大一点圆一点,道理就是这么简单。今年的中秋晚会,要到这儿来开,一定有意思得多。
  梁晋生从车后盖里拿出来的东西是一张塑料布和一只纸箱。他在沙滩上铺开塑料布,打开纸箱,取出一些吃食:两个小巧的月饼,几根香蕉,两个苹果,几袋小点心。又拿出两只纸杯,一瓶干红。他一一拆开,装盘,给两只纸杯里倒上小半杯酒。
  梁晋生做着这野餐准备的时候,茹嫣快快来到湖边,微风轻浪,湖水缓缓地拍打沙滩,月光在湖面上洒下一道道粼粼波光,让人心旷神怡。茹嫣蹲下身子,轻轻撩拨湖水,竟有一种少女的感动涌上心来。
  梁晋生弄好了吃喝一套,也来到湖边,弯下腰,抓了一把沙子,在手里摩娑,像农民打量自己的庄稼粒儿一样。
  梁晋生说,漂亮吧?
  茹嫣说,不知道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心里就哼起大学时代那首台湾校园歌曲: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还有一位老船长——
  梁晋生说,这沙滩是人造的。
  茹嫣惊讶得叫了一声,人造的?这么大一片沙滩?
  梁晋生说,你什么时候在我们这儿见到过沙滩?我们的湖坡都是淤泥呢。这些沙,都是从海边运来的,几十节车皮,一千多公里路。
  茹嫣说,都成黄金沙滩啦!
  梁晋生说,你真会说,就是叫黄金沙滩。这湖水是我们现在仅剩的几块无污染湖水,夏天我带你来游泳,比北戴河还好。
  梁晋生和茹嫣在塑料布上坐下。
  梁晋生端起纸杯说,中秋快乐,花好月圆。
  茹嫣笑笑,轻轻与梁晋生碰碰,谢谢,让我看到这么好的湖水这么好的月亮。我都不记得上一次见到它是什么时候了。
  梁晋生说,其实它天天在那儿。
  茹嫣觉得梁晋生的话里有话,但没去接它,转了话题说,别人会想得到你这样过中秋吗?
  梁晋生说,不会吧。跳舞唱歌打麻将,打保龄球泡桑拿,这是现在官员们最日常的夜生活。
  茹嫣问,你也这样?
  梁晋生说,常常这样。
  茹嫣问,也打麻将?
  梁晋生说,偶尔,应酬一下。有几个是真喜欢。
  茹嫣问,你喜欢吗?
  梁晋生反问道,喜欢我会到这儿来吗?自己带吃的喝的,自己开瓶自己倒酒?
  茹嫣问,你觉得自己开瓶自己倒酒很麻烦吗?
  梁晋生笑了,在那样的地方,你是不可能自己去做这些事的,你要做了,那些服务小姐要挨领班的骂,说不定还会丢饭碗。所以,今天我得谢谢你,让我过了一下常人的生活呢。
  茹嫣突然问道,以前,你和你妻子有过这样浪漫的中秋之夜吗?
  话一出口,茹嫣就忐忑起来,觉得自己太唐突了一点,赶忙补了一句说,对不起——
  梁晋生倒很自然,淡淡一笑说,没有,从来没有。不是我不爱她,也不是说我每个中秋都忙得分不开身,是我没有意识到,有一天我会没有机会做了。
  梁晋生的话,触到茹嫣的痛处,一下心情坏了起来,含含糊糊说,是这样。
  梁晋生说,不忌讳我说前妻吧?
  茹嫣觉得自己要哭了,喃喃说,是我先问的。
  梁晋生说,她死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心情不好,让我明白了很多东西。
  茹嫣说,我也是。
  一时间两人都无语了,听不远处的湖水扑岸声。
  月亮偶尔躲进淡淡的薄云里,又慢慢飘移出来。茹嫣想起那首优美又有些忧郁的歌,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少年时,她唱这首歌,却从来没有唱出过快乐,觉出的就是一种怅惘。她几次克制自己,但还是将这首歌哼了出来。哼了几句,觉得有些难为情,打住了。
  梁晋生说,唱啊,我刚才也正想起这首歌呢。
  茹嫣说,不唱了,我好多年没唱歌。小时候,爱唱歌,也就是没人的时候自己哼哼,不会当着别人的面唱。
  天高地阔,又在湖边,就有一些凉意了,这凉意添了些许凄婉的意蕴。本原是一次高高兴兴的湖边赏月,不知怎么会伤感起来。茹嫣想,中秋其实是一个容易让人伤感的节日。元宵节,花灯烟火,社戏庙会,那是一年之始,冬去春来,万象更新,有热闹的理由。端午节,万物甦生,葳葳蕤蕤,一年中头一茬收成麦子熟了,也有热闹的理由。中秋呢,眼见得秋天过半,凉意渐深,冬日就要来了,联想到人生,惆怅的意味要多一些。古人那些歌咏中秋的诗词,总是伤感的多,也是伤感的一类写得好:“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便是英烈胜男子的鉴湖侠女秋瑾,也为中秋写下过“莽红尘何处觅知音?青衫湿!”这样怆然的词句。
  茹嫣把自己想到的这些,用一种平静的口气说给梁晋生听了。梁晋生大惊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好的古诗文功底。茹嫣说,哪能叫功底?记得一些而已。当初,你们打派仗的时候,我太小,没我的事,就在家读这些小情调的诗文,也不管读不读得懂,只觉得那韵律,那节奏,挺有意思。有些味道,是长大以后慢慢领悟出来的。我妈妈最好玩,刚刚说了要把家里这些书统统烧掉,免得害人;一会儿又说,以后,这些唐诗宋词啊,就再没人记得了。听起来像幸灾乐祸,其实是一种叹息呢,她以为我听不出来。就在她从我手里拿去,想塞到一个什么地方的时候,还见她在那儿痴痴地翻看。
  梁晋生问,你当年怎么没报文科?那个年头,文科可是很热门的呀?
  茹嫣说,那时候,植物专业容易考一些吧。
  茹嫣只是这样顺嘴一说而已。文科,准确一点说是文学,对她来说,曾是太过神圣,自己没有自信,也没有勇气走近它,怕它伤害了自己,她知道,自己经不住这样的伤害,远远地爱着它,足矣。就像上大学时那个男生,连想到他的时候,都是轻轻巧巧的,不敢造次。直到毕业,她也没再往自己心里去看一眼那种被掩盖的情愫。
  月亮看着渐渐偏西了,这次是梁晋生说了,该回了。
  茹嫣说,真是一个好月夜。
  梁晋生说,是。其实,明月常有,只要你愿意再来。
  茹嫣说,太打搅。
  梁晋生说,我要是喜欢这样被打搅呢?
  茹嫣笑笑不语。
  梁晋生说,下次,我们就说说这个话题。
  两人起身,梁晋生收拾起地上的一摊东西,无奈地笑笑,够我当一个星期的早点。
  茹嫣说,你还愁吃的?
  梁晋生说,是啊,要说吃,一天八餐都有,但是你知道,那种吃法也不好受,什么时候来跟我一起试试?
  茹嫣说,我可不想得“三高”。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有多说话。
  梁晋生在茹嫣楼下与她告别,今天太晚了,要不然我又要请求上楼去喝一杯茶。
  茹嫣说,下次。
  车开动之前,梁晋生突然说,是不是又有一篇《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出来?我等着看。
  茹嫣笑笑,题目都给定好了?
  梁晋生又笑笑说,不过,另一个主人公暂时别让他出现。
  茹嫣说,不会。
  回到家,第一件事,遛狗。遛狗时,她对杨延平说了很多话。她想,没这个家伙,自己该是多么沉默。网上读到一篇文章说,女人天生是要说话的,如果一天不说够5000个字,会影响健康。她怀疑,当初儿子费尽心机冒着风险将杨延平千里迢迢带回家来,是有目的的。一是让他的一部分留在了家里,一是让她有一个说话的理由。
  第二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看看有没有儿子的留言,和其他人的留言及信件。现在,茹嫣的QQ上,已经有了好些头像,有些是空巢论坛上的网友,有的是其他人,想和茹嫣谈谈读后感,约茹嫣的稿,或仅仅是聊聊天。邮箱的地址簿里,名单也日渐增多。
  今天茹嫣浏览网页常常心不在焉。她在想自己和梁晋生的两次见面,没有原来预料的腻烦或尴尬,也没有坠入情网的激越与冲动。网上有文章说,中年女人一旦真的恋爱起来,比少女更加不管不顾,因为这个年纪的女人会觉得这是最后的斗争,有拼死一搏的豪情。看来自己还没有进入这种状态,但是它正慢慢沁入自己心中,就像泡茶,叶片慢慢地伸展,茶味渐渐地浓郁,润物细无声。但是,把这头道喝了,再续上,那味道就不可抵挡了。
  茹嫣知道自己喜欢他。她不知道,这喜欢是不是和他的权利、地位、财产、能力有关。这些东西常常是有魅力的,是美丽的,如果它们恰恰又和其他的优秀配合起来。所以,一个重权在握的人,又具备一些其他才华,那这些才华就显得比一般人更有光彩,只要用得不过分,不矫情,不忘乎所以,不出丑。比如幽默感,茹嫣知道很多下层人在这方面堪称天才,但是人们最多会说这是一个快活人,脑子转得快。但如果是一个领袖,一个外交家,别人就会奉上一顶幽默大师、语言大师的桂冠,并不停地神话这种才华,以娱人或自娱。
  茹嫣也知道他是喜欢自己的。茹嫣不像许多中年女人那样自卑,她的娴静平和中,其实隐含着她自己或许都没有察觉的高傲与自尊。
  当满天下的成功男人,都能轻易赢得各类女性的芳心时,其中有一个人,违反这种规律,你就得保持一点警惕,这也是一种高傲与自尊。
  但是不管如何,这个人已经成为茹嫣思虑中的一部分,仅此一点,就够茹嫣折腾的了。
  几天后,梁晋生打来电话,说他接到通知,马上要去北京开一个重要会议,会议完后,刚好和原定的去欧美考察接上。他说,大约要一个多月后,才能与她一起去看月亮了。
  茹嫣说,那时怕要穿大衣了。
  茹嫣说完,心里竟有一点空落。一个人,一个与你只见过两面,还谈不上任何关系的人,他远去也好,消失也好,与你有何相干?茹嫣自嘲一笑。
  梁晋生说,我可能会顺道去看看大女儿。如果对她提起有你这么一个人,你介意吗?
  茹嫣说,那看你怎么提起。不过,远在万里之外,你们要说什么,我也没办法。
  梁晋生说,能不能把你的手机号告诉我?
  茹嫣说,我没有手机。
  梁晋生说,如今还有这样的人?我叫人给你送一部来。是我的另一部,不常用。
  茹嫣赶忙说,别别——这事我自己解决,到时候我告诉你号码。
  七十年代初,与达摩一起读书思考的年轻异端分子,除了毛子,还有三四个——何其业,刘苏,以及其中唯一的女性小咏。说他们是异端分子,是对当时的政情而言,要是今天的右翼小网友们读了他们的通信,听了他们的密谈,看了他们的读书笔记,肯定会笑出声来,说,这不是比咱们那些学生会干部新党员还左吗?他们不可能理解,在那个特殊的岁月里,一个号称世界革命中心的最正宗的马列主义政权,对其老祖宗马克思常常是左右为难。他们并不希望人们真正了解这个大胡子,更不希望别人拿了这个大胡子来质疑自己,他们只让别人信奉那个被包装过了的马克思。所以,马克思本人,也会常常给当作异端。当达摩他们最初读到那些没有被官方推出的马恩著作,马恩的通信,还有马克思年轻时候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时候,大吃一惊。里面许多话,读起来是那样入眼入心。
  达摩他们为自己的这个小团体起了一个代号:QM——“青年马克思”的汉语拼音缩写,言谈中就说“青马”。这让他们感到兴奋,也感到亲切。
  七十年代开始之后,短短的几年,中国社会在暧昧、动荡、扑朔迷离中,发生许多戏剧性的变化,这些变化,只有那种浪漫主义大师才能编撰得出来,常常让观者看得目瞪口呆。
  那时,达摩因为出身好,年纪小,文革中没有什么把柄给人抓住,所以早早招工进厂,当了一个电工。毛子和小咏也先后回城,毛子分到服务行业,在一个澡堂子当搓背的。小咏也在服务行业,在一家面食馆端盘子收碗筷。达摩一伙去她那儿吃过三鲜面,在窗口取面的时候,小咏就进去了,拿过大师傅的勺子便给他们加潲子,待达摩他们一吃,天!大半碗潲子小半碗面,一碗就把人吃撑了。
  几个人,就达摩一个堂堂正正的工人阶级,还是生产无线电产品——半导体收音机,高科技。达摩曾经给“青马”几个一人买了一台内部价的两波段收音机,可以收敌台,很便宜,十几块钱一台。达摩说,你们要被逮住了,打死不能出卖我啊。还送了卫老师一台。
  达摩回城之后,去看卫老师的时候就多了。
  有一段时间,卫老师身体很差,由于长期清贫又无规律的单身生活,五脏六腑都有了毛病,特别是胃,几乎全坏了。那一次大出血,被邻居用自行车拖到医院抢救,割掉了三分之二,差一点丢了性命。动手术的头天夜里,卫老师让邻居找到了达摩,这是卫老师第一次主动联系达摩。达摩来到医院,见到卫老师已是一张纸了,又单薄又苍白,躺在病床上,被子平平的,没有身子一样。
  卫老师见了达摩,苦笑一下说,没想到我身上还有这么多血,大半脸盆呢。达摩握住卫老师像石头一样坚硬又冰凉的手说,血这个东西,还生得出来。
  临到达摩要走了,卫老师突然说,有几件事,想拜托给你。
  卫老师说,第一件事,他家的南墙角,木箱背后,有一块砖,是活的,打开后,墙洞里有一个塑料包,是自己近些年来写下的一些东西,如果这次出不了医院,让达摩拿去。第二件事,那只皮箱的边袋里,有两张和孩子们一起的照片。二十多年了,两个孩子音信全无,现在早已成人。当初他们被前妻带走的时候,一个三岁,一个一岁,对他这样一个父亲,怕是一点印象也不会有了。如果以后能够找到他们,把照片给他们。这两件事说完,卫老师又说,火化的时候,把那一听茶叶和他一起烧了。
  达摩认真地说,那一包东西,您以后有机会将它们整理出来,公之于世的。那两张照片,以后也会由您亲自交给自己的孩子。不信,咱们打个赌?
  卫老师笑笑说,我宁愿输啊。
  卫老师果然就输了。
  手术后,卫老师歪歪倒倒好长一段时间,竟又慢慢好起来,只是不再上班了。六六年夏天那次游街之后,卫老师不再教书,先是住牛棚,扫操场,洗厕所,后来管教具管体育用品。洗厕所的时候,那些男生们常常三五个围着他,径直朝他身上尿尿。管体育用品的时候,孩子们从他手里拿过篮球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嘭地一下将他击倒在地,然后嘻嘻哈哈向球场跑去。他曾对达摩说过,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将这样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教育成比法西斯党徒还要冷酷的人?这些孩子,将要带着这种冷酷慢慢长大,甚至走完他们的一生。这才是古今中外都不曾有过的恐怖。
  卫老师不再上班了,达摩他们就去得多一些。帮他做一些家务,有时也带去一些吃食,然后就从从容容地说话。
  从卫老师那儿,达摩了解到另一部革命史,那是多年来的电影、小说、教科书都不曾告诉过他的。文革之后,特别是林彪死了之后,卫老师高僧得道似的大彻大悟。他对许多问题的评述,常常让达摩心惊肉跳寒彻骨髓又思路大开。其中许多话,二三十年后的今天,也没有多少人能够说出来。
  记得七六年十月,北京传来消息,抓了那三男一女。达摩刚一听说,就迫不及待约了毛子几个到卫老师家,几乎是哆哆嗦嗦讲了这个惊天大事件。
  卫老师听完,淡淡一笑说,第一,我相信这事是真的。第二,十年的政治较量,可能会告一段落,但是往后如何变化,还要看。第三,不论这件事实际后果如何,但是这是一种非常手段,预示着中国在民主化、法制化的道路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紧接着,这件事公开了。全国上下一片欢腾,游行、欢呼、聚会、喝酒、吃三公一母的螃蟹……达摩他们也兴奋了,带了酒菜到卫老师家来。大家讲着大街上看来的景象,卫老师说,不要太轻易相信大街上的景象,不要太轻易相信大众的情绪,中苏友好的时候,他们游行过;反对苏修了,他们也游行;文化大革命了,他们更是天天游行;开九大了,把刘少奇永远开除出党,也一样游行……卫老师说,让我们有节制地高兴一下吧。
  毛子说,卫老师,您比我们有更多高兴的理由啊。
  卫老师说,为什么?
  毛子说,您不就是让他们这样的一些人折腾成这个样子的吗?
  卫老师一笑,让我受折腾的,可不光是他们呢。
  对于这一类惊世骇俗的言论,便是如“青马”这样一些异端分子,也常常觉得过于偏颇过于尖刻。
  有一次,也是为一个什么问题争辩了很久,毛子便问卫老师,您的一些思考,是否与您个人遭遇有关?卫老师狡黠一笑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说,我会不会夹杂个人情绪?我告诉你,没有不带个人情绪的思考,除非是机器人。但是,如果个人的情绪个人的经验,带有普遍的意义,那它常常就会穿越许多迷障,看见深远处的一些东西。况且,我的这样一些说法,在前人那儿都找得到出处呢。
  不管怎么说,卫老师的日子是越来越好过了。两三年间,先是不明不白地让他到一所疗养院休息了一段时间,然后调到刚刚恢复的省社科联待命,最后彻底平反,比他那个集团的总头子平反还早。不过说平反又不太准确,查他当年的案卷,发现根本没有结案,也就是说,这是一桩二十五年的糊涂案。所以,当年省委最大的一桩冤案,没法开平反大会,就开了一个欢迎会,好像他外出当了一段时间的英雄,如今凯旋而归。然后就是恢复他的级别待遇,补发了部分工资,在省社科联当了一个副职,分了一套三室一厅的住房,带暖气的。
  那一年,卫老师刚好满了六十岁,度过了整整一个花甲。当时还没有六十岁一刀切的说法,许多复出的老干部老专家,便将这样的岁月当作第二青春,准备再痛痛快快干上一二十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达摩一伙喜气洋洋去给卫老师闹新房,发现他老人家将小院时代的一应家杂都搬了过来,很不协调地放在一间宽宽大大的空房里,连布局都和当初一样,只是没有了当初那一堵将厨房与卧室分开来的隔墙。
  卫老师说,在这间房里,脑子会清醒一些。
  卫老师用补发的工资买了一套家具,床是双人床。达摩一伙开玩笑说,卫老师,这半边是留给新师娘的吧?多年来的风风雨雨肝胆相照,达摩他们与卫老师之间已经变得很随便,像父子,像朋友,还像江湖哥们。
  卫老师说,有一个人伴着我呢。
  这时大家才发现,靠里面的那只床头柜上,放着那听茶叶,年深日久,漆色已经脱落,还生出一些锈迹来。
  卫老师的卧室同时还是书房。另一间房,做了客房,里面放了两张单人床,供达摩他们及那些思想流浪者们临时住住。有时人多,客厅的沙发上、地上,还有那间“旧居陈列室”,都可以睡。一次,一个民间的思想理论研讨会开完后,十多个各地来的青年朋友来看他,聊到很晚,便大车店一般,在卫老师家横七竖八四处睡满。只是卫老师的那一间,别人不可以去挤的,而且,卫老师睡前必得关门,好像是一间夫妻两口子的卧房。
  八十年代初,是一个欣欣向荣的岁月,刚刚从禁锢时代走出来的年轻人,都有一种畅快激越的感觉,许多人境遇变化很大,似乎又找到一点儿早上八九点钟太阳的感觉。但是卫老师一直没有像他们那样乐观,在大伙都豪情满怀壮志满怀的时候,常常会说一些泼凉水的话。他的一句口头禅就是,我还要看十年。
  卫老师是以文艺理论起家的,到了后来,他的兴趣主要转向思想文化,他重新启用了他年轻时候的笔名——斯卫,写了很多东西,在海内外都有影响。达摩知道,其中许多的思想材料,源于当年他那墙洞里的一摞手稿。到了清污,反自由化,卫老师再一次成为异端。
  何其业出国之前,几个“青马”成员到卫老师家来聚,说到时局。
  何其业说,卫老师,不论怎么说,这个国家还是在进步,您看,我能出国了,您也能说说自己想说的话了,说了也没把您怎么样。
  卫老师说,看起来是进步了,但是这种进步远远还不够,要是我们自己都满足了,他们就更不会进步了。有些事,看起来对我有好处,但是其实对他们更有好处。
  一个老人,绝决如此,大家也只有慨叹的份了。
  卫老师多次对达摩几个说过,年轻人,特别是年轻的知识分子,理想主义热情烧完了,紧接着而来的,就是市侩主义犬儒主义。利益的诱惑,对于年轻人来说,更加不可抵挡。当精神的满足、道德的满足已不可得的时候,物质的满足、权力的满足,就是最好的代用品。
  这些话,在其后的岁月中,不幸一再兑现。
  “青马”的几个人,日后变化很大。“誓为中华振兴奋斗终生”的何其业和昼思夜想希望办一个《祖国纪事》那样的同人刊物的刘苏,八十年代先后去了美国。曾给“青马”带来许多美好情愫的小咏,成了一个律师。这个当年被大家叫做“我们的索非亚”的狂热女孩,如今一年四季在全球飞来飞去,将乘飞机叫做“打波的”,有时一天要打两次,尽心尽职冷静精明地为自己的客户打官司,也为自己赢得了巨大的名声和巨大的财富。一次聚会,她说等到退下来,她会写写当年的“青马”。
  最终修成正果的,好像只有毛子一个,到了社科院哲学所马哲室,当了研究员,先研究马列经典,近年他又热衷于社会学。当年,读《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时候,他就提出过这个话题,说这里有关于美学和社会学的思想材料。当时,大家对于毛子能从佶屈聱牙的文字中看出如此精微的意义惊诧不已。达摩曾表示半信半疑,于是,毛子就挑出一些段落,一边念,一边解说其中的意蕴与他说的美学或社会学的关联。毛子只比大家年长三两岁,但是他的学问功底,思想洞见,有一种师长之气象。所以,当年社科院招收研究生的时候,他就越过本科,以高中学历径直考取了,大家也觉得理所当然。这几个人中间,只有达摩,一直在底层,过着草根阶层的物质生活,享受着精神贵族的快乐与痛苦。
  “青马”成员每年都有一些电话往来,有时也会不经意间在某处见了面。较齐全的聚会,是二十世纪最后一年,何其业、刘苏的一次相约返乡。那正是美国经济的低谷时期,亚洲欧洲也一片萧条,倒是大陆却神奇般地掀起了一股经济热浪,于是,许多人便纷纷返国寻求机遇。当时小咏还在国外,竟也不远万里专程赶了回来。那天由两位美籍华人做东,挑了一家上等酒店,订了一间精致包房,要大家早早去了,说是好畅快聊聊。
  见了面,开始的话题总是很“形下”的,工作事业,老婆孩子,住房收入,身体饮食……何其业是去继承了一个终身未婚的老姑妈的遗产,用那笔钱开了一家中餐馆,干了一门最枯燥最没有想象力的行当,但也稳当,十多年来,资产也翻了几番。刘苏也是因了海外关系去的,在那里断断续续读完大学,在一家华人开的电子公司做报关员。两人都算顺利,没有像《北京人在纽约》中那个王什么明去洗盘子。现如今都算中产阶级,有房有车衣食无虞,连孩子都比别人多几个。几人中真正的富豪却是小咏。毛子曾问过她,家产多少?小咏笑笑说,七、八位数吧。何其业、刘苏问了国内诸位的境况。毛子、小咏都在他们意料之中,只是达摩让他们意外。何其业说,当年啊,我的印象是,毛子功底最深,我们叫他“大英百科全书”;小咏毅力最强,冬天还洗凉水澡,我们叫她女拉赫美托夫;达摩禀赋最高,文采也好,我曾对谁说过,以后,最有造就的,非达摩莫属……何其业说着,就没了下文,大家也一时无语。达摩倒笑笑说,早年那一点雕虫小技,不早就江郎才尽了?哪够用到今天?如今有得吃有得喝有得住,可以随心所欲读点书,也很满足了。
  几人中,对达摩最了解的是毛子。毛子笑笑说,何其业啊,你真是只看见皮毛看不见骨血,咱达摩才是真正的高人,他哪怕一辈子不出头,也比我厉害。
  第二个话题就是怀旧了。如今怀旧成了时尚,况且像“青马”这样风雨惆怅诗意淳厚的往事。说着说着,毛子就兴奋了,他说他突然有一个想法,寻找思想史上的失踪者!达摩说,有人已经写了一篇同题的文章。毛子说,我知道,那是虚写,我们真找,看看当年那些人如今的状态,从社会学文化学的角度看看这些人的精神历程,肯定极有意思。
  何其业和刘苏当即就讪笑了,那我们都成了你的砧板上的肉。
  毛子说,我自己也不是一块肉啊?
  小咏说,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你没看见,那些大文化人一个个都将自己的检讨材料认罪书拿出来印成书了。
  男人们最后总是要说到时政的,这是他们的一道大菜。如果一场聚会下来,这一道菜没上,便会有一种饥肠辘辘的空落感,特别是这样一群当年的“青马”。于是从中美说到台海,从中东说到西亚,从南联盟说到北朝鲜,又说到国内的经济状况,吏治腐败,贫富冲突……说着说着,便显出和而不同了。有意思的是,两位去国多年,早已是美籍华人的何兄与刘兄,倒成了反美爱国人士。而在大陆继续受党教育的几位,却对眼下国事微言多多,其中最激烈的,当属达摩。
  达摩笑着说,总说到了美国就会被洗脑,你们二位却越洗越红了。
  何其业说,你不在美国,没有感同身受,知道的都是一些大而化之的东西,我们从踏上美洲大陆的第一天起,就有一种与从前不一样的感觉。
  毛子说,距离产生美。
  刘苏说,怕是。刚出国门,心里暗暗骂道,总算是脱离苦海了,从此以后,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愿怎样骂就怎样骂。日子没过去几天,没来得及说,也没来得及骂,却思乡了,人就是这样没出息。
  达摩说,是啊,你是思乡,人之常情,可思乡与爱党爱国两码子事嘛。近些年,许多老知青也思乡,思得柔肠寸断。当年指天发誓,以后撒尿也不朝那个方向撒的人,终于熬不过,呼朋唤友结伴回乡,去看望当年的土屋当年的乡亲。这只是一种对逝去生命的眷恋,不是热爱上山下乡吧?其实你们的情感也是如此。至于对一些事情的看法,大约总是只因不在此山中。
  达摩这话柔中有刚,小咏便接过来说,海外游子离乡背井,有些心里深处的感受,怕也是没有亲历过的人无法体验的。
  何其业说,对于国内存在的腐败黑暗,我们在国外,知道得比你们多。但是祖国这些年来的变化,也是摆在眼下的,别的不说,以往我们聚会,乡下的土屋茅棚,城里的小巷阁楼,还要偷偷摸摸,地下党一样。如今登堂入室,第一流大酒店里,打开天窗说,也还是一种变化呢。
  达摩笑笑说,小时候,读过一则阿凡提的故事,国王问阿凡提,一边是金子,一边是真理,你要哪一个?阿凡提说,我要金子。国王说,要是我啊,就要真理。阿凡提说,是啊,每个人都想要自己没有的东西。你们在海外,有许多乡愁,就想要爱国。
  话一出口,两个华裔美国人就笑了,刘苏说,达摩你这是骂我们呢。
  老友之间,多年未见,许多话又常常隔壁错,一时无法展开来说,大家便不再认真了。喝酒喝酒,抽烟抽烟,黄段子、黑段子上场,笑浪一波接一波,总还是个高兴。
  聚会上,大家决定第三天一起去探望卫老师。此时,卫老师早已被许多人尊为“卫老”了,只是“青马”这一伙人改不了口,觉得叫卫老师亲切,甚至是他们的一种特权,让人想起那一段难忘的岁月,想起那个住杂院,穿脏衣,有一顿没一顿的落难人。大家一算,这一年竟是卫老师的八十大寿,只差一个月。便说好,提前给他做一做。
  此时的卫老师已经又有了一个夫人,是八十年代后期,在一次会议上认识的。她是北方一所大学的教授,比卫老师小十多岁,一直独身。她像一个少女一样爱上了卫老师,在大伙怂恿下,终于成就了这一次黄昏恋。据说婚后两人一直恩爱有加,将积蓄一生的情感都恣肆汪洋地挥霍出来,又浓烈又铺张,让一些年轻人都觉得自己白活了。
  电话打过去,一听是“青马”几个,卫老师立时激动起来。
  何其业说,来看望您,同时还有一个节目,给您做八十大寿。
  卫老师在电话里吃惊地问,我这就八十了吗?我有那么老吗?
  那天,小咏临时接到客户的电话,要紧事,急匆匆赶往北京去了。其余的坐了毛子的车,来到卫老师家。
  刚到大门口,就看见卫老师俩口子已经站在那儿等候了,远远看去,像两团火。卫老师和老伴各穿了一件大红缎面金祥云纹的唐装,卫老师下身是一条深色西裤,笔挺笔挺的,老伴是一条同面料的长裙,飘飘逸逸的。更让人震撼的是,两人都是一头银发,宛如火中雪山,有一种极强的视觉冲击力。于是大家拼命夸奖这一对老人的形象设计。
  卫老师得意地说,情侣装,专门到店里量身定做的。
  大家凑份子给卫老师买了一套音响和十几张古典音乐CD,用大红纸扎着抬了进去,像抬一个火红的花轿和一应陪嫁物。
  卫老师说,你们真害人哪,我一直以为自己才六十多岁呢。
  卫老师的夫人姓赵,大家就叫她赵姨。两位美籍华人是第一次见,卫老师就将他俩一一介绍给自己的夫人。
  赵姨说,坐吧坐吧,都站着,看着眼花。
  赵姨风度翩翩,神态很年轻。
  到底是有了主妇,家里便有了样子。客厅里已是焕然一新,沙发,茶几,矮柜,电视柜,深色原木的,典雅大方。墙上有几幅字画,都是思想文化界几位掷地有声的老人的。
  坐下之前,大家嚷嚷要参观一下居室全貌。
  卧室已经是那种典型的夫妻房,原来的一套书房陈设搬到那间“旧居陈列室”了。只是那听茶叶,依然放在床头柜上。“旧居陈列室”的那些破烂家杂没有了,成了书房,有两张书桌,其中一张书桌上还有一台电脑。几年前,卫老师有些文章发不了,达摩就给他贴到网上,有一些发在纸媒上的,网上也常有转载,还有各样的评论,加上海内外一些人要给卫老师发电子邮件,传送文稿,这样,卫老师两口子,两个白发老者,就被逼上网络了。卫老师自诩是中国最老的网虫,给自己起了一个网名叫“百足”,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来,没怎么用。卫老师说,先抢注再说,这么个好名字,别给人家弄跑了。
  大家一边说热闹话,何其业就利利索索地将音响装配好了,放的第一张碟,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
  播放之前,何其业说,卫老师,还记不记得肖斯塔科维奇?
  卫老师有些诧异,不知何其业为何兀然问起这个问题,笑笑说,记得呀,苏联大作曲家,想试探我是不是老糊涂了?
  何其业说,还记不记得他的《第七交响曲》?
  卫老师说,记得呀,五四年我去苏联,还听过他们的国家交响乐团的演奏。
  何其业又问,还记不记得,有一年,您谈到肖斯塔科维奇?
  卫老师笑笑说,当年说过多少话?不记得了。
  何其业说,那一次,我们几个在您那儿谈到样板戏,您说,样板戏中,《红色娘子军》从技术上说,是最精致的,学了很多西方的特别是俄国音乐的东西,很多地方可以听到《天鹅湖》的格局。您还拿了其中小天鹅一段和女战士一段做了比较。
  何其业说到这里,达摩也记起来了。那时候,达摩基本上是一个音盲,对于交响乐一类,更是个大白丁,所以卫老师当时说的,他就如听天书了。他们几个当中,何其业对音乐最内行。
  卫老师不知何其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笑而不语。
  何其业说,您说,可惜,只学了一点皮相,漂亮的旋律,漂亮的配器,漂亮的演奏,但里面没有灵魂,没有作家的痛苦和欢乐,没有挣扎和思考,空洞得很。
  说到这里,卫老师激动起来,喃喃说,我当时说过这些?真不简单。
  达摩和毛子几个赶忙出来作证。达摩记起来,当时卫老师说,不论在沙皇的俄国,还是在斯大林的苏联,那一块土地上永远都有一批为了艺术,为了真理,不顾坐牢杀头而坚守最后一道底线的作家艺术家,那就是人的高贵与尊严。便是普希金这样的沙俄贵族,也敢写出《致恰阿达耶夫》、《纪念碑》这样直指专制沙皇的诗篇来。像肖斯塔科维奇,外面是希特勒的战争,里面是斯大林的高压,他依然写出了像《第七交响乐》这样真诚不朽的作品。卫老师说,在他最绝望最怯弱的时候,他常常以俄苏的那些作家艺术家自励,他们是自己在黑暗中的一道光。
  何其业说,那一次您说,不知道这一辈子,还能不能听到他的《第七交响曲》?
  卫老师说,当年在苏联,就听一些朋友说了,肖斯塔科维奇这部《第七交响曲》,原来叫《列宁格勒》,既是写战争的残酷,但更多的是记录着斯大林时期国内的压抑。我还买了一张唱片带回国,列宁格勒交响乐团演奏的,后来给抄走了。
  何其业说,您现在想听听吗?
  何其业说着就摁了遥控开关,四个音箱便一起响起那沉重、恐怖、阴郁又焦虑的旋律。听着听着,如军靴践踏心脏的军鼓声响起来,卫老师突然慌乱地说,关掉关掉……以后我慢慢听。
  大家都有些惶然,何其业便关掉了。
  卫老师有些窘迫,自嘲一笑说,哎,年纪大了,人变得脆弱。这个曲子,我以后听,听之前,得吃点药。大家难得一聚,说些高兴事。
  于是大家就问起卫老师身体。
  卫老师说,身体嘛,你们看见了,外面就是这样,里面据说都没什么大问题。二十多年前,我就觉得自己没几天活了,没想到又活了这么久,特别是你们赵姨嫁过来之后,从里到外,焕然一新啊。是谁说的,爱情让人年轻,比补品还有效。
  大家便笑。
  卫老师说,赵姨是我的第三道茶。毛子问,此话怎讲?
  卫老师说,第一道茶,还没泡出味道,给人倒掉了。第二道,刚闻到香,没喝成。这第三道,才真正品出了它的芳酽来。
  赵姨一边听着脸上就有些羞色,半嗔地对达摩他们说,你们这个卫老师啊,活着活着,就从一个倔老头活成一个皮孩子了,什么话都敢说。
  卫老师说,是啊,年轻时,干革命,没功夫说。后来,反革命了,没资格说。现在再不说,更待何时?
  何其业和刘苏身在海外,有时也从那边的媒体知道一点卫老师的消息,便问最近境遇如何?
  卫老师想想说,要和五五年比呢,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尽管有人也不喜欢我,但不会再弄到监狱里去了,最多找点小麻烦而已。付出了代价,世道毕竟不同了。当年,他们是真理的化身,是道德的化身,是人民大众的化身。当时,连我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现在呢,他们尽管嘴巴上也这么说,但是毕竟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倒是我,比他们要理直气壮一些。大家都看见了历史,也看见了现实,要讲道理,他们不一定讲得过我。所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最好。反正知道,我活不过他们。
  何其业说,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长久。
  卫老师说,是啊,道理是这样,但是时间也很厉害,中国人历来健忘。
  大家说了许多,又悲观起来。
  毛子说,百年动荡,老百姓要求很低,安安稳稳,有饭吃,有衣穿,仅此,足矣。
  卫老师说,老百姓这样,可以理解。知识分子这样,不可饶恕。
  话题沉重,大家就不想再说下去。一直没怎么多说话的何其业便说到那架钢琴。
  达摩一进来,就发现客厅里最大的变化是多了一架钢琴。
  卫老师说,去年买的,送给夫人的生日礼物。
  赵姨说,说是送给我啊,其实是让我给他当乐师呢。
  卫老师说,我后来才知道,夫人年轻的时候弹得一手好琴。你们说,如此近水楼台,哪能不先得月?再说,这个岁数,弹弹琴,怡情养性,活动手指,可以长寿呢!
  于是大家便请赵姨弹琴。
  赵姨弹了几段小品,听那优美的旋律从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太太手里流淌出来,特别让人感动,大家就拼命给她鼓掌。赵姨不好意思了,说手指头还没找回来呢,大伙唱歌吧,我给你们伴奏。其实啊,这琴买回来,就是给你们卫老师伴奏用呢。他要啥我就得弹啥,比卡拉OK还听话。
  相交多年,大家从未听说卫老师能唱歌,于是起哄要卫老师唱。
  卫老师说,唱吧,其实我一直在唱,当年关着,就在心里将那些歌一遍一遍地唱,要不然我早就死掉了。出来了,那种孤寂比关着更深重,依然不停地在心里唱,不然也会死掉了。好,给大家唱一首俄罗斯歌曲《在贝加尔湖草原上》,不知道这张已经用了八十年的肺,能不能给我争口气。
  说完,赵姨的过门就响起来了,卫老师很准确地接上过门,唱起来。他的音准、节奏都很好,乐感也很好,声音有些沙哑,便有了一种与歌曲意境相符的苍凉:
  在贝加尔湖荒凉的草原在群山里埋藏着黄金
  流浪汉背着粮袋慢慢走他诅咒那命运的不幸
  他身上那破烂的衣衫缝着许多大小补丁
  他头上还戴着一顶破帽身穿监狱的灰色长衣
  为真理曾受尽磨难在黑夜里逃出监牢
  他行走得筋疲力尽贝加尔湖展现在眼前
  流浪汉他走到了湖滨乘上渔船开始航行
  他独自在忧愁地歌唱歌唱着祖国的苦难
  那微风在轻轻地说道流浪汉你逃跑也枉然
  苦命人已不痛苦人世间他无依无靠
  流浪汉他渡过贝加尔湖年老的母亲迎接着他
  啊你好啊亲爱的母亲父兄们可过得安宁?
  你父亲早长眠在地下一黄土掩埋着他
  你兄弟已锁上了铁镣被流放到西伯利亚……
  这首歌几乎就是给卫老师写的。这么多的歌词,他居然一个磕巴都没打就这么一直唱下来,想他当初是如何一遍一遍地唱过它。只是那曲子又宽阔又沉重,那用了八十年的肺真有些吃不住劲了,到了后来,何其业几个含含混混呜呜啊啊便跟着一起合唱,见有人加入,卫老师便又起劲了,越唱越有力量。
  唱完后,连赵姨也激动得给他鼓起掌来。
  卫老师长叹一声,哦,长歌当哭,长歌当哭啊。
  唱歌有时会像山火一样,一旦燃着,便蓬蓬勃勃烧起来,扑也扑不灭。赵姨呢,不再需要卫老师点出歌名,径自一首首往下弹去,有时刚唱完一段,她便转到另一首。卫老师唱的歌,大家大多也会,不知是为了给老人帮衬一把,还是自己也喉咙痒痒,反正到了后来,每一首都成了合唱。有时候,会留出一两句让卫老师独唱,音域高,用力大的,何其业独唱。反正那境界渐至浓郁,渐至淳厚,有些让人沉迷了。赵姨弹的,卫老师唱的,大多是俄苏歌曲,也有一些西方民歌或中国早期左翼歌曲,如《夜半歌声》、《梅娘曲》、《黄河颂》,还有那首早年进步青年们对共产党充满景仰甚至崇拜的歌《你是灯塔》。
  忘情地唱了许多。赵姨突然停下说,不能再唱了,你们卫老师今天晚上要睡不着觉的。
  大家发现,卫老师脸色微红,额头上沁出一片细密的汗粒,眼神也有些恍惚。于是大家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喝茶,接着聊天。
  达摩说,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问您。又觉得,这样的问题,可能对您来说,有些残酷……
  卫老师从刚才歌唱的沉迷中缓过神来,有些惊异地说,嗯?
  达摩说,时隔大半个世纪,您现在对您年轻时的追求、奋斗,怎么看?
  卫老师意味深长地一笑,说,果然是一个很残酷的问题,但也是一个躲不开的问题。我们一些老头子在一起,也互相问过这个问题,说法很多,也很不一样,有的很理性,有的带着感情色彩,有的是自己思考过后的话,有的呢,只是多年来被植于自己大脑中的套话,自己不自知而已……这样说吧,首先,我把它放到历史的背景中来看,与其说是我选择了革命,不如说是革命选择了我,就像一粒种子,在一个特定的时候从树上落下来,被一阵偶然的风吹到某一处。那一处的土壤、阳光、风雨让它生长起来……这一切,种子自身几乎没有选择,你以为是你自己的选择,实际上是时代的选择,历史的选择。我们那个时候的许多青年,应该说都是这样。“五四”以来蓬勃于全国的新思想新文化,日本入侵华北后的危急情势,年轻人对于当局的天然的反叛与质疑,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与“五四”思潮非常吻合的社会主义思潮。在那个时候,共产党的理论主张、政治诉求,具有很大的合理性、现实性,你们只要看看当年共产党的报纸、刊物、书籍,你们就会知道,为什么那么多有才有德有志的青年男女,会抛弃个人前程,抛弃舒适的生活,甚至抛弃家庭亲情,投身到这样一个事业中来。我刚才唱的那首《热血》,就是三十年代左翼电影《夜半歌声》的插曲:谁愿意做奴隶,谁愿意做马牛,人道的烽火燃遍了整个的欧洲,我们为着博爱平等和自由——那时候的青年,比今天的更单纯、更热血,除了“五四”的影响,同时还有传统文化中那种“士以天下为己任”的道德情怀和牺牲精神。所以,那样的时代,一个优秀青年,去追求革命,追求进步,简直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了,特别是其中那些衣食无虞家境富足的年轻知识分子。
  卫老师沉寂了一下,喝了一口水,似乎在寻回刚才的话题,然后就接着说,我记得从前就对你们说过,一直到我后来被抓进去,我依然真诚地相信这个政权,真诚地相信他们的理论,真诚地相信我自己是有罪的。尽管我委屈,我惶恐,我痛不欲生,但是我还没有往最深处怀疑过什么,更没有怀疑过我自己做过的那些自认为是革命的事是否有需要审视的地方。我记得,在我的交代材料中,我一方面对自己的罪过无情剖析,一方面又为自己努力辩解,我辩解的事实就有,我是如何在大学时就追求进步的,我是如何努力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著作的,我是如何参与了建国后一系列思想改造文化批判的,我一一列举了我当时写下的一篇篇文章,以此来证明自己并不是一直就站在党和人民的对立面上。
  达摩说,您说的这些文章,我曾在图书馆看到过几篇,我记得有一篇很大的文章,是批《武训传》的。
  卫老师说,是的,那篇文章我至今还记得,题目是《从〈弗兰茨.济金根〉到〈武训传〉》。批判的理论依据,直接来源于马恩对拉萨尔的剧本《弗兰茨.济金根》的批判。这种方式,是我们那个时候的知识分子最常用的,也是最得心应手的,看起来温文尔雅,有理有据,但是骨子里却是最粗暴的教条主义,拉大旗做虎皮,置人于死地。我自己后来吃亏最大的,也在这一点上。几年以后,我看到报纸上几篇批判我的文章,简直就是从我的一类文章直接套去的。达摩你说到的那些文章,是我们几代知识分子永远的伤心地,鬼门关。数十年来,几乎每个人都留下不堪回首的污迹,就像从泥潭中走来,一路留下脏兮兮的脚印。我曾经想过,如果没有五五年,如果我依然一路顺风志得意满,我后来会怎样?
  说到这里,卫老师望着大家,似乎想从大家脸上看到一点他们的答案,大家便意味深长地笑。
  卫老师说,所以,我感谢五五年,它无意间挽救了一个懦弱无知的文化人,让他歪歪倒倒地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付出数十年代价,作了一次本该极为正常的选择,真是旷古未有的一种荒唐。我想,另外一些人呢,其实也是像我一样,用数十年时间走上了另外一条不归路,哪怕他现在早已心知肚明,也没有力量改弦易辙了,在这一点上,他们的悲剧比我更深重。我很自信地知道,我死了以后,是可以上天堂的,但是他们,从现在开始,就日夜担心别人会鞭尸。我也很清楚地知道,我要做的自我清理还很多,不知道是否天假于年,这倒是我常常恐慌的。
  说到这里,卫老师环视大家一眼,似乎在征询大家的意见,不知对他的这一番说道满意否。
  大家都很感动,也很沉重。原本是一次高高兴兴的祝寿,现在倒成了一次灵魂的审判。达摩对自己在这种时候提出这种问题隐隐自责起来。
  卫老师反倒起了兴致,又问达摩,还有问题吗?
  达摩调皮一笑说,不说了,今天说这些有点冲了喜庆呢。
  卫老师说,这才是大喜呢,吾日三省吾身,能在耄耋之年,洁净身心,人生一大快事也。再说,有些问题,是要在诘问中才能想到的。说吧。
  达摩笑笑说,这是刚刚想到的——许多年来,一直听到您对极左文艺、意识形态文艺的批评,可是您一唱起歌来,就是这些东西啊。
  大家就笑起来。
  卫老师也笑,说,厉害,又戳到痛处了。苏联解体之后,我又去过一次俄罗斯,离我第一次去,相隔四十年。心情非常复杂。我熟悉他们很多的作家艺术家,随口就可以说出一大串名字来,有的我还见过。如今,他们中的许多人被历史遗忘了,唾弃了,有的在痛苦与自责中自杀或死去了。这种悲怆,一个局外人很难体会得到。我们和他们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可以说同病相怜。特别是我们这一代,就是他们的思想文化喂大的。红场还是那个红场,冬宫还是那个冬宫,涅瓦河也还是那条涅瓦河,甚至那艘世界闻名的阿芙乐尔战舰都还停泊在那里……但是一个庞然大物的苏联不见了,那些狂热地献身于它的人们也不见了。客观地说,他们当中许多人是极有才华的,在任何一个正常的社会里,哪怕在沙俄时代,他们都会成为俄罗斯民族的骄傲。今天,我们依然可以看到,沙俄时代那一串串灿若星辰的名字,他们的小说,他们的绘画,他们的交响乐和他们的戏剧,依然是俄罗斯甚至是全人类的文化瑰宝。但是苏联时期的那些天才们不见了,很少人再记起他们。大街上,到处是漂亮健壮的男女青年,温文尔雅的老头老太太,他们穿着都很时髦,都很讲究,似乎他们的世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当然,还有穷人,酒鬼,和世界各地来的游客。一次,在大街上,见到一个美丽的俄罗斯姑娘,俄罗斯的姑娘真的非常美丽,一种很高贵很典雅的美丽。那个姑娘穿着一件裘皮大衣,戴着一顶裘皮帽,当她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看得发呆了,很没出息,是不是?就像看见安娜.卡列妮娜一样。
  卫老师带着孩子气地看了自己夫人一眼,赵姨则报以意味深长的一笑,大家也都跟着不怀好意地哄笑起来。
  卫老师也怅然一笑说,一个多世纪过去了,斯大林不见了,贝利亚不见了,勃列日涅夫不见了,甚至如日中天的那个马雅可夫斯基也不见了,但是,安娜.卡列妮娜的美丽还在,有些柔弱得不堪一击的东西,比那些不可一世的权势要强大得多。我四十年前去见过的建筑,几乎都原样在那儿。当年接待过我的人,有的不知去向,许多都死了,他们没有我活得长。在一次聚会上,我突然想唱俄苏歌曲,我就唱了。唱了几首之后,发现他们反应很陌生,一问,在场的许多中青年,居然不知道我唱的是什么歌,小路啊,灯光啊,列宁山啊,他们说没听过呢。他们唱摇滚,唱爵士,唱新一代流行歌曲,那风格和我所知道的俄苏歌曲太不一样了。后来,一位老作家对我说,我唱的那些歌,他都知道,但是他不愿意听到它们。我问为什么,他说,这会让他想到一些非常不愉快的事情。我这才知道,对于这些歌,我和他们的感受是不一样的。我们只是唱到了爱情,战斗,优美的旋律,我们是在唱我们自己的苏联歌曲。当年收听苏联台,莫斯科广播电台的开始曲还记不记得?
  何其业说当然记得,说着就哼起来。又说,现在好像还是它呢。
  卫老师说,这是一首很有名的歌,歌词中有这样两句:我们没有见过别的国家,能像这样自由地呼吸……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一种多么豪迈、多么令人向往的境界。但是对于他们来说,这段旋律背后,可能就是一段阴郁甚至恐怖的经历。就像如今西方人看样板戏,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种古老的东方艺术形式,对于我来说,它的一阵锣鼓,一段唱腔,都会让人想起文革中的那些日子,那些难忘的细节。但是对于那些在样板戏的乐声中长大的人来说呢,那些旋律那些唱腔,那一招一式的动作,可能就记录着他们儿时的一段生活场景,那些场景对于他们来说,可能是快乐的甜蜜的。就像我们这一代人,我们可以非常冷静非常犀利地批判斯大林的专制,批判俄苏政治文化对于中国巨大的负面影响,但是那些俄苏音乐,那些红色音乐,在你情绪中所产生的微妙作用,是不可以用理性来控制它的。我想,这种时候,对一个具体的人来说,这种音乐,其实只是一卷磁带,它记录着你的一段生命岁月。这里,就出现了一种双重的悲剧,我们连自己个人的情绪记忆,都附着在一种无处不在水银泻地般的意识形态文化上了。我们竟然没有我们自己的纯正的洁净的文化载体,来记录下我们的生命。没有,真是一点都没有,干干净净啊。其他国家有,包括那些最贫穷最落后的国家都有,它几乎在每一个时期,都有作家艺术家们留下的自己的声音,永远闪烁着人性光辉的声音,诗歌,音乐,小说,雕塑,戏剧……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还有刚才的肖斯塔科维奇……许多年之后,他们不必像我们一样,尴尬地,暧昧地,酸甜苦辣地从你刚才说到的那一类艺术中,唤起自己的记忆,寻找自己的生命过程。不管多么恐怖,他们都留下了自己的文化记忆。我曾想过,我自己在那样的苦难中,为什么不会写下贝加尔湖这样的诗与歌,让我多年之后来吟唱它呢?我们那样多的作家艺术家,又有谁在那些苦难的日子里写下过自己的苦难,人民的苦难,让人们今天一唱起它,便能够深切地记住我们苦难的历史,而不至于太过轻浮地遗忘呢?这一切,是比苦难本身更苦难的一件事。他们的记忆,是用自己的血写在大地上的;我们的记忆,是别人用刀刻在我们的伤口上的。数十年来,我们失去了表达苦难和忧伤的能力,失去了表达爱的能力,我们只有一些代用品,有些甚至是荒唐的代用品。
  卫老师说到这里,脸色就黯淡下来,说,达摩提出的这个问题,看起来是一个哼哼曲子唱唱歌的小事,其实真是一个大问题,这就是为什么港台三流歌星的商业演出能占领舞台,而那些真正能够表达个人或大众痛苦与希望的歌却没有办法唱出来。今天,当我们不得不一再从旧有文化中寻找资源的时候,我们无意间也在强化某种旧有意识形态的合法性,这正是一些人非常愿意看到的。
  何其业自我解嘲地笑笑说,是啊,我们这一代人就更惨,在国外聚会,怀旧,思乡,说起许多往日的荒唐与不堪,可是一唱歌,就是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就是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千山万水向你欢呼,千歌万曲向你歌唱……唱的时候满心激越,满心怅惘,唱完一想,又觉得特滑稽。我们整个青少年时代,就只唱这些东西呀。
  卫老师说,你们在唱的时候,已经将音乐的能指和所指分裂了,借别人的杯酒,浇自己块垒而已。这既有正方的例子,也有反方的例子。记得十几年前,在一次军队的大型活动中,电视里传来一群年轻的士兵在用那种质朴的大粗嗓子在唱《团结就是力量》,我听着听着,就对着电视叫起来,你们在唱啥呀?歌里唱道:“向着法西斯蒂开火,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这是哪跟哪呀?多年来,这些歌被人唱着唱着,就像唱外语歌一样了,只剩下发音吐字,意义却消失了。我想起在四十年代后期,我们反对蒋介石专制独裁,集会唱这首歌,游行唱这首歌,坐牢也唱这首歌,向着太阳向着自由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因为这首歌唱出了我们的呼喊,如今被这样的人在这样的时刻唱出来,真是让人哑然失笑。
  卫老师最后说,还有一个问题,是与刚才两个问题都相关的。你们该记得,林彪死后,我们谈到制度问题,当时我说得还比较收敛,我用了体制这个词。这个问题的提出,实在是付出了太大的代价之后才想到的。换一句话说,不把我逼到死路一条时,打死我也想不到那里去——就像后来说到的,刘少奇在小将们抓他去批斗的时候,拿出一本宪法来,说我是国家主席,我受宪法保护的那样,他也是到了山穷水尽时才想到了制度的问题。我们年经的时候,就像我刚才唱到的那些歌,豪情万丈,无法无天,对一切都是批判的,摧毁的,砸烂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真是过瘾得很。我写过领袖的颂诗,我参加过新中国最早的大批判,我编写过第一批新语文教材。可以说,十多年后,那些押着我游街的学生,那些打骂我的孩子,就是我自己教育出来的……直到这种革命革到了自己头上,几乎永远不可翻身的时候,才想起它的一些问题,但此时革命洪流已经不可阻挡,让千千万万讴歌过它、献身于它的知识分子甚至革命前辈都在那一片汪洋大海中陷于灭顶之灾。所以,近些年来,我的一些思考其实是很痛苦的,它几乎又要将我自己再次否定一次。如果五五年,六六年,是别人从一个方向对我的否定,那么今天,则是我自己从另一个方向对自己的否定。
  卫老师又说,今天涉及到的许多话题,都是大文章啊,我怕是没有力气做了,只能写点随笔小品,不知在座各位能否花点功夫来试试?
  卫老师说完,大家缄默良久。
  参观卫老师的居室时,有两样东西达摩很熟悉,一是当年那听茶叶,还在卧室的床头柜上。一是那副对联,已经装入两只镜框,挂在书房的墙上:涉水吟天问,扬天唱广陵。
  那一天,被“青马”一伙叫做卫立文八十诞辰思想文化研讨会暨个人精神历程检讨会。
  网络像一个无边无际的大超市。没有人敢说他已经穷尽其空间,抵达过它的边界。有人就像那些购物目的非常明确,意志非常坚强的人,进去后直奔某一处货架,取了自己要的毛巾肥皂牙刷牙膏,转身便走。他们上网就是发个邮件,查个资料,五分钟,关机。有的人却会沿着那迷宫一样的购物线徜徉,流连忘返,渐行渐远,最后将自己的购物车堆得满满。不同的是,网络无须在出口处交钱,如果是宽带包月的话,那购物可以说是按需自取,简直就是一个提前展现的虚拟共产主义大世界。
  茹嫣刚刚上网的时候,想象力极有限,她觉得大约有数百上千个网站吧?就像我们的报刊杂志数量,上面有一些和报纸电视差不多的新闻、消息、轶闻趣事,然后还有电子邮箱,儿子给她装的QQ、MSN一类……这就是网络了。她后来听说,现在已有的网站,大概要以百万计甚至千万计,就目瞪口呆了。像抬头面对星空一样,广阔无垠。这个小小的匣子,几乎是无所不能的,除了所有纸媒承载的内容,还有电影、电视、广播、CD、VCD、DVD、卡拉OK、图画、照片、FLASH、三维动画……小时候,她当作宝贝的一本《唐诗三百首》和一本《宋词选》,在这儿几乎像5分硬币一样,随处可拾,你想读任何一个人的东西差不多就是几秒钟的事。歌曲,你可以听到二三十年代的老唱片,那些咿咿呀呀跑着调有杂音的靡靡之音,也可以听到最新的流行歌曲还有震耳欲聋的重金属音乐。有好几个晚上,茹嫣沉迷于一批孩提时代的儿歌中,她没想到这辈子居然还有与它们相遇的时候。要是没有网络,她剩下的岁月中不会再记起它们,然而听到它们的那一瞬间,她发现它们竟那样刻骨铭心地留在自己的生命中。最大的震动,是她读到了许多在报纸书刊上不曾有过的文字。这些文字的观点、理论、思想、概念开始都有些让她骇怕。茹嫣一直是一个不太关心政治和理论的人,这种不关心,暗含着一种排斥和质疑。但是那些新锐犀利的文字,那些胆大得有些猖狂的说法,让她恐惧又迷恋。还有真相,一桩桩被尘封被掩埋被改装的历史事件的真相,以一种撼人心魄的面目显现出来。茹嫣无法证实这些所谓的真相自身的真实性。但茹嫣是一个有直觉的人,茹嫣相信细节甚于相信周密的叙述。她知道,许多东西可以编造,但细节不可编造。一个有根有据的山村,一家有名有姓的村民,在最后的日子里,全家一起吃下一种山野里仅存的植物——那植物像胡萝卜,但是有毒。从作者的描述,茹嫣很容易判断出那种植物叫老公银。全家人将最好的衣物穿上,然后一起进餐。快快吃完后,各自找一个地方躺下,不一会儿,毒性开始发作,全家七口人,除了那个十岁的儿子,都在地上翻滚。母亲最后对儿子说,只有他是吃的真的胡萝卜,柴房里还有几根。母亲要他带上,出门去找生路。这个作者就是当年幸存下来的那个十岁的儿子,他在文章后面留下了自己的地址和电话。对于茹嫣来说,不论别人争论死了一千万,两千万,三千万,还是根本就没有饿死人,这一家人的死,已经足够。茹嫣没有挨过饿,那时她父亲还在部队,她刚上幼儿园,白面馒头大米饭,好像是最正常的主食。一个三五岁的孩子,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当那大饥荒过去四十多年之后,她却感到了一种强烈的饥饿之痛。
  有一种东西在茹嫣身上躁动,那是许多人在1966,1976那些个年头早已躁动过也早已归于平息的东西。那也是她父亲在1937年,她母亲在1948年早已躁动过也早已驯服了的东西。茹嫣在许多方面都要慢上好几拍。就像她喜爱的一种迟桂花,别的桂花树早已当时当令地开过了好久,花香被人赞美过,花荫被人流连过,花蕊被采过了蜜,花朵酿成了桂花酒,它却悄没声地又开了起来。她常常忍不住,在人家这一类帖子后面跟上几句,感叹,追问,评价,支持,义正词严的呼吁,都有。茹嫣不是一个有理性、善思辨的人,她的这些反应,更多是基于情感,就像看戏看电影那样,容易被情节打动。茹嫣坚决地相信,实事和细节,比那些吓人的大话,更有力量。
  就这样,茹嫣在网上的天地渐渐开阔起来。她一边尽职操持着空巢论坛,像个农妇操持自家的一个小菜园,一边在网络世界中兴致勃勃地四处游逛,像一个刚刚来到大都市的山乡青年。如焉,这个很有意味的名字,连同它很有文采的语言,很情绪化的反应,出现在一些网站、论坛上。
  “空巢”有一个自己的聊天室。网友们隔三差五的会来聊聊天,唱唱歌,或用双工语音说说私事。两个人用双工的时候,各自的电话就会由绿变黑,俗称“打黑电话”,这对于事儿不紧急,话儿又啰嗦的人特别合适。逢到周末或节假日,聊天室就会很热闹。
  一段时间以来,论坛人气越来越旺,聊天室的人也就多起来。一晚上,二三十,四五十,都有。来的人有的有儿女在外,有的没有,有的是准备将孩子送出去,有的是自己在国内,有的是本人也在国外。看起来好似沸沸扬扬一屋子人,握手啊,问好啊,献花啊,倒水倒茶,亲密地坐在一条凳子上啊。其实有的在白天,有的在深夜,有的是冬季,有的却是酷夏,有的还没吃晚饭,有的却刚刚走进阳光初照的办公室……说网络是超时空的,到这个聊天室来,感觉最强烈。
  论坛上的网友来到聊天室,有的依然用原来的网名,有的就另起一个,有的干脆就随意乱来,见机行事,看见一个叫“666”的,它就叫个“我是害虫”,别人叫“北方的狼”,它就叫“土铳”,别人叫“d”,它叫“b”,有人还叫“db”……然后玩笑,戏谑,恶作剧都由此开始。闹到累了,熟了,甚至恼了,便换上自己的原名上来——当然,所谓原名,也只是平日用惯的网名而已,真的姓甚名谁,没几个弄得清楚。一看,竟是谁谁谁,笑笑,骂骂完事,就像化妆舞会。不像到了后来,藏在面具背后的不再是戏谑玩笑恶作剧,而是一张张凶险、阴冷或讪笑的面容。
  中秋一过,各种年节纪念日就纷至沓来。国庆节、重阳节、教师节,接着就是上山下乡多少周年、圣诞、元旦、春节……论坛、专栏、聊天室就常常是一片喜庆气氛。时间长了,一些网友的个人资讯也渐渐暴露,生日啊,结婚纪念日啊,下乡插队多少周年啊,娶媳妇嫁闺女,年岁大步伐快的,添孙子孙女的也有。想热闹的,便借了这各种名目征文啊,赛歌啊,开晚会啊,亲热祥和像一个村子的老哥们老姐们,给这些空巢老鸟们带来了许多快乐许多慰藉,让许多寂寞的夜晚变得温暖如春。
  茹嫣不会在公众场合讲话,更不敢唱歌。到了聊天室,就躲一边听听,和几个认出了是谁的马甲聊几句,有时候还用“悄悄”,只有对方才能看得见她的“话”。就像一个热闹的炕头上,一个小丫头静静蜷缩在一角。文章发得多了,又当了版主,再进了聊天室,便没有从前消停,这边喊冒号,那边叫领导,问候的,招呼的,一时应接不暇。几个爱闹的,一会儿要首长讲话,一会儿要版主唱歌。临时值班的网管,干脆就把“麦克”塞她这儿来了。盛情之下,茹嫣终于惶惶乱乱地开了腔。有人马上打出字来“千年铁树开了花”,有人接着打“聋哑人开口说了话”,接着便得寸进尺了,要茹嫣唱歌。那次是谁的生日,茹嫣拗不过大家,也不好让晚会冷场,鼓起天大的勇气唱了一首阿根廷歌曲《小小的礼品》,这是她做少女时,从姐姐那儿听会的,喜欢极了这首歌。茹嫣其实会唱很多歌,但她都是自己悄悄唱给自己听,几乎成为一个隐私,连多年同床共枕的丈夫都不知道这一点。尽管没有伴奏,清唱,也许是这首歌本身深情动人,也许是茹嫣唱得也楚楚动人,竟博得一片赞美,新星啊歌星啊,献的那些花花草草将聊天室页面一幅幅地淹没了。
  因为网络,茹嫣度过了儿子离去后最寂寞的头几个月;因为网络,茹嫣听见了自己多年失声的歌;因为网络,茹嫣写下了那许多自己看来也让人怜爱的文字,让她发现了自己从未正视过的才华与天分。她不光在自己的论坛和文集里贴一些自娱自乐的文章,几家报纸杂志也跟她联系上,要发表她的几篇东西,还向她直接约稿。因为网络,她有机会看向自己的内心,看向自己过去的生活,看向许许多多自己不曾了解的地方。
  在北京开会期间,梁晋生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没有任何信息传出来。茹嫣忍不住,装作不经意地到江晓力办公室去办一件事。江晓力问起他。
  茹嫣说,去北京开会了,你不知道,左邻右舍的?
  江晓力说,你们都已经过河了,还会对我这个桥说什么啊?有电话回来?
  茹嫣说,没有。
  江晓力说,正常。你想想现在什么时候?上上下下的,弦绷得紧呢。
  茹嫣说,绷得连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江晓力说,你老爸也是过来人,怎么不懂共产党这一套啊?当年“九大”的时候,我老爸悄没声息地突然失踪了几个月,家里急得老猫抓心一样,以为又给谁关了起来,问谁谁都说不知道。直到“九大”开完,他老人家才兴奋不已地打来电话,劈头盖脸就说见到毛主席了他老人家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男人一进官场,家就不是个什么了。你可要有思想准备哦。
  梁晋生给茹嫣打电话的时候,已是将近一个月后,人在美国。这种突然拉大的时间空间距离,让茹嫣感到那个中秋月夜变得不太真实了。他说,还得半个月才能回来,看来,真得穿大衣去看月亮了。茹嫣那天有些冷淡,她不是故作嗔态,只是觉得有些失落。他听出茹嫣的冷淡,笑着说,我刚刚到,这是我给国内打的第一个电话。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我,这样方便一些。我们的时间是反着的呢。茹嫣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将买手机的事给忘了。他说,我马上叫人给你送一部来。茹嫣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心想,人家忙成这样,你还什么都不是呢,凭啥不悦?想想自己也笑了。忙说,我待会就去买,我们这条街上好几家呢。你别弄得满天下都知道,市长给谁买手机啦。
  梁晋生最后问茹嫣,在美国想要点什么?
  茹嫣说,一箱热狗,刚出炉的。
  那天梁晋生来电话之后,茹嫣就去买了一部手机。几天后,梁晋生又来电话时,她将手机号告诉了他。梁晋生当即就断掉茹嫣的座机,打到她的手机上来,验证无误后才放心。此后很长时间,这部手机实际上只有梁晋生一个人用。
  梁晋生是十一月中旬回来的。那天晚上下飞机后,他就直奔茹嫣家了,到了楼下才给她打了电话。茹嫣的心一下咚咚咚咚跳起来,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感,不是害怕,也不是激动,是糊涂了。丈夫去世三年,除了儿子以外,家里还没有男人进来过,更不要说这种已经进入某种特殊关系的男人。她打量了一下房屋,还好,自己平日是一个爱整洁的人,都还看得过去。接着他就按门铃了。茹嫣打开房门,看见梁晋生气喘吁吁,抱着一只大纸箱,笑眯眯站在门外。梁晋生说要换鞋的时候,茹嫣才想起来家里没有给男人穿的拖鞋,慌乱地说,就别换了,我这儿没有你穿的鞋……梁晋生便甩掉脚上的皮鞋,穿着袜子走进门来。他将那个纸箱放在茶几上说,你要的东西。
  茹嫣说,什么呀?
  梁晋生说,热狗。我买的时候,刚刚出炉。
  梁晋生装模作样用手摸摸纸箱,这会儿大概不热了。
  那纸箱用很漂亮的彩纸包装着,上面还打了一个大花结,像装着一件价值千金的贵重礼品。
  梁晋生说,打开看看?他们西方人接到礼物,都要当面打开,要不就不礼貌呢。
  茹嫣想,肯定是一件别的东西,哪会是什么热狗呢。
  那杨延平倒是先嗅出了热狗的味道,心急火燎地冲着纸箱乱叫起来。
  打开一看——真是热狗,一个个用纸袋装着。茹嫣终于大笑起来,全中国只有你一个人从美国带回过这样的东西吧?
  梁晋生说,文革的时候,有一句很时髦的话,还记得不?毛主席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他也笑了,打开一包闻闻,自己就先咬了一口,还好,没坏,放冰箱,够你吃半个月。
  茹嫣心里一热,一语双关地说,这正是我想要的。
  梁晋生自得地笑笑,看来我没有买错。
  见梁晋生已经开口吃起来,杨延平更是急了,站立起来,双手平伸,一副讨要的样子。
  茹嫣说,你这样真是没出息。你太丢人啦杨延平!
  梁晋生便将热狗里夹着的香肠给了它。
  那一刻,茹嫣有了一种冲动,想扑到这个男人的怀里,让眼泪流淌在他的胸前。但她接下来的动作却是指了指沙发,说,坐吧。
  梁晋生在长沙发上坐下,茹嫣将一只单人沙发拖过来,隔着茶几与他相对而坐。
  茹嫣说,你从前也这样浪漫吗?
  梁晋生说,没有。
  茹嫣说,让谁教会的?
  梁晋生说,我很晚才明白,其实我们每个人的时间都不多。
  茹嫣说,特别像你,还有许多时间要献给官场。
  梁晋生说,是。不过也快结束了,还有两三年吧。还有救药,是不是?
  茹嫣说,是,还有二十年时间自救呢。
  梁晋生说,能给一杯茶吗?
  茹嫣赶忙站起来,窘迫地说,还让你要了。
  茹嫣倒茶的时候,梁晋生也站起来,可以让我参观一下你的房间吗?
  茹嫣说,自由参观。
  茹嫣的房八九十平米,三室一厅,是那种十多年前的公寓楼,方正,结实,没什么花哨,做过简单的装修,现在看来,反倒顺眼,不像有些人家,当年装得富丽堂皇,吧台啊,墙裙啊,三层吊顶啊,各种花色的装饰线条啊,如今看来已是俗不可耐了。朴素的东西还是经久一些。
  客厅不大,一长两短的布艺沙发,一张原木的茶几,原木的电视柜,淡黄隐花的窗帘。可能是爱屋及乌,梁晋生总觉得这随意俭朴中,透着一种自信和大气。
  房间的家具陈设也很朴素,甚至简单。书房一面是书柜,靠窗是一张书桌,一台电脑就放在上面。另一面墙是一对藤沙发,上面有几个素花的棉靠垫,墙上有两幅字,一幅是谁送给他们夫妇的,另一幅是茹嫣母亲写的,一首辛弃疾的词。梁晋生不太懂书法,只觉得那字很好看。一间小卧室是儿子的,小书桌,小书柜,小衣柜,一张单人床,墙上有许多当年苦读的痕迹,历史年表,英语单词,元素周期表和复习安排表……一只多用柜里,有儿子玩过的变形金刚,电动汽车,魔方,建筑模型……几乎是一个孩子成长史的陈列馆。
  茹嫣卧室的墙上挂着几幅镜框,一幅是全家福,好像是儿子刚上大学那会儿照的,背景是火车站的月台,大约是送儿子上车前。一幅是茹嫣父母晚年的合影,在海滨,从那老太太脸上,可以看见茹嫣的影子。另一幅是一个中年男人,也是在海滨,是南方那种很蓝很清澈的海水。长相端正,很厚实的样子,穿一件白短袖衬衣,扎在一条浅灰色长裤里,规规矩矩的。
  梁晋生转了一圈回来,说,照片上是你丈夫?
  茹嫣说,是。
  梁晋生说,很年轻。
  茹嫣说,很多年了。
  茹嫣给自己也沏了一杯绿茶,两人又坐下。
  梁晋生说,看月亮的那天我说过,下次我们要说说另一个话题。
  茹嫣说,一定要说吗?
  梁晋生有些不解地望着茹嫣。
  茹嫣又说,我们不是一直在说吗。
  梁晋生说,好。就这样。半年以后,我来娶你。
  茹嫣觉得自己是如此希望听见这句几乎有些蛮横的话,脸上一红,很快用一笑掩饰过去,为什么是半年?
  梁晋生说,你要同意,明天也可以。
  茹嫣一下乱了阵脚,忙说,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不是一年……
  梁晋生说,我们这个岁数,看人还需要一年吗?
  茹嫣带点调皮的意味说,我眼力不行,我需要一年。
  梁晋生讨价还价地说,那就还是半年,就这么定了。明年五月。
  梁晋生又谑笑说,那首歌怎么唱的?明年花开蝴蝶飞,阿哥有心再来会——
  茹嫣也笑了,这家伙总能在人最尴尬的时候找快乐,便接着唱了,苍山脚下找金花,金花是阿妹。
  梁晋生连说,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聊了一会儿,茹嫣看看天色晚了,就说,我去烤热狗,再煮一点麦片粥。
  梁晋生站起来,我得走了,晚上还有事。周末如果得空,我来吃这两样东西,加一碟榨菜丝,别的都不要。
  梁晋生走到门口,穿上鞋,笑笑说,还有一件东西,已经带来了,本想一起给你,现在看来,还是半年以后吧。
  茹嫣一下就猜到了他说的是哪一类东西,脸就红了,嗫嚅道,还挺神秘?
  梁晋生说,那我现在就给你?
  茹嫣就慌了,别,说好的,半年以后。
  茹嫣和梁市长谈恋爱的消息,像夏日的穿堂风一样,在所里大大小小的办公室悄然流转,在这个像植物一样沉静的地方,掀起了一阵阵神秘又兴奋的窸窸窣窣声。这个话题毕竟涉及高级领导干部,又正好是管辖自己这个领域的,所以不敢造次。
  本来,茹嫣上班,总是悄然而来,悄然而去,除了资料室几个常见面的姐妹,许多人是常年见不到面的,差不多都互相忘掉了对方。如今,她发现路上、走廊、办公室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与她搭话闲聊的人也多了起来。湿地组、药物组、植化组,特别是自己所在的基因组,几个头头轮番来到茹嫣的办公室,然后就关心几句茹嫣专业方面的事情,最后总会说起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题,小茹啊,你可是咱们组的接班人,要多为组里作贡献啊。茹嫣想,啥时候定我为接班人了呀,现在几个副头,都才三十几,谁接谁的班呢?小茹啊,你去年发在学报上的那篇文章不错啊,今年该报正高了吧?我看,就凭那一篇颇有创见的论文,就够格了。茹嫣想,那文章哪是去年的?前好几年了呀。小茹啊,咱们组正申报一个课题,这对咱们城市的长远发展非常重要,听说市领导也很关注这个问题,过几天,我们把提要给你看看。茹嫣想,这是怎么啦,这些都是所里的大腕啊,平日要跟他们说上几句话都不容易的。连所长也捧个茶杯进来了,拖一把椅子,与茹嫣面对面坐下,茹嫣啊,多多关心咱们所的建设哦,你可是所里的元老了,都快二十年了吧,我们对这个所都是很有感情的。
  都是那个梁晋生惹的祸。茹嫣哭笑不得地想。
  姐妹们的玩笑就开得露骨起来,常常是几个人搭伴涌到茹嫣办公室,满怀深情地说,让我们再多看咱茹嫣几眼,以后啊,要想见市长夫人就不那么容易了。在资料室里,就更加放肆了,看哪,茹嫣姐近来脸色多滋润,雨露滋润禾苗壮嘛。江晓力啊,你也太偏心眼,这等好事,也不照耀咱们一下。这种时候,江晓力倒常常出来给茹嫣解围,你们再胡闹,把事情搅黄了,看所长怎么收拾你们。这样几次三番之后,害得茹嫣不敢多到资料室去。偶尔瞟见资料室人不多,又惦着网上的什么事情,就急急地溜进小李的打字间,掩上门,急急地打开电脑看上一会儿。这时,小李就显得格外贴心,说,所里也是,这么一个高级研究单位,还在拨号上网,别人知道了还不笑话咱,我明天就要去反映一下,换宽带。最好做个局域网,每个办公室都通上。
  有个叫夜枭的在论坛上叫了一声:我现在到了×市,已经与达摩大师联系上,周六请他接见俺,这巢里还有×市的老鸟吗?都一起来接见俺呀!
  “空巢”的老鸟,许多彼此都很熟悉,一些新来的,一段时间过后,也渐渐相熟起来,网下的聚会也渐渐多起来。这些当年坚决反对、无情嘲弄孩子们搞网友聚会的人,如今早把那档子事忘干净。
  “空巢”上的人,大多混得过去,有的有钱,有的有闲,有的有权,有的其中两样、三样都有。所以相聚的条件,实在比那些少男少女好得多。他们聚会不说,还聚餐,还合影,还摄像,还组团旅游,还把这些都发到网上,成为论坛上最热门的节目,点击率极高。人们对真相的热情总是很高的,见到庐山真面目让人兴奋。哇,柔情万种的一江春水原来是个大老爷们,一米八的个子。沧桑竟是个丫头,自己就是个留学生,要不是有人出国,拍回她的照片来,一帮老头老太太都给她唬住了,一口一个大哥叫了半年。许多也在人们的想象范围之中,有的更漂亮一些,有的却比想的苍老。好在都一把年纪,不太在乎这些了。
  茹嫣看到这个帖子的时候,枫叶红已经跟了一句:咱如焉版主就在×市啊!你还不赶快备上厚礼去请安!狐狸爸爸也跟了,我也在×市,可以打我手机。然后说,×市还有谁谁谁,谁谁谁……茹嫣这才知道,这个不知身在何处的空巢论坛上,这么多人和自己共处一地,有的才一街之隔。
  最后,夜枭在坛子上发了一个通知,周末晚上六点半,在某某酒店大堂集合,进了大堂打手机,接头暗号,林子大了有什么鸟?答曰,夜枭。
  茹嫣最怕这一类聚会,多年没有凑过这种热闹了。前几年大学一帮同窗发起进校二十周年天南地北大团聚都没去,好挨了一顿骂。但如今当了版主,人家千里迢迢来到自己地盘上,又被人在坛子上卖了,只好狠狠心,壮壮胆,慷慨赴宴。还有重要一点,她想见见那个达摩大师。
  聚会地点在夜枭下榻的宾馆。后来知道,夜枭是国家某高层机关的中层官员,但到了地方,就是钦差大臣,被安排在一个五星级大酒店,那天晚上的酒宴,当然也由接待单位买单了。
  茹嫣下班后,匆匆赶回家,遛了杨延平,给它换了饮水,添了吃食,匆匆出门。
  茹嫣赶到酒店大堂,打开手机对暗号,对方说,等你好久没见来,又不知道你的手机号,我们已经进了餐厅。然后告知了包房号。
  进到包间一看,已经坐了八个人,男女各半。从年龄神色看,大约就是了。见茹嫣进来,有人怪腔怪调地问:林子大了有什么鸟?茹嫣慌忙说,夜枭。于是众人齐刷刷站起,一个人大喊,版主大人到——
  茹嫣看着一片陌生面孔,早已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好。嘟囔着,你们倒是说说都是谁呀!
  一个瘦瘦的中年女士说,今天得你来猜,不猜对一半,罚酒。
  众人应和。
  茹嫣是那种你告诉了名字,下次也准忘的人,她哪猜得出来。乱猜,反正酒是不喝的。上席坐了一个腮帮子刮得铁青衣着也很考究的男士,便指了指他说:夜枭!
  众人一阵欢呼,版主好眼力。
  瘦女士说,这个好猜,不是公干之人,谁这样一本正经啊,再说,他自己先就坐到那个买单位子上了。
  夜枭辩解说,是你们把我摁在这儿的。
  其余的,几乎全猜错。五位是本地的,一位是从附近一个城市赶来的,还有一位是夜枭在本地的朋友,大学的女同窗。茹嫣将另外两位中一个端庄文静的猜成枫叶红,结果另一个衣饰考究身子瘦削的才是。最让她意外的是达摩大师,个子不高,其貌不扬,穿一件很陈腐的夹克装,与那个神采飞扬滔滔不绝的狐狸爸爸相比,就好像是他的一个司机。枫叶红给茹嫣介绍到达摩的时候,达摩也就笑笑,说文如其人。茹嫣说,达摩大师啊——她本想说,你除了瘦,哪儿也不像达摩啊。话到嘴边,觉得造次,咽了回去,就说,你怎么一副工人阶级模样啊?达摩笑笑说,你看得准,地道的工人阶级。夜枭说,人家是真人不露相,多少人想见他真容一面都不可得呢。这次给了我面子。枫叶红也说,上坛子这些年,我都不知道达摩大师就在我身边。
  笑闹之中,这一帮空巢老鸟的聚会就正式开始了。
  能把孩子送往海外,大多都过得去的。席间一聊,不是白领,就是官员,不是院校知识分子,就是国企管理人员,只有枫叶红,本来有一份不错的机关工作,老公下海后,就在家当专业富婆了。这样一帮人,开始的话题总是海外的孩子。说到茹嫣,儿子是考去的,读研,有奖学金,学校还给他安排了一份课余的工作。大家就羡慕起来,千金万金,不如长在身上的本领。于是纷纷诉起苦来,一年得多少多少钱,学成得多少多少钱,将来还不知道能否留在国外,能否将那投入的钱挣了回来,就是挣了回来,也不知自己能否沾上一点光,沾上了一点光,也不知还能活多少年……总之,这样一算,丧气得很。后来有人说,不说了不说了,想想也真不划算,这么多钱,就是白养他一辈子也够了,如今,连人带钱,一起都送给了帝国主义。狐狸爸爸是一家国企高管,他说,哪里指望儿子给你养老送终呢,只想让他以后过个平安日子,哪怕在人家那儿拿救济金呢。话一出口,着实让大家吓了一跳。细一想,这不也是自己的小九九么,这家伙就冠冕堂皇说出来了。见大家一时沉默了,狐狸爸爸又说,这其实是心照不宣,要不然,那么多重权在握的大人物,为什么一个个地把自己的子子孙孙都送了出去?
  如今年月,酒桌上的自由倒是比往日大多了,哪怕是刚从会场上说了一大套官话下来的,一挨酒杯,说的就不是刚才那种话了。所以,大家都愿意进酒楼,不愿意进会场。即便进了会场,散会后也是直奔酒楼,免得憋出毛病。
  茹嫣说,她倒是希望儿子学成回来,当初他出去,只是冲着那里的专业去的,没想那么多。再说,一个人跑,一家人跑,十几亿都跑么?
  枫叶红说,还是版主觉悟高。像我们就自私得很,跑一个是一个,脚踏两只船,唯愿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国泰民安,将来两边走走也方便。
  聚会的谈话是交叉的,几组对谈者,不同的话题,在那张豪华的圆桌面上纵横穿插,很是热闹。偶尔有人想起一个喝酒的话题,大家便一起举杯。倒是这次夜枭来拜见的达摩大师,一直安静得很,偶尔笑笑,偶尔与左右邻座低语几句。他的一边是夜枭,一边是从外地赶来的一位女网友,看来他俩很熟。茹嫣一直想与达摩说说话,向达摩讨教一下自己的写作,无奈中间隔了几个人,茹嫣不会隔着人大嗓门说话,便想,到分手时,向达摩要来电话,日后再联系。
  正闹着,茹嫣的手机响了。茹嫣对自己手机的铃声还很陌生,响了好久,直到有人问,谁的手机?茹嫣才想起来是自己的,手忙脚乱中,又摁错了键,正沮丧,那铃声又倔强地叫起来。
  是梁晋生打来的,他问,你在哪里?
  茹嫣说,和网友在吃饭。
  梁晋生不无诧异地问,和网友吃饭?什么网友?
  茹嫣不习惯在这种场合说电话,边说边起身走出门外。茹嫣说,就是我们那个论坛的。
  梁晋生笑起来,你们也搞起网友见面啦?上次不是说,去看冬天的月亮吗?
  茹嫣说,你没跟我说好时间啊?
  梁晋生说,这段时间忙,不敢预约啊,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茹嫣说,我这儿刚开始,稍晚一点,一个小时后好吗?
  茹嫣告诉了梁晋生地点。
  梁晋生说,现在的网友真牛啊,敢上这样的酒店聚会。
  茹嫣回到酒桌上,就看见枫叶红眼里的笑意。
  茹嫣坐下后,枫叶红故意大声说,是不是要提前走?我们刚才订了规矩,今天谁也不许溜号。
  茹嫣说,你先又没说,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枫叶红意味深长地一笑,算了,我知道,先说了也没用啊。
  已经有些酒意的夜枭听出她们在说什么,坚决地说,今晚再牛逼的约会,也一律取消,实在推不掉的,欢迎到我们这儿来,我已经定好了KTV。
  枫叶红不屑地笑笑,你也不问问咱们版主,她那朋友是谁?你请得来吗?
  夜枭说,谁?国家主席?总书记?
  茹嫣觉得枫叶红总是话里有话深不可测的样子,想探问一下,又怕此地无银三百两,便装作听不懂,笑笑不再接这话题。没想到枫叶红却在桌子下面碰碰她,悄声说,我没猜错吧?
  茹嫣心里一紧,装不明白地说,什么没猜错?
  枫叶红说,刚才打电话的人?
  茹嫣问,你知道是谁?
  枫叶红说,咱姐俩你就别捂着啦。我偷偷告诉你啊,我和你们的大媒,可是一个大院里长大的。
  枫叶红说,江晓力可是一个仗义人啊,硬是把自己看上的人给了你。
  茹嫣脸一下就热了,压低声音说,你说什么呀,人家有家有小的?
  枫叶红说,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她离了都两年多了。
  茹嫣说,干吗要让给我?
  枫叶红说,没这个命呗。要说,这该是一件天配良缘呢,可就是没有这个缘份,人家痛苦了好长时间呢。这事你可千万不能露出去,她会受不了的。
  见茹嫣两个嘀嘀咕咕咬耳朵,另几个就叫起来:不许打黑电话啊!
  一个小时以后,梁晋生来了电话。茹嫣边听边走出门去,然后就顺势溜走了。上车之后,才给夜枭打了个电话,说有要紧事,怕打扰大家,提前离席了。如果近几天还有机会,再向他当面赔罪。
  茹嫣打完电话,见梁晋生在偷笑。
  梁晋生说,全新体验?
  茹嫣说,是,怪怪的。
  梁晋生说,难怪,那些小男孩小女孩偷了家里的钱也要千里迢迢去见网友。老太太都玩这种游戏呢。
  茹嫣笑笑说,老太太不需要偷钱。不过,今天真有从外地赶来的。
  茹嫣往窗外望一眼,突然发现夜空厚厚的,混浊的空气中,漫漶着一片都市灯火的散射光。她问,哪来的月亮?
  梁晋生说,跟我走,反正有月亮给你看。
  梁晋生的车竟开到他的大院。执勤武警给他的车敬了礼,打旗放行。
  梁晋生的小楼与江晓力家相隔不远,式样更新一些,也是连体三层。
  梁晋生打开房门,说,一个老鳏夫的家。我没请保姆,乱点。
  茹嫣多少有些紧张,一种少女般的紧张。
  梁晋生问,换鞋吗?说着从鞋柜拿出一双厚厚的毛绒拖鞋,淡驼色,样式很精致。
  梁晋生说,刚买的,不知合不合适。
  换鞋的时候,茹嫣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在一个环境里,你穿自己的皮鞋,与穿人家的拖鞋,是不一样的,穿人家专门给你备下的拖鞋,就更不一样。茹嫣觉得,脚好像有着某种私密性,换上拖鞋本身,就有了某种意味。
  那拖鞋很合脚,柔柔的,像踩在林子里蓬松的落叶上,这种松弛舒适的感觉,让她与这个陌生的环境之间,亲近起来。想起刚才枫叶红说的那些话,心里就有些惆怅,有些伤感,让她和梁晋生之间的关系多出了一份暧昧来。
  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情,茹嫣故意戏谑地问,你的月亮呢?
  梁晋生说,马上给你。
  梁晋生给茹嫣一个请上楼的手势。茹嫣听江晓力说过,这个大院,接待客人有四个档次,第一,楼下大客厅,第二,楼上小客厅,第三,书房。说到这儿,江晓力打住了。茹嫣问,第四呢?江晓力说,卧室。其实还有个第五,大衣橱。茹嫣不解。江晓力大笑说,女主人突然回了,客人就进了大衣橱——这最后一条是我加的。
  梁晋生这套房和江晓力家结构不太一样,上楼之后,有一个小走道,拐过之后,才是小客厅,私密性强一些。不像江晓力家,一上楼一目了然。客厅带三个套间,一间是书房,一间是单人卧室,该是给主人办公后临时休息用的,一间是卫生间。上楼右拐大概就是主卧室之类了。茹嫣不会估算房屋面积,但想想这楼上楼下一大堆房,一个人住着怪瘆人的,不知怎么她想起美国电影《蝴蝶梦》中德文特的庄园。
  梁晋生指指饮水机和旁边的矮柜,喝点什么,自己倒。然后走进一个房间,拿出一架小型摄像机,接到电视机上。摆弄了一会儿,屏幕上出现了月亮。
  梁晋生说,这是美国的月亮。这是纽约的,纽约的月亮最暗最小。这是亚特兰大的,你看,不一样吧?这是阿拉斯加的,这儿的月亮最棒,假的一样,像舞台布景,你要亲眼看看就好了,那里的天空干净得像水晶。
  茹嫣问,你拍的?
  梁晋生说,为你拍的。
  茹嫣说,咱这儿什么时候能看到这样的月亮?
  梁晋生说,五十年?
  茹嫣笑笑,那我看不到了。
  梁晋生说,争取吧,我们都活长久一些。
  屋里暖气很足,茹嫣觉得背脊前胸渐渐渗出汗来,鼻尖上也有细细的小汗珠闪亮。
  茹嫣说,你们这儿的暖气真厉害,不收费的吗?
  梁晋生说,热了吗?把外衣脱掉。
  茹嫣说,能开点窗吗?
  梁晋生将一侧的窗口拉开一小截说,还是年轻人厉害,不怕冷。
  客厅里置放着一些真真假假的古董和工艺品,有的很雅致,有的是很俗气,但却很贵重的那一类。
  茹嫣问,你工资多少?
  见茹嫣问这样露骨的问题,梁晋生显然有些吃惊,他笑笑说,不多,几千块钱。
  茹嫣说,你这房子是公家给的,不算,其他的这些,光靠工资够吗?
  梁晋生又笑了,茹嫣啊,你可真厉害,我跟你说,你的这些问题,中纪委都不会问的。我还有些别的收入,不算太来路不正吧,以后慢慢给你交代。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相比而言,我是一个非常清廉的人,有时候都让别人讨厌了。
  见梁晋生这么一说,茹嫣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我只是好奇,我对现在的官员很陌生。我父亲八十年代中期,就是一个平民了。
  梁晋生说,我知道他。
  茹嫣说,做过外调呀?
  梁晋生神秘笑笑,突然说,我一直很想告诉你……
  茹嫣问,什么?
  梁晋生说,你很像我的妻子。
  茹嫣立时脸就红了,不是说好半年以后再谈这个问题吗?
  梁晋生说,我是说,你长得像我妻子。
  茹嫣说,就因为这一点?
  梁晋生说,当然不。你来——
  梁晋生把茹嫣让进书房,他妻子就在书桌上一副镜框中微笑着。茹嫣拿起镜框,细细打量,很端庄很美丽的一个女人,气质也很不错,只是她觉得与自己并不太像。如果硬要找一点相像的地方,那就是眼睛,都有一些隐隐的忧郁。
  梁晋生说,第一次远远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这一点。
  茹嫣说,所以才有后来的事情?
  梁晋生说,当然不。但是这一点让我很高兴。
  茹嫣说,我能够让你产生想象。
  梁晋生说,你的嘴巴什么时候变得厉害了?
  这个晚上,梁晋生对茹嫣说了很多关于他的妻子。
  茹嫣边听边想,这个家伙有点特别,一般男人在这种时候,对这一类话题唯恐避之不及,他却像开专题一样说它。
  他说他第一个妻子是大学同学。家里是空军的。是一个很开朗很自信的姑娘,人也很漂亮。结婚不到两年,出了林彪事件,她父亲被关进去了。她突然就像变了一个人,几个月没说话。不论他如何安慰劝解,她就是不开口。一天,她突然说,我们该分手了,现在分手,我们还可以保留许多愉快的回忆。那时他们的女儿还不到一岁,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这种时候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说,很对不起,孩子只能留给你抚养,跟了我,怕会吃很多苦头。分手不久,就听说她也被抓进去了,说是她和一帮部队子女搞了一个小集团,都判得很重,直到八十年代初才放出来。从此不知去向,有人说已经去了国外。
  因为前岳父的原因,他不久也被发配到一个三线厂,在那里认识了他的第二个妻子,她当时是那个厂广播员。他们很快就结了婚。她让他把孩子从爷爷奶奶那儿接来。她说,孩子是要和自己的父母一起过的。孩子接来了,她就当作自己亲生的来养。大女儿一直到十多岁,一直以为她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大女儿来后不久,第二个女儿也出生了。梁晋生说到当时沉浮跌宕,说到两个人几次因为各种原因生出的危机,说到她为两个孩子付出的心血……有几次,眼睛就潮了。
  说完了,他沉寂了好长时间。茹嫣也沉寂了好长时间。这种被历史淘洗之后的人生,已经变成超然的东西了,似乎与他们两个现在的处境无关。
  梁晋生发现自己有些伤感,自嘲地说,看来真的有些老了,我原来不像这样容易动感情。又说,你看,让你来看月亮的,说起这些事了。
  茹嫣也有些伤感,梁晋生说他妻子的时候,她脑子里常常浮现出另一个人,她自己的丈夫。
  茹嫣说,我不喜欢用贬损一个女人来讨另一个女人欢心的人。这样的人,你就要小心了,这一套将来也会用在你自己身上。
  梁晋生走到茹嫣身边,弯下腰,两手抚住茹嫣的肩。这是他俩交往以来,最亲昵的一个动作。但他没有再做什么。他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在一起生活,我不希望她从此就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而是变成让我们互相理解的一个亲人。
  茹嫣说,是。
  茹嫣说着,眼里也热热的。
  说着说着,茹嫣想起了江晓力说的那五要五不要,便问梁晋生,听说你挑人很苛刻,还有几要几不要?
  梁晋生茫然地问,什么几要几不要?
  茹嫣便说了。
  梁晋生听完笑起来,说,这丫头,这哪是我的五要五不要啊?这是她自己为我定的标准吧?
  茹嫣几次想把话题引到江晓力身上去,甚至直接就问问,终于还是克制住了。
  按惯例,网友的每一次聚会,论坛上都要详细报道的,有的还是连续报道,要不就会挨骂。不附图片也是罪过。就有网友制作一批拼贴图上来,将聚会人糟蹋得牛鬼蛇神一般。作为一版之主,茹嫣只好也准备写上一段交差。她打开坛子的时候,见到夜枭早有长篇报道并附图片在上面了。那一组照片前面几张是在宾馆大堂照的,有网友对暗号、执手相认的一些场景,那时茹嫣还没到。但是有文字说明:一只一只老鸟纷纷飞来,如焉版主仍未露面。到得出现茹嫣的那一张时,已是在包间了,是茹嫣刚刚进门那一刹那的尊容,满脸惶乱,满脸绯红。文字说明是:如焉版主终于仓惶赶来,看那神色,好像是刚刚做了一件不可告人之事。接着是一幅放大的茹嫣特写。说明文字:没想到文才斐然的如版主,竟是如少女一般羞赧呢,更没想到,竟是如此美貌如此光彩照人。然后是几张碰杯,欢笑,劝酒的。接着是茹嫣起身接听电话,文字说明:正在一干老鸟酒酣耳热之时,一通神秘电话打进如版主手机……自此之后,如版主开始心不在焉。数次与她说话,她都答非所问。最后一张是茹嫣坐过的那一张椅子,在一圈面红耳赤的网友中间,很突兀地空着。文字说明:当第二通电话打来之后,如版主就消失了,连88也没说一声。我们顿时就像失去母亲的孩子,失落啊,郁闷啊,孤独啊……
  这一类图文并茂的帖子,又是说自家人的故事,跟贴总是排山倒海的。茹嫣一时都看不过来。有夸奖她漂亮的,有质疑她年龄的,有让她坦白从宽,将昨晚经历竹筒倒豆子如实交代的。
  匆匆看完这些图文,茹嫣的感觉,就像一位幸灾乐祸的网友说的那样:夜枭啊你这个老坏鸟,你把咱们的如焉版主放到砧板上了啊?我们可饶不了你!
  茹嫣不知道这些场面是什么时候被他们摄入镜头的,只隐约记得,整个聚会过程中,都不断有人举起相机,但在没有图片出来之前,那都只是一些动作而已。先前,茹嫣也看过一些此类的即时报道,也有类似的玩笑,揶揄,恶作剧,一笑也就忘了。如今落到自己身上,才发现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酸甜苦辣的。人家并无恶意,大多都很亲热,你自己原来也加入过此类游戏,不好出尔反尔,再说你还是个版主,要有一点胸怀。茹嫣于是给了夜枭的帖子一个暧昧不明的微笑脸谱,不再说话。用网友的话说,装死狗。
  接下来的几天中,一干老鸟们不依不饶穷追猛打,跟帖跟得转了页。茹嫣只是一声不吭,革命先烈一样。
  一个马甲说,上级的姓名、地址我知道,下级的姓名、地址我也知道,但我就是不告诉你们。
  那个诡秘的繁漪又出现了,喊了一声:你们别再严刑拷打啦!人家那是真真正正的革命机密,你们把她弄成一个叛徒,她的日子不好过,咱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几天后,梁晋生打来电话说,这两天你那个“空巢”好热闹啊!
  茹嫣说,始作俑者,躲在一边看热闹。
  梁晋生说,顶得住吗?要不要我上阵助战?
  茹嫣笑笑说,那是助战吗?那不是和他们一起把我往火坑里推?
  梁晋生故意无可奈何地说,那你就先扛着,明年五月请他们吃糖。
  上网如开车,刚学的时候,谨小慎微一丝不苟,认真到过头。等到开顺手,开得意,就容易出事了。那天邮箱来了一封信,带了一个附件。往日这个时候,茹嫣会很小心,看看来信人,看看地址信息,不熟悉的,坚决删掉。当版主一段时间来,常有网友带附件来,有文章,也有图片。于是顺手将那附件一点,结果屏幕一黑,往后怎么也打不开了。
  儿子出国之前,曾给她留下了一个同学的电话,说万一电脑出了什么问题,可以找他。
  茹嫣找出电话号码打过去,他家里人说,出差去了,得十天后回来。
  茹嫣这才知道了自己是如何离不开电脑这个玩意了。刚刚苦笑说,这也好,消停几天。话没落音,心里就空空荡荡了。一晚上,东摸摸,西转转,啥事没干,心神不宁。看着桌上那一堆机器,不怀好意地伏在那儿一声不吭。茹嫣破例给儿子打了越洋电话,告诉他电脑坏了。儿子说,中了邮件炸弹,得高手来收拾,等那同学回来,问题不大。
  给儿子打完电话,便早早洗了上床,躺下看书。平日,下网上床,她也都是要看看书的。她喜欢手持一卷斜依床头的感觉,认为这是网络永远不可替代的一种享受。但那天晚上就是看不进去书,躺下,心里也没着没落,折腾许久,没睡踏实。
  第二天一上班,茹嫣便到小李那儿上网,给“空巢”发了一个帖子,说自己中招,可能十多天上不了网,请大家多多关照一下论坛,QQ或邮件没有回复,不要错怪人。下班前,茹嫣再去看时,见到枫叶红说,你还不快找达摩大师啊,他不光是网文高手,还是电脑高手呢,你这样的问题,对他来说不是小菜一碟?茹嫣一看,枫叶红正在线,便立刻发去QQ,问如何与达摩联系。枫叶红就给了达摩的手机号。
  茹嫣谢了枫叶红,有些忐忑地给达摩打了电话。达摩在那边犹豫着,茹嫣便求他。达摩说,我晚上来,可能会晚一些。
  劳动大师大驾,茹嫣过意不去,说约个时间地点,去接他。达摩说不用,自己来。茹嫣就告诉了自己的地址。
  晚上九点多钟,达摩骑了一辆摩托来了。茹嫣对达摩骑摩托有些奇怪。茹嫣印象中,如今骑摩托的,除了财力不济又爱时髦的小青年,就是那些东奔西跑的小生意人。
  达摩放下头盔,掏出他的一包工具光盘,烟不抽,茶不喝,便开始干活,像一个职业修理工。半个多小时后,一切搞定。茹嫣这才舒了一口气,千恩万谢。达摩告诉她一些注意事项后,就准备走了。
  茹嫣说,忙了一通,也不坐坐?那天听说你要参加聚会,就想见你,和你聊聊,没想电脑坏了,反倒能把你请到家来。
  达摩问,聊什么?
  达摩这样一问,就把茹嫣给问住了,想想说,给我的文章提提意见吧。
  达摩一笑说,我不是说过了吗?
  茹嫣说,你那几个字,就算说了呀?你的御批就这么金贵?我后来还有那些文章呢。
  达摩笑笑说,都在那几个字里。
  茹嫣说,像禅语一样啊?
  达摩这次就大笑了,哪有像你这样征求意见的?这是当年入团积极分子的语言呀!
  达摩这么一说,茹嫣就不好意思了。
  见茹嫣真的想说说话,达摩说,那就给我下碗面。
  茹嫣一惊说,还没吃晚饭?
  达摩说,干我们这一行,有时闲,有时忙。
  茹嫣急忙冲进厨房,点火烧水。打开冰箱看,除了几碟剩菜,没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心里火急得很,一边在厨房大声说,你又不先说一声,看拿什么给你吃?
  达摩说,光面条就行,多给点辣酱。说完,便忙里抽空上网去了。
  茹嫣倒下去半筒面,那是她三餐的量,又打了几个鸡蛋,也是她三餐的量,端上来满满当当一大碗。
  达摩饿了,一大筷子一大筷子往嘴里送,一边吸溜一边抽着空说话,挺喜欢你的文字……一个人文字好,不容易。把故事编好,不难……把道理说好,也不难,把文字弄好……就难了。这是一种天赋。就像一个人唱歌……把音色唱好听,不难,把旋律唱准确,也不难……把歌唱出味道来……抑扬顿挫,轻重缓急,浑然天成……就难了。
  达摩这一开口,就把茹嫣给震住了,心里直叫,真是高人。别看一个小修理工模样,真人不露相呢。看来,网上那多人对他的崇拜不是没有道理的。
  达摩又说,写文章……章法可以学,辞藻可以学……知识理论,也可以学……只是文字感觉,几乎不可学,只可以悟……所以,我不能对你说哪里好哪里不好,因为我说你这一处好……你把它放到另一处……可能就不好了。
  茹嫣看他那如狼似虎的样子,有些心疼,多年来没见过这样的吃相了,就说,先吃,又没人和你抢,吃完慢慢说。你说的这些,我真有同感!只是说不出来。有时候,读到一段好文字,会让我喜欢得像拣了一个宝贝。有些名人大家的东西,我看几段,看不下去,只有不看了。我知道别人都在说,那东西怎么好怎么好,可是你不喜欢,真没办法。
  茹嫣对文字有一种格外的挑剔,文字不好,不光就不完美了,还令人生厌。甚于她母亲对手脚的挑剔。
  茹嫣又说上网,说了上网以来的种种感受。
  达摩说,刚上网,都很新鲜,就像一个孩子刚刚入学……花花绿绿,一大片小朋友……各种模样, 各种脾性,很想加入到这个新集体当中去……日子长了,也会生出问题来的……生活里有啥,网上也有啥。
  茹嫣一笑说,这网上谁也不见谁,机器一关,不就清闲啦?
  达摩说,没那么简单,我就知道……有人被网络弄疯了的。
  茹嫣说,有那么邪乎?
  达摩说,网络像一个舞台,比现实更浓缩……更夸张,还有很强的表演性……容易让人激动,容易让人上瘾……不是说关了就关了。
  茹嫣又说到网络信息的新鲜,看到了许多原来不可想象的东西。
  达摩说,这就是中国网络的特色了。在一些国家,网络只是许多媒体的一种,没有表达上的特权。它的意义只在它的工具性,就像你到北京去,可以坐火车,可以乘飞机,也可以自己开车去。但是中国不同,传统媒体,许多事情不许报,许多话不许说,网络可以,于是网络就不再是工具意义上的区别了。网络的长处在这里,网络的隐忧也在这里了,一个东西,一旦滑出常轨,就会有副作用。
  茹嫣上网不久,对于达摩说的这些,感触不深,后来遇到种种困扰之后,才记起来达摩这番话。
  说话间,那一大碗面条就被吃得干干净净了。达摩脸上冒着汗,眼睛散了神,一副小酒微醉的模样。
  茹嫣说,真羡慕你吃东西的那个境界。
  达摩说,女儿老说,看我吃东西害怕。
  达摩自己想想也笑了,说,五十出头的人了,吃起东西来,还像个民工。
  说到孩子,茹嫣便问达摩。
  达摩说,已经出嫁了,在一家超市收银。
  茹嫣便奇怪,说,你孩子没出去?
  茹嫣以为,达摩这样的人,孩子不知会出息成啥样呢。
  达摩只淡淡说,没有。就没有动过这个念头。她也不喜欢读书,混了一个大专,就工作了。不过,她比我的学历还高一点。
  茹嫣狐疑地问,你说什么呀?你没读大学?
  达摩说,在厂里混了一个职大的文凭,现在像废纸一张。
  见茹嫣对职大很陌生,达摩就说,企业的职工大学,前身是721大学。
  茹嫣问,什么是721大学?
  达摩说,你怎么连这也不知道啊?文革中,毛主席不是有一道最高指示,叫“七二一”指示?
  茹嫣是一个不关心政治的人,又问,什么是“七二一”指示?
  达摩便只好将“七二一”指示背给茹嫣听,再将当时的学习内容一一细说,说得两人都笑。
  两人于是就这样谈开了。
  茹嫣发现自己在达摩面前很松弛,既没有把他当个大师的敬畏,也没有将他看作一个男人的紧张,好像自己的一个兄弟,一个老邻居。这个晚上,茹嫣很想讲话,不停地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说读书,说电影,说儿时的故事,说如今社会上种种事端……茹嫣说这些的时候,也不斟字酌句,也不拿腔捏调,大大咧咧像在菜市场一样。达摩呢,大多时候只是听着,时而微微一笑,时而应和一声,像一个很乖的听者。
  想起网上对达摩的种种猜测,茹嫣终于就问了达摩是干什么的。
  达摩听了一愣,然后诡异地笑笑,反问道,你看呢?
  茹嫣突然就笑了,一个适龄男子,请人家到家里,帮你弄了电脑,谈了半天文章,竟不知道人家姓甚名谁干什么的,自己真是很疯张了。
  茹嫣有些夸张地打量他一下,她的经验无法让她判断。说是个专家学者吧,那气质模样那一身行头还有那摩托车,都不像。说是个普通草民吧,他口里说出来的话,怕是一些正经专家学者也说不出来。便只好乱说了,我看像一个修行者。
  达摩说,差不多。
  茹嫣说,你的这个达摩,是那个面壁的达摩?
  达摩说:以前是,现在不是。
  茹嫣不解地嗯了一声。
  达摩:我面壁的时期已经过去。我面壁的时间,比十年长得多。
  茹嫣:那现在——
  达摩:现在?后面应该还有三个字。
  茹嫣:三个什么字?
  达摩:克利斯。
  茹嫣当然知道达摩克利斯,此话一说,茹嫣便心头一震,知道此话分量不轻。
  茹嫣嗔笑说,不愿告诉我?
  达摩说,电器修理工。
  茹嫣说,你当我相信?
  达摩认真说,你当我骗你?给人家修彩电、冰箱、空调,现在也修电脑,修碟机、音响……还有,手机也修。
  达摩说完,有些狡黠地笑笑。
  茹嫣听了,就想起刚才弄电脑的时候,他那只手握着小巧精致的鼠标格外别扭,那手指骨节突出,皮肤粗糙,手纹里有一些没洗干净的油渍,指头又短又平,一般人的指甲该是竖长,他的却是横宽,似乎给磨去了一半指尖尖。可就是这样一双手,在鼠标上,在键盘上,笨拙又灵活地动作着,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的。于是茹嫣心里就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像感动,又像悲悯,还有震撼。
  茹嫣问,你怎么会有这一套手艺呢?
  达摩说,本行啊!我原来在无线电厂干活,这些东西都是通的,有点小聪明就行。像空调啊,冰箱啊,简直像玩具一样,看起来模样吓人,里面简单得很呢。
  达摩简单地对茹嫣说了自己的工作经历。
  茹嫣问,现在是自己开店呢,还是走街串巷接活?
  茹嫣这个小区也经常有些这类修理工在楼下吆喝揽活。
  达摩说,都不是。给几家电器厂商做售后服务。人家接到客户投诉,就去干活。有时候自己也接一点业务。很自在的。多做就多做,少做就少做。
  茹嫣问,你怎么不搞你的专业?
  达摩说,这就是我的专业啊。
  茹嫣说,我是说,写文章,搞研究。
  达摩笑笑说,我是个野狐禅,连个正经文凭都没有,上不得人家的正席。
  茹嫣说,你在网上影响那么大,文章写得那么漂亮,怎么上不得正席?
  达摩说,在网上混不作数的,你看有哪个正经专家学者在网上混的?什么核心期刊,大部头专著,才是吃饭当家的。网上的东西,对他们说来总是旁门左道,就像当年穿牛仔裤、蝙蝠衫,都是一些不三不四的街头男女,到得后来,才有正经人穿了。
  茹嫣想起自己不也是这样,不禁就暗自笑了。说,你给报刊写文章吗?
  达摩说,也写。但是没有网上自在,怎么想,就怎么写了。给正规报刊写,总像一匹野马要套笼头一样。
  茹嫣说,报刊有稿费呀。
  达摩说,没我修一台冰箱来得快。冰箱还不删稿。
  茹嫣像是安慰地说,不过,有价值的东西,总归是有价值的,不在乎放在什么地方。
  达摩反过来问了茹嫣的专业。茹嫣如实说了。
  达摩说,好专业。植物看似平平淡淡不声不响的,其实是一个奇迹。就那么一点土壤,加上阳光空气水,就长出一种生命来了。可以说,她是一切生命的生命。
  茹嫣觉得达摩几句大白话,却说出了植物的真谛呢。就应和说,是,植物真是一种很伟大的东西。大至牛马猪羊,小到鱼虫雀鸟,人就别说了,都得靠它,食物链的第一环,也是生命链的第一环。
  达摩说,简直是一种宗教啊,一种大自然中最永恒的宗教,应该让人敬畏的。奇怪的是,许多民族有动物崇拜,蛇啊,牛啊,老虎猴子啊,植物崇拜的很少。你们研究植物的,不知道做过这一类文章没有?
  茹嫣笑笑说,你说的这些,该是你们人文学者的事啊,我们的研究,是把它们当作科研对象,哪些可以食用,哪些可以入药,哪些可以防沙护坡,可以作工业原料……
  达摩说,像这样,对它们没有一种生命情怀,没有一种感恩和敬畏,人们迟早会把地球上的植物毁光。
  达摩如此一说,茹嫣就惊呆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达摩说,不早了,该走了。
  自打达摩刚才说了他的职业之后,茹嫣一直在心里折腾着,人家以此为生的,该付给工钱才好。于是怯怯地说,我应该给你钱呢。
  达摩问,什么钱?
  茹嫣说,修电脑的钱。
  达摩说,哦。我的工钱很高的。
  茹嫣笑笑说,高也得给呀,你是以此为生的。
  达摩想想说,一般我上门,只要修好,就是五百。
  茹嫣听了,心里一疼,觉得有点讹人。但人是自己请来的,东西也修好了,再说,自己也不知道按行情该给多少。尽管有一丝丝不悦,还是强笑着说,行,我这就拿去。
  达摩见茹嫣正要进卧室去,又说,不过,我今天忘了先给你说好价钱,先不说好价钱,事后要钱是不合适的,不符合诚信的原则,所以这一次就算了。
  听到这里,茹嫣才听出达摩在跟自己开玩笑,心想,这个坏家伙,幸好自己没有垮脸,与他讨价还价呢。红了脸说,那怎么行呢?
  达摩说,下次吧。下次再坏了,两次钱一起收。
  茹嫣忽然想起自家的一些电器。丈夫走了三年,家里那些东西就不断出毛病。一个女人,独自生活,最大的烦恼就在这里。每当这种时候,茹嫣都会和自己赌气,心里说,一定要嫁个人了,谁能修理这些东西,就嫁给谁。
  丈夫在的时候,家里一应修整添补之类的事,茹嫣是从不操心的。最多张一张口,水管漏水,灯管憋了,煤气灶有味……剩下的就是他的事。丈夫出差在外,茹嫣便对付几天,待他回家解决。丈夫喜欢自己动手,做不下来的,也由他去街市上请人。如今剩下茹嫣一个家务弱智者,那些东西便欺负人一样,毛病越出越多,越出越大,冰箱灯早就不亮了,吸尘器漏气,空调一开起来就像拖拉机,CD耳机有一边不出声,几扇橱柜门的合页断了,电视遥控器不灵,要就不走台,要就一跳好几个,电饭煲不跳闸,一直把饭烧焦……弄得家里充满一种末世的衰败感,常常让茹嫣沮丧。也想过去街上请人,但听说有人上门之后杀人劫财,就不敢了……茹嫣对达摩说了自己的这些烦心事。
  达摩帮茹嫣看了几样,说,问题都不大,空调压缩机的固定螺栓松了,紧一紧,加个防震垫圈就行。CD耳机线断了,找到断点,焊一下。遥控器触点脏了,拆开用酒精擦洗一下,都是几分钟的事啊——说到这里,达摩似乎感觉到这个家庭的问题,便说,你先生呢?
  茹嫣说,不在了。
  达摩语噎了一下,说,改天我来。今天太晚了,也没工具。
  想想刚才对达摩的冤枉不说,又给人家扯上些新麻烦,茹嫣有些不安,忙说,你千万别当回事……再说,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达摩走到门口,将放在地上的头盔带上,笑笑说,写点好文章,让咱欣赏欣赏,就是谢我了。
  说罢就走了。
  楼下,不一会儿传来了摩托车的突突声,然后呼地一声远去了。
  达摩走后,茹嫣就立马去看他的那个论坛。
  达摩的论坛叫“语思”,与语丝、雨丝同音。页面风格很俭朴,淡黄底色淡棕隐格,像以前的信笺一样,内文字体是楷书,较大,让人耳目一新。此外没有多少花哨。
  看那一篇篇宏大高远锐利深刻的文章,怎么也和刚才那个小个子男人搭不上界。那些精致灵动的文字,是那些粗糙短拙,还嵌着油垢的手指头敲打出来的么?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他说了那样一些看似随意,实则精彩的话,打死她也不会相信此达摩即彼达摩。
  茹嫣一边看达摩的文章,一边开始隐隐不安起来,自己竟如此轻薄地差遣一个这样的人,还想让他再来给自己修理空调、耳机、遥控器……想着想着,茹嫣就拨了达摩的手机。响了两声,达摩很快就接了。
  茹嫣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好该说些什么,慌乱中临时挤出一句话来,到家了吗?
  达摩说,早到了呀,都什么时候啦!
  茹嫣又说废话,谢谢你了。
  达摩说,你不是已经谢过啦?
  茹嫣也笑起来,此时她才稍稍定下来,说,我再谢一遍,不行吗?
  达摩说,行啊,你以后每天谢我一次都行。还没睡啊?
  茹嫣说,看你的文章呢。
  达摩说,我的文章有那么害人吗?弄得别人不睡觉?
  茹嫣说,真是很害人呢。
  达摩说,你可真会夸奖人。其实,害人的好文章很多,只是你没看到,我这两天发几个网址给你。
  茹嫣说,比你的还害人吗?
  达摩说,你是一叶障目瞎子摸象啊,你看了就知道。
  茹嫣说,你是一个谦虚大度的人。
  达摩说,你错怪我了,我可是一个骄傲到骨子里的人。你只是看到一点假象而已。
  茹嫣又笑了,说,我倒是真想看看你是如何骄傲的。
  说着说着,茹嫣又觉得此达摩又非彼达摩了,一瞬间,她竟然记不起来刚才那个来家达摩的模样了,只有电话里的声音,便是全部的达摩。
  达摩后来说,你记下我家里的座机号,我回家后一般会关掉手机的,今天刚好忘了。有时候他们会在半夜找我去做一些紧急维修。
  茹嫣对达摩的身世一无所知,凭直觉,他该是这个城市中普普通通的市民。茹嫣的生活环境很单纯,四十多年来,就活动在那么几块地盘上。部队大院,机关大院,学校校园和那个清静的研究所大楼,中间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在母亲系统的农场,周边也都是一些同系统的孩子。从小到大,满耳朵听的都是各种北方风味的普通话,对于达摩这样地道的原住民很陌生。可以说,对这个城市的大部分区域和大部分成员,茹嫣不比哪个非洲国家熟悉多少。
  这一个晚上,茹嫣就纠缠在写作者达摩与修理工达摩的冲突之中。所有的经典艺术,几乎都告诉过她,一个才情出众内心高贵的人,同时也会有一副风度翩翩挺拔雅致的外表,即便是满脸疤痕神色阴鸷还瘸着一条腿的牛虻,也曾有过亚瑟的英俊与潇洒。她想,艺术家总是太过慷慨,常常把一切优越都同时给予一个人。而上帝却公正又残酷,他常给人一副风流倜傥的躯壳,又让他浅薄猥琐;给人一个平庸粗糙的外表,却让他才华出众情怀高贵。
  至此,茹嫣开始怀疑母亲那些关于手脚的八卦说法了。
  进入十二月,一年的热闹就都来了。冬季寒冷,旧岁既逝,人们总要制造许多温馨暖人的气氛。月初,坛子上,邮箱里,QQ上,就开始出现祝贺圣诞、迎接新年的电子贺卡。有自制的,有扒来的,有专业网站代赠的。“空巢”上的老鸟们,大多有儿女在外,于是,虽然一把年纪,也掺和到这日益兴盛的圣诞潮里来了。满坛子的雪橇、驯鹿、戴红帽子的圣诞老人,还有圣诞音乐。接着就是元旦,旧去新来,光阴荏苒,总有许多感怀许多回想,特别到了这样的年纪。元旦一过,春节就接踵而至。反正这一个来月,随处都洋溢着喜庆吉祥气氛。聊天室为此举办了好几次大型晚会,平安夜,五洲四海家长子女都来聆听或演唱宗教音乐、西方歌曲;新年前夜,大家一起守候那午夜钟声;大年三十呢,竟连央视的春节晚会也不去光顾了,自己一伙子人搞起东西南北中民歌擂台赛,让那些不能与孩子团聚的老鸟们得以熬过那些落寞那些思念。
  今年是茹嫣有生以来第一次独自度过这些个容易让人伤感的节日。她想,幸亏有了网络,有了那些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晚会,有了儿子不时传递回来的影像和声音,有了那个与儿子同名的让人怜爱又让人操心的小狗,再就是,有了一个从地下冒出来的梁晋生。
  茹嫣的父亲已经去世多年,老母亲就住到南方的姐姐家,那儿暖和。几年来,要聚就是茹嫣过去。本来,这个春节茹嫣也有这个打算,但是突然犹豫了。为什么犹豫,茹嫣自己也说不清楚。过年前些天,梁晋生打来电话说,能和我一起度除夕吗?这时茹嫣才明白,自己不去南方,是在等这一句话。
  梁晋生接着说,我已经想好了一副春联,上联是:两个孤苦伶仃人,下联是:一个相濡以沫年,横批是:凑个热闹,怎么样?
  茹嫣一听就笑了。想了想说,平仄对仗还有点毛病——
  梁晋生急了,说,别要求太高啊,我又不是科班出身。
  茹嫣说,我还没说完呢——但是!文字平中见奇,很大气啊!
  梁晋生赶快说,谢谢夸奖!
  茹嫣说,不过,又有些矫情呢,你能孤苦伶仃吗?多少酒宴盼着你去呢。你随意推开哪一家的房门,说我来蹭你们的年饭啦!你看看,电视台的不马上就扛着机器跑来了?
  梁晋生说,那样的时刻,那样的酒宴,你愿意去吗?
  茹嫣说,我去干嘛呀?我要在家守儿子,他说好要上网给我拜年。
  梁晋生说,我来陪你守?
  茹嫣赶忙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不爱撒谎的她对母亲说,今年车票机票都很紧,不知最后能弄到票不。
  母亲说,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今年你千万别来了。咱们这儿传得沸沸扬扬的,说有一种怪病,一得就死没药治的怪病正在流行,你姐夫他们医院都紧张得不得了。满城的板蓝根都卖断了挡,白醋涨到几百元一瓶。
  茹嫣说,咱这儿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啊?
  母亲说,不让讲啊,都是手机上的那个什么在发通知,你姐一天接多少个。你那儿也千万小心,那些返乡的,路过的,说不定就带到你们那儿了。
  茹嫣上网一查,几个论坛上果然有一些零零星星语焉不详的帖子提到这种怪病,但没有一条正式消息。
  南方的几个网友,本已说好要在自己的地盘上接待茹嫣,便一直催问茹嫣的行程,茹嫣说了毁约的理由,他们也就说起那个怪病来,说他们那儿不让说。没想到这几个帖子上去没几分钟,就莫名其妙没了。便有人出来责问茹嫣,为什么删帖????茹嫣委屈地说,孤鸿版主教给她的删帖技法一次没用过,现在早已忘掉。于是又有人说,这一类容易引起社会混乱的帖子,专门有人盯着呢。特别是像咱们这样与海外有关联的网站。茹嫣问,是谁盯着?有人答道,这可不好说,说不定现在正暗中看着咱们笑呢。茹嫣说,不能给个理由吗?有人说,这类事要什么理由?焉版主啊,你可真是一只童话里飞来的天使鸟啊。结果没几分钟,这个帖子也不见了。
  茹嫣不信,再一次上贴:南方发现一种不明怪病,传染性很强,望各位网友注意预防。这一次更干脆,跳出一个“服务器故障,暂时不能发贴”的窗口。茹嫣这才知道,以为是一个自己当家的小沙龙,原来还有一个从未露面的婆婆在帘子后面盯着。一瞬间,她又是气恼又是沮丧,几十上百个人的论坛,给大家提个醒,又怎么啦?母亲不会撒谎,当医生的姐夫更不会无中生有……鼠标一点,就关掉电脑,从不说粗话的茹嫣低声骂了一句,去你妈的。骂完后,想想就笑了,这是和谁在斗气呢?
  一个星期天下午,茹嫣听得楼下有摩托声,心里就有一种感觉。果然,门铃响了。是达摩。
  达摩站在门外,穿一身蓝色工装,背一个大帆布包,手里拎着一只头盔,乐呵呵地说,刚在你们附近干完一趟活,一看时间还早,干脆就再来给你干了。这两天降温,估计你也该用空调了。
  茹嫣说,你还当真了?我已经习惯了,你来坐坐,喝口茶,我就很高兴了。
  达摩说,你习惯了,我还不习惯呢,想着你那空调哐哐响,就像身上痒痒没有挠。
  茹嫣笑了,别人痒痒,你难受什么呀?
  达摩说,这个你就没有体会了,这叫强迫症。
  达摩站在门槛外,从包里掏出一双鞋底两两相对的干净布鞋,一条腿单立着将布鞋换上,然后将换下的那双旧皮鞋放到大门外。
  茹嫣说,还自己带鞋呀?
  达摩说,如今那些讲究的人家,有时候会为难,不换吧,脏了人家的地板,换吧,又脏了人家的鞋。
  达摩一边换鞋,一边说着强迫症:我们厂原来有一个化验员,女的,爱整洁,谁的肩上有一根头发呀,胸前有一颗饭粒呀,非得给人家扒拉掉不可。连商场里的那些塑料模特,衣衫不整的,她都要去扯平它。一次,在公共汽车上,见前排一位男乘客,一边衣领折着,缺了一边似的,一路上就难受着,几次想动手去扯,又不敢,想说说,怕人家误会,结果一路思想斗争,到了要下车了,就下定决心鼓足勇气,用胳膊肘对准人家那衣领一蹭,扭头一看,果然就把那领子刮顺了,这才舒舒坦坦回了家。
  茹嫣听着,笑得弯下了腰。
  达摩说,有时候,在大街上,见那些商店酒家的空调冰箱,嘁哩哐啷的,心里火就上来了,你们自己不难受,也不怕别人难受?恨不得就去给他们把电闸拉了。
  达摩换好鞋,在客厅地面摊开一张塑料布,将一应工具摆放在上面,然后从帆布袋里取出一根保险带,系在腰上,再将保险带栓在窗框上,用力试了试,就翻出大半个身子到窗外拆卸空调主机的外壳。见达摩这副样子,茹嫣就紧张起来,走到跟前扯住达摩的衣裾。
  达摩说,哎,你别添乱呀,你这一扯,我反倒害怕了。
  茹嫣说,我拉着,你还怕什么呀?
  达摩说,我怕把你给拽下去了。
  茹嫣只好松开。
  达摩说,你一边去,该干嘛干嘛。我干活喜欢一个人。
  十几分钟后,达摩吊在外面的大半个身子回到室内,茹嫣这才放下心来。达摩打开空调一试,那拖拉机的声音果然就没有了。就像一篇啰嗦杂乱的文章,给他三下两下删得简洁清朗。
  达摩又要来一摞报纸,铺在茶几上,将几样有毛病的家电一一摆放,一一拆卸,一一修理。一样一样,行云流水简洁流畅。茹嫣觉得看达摩干活有一种美感。
  达摩干活很沉迷的样子,不说话,不旁视,不喝茶,不抽烟,如入无人之境。甚至手边的工具都不待看的,一伸手便准确轻巧地抓住,用完又准确轻巧地放回原处。拆卸起来,如庖丁解牛,螺钉,垫圈,细碎零件,一样样从他手里落下又一样样摆放齐整。装配时,犹如老兵装枪,那些个零零碎碎自己往上吸去,看那有板有眼的韵律,几乎是不用眼也不用脑子。那粗糙短拙的手指就在零件、工具和器物之间翻飞,像十个默契又优美的小精灵在舞蹈。一个多小时,电饭煲,遥控器,吸尘器,耳机,冰箱……就全部修好。然后又轻巧利索地垒起两层椅子,将橱柜门修好。一切停当后,顺手就将一应工具家杂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原成刚刚来时的那一只帆布袋。
  茹嫣第一次看人如此美丽地劳动,几乎让人陶醉。
  茹嫣赞美说,没想到,干活会这样好看。
  达摩自得地笑问,好看吗?
  茹嫣说,真的,好看。不是奉承你。
  达摩说,能看出好看的人,也不简单呢。
  茹嫣这下领教了达摩的骄傲,打趣说,能下这样断语的人更不简单。
  达摩说,是啊,什么事情都要做出美感来才有意思。
  达摩便说起插队的一些事儿。达摩说,乡下那些农活好手,干活都很漂亮,简直像艺术家。就说给牛套轭头,那些高手,轭头往牛肩上一甩,不偏不倚,杂技演员一样,骑在正中。几根缆绳上下左右一绕一紧,绳结一打一收,扎扎实实地就好了。如同一套小拳术,好看极了。轮到他们那些知青,歪歪扭扭,不是松了就是紧了,手也勒疼了,汗也下来了,人家呢,早已赶着牛走出了半里地。他们村有一个老富农,每逢育秧时节,四面八方的都要来请他。他撒种的时候,身挂一只布袋,里面装了稻种,一块秧田多大,便装上多少稻种,然后从秧田一头退着往后撒种,他从不回头看,待到最后一角撒好,布袋里便干干净净颗粒无剩。你再看那撒在秧田里的谷种,分布得匀匀称称,每一粒之间的距离都是一样的,就像箩筐上的网眼,没有一粒落在外面。再看田沟里他一路退来的脚印,一左一右细细两行,不踩半脚育床,行距间距犹如尺子打过,不多一寸,不歪一分,真是神如天工。这样育出的秧苗,株株茁壮,高矮肥瘦齐整划一,再扯了去插秧,没有长不好的。达摩说,一次那老头私下对他说,解放前,他就是靠这手艺,买了七八亩田。
  茹嫣的丈夫原来也爱干这些活,但总很仓惶,很杂乱,很没章法,一会儿拆了不该拆的,一会儿装了该后装的,一会儿哪个工具放失了向,一会儿一颗小螺母不见了,花去半个小时找它,一会儿撬坏了一个部件,得到街市去配,一桩活干下来,家里便像遭了劫一样,遍地狼藉。所以,在茹嫣看来,修理家杂,是一件烦乱又痛苦的事。
  达摩将这些做完,便心满意足地仰靠在沙发上,抽烟,喝水,一副功成名就的样子。干活时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也生动起来。
  茹嫣问,你这些修理下来,大概得收人家多少钱?
  达摩笑笑说,想结帐?
  茹嫣说,不是,只是好奇。
  达摩说,要认真说,修理业收费标准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写过一篇文章,谈修理业收费,是我自己瞎琢磨的,提出来三个收费的价值元素,一个是劳动工时价值,一个是商品使用价值,还有一个是心理价值,说来话长……物价局有一份收费参考价格表,在我那包包里。不过那个价格表大多是唬人的。因为一般客户都像你一样,根本不知道东西坏在哪里,坏成什么样。你这一摊东西,碰上黑心的,要收你四五百块钱。再黑心一点,还会让你换上几件本不需要换的零部件,比如你空调响,他便说你压缩机坏了,说就像汽车引擎坏了一样,换个压缩机,几百元,不一定比你原来的好。拆下来的,他拿去涂个漆,以后又换给别人。
  茹嫣说,你也这样?
  达摩说,你看呢?
  茹嫣说,要不然,别人挣一百元,你只能挣五十元。
  达摩说,也许。不过,别人挣一百元,然后三五天找不到活。我挣五十元,一天到晚会有人找我。再一个,别人没有我干得快乐。我刚才说的那个富农,到了人民公社的时候,和别人一样记工分,因为成分差,比一般人还要定得低一点。但他每次干活依然一丝不苟自得其乐。外面请他,就请队长吃喝,给队长烟,他除了多干活,并无多的收入。我们几个知青也像你一样问过他,就这么几个工分,干嘛那么认真?他说,干不好,庄稼难受,我更难受。那时我们几个正在读马克思,想起他老人家说的,到了共产主义,那时的劳动不仅仅是为了谋生,而是生活的第一需要,说人只能在对象身上实现自己,便暗自笑了。
  听着达摩这些话,联想到他的那些文章,茹嫣便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一个有着何等社会背景何种思想经历的人?按多年来阶级论教育,根正苗红的,多少还有些感情在,不会如此犀利如此绝然。前辈与这个政权有过间隙恩怨的,大多已唯唯诺诺杯弓蛇影,在陌生人面前不会如此放肆又如此坦荡。再说,改革开放这么多年来,这些前朝旧人的后代,境遇早已改观,成了台属,成了侨眷,成了新一代资本家或知本家,甚至成为党内大小官员……反正他们的日子,大多比原来的无产阶级要好过得多,都很满足了。这些年来,茹嫣见过许多母系那边的亲友故旧,思想都有很多的进步,那种进步,不是从前那种言不由衷的豪言壮语或唾面自干的斗私批修,而是发自内心的。
  好奇心一起,茹嫣便忍不住问了,你家老人还在吗?
  达摩说,都不在了。
  茹嫣又问,他们原来干嘛呢?
  达摩说,父亲是店员,卖了一辈子茶叶。母亲基本上是一个家庭妇女,做过几天鞋厂的工人。
  茹嫣说着就露馅了,不解地问,那你怎么会这样关注这些大问题?
  达摩说,什么大问题?
  茹嫣就说了自己读到的达摩那些文章。
  达摩说,这是一些最实际最具体的小问题呀,下岗啊,医疗啊,住房啊,暂住证啊,腐败渎职啊,司法公正啊,环境污染啊,国有资产流失啊……这都是和咱们老百姓息息相关的一些事儿啊!咱们自己都不关心,就更没人帮咱们关心了。像国有资产流失,对于一些学者来说,只是一套抽象的理论,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有没有吃穿的切身大事。
  茹嫣便说到近来风传的那个怪病。
  达摩说,虽然说病毒不认人,但是老百姓得了,和有钱人得了,谁治得起,谁治不起,就不一样了。且不说由于居住环境生活条件不一样,真的爆发开来,谁得的几率更大?前几年,我写了个环境问题的帖子,有人说,这是你们有钱人的问题,是吃饱喝足烧的。真正受环境之害的是谁?还是下层老百姓,你到那些贫民区,到那些城郊结合部去看看就知道了。
  茹嫣读达摩的文章,读出来的是精致的国语。茹嫣听达摩说话,听到的是通俗的方言,觉得很有意思,便说,你说话和你写文章不一样。
  达摩皮笑着说,这是和你说话,还在挑字眼,还在臭讲究,你要听见我和厂里那些人说话,满口粗言秽语。
  茹嫣说,我一定要微服私访一次。
  说在兴头上,达摩看了看钟,说,走了,今天女儿回来吃晚饭。
  又说,女儿就要生了,今天回家,要向我讨一个名字呢。
  茹嫣说,恭喜!当外公的那一天,告诉我一声。预产期什么时候?
  达摩说,弄不好就是大年三十。
  上班时,楼道上碰见江晓力。她笑眯眯地看着茹嫣,似乎要从茹嫣脸上看出一点什么。上次枫叶红说了江晓力的事之后,茹嫣就从她的笑中,看出一些酸涩和苦楚。心里便有些发堵,觉得自己抢夺了人家什么一样。
  茹嫣笑笑问,你看些什么呀?
  江晓力说,我看你脸上的幸福光彩。
  茹嫣说,你就没个正经话。
  江晓力说,不去你妈那儿啦?
  茹嫣说,我妈说,她那儿正流行一种怪病,叫我别去。
  江晓力说,那不正好嘛,市领导陪你过春节呢。
  茹嫣说,我就知道你没好话。
  江晓力说,我跟你说啊,到时候我求你帮点忙,你可别说不认识我啊。
  茹嫣说,你是什么人啊,还有求得到我的时候?
  江晓力说,你等着,到时候来讨好你的人会在你楼下排大队呢。我可得加个塞的。
  碰上这种时候,茹嫣也只好也跟她调侃,说,行,你现在就把要办的事一二三写好给我,到时候我保证一样不拉给你办了。
  江晓力说,行啊,有你这句话,也不枉我为你操心一场。他可是个难得的好男人,特别是如今,满天下王八蛋的时候。
  江晓力说,今天要发年终奖,你们科室还有一个科技奖,人人有份的,我跟你说,这钱我帮你领了。
  茹嫣不明其意,干嘛?缺钱用?
  江晓力不屑一笑,缺钱用?你那几个也不够啊!我要带你去添一点行头。眼见得要做市长夫人了,你看看你身上这些,你也得让我这个大媒脸上挂得住啊。
  茹嫣一笑说,我真怕你,不知道你会把我折腾成啥样了。
  江晓力说,那你就任我来折腾吧。
  茹嫣想,自己这些年真是没添什么衣物,几件稍稍像样的,都还是丈夫在的时候买的。如今女人的衣饰,像街头的法桐,一冬一春,几阵风,老叶子就不剩一片。被刮下来的那些,就成了家庭公害,扔吧,好好的,有的一次没有上过身。不扔,占地方,过几年还得扔。原来还有旧衣服换鸡蛋的,现在没了。原来碰上天灾人祸,号召捐衣物,现在直接扣钱。茹嫣没有衣灾之虞,虽然显得落伍,硬着头皮顶着。有时候,十年前的,竟又流行起来,于是拣了一个大便宜似的。
  下午,领了钱,江晓力就与茹嫣一起直奔市中心。像茹嫣这样的单位,本来考勤就很松懈,年关将近,就更自由了。
  几年间,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这么些个豪华气派的大商城,就像阿拉伯神话中那些一夜之间出现的城堡。往大街上一站,放眼望去,哪些楼层高,哪些门面大,哪些花花绿绿熙熙攘攘,保准就是大商场。
  江晓力带茹嫣去的几家,茹嫣连门都没有进过,更不消说里面哪是哪了,只有紧贴着领路人江晓力,怕走丢。
  几种奖金加起来有三千多元,对茹嫣来说,也不是一笔小钱,但如今钱捏在人家手里,又是为自己折腾,只有任人宰割了。没想到人家却说,你这点钱哪,那些精品区就别去了,到时候钱不够,倒把人扣下了。
  看得出,江晓力对衣物一类,了若指掌。先不谈买,只是风风火火在几家商场间窜一转儿,将上柜的各类衣物,样式面料价格匆匆统览一遍,就像将军决战之前将前沿阵地巡视了一遍,然后返回头,直奔几个看定的地方,再让茹嫣一一试穿。
  毕竟是了解茹嫣的,江晓力挑中的,大多说得过去,只是价钱直让茹嫣暗暗心疼。
  茹嫣穿着,试着,渐渐地,适应并喜欢上了试衣镜中那个面目一新的女人,心里就有了一种兴奋。衣物对于女人,真是有一股魔力呢,不光是赏心悦目,是可以影响到肾上腺素内分泌的。刚扣上衣扣,那两弯腰俏就出来了,一瞬间便有一种眩晕的感觉,小腹也收了,胸部也挺了,脸也红润了,眼也光亮了,全身的筋骨肌肤就都通畅挺拔了。且不说还有那肩呐臀呐腿呐,被衣物这魔怪一调理,就四处往外冒出女人气息。
  江晓力给茹嫣精心搭配了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一套,连皮鞋袜子也讲究色调款式的。顺带又买了一套化妆品。奖金花得精光。
  江晓力一边欣赏,一边幸灾乐祸地说,只能这样了,再要好的,以后让市长给你买。
  茹嫣早已糊涂,直说老妖精老妖精!
  江晓力说,等你眼睛看习惯了,你就要发愁了。
  茹嫣问,愁什么?
  江晓力说,愁你原来那些衣物该怎么办?愁你这一身换下来穿什么?这些配套的衣衫裙裤,是不好乱穿的,不然比不穿还要让人笑。
  茹嫣说,那我就只在家里穿穿,自己一个人美去。
  江晓力说,只怕人家不答应呢。我跟你说,梁晋生喜欢漂亮女人。
  衣物买好了,腿就有些累了。茹嫣请江晓力在商场顶楼旋转厅喝咖啡。
  男人常常在宏大问题上两两认同,女人常常在生活事件中互相亲近。茹嫣和江晓力坐在百米高空,一张临窗的小桌边,看着都市的景观在脚下缓缓移动,天高云淡,尘世消遁,便有了谈话的好意境。
  江晓力诡秘地一笑,说,茹嫣,没男人的日子,不好过吧?
  茹嫣听了一惊,不知江晓力此话含了什么意思?便含糊说,那也是,很多不方便。
  江晓力就更直露地笑了,哪只是不方便呢?俗话说,女人四十,如狼似虎。
  茹嫣知道江晓力说的什么,再装糊涂也装不过去了,便说,其实,这方面我一直很淡的,我先生就常说我给柏拉图害了。所以,一个人之后,倒也没有特别的不习惯。
  江晓力说,都说你们感情特别好呢。
  茹嫣说,好倒是好的。只是年轻时候的那种热烈,慢慢变成日常的亲情,就好像一件瓷器,在窑里烧着,里外都通红,然后就慢慢变温,慢慢变凉,但依然是一件好看的器具呢。老那么烧着,怕不给烧化了?
  江晓力说到这个问题之前,茹嫣是从来没有细想过她和丈夫之间的关系的,这像临试抽题一样,即兴答来,到底有几分是真情,有几分是应付考官,茹嫣自己也说不清楚。
  江晓力倒讥诮一笑说,我说茹嫣啊,你就别骗自己了。一个女人,对自己的老公没有肉欲了,那就是真正的凉了,就别说什么好看的器具啦!
  江晓力的话,触到茹嫣痛处。江晓力说的前一半是对的。丈夫去世前一些年,茹嫣真是对他很淡的,没吵没闹,甚至连有什么意见也说不上,但就是没有激情。便是他许多的殷勤,也没太当一回事。但是他从来没有恼过,说他宽厚大度,有些过奖,说他没心没肺,又太刻薄。总之,丈夫很粗放,憨憨一笑,或默默不语,便过去了。但是,一旦他离去,这把火却温温地,持久地燃烧起来,常常烧得她心里隐隐作痛。少女时,她曾经在小本本上抄过哪本书上的一句话:友谊像健康一样,只有当你失去它的时候才知道它的宝贵。她后来对丈夫的追思,也是这样。
  茹嫣说,他去世之后,我倒是越来越多地想起他的好来,一直没忘了他。要不是这次你干的好事,我可能就一个人过下去了。上次梁晋生到家来,他的照片就挂在墙上。到现在都还在那儿。
  听茹嫣说了,江晓力忽然就不说话了。
  茹嫣忽然觉得,江晓力说这些,其实是在说自己呢,就贸然地说了一句话,听说你也一个人了?
  江晓力投过来一道警觉的目光,问,他告诉你的?
  茹嫣说,不是。
  江晓力说,那是谁?
  茹嫣竭力随意地说,如今信息社会,这样的事能瞒得住吗?
  江晓力说,我知道是谁了。
  到此,茹嫣才觉得自己真不该捅破这层纸。便想岔开它,一笑说,这也不是件什么稀奇事,这满天下,多少人分分合合的,社会进步呢。
  茹嫣发现自己在讨好她了。
  江晓力却不接她的话,脸色有些阴郁。说,想来你已经知道——
  茹嫣说,知道什么?
  江晓力说,你就别装糊涂啦。
  茹嫣是一个撒谎没底气的人,就不作声了。
  江晓力笑笑,意味深长地望着茹嫣,长长吐出一道烟气,慢慢说,对你坦白吧,我可是真想嫁给他呢。
  茹嫣怯怯地问,那不是挺合适的一对吗?
  江晓力又笑笑说,没那个福气。我这个人从来要强,万事不求人。就是在男女这事上,总不走运。
  茹嫣说,那时你已经离了?
  江晓力说,离了。我离的时候,他老婆还没死。所以这点上没有嫌疑的。
  再往下,茹嫣就不知该说什么。
  江晓力说,那一段时间,差不多要把人弄疯。
  茹嫣只是一下一下转着咖啡杯里的勺子。
  江晓力说,我们一直都熟,我是看着他从设计院的一个处室干部一格格升上来的。有一段时间,还是我老爹的下下级,后来又住一个院子,他也常来,对我们一家都很好。
  茹嫣说,后来变了?
  江晓力说,变了倒好,就没那多牵挂,最多骂一句忘恩负义。就是一直都好,我才有了那样的冲动。百媚千娇地去向他示意。真是什么都不顾了。
  茹嫣说,你呀,一时糊涂吧?热情过头是不是?
  江晓力说,是也不是,人没缘分,睡到一起还分手呢。人哪,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早些年,多少男人跟在屁股后面,我是一个也没真心看上。就我那个前夫,在我面前,什么样的委屈都受过,不屈不挠的,没想到他后来竟敢欺负人。
  茹嫣问,打你了?
  江晓力说,打我倒不怕呢,谁不会打?他在外面养小的。这个狗东西腰杆子硬了。他老爹原来也是我父亲的下级,为了这个宝贝儿子,两口子不知道到家来过多少次。后来他提上去了,我父亲退了,就不是他了。
  茹嫣问,他和梁有关系吗?
  江晓力说,没有,调走了。
  茹嫣说,那梁晋生还有什么顾虑?
  江晓力苦笑一下说,你问我,我问谁?再说,这也不是个原因。当然,在这个圈子里,婚姻是比较敏感的事,谁也说不准哪儿哪儿就咯住了。你想,这多年来,人事关系盘根错节,谁娶了谁家的女儿,保不准就生出说法来。
  茹嫣轻声问,为什么给我做这个大媒?
  江晓力说,让他过上好日子。
  茹嫣说,你就这么自信?我就会让他过上好日子?
  江晓力苦笑说,不是对你说过,我这个人,看别人的事,很准的。见他感谢我,我是又高兴又心酸。
  茹嫣说,他知道你的心思?
  江晓力说,他不傻呀!可他就能让你觉得他不知道呢,说狡猾狡猾的也行,说善解人意也行。反正啊,这家伙让我吃苦了。年轻时都没有这么疯过……结果也没有疯出个名堂来。
  茹嫣就想起,第一次与梁晋生见面,江晓力那种看似随意实则精心的打扮,心里就为江晓力疼了一下。女人不管多老,总有一颗少女心在身子里面的。
  茹嫣半真半假地说,我要用点心思,将他退还给你呢?
  江晓力叫起来,你可别干这伤天害理的事啊!那样,我和他最后一点情意都没了。你日后对他好,就是我最高兴的事。
  茹嫣说,他要不对我好呢?
  江晓力说,怎么可能?在我这个老情敌面前,他都掩饰不住地幸福呢。只是有一点,我得提前打个招呼,当了领导,常常身不由己,有些不到的地方,不是他的本意。
  茹嫣笑了说,你呀,真是一副婆家人的架势,我以后算是没好日子过的。
  江晓力说,得便宜卖乖!人家恨不得明天就将你娶过去,说你架子大,给人家半年预备期,才让转正。
  事情说穿,两人反倒松快了。干脆又折到西餐厅,一人要了两三样吃的,把晚餐也对付了过去。
  两个女人,共事多年,至此突然有了一种金兰之交的感觉。一边吃一边聊,一个为另一个谋划几个月后的喜庆,一个为另一个出后半辈子的主意。一直到大地亮起万家灯火。
  “青马”的五个人,到得后来,按毛子的说法,是“五马分尸”了。毛子的原意,是说他们风流云散各自西东,地理上相隔千里万里。达摩却觉得,另一种距离更让人伤感。
  一次,在书店里,达摩不经意间看到毛子的一本书,匆匆浏览一下,觉得心里有些发堵,干脆将它买下,回家好好研读。
  书是几年前出的。这些年来,毛子也出过几本书,每次都会题了字盖上章郑重送给达摩一本,让达摩一哂或教正。也会送给卫老师和远在异国他乡的几位。这次却提都没提此书。那次卫老师八十大寿,老人还特意问了毛子近来有何大著?也没听毛子说到此书。达摩认为,毛子最有锐气最有激情也最有新意的写作,是在八十年代,每每读到毛子的新作,达摩都会拍案叫好,骂一声,狗日的,又长进了!到了越往后,就越显平庸无力,奇怪的是,名声倒是越来越响,地位倒是越来越高。
  书的勒口很宽大,印了毛子西服领带的标准像。简介中开宗明义地说,×××(毛子的官名),社科院哲学所所长,研究员。中共党员。省马列主义研究会副秘书长。还有一大堆其他名衔。然后列出一排毛子的著作和论文,再就是对此书毫不吝惜的评介文字。
  再读正文,达摩就开始恶心了。他忍着身心两处的难受,花了几个晚上,将书读完。长叹一声,心里骂道,毛子啊毛子,你这狗日的何至于此呢?
  达摩合上书页,忍不住,当即就给毛子打了电话。
  达摩说,毛子,刚买了你的一本书。
  毛子说,什么书?我近期没有出书啊?
  达摩说了书名。
  毛子就在那边笑起来,那样的书你还买它?我自己都不好意思拿出来示人。
  达摩说,也亏你写呢,好几十万字。
  毛子说,嗨,交差交差,骗钱混生活,吃了这一口饭。上面给的任务,又给了一笔课题费。
  毛子和达摩说话,从不假正经的,不摆学者名人的架子,粗话细话没个禁忌。一来两人知根知底,用不着端着。二来大俗大雅,反倒是一种风范。但这次达摩听了却不舒服得很。
  达摩说,真是有钱能叫人推磨啊。
  毛子笑笑说,那时候刚好分了房,也等着钱用。
  达摩终于忍受不了毛子的轻佻,便硬硬地说,缺钱花,也不能拿自家安身立命的东西去换啊?
  毛子说,你呀,正经起来,犹如天下第一君子!
  达摩说,还有,你小子什么时候入党的?也不告知一声?
  毛子想想说,搞马列的,入党是学术需要。
  达摩说,台湾美国那些资产阶级,研究马列的多了。
  毛子笑笑说,不一样不一样,政治生态环境不一样啊。
  达摩问,哪一年?
  毛子感觉出来什么,意味深长地问,你今天怎么啦?开始查我的账?
  两人一直就这么带说带笑半真半假地调侃着,但话里的分量是渐渐重了。
  毛子后来说,这样吧,你什么时候有空来一下,我正有事求你。
  达摩问,什么事?
  毛子说,我的电脑最近老出毛病,想让你帮我把系统重装一下。顺便来喝一点酒?
  达摩说,我明天一早就来。
  毛子说,你也是性急,宣传最高指示不过夜啊?
  达摩说,趁着这股子气还没消,说给你听听。
  毛子说,洗耳恭听洗耳恭听!
  毛子说,定个时间,我开车来接你。
  达摩说,不用,我骑摩托。
  当年,毛子考入社科院,不久卫老师也到了社科联,不是一个单位,但是一个系统,开会活动常常碰面,一些人就知道了他俩的关系。社科院的头,当年是卫老师的下属,那种背景下,理所当然地成了投井下石者。二三十年过去,待卫老师复出,他已高出卫老师一级。其后几年,虽没有直接的交往,但是各自的笔墨间,可以看出大分歧来。因时因地,各有占上风的时候,但真正手握实权的,不是卫老师。因此,许多年中,毛子在此人手下,很受夹磨,一双双无形小鞋,让毛子有苦说不出。记得一次在卫老师家里,毛子说到此人,说到此人在职称、住房、出国、评奖诸多方面对自己的干扰压制。卫老师说,小肚鸡肠。连自己都解放不了,何以解放全人类呀?你做自己的学问好了,其余的,都是身外之物,比我当年好多了。时间会给予评判的。
  那些年,毛子年轻气盛,常有好文章出来。每每文章发了,毛子都会告诉“青马”几位,告诉卫老师,有时会复印了给大家寄去。然后找个机会,七嘴八舌评议一番,生发开来,很有生气。
  毛子的遽然折转,始于那一次风波。熟悉他的人都有些意外。
  那年六月上旬的一天,毛子的夫人小金突然打电话到达摩学校,对达摩说,你快来一下。
  那几天,达摩也正记挂着毛子,怕他有个什么差池。当时都还没有家用电话,写信又怕出麻烦,正想找个不招人注意的日子去一趟,见小金来电话,便有不祥之感,立刻问,怎么啦?出事了?
  小金说,这两天他有些不对头,一夜一夜不睡觉,忽然就发出一声像狼一样的干嚎。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也不做声。让他去医院,他也不理人。你快来看看他。你别说我给你打了电话啊!
  达摩假也没请,立刻就赶去了。
  达摩知道,入春以来,毛子一直很活跃,到北京都去了两次,风云一时。毛子还来找过达摩几次,两人就当下时局说了很多。在大的问题上,两人当然很一致的,但是对整个形势走向,毛子比达摩乐观得多。达摩说,你就看到你们金字塔尖尖上的一点小动静,你要来工厂呆几天,你就知道,还有一大半人正兴致勃勃想着自己的小康日子呢。中国老百姓苦了太长时间,想安逸一阵子。再者,你对中国整个的政治文化也太看好,你不想想,我们脑袋后面的辫子剪了还不到八十年!这些年的变化,其实多是皮相的。连整个中国大大小小的主事者,也依然是那些人,像我们这个厂子,从五十年代到现在,就那些人在上上下下。
  毛子说,你在基层,有些动静感觉不到,就像大海深处,看似纹丝不动,你浮到海面上看看?
  达摩说,如果大海深处不动,海面上的风浪喧嚣几天就会复归平息。这些年来盆满钵满的那些人,会如此松快地放弃得到的一切?
  毛子说,我觉得,离我们当年向往的理想不远了。
  达摩笑笑说,但愿如此。
  那天达摩冒着酷暑,汗流浃背地匆匆赶到毛子家。是小金开的门。
  达摩问,人呢?
  小金指了指卧室,轻声说,在里面看书。
  达摩进到卧室,见毛子倚在床架上捧读着一本什么书,很宁静的样子,没见出什么反常来。
  达摩便笑笑说,好兴致啊,天翻地覆,还能静心读书?
  毛子不理他,依然看自己的书。
  达摩再看,发现他根本没在看书,那两道空空洞洞的目光越过书页,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这才觉得不对头了。
  达摩依然大大咧咧说,哎!来了人,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个啊?
  毛子依然泥胎一样反应全无。
  达摩就拖过一把椅子,对着毛子坐下,将那本装模作样的书从他手里抽掉扔到床上,说,哎,毛子,你搞什么呀,装鬼做神的?
  毛子不看他,突然就像小金说的那样,狼一般嚎了一声,然后很快将那干嚎声咽回去,憋得自己吭吭吭吭闷咳了半天,几乎肺要炸的样子。很像达摩厂里那种旧式空气压缩机,每当气压超过了极限,便会嗤地一声放出多余的气来,然后就突突突突咳半天。
  达摩只得用了范进中举里胡屠夫的方法,在毛子肩窝上狠狠擂了一拳,大声吼道,你狗日的装个什么深沉哪?搞得吓死人的?
  这一拳打下去,毛子便倒在了床上,半晌,终于嘤嘤哭出声来,呜呜咽咽说,太可怕了,狗日的太可怕了……完了,完了,都完了。
  达摩让他哭,不劝他,一边添油加醋地说,是的,都完了,好好哭,哭完了也完了。
  毛子哭了一会儿,嘟哝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达摩又来。毛子又哭,又嘟哝。三五次之后,渐渐复归平静,只是言语短少,动作呆滞,像得了一场伤元气的大病。
  毛子住在单位宿舍里,这样的动静当然瞒不了同僚的耳目。不几天,就有传言出来,说毛××疯了。这个传言在某种程度上竟保护了毛子一把。社科院那个头,一直就想整治一下毛子的,正想动手,没料到他就这样了。都经历过文革,不再那么急促,再说要是把一个疯子逼成什么样,大面上也说不过去,于是就忍了下来。忍着忍着,没见到有大搞的动静,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据说此人当时就有了一句名言,后来成了别人开给毛子的一句玩笑话:哼,什么狗屁精英,豆腐和屁做的,只有我们共产党人,才是真正的特殊材料制成的。
  十年之后,此人因经济问题被处理。所以这一句玩笑一竿子打了两头的人。
  达摩知道,毛子是恐惧。恐惧本是不该嘲笑的。但是恐惧之后,变成那样,就让人难受了,那是一种比恐惧更可怕的东西。达摩后来问过毛子,毛子说什么都记不得了。当时脑子轰地一下,一片空白,连达摩几次来家,也没有一点印象。毛子说他去看过医生,诊断是一过性精神失常并发失忆症。也有人说,毛子是装的,真是一个华子良呢。
  其后几年,达摩只是关心过毛子的身心健康,受刺激如此,就不好再和他说什么容易惹犯病的话题。如今看到毛子发疯不久之后,这个本要受到惩处的人,竟然入了党,才明白毛子其实清醒得很。而那些在非常时期能够宽宏大度接纳他的人,则更是清醒。
  达摩后来写过一篇文章《恐惧的力量》,其中说,恐惧常常比灭杀更有力量。灭杀只能消灭异端的肉体,恐惧可以改换他的灵魂,让一个最不羁的反叛者,成为驯良的奴隶,并以此作为其他同类的标本。尤其可怕的是,恐惧是长在自己内心的,别人无法帮你将它割除。
  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从达摩和毛子在电话里的对话看,从这些年中一些来往看,毛子似乎已将当年那些忘却,达摩也有了一种往事如烟的感觉。所以达摩就很想去毛子那里一次,将一些东西好好清理一番。
  第二天一早,达摩骑上摩托就奔毛子那儿去了。一路上他风驰电掣,似乎要去找回那个当年的毛子,晚了他就会失踪一样。
  八十年代以来,毛子已经是第三次迁居。每次都翻着筋斗增长着面积,率先实现了翻两番的目标。
  第一次三十多个平方,一室一厅,独用厨卫。
  毛子在贫民区住了二三十年,全家三代八口人,挤在两间加起来不足二十平米的老平房里,一年到头没有阳光只有霉气,每年都要淹一次水。在这个城市的贫民阶层中,毛子曾是最倒霉的一类。他父亲当过警察,就是老舍《我这一辈子》中,那种旧社会的警察。旧社会,那种警察地位其实很低下,有钱人看不上,老百姓也看不上,所以有童谣唱:“××的爸,穷胯胯,没得法,当警察……”收入也很拮据。如果不搞歪门邪道,敲诈勒索,过不了好日子的。这一点在石挥演的那个同名电影中可以看得见。但是到了新社会,毛子的父亲就成了坏人,成了坏人中那种非常让人瞧不上眼的下三滥坏人,解放后,毛子的父亲当然不能再当人民警察了,顶了一个旧警察伪警察的帽子,做一些最低等的劳动,踩三轮车,卖豆腐脑,做搬运活,早早就死了。全家老老小小的,日子过得比无产阶级劳苦得多。毛子真是两头都没有落到好的。所以,毛子读完研究生留在社科院,第一次分得自己的独立居室,比原来全家住的还大出一倍,不用每天一早去抢那臭烘烘的公厕茅坑,毛子就像进了天堂一般。他就是在这儿成的家,夫人小金是低他一届小他五岁的学妹,后来调到大学任教。
  第二次,九十年代初期,就是那次入党不久之后,三室一厅,七十多个平方。终于有了自己的一间小小的书房,可以安安心心放下自己的一张书桌了。那时已经时兴装修,乔迁之后,毛子志得意满地慨叹说,人生苦短,看来此生就交代给这里了。第三次,二十世纪最后一年,搭上福利分房最后一班车,一百八十平米,四室两厅,十四楼。那一栋大楼,是省里以社科名人楼的名义抢建的,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是党中央的精神,所以超一点标就有了理由。入住之后才发现,近一半的住房,分给了宣传口的党务行政人员。他们的面积稍小一点,但是楼层朝向都好。用有些人的话说,是肉闷在饭里吃的那种。有人也提出过异议,没想到这些人竟都有高级职称,都上过各类名人大典名人录。关于什么是名人,没有个标准,所以异议归异议,也只能异议一下而已,再说,搬进去的那些真名人们,都没有异议,嘈嘈几天,这事也就算完了。
  毛子那时已经是正研,中青年专家,享受政府津贴,还获过一些社科类的奖项。与某大学联招博士生之后,还弄了个博导。
  功名利禄,香车华屋,娇妻虎子,加上一表人才,一个男人的福气就都到齐了。
  马列主义说物质是第一性的。确实是这样。你看毛子在这样宽大豪华的房子里,那神态就充满了掩饰不住的第一性的快感。似乎他本身也成为这宽大豪华的一部分,举手投足,与他的环境特别般配。从他站在门槛后、玄关前迎宾的姿态看,从他一摁电钮便自动弹出了鞋柜的洒脱看,人的实现人的解放真是得到了最具体的体现。
  毛子少年时很瘦小,到了下乡时才开始蹿个子,一根豆芽菜似的,歪歪倒倒飘飘摇摇的样子。家境贫寒,衣服赶不上个子,哪儿哪儿都短一截,乡下又费衣物,叫做衣不蔽体也不为过分。衣物不合身,便有捉襟见肘的窘迫。所以那时候,毛子站无站相,坐无坐相,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动作在做。达摩就是那个时候结识他的,总觉得他有些不安分。那时毛子的脸色也不好,一年四季都有一些白花花粉嘟嘟的小斑块在两颊,达摩妈妈见了,说,这孩子肚子里有虫呢。达摩家那时孩子也多了,也是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年龄,吃得多穿得费,但相比而言,比毛子家好得多。毛子每次来,都要留住他吃饭,还会特意做一点好的。毛子便痛痛快快逮上一顿,吃得直让达摩的母亲心疼。不是心疼自家的饭菜,而是心疼这孩子的吃相。熟了之后,毛子便常来。达摩的母亲有闲的时候,就要毛子把裤子或衣服脱下,给他加一道裤脚管,加一条衣襟边,达摩家有一台缝纫机,做起来很便捷。只是当时布票都很紧,旧布烂布将就着用。尽管面料颜色不太一样,但终究要合体一点了。
  数十年来,看着看着毛子就高大壮实起来,不论是西服便服,穿在身上都是一副伟岸挺拔的样子。脸色也丰满滋润了,原来枯草窝般的一头乱发,现在也油亮浓密,把发型一做,风度翩翩。达摩已矮他一截,身板气色也早不如他。到了近年,毛子有些发福,与他的身份地位家居环境就更加匹配。
  达摩依然换上自带的那双布鞋,
  毛子吃惊又戏谑地说,还自己带鞋?
  达摩说,自己的鞋,跟脚。
  毛子便笑笑,让达摩坐,说好久不见,先聊聊,电脑的事不慌。
  对于达摩来说,毛子的客厅大得有些空洞,便说不习惯在这样空洞的地方说话。毛子便把他让进了书房。
  书房是那种如今知识分子中最流行的格局样式,几面墙全是锃光瓦亮的玻璃门大书柜,从地板一直升到天花板。里面密密麻麻摆满各种书刊,齐齐整整,漂漂亮亮,显示着主人丰富浩瀚的知识储量。不像达摩,就那么一点五色杂陈的书,放在那只比衣柜还要小的书橱里,放不下的,零零散散堆在书桌、床头,甚至地上。近年来,达摩的书库已经转移到电脑的硬盘上,那一本书大小的铁疙瘩里,放着半个图书馆的藏量。还有那个叫狗狗的搜索引擎,就是一个世界图书馆。
  毛子的电脑几乎就是跟达摩姓的。从购买到如今,它里面的肠胃心肝连同筋络血管,达摩都一清二楚。每次出了毛病,只要毛子在那边一说,达摩就知道病症在哪里,轻微的,就在电话里远程指导解决了。
  进了书房,达摩直奔那台电脑,快刀斩乱麻地将系统盘一清一格,掏出自带的工具盘重装,一边愤愤地说,毛子啊,你真是暴殄天物啊,这么好的机器,这么快的宽带,你看你里面空空如也,几个硬盘都空着,就好像一大栋房子,你就住了一间地下室。你看看你的收藏夹,里面都是些什么垃圾网站?看这些,不如去看黄色网站,至少还可以增进一点你们的夫妻兴趣。
  毛子的夫人小金上午有课,孩子在外地上学,达摩说话就没什么禁忌了。
  声名,地位,权势和财富,常常会让一个人失去正常判断力,增加心理承受力。尽管毛子昨天就已听出达摩锋芒逼人的讥诮,但是他并没有太当一回事。如果这些话是从一个高官或一个学界泰斗口里说出来,那他会第二次发疯的。
  对于毛子来说,达摩更多的是一个少年时代的生死之交,一起度过了那些个阴暗紧张怀着犯罪快感的许多时光。达摩让他能直接看见那些令人怀念的往事。他常常为自己这种苟富贵不相忘的情怀把自己感动了,所以他不想去计较达摩的唐突和尖刻。他有他太多的理论,将达摩批驳得体无完肤,他没有当即反击,是觉得自己应该有一种大度。
  达摩将系统装好,当面给毛子演示了一番,又给他用搜索找出一些自认为值得一看的网站,就关机了。
  毛子将自己的一些文章已经准备好,见达摩工作完毕,就递给他,说,这是一些我自己觉得还有些意思的文章,我不想让你说我,就只会写那些阿谀之作。
  达摩简单翻看了一下,放到一边,淡淡地说,今天我只谈你那一本书。
  毛子一听,头上的筋就爆出来了,冷冷说,如果那就是我的真实观点呢?
  达摩指指桌上那一堆打印稿说,那你的这些东西,也就同时变成了一文不值的废纸。一个人,一张口,不可能同时说两种话。你敢面对你的这种真实观点吗?我今天就把你这部大作贴到互联网上去,让你尝一尝被唾沫泡起来的滋味!
  毛子说,我们很早就学过辩证法——
  达摩笑了,说,政策和策略是我们的生命……你别跟我说你那种辩证法,它是你的护身符。
  毛子这就忍不住了,开始乱了阵脚,急不择言地说,我知道,这些年你在底层,你的日子过得不顺心,你是这个时代的受损者,有一种民粹主义情绪——
  达摩一笑,说,你别来这一套,居高临下的,悲天悯人的。民粹主义和权贵主义,恰恰是某些拳师的左勾拳和右勾拳,轮换着用的。在你的书里,也恰恰是将民粹主义、实用主义和封建专制主义披上马克思主义的外衣一盘子端上来的。
  说着,达摩便将随身带来的毛子那本书打开,将那些折叠起来的书页一段段念给他听。这些文字,静静躲在书页里,还含含糊糊过得去,被达摩一念,便刺耳起来。
  念着念着,达摩就开骂了,你他妈的这是马克思吗?我跟你说,直到如今,我依然对马恩保持着足够的敬意足够的感谢,他们教会了我一种看世界的方法,给过我在那种铺天盖地的胡言乱语中怀疑的力量,在一百多年前,它还算是一门实实在在的学问,你看看你这些,这还能叫马哲?
  毛子赶忙抢过书来,翻看达摩念的那些段落,喃喃说,没细看呢,狗家伙,这一段是我那个研究生写的……
  达摩又笑,说,真是如鱼得水啊,又剥削人家的劳动,又可以推卸自己的责任。既然只署了你一个人的名字,你就得完全彻底地对它负责。
  毛子说,这在如今很正常也很普遍。你问问,有几个带研究生的,不让他们帮忙干点活?
  达摩诘笑说,分点稿费他们吗?
  毛子说,这就看各人,只是他们常常不要。
  达摩说,你看,第一个问题,关涉一个知识分子一以贯之的价值立场。第二个问题,关涉为人师表的道德境界,说深一点,还有著作权问题。第三个问题,是经济侵权……还没细谈此书的学理问题之前,已经冒出来这些个比学术更难堪的事儿了。这和马克思哪跟哪呀?
  达摩说完就大笑起来。
  毛子本要发火了,见达摩笑,也只好笑,慨叹一声说,你太认真,认真到有些矫情。
  达摩不笑了,一板一眼地说,将认真贬低为矫情,也是犬儒主义的一大法宝。这样便可以将实用主义彰显为一种合理的姿态。问题是,你书里面有那么多矫情到肉麻的地方,你反倒心安理得。你知道,你会死去,但是这本书还会留下来,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别人看见了会如何说?
  毛子说,这一类书浩如烟海,出版的第二天就过气了,二十年之后还有人看?
  达摩说,那你写它干嘛?还要把你的研究生也搭进来?
  毛子说,我跟你说了,我们都是凡人,都要食人间烟火,都要养老婆孩子,都想过好一点的生活,我们拿出一点时间精力来,就像民工扛活,乡下人卖菜,做一些虽然没有终极意义但是可以改善生活的勾当……你没有权力要求所有的人,为了你的观念去过苦日子。
  达摩狠狠地盯了毛子一眼,说,亏你说得出来!简直是一篇犬儒主义者宣言。你别把人家民工乡下人也扯上,他们那种挣钱的方法,比你这种高尚得多,干净得多。你这比卖假药还坏。
  毛子脸就苍白了,坐那儿发着呆,两眼含义不明地阴阴盯着达摩,似乎要行凶之前的模样。这让达摩想起那个夏天的毛子。
  毛子将下巴向达摩慢慢戳过来,几乎逼近达摩的胸口,轻轻地,咬牙切齿地说,你狗日的非得毁了我而后快呀?
  达摩说,救你呢,帮你呢。不过,最终得靠自救。
  毛子说,你救得了我,你救得了中国吗?
  达摩说,连自己都不想救的人,还想着救中国?
  毛子抖抖索索自顾自点了一支烟,也不给达摩。达摩便径自从他烟盒里抽出一支来点上。
  达摩几个都是下层人,都在下层摸爬滚打数十年,嘴里便不可救药地带着了许多草民词汇,特别是在互相间说话的时候,太正经地用书面语难受,就像吧唧嘴大碗吃面的农民,在家里也弄上一套刀刀叉叉地吃西餐一样。
  毛子抽了半支烟,摁灭了,叹一口气说,从好听一点来说,你的这一套我都懂。只是我们的思路不一样。
  达摩只是淡淡笑着,听着,追问道,从难听一点来说呢?  毛子说,其实,我们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是浩瀚星空里的一道过眼云烟。年轻时,我们豪情满怀气冲霄汉,总以为只要我们努力奋斗持之以恒,有一天可以干成一番大事业。我们自诩为“青马”,其实也有“青毛”的情结,想着毛泽东当年,一个湖南山乡的农家子弟,朝里无官,袋里无钱,不一样成就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我们当时都很喜欢他的两句诗,“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读着读着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毛子很怪异地笑了。
  达摩无语,等他继续说。
  毛子说,有些事,是有它的命数的,命数未了,动刀剪,下猛药,于朝廷于社稷,都是死路一条。老话说,过犹不及,欲速则不达。既然如此,那些个空洞的价值理想还有何用?平和一点,将这一段混沌难堪的阶段熬过去,说不定,我们的死结,我们的后人可以解开,水到渠成。我的意思说清楚了么?
  达摩说,说清楚了。问题是你在你的书里没有这样说得清楚啊?你真能在书里也这样说,我倒也佩服你。
  毛子说,你还在搅和。我不是说了,我写非我想,本身就是一种解构,一种时代的黑色幽默。其意义也就在这里。
  达摩说,那你为什么不将这一点再写一部书呢?要不然别人何以知道你是所写非所想呢?又何以起到解构的作用呢?
  毛子说,这也是后人的事了。
  达摩说,像这般活一辈子,可真是轻松,一切都交给后人了。
  毛子说,是的,听起来是难听,但是几千年来,其实都是这样的。前人交于后人,后人复交于后人,至于结局——水到渠成也罢,海枯石烂也罢,听天由命——
  达摩说,哪管他洪水滔天?看来,还得给你加上一条历史虚无主义了。一边研究着人类最伟大的理想主义者,一边做着一个空前绝后的犬儒主义者,真是一次史无前例的大解构啊!我看,你的这个所,叫犬儒所,就很好。
  毛子要吃人的一副模样渐渐收敛了,只是苦笑,嘀嘀咕咕说,你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
  达摩说,是你自己还没有把你的理论编囫囵,真编囫囵了,倒也是一家之言。
  毛子终于急不择言了,蛮不讲理地说,不管怎样,我的日子比从前过得好了。
  达摩冷笑一声,说,你看,一急就把狼尾巴露出来了吧?
  毛子一脸苦笑,长叹一声说,你今天到我这里来搞文化大革命的?我就知道,中国迟早有这么一天。
  达摩就大笑说,从前你怕当官的,现在你怕老百姓了。你当年那些马恩都读到哪里去了——这和文革哪跟哪呀?我们把这本书和这些问题,一起拿到卫老师那里去,好不好?看一个深受文革其害的老人如何说?
  达摩这么一说,毛子就紧张了,要翻脸的样子,低声吼道,你别跟老子开这种玩笑。
  达摩知道,前面那些刀枪剑戟你死我活,只是两个知根知底的江湖老友间的私下过招,到了卫老师那里就不一样了。
  正在不可开交之时,毛子的夫人小金回了。如今小金也是金教授了,也带了一大帮研究生,按她的说法,如今带研究生像生产队养猪,一栏就是十几二十个。
  见小金回来,两人便鸣金收兵,干干一笑,迅即将刚才的话题打住。
  小金见了达摩,直说稀客稀客。
  当年毛子犯病,亏得达摩用了他的胡屠夫疗法,才没让丈夫落下病根,小金一直心存感激,所以只要达摩来,她都会很热情。
  毛子说,人家放下手里的活,给咱们修电脑呢。
  金教授探头往厨房一望,冷锅凉灶的,眼见已过了午饭时间,便嗔怪说,你也不先打个招呼,这样,我们去餐馆好了。
  达摩笑笑说,得走了,还有活等着。再说,我们都饱了。
  小金不解地问,饱啦?吃的什么?
  达摩指指毛子说,你问他。
  正在这时,小金手机响了,便去一边接听。
  达摩将毛子那几篇文章塞到自己的工具包里,换上鞋,戴了头盔,远远向大阳台那边接电话的小金挥手告别。
  毛子余气未消地送到门口。
  当年,“青马”几个也常常争到要动刀,除了女生小咏,几个之间都打过架的。不过骂完,打完,气完,还得争。
  达摩低声说,不过,我要谢谢你。
  毛子说,谢什么?
  达摩说,你给我提供了一个当今知识分子的活标本。一般人做不到呢,哪愿意将自己臭肠子烂肚子都翻出来给人看?
  毛子往达摩头盔上狠狠击了一掌,声音震得楼道嗡嗡响。这一掌,半是玩笑,半是仇怨。
  从毛子家出来,达摩才觉出心里一股酸痛,他迎风疾驰,竟也像毛子当年一样,长长地干嚎了一声。他想起毛子那次关于寻找思想史上失踪者的提议,心里就骂道,你狗日的自己不就是一个失踪者么?你已经失踪得一塌糊涂连尸首都找不见了。
  正想着,手机在口袋里叫起来。开摩托,不好接的,达摩就任它响。没想它不依不饶地响,达摩到路边停下,掏出来一看,是毛子。达摩就对着他吼,你想害死我呀,我正骑摩托呢!
  毛子说,你明天有空没有?
  达摩问,又哪儿坏了?
  毛子说,你狗日的心坏了。你来了再说。小金刚才怪我没请你吃饭,要我补。
  达摩一听,刚才心里的酸痛就化作了眼里的湿润。
  达摩知道,毛子窝在心里的话没说完。毛子是一个要强的人,自尊到极点,也自卑到极点。今天一番对骂,伤筋动骨了。
  第二天,达摩如约又来。
  这一次,两人都心平气和了。昨天那样,太伤身子,也太伤心。
  毛子已经早早将好茶沏上,烟也备好,一副要倾心长谈的样子。
  达摩头天回到家,将毛子给他的那些文章细细看了,果然有些很好的东西。用心写的东西和换钱换房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同样的时间里,毛子也在网上读达摩的东西。朋友好到一定程度,常常就视而不见了,互相间深度认识的愿望反倒淡薄。一些年来,在毛子的心中,达摩确实如他所说的,只是一个底层草民,一个时代的落伍者,甚至是一个悲剧。看看他的劳作,看看他的住所,看看他成天交往的人群,真有达摩说的悲天悯人居高临下了。有几次他都想给达摩一点钱,但知道达摩的脾气,没敢。只在达摩女儿出嫁的时候,送了一笔不薄的礼金,因为是送给女儿的,女儿又是一口一个毛伯伯叫着长大的,达摩也就任他去了。
  但是认真读了达摩的文字,毛子要说震撼也不为过分。他想,这些东西尽管不规范,无章法,也不标榜身属哪个体系哪个学派,但里面都是一些有血有肉有真知灼见的干货。发乎情,起于思,抵于理。其思想理论价值,就是在学界圈内,也该是有一定份量的。只是中国的事常常这样,首先要上台面,然后才得声名。即便是所谓真才实学,没上台面之前,人家是不认的。
  于是毛子就开门见山说了,昨天读了你的一些东西,网上的。
  达摩以为毛子今天要来还治其人之身,微笑说,愿听指教。
  毛子说,你先前怎么没跟我说说你这些文章?
  达摩听出别种意思,便说,我给了你我的网站啊!还有其他几个我常上贴的网站,也给过你的。
  毛子说,这怪你没说清楚,我哪知道你说的网站有什么东西?
  达摩想想,可能是自尊,没跟毛子直接推荐自己的一些文章。再说,在达摩看来,一个省里的最高人文学术机构,该有多少看不尽的好东西呢。
  于是达摩向毛子坦诚说了自己的想法。
  毛子说,你也太高看这个地方了。这儿混饭混得比我不如的,多了去了。要不然,轮得上我当所长?狗屁,都是狗屁。
  达摩说,你说你也是?
  毛子说,也是。
  达摩说,有自知之明了?只怕你眼下的话说完,待会儿转身进了会议室,又是另一套呢?有一种场,很厉害的场,让你无法控制自己的嘴,连那些朴实得像木头的老百姓也这样的。你看那电视里,只要摄像机一对着你,谁都是一口大道理,一个老师教出来的一样。
  毛子就笑了。
  达摩说,当年,他们真要把你整治一把,说不定反倒成就了你,把你逼上一条不归路。
  毛子不语。
  达摩说,记得那次卫老师说的吗?如果他那个宣传部长一直当下来,数十年来风调雨顺,今天大概就面目全非了。
  毛子说,当年对前景的估计,过于悲观。
  想起毛子当年那空洞的目光,那狼一样的干嚎又鼠一样的压抑,达摩知道毛子这话的意义。
  毛子说,我当时也做好最坏的准备,没想到那最坏没有来。
  达摩说,躲过一劫不是正好吗?几年后不就风水轮流转了吗?
  毛子说,问题就出在那几年当中。院里调来一个新任,八十年代初,打过几次交道。八十年代啊,那时我正走上风,是马哲界的新锐,被他注意过。所以此人来了之后,对我还亲热。
  达摩说,不知道你的表现?
  毛子说,那怎么会?这是一个领导上任的第一课,洞悉人事。
  达摩问,思想还算开通的?
  毛子说,也谈不上,权场上,谋略远比思想更重要。此人资历浅,水平也不高,即便按体制内的标准看,也谈不上是一个能人,但那时候社科院正在衰落,有能耐有关系的,都不愿来。院内的某些人便盯着这个空缺,所以他来,一些人是不高兴的,他就必须物色几个帮手。
  达摩说,物色帮手,也不该找你这个屁股有屎的人啊?
  毛子说,这你就不懂了,恰恰是屁股有屎的人好用,你翘尾巴?我就让人看看你屁股后面的屎。再说,那时候时局突然有些转向,不像有人估算的那样,向左向左一直向左,回到十七年,回到文革……所以用我这样的人,可进可退,知道吗?
  达摩说,不知道。
  毛子说,装傻呢。此话不细说了。我跟你说说,我第一次堕落。此事只能你自己知道,别捅出去。
  达摩笑笑说,我还得看看值不值得捅出去呢。
  对于达摩的人品,毛子一直是放心的,所以也不需要他指天发誓,便接着说,我第一次在他的暗示下向他进了一个大贡。
  达摩说,行贿?
  毛子说,也可以叫行贿,但不是钱,是一篇文章。
  达摩说,拿一篇文章来行贿?
  毛子说,对。一天,此人拿来几页稿纸,对我说,我最近写了一个东西,谈邓公南巡的,给你看看,提提意见?我当时也正关注此事,加上我当时的暧昧处境,便说,我哪能提什么意见?一定好好拜读好好学习。没想到他说,我近来事务繁杂,写得很匆忙,但是里面的思想,我认为还有价值,你可以大刀阔斧地提意见,直接在上面改都行。我拿回去看了,才知道他说的大刀阔斧是什么意思。那篇文章除了一个标题和其中三五句话,其余的后来都不见了,就是让我写了一篇命题作文,但是著作权是他的。这篇作文我写得很用心,一来确实有话要说,二来知道他的要求。那“意见”提了一个多月,将几页变成了几十页,给了他。当晚,此人就将我约到他的办公室,对我说,小毛啊,你给我修改的那些地方很好啊,看来我没有看错人。哲学所近几年会有一些新发展,我也想摸摸底呢。我们以前有过交往,这在一个单位有时会引起一些议论,所以我们私下的事,都不说,好不好?
  毛子说,这话的意思,我当然一听就懂。我说,放心,不说。我那篇文章,先在省里一份学报上发了,接着人民日报全文转了,新华文摘也摘转了好几千字,人大的复印资料也用了……当然,署名全都是他。这一下,就奠定了他在院里的地位,在省里也顿时成了一个人物,光报告就做了几十场。
  达摩听着就笑出了声,说,好高雅的行贿啊!
  毛子说,我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种送礼的最高境界。如今许多当官的,你送他几万十几万,他不一定看得上眼,再说还有风险。你送他一篇好文章,就像杜甫说的,家书抵万金呢。如今不是打仗的时代,浑不怕死往前冲就行。也不是大跃进的时代,光了膀子拼命干就行。如今要讲学历,讲水平。学历么,花钱买得到。水平,能上人民日报新华文摘就难了。有时候,提拔干部,最后是一篇文章定乾坤。那篇文章含金量多少?你自己可以算算。等我以后退休了,去写官场小说,这送文章一节,肯定是石破天惊的。
  达摩说,等你退了休,这送文章,怕早已是家常便饭了。
  达摩不知道今天毛子怎么了。许多年来,尽管大家苟富贵不相忘,但那学者的架势却一直端着的,端得连旁人看得都累了,今天却如文革一般亮私不怕丑,将此等于己于人都很难堪的烂污事也端了出来。
  达摩问,你给我说这些,为什么?
  毛子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说。
  达摩笑笑说,我是流氓我怕谁?
  毛子说,你呀,得理不饶人,这点不好。
  达摩便有些愧意了。说,能听见你这一句话,你就有理了。看来你学问还有希望。
  毛子说,你狗日的又来了,不会说几句好听的么?我今天原本是要和你干一仗的,起码为我自己强词夺理辩护一下……我跟你说,昨天看了你的文章,用好听的话说,醍醐灌顶。真话,行了吧?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迈出这一步,需要人——毛主席他老人家怎么说的——猛击一掌?
  达摩说,是反右时说的那段话?对那些死人办报的,要猛击一掌,使他们清醒过来?
  毛子说,是。就是这个意思。我后来也想,我自己就是光着身子混上来的,有什么舍不得丢弃?
  达摩说,你也别自己吓唬自己,除了丢脸,如今还能丢弃个什么?能把你工资扣了?能把你房子收了?人家卫老师走得那样远了,不是照吃照喝?
  毛子说,房子我已经买下来了。
  说完,两人都笑起来。
  又说了许多,就说好去卫老师那儿好好聊聊,开诚布公。老人八十大寿还开了思想检讨会。
  说罢,毛子竟叹道,痛快痛快,看来,这辈子,和你这个冤家还有得一打。
  这天中午,小金不回来,于是两人到附近一家小酒店吃饭。要了一瓶五粮液,两只装啤酒的大杯子,一人一半,一次分光,大口小口,最后都喝尽了。
  茹嫣是北方人,梁晋生虽然祖籍江南,但生在北方,长在北方。茹嫣想,就按北方规矩,大年三十包饺子吧。没有什么比这样更好了。
  她打电话对梁晋生说了。梁晋生说,好啊,好多年没有包过饺子了,不知手艺生疏了没有。面粉菜馅我带来,你就别管了。
  茹嫣说,你还会买菜啊?
  梁晋生说,如何买你就别操心了,你就准备一锅开水。
  茹嫣想象不出梁晋生的官场生活,就是自己的父亲,她也从来没有弄清楚过他出了家门之后是个什么样子。她一直固执地认为,所有生活方式中,官场的生活是最枯燥最无聊的。不管是小说中的宫廷情节,还是电影中的开会场面,她都会坚决地跳过去或者视而不见。她记得母亲曾对她爸说的一句话,单位的那一套,你就别带回来啦,就像你进门脱衣服一样,把那些都脱掉,挂在门口,明天上班再穿走。可是,她爸“单位的那一套”怎么也脱不掉,脱掉了就无所适从。于是,许多年中,她爸在家都是一个没有情节没有台词的空洞角色。
  她想,如果有一天,她和梁晋生一起生活,她会把妈妈的这句话也对他说一遍。
  茹嫣去花市买了几盆缽花。两盆小山菊,花儿很小,鹅黄色,开得蓬蓬勃勃,有一种山野气息,一盆扶桑,红红火火的,还有一盆常青藤。这样往客厅一放,顿时就生出许多春意和雅致来。茹嫣喜欢那种带土有根的花,滋养着,鲜活着,是一个完整健康的生命。那些被剪插的花枝,老觉得它们会疼。茹嫣还买了几支红烛,除夕夜,不能没有红烛跃动的光影。其实,这些小情趣,都是从她妈那儿学来的。记忆中,只要政治环境不那么严酷的时候,家里的年节中,就会出现这一类东西。
  这一切都备好了,茹嫣就等待那个夜晚的来临,很多年了,茹嫣没有像这样期盼一个日子的到来。
  大年三十前两天,孤鸿突然在坛子上现身,她大声喊道:我回来啦!赶着回来给大家拜个早年!
  帖子里说,女儿那儿只过圣诞,不过春节。哪儿热闹去哪儿。
  于是,跟来一片问寒问暖。
  茹嫣忙说,你回来了,可得让我歇歇了。
  虽说这版主不是一个什么正经工作,但是就像孤鸿说的,要像阿庆嫂一样,应酬八方来客,多少有些心累。
  茹嫣跟帖的时候,孤鸿正在线,马上就回帖了:可不能走,你看这一段时间,你把咱们坛子搞得多温馨多火红。
  有人也跟贴说,两个老姐咱都要,一个不能少。集体领导嘛。
  有人说,轮流值班,劳逸结合。
  茹嫣正为难着,听见QQ叫,打开一看,是一个陌生人的。留言说:本不想打搅,但不说不快。她根本没去什么国外。她老公双规了,前段日子操作此事。现在大约搞定,又冒出来。
  茹嫣赶快查询QQ资料,电话无,邮址无,地点中国。
  如果说上次无名者删帖让茹嫣气恼,那么这个神秘QQ却是给茹嫣带来了恐惧,她呆呆望着这几行字,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追问对方:你是谁?能对这个说法负责吗?
  对方接着就回复了:一个过客,这不重要。说了当然就负责。
  茹嫣再回复过去:如果真是这样,与她有什么关系?
  发送时,QQ提示说对方已经下线。
  茹嫣再刷新论坛,见到孤鸿又有跟帖说,恭敬不如从命。年节期间,事儿多。刚刚听说前几天有删帖的事,但愿坛子别出事。如焉要是一个人负担太重,那就听从众鸟的旨意,两人共担吧,谁有空谁上来看看,一起度过一个欢乐祥和的大年。
  看看孤鸿平静磊落的态度,刚才那个QQ消息带来的烦乱,似乎又减轻了许多。但茹嫣没有再跟孤鸿的帖子了。
  除夕是中国一年里最重要的时候,也是一年中街市上最清冷的时候。下午三四点钟,市面上就开始减员,许多街区空旷得只有西北风吹着枯叶在地面上打转转玩,偶尔见到一两个人影,也是匆匆赶路像要逃离什么一样。往日没有禁鞭的时候,会有此起彼伏的烟花爆竹声,相互传递一些新年气氛,如今连这一点喧嚣也没了。从电影里看,人家西方的大节圣诞,都往大街上跑,都往广场上跑,咱们这儿是天南地北往自己家跑,而且一定要在天黑之前跑到,于是除夕夜就变成了一个死寂之夜。这一点,在丈夫去世之后,茹嫣的感觉最深。望着远远赶回来与自己一起过年的儿子,心里就为这种清冷愧疚。她想,如果有一群年轻人在这里聚集,唱歌,笑闹,喝酒,跳舞,她这当母亲的会高兴得多。但这种时候,每一个活蹦乱跳的年轻人,都消失在一扇扇紧闭的窗户后面。有一次,她对儿子提议说,咱们到街上走走。结果一条街,就只有他们娘儿俩孤寂的身影和孤寂的脚步声。如果在平日,茹嫣会很喜欢这种宁静,但是那天晚上,茹嫣的心为这种宁静痛了起来。
  茹嫣再一次将家里收拾了一遍。然后到卧室里,在丈夫的那张照片下面,燃上两支红烛。茹嫣是一个对世俗仪式不感兴趣的人,今天不知怎么,想用这样一种方式,表达对他的奠祭。这是第三个没有他的除夕,但似乎已经许多年了,久远得有些模糊,连照片上的那个人,都有些陌生。在烛影晃动中,丈夫的面容活跃起来,茹嫣看着看着,渐渐看出那个曾经鲜活的人来,她轻轻说,你好吗?
  丈夫有些木讷地笑。
  快到六点的时候,梁晋生打来电话,说有一个临时安排的酒会,他不得不出席,他一个半小时以内一定赶来,当面赔罪。
  过了一会儿,楼下有人按铃,茹嫣以为他推掉了酒会,对讲机中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说,我是梁市长的司机,给您送东西来了。
  司机快手快脚地跑上楼来,捧着一个大纸包。
  纸包里是五六只精致的食品盒,每个食品盒里都是刚刚包好的新鲜饺子,一个一格放在一层匀细的面粉上。再看那食品盒,是本市一家著名的饺子馆,每盒的馅料都不一样。
  其实茹嫣已经备好了一切,调好了馅,醒好了面,她觉得,这些事情是一个女人,准确说是一个主妇份内的事。原来准备等梁晋生来后,让他象征性包上几个,一边喝茶去,一边看自己包,一边说说话。她记得,她妈原来就是这样。她爸却常常晚回,甚至不回,如今又是这样。茹嫣想想,便独自包起来。
  除夕夜,外面的饺子再好,也抵不上自家的饺子。
  梁晋生还是比他说的时间晚到一些。梁晋生苦笑说,在中国当官,只要你还没有当到皇帝份上,谁也不敢说我的时间我当家。
  见茹嫣已经在包了,赶快去洗了手,掺和进来,笨拙地一个一个捏着。茹嫣就让他这么别别扭扭地包着。
  茹嫣看看自己,想起了母亲。不过父亲没有梁晋生的幽默与自省。他回来晚了,还要说上一堆大道理。
  包饺子的时候,他们说了很多往昔的事情,这是恋爱中人必备的一道程序。孩提时代,青年时代,还有父母,孩子,也说到自己原来的配偶。各种欢乐,各种忧伤,各种有趣或狼狈的故事,源源不断的涌出来。两人有时一问一答,有时是各自长长的独白,有时会静下来,听那只电子钟沙沙沙沙一板一眼的走动声。
  包饺子的时候,适宜这种入心的谈话。不紧不慢,即便一时没找到话头,因为手里还在动着,没有冷场的尴尬,也不会因为嘴里被吃食占着,影响一些很细微的表达。所以,这一顿饺子,包的时间很长。
  煮饺子的时候,茹嫣拿出几碟凉菜,一瓶红酒说,你先喝吧。
  梁晋生说,等你一起。
  茹嫣下好饺子,与梁晋生相对而坐。梁晋生举杯说,新春快乐。
  茹嫣也说,新春快乐。
  梁晋生又说,月亮代表我的心。
  茹嫣一笑,前面一句没说?
  正在这个时候,茹嫣的母亲打电话来了,说大过年的,也不给你老妈拜年?
  茹嫣说,不是还没到十二点吗?
  母亲说,我年岁大了,哪能熬到那么晚?我和你姐在说呢,今年你一个人,过年怪冷清的。在看晚会吗?
  茹嫣说,没……没看,有朋友来陪我呢。
  母亲说,那得好好替我谢谢他们。
  茹嫣的姐姐接过电话,向茹嫣说了一些祝福的话。
  茹嫣也祝福她和姐夫。
  姐姐说,你姐夫几天没回家了,心里真不踏实。
  茹嫣说,大年三十,总要回来的。
  姐姐比妈妈敏感,问道,什么朋友啊,能大年三十来陪你?
  茹嫣说,以后告诉你。
  姐说,那就更要祝福你了,这是妈最惦记的一桩事。妈说,茹嫣这事儿不解决,她就不闭眼睛。
  茹嫣含含糊糊地说,那我就拖着,让她长命百岁——哎,你先别跟妈瞎说。
  姐姐说,我这就去说,茹嫣,这可是你今年过年给妈的最好礼物呢。
  姐姐说完,就挂了电话,把茹嫣哭笑不得地晾在那儿。
  梁晋生当然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他问,怎么不去和老母亲一起过年?
  茹嫣便说了南方怪病的事。
  梁晋生没有吃惊,只说,不去也好。
  茹嫣问,你知道?
  梁晋生说,知道一点。
  茹嫣问,是有这么回事?
  梁晋生说,可以这么说。
  茹嫣问,为什么不告诉老百姓?
  梁晋生说,你问我,我问谁?
  茹嫣说,难怪把我们论坛上的帖子删了。
  梁晋生说,你发了帖子?
  茹嫣说,是啊,你们不说,我们只有自己说说。
  梁晋生说,这一类帖子,眼下还是慎重一些好。属于重要疫情,是有规定的,现在盯得很紧。有些事我现在不便告诉你。
  茹嫣轻轻哼了一声。
  梁晋生笑笑说,怕你又发到网上去。这一段时间,你最好别到那些人多的地方去,安安静静在家呆着,过年几天,我会常来。
  茹嫣说,然后你把那怪病带来?
  说着就快到十二点了。儿子约好,此时要在网上给茹嫣拜年。看看梁晋生,似乎还没有告辞的意思,茹嫣就说,儿子要上网了。说着进了书房,打开电脑。儿子已经在MSN上等着了,见茹嫣上来,用大大的红字给茹嫣一句话:祝妈妈春节快乐!然后就双双打开视频,语音。渐渐出现两帧视频窗口,一边是儿子的笑脸,一边是茹嫣的笑脸。两人说着一些亲热话。儿子出去这几个月,变化很大,变得开朗,轻松,很有骑士风度。俗话说,多年父子成朋友。茹嫣和儿子几乎是一夜间成为了朋友。
  正说着话,儿子突然说:客厅好像有人!
  茹嫣扭过头去,看见梁晋生起身去倒水,被那眼尖的儿子发现。只好说,有朋友来陪我度除夕。
  儿子说,几个?
  茹嫣心里骂了一句,这个小东西,坏着呢。嘴里淡淡说,一个。
  儿子说,是那个我的老校友吗?
  茹嫣说,是吧。
  儿子说,能让我们两个校友见见面吗?
  儿子说到这个份上,茹嫣只好喊梁晋生过来。
  梁晋生进入画面之前,茹嫣捂住麦克风,悄悄说了一句,你是故意的。
  梁晋生只是笑,看见自己出现在画面里,便对儿子说,给你拜年啦,小校友!
  儿子说,也给您拜年。谢谢来陪我妈。
  梁晋生说,我得谢谢她批准我来陪她呢。
  茹嫣一会儿看看儿子,一会儿看看自己和梁晋生的画面,发现自己的笑容像个被逮住的早恋女孩,于是让梁晋生坐到镜头正面,自己撤到一边,躲出镜头。
  儿子说,您比我想的年轻,早我三十多年啊。
  梁晋生说,谢谢。可没你有出息啊,专业全丢光。
  儿子说,没做自己专业啊?
  梁晋生说,早改行了,以后都不敢见你。
  儿子问,改行干嘛啦?
  梁晋生说,打一份苦工。
  儿子说,有六十年代的大学生打苦工的吗?
  梁晋生说,有啊,下岗的都有。不过我还能自食其力。
  儿子说,我们这儿也有六十年代的大学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守仓库,当家教,跑外卖,街头给人画画,都有。
  梁晋生问,学完了回来吗?
  儿子说,看吧,我这个专业,国内好像还需要吧?
  梁晋生说,不是需要啊,是紧缺。特别是见过世面、眼界开阔的好设计师。你知道,我们有多少好项目,都给你们法国那些设计师抢跑了。
  儿子说,只要有活干,我当然回来。
  梁晋生说,好啊,一言为定!能把你的设计作品给我看看吗?
  儿子说,我们学校的网站上可以看到,妈妈知道网址。
  两个校友就这么老相识一样聊上了。直到茹嫣听见窗外传来一阵阵应和着央视春节晚会倒计时的喊声,才发现新年钟声就要敲响。于是茹嫣赶快把脸伸进镜头,当的一声,那口大钟撞响了。
  茹嫣说,儿子,妈妈很想你。
  儿子说,我也一样。祝福你。健康快乐又一年!
  儿子又说,老校友我还不知道如何称呼。
  茹嫣说,梁叔叔。
  梁晋生说,梁晋生,栋梁的梁,山西出生的,晋生。
  三个人说着话,MSN的对话框里跳出一段文字。
  德鲁皮:给你们看一点资料——梁晋生,××市副市长,市委常委。19××年出生。196×年毕业于××大学建筑系……
  儿子在他的画面里,看着茹嫣和梁晋生惊讶的面孔坏笑着。
  茹嫣问,你从哪儿搞来的这东西?
  儿子说,Google上啊,一秒钟就查出来了。你试试,输入关键词——梁晋生,×市,×大学,好多信息呢。你待会儿还可以看看有没有关于我这老校友的坏消息。这Google上可是什么都有的。
  儿子教过茹嫣用Google一类搜索引擎,但是她还没有用它查过私人资料。输入儿子说的几个关键词,果然查出数千条有关梁晋生的信息,第一条就是儿子刚刚贴上来的个人简历,还带了一张正儿八经的红色背景标准像。然后是会议啊,视察啊,剪彩啊,会见啊,讲话啊……一时看不过来。茹嫣一边用语音和儿子说话,一边快快翻看着网页。茹嫣对儿子说,等我闲下来,好好了解一下你这位老校友的革命历史。儿子说,还有你的呢,你自己查查?茹嫣输入自己的几个关键词,果然也有上十条资料,连三四年前的几篇论文也在上面。茹嫣又输入“如焉”,没想到竟有上百条,近一段时间的文章,包括说及那个南方怪病的帖子都有,有的是在自己的论坛上,有的已经转贴到别的地方。
  儿子听见妈妈在惊叹,便说,如今啊,没有什么可以躲过互联网的。
  儿子要下线了。他们一帮中国留学生要聚在一起吃年饭,过除夕。儿子说,他比他们提前七小时听见新年钟声。他让茹嫣抱起他的杨延平,向它说春节快乐!
  梁晋生对儿子道再见,说,等你回来,我们新区有好些大型建筑项目呢。不过我要先好好看看你的作品。
  儿子下线后,顿时静了下来。
  梁晋生说,羊年快乐。
  茹嫣说,羊年快乐。
  那一刻,茹嫣突然很想让梁晋生抱住自己,紧紧地抱着,不让内心的某种东西散发掉。如果这个时候他离开,她会孤独。但她不会表达。有时候,她很羡慕如今的那些女孩子,羡慕她们的洒脱、坦然,不管不顾。常常在公交车上,大马路边,见她们与自己的男友撒娇,旁若无人地吊在男友的脖子上,或一屁股坐在他的大腿上,抚弄他的头发、脸颊,柔情蜜意的眼睛肆无忌惮地盯着他。茹嫣觉得自己是无可救药地落伍了,几次她都想,自己也这么来一下呢?天会塌下来?不会,但是自己没有力量这么做,就像鸟儿天生会叫,鱼儿却一辈子不作声一样。
  茹嫣害怕这种沉静,强笑着对梁晋生说了一句愚不可及的话:明天还要忙吗?
  梁晋生也笑了,看着她,然后说,是,我得走了。明天一早,要给那些外国专家拜年。然后去一所大学看望那些没有回家的大学生。中午与一家外企的员工共进午餐。下午有一个重要会议,传达一个文件,可能与那个传染病有关。
  梁晋生说这几天他还会来,来过自己的日子。
  梁晋生这话一说,茹嫣竟感到如释重负。
  梁晋生走后,茹嫣对着电脑发了一阵子呆。
  关于这个除夕夜,茹嫣有过一些朦朦胧胧的想象,一些她自己也不敢再面对的想象,她觉得这个夜晚会发生一桩重大事件,一桩她渴望又恐惧的重大事件。到了儿子从屏幕上消失的时候,她差不多知道,这个事件已经向她走来。这时,对这个事件的恐惧早已大过了渴望。她稍稍往深处想了一下,两个相交才三个晚上的男女,如果立刻进入一种敞开状态,在视觉上、心理上是否有足够的准备?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人们需要在外衣的包装下,才能进行松弛的交流,就像一件精美的礼品,你需要一层一层打开它的包装,在足够的适应与期盼中最后见到它,才能真正感觉到它的美。除非是那种自我松弛能力极强的人,可以跳过一些过程。所以,在那一段微妙的沉静中,茹嫣才对梁晋生说出了那样一句近乎于逃命的蠢话。
  夜深。茹嫣静静躺在床上。
  像她这一代的许多知识女性一样,对于肉欲,茹嫣有着某种天然的禁忌。她内心有一个凛然的神,时时处处在监视着她。它很强大,也很高贵,不动声色之中,足以将她的本能化解为一种精神的抚慰,化解成洁净与单纯。三年来,在这张床上,茹嫣一个人洁净与单纯地躺着,甚至连幻想都没有过。
  这个除夕之夜,她抚摸了自己,自己的胳膊,胸脯,下腹,腿……她不是要激起自己的欲望,而是像一个挑剔的人,对自己即将送出的礼物做一番检视。
  尽管茹嫣的身子依然保持着美丽,但不知怎么,她总有些惶然。
  和男人不一样,女人身上的一些东西,常常和两个人相关,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孩子。一般来说,这有一个先后顺序,按了这顺序,一切便很自然。比如乳房,先是丈夫见过、爱过、抚摸过,一对新鲜的、生嫩的、没有哺乳过也没有松弛下垂的乳房。后来怀孕,渐渐变得大了,颜色深了,给孩子咬过、抓过、吮吸过,日后又渐渐松弛了,小了。这一切都在一种章法中,花开花落一样。但是到了第二个男人,特别是人家说的徐娘半老之后的第二个男人,这顺序就颠倒了过来……茹嫣不知别的女人在这件事上如何,自己总觉得比初婚还让人不安。
  茹嫣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这一点让她脆弱。她宁愿在衣冠的掩饰下看自己,看他。她总觉得,人发明了衣饰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它让人保护了尊严。
  面对即将要来临,甚至是随时随地都会来临的事件,她内心充满不安。毕竟是四十多岁的女人,对自己的身体,没有如今青春少女那样天然的甚至是盲目的自信——其实,即便在当年,茹嫣对自己的肉体也是很疑惑的,不像今天的女孩子那样肆无忌惮地自珍自恋并愿意将它们与许多人共享——脸蛋,肩头,背脊,大腿,腰腹,乳沟,还有那个茹嫣觉得一点也不好看的暧昧的肚脐……在茹嫣那个时代,连脚都是私隐的一部分,有条件的女孩子,便是大热天,也要穿上袜子再穿凉鞋。而那种朴素、秀美的大方口布鞋,简直就是上天为女孩子特意设计的尤物,茹嫣几乎是一年四季地穿它,除了极冷的冬天。学农劳动,要光脚下田,脱鞋脱袜的那一瞬间,茹嫣难堪极了,她躲在一堆女生后面,匆匆脱掉后,赶忙跳进水田里,让自己的脚隐藏在泥水之中。
  大年初一,茹嫣睡了一个大懒觉。
  起床后,草草吃了几个剩饺子,打开电视,想看看昨晚没看的春节晚会,给一个人的大年添点热闹。搜寻一遍,没见着重播,电视里都是各地过春节的新闻花絮,琳琅满目,喜气洋洋。茹嫣便打电话给妈妈姐姐姐夫拜年。说了几句,听出妈妈好像情绪不好,便问妈妈有什么不合适?妈妈说,我倒还好,你姐夫好像被传染了,昨天晚上没有回来,打电话过去,说是正在隔离观察……茹嫣知道,妈妈要是急了,就不会是小事。多年来,妈妈是那种神清气定的人,看起来一个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女子,其实真碰上大事,老父亲不如她。茹嫣一听,就说,让姐姐来。姐姐接过电话,半晌无声,然后就在电话那头啜泣起来。
  茹嫣就急了,忙说,你别这个样子啊,这不让咱妈更揪心呢?
  姐姐收住啜泣,说,他们医院好几个医生护士都染上了。他们都没想到这么厉害,有的就只在那走廊过了一遭。说是已经死了一个。连用啥药都还没弄明白……
  茹嫣说,姐夫怎样了?
  姐姐说,我要去陪护,他们不让。搞了一辈子传染病都没事,眼见得要退休的人了……
  说着又开始细声哭了。
  茹嫣一下也乱了方寸,语无伦次地劝慰着姐姐。
  姐姐又说,你姐夫那些天还能回来的时候,就很紧张,他倒不是担心自己。他这个人你知道,事业狂,多少危险都经历过。我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就问他。他说,熬过这个年吧,但愿不要传开去。又要我们特别注意,不要出门,不要上人多的地方去。
  茹嫣只好叮嘱几句,要姐姐多多宽慰一下妈妈。
  两个女儿,一个已经单了边,另一个千万别出事。妈妈是那种天大的事装在心里不吭声的人,这样的人,特别容易憋出病来。
  打完电话,这个春节便彻底毁掉了,昨晚的温馨与快乐瞬间消散。想起刚才电视里一幅幅春意盎然万众同乐的画面,想起这几天万千游子东西南北赶往家乡的镜头,想起那些在春节长假中兴致勃勃奔向各个青山绿水名胜古迹的游客,那个怪病就在这一片欢腾中,悄然无声地传播,心里便疼了起来。再想起昨天说到这个怪病时,梁晋生的暧昧,网络上对这类消息的封杀,一股气便死死堵住了胸口,恨不得大喊几声才能松快一点。
  茹嫣拨通了梁晋生的电话,里面传来一片嗡嗡的喧闹声,不时冒出一声劝酒的叫喊。
  梁晋生说,给你拜年!又长了一岁!
  茹嫣说,我姐夫被传染了,他们医院好些医护人员都被传染了。
  梁晋生听罢,久久没有作声。
  茹嫣大声说,你听见没有?那个病还在继续传染!
  梁晋生说,我知道。
  茹嫣说,你知道为什么不说,不给咱们老百姓说说?
  梁晋生压低声音说,现在不方便说,我会对你说的,好吗?你先别急,打电话好好安慰一下老母亲,安慰一下你姐姐,一定代我问候她们。我不能再说了。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对我说。
  茹嫣听见他在那边叹息一声,挂断了电话。
  茹嫣放下电话,眼泪便哗哗流下来了。杨延平从未见过女主人这种语气这种模样,惶惶不安地望着她,一边轻轻给她摇尾巴。
  茹嫣抱起杨延平,抚着它,就想起儿子来。她明知道儿子远在万里之外的法兰西,那里还不曾听说有这个怪病,但是心里依然紧巴巴的,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不知是害怕自己失去儿子,还是害怕儿子会失去自己。她也不去管儿子那里几点钟了,便给儿子挂了电话。电话响了很长时间,一声声嘟着,却没人接听,让茹嫣更加不安。正想挂了再拨,听见里面传来睡意朦胧的说话声,说的好像是法语,茹嫣赶忙说,平儿子,是你吗?
  儿子这才听出是茹嫣,含糊叫了一声妈。
  茹嫣这才放下心来,说,平儿子,春节好!
  儿子醒了,哭笑不得地说,妈,你可真积极,我这儿还在半夜三更呢。
  茹嫣含泪笑了,辩解说,可我这里已经大天亮了呀,你好吗?
  儿子说,挺好。昨天夜里闹到挺晚,刚刚躺下……
  茹嫣听着就心疼了,忙说,睡吧,我不说了。你要注意身体,别到热闹地方去,别到人多的地方去……
  儿子听得有些惶惑,问道,怎么啦妈妈?怎么半夜里说这个呀?
  茹嫣说,没什么……我们这里在流行一种病,怕你那儿……
  茹嫣本想告诉儿子他大姨那儿的事,想想还是没说。他大姨最疼他,当自己的儿子一般。要告诉了他,他就真睡不成觉了。
  儿子笑了说,你呀,真是的,隔着整个欧亚大陆呢。你自己倒是要小心,别到热闹地方去,别到人多的地方去。
  听到了儿子的声音,茹嫣踏实了许多。就像夜行中远远看见了自家的灯火。只要儿子还在,还好好的,茹嫣就什么都不怕了。
  茹嫣想起该给达摩拜个年,告诉他,东奔西跑的要注意。拨了家里电话,没人接,就打了他的手机。
  达摩倒抢先说了,给你拜年啊!新春吉祥啊!
  茹嫣说,不在家啊?
  达摩在那边叫着,我们全家都在医院,女儿昨天生了,一个男孩,七斤六两!顺产!母子平安!
  茹嫣这才记起来这档事,忙说,新春添丁,双喜双喜啊!
  达摩说,同喜同喜!这家伙等不及羊年,抢着抢着终于生了,马尾巴尖尖,他爷爷奶奶就想他属马呢,说属羊的命苦。
  茹嫣说,你们在医院可要小心啊。
  于是就将姐夫的事说给了达摩听。
  达摩一听忙说谢谢,这个消息太及时,他得查看一下这个医院的情况,不对的话,马上出院,回家躲着。
  茹嫣说,千万不要热闹,不要人多!就这么悄没声地抱回去。
  达摩笑笑说,是,我们就当一个私生子一样,谁也不告诉了。
  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那边嗔怪说,这哪是个当外公说的话?
  茹嫣说,我要在网上把这件事说出去。
  达摩说,好。
  茹嫣说,他们会删掉的。我们那个网站他们盯得特别紧。
  达摩说,你晚上八点钟上帖,你一贴出来,我马上转到别处去。
  茹嫣接着又打了几个电话,每一次都是短短几句拜年之后,接着就提醒对方注意那个正在悄然逼近的怪病。那时候,好些人还笑着茹嫣,大年初一的,怎么说这些话呀?只有江晓力没有大惊小怪,说,这事梁晋生没告诉过你?我们这儿早些天就知道啊!我爹妈早早就逃回来了,现在躲家里哪儿都不去。
  晚上八点。茹嫣将早已写好的帖子在“空巢”上贴出来,帖题很隐蔽,像一个人生故事《姐夫……》。
  这个关于怪病的帖子,人物,时间,地点,事件——新闻的几个W都到齐,是一段时间以来,最有冲击力的一个。
  达摩似乎早就在那边候着,几分钟后,茹嫣到达摩的“语思”去看,自己的帖子已经在那儿了,只是题目变了《怪病!又一个医生倒下——》达摩在茹嫣的帖子后面,附了一篇短论《一种比瘟疫更可怕的东西》。里面说:瘟疫也好,恶疾也好,都只是一种自然灾难,千万年来,它们伴随人类走到今天,这本是一件常事。但是,人为地操控信息,延误预防,延误治疗,进一步造成社会恐慌,使恐慌成为一种比瘟疫更可怕的瘟疫,这就已经不是自然灾难了……
  于是,这个帖子就在一个个网站上蔓延开来,像恐怖片中那些能够自我复制的怪物。每一个帖子后面,都汹涌着一片跟帖。
  紧接而来是一阵删帖大潮。删了贴,贴了删,海水哗地扑上来,沙滩上那怪物的足印就消失了,海水刚刚退下去,那看不见的怪物又踩出一片足印。有些网站的管理不得不直接出面发声明,禁止此类帖子出现,并以永远封其IP为警示。
  孤鸿的QQ来了。
  孤鸿:接到上面警告,不要再发此类帖子,不然会关闭我们的论坛。如焉,我们租用的是一个商业网站,有明文规定不能发布时政新闻类文稿。不管是恶法还是良法,已经是有法在先,没有办法的事。为了坛子生存,你是否考虑暂时按下?望三思。
  如焉回复:知道了。只是我这篇帖子只是说了我家里的一件私事,不知是否能算时政新闻类文稿?我不清楚相关规定,哪里可以看到细则?
  孤鸿:如焉,你怎么如此幼稚?此类规定本身也是机密,怎么会让你看到?对于重大疫情,我们历来的新闻纪律都是如此。
  如焉:我这算是新闻稿吗?只是一个家庭的遭遇,就像谁遇了车祸?
  孤鸿:你呀,有你这样顶真的吗?没用。算了。先看几天。
  许多转帖源于达摩的“语思”,有的就直接链接到那里。首先遭殃的当然就是它了,且不说它已有多次前科。半小时后,再开达摩的“语思”,就是“没有可以显示的页面”了。
  没有恶言厉语,没有青面獠牙,也没有炸弹匕首,一切都安安静静温文尔雅,其他网站,画面依然艳丽,乐曲依然悠扬,家里也没有任何改变,茹嫣却恐怖起来。
  茹嫣给达摩打电话,此时,似乎只有此举能够消减她心头的恐惧。
  茹嫣说,你的“语思”打不开了。
  达摩倒很安然,说,正常。最多的时候,一年被封过六次,被赶过三次,还出过无数次的“技术故障”,顷刻间无家可归,然后四处找寻新的服务器,付费的,免费的,国内的,海外的,真是一个世界级的流浪汉。
  茹嫣说,连累了你。
  达摩笑笑说,怎么这样说?你告诉了大家一个真相。要谢你呢。
  要说再见之前,茹嫣问达摩,你明天在家吗?
  茹嫣心里一直想着去看看达摩的小外孙,借过年之机,表示一点自己的谢意。心里深处呢,是想看看达摩这个奇特的人有怎样的日常生活。
  达摩说,怎么?你有什么安排?
  茹嫣说,给你道喜呀!
  达摩说,我明天十点以后要出去。
  茹嫣想了想,说,那我就早点来。
  “青马”成员,从八十年代初渐渐形成初二给卫老师拜年的习惯。卫老师复出后,初一来人就多起来了,有老友,有下属,有慕名者,还有几拨子官方机构的团拜,又喧闹又不方便。后来,“青马”几个出国的出国,去外地的去外地,只剩达摩和毛子两个一直坚持下来,卫老师也就尽量将这一天的来访者推掉,以便能清清闲闲说话。
  初二一早,茹嫣洗漱清拣完毕,遛了杨延平。估计回来会晚,给它多留了吃食和饮水,叮嘱它听话,别乱拉乱尿。然后给姐姐那边打了电话,探问姐夫如何。姐姐说,依然不让见,只说已有好转,人没见到,谁能知道?茹嫣宽慰几句,说以后每天都会打电话来的,就出了门。本来她已经将江晓力给她挑选的那一身穿好,临到出门,又全部换下,依然穿她平日的衣物。
  街面上一片升平景象,市民们携家带口提着花花绿绿的礼品匆匆赶往四方拜年。公交车出租车都比平日紧俏,茹嫣等了二十多分钟,竟没有空车。平日这种时候,满街都是放空的的士,一眼看去,街道都是红色的。终于拦住一辆,司机问了地点,才让她上了。
  一路上茹嫣都在为难着,她本想给孩子买点什么,但实在不知道该买什么好,便让司机在一个小摊前停了一下,下车买了一个印着喜庆娃的红包,往里面装了八百元钱。
  快到的时候,她和达摩通话,达摩告诉她左拐,右拐,向前,终于来到了达摩居住的那片宿舍区。
  出租车开到了一个窄道口,就不愿进去了,因为又有人要车。
  于是茹嫣给达摩打了电话。达摩说让她等着,来接她。她说试试自己找来。达摩告诉她几栋几门几号。
  那是一片老旧的工厂宿舍区,里面的房屋五花八门,半个世纪以来,各个年代的建筑都有。五十年代的青砖平房,六十年代的红砖三层楼房,七十年代的灰色水泥五层楼房,八九十年代的铝合金窗户的八层楼房……密密麻麻,鳞次栉比。要是细看,还可以看出不同年代的房屋格局,看出后来建的那些房屋,是如何一层层插到原来那些宽敞的空地中去的,像一个立体的考古断层。
  这儿居住很拥挤,家家户户都在尽量扩充利用各类空间。住顶层的,在天台搭棚屋;住一楼的,靠外墙建偏厦;有阳台的,把阳台包上;还有的就用角铁工字钢自建一座空中楼阁,如某些建在水边的吊脚楼一样,从三楼四楼悬出来;还有鸡笼鸽笼花台鱼缸,也见缝插针地分布其间。许多人家的窗前檐下,挂着腌鱼腊肉,有的门前放着小煤炉,上面熬着汤,一片浓郁的市井烟火气息和喜庆的年节气氛。许多人来来往往,互相间拜着年,打着趣,递着烟,说着各种快乐的粗口。还有许多小狗,白汪汪的,脏兮兮的,四处追逐撒欢或悠哉游哉地闲逛。这一点,它们比杨延平要自由得多。
  茹嫣第一次进入这样的环境,她想,在那些高楼大厦的背后,在那些繁华大街的尽头,一个现代都市,还隐藏着这样的世界。这里的姑娘们一样打扮得光鲜时髦,气色很好,化着浓艳的妆,染着新潮的发。小伙子也健壮高大,穿着挺括讲究。他们走到这个城市最华丽的地方,别人也看不出来,是从这样一个促狭寒酸的地方出来的。他们都大声说话,大声开着很放肆的玩笑。因为他们的快乐,茹嫣也就快乐起来,脸上常常显出笑意。
  终于还是迷失了方向,茹嫣便问一个迎面走来的三十多岁的男人,达摩住在什么地方?那男人一脸茫然,达摩?哪个达摩?茹嫣这才记起来达摩是一个网名。便说,修理家电的。又说了家住几栋几门几号。那男人说,你说的是常老师啊,我带你去。茹嫣问,你们怎么叫他老师啊?那男人说,是老师啊!正经八百当过我们职大的老师呢。茹嫣便问,他教什么?那男人笑了,说,你该问,他什么不能教?常老师是个全才啊,当个市长都有多的。走着走着,手机就响了,达摩说,你是不是又走回去啦?茹嫣便说迷了路。正说着,就看见达摩打着手机远远过来,茹嫣扬扬手臂朝那边笑了。那男人很负责任,一直将茹嫣交到达摩手里,叫了一声常老师拜年拜年!茹嫣说这个小师傅夸你呢。达摩一笑,对那男人说,好,过年说点吉利话好,等下给你压岁钱。说了几句闲话,才折转身走了。
  达摩一边说话,一边就将茹嫣带到了自己家。
  达摩的家是这迷宫一样大大小小几十栋楼房中的一栋,茹嫣暗想,下次再来,依然找不到的。达摩家在五楼,一套很小的两室一厅,茹嫣不会估算面积,只觉得比自己的那一套要小好多。那个厅只有一面墙可以放下一张饭桌,其余好像都是门了。但是收拾得很干净,很简洁。达摩的妻子闻声从一间房里出来,对茹嫣说,大过年的,让你跑这么远,真是。便要茹嫣到自己卧室去坐,说那里宽敞一些。达摩的妻子中等偏上的个子,壮壮实实的,看起来好像比达摩还高,很能干很贤淑的样子。
  达摩介绍自己的妻子,说姓张,在附近一家小学当老师。算算年龄,比茹嫣大三四岁,茹嫣便叫她张姐。达摩却是一口一个张老师地叫他的妻子,让茹嫣听了直想笑。
  卧室也不大,有一条可以翻下来当床用的长沙发。在长沙发和床之间,放了一张活动小茶几,上面放着水果瓜子之类,有了一点年节气氛。达摩和茹嫣坐下了,达摩的妻子就端上了茶水,她说,另一间房平时看电视,达摩上网,现在女儿回来了,就临时收拾了一下给她住。
  喝了几口茶,茹嫣便说想看看孩子。达摩两口子就带她到隔壁房间。一进去,就闻到那种坐月子的气味。母子俩都在床上,达摩的女儿很疲劳的样子,轻轻说,爸说现在医院不安全,我们就回来了,还是家里好,自在,又是过年。茹嫣问女婿呢,张姐说,去买尿不湿了。现在的孩子,娇气得不得了,我们生孩子那时候,破布烂絮的,洗洗晒晒,不用得蛮好?女儿说,都什么时代了?大人还用卫生巾呢。茹嫣便问孩子叫什么名字?达摩说,孩子跟人家姓的,还是等爷爷奶奶来取好。
  茹嫣俯身看着孩子,孩子睡着,微微皱着眉头,想什么心事一样。二十多年,茹嫣没有这么近地看过这么小的孩子了,儿子当初的情形,似乎已恍若隔世。想着一代人就这么大了,都可以自己生孩子了。
  茹嫣鼓起勇气,做错事一样,红着脸,将那只红包放在孩子枕边,慌乱说,给孩子一个红包,图个吉利……本想买点东西,又不知道如今的孩子用什么……
  张姐就过来,拿起红包往茹嫣怀里塞,一边说,你来看孩子,就是大吉利了。
  茹嫣便涨红了脸往屋外退去,说,别把孩子弄醒啦……
  推搡了几个回合,张老师就捏着红包和茹嫣一起退了出来,对达摩喊着,你看——
  达摩一笑说,收下吧,过年呢。
  这才给满脸狼狈的茹嫣解了围,赶快将话题转到别处。
  说话间,毛子来了,接达摩一起去卫老师那儿。他也是先看了孩子,也给了孩子一个红包。
  达摩给毛子和茹嫣互相做了介绍。
  毛子说,网友?还有网友啊?你这小子,这一辈子啥都不落后啊?
  毛子也是一个喜欢漂亮女人的家伙,特别是听了达摩介绍,说是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才女,话就特别多起来,智慧机巧渊博幽默,满腹才情直往外冒。
  达摩对毛子说,你们那个所啊,最好放几个茹嫣这样的人在那儿,要多出好多成果呢,那些恶心人的臭文章也会减少到最低程度。
  眼见得毛子的话头打不住了,达摩说,得走了。你得弯一下将这位女士送回家。
  毛子说,不如干脆一起去卫老师那儿?转而问茹嫣,去吗?
  茹嫣想想,本也无事,就说,方便吗?
  毛子说,老哥儿们了。非常值得一见。
  于是三人坐了毛子的车往卫老师家开去。茹嫣想想,自己真是越发疯张起来了。
  路上,达摩给茹嫣讲到了卫老师,讲了他跌宕的一生和凄婉的爱情。
  自打来了赵姨,卫老师的家就特别有情调起来。节前好几天,赵姨就拉了卫老师去花市,挑了一大堆盆花、插花,雇了人叫了车搬回家来。又去礼品店买了彩纸拉条灯笼窗花,将客厅装扮得像联欢会一样。那棵圣诞节的枞树闪着五颜六色的彩灯,挂着玲珑可爱的饰物,还依然放在一隅。茶几上摆着几样精美的水果点心,音响放着典雅的音乐,让两个老人的节日过得像一对新婚夫妇。
  进门后,达摩就先介绍了茹嫣。
  卫老师笑眯眯打量着茹嫣说,我又要多一个网友啦?
  毛子便笑,说,卫老师也是一样不落下呢!
  卫老师说,你看看我邮箱的地址簿,一大排了。老的九十岁,小的十几岁。今年的电子贺卡多得看不过来。不过啊,我还是喜欢那种邮寄的卡片。
  以往达摩他们春节来,卫老师家总有一道特别的景观,老俩口会将各种贺卡用绳子串起来,在书房里扯上好几道贺卡的彩条,一道一道看去,里面长长短短的贺语,有很多极精彩,极动人,都可以出一本贺辞集锦。现在少了许多,就放在书柜里了。
  两位老人依然穿着三年前的那一身火红的情侣衫,头发是白得更耀眼了。茹嫣发现,白发竟可以是如此好看的。大约是达摩叙说了卫老师凄美又传奇的经历,茹嫣一眼就喜欢上卫老师了,也很喜欢赵姨,觉得这样的两个老人在一起,每一分钟,都会让人心旷神怡的,他们身上有一种时间酿出的诗性和苦难炼制的神性。茹嫣看得出,达摩和毛子在卫老师这儿很随意,就像在自己父亲家里一样,于是自己也松快起来。
  卫老师问了茹嫣的一些情况。达摩说,她诗词功底很好呢,文字感觉就更好,有一种大家闺秀气。
  卫老师便问,有家传?
  茹嫣说,谈不上呢,父亲是一个大兵,祖祖辈辈没有一个读书人。母亲倒是念过大学,没念完,嫁给了我父亲。
  卫老师一听,明白了,笑笑说,我也曾是一个大兵呢。当初,就是以大兵的身份来到这个地方的,这点像你父亲。我也是念过大学的,没念完,嫁给了革命,这点像你母亲。
  茹嫣笑了,说,要往上数呢,母亲那边倒还有一些读书人,于是说了明清两朝的几个名字。
  卫老师说,你看,文化基因很厉害的,便是被革命一刀斩断,隔代又生长出来。
  说话间,卫老师就咳嗽起来。达摩便问怎么回事。
  赵姨说,夜里咳得更厉害。大年三十,他硬要洗澡,说是干干净净迎新年,结果着了凉。
  卫老师依然是八十年代初期分得的那一套三居室,已经很旧了,暖气也停了几年。按级别,卫老师应该住上更大更好的房子了,不知怎么,就这样一直住了下来。
  茹嫣说,那要赶紧看看,上了年纪,呼吸道的毛病不能马虎。
  茹嫣就说起南方的怪病,说起姐夫的遭遇。
  卫老师说,我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说的和你一样啊。
  达摩说,怕就是茹嫣女士的大作呢。
  卫老师就说,当时没注意谁写的,我还把它转给了几个老朋友看。我觉得那一篇东西很真实。真实的东西,看得出来,就像假的也看得出来一样。
  大家就又谈了一会儿怪病。
  卫老师说,其实,大自然中,有各种各样的瘟疫恶疾,是很正常的事,古今中外都是如此。欧洲历史上几次大瘟疫,人口死了一半,现在他们不依然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我们这里,就把它政治化了。我记得解放初,就有这种内部规定,重大传染病不许乱说。那时候,老百姓之间消息闭塞,不说就等于没有,很有效。别说隔个一两千里,就是城东发生的事,城西也不知道。当时还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你如果说了,不管是不是实事,可能就是别有用心。
  然后,大家就顺理成章地说起国内外大事,腐败问题,修宪问题,教育问题,治安问题,朝核问题,巴以问题,西亚问题……天马行空,纵横捭阖。
  天下大事说完,达摩就说,我刚添外孙了,年三十夜里。
  卫老师吃了一惊,哈哈大笑起来,你有外孙了?你竟敢有外孙了?你才多大呀?
  达摩说,五十一了。旧社会,该叫半百老人啦。
  卫老师直摇头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时间太厉害。也是,从我在陶陶斋见到你,一晃快四十年,难怪古人说人生如梦。
  大家就算着说着感叹着。
  卫老师说,有了外孙,如何感觉?
  达摩说,总觉得是添了个儿子一样。没找到做外公的感觉。
  大家就笑。
  卫老师说,不便去看他,得给他点什么礼物才好。
  赵姨也说,缺什么,跟我们没客气可讲的。
  达摩说,什么时候有兴致了,写幅字,就是最好的礼物。
  卫老师说,这个我答应。总还得有点别的,你就不管了。
  每次聚会,卫老师都会像少年与同伙们分享隐秘一样,说一些近期各类动态、传言、好书好文章。达摩和毛子也回敬一些此类信息,都说得兴致勃勃的。
  对于茹嫣四十多年的人生经验来说,这些人,这些话,都是新鲜的。但是她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想一想,便连接到遥远的俄罗斯,连接到普希金、赫尔岑、屠格涅夫、车尔尼雪夫斯基……以及他们笔下的一些人物。在空气中能够嗅到一种锋锐的、热情的、反叛的、诡秘的,甚至危险的气息,你总能感觉到他们身体内有某种力量在漫溢出来。他们许多看似平平常常的话,也能够读出里面的多种意义,让人总是充满一种紧张感。不论是对思想,还是对智力,都是一种挑战和刺激。
  见大家大过年的只顾说一些天大的话题,赵姨笑笑说,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呀?一见面就是天下大事。便让大家吃点东西,说是过年前,她和卫老师专门去买来的。
  卫老师应付事似的剥开一只香蕉,小小咬一口说,刚出一本书,给你们一人一本,算是压岁钱吧。
  便让赵姨去书房取来。
  作为一个不到二十岁就开始了文字生涯的人,卫老师直到六十岁之前,没有一本书。八十年代以来,每隔三五年,就会有一本书出来。到了九十年代后半叶,几乎年年都有书出,而且是越来越有份量,越来越有味道。卫老师的书,很随意,往事,友人,读书,音乐艺术,思想文化,涉猎范围很广。近几年,卫老师将数十年前的一些思考,写成了一些随笔、散论,其尖锐深刻在读书界知识文化界引起很大震动。卫老师出了书,不论样书多紧,“青马”的几个是每人必有一本的。卫老师的一个老友,给他刻了两枚闲章,一枚是“七十不惑”,一枚是“八十知天命”。他很喜欢,便用来做书章。前一枚,过完八十大寿之后,就收藏起来,启用第二枚。
  赵姨拿来三本书,递给每人一本。书名是《一个老人和一个制度的对话》,达摩和毛子的已经题签好。
  茹嫣一看自己的还是空白,便说,您得给我签名啊!
  卫老师说,我不知道今天还有一位新人来——说着从茹嫣手里拿过书来,问茹嫣是哪两个字?
  达摩说,如果的如,心不在焉的焉。
  茹嫣说,写我的原名吧,要不然别人会以为您写了别字。
  茹嫣就告诉了自己的原名。
  卫老师说,茹毛饮血的茹啊?怕是胡人后代呢!骑马打仗的游牧部落。
  茹嫣说,我母亲也这样说过。只是那些骑马打仗的先人没文化,没有留下家谱,只好乱猜了。
  卫老师一笑说,胡人后代也可以如此斯文了。那个写小说的王安忆,好像也谈到这一点。要算母系的话,她也该是胡人之后,我记得好像是突厥。
  卫老师戴上眼镜,向茹嫣凑近一些说,我来看看,有没有一点突厥人的样子,该有一点异国风情才是。
  经卫老师这么一说,达摩和毛子说果然就看出一些异国风情来。弄得茹嫣红了脸。
  茹嫣接了卫老师的书,高兴得什么似的,这是她此生第一次得到作者的赠书。还是一位这么让她喜爱让她尊敬的作者。
  毛子一边翻看着书,一边就突然冒出来一句话,指了指达摩说,前些日子,我和他大干了一仗,差一点打翻脸。
  达摩说,你看,恶人先告状了。
  卫老师恶作剧地笑笑,问,干什么仗?是不是为了茹嫣?
  大家笑了。
  毛子说,为我的一本书。
  达摩说,对,还是坦白从宽好。
  毛子说,我都不好意思给您说起那本书,一想,还是说了痛快。就像那一年专案组对我说的,早交代早痛快。
  没想到毛子刚刚说了那本书名,卫老师就说,我知道。
  卫老师这么一说,毛子就不知道再如何说了。
  卫老师说,你那书一出来,就有人给我说了。我本想等你送我之后,读了再说。只是你一直没有给我。我知道,你不愿让我知道这本书。
  毛子脸色有些尴尬。
  卫老师一笑说,你有你的难言之隐。
  毛子说,是的,那本书我谁都没有给。
  卫老师说,后来,还是有人给我拿了一本来。读完之后,我很难受,想了很多问题。你们还记不记得,有一次,好像是何其业他们回来那次,我曾经说到,青年知识分子从理想主义到犬儒主义的变化?
  达摩和毛子说,有印象。
  卫老师说,当时我很想就你这本书再深谈一下,不知怎么就没有勇气了。当时,也看出何其业他们的变化,万里归国,一两句话又说不清楚,就不说了。我前半辈子,孤家寡人,只有你们几个患难之交,对于我来说,是很珍贵的。后来这一二十年,重返社会,但是真正的知交也并不多,原来的老对手们,没有和解,反倒结下新的恩怨。最让我伤心的是,一些我原来的同类,也有很多渐渐疏离。我知道,我们原来就有许多不一样,只是阴差阳错,让我们有了一些表面相似的命运而已。但更多的是,我后来的姿态,我的想法,让他们感到有些难堪,因为他们从我身上,也看到了我们的不同。他们希望让所有的房门上都打上叉叉,一旦有些人不再愿意被打上叉叉,这种难堪就出来了。我也曾对你们说过,许多老人有他们的难处。各种思想上的禁锢就不去说它了,他们已经失去了重新创造新生活的能力和勇气,他们希望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弥补多年来失去的东西,他们希望有好的医疗,让自己晚年多病的身子不受更多痛苦,他们也不希望,再一次累及自己的后人……所以,我不愿意和你们这些忘年之交伤了感情,这可能也是一个老头子的软弱吧。在这一点上,我后来渐渐能体会到鲁迅晚年的孤苦无奈。
  毛子笑笑说,我也是想了很久,才下这个决心的,那天我对达摩说,不知道还有没有救。
  卫老师说,人只能自救,在精神世界的问题上,没有谁能救你。你今天说到这里,我就觉得我们已经无须再说什么了。剩下的,你自己能解决。我对你说,你面临的一些诱惑,我也曾经有过。我也算是做了几天高官的人,也有过很显赫的资历,特别是和今天那些人比,我知道这种诱惑的力量,在这一点上,我很坦率地说,海根对我教育很大。
  茹嫣轻声问,海根是谁?
  卫老师笑了,你跟着人家跑到我这儿来了,还问我人家是谁?
  茹嫣这才知道达摩的大名,想起去达摩家的路上,那男人说的常老师,便问,那你该叫常海根?
  卫老师接着说,海根的那种定力,那种看淡一切浮名俗利的心境,那种草根身份,贵族情怀,还有不屈不挠的战士姿态,在如今世道,真不容易呢。
  达摩笑笑说,您别这样当着面夸我啊,我这个人本来就爱骄傲。
  卫老师说,不是夸你,是让你知道你这样做的价值。今天,一个人实在太难以战胜声名、钱财、权位的诱惑了。而且几乎全民族都形成了一种共识,哪怕是个王八蛋,有了这些,也是令人景仰的。当然,也要夸一下毛子,你今天自己说起这件事,不容易。我知道很多人,一旦迈出第一步,便誓死不回头了,因为回头的成本比不回头大得多,都是打了叉叉的,你又能把我如何?反倒是回头的那个,常常两头不落好。我跟你说毛子,当我知道你的那本书之后,我在心里骂过你。中国不是没有思想家,不是读书人没脑子,只是有的人被扼杀了,有的人被吓傻了,有的人将自己那一点才学拿去换了别的好处。要说悲哀,这才是一个民族最大的悲哀。
  茹嫣第一次听见人与人之间是可以这样说话的。她竖着耳朵,努力将每个人的每一句话都听进心去,她想,哪怕是一字不改地将这些谈话发表出去,都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篇作品啊。如果做一个电视实况转播,所有那些装模作样的谈话秀,就会像烈日下的冰雕,顷刻间就化作一滩脏水。
  茹嫣见赵姨一直在旁边听着,看得出来,他们说的,她都懂。她也有许多话,但没说。这是一个心里极明白也极宁静的人。后来她离开了一段时间,再来的时候,便说,我们继续过革命化春节。开饭,玉米窝头汤面条。
  真是一点不假的玉米窝头汤面条。玉米窝头是那种地道的粗玉米面,金黄金黄的一层皮,咬一口就有一股地道的玉米气息冒出来。汤面条是手擀的,筋筋道道盘在一碗汤水中间,旁边飘着几片翠绿的菜叶,几缕鹅黄的蛋花,几块鲜红的番茄。再就是四碟佐餐的凉菜和一小碟豆腐乳。俭朴中透着一种大贵大雅。茹嫣见了,脱口而出说,呀!一个主妇,在大年节中,拿出这样的一桌饭菜,真是大手笔!
  卫老师一听脸上漾起幸福的笑意,说,别这样当着面夸她呀,我这夫人和海根一样,很爱骄傲的。
  一餐饭,吃得又爽口又利落,还有些意犹未尽。
  众人又回到各自座位上,聊了一会儿,达摩说,卫老师该休息了。
  卫老师沉寂了一下,说,还有一件……不知道是喜是悲的事,想告诉你们。
  大家便静了声,望着卫老师,不知道这话头子下面会是什么。又望望赵姨,赵姨脸上也读不出什么。
  卫老师说,前些日子,收到一封信,是我外孙女寄来的。
  大家一听,都呆了。便是说天上掉下一个外星人,也不如这个消息让人震惊。一个个不说话,等卫老师继续说。
  卫老师说,这个自称是我外孙女的人说,她叫方亚,在北京读书,不久前去看望她的一个舅爷,就是她姥姥的弟弟。这个舅爷是台湾的一个学者,来大陆参加一个学术活动。那老人告诉她说,在海外,读到一本书,是一个叫斯卫的写的,斯卫的原名叫卫立文,是你的外公,你应该想法和他联系一下。她就上网查到了我的一些资料,又和出版社联系,要到我的地址,说先写来一封短信,看看是否能联系上。信里留下了她的地址、电话和电子邮箱。
  卫老师说,接到这封信,我差一点犯病,只觉得心脏很难受。
  卫老师指指夫人说,她就赶快给我吃了药,还加了安眠的,让我好好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才稍稍平静下来。我想,这个外孙女应该是我第二个孩子的女儿。第二个孩子是五三年生的,算算该是五十岁的人了。我前妻与我同年,如果还活着,也是八十出头。还有一个儿子,五一年的。就这么一封要人命的短信,一下让我想起来那些往事。我和夫人商量了一下,她说,既然已经来了,还是面对的好。于是,我就给我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外孙女打了电话。孩子比我冷静,很亲热地在那头叫了一声外公。我却受不了了,眼泪哗哗流下来,好半天说不成话。我问,你外婆呢?她说,我没有见过外婆,她在我出生前就死了。我问你妈妈呢?她说在乌鲁木齐,她说她就是在乌鲁木齐出生的,在那儿读到高中才出来。我问到我的大孩子,我说你舅舅呢——也就是你妈妈的哥哥?外孙女说,她也没有见过,听妈妈说过,文革的时候自杀了,自杀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这还是近两年才告诉她的。我不知道,在我前妻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离开我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就问她,她说也不是很清楚,得回去好好问问妈妈。我问你妈妈知道你找到我了吗?她说,还没告诉她,也不知道妈妈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最后外孙女说,但是,能够找到您我非常高兴,特别是读了您的一些文章,我简直就为自己有这么一个外公很自豪了。她说想找个机会来看我。打电话的时候,她就要放寒假了,说先回乌鲁木齐,看望妈妈。然后再做决定。就在前天,也就是年三十,她从乌鲁木齐打来电话,说过几天想和妈妈一起来我这儿。我说,让你妈妈来接电话。过了一会儿,她说,妈妈很激动,不能说话,等到来了以后,再慢慢说,她妈妈也想把一些事情弄清楚。昨天,外孙女再打电话来时,说已经定好初八的机票,在我这儿呆几天,外孙女就直接去北京上学了。
  赵姨说,我就说,这事你要与海根几个商量一下,我们年岁都大了,有些事,怕得要他们来帮帮忙,接送,安排,调节一下气氛。半个世纪了,这样的相认,老的小的,很容易激动。
  于是,大家就商量了一下。决定到时候由毛子开车去接机,茹嫣说她也去,有一个女的好说说话。达摩留在家里陪老人。说到这里,才发现卫老师真的已经很老了,激动时,言语和身子都有些抖抖索索。
  大家告别,再三对卫老师说,这两天休息好,少乱想,吃药,把感冒治好。
  茹嫣刚回到家,一只脚才踏进门,就接到梁晋生的电话。
  茹嫣说,你可真会来电话呀,我刚刚进门,鞋都没来得及换。
  梁晋生问,是吗?感应啊!去哪儿啦?
  茹嫣说一个朋友家。
  梁晋生故意酸酸地说,我还以为你只有我这一个朋友呢。
  茹嫣说,像你这样的朋友,眼下只有一个。
  梁晋生说,从明天开始,我有三天时间,完全属于我自己。
  茹嫣说,三天,可真是富足啊!
  梁晋生问,你有什么安排?
  茹嫣说,我能有什么安排呀?你的时间多金贵,还不是听你的。
  梁晋生说,你不想把我拿给你妈看看?
  茹嫣没听明白,问道,怎么拿?
  梁晋生说,我订了两张去广州的机票,明天上午八点。十点钟就可以到了。初五下午飞回。
  茹嫣一听心里大喜,想这个家伙,总是有一些自作主张的意外之举。嘴里却说,你这是干啥呀,好不容易有几天消停?
  梁晋生说,赶着给老太太拜个年,好让她老人家顺利批准呢。
  茹嫣说,万一老太太不批准呢?
  梁晋生说,那咱们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来讨好她呀,要不然到了办事那天,老太太不放人就麻烦了。
  茹嫣忍不住笑起来,你呀,有这功夫哄老太太,不如去哄哄那些上面的人,怕早就提到中央去了呢!
  梁晋生说,那哪能和老太太的女儿比?你收拾收拾东西,我明天早上六点来接你。你也先别跟你妈说,咱们给她一个意外惊喜,也算是为你姐夫的事去安慰一下她老人家。
  听到这里,茹嫣就感动了。说,像你这样,还有过不了关的?说到这里,茹嫣才想起那个怪病,又说,可那边现在不安全呢。
  梁晋生说,哪有那么邪乎?我昨天看电视,广州那边满街是人,熙熙攘攘的。
  丈夫在世的时候,茹嫣是一个睡懒觉的人。单身之后,便有了时间观念。一大早,天还黑黑的,闹钟也没响,茹嫣就起来了。漱洗,早餐,将家里收拣一番,该关的关掉,该锁的锁上,便等梁晋生来。杨延平依然托付给了楼下邻居,这是唯一茹嫣有点放心不下的,总觉得大过年的,让它孤单单寄人篱下,有些于心不忍。
  梁晋生是坐了出租来的。他说,这三天他将从公务活动中彻底消失。
  第一次与他出门远行,茹嫣有一种小姑娘般的兴奋。上了飞机一看,偌大的机舱,只星星点点坐了七八个人,他们在前舱找了一个视线最好的靠窗处坐下,如果不掉头后望,简直像一架私人专机。
  一会儿人就在云海之上了。
  果然,当茹嫣的母亲从电子门里听到女儿的声音时,就惊叹起来,天哪我的小闺女,正想你呢!
  上了楼,开了门,母亲才发现闺女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
  茹嫣指着身后说,妈,梁晋生。
  茹嫣的母亲望着梁晋生,微微一笑,轻言细语地说,过年给我送礼物来啦?
  梁晋生说,走得匆忙,没来得及给您准备礼物。
  茹嫣急了,说,我妈说的礼物……就是你自己呢!妈,原来没打算来……他说,要我把他拿来给你看看。
  母亲说,先坐下,坐下好好看。
  茹嫣的母亲七十出头,说一口略带苏沪口音的普通话,清晰柔糯。头发基本还黑着,只有两鬓有几绺白发,烫着很典雅的大波浪,美国三十年代电影里的那种。面色白净,两眼清澈,神色中有一种比茹嫣还要自信自得的华贵,看得出来当年确实是个大美人。身子也没有臃肿,清清爽爽的,广州冬天不冷,就穿了一件淡紫的长袖衫,外面套了一件铁锈红的手织毛背心。
  茹嫣问,我姐呢?
  母亲说,一早就去医院了。
  母亲转身去倒茶的时候,梁晋生悄悄在茹嫣耳边说,真漂亮,要是你妈倒回去二十年,我说不定会看上她呢。
  茹嫣叫起来,你胡乱说些什么呀?妈,他说,要是你倒回去——
  茹嫣的母亲走过来说,我听见了,以为我耳聋,是不是?最聪明的男人哪,一开始都会讨好丈母娘的。不过,再聪明的丈母娘,也经不住这样的话一哄。
  茹嫣大笑起来。
  梁晋生竟然发窘了,结结巴巴说,我是说……我说的是真心话呢,话没说好,您可千万别见怪。
  茹嫣的母亲说,坐。我不见怪。女人,多大年纪,都喜欢听这种话,比给她买好衣服还强。
  大家坐了。
  茹嫣母亲说,当初,你爸对我妈的那份殷勤啊,别说一个女儿,就是三个,她老人家也会给他了。女人身上什么地方最软?耳朵根子。
  茹嫣母亲的风韵、作派、神情,加上这一番话,让梁晋生暗暗叹服不已。心想,和这母亲比起来,茹嫣还显木讷呢,真是外秀内慧的一个绝代老太。当年要干脆再嫁高一点,今天还不知是什么样。
  聊了聊那个传染病,聊了聊南方的生活,茹嫣的母亲便问了,梁先生学的什么专业?
  茹嫣知道,母亲早就想把话题转到私人资讯上来了,刚才那些话题,要在往日,母亲会兴致勃勃说上很多的。
  茹嫣说,是延平的老校友呢,专业也一样。
  母亲说,倒是很巧。
  茹嫣说,不过,他早已没搞自己的专业了,现在在我们那儿做副市长。
  茹嫣说完,母亲显然有些吃惊,又将梁晋生好好看了几眼,笑笑说,不容易。
  茹嫣问,妈说什么不容易啊?
  母亲说,做官做到这个份上,能看上咱家女儿,不容易。
  梁晋生忙说,茹嫣真是不错呢。
  母亲淡淡一笑说,我也是这个意思,能看上她,有眼力,不容易。如今那些个当官的,就知道小的,嫩的,靓的,嗲的,哪里真懂得女人呢?
  见梁晋生平日的坦然自信都没影了,只在那儿傻笑,茹嫣也就忍不住笑了。茹嫣想起,当年第一次带了前夫回家,他哪能抵得住老太太的刀枪剑戟啊?只有憨笑的份。以后每次回家,他都说,让咱在门外先把哆嗦打好。
  茹嫣说,我妈说话就这样。你就知道,我爸原来跟她一块生活,受的什么夹磨。
  母亲说,你爸其实心里喜欢着呢,我要是哪天蔫了,他可就急得乱找话说,一直说到我笑。
  茹嫣的母亲就问了梁晋生父母的情况。
  梁晋生说,也是只剩下母亲了,在北京弟弟那儿。今年春节忙,没去给她老人家拜年。
  茹嫣的母亲说,难为你到我这儿来了,还把我女儿也带回来。
  梁晋生赶忙解释说,我妈那儿,我前阵子刚去过。
  茹嫣母亲说,只要你们好,比天天来看我都好。
  茹嫣母亲又问了一些市里的情况,说离休十多年,又住到南方,许多人也不知道怎样了?
  梁晋生就把他知道的一些细细说给茹嫣的母亲听,谁谁谁早就退了,身体还很好,谁谁谁已经去世,谁谁谁犯了错误,受了怎样的处理,谁谁谁判刑了,多少多少年……茹嫣的母亲便一一唏嘘一番,感慨一番。
  茹嫣的母亲说,副市长,官不小啊,你知道,当年我们进城的时候,谁是市长?
  梁晋生说了一个名字。
  茹嫣的母亲说,你说的那是第二茬了,当时做市领导的,大都是第一代革命家呢,陈毅啊,李先念啊,都只是个市长。
  梁晋生说,现在的市长哪能跟那时候比呀?正的副的,七八上十个,加上其他小市的,一个省的市长怕有一个团。
  说了一会儿话,茹嫣的姐姐就回来了。茹嫣跑上去和姐姐拥在一起,含泪带笑亲热着,问着姐夫。姐姐看见梁晋生,就说,这就是陪你过年三十的吧?
  茹嫣介绍了梁晋生。母亲补上一句说,×市的副市长。
  姐姐一笑说,咱妹高攀啊!
  梁晋生说,是我追求她。
  姐姐接着就说,你们胆子大啊,这种时候往我们这儿来。
  梁晋生说,我看一路都是兴高采烈的人,没啥吧?
  姐姐说,广州人是这样啊,明天地球要炸了,今天的一顿晚茶也不能少的。你看,都说这个病和野生动物有关,他们照吃不误,还生怕以后吃不着了。
  茹嫣的姐姐在广州多年,从未说过广州人的好话。
  茹嫣说,他是管卫生的,你给他说说你们的情况吧。
  茹嫣的姐姐和姐夫都在同一家医院,姐姐是医政处的头,知道的情况多。
  梁晋生说,可能还是我知道得多一些。今天来看阿姨,不说这些了。不知道茹阿姨身体是否允许,我想请您明天出去游玩一下,踏踏青?
  茹嫣的母亲说,哪有客人从外地来了,倒请主人出去踏青的?看来你对这块地方很熟?
  茹嫣就问,你让广州市政府出面啊?
  梁晋生说,我这次来谁都没说,就给我一个老同学打了电话,他已经安排好,就在一百多公里外,有一处好地方,保准没有病毒。
  姐姐姐夫都忙,母亲在广州没什么熟人,长久没有出远门玩了,于是很爽快地答应了。
  就到了吃饭时间,母亲说,咱们上酒楼吧。
  梁晋生说,不麻烦的话,在家也行,平时怎样,今天也怎样,按以前穷人家的话说,加一双筷子加一勺水。
  母亲说,这市长怪会说话的。
  梁晋生笑笑说,如今当干部,全靠一张嘴。
  于是,梁晋生陪茹嫣妈妈说话,茹嫣姐俩就做饭。毕竟是远道来的客人,不是加一勺水就可以对付的。于是两人赶快看看冰箱,商量着做几个说得过去的菜肴。
  茹嫣的母亲毕竟是个老资格,也当了数十年干部,和这样一个乘龙快婿就有很多可以说的话。
  姐俩呢,也就借着在厨房干活,说些私房话。
  姐说,还是你们那儿的干部素养高,我们这边,这样年岁的市长,会找一个拖油瓶的老太太?
  茹嫣说,姐你怎么说得这么难听啊?
  姐姐自顾自说,怕是过了三十都不会要的。
  茹嫣问起姐夫。
  姐姐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人很虚弱,伤了元气。去的时候,医院领导一再叮嘱,要她多给丈夫一些鼓励。可是当她隔着两层厚厚的玻璃,见到丈夫远远躺在床上,眼泪就不由自主地出来了,幸亏全身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像个太空人一样,姐夫看不见她的眼泪。她只是举起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安心养病,等你回来。然后是全家人的名字。
  姐姐说,你姐夫只朝我抬了抬手,看不清他的脸,一只大口罩,包住了他大半个脸。
  姐姐回家之前,在医院的淋浴房里一边哭,一边将自己好好洗了半天。换上自己带来的另一套外衣,换下的那一套就扔掉了。
  姐姐说,在那样的环境里,你都不敢往地上踩,好像到处都是地雷一样。
  吃罢了午饭,母亲说自己要睡一睡,提议茹嫣带梁晋生去植物园走走,也算是抢先尽了地主之谊。在母亲看来,植物园是广州最好的去处,在那里茹嫣还可以教梁晋生认识几棵树。植物园也是茹嫣每次来都必去的地方,除了专业上的偏好,她觉得那个地方为广州保留了一点天地自然之生气,要不然就只剩下粤菜馆的油烟气和高低街的叫卖声了。
  母亲又说,整个广州,就那一块地方适合谈情说爱。
  植物园已是一派初夏景象,两人在里面少年似的手拉手漫无边际地走着聊着。有时候,两人的手指如天鹅交颈轻轻缠绕,有时候十指交叉热烈地紧握,有时候茹嫣只将自己的一个指头给他,让他那只大手轻巧地捏着它……两人一边说着话,两只手却在那一方小天地里悄然演着自己动人的戏。
  茹嫣也忘了给梁晋生上植物课。
  晚餐是梁晋生在广州一家酒楼宴请茹嫣一家,算是一场求婚宴。梁晋生正式向茹嫣的母亲请求,今年五一节,娶茹嫣为妻,希望批准并届时出席。不知怎么,一些普普通通的事,一旦把它仪式化,就总有那么些感人的地方。茹嫣听着梁晋生一本正经对母亲说着的时候,一边笑,一边泪花闪烁。
  晚宴之后,梁晋生打车将茹嫣一家送回家,说自己已经定好宾馆。母亲倒是开通,说,那茹嫣也去住宾馆好了。
  梁晋生说,茹嫣难得回来,晚上好好陪母亲说说话。
  梁晋生确实是一个笼络丈母娘的高手。那天晚上,茹嫣陪妈妈说话。妈妈说,碰见他,是你的福分,也是我的福分。你知道,这几年,我最怕的事是死,比死还怕的,是你以后的日子。你明天可以对他说,这个春节,他给我送来一个好礼物。
  三天一晃就过去。其间梁晋生偷偷告诉茹嫣,秘书把他的手机打爆了,短信留了一大堆,以为他出了事。茹嫣问是不是市里有事?梁晋生说,是。茹嫣问什么事?梁晋生说,你姐夫那个病,已经到我们市里来了。
  告别那天,茹嫣母亲拿出一个小首饰盒,放到茹嫣手心,自嘲地笑笑说,我知道这很落套,很俗气,但是没有办法,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
  茹嫣知道,那个首饰盒里,装着一只翡翠戒指,是从母亲的母亲的母亲那儿流传下来的,该有一百多年了,据说还有许多故事。她记得,小的时候,在某个日子,母亲会把它取出来端详半天,茹嫣要拿在手上看,母亲不让,然后说,总归有一天,它是你们的。
  千里离别,总是会伤感的,况且来去匆匆。好歹总算见上了面,还带来一个称心的男人。
  那天夜里说话,茹嫣问母亲,他怎么样?
  母亲说,就眼下来看,该是很不错了。
  茹嫣问,就眼下来看怎么说?
  母亲说,人家没去找那些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啊!
  茹嫣有些调皮地追问,这次您看准了?
  母亲说,不敢说看准,你自己看准才好。
  半天,母亲突然叹一口气,其实,所谓看准,只是一时性情而已。跟你爸结婚多年,心里一直委屈得不行,一个人都不知道偷偷哭过多少回,恨自己架不住他当时那种不管不顾的势头。再说,那年月,一个革命干部,神圣得,天兵天将一样。也恨自己一时虚荣,跟了当时一批年轻女人的风潮,恨不得一个比一个嫁得高才好。就像现在的姑娘,你的房一百四,我得一百六。可是到了后来,一年年过去,还是看出你爸的许多好来。人死了,再去想他,就只剩下好了。这是命里给我的一个人,你不爱惜你就没了。
  茹嫣听出母亲这番话其实是对自己说的。她本想对妈说说前夫,怕妈伤心。他死后,母亲常有许多愧疚,有意无意说一些他的好话。他活着的时候,这些话,母亲是不说的。
  上车之前,茹嫣要姐姐代自己和梁晋生送一束花给姐夫,这次没能见上,真是最大的遗憾。
  母亲说,放心,你姐夫身体好,又懂医,抗得过去的。
  母亲又对梁晋生说,茹嫣这丫头,说起来四十好几,其实单纯得很,没什么阅历,也没什么心计,温室里长大的,抵抗力低得很。在古时候,可能是一个好仕女,在今日就很落伍了。
  梁晋生说,我就喜欢这一点。
  初八,茹嫣、达摩、毛子相约来到卫老师家。
  卫老师的感冒加重了,去的时候还在午睡。赵姨说,头天晚上有些低烧,吃了药,今天早上烧退了,人就虚弱得很。让他去医院,他说等见到女儿她们再说。达摩说,那母女俩还是住宾馆好一些,便于卫老师休息。看着接机的时间要到了,毛子和茹嫣要去机场,达摩要去附近安排住宿。三人坐了一会儿一同离去。
  正在年中,机场格外清静,班机正点到达,听到广播后,毛子就拨通了方亚的电话,互相说了接头的方式。
  十几分钟后,就见到一对母女俩拖着旅行箱远远向出口走来。一问,果然就是了。卫老师的女儿已经不姓卫了,她自我介绍说,姓方,叫方虹宜。她说着一口新疆风味的普通话,让茹嫣想起陈佩斯叫卖烤羊肉串的那个小品。方虹宜人很显老,脸色也像大西北人那样带着烈日风沙打磨的黑红。不论是模样,还是神情,已经看不到一点卫老师的痕迹了。倒是方亚,不知什么地方,还像她外公。卫老师的女儿不太说话,大多是方亚在说。
  上车后,毛子说,老人前些日子感冒,还没全好,你们见了面,一定不要太激动,怕老人受不了。卫老师的女儿直点头,把脸侧向窗外,要哭出来的样子。为了好说话,茹嫣和她们都坐在后排。茹嫣就赶快和她聊起新疆来,问她一些新疆的事情。大多也是方亚在回答。
  想想这半世纪的父女相认,还带来一个长大了的外孙女,茹嫣自己都想哭出来,竟害怕这一刻的到来了,心里咚咚直跳。眼见得离卫老师家越来越近,几个人都沉寂着。
  毛子在卫老师楼下停好车,帮娘俩拎着箱包,四人一块进了单元门,一步步朝楼上走去。房间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毛子上前按门铃,茹嫣伴着方虹宜,轻轻挽着她的一只胳膊,那胳膊僵僵的。外孙女方亚跟在后头。
  是达摩来开的门,达摩笑着说,来啦,正等着你们呢。茹嫣就看见卫老师两口子迎了过来。卫老师没说话,只是看着那娘俩,那娘俩也看着卫老师。大家不知先该说什么,一时很奇怪地静着。卫老师抖抖索索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张照片,抖抖索索递给女儿,就是三十年前卫老师病重时准备交给达摩的那两张。女儿一手接过照片,一手也从里边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卫老师。在车上的时候,茹嫣就看见她几次翻开衣襟往里面看什么。女儿的那张照片,卫老师没有,是女儿一岁的时候,全家四口人的一张全家福。卫老师看了一眼,还笑着,接着脸就变了形,几秒钟后,突然嚎啕一声:我的娃儿呀——大哭起来。卫老师平日说那种带口音的普通话,现在却用地道的徽方言喊出这一声来,那声音撕心裂肺的,失了腔调。女儿也就哭着扑了上去。其余人都陪着垂泪。
  达摩和毛子与卫老师相交数十年,从未见过卫老师这样无遮无拦地哭过。便是在绝境之中,卫老师也常常是笑着的。怕这样的大恸会伤了身子,但又怕将这些压抑在胸,也会憋出毛病来,几个人惶乱中拉扯劝慰,根本止不住这父女俩。
  卫老师像孩子一样呜咽说,别劝,让我好好哭一场……
  卫老师和那母女俩就站着哭了好久,终于哭痛快了。几个人被搀扶着拖到沙发上坐下。
  茹嫣不习惯当着众人落泪,进到卫生间,好好让自己无声哭了一会儿,然后擦洗一把脸才出来。出来的时候,见他们已经坐下。
  卫老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喃喃说,世事惨烈,莫过于此。一出悲剧,时隔五十年,将我们伤了两回啊。
  大家情绪渐渐平复,又重新拿起照片来看。
  方虹宜带来的那张照片,四寸大小,花边硬纸板衬底,右下角有一个很漂亮的压花店名,是本市一家很有名的照相馆,现在还在。照片是黑白的,稍稍有些泛黄,但很清楚。照片上,一家四口,大人明朗,孩子健康。卫老师还穿着军装,只是没有了胸符,精明,睿智,甚至有些昂扬自得。卫老师的前妻穿着那种两排胸扣、有紧身腰带的列宁装,端庄,沉静,很漂亮,神色中有一种当时一般女干部少有的优雅。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想来该是卫老师的儿子,穿着一身海军衫,还戴着那种有飘带的大沿海军帽,眉眼很像卫老师,有些调皮的样子,斜倚在卫老师膝间。女孩是由卫老师前妻抱着的,圆圆脸,大眼睛,茫然不知世事地望着镜头。
  方虹宜说,这张照片,是妈妈去世前两天给她的,在那之前,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这样的父亲。那时她的继父还活着,妈妈说,不要让他知道。
  卫老师说,你妈妈什么时候去世的?
  女儿说,1968年。
  卫老师说,怎么死的?
  女儿说,自杀。
  说到这里,渐渐就涉及到一个家庭的隐私了。达摩有些不安,站起来说,我们几个出去一下,订一个吃晚饭的地方……
  卫老师看出达摩的意思,很坚决地说,你们也听听,这不是一个家庭的私事。再说,我的事,对你们来说,哪还有什么私密?
  方虹宜说了一些她自己知道的情况。她说她很小的时候,在好几个地方呆过,都记不清了,老在搬家。三四岁的时候到了新疆,才有了一些印象。
  卫老师说,他解除监禁之后,曾经打听过她们娘儿几个的下落。前妻单位的人说,她调走了。问调到哪儿去了?说支援大西北建设去了。问在什么地方?说,好像是兰州吧,当时是统一安排的,也不知道具体哪个单位。然后对方说,你就不要再打听了,你们已经离了婚,不要再去干扰人家。卫老师当时很委屈地说,可孩子还是我的呀。没想到那人说,你要真为孩子着想,就不要找他们了。
  女儿说记得妈妈一直在教书,教过师范,后来又教中学。到了新疆,她和哥哥有了一个父亲。下火车的时候,一个男人来接她们。妈妈对他们说,这就是你们的父亲,他前些年在朝鲜打美帝,是一个战斗英雄,现在不打仗了,就回来了。哥哥有些疑惑,私下对妈妈说,爸爸不是这样的,爸爸脸上没有疤。妈妈说,就是你们的爸爸,脸上的疤是打美帝受了伤。哥哥说,怎么还是不像呢?原来那个爸爸说话不是这样的声音。一次,继父为什么事情打了哥哥,哥哥边哭边说,你不是我们的爸爸,我爸爸不打人。她也哭喊着说,你不是爸爸,你是一个大坏蛋……妈妈晚上回来,知道了,把他俩一起打了一顿,自己也哭起来,说你们再说这种话,我就把你们扔到戈壁滩上喂狼去。
  从此他们不再说这件事。
  继父是一个老军人,打了十多年仗,解放初期,跟部队进疆,然后转业到地方,在一个机关里当行政科长,管车,管食堂。他常常开了车带他们出去玩。困难时期,他总能带一些吃的回来。那时候新疆吃不到大米,他却总能让他们吃上白米饭。继父不喝酒的时候,对妈妈很好,对他们也很好。喝了酒,就爱打妈妈。后来,妈妈自杀前说,他受过伤,不能生孩子,所以有时候心情不好,你们不要恨他。那时方虹宜十五岁,朦朦胧胧懂一点事了,特别为妈妈难过。妈妈说这些的时候,她很奇怪,因为妈妈从来不对他们讲这些的,更不会讲她自己的私事。没想到她两天之后就死了。
  方虹宜说,多少年来,妈妈从来不跟他们谈家常的。那天夜里,她已经睡下了,妈妈来到自己的床头,坐了一会儿,又把哥哥也叫来,说了很多话,就是那天,妈妈将那张全家福交给她。妈妈没有给哥哥,是因为到后来哥哥和妈妈关系不好,总闹别扭。小时候,哥哥几次私下对她说,他觉得妈妈是一个特务,说继父也是一个特务。他说,妈妈肯定有事瞒着我们。最可怕的是,有一次,哥哥突然说,是不是妈妈把咱们爸爸暗杀了?然后到新疆来和继父这个特务接上了头?反正哥哥是一个很爱胡思乱想的人,很小的时候,就常常一个人发呆,然后就偷偷摸摸写一些东西,谁也不让看。他自己有一个藏的地方,他自杀之后,她好长时间才找到它们。
  卫老师问,妈妈为什么事自杀?
  女儿说,妈妈自杀的原因,我好长时间也不知道,只听他们专案组说是畏罪自杀,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继父也不说。妈妈自杀,对我们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我和哥哥上学的时候,都知道我们自己是革命干部子女,文革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是红卫兵。妈妈在学校也没受到多少冲击,她是他们学校里革命资格很老的一个,又不是当权派,后来成立革委会,军代表还让她当了副主任。妈妈很积极,没日没夜地忙,忙得继父都有意见了。几次听见他们吵架,听见继父说,游行啊,开会啊,大批判啊,这些都能当饭吃啊?老子当年打仗,也要吃饭呢!妈妈不作声,赶快就去做饭。继父从来不做饭,他管食堂的。后来乱了,食堂常常不开饭。妈妈就教我做饭。她不回来的时候,我就给一家人做饭。
  六八年开始清队,查出来妈妈有一个弟弟,是国民党的一个军官,跑到台湾去了。这件事妈妈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参加革命后,也没有说过。
  卫老师说,连我都没有听说过。
  女儿说,那次清队,到她老家去外调,被查出来了。抗战开始之后,妈妈一家离开了家乡,父母在颠沛流离中相继病死,他们兄弟姐妹也天各一方。妈妈在江西参加了一个战地护训班,后来被其中一个共产党员介绍到新四军——
  卫老师说,这个我知道。
  女儿说,妈妈那个弟弟,就是后来去了台湾的那个舅舅,是最小的,就到了成都一个熟人那儿暂住了一段时间,后来考取了成都的军校,读了不到一年就毕业了,毕业后就上了前线。打完日本人,又打内战。打败了,就去了台湾。因为和舅舅失去了联系,直到快解放,妈妈才听说了舅舅的下落,后来还在什么地方见了一面。从此妈妈就不再提到他。
  本来,这件事妈妈老家的人也不知道。就在清队小组的人去妈妈老家外调的前几天,刚好舅舅当年在军校的一个同学,也被调查了,这两个专案组的人,在妈妈老家碰上了。如果这事晚几天早几天,或许妈妈就躲过去了。
  妈妈被他们找去谈话,他们一说出舅舅的名字,妈妈就知道完了。她答应马上把所有经过写出来。其实,她当时就已经准备走绝路了。还有,他们说,妈妈在战地护训班的时候,参加过三青团,也对组织上隐瞒了。
  卫老师听到这里,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说,看来,当初她匆匆和我离婚,又匆匆离开此地,从此无影无踪,大概也是这个原因了。
  方虹宜说,再就是你的事,专案组也对她点了出来。
  卫老师说,按你妈妈的性格,这就必死无疑了。她太要强,又太脆弱。
  卫老师喃喃问道,她怎么死的?
  方虹宜说,她撞了火车。在铁路边留了一张纸条,说自己死有余辜,但是这些和自己的丈夫孩子都无关,他们对这些全都一无所知,他们无比热爱毛主席,无比热爱党,自己欺骗了他们。
  艳丽的盆花,精美的贺卡,花花绿绿的糖果,红红火火的彩带,还有茹嫣带来的那一只吉祥的大白羊……这样喜庆的年节气氛中,离散半个世纪的父女,从未谋面的祖孙,互相间讲述着刻骨铭心的往事。
  卫老师说,你们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的名字吗?
  女儿说,不知道。
  卫老师说,你叫卫蓝。蔚蓝色的天空,蔚蓝色的大海。我们都叫你蓝蓝。当时我们的心情,都在你这样的名字当中了。
  女儿说,蓝蓝,我很小的时候,听妈妈叫过。
  卫老师说,你哥哥叫卫鸽。保卫和平的鸽子。你哥哥出生的时候,正是第二届保卫世界和平大会召开,还出了一套邮票,是毕加索画的,一只很有名的和平鸽。
  卫老师说到这里,达摩说他也记起来这套邮票,三角形的,三张一套。自己当时用硬纸板和玻璃纸做了一本邮册,它们就插在第一页。图案都是一样的,一只展开翅膀的很壮实的鸽子,每张的颜色不同。可惜那套邮票和那本邮册一起,不知在什么时候没有了。
  卫老师终于问到自己的儿子。
  女儿说,妈妈死后不久,哥哥也死了,他也是自杀的。哥哥是一个性格很内向的人。他自杀之后,留下来好几本日记,这次我带来了。他当时暗暗喜欢我们邻居家的一个女孩子,但是一直没有对人家说过,在日记里写了很多自己的感情。妈妈的事发生以后,他就绝望了。这几本日记我一直藏着,谁都没有告诉。我当时看了一遍,以后再也没有看过。
  在这父女俩长长短短、零零碎碎的对话中,一个凄绝又恐怖的故事,从尘封久远的岁月中渐渐显露出来。
  女儿说,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失去两个最亲的人……那个多年来被妈妈硬说成是自己父亲的人,终于也由妈妈亲自证实了,不是自己的生父……那时候,我像傻了一样,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和一个突然陌生起来的男人一起住在一个阴森森的屋子里,我也想过,不如死了好。
  但是,就从那以后,继父突然对我特别地好起来。哥哥死了的头一天,等我睡下,他摸着黑来到我床前,我以为他要干什么坏事,在被子里吓得直哆嗦,可他就坐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一直坐到快天亮。好几天都是这样。我就知道了他怕我出事。后来有一次,我实在受不了了,心里难受,还不敢翻身,我就对他说,我说,爸,你去睡吧。我没事。我就听见他在黑乎乎中呜呜地哭起来。他说,你对我发誓, 你一定要发个誓……我也哭了,我说,我发誓。后来,我知道自己没走那条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心里有一个愿望,我想知道,我的老家在哪里,我的父亲是谁……一年一年过去,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特别是继父去世之后……但是心里也越来越害怕,我不知道,真的这一天来了,我受不受得了?这次女儿寒假回来,说在北京见到舅爷,然后她就问我,我是不是还有一个外公?一个亲外公?家里的事,我从来没有对孩子说过,我想,这些往事,就埋在我们这代人心里,跟我们一起带进坟墓算了。没想到这孩子自己把它提出来了。那天听女儿说,她和外公联系上了,我就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天旋地转,我都有些恨女儿多事了……
  方亚说,那个舅爷,到了台湾以后就退伍了。后来考取了大学,又到美国念了博士,然后回到台湾教书。八四年通过各种关系,找到了我们,那时候是我和妈妈最苦的时候。那个舅爷就一直资助我们,一直到现在,他说让我念完大学再去国外深造。十二月,他到北京开会,我去宾馆看他。他突然说,在香港买到一本书,是一个叫斯卫的人写的。一看作者简介,原名叫卫立文。想起你外婆最后和我见面的时候,说已经结婚了,嫁给了一个共产党的干部,叫卫立文,说他是一个文化人,写过作品,笔名叫斯卫。又说,以后如果国共两边彻底闹翻,我们就不能来往了,就当我们之间谁也没有谁。那是四七年,是我和你外婆最后一次见面。八四年那次,知道你外婆早就和你外公离婚,没想到一二十年后,又看见了他的书。
  见卫老师父女俩情绪平和了一些,赵姨就让大家吃点东西,喝喝茶。
  卫老师问女儿,现在在干什么?
  女儿说,没念到书,中学毕业以后,继父当时在商业局,就到他们下面一家百货公司当营业员。八七年,那家商店垮了,那时继父已去世了几年,方亚才三四岁。后来舅舅知道了,资助了一些钱,一部分留给孩子念书,一部分用来开了一家旅游品店,还做过餐饮,好好坏坏的,一直撑到现在。现在身体也不行了,生意也不好做了,可以糊个口吧。倒是方亚,能够把书读成这样,是我没有想到的。我想,真是老天有眼呢。
  卫老师问,方亚她父亲呢?
  女儿说,方亚一岁多的时候,就离掉了。离了以后,他也从来没管过孩子,现在人都不知道哪儿去了。
  卫老师说,没有再成个家啊?
  女儿说,哪有这个心思呢,再说,拖着个孩子。
  赵姨就问方亚学的什么专业。
  方亚说,哲学。
  毛子一惊,抢着说,如今小丫头主动选择哲学专业的,像外星人一样稀罕啊。
  卫老师说,你看,你在这儿一下就碰上两个半同行。
  方亚问,哪两个半啊?
  卫老师指指毛子说,这个,哲学所研究员。指指达摩说,这个,民间哲学家,货真价实的。又指指自己说,这个算半个,当年读书,也是读的哲学系。你就知道,有一天会遇见你的同行你的老外公啊?
  方亚说,见到您以后,我就觉得面熟,我记起来,我真的几次做梦梦见过您。
  方虹宜说,这孩子真会说话。她从小就爱胡思乱想。
  方亚说,真的,读高中的时候,就做过这个梦。
  卫老师终于开始笑了,说,我在你的梦里对你说,我是你外公?
  方亚说,没有,但是我心里感觉到,这个人是我外公。
  卫老师高兴地说,我是宁可信其有啊。我跟你说,那是我在想你们,就走到了你的梦里。
  方虹宜说,这孩子就喜欢读书,什么书都读。其实,家里没什么人读书,也没有什么书,就到处去找。
  卫老师说,那也是我在梦里教她的。
  方虹宜说,七八岁的时候,还偷过人家的书。
  方亚说,那是向人家借人家不借才拿走的。
  方虹宜说,反正人家妈妈找到家里来了。倒是上课的那些书,也没见她怎么用功,可是考试总是很好。省了我不少心。开始我还着急。
  看着渐渐聊得平和了,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达摩就说,我们出去吃饭,边吃边聊。
  方虹宜有些腼腆地说,我们带来了一点新疆的风味食品,我来给你们做吧。我很小就做饭了,后来开餐馆,成天都做。这次来,我想,一定要为您和赵姨好好做一餐饭,算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孝敬你们。
  方亚也说,妈妈做的东西可好吃了,比外面的好。
  卫老师说,好好好,这辈子终于吃上女儿做的饭了。
  赵姨一想,说,那也好,我给你打打下手,让你爸尝一下女儿的手艺。八十多年,第一次享享女儿的福,是吧?
  赵姨便领了女儿到厨房,看她需要用些什么器具和调料。
  至此,一次世纪相会,总算将最艰难的一段度过去了,达摩几个都松了一口气。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在缓缓讲述中,那焚心煮骨的痛楚渐渐释放出来,卫老师数次长叹,仿佛将郁积半生的陈疾也吐了出来一样。
  茹嫣第一次听一个如此真切的大悲剧,心里一直隐隐颤抖着,像看一次血淋淋的手术。
  不一会儿,方虹宜就利利索索地开始上菜了。
  大西北天高地阔,吃食也特别的豪迈夸张,第一道菜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手抓羊肉,卫老师家没有大菜盘,便用了赵姨平日里和面的小盆,满满当当堆得如小山一样端上来,这些人中,除了毛子在北京的新疆饭馆吃过,其余只是耳闻,没有见过。那羊肉朴素极了,白白净净,带着骨头,一块块足有冰棍大小,没有任何花哨,看起来,好像还只是半成品,只在一边配了两碟椒盐和生蒜。然后又是大盘沙湾鸡,这一盘倒是浓艳无比,绿的香菜,红的辣椒,黄的孜然,强烈的辛辣味,让人闻着就兴奋了。一时间,屋子里就弥漫开了大西北游牧部落的粗犷气息,羊肉是昨天就煮好的,加水热了一道。方虹宜说,可惜那原汤不好带来,加了调料,再喝那汤,就有味道了。
  两盆菜,那份量已经相当平日一桌。接着又上了米肠子、油塔子和一张金黄的大馕,大馕没切,方虹宜说,馕是要自己用手掰了吃的。赵姨直说够了够了,让方虹宜快快入席。
  众人纷纷洗手,达摩等不得了,先就抓了一块羊肉蘸上椒盐嚼了起来,接着就喊,大美!大美啊!这才是羊肉呢。见达摩此等馋相,茹嫣也抓了一块吃起来。茹嫣平日并不吃这些腥膻物,但现在,入口之后,不但未觉不适,却有一种特别亲近的感觉,想着自己的祖先,戎马倥偬间,燃起篝火,架上锅罐,吃的就是这样朴素又大美的肉块,就浮想联翩起来。
  方虹宜说,还带了一瓶新疆特曲来,不知道大家喝不喝酒的?毛子几个就说,喝啊,大喜日子哪有不喝酒的。
  方虹宜就去开了酒瓶,给每人斟上一小盅,自己却拿了一只大杯,哗哗倒满,走到卫老师跟前,叫了一声,爸,敬您了。一路上,就想着醉这么一回……说完,咕咚咕咚就喝尽了。
  卫老师不喝酒的,此刻也将那一小盅酒往喉咙里倒了进去。
  大家纷纷起立,为卫老师祖孙三代的团聚庆贺祝福。
  卫老师说,一场悲剧,半个世纪,祖孙三代,两次被撕扯得伤心裂肺。要不是你这次来,我可能要永生永世错怪你妈了。当初,她带了你们兄妹两个——一个三岁,一个一岁,远走他乡,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在心里真是将她痛恨到极点,觉得这是个人世间最无情义的冷血女人了。现在想来,她当时也是恐惧到了极点,感到了倾巢之难就要到来,衔了两只雏鸟匆匆逃命,逃得越远越好,宁愿背上种种骂名。她的苦楚,不比我更轻。唉,最后还是难逃一死,又死得那样惨烈。从何说起,从何说起啊!
  方虹宜说,七九年,给妈妈平反,大家才知道,妈妈是四○年就参加了新四军的老革命,资格比他们教育局长还老。
  卫老师说,现在想想,你妈这一生,干过什么坏事恶事啊,须得她付出如此代价?可以说的,一个是三青团,一个是隐瞒了你舅舅。前者是人生经历中的一次选择,况且是国共合作当中。至于你舅舅的事,如果没有那种封建的株连歧视政策,一个在前线上救护伤兵连死都不怕的人,犯得着担这么大的风险,承受这么大的心理压力隐瞒这件事吗?
  方虹宜说,八四年舅舅第一次回国,那时候他已经是台湾学界的名人了,对台湾当局也有影响。我们这边,上上下下都把他奉为上宾,我们也成为台属,享受一些待遇,每年台联开会,也叫我去坐坐。我想,妈妈干了那么多年革命,我都没有沾上一点儿光呢。舅舅来看我们的时候说,没想到你妈妈为我而死。
  卫老师又要了一点酒,说,这杯酒,算祭奠你妈妈吧。
  毕竟是西北女子,又做了多年商贸餐饮,方虹宜一杯烈酒下肚,竟无醉意,只是话语多了,动作大了,她又为自己倒上一点,和父亲一起喝了。
  茹嫣和方亚坐在一起,他们说话的间隙里,两人就低声私语几句。
  茹嫣问方亚,你怎么想到读哲学?
  方亚说,可能是我们家那种气氛,有一种哲学意味。
  茹嫣问,什么气氛?
  方亚说,我很小就感觉到,我们家有一种诡秘的气氛,似乎背后有什么东西,有我没有察觉到的隐秘。许多事情,找不到来龙去脉,你想弄清楚它,这就和哲学有关了吧?
  她又笑笑,好奇,一条路通往自然科学,另一条路往往通向哲学。
  茹嫣问,毕业后想干什么?
  方亚说,想读心理学,想到哈佛去读心理学,然后回来做中国的心理学研究。刚才听他们说那些往事,我这种想法就更强烈了。
  达摩问卫老师,当年方虹宜她母亲出走之前,给您留下过信啊便条什么的没有?
  卫老师说,什么都没有。家里凡是和我有点关系的东西,都毁得干干净净了,倒是一些还值点钱的,都还在,没带走,也没变卖。照相机啊,手表啊,衣物啊,我收藏的一些字画啊,还有一房当时很好的家具,都在。后来,我发配到乡下劳改之后,房子被人占了,这些东西也不知去向。最可惜的是我的那些书,都没有了。我那两张照片,是放在我的一件衣服口袋里,我出差的时候随身带的。我想那个时候,钱财对于她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她只剩下恐惧。
  卫老师长叹一声说,恐惧,恐惧……一个民族,苦不怕,难不怕,饥不怕,寒不怕,如果人人心中都有某种莫名的恐惧,才是最可怕的。便是今天,吃好了,穿暖了,那心中的恐惧却远远没有消失掉。穷有穷的恐惧,富有富的恐惧,贱民有贱民的恐惧,权贵有权贵的恐惧,写文章的有写文章的恐惧,连读文章的,也有读文章的恐惧。
  卫老师说这些的时候,达摩便想起毛子当年的疯病,想起那一声狼一样的干嚎和呛了水一样的闷咳。
  大约是过度激动,话也说得多了,卫老师脸色比平日苍白,不胜酒力,颧骨和眼皮又是艳红,有一种触目的病态美丽,仿佛一下年轻了许多。
  赵姨一直默默注视着卫老师,有时见卫老师的话说得多了,她便插进另一个话题,让他歇一口气。见大家吃喝差不多了,便对方虹宜母女俩说,你们一路上好几个小时的飞机,一定也很累了,许多话,这几天还来得及慢慢说。今天都早点休息。
  赵姨就问她们是愿意住宾馆呢还是住家里。
  方虹宜说,我们想住家里。这几十年,第一次住在自己的家里……
  毛子一直在给大家照相,他对卫老师说,这两天可以带她们出去转转,看看一些风景名胜。
  卫老师说,我想带女儿她们一起去看看我们当年住过的老屋,趁现在还没拆掉。
  回家的路上,达摩三人一路无语。
  第二天,毛子开车带卫老师一家四口到五十年代的那幢旧居去了。
  旧居在老城区一条闹中取静的背街上,那条街原来是这个城市有钱人居住的,用现在的说法,该叫高尚小区。这里的房屋都很考究,有的门楣上,还刻着建成的年份——1904或1923。近一个世纪过去,这条街已经变得陈旧又杂乱了,许多房屋开出门面来,做餐馆,做小店,或者成了一些小公司的写字间,各自装潢得五花八门的,像一个垂暮老妇,穿了一身花哨廉价又不搭配的衣物。
  在卫老师指点下,车在一幢中西合璧式的青砖小楼前停下。
  卫老师指着这幢楼房对方虹宜说,你就是在这里出生的,你哥哥也是在这里出生的。这栋房子原来是一个国民党官员的。我们进城的时候,有很多这样的空房,他们的主人都跑了,里面还留着许多家具物品,有的还有钢琴。我跟你妈妈是四七年结的婚,但是两个人很少在一起,进城以后,才有了自己的一个家。我们原来住楼上,有了你们之后,怕你们从楼上摔下来,就换到楼下了,又怕你哥哥跑到马路上,还在大门上安了半截栏杆,可以看外面,但是出不去。后面有一个小院子,有两棵槐树,春天里会结很多槐花,白色的,一串一串。树下面还有一套石桌椅,夏天可以在那儿吃饭、乘凉。
  方虹宜说想进去看看,于是就按了那扇紧闭的防盗门旁边的门铃。很长时间,才有一个中年妇女来开了门,一脸狐疑地问找谁?
  卫老师就上前说,我们从前在这里住过,想来看看。
  那中年妇女说,在这里住过?我怎么不认识你们?
  卫老师说,我们五五年就搬走了。
  那中年妇女说,五五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卫老师说,是,是很久了。
  那中年妇女见这一群老老小小的,不像要做坏事的样子,口气就缓和了一些,问,你们要看什么?
  方虹宜说,就看看我们原来住过的房间。
  那中年妇女想了想,不太情愿地说,看看,那就看看吧。让了路,他们就进去了。
  小楼两层,进门后,原来一间中式大堂屋,现在已经用夹板隔成了几间小房,做了各家各户的厨房,从满是泥垢的地面上看去,那嵌着铜条的拼花水磨石还是原来的。一楼现在住着三户人家,二楼也是三户。卫老师指着其中一间说,这是你和哥哥住的,还有一个保姆跟你们一起住。这间房刚好是那个中年女人的家,她站在房里,没有要让他们进去的意思,他们只好在门外探头向里面望了望,门窗墙壁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地板被磨得凸凹不平了,凸起的都是一些木节。卫老师指着另外两间关着门的房说,这一间是我和你妈妈的,这一间是我的书房。
  卫老师问那个中年女人,后面的小院子还在吗?
  中年女人说,哪有小院子?后面是别人的房子。
  果然,通往后院的那扇门已经用砖墙封上了。
  毛子给卫老师一家在旧居前照了相,又带了他们去游览市容,然后去近郊的一个名寺。方虹宜说,她想给母亲烧烧香,向菩萨发愿,让母亲早日魂归故里。
  卫老师问她母亲安葬在哪里?
  方虹宜说,当时因为是畏罪自杀,火化后,就在近郊一处荒地草草埋了,放了几块大石头,算是墓碑。有一年去看,见到那里已经开荒种田了。继父去世后,买了一个合葬墓,母亲那个穴,就放了一块从当年葬她的地方拾来的鹅卵石,找人在上面刻上了她的名字。
  一路上,就这么东东西西地聊着,一些事情也就渐渐清晰起来。
  需要行走的地方,总是有方亚在一边挽着卫老师。卫老师便说,当年刚和你们赵姨结婚的时候,我常和你们赵姨开玩笑说,咱们再生一个女儿如何?往后走不动了,当个小手杖使使。你看,这小手杖说来就来了。
  方虹宜母女在卫老师家住了一个星期。方亚要开学了,方虹宜也要回去了。临行那天,还是达摩几个来帮卫老师送客。临别时,卫老师很伤心,又是几次老泪纵横。卫老师说,年纪大了,不免想到死……
  见卫老师伤感,达摩笑着说,我过了五十就想到了死。不知能不能活到您这个岁数呢?
  卫老师说,是啊,只有面对死,才能将一些问题想清楚。那些干坏事的,都以为自己是长生不老的——
  方虹宜说,爸,这次见到您,真是很意外,而且您身体还这么好。
  卫老师说,见到你们,知道你妈妈的事,也算是了了一桩大心愿……这几天,夜里常跟你赵姨聊,不知你们愿不愿意回来?
  方亚高兴地说,那太好了,放了假,我天天和外公聊天,当外公的小手杖。
  方虹宜却不置可否地笑笑,想了一下说,我在那边过了一辈子,不知道这里习不习惯……那边还有我的小店,我又没有什么别的本事,在您面前,我是个女儿,在那边,别人都叫我大娘了。
  方亚说,在这里你一样可以开店呀,这才是正宗的新疆风味呢。
  卫老师说,你回去想想,什么时候,这儿都是你的家。
  卫老师说完,就回到自己卧室,不再出来了。
  方虹宜对着那边大喊了一声,爸——我们走啦,再来看您!就抹着眼泪出了门。
  还是茹嫣和毛子送她们娘俩。告别后,达摩和赵姨回到家里,打开卧室门,见卫老师在窗帘后面看着已经开远的车。
  怕卫老师过于耽溺别离之苦,赵姨就让达摩陪卫老师说说话。
  达摩说,您写了那么多主旨宏大的文章,想没想过,写写自己的经历,写写自己的个人生活?其实里面的东西,也很大呢。
  卫老师说,不敢。想过的,真要动起笔来,受不了,那等于是将那些日子再重过一遍啊。我就知道了,中国多少刻骨铭心的故事,都被它们的主人带到坟墓里去了。而那些写着的人,多数是隔着很远的。
  卫老师说到这里,指了指赵姨说,你看你们赵姨,文文静静的,平平和和的,许多人说,一看呐,就是个会过日子会享受生活的人。要她来说说她自己和她们家族的事,也是悲天恸地的呀。
  赵姨在一边淡淡一笑,掩饰了一丝苦楚。
  卫老师说,中国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作恶者不说,因为心里有鬼,受难者不讲,是因为那伤痛太深,或作恶者不让讲。年深月久,历史就给掩盖起来。
  说话间,卫老师咳嗽的次数渐渐多起来。
  达摩说,一定要去医院了。
  赵姨说,这些天,人只顾着兴奋,吃吃药,夜里咳,白天倒不咳。这孩子们一走,又来了。
  第二天,去了医院,当即就被留下来住院了。
  那个让人越来越恐惧的怪病,终于有了一个暧昧不明又极具汉语言智慧的名字——非典型肺炎,简称“非典”。许多老百姓初初一听便释然了,连肺炎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况且还非典型呢?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这么一个怪异的词儿,其后大半年里,成为汉语世界中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最后终于到了谈非色变的地步。
  海外叫它SARS,音译“萨斯”,意思是严重急性呼吸综合症,媒体遮遮掩掩吞吞吐吐许久之后才提到这个名字。
  蹊跷的是,“非典”也好,“萨斯”也好,这词儿刚刚出来,在坛子上就成了非法字眼,凡帖子里有了它,便会被一套系统自动检测出来并禁止帖子发出。于是网民们用起变脸戏法,将非典换成FD,换成飞点,换成沸点费电废垫或杀死、撒死、傻死……总之只要人看得懂就行。网络管制,让许多人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从乱七八糟的汉语组合中读出真义的本事。但是对于那些由人手动的封删,却是没有办法对付的。
  空巢论坛上的许多人,可以从海外获得信息,有的人自身就在海外,便不断有这一类帖子出现,删了贴,贴了删,一时间空气就紧张起来。有人向版主提抗议,说人命关天的事,为什么删帖?有人为版主辩诬,说版主自己的帖子也被删了。也有人说自己删自己的帖子?苦肉计吧?有人说这种时候,还是听政府的,别给政府添乱。有人说,再这样下去,咱们的坛子就保不住了,那些只图一时嘴巴痛快不顾坛子安危的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也有人说,好容易有一块说说真话的地方,如果不让说了,还要它作甚?反正人一生烦,言语就糙了。这些争议,有的是用原名——也就是大伙已经熟悉的网名,有的是用马甲,一时间坛子上火药味就浓郁起来。茹嫣是性情中人,自身又是始作俑者,态度当然鲜明。孤鸿没有直接说什么,只是不断协调不断劝解,用她自己的话说,当个超级泥瓦匠。
  不久之后,南方一家报纸终于证实了这个“谣传”,于是一派便兴奋起来,不断地转帖发帖,刨根问底。过了几天,又不让说了,还说抓了一些造谣传谣者。又过了几天,上面有大人物出来了,言之凿凿说了一些信誓旦旦的话。几个专家也说,这个病普通得很,不用住院都可以好的。海外的消息却说,到目前为止,病毒没有找到,也没有特效药,全靠自体免疫力,也就是说,靠你的运气了。
  这怪病的真相变得扑朔迷离,坛子上的气氛也变得波谲云诡。终于,这个事件变成了一个国际性的事件,许多该来的不来了,许多要去的不让去了,许多活动取消了,许多生意也黄了……这样一来,一个本来只相关疾病的医学问题,变成了一个全球性的政治问题。无数论坛顶着删帖封坛的压力,发出各自的声音。中国人本来就有一吵就分派的传统,在“非典”初期,政府尚未表态之前,各论坛已经就初显两军对垒的端倪。
  从广州回来之后,梁晋生便消失了一样,一直没有电话来。本来,此次远行,已经让他们的关系明朗化了,丈母娘也见了,订婚酒也喝了,办事的日子也已定好,茹嫣就有了一种依恋。打电话几次不通,知道他忙,心里依然有些空落。直到元宵节头一天,这个年看着过完了,下午三四点钟,梁晋生突然出现在茹嫣楼下。
  茹嫣高兴地说,还不上来啊?什么话就来不及说了?
  梁晋生说,你下来。
  茹嫣问,为什么?
  梁晋生说,我一定要请你吃一顿饭了,要不然也太便宜我了,是不是?
  茹嫣一看时间,才四点多钟,便问,现在是吃饭的时间吗?
  梁晋生说,我就只有这个时间。
  茹嫣见他很坚决,只好换了衣服下楼,换衣服的时候,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穿上了江晓力带她买的那一身,心想,花了几千块钱,总得穿几次。豁出去了。
  梁晋生见了,果然眼睛一亮,坏笑说,赏心悦目啊!
  茹嫣便推说是江晓力的杰作。
  梁晋生说,这个大媒真是周全,扶上马还送一程。
  走到车边,发现是他的司机开车,就是上次送饺子来的那位。茹嫣这才觉得自己这一身有些刺眼。看来市长是不想遮盖此事了。茹嫣只好和他一起坐到后排。上车后,梁晋生说,这是罗师傅。茹嫣说,见过的。梁晋生用一张纸片写下一个电话,递给茹嫣说,以后找我找不到,就打罗师傅电话。有时候我要关机的。说完,就把茹嫣的手抓住了。茹嫣一慌,看看后视镜,后视镜早给翻了个角度。
  一路上,梁晋生就这么抓着茹嫣的手,没有说什么话,很疲倦的样子。有生人在场,茹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就一路上任他抓住。
  车子七拐八拐,来到一条僻静的小街上,这是都市里保存得比较完好的一条旧时小街,房屋多是欧式的,历经百年,虽然有些风蚀,有些剥落,但那华贵坚实都还在,那些原装的花饰也都还在。茹嫣小时候,曾在这样类似的街道类似的房屋里住过几年,就有一种突然看见童年的激动。
  车在一幢三层洋楼前停下。楼前有一座小小的院子,叫它院子只是它像院子一样有一堵墙,其实只是将洋楼和人行道隔开来而已。院子扁横,与楼房同宽,种几棵树,放几辆自行车就已经满了。茹嫣正在狐疑何以带自己到一户人家来,梁晋生说,就这里——这家女主人做得一手好鲁菜。说着就和茹嫣踏上几级台阶进去。
  边厢房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先生听见响动就出来了,热情地叫了一声梁市长,便让他们楼上请。那老先生西服革履温文尔雅的,不多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说着一口上海腔普通话。上了一道很宽的木楼梯,是一间宽阔敞亮的厅堂,厅堂的大窗户临街,放着几套咖啡桌椅。老先生将两人引到一间房里,让座,沏茶,还有古典音乐隐隐约约缭绕着,也不知是从何处发出的。房间的布置就像居家的小客厅,书柜,花架,古董格,沙发,茶几,茶水柜,各自放着该放的一些物件。
  老先生问,现在就上菜吗,梁市长?
  梁晋生说,上。
  老先生离去后,茹嫣问,你还没有点菜呢?
  梁晋生说,这里的菜是要预先点好的,点好之后,他们才去采买。
  茹嫣问,这是个什么地方?朋友家?
  梁晋生说,餐馆啊,不过说餐馆又好像不准确,叫它私家餐屋吧,它没有名字的,一般也不对外。
  正说着,一个儒雅的女人进来,操一口地道老北京话说,梁市长来了,就两位吗?
  梁晋生说,就两位。
  女人说,那菜怕多了。
  梁晋生说,多点了几个,吃不了,打包。我这带来的是个山东姑娘呢,平日哪吃得到这样地道的鲁菜?
  女人说,行,您说打包我就踏实了。稍等就来。
  说着就离去了。
  茹嫣正想一男一女究竟是什么人,他们没有那种店主的殷勤,便是面对市长,举止言谈也很有分寸。梁晋生就说了,今天给我们当厨娘的这位,是一个大学教授呢。
  茹嫣听了一惊,教授来开这种小餐馆啊?
  梁晋生说,小餐馆?可不小啊,就是那些外国领事啊,专家啊,跨国公司总裁啊,要来吃也得排队呢。她一天就只做晚餐两席,一周只做二四六三天,比那些专家门诊还难挂号。
  梁晋生就说到此人背景。说她家祖上几代人都是做宫廷御膳的,清代御膳的主菜就是鲁菜。到了她这一辈才没干这一行了。但是多年来的家传手艺耳濡目染道听途说,身上就有了灵性。退休后,拿了先人留下的菜谱,严格按谱制作,果然不一般。有朋友们来,也让他们尝尝当年皇上太后吃的玩意,这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后来干脆就做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收费很贵,爱来不来,没有熟人介绍,不接受陌生人的订单。还有一条,不开发票,要吃私人掏腰包。没想到这样反倒更紧俏。到这里来吃一餐饭,成了一种身份和品味的象征。有食客说笑话,这里边的每一根葱,都是有高级职称的人摘洗的。刚才那位领座的老先生是她的丈夫,一位退休的医学教授,你要是谦逊一点,还可以向他咨询一下哪些该吃,哪些不该吃。
  茹嫣说,自己说是个山东人,其实除了有一半父亲的山东血缘,其余和山东没什么关系呢,连老家都没回去过,更别说什么鲁菜了。母亲是江苏人,倒是扬州菜还常常吃到。在家里,母系文化是强势文化。
  说着女主人就端上了第一道菜——奶油海参汤。汤色乳白,海参黝黑,漂浮着些翠绿的葱段和香菜,极简洁。梁晋生就给茹嫣舀了一小碗。这里没有服务小姐,酒菜端上来,一切都自己动手,也自在。茹嫣用小勺往嘴里送了一口,温润鲜香,不知这清清淡淡的汤水,是如何做出此等口味的,再吃一小片海参,软而不烂,很柔和的口感,且没有一点海腥气。只有这缀着许多小突起的海参,让她记起了山东。每次父亲老家来人,都会带来许多海产,其中就有海参,大拇指头大小,一段黑木桩似的,闻闻一股咸海风味道。待到妈妈将它们发开,就一下大出许多倍来。
  喝完汤,梁晋生才给两人倒上红酒,说,吃鲁菜,讲究喝红酒。
  梁晋生诡异地问,今天什么日子?
  茹嫣说,正月十四啊,这年差点就过完了。
  梁晋生说,还有一个重要的日子。
  茹嫣突然想起来是什么,刚才一路上看见卖玫瑰花的,心里就感动起来,嘴里却故意说,你的生日?
  梁晋生说,这样说,也行。好,为我们的生日,轻轻干一下。
  接着,女主人就一盘一盘地上菜了,锅榻海蛎子,糖醋黄河鲤,清蒸加吉鱼,青韭炒蛏子……
  不知怎么的,茹嫣不敢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往深里说下去,便一边叫着菜多了,一边就问,怎么不叫罗师傅一起来吃?
  梁晋生说,他不会来的,叫他也不会来。
  茹嫣问,为什么?
  梁晋生说,他们有自己的规矩。
  茹嫣说,那就饿着?
  梁晋生笑了说,那怎么会?他会在附近找一家小饭店吃,这样自在。
  说着话就有电话打进来。梁晋生接了电话,脸色就紧了,直说,知道了,知道了。
  接完电话,就有些走神,半天没接上刚才的话题。
  茹嫣问,有事吗?
  梁晋生说,没关系,大过年,总得吃饭。
  两人就有些心不在焉地吃着。
  又有电话打来。梁晋生接完,就说,看来不让我们安神吃完这一顿饭了。
  茹嫣本来饭量不大,差不多也就饱了,便说,你去忙吧,我好了。
  梁晋生苦笑笑,叫来女主人,结了账,打了包。匆匆出门去,罗师傅已经站在车门外候着了。
  上车后,梁晋生对茹嫣说,今天委屈你一下,先把我送到地方,然后罗师傅送你回家。
  小车一路疾驰,闯红灯,压黄线,违章超车……所有罚款扣分吊销执照的事儿都干。
  茹嫣问,警察认识你的车?
  梁晋生笑笑,用嘴努努罗师傅说,你问他。
  罗师傅也笑笑说,一般时候,我也不违章的。
  车到一家僻静的宾馆前停下,梁晋生对茹嫣匆匆说了再见,推开车门大步向里面走去。
  回家路上,茹嫣问罗师傅,还有饭局啊?
  罗师傅说,哪是饭局呀,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这个宾馆已经被征用,是市里的“防非典指挥部”呢。那些不能回家的医生、专家,都住在里面。其他客人一个都没有,进出比监狱还严格。你没看见,门里面武警站着岗呢。
  一场温馨晚宴,就这么匆匆忙忙结束了,心里有些失落。
  回家的车上,茹嫣给江晓力打了个电话。前几天她打电话拜年,问起梁晋生,茹嫣没什么可对她说的,现在该给她说说了。
  江晓力一听是茹嫣,便问,你在哪里?
  茹嫣就说刚刚和他一起吃了一个半拉子饭,他又去忙他的公务了。现在正坐他的车回家。
  江晓力忙说,你让罗师傅到我们院门口停一下,我到你那儿坐坐。有话对你说。
  于是,罗师傅将江晓力接上,一并送到茹嫣家。
  一上车,江晓力就见到茹嫣的一身新装,不怀好意地问,人家评价如何?
  茹嫣不习惯在有外人在场时说这类话题,便一笑说,保密。
  江晓力却不管这些,说,哼,还没进洞房呢,就有私房话啦?
  进了门,江晓力人还没坐稳,就说,茹嫣啊,这一段时间,你可要好好支撑一下咱梁大哥,没事多给他说说舒心话。
  茹嫣问,怎么啦?
  江晓力说,他没向你吐苦水?
  茹嫣说,他有啥苦水吐啊?
  江晓力说,你呀,就被男人惯坏了,一点不会体察人呢。
  茹嫣就说了梁晋生请他吃饭的缘由。
  江晓力说,真是难为他,这样焦头烂额的时候,还记得一个情人节,看来真是陷得不浅,没救了。
  茹嫣便问焦头烂额是什么意思?
  江晓力卖关子说,你们宫廷御膳鲁菜大餐吃饱喝足了,我还没吃饭呢。
  茹嫣说,呀,刚好打了包回来,也宫廷一把?
  江晓力说,咱呀,也只有吃剩菜的份了。
  茹嫣说,人家就是为了打包才点的,你看看,几乎没动。
  茹嫣说完,将几个菜在微波炉上热了,端来。
  江晓力说,你得陪陪我呀,拿酒来。
  于是,两人边吃边喝边聊。
  江晓力说,你看,还是做好事有好报,要不然,哪能吃得上这些?男人哪,落难的时候,就特别有情义,你看那些古戏文中,最动人的爱情故事,总是在公子落难的时刻发生的,到了金榜题名时,就该美人落泪了。
  茹嫣急了,说,你弯弯绕绕的,我们说正经事呢!
  江晓力就说了梁晋生如何焦头烂额。
  江晓力说,我跟你说,我们这儿已经有了。听说已经死了人。
  茹嫣说,没想到就这么紧了?市面上啥也看不出来呢。
  江晓力说,有什么奇怪。这次“非典”一来,可以说他管辖的几块地盘差不多要全线失守,巨大的经济损失不说,政治责任也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去年不是去欧洲北美转了一大圈吗?就是为了今年五月的两个大活动,一个是科技论坛,已经约请了全世界几十个国家来参加,一个是招商会,也请到了数百家大公司前来,就为了这两个活动,已经花去了几百万,这其中有政府的钱,也有企业的钱,都指望在这两个活动中挣回来,还赚上一笔。现在看来,玄乎了,只要这个“非典”不立马控制住,人家肯定不会来了。这是其一。其二,这几年大量的财政资金都用于科技这一块,医疗卫生,特别是公共卫生,疾病预防,基础设施,都薄弱得很,可以说,不光没有加强,比原来还要差劲。这次“非典”一来,问题就突然暴露出来。尽管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第三,他管的教育这一块,眼见得就要受到“非典”的冲击了,这一块特别敏感,又怕学生闹事,又怕家长告状,特别是这两年刚刚搞起来的那些高收费的官民合办的大学,你要不能正常上课,高收费的问题就麻烦了。官场上的事又复杂……你说,这样的时候,还能记得一个情人节,是不是一个有情有义的汉子?
  江晓力这样一说,茹嫣的心就咚咚跳了起来,没想到刚刚还津津乐道大谈宫廷御膳的这位市长,已经是面临这般泰山压顶的危局。想到这里,只好退一步海阔天空地说,有什么呢,大不了提前回家,过清闲日子。
  江晓力一笑,到底是女人,看淡江湖。只是像他这样,大半辈子在官场打滚,突然被撸下来,受不了呢。你先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还是给他鼓鼓劲好。我见过几个这样下场的,回家不久,郁郁寡欢就死了。
  茹嫣不语。
  江晓力说,你这位梁市长啊,做官做得太老套。
  茹嫣问此话怎讲呢?
  江晓力说,这种时候,按常规出牌,怕是不行了,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十个坛子八个盖……这种时候,应该有新招,奇招,险招,才行。
  茹嫣就问,什么是新招奇招险招?
  江晓力狡黠一笑说,这啊,就只能面授机宜啦。
  茹嫣说,晓力啊,我看你才是一个当官的料呢!
  江晓力说,我自己也觉得是。可是老爹不让我干这一行,说又伤身子又伤心,不如平平淡淡好。但是有时候,看他们那样一些作为,一边为他们着急,一边骂他们。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江晓力真是饿了,边说边吃,就着酒,将几盘菜扫光。吃得心满意足了,慨叹说,梁市长啊,你就记得茹嫣这半边山东人,你就不记得还有一个地地道道囫囵的山东人。下次,他要是不正儿八经来接我去吃一次,以后结婚的时候,看我如何整你们!
  当年解放军浩浩荡荡一路南下,有一支部队就留了下来,接管了这座城市。这支部队里,山东人最多。各个部门各个机关,重要一点的位置,差不多都有他们坐着,以至你只要碰见一个说山东话的,尽管叫主任,叫处长,叫局长,八成不会错的。到得几十年后,那些高干病房里,满走廊听到的都是山东话,特别是胶东话,就好像到了山东医学院附属医院。
  很晚,江晓力带着微微醉意走了。临走时说,茹嫣啊,这个时候,你就不是撒娇的小女子啦,你该是一个帮他壮胆帮他擦眼泪的娘。
  江晓力走后,茹嫣给他打电话,说是已关机。打给罗师傅,罗师傅说,市长今晚住宾馆,让他回了家。问宾馆电话,罗师傅说不知道。与梁晋生交往数月以来,就第一次有了惶惶不安的感觉。
  茹嫣就平生第一次用手机发出了一条短信:两个孤苦伶仃人,一个相濡以沫年,情人节快乐!
  一时间,茹嫣就变得如此忙碌了,连对儿子的思念和与小狗的亲热都耽搁了许多。几次儿子在QQ上留言说,妈,你在忙啥呀,上网老没见到你。还说,妈,我想这怕是好事呢,是不是?生活充实了?
  茹嫣见了,心里又愧疚又羞涩,一边骂着儿子这个小坏蛋,一边赶忙给儿子复信,扯了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说到他姨父患病的事。儿子后来复信说,这病的事海外说得很多。
  茹嫣如今好像是将一坛酿了半辈子的酒,启了封,喝起来,生活便一日日浓酽起来。用她骂自己的话说,就是一日日疯张起来。
  以前说,贵人多忘事,去掉其中的讥讽,总还有点道理的。贵人者,事儿忙,关系多,如儿子话里有话说的那样,生活丰富了,便不会一门心思缠绕在一件事情上。像古时候,日子过得极简洁,一次眉目传情的小遭遇,就会让人刻骨铭心记它数十年。
  卫老师住院,达摩他们是几天之后知道的。
  卫老师不让告诉他们,说这个春节已经打搅他们够多了。可是事态突变,赵姨不得不跟达摩和毛子说了。刚刚住进去,做了常规检查,拍了胸片,右肺有少量阴影,说是呼吸道感染引发肺炎。医生说,打几天抗生素就会好。考虑到卫老师曾有肺结核病史,再做一些辅助治疗。卫老师是一个散漫的人,住医院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打完点滴吃完药,感觉还好就回家了。后来“非典”的名声大了,干部病房的人听见卫老师咳嗽,就紧张起来,听说近期有亲属从外地来过,便将卫老师从干部病房转到了隔离病房。那里全是“非典”观察对象,也有已经诊断为“非典疑似”的。这下赵姨就真急了。一怕真是“非典”,二怕本不是,却在那里染上了。卫老师年老体衰,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卫老师是一个性情中人,孤独多年后,最怕寂寞,赵姨说,像这样关在里面,没病也会憋出病来。
  毛子和达摩赶去医院的时候,已经不让探视了。
  卫老师对口的这家医院,也是一家省属三甲医院,但不是最好的,特别是呼吸科,不是他们的强项。他们几个商量,如果能够转院,哪怕就是当非典疑似来治,也要保险得多。
  于是他们找到院方,想将卫老师的病历拿出来复印一份,先给另一家医院看看,再联系转过去。院方不答应,说一些项目还在检查当中。达摩就和院方吵了起来,说咱们不在你这儿治了,行吧?咱们出院,行吧?
  没想到院方说,你这话要是在平时,我们马上给你们办出院。可是现在不行。
  达摩问,为什么?
  院方说,你就别问为什么了。你可以向有关单位反映,反映到卫生部也行。
  说完,就把他们几个扔在办公室,自己走开了。
  毛子说,看来,这事还不能硬来,自己马上去找省卫生厅的人。
  当晚,茹嫣也知道了卫老师的事。
  茹嫣当即就给梁晋生打电话,电话关机。又打给罗师傅,罗师傅说梁市长今晚又在宾馆,这一段时间,梁市长都在宾馆住了。这次罗师傅将梁市长的房间电话告诉了茹嫣。打到房间,房间没人。于是茹嫣就一遍一遍地重播。直到十二点过了,终于把他逮住。
  茹嫣把卫老师的情况对梁晋生说了,希望他能够给予一些帮助。
  梁晋生听完问道,卫老是你什么人?
  听梁晋生的口气,好像知道卫老师,茹嫣说,不是我什么人。
  梁晋生又问,是你家的什么人?
  茹嫣说,也不是我家的什么人?
  梁晋生问,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茹嫣说,你干嘛呀,对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这么敏感?
  梁晋生说,不是……茹嫣,我说这件事你最好别管,我也不便管。
  茹嫣问,为什么?
  梁晋生说,你说的这几家医院,都不归市里管,这里面有省市关系不说,卫老这个人,这些年有很多麻烦事……我以后慢慢对你说。
  茹嫣说,人家哪里等得慢慢说呢?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呢。一个老人,检查结果还没出来,就给关到隔离病房,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梁晋生说,怎么跟你说呢,现在是战时状态,平日的那些道理,有许多已经不能讲究了。
  茹嫣就真急了,说,这是一个参加革命多年的老人,资格比我父亲还老,又是一个受尽磨难的老人,让他享受一次正当的治疗,不为过分啊!
  梁晋生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比你知道得还多。可我知道的,你可能并不知道——
  茹嫣打断他说,我不管你知道什么,我都希望你能帮助他——你就当他是我的父亲。
  梁晋生一听那边的声音不对头了,也为茹嫣的这几句话所感动,只好说,唉,我尽最大努力,行了吧?你呀,真是一个菩萨心。
  几天过去了,卫老师转院的事儿还没动静。打电话过去,卫老师在那边闹着要出院,说他一把年纪了,要死也死得了,受不了这样不明不白关着。赵姨急,达摩和毛子急,茹嫣更是急得热锅上蚂蚁一样,一天几个电话打给梁晋生。
  梁晋生说,你呀,好像医院是我开的,哪这么简单?我正想办法。
  卫老师是第五天转到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在那儿又过了几天,果然就诊断为“非典疑似”了。但是这个“疑似”,是在入院之前就有了,还是在隔离病房染上的,就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谜。
  茹嫣向梁晋生说到自己的疑惑时,梁晋生说,这事你就别穷追究了,现在是尽可能地给他最好的治疗,先救人,千万别再节外生枝,我都怕你了。还有,这事儿你千万别捅到网上去,卫老是一个敏感人物,不知道会被人做出什么样的文章来。
  卫老师因“非典”入院的消息,还是在海内外网站上出现了。茹嫣也不知道是谁发布的,心里有些惶然,但又不好解释,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
  有关方面为此震怒了,下令追查,但这些茹嫣都蒙在鼓里。
  这一年的春天,命定是一个多事之春。
  当那个被叫成“非典”的怪病正像地火一样无声奔突的时候,美国人又在伊拉克遽然点燃了一场震惊世界的战火。
  央视也破天荒地像西方电视台那样搞起了实况直播,还请来一帮子军事专家、国际问题专家坐到演播室现场评说起来。中国老百姓第一次同步看到万里之外一场战争的进行状态。一队队坦克、装甲车在公路上烽烟滚滚地疾驰,一处处楼房宫殿在爆炸中起火燃烧,一阵阵防空炮火在夜色中如节日焰火一样绽开,大街上呼啸着救护车、消防车,各种各样的人在镜头前激动地或愤怒地叙说、叫骂……地图前,军事专家红箭头蓝箭头地指点着战局,画中画正播放着适时的新闻画面,不时传来又一声轰响,某处又被英美联军的精确制导导弹击中……可以说,从中国人看电视以来,这样全新的视觉体验是第一次,无数人夜以继日目不转睛地欣赏着这一出真正的电视连续剧。
  经历了半个世纪放眼世界心怀天下的政治生活熏染,中国人个个都是政治动物了。像这等强刺激的天下大事,便像一个爆竹扔进了鸣禽馆。现代中国人本来就有大鸣大放大辩论的传统,如今有了互联网,更方便了,每一个论坛都成了街头与广场。
  茹嫣是一个没有多少国际问题常识的人,她对这一类问题,很情绪化,多凭直觉,她一直很固执地认为,女人的直觉,常常能轻易地刺破男人费尽心机搭建起来的纸糊大厦,是另一种直抵事物本质的路径。一些费尽心机长篇大论绕来绕去的争辩,在她来看,常常就是只要内心一动就有结论了。你用正误去解释世界,我用善恶评判世界,你用大脑,我用心。上网之后,那些拐弯抹角,云山雾罩,用一大堆不知所云的概念说话的东西她是不看的,她看重细节,看重人的命运。
  伊拉克正打着,一桩我们自己的事儿,在网上掀起轩然大波。一个在南方打工的年轻大学生,被非法收容,然后在里面被活活打死。
  茹嫣写了《一个母亲在黑暗中的痛》。她写道,深夜,读着这个大学生的死,心里突然就剧痛起来,那是一种生理上的痛,就好像自己的儿子在承受着那残酷的毒打,每一下,同时也击打在母亲的身上。然后他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死去,那一刻,自己也要死了一样。她突然恐惧起来,她害怕也会这样从此见不到儿子——尽管理智告诉她,那不是她儿子,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但她脑子里浮现出的那个年轻人,一直都是儿子的模样。她迫不及待地给儿子打了电话,她要立刻听见他的声音……听见了儿子从遥远的法兰西传来的声音,她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儿子听见她的啜泣,问为什么。她说,有一个与你同年代的年轻人死了,被无故打死了。她又说,只要这样的死亡还存在,一个母亲从此就没有真正的快乐。她对儿子说,一定要好好活着,为妈妈活着,这样,要不然,这个世界便没有意义。
  文章贴出来,引来许多唏嘘声援。也有几个马甲说了些阴阳怪气的话,“那么多普通民工被打死打残,没见你痛,一个大学生死了就痛起来?”“自己的儿子送到国外,假惺惺哭人家农民的儿子。”……
  在网上呆了一段时间,也知道这类跟帖几乎是青藤爬墙杂花生树一样司空见惯的,但是茹嫣还是很难受,她觉得了另一种心疼。
  这儿都是熟识的网友,前天在与你问寒问暖,昨天在与你谈笑风生,可是一转身,像川剧变脸一样,给你一个阴森森的眼神。茹嫣觉得自己在暗中,只看见远远近近一些绿莹莹的眼睛,但是不知道这眼睛长在什么样的人身上。这让她恐惧。
  达摩给她一个很长的跟帖,对她这种深刻凝重的道义情怀与道德勇气表示认同,很理性地驳斥了上面几条帖子的偏执心理和逻辑混乱,最后说,他已经将它转到自己的论坛去了。达摩行文很温厚,但说理很犀利,让茹嫣感动得不行。
  茹嫣也跟帖说,自己写得很情绪化,不会说什么道理,只是一个母亲的感受而已。
  去达摩那个“语思”的人,多是一些阅尽人间沧桑但心性依然跃动的中年人,他们各自写些文章,互相切磋问题,便是有不同看法,也不张牙舞爪,很有名士风度。达摩的论坛不能自主上帖,只有注册用户并经过核准之后才可以发帖,因此都是行不改姓坐不改名的作派。在“版主的话”里边说,我们这里不打口水仗,不欢迎零字帖,更不欢迎人身攻击。这在为了聚拢人气敞开大门笑脸拉客的许多网站中,确实是一种很孤傲的姿态。像那些神仙下棋,你看看可以,但观棋不语。心痒手痒,也可以来一盘,但必须守规矩。茹嫣想,这样的网站是要挨骂的,只是那些骂人的帖子也不能在这儿出现,所以就特别清静,茹嫣喜欢这种清静。好像三五知交,闲来一聚,一杯清茶,娓娓道来,也没有那种特别的亲昵,也不开那种过分的玩笑,一个个都很自尊。
  达摩的论坛也在谈“非典”,谈伊拉克的战争,谈那个被打死的大学生。他们从文化上谈,从法律上谈,从制度上谈,把情感义愤变成更深入的思考。一篇篇看似平和,但很厉害,许多地方入木三分,让茹嫣眼界大开。
  茹嫣去他那儿的时候,见自己的帖子已经在上面了。达摩还加了一条按语:当我们从制度、文化、法律、治安、经济发展诸方面去探讨、去争议孙案的时候,一个母亲,以“疼痛”喊出了自己的愤怒。是的,有时候,最高的理性来源于人与人的关联,来源于对他人不幸的痛感。她给我们这些习惯了用现成概念、现成体系,甚至用左右二元来思考问题判断问题的人,提供了一条新的思路。当媒体再一次保持沉默的时候,在相关方面持守一贯的冷漠态度的时候,一个母亲的疼痛,是最有力的控诉。我们只有对所有人包括普通人的不幸都怀有痛感,才能真正拯救这个世界,同时也拯救我们自己。
  茹嫣不知道自己即兴写下的这些文字究竟有多大意义,但是她很高兴得到这种肯定。“空巢”上那几个阴阳怪气的跟帖给她带来的烦乱,被达摩的这一番话化解了。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听见老师的安慰一样。
  恐慌适宜在吊诡的气氛中生长。就像小时候听妖魔鬼怪的故事,真正害怕了,不是鬼哭狼嚎的时候,而是大家都不作声了,直了眼,平了脸,悄没声地朝人多处挤。到得故事完了,各自散去,暗夜小巷中,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恐慌便到了极点。
  春节过完不久,那个怪病的传说竟消停了许多。大街上,商店里,公交车上,却默默出现戴口罩的。接着就一天一天多起来。
  多年来,除了环卫工人,大街上很少见戴口罩的了。这种时候,它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一张张陌生的脸上,便传达出一种恐慌的信息。那一张张只露出眼睛而看不清面目的脸,让人觉得藏着许多心机。于是没戴口罩的,感到了自己的危险要大得多了。仿佛人家已经有了护身的铠甲,自己却全然暴露在无形的箭矢之下。就像文革初期,大街上出现了戴红袖章的人,没戴的,就有些不自在,不安全。越到后来,戴的人越多了,那些依然没戴的,就几乎成了当然的另类。于是,那些医药商店门口,就出现了多年不见的排队,大家一个个默默等候着,互相间还保持着一个距离,这种文明的排队习惯,终于一下就让人们学会了。
  茹嫣单位也有人戴口罩了。特别是向来大大咧咧的江晓力也戴上了。
  茹嫣见了一笑说,一路上遇见“非典”了吗?
  江晓力说,我倒不怕,我妈说,你成天外面跑,别把那东西带回家来。你让我们安生几天。
  茹嫣向来不喜欢戴口罩,热乎乎湿漉漉地糊在脸上很难受。她喜欢痛痛快快的大口呼吸,呼吸清晨那种沁凉的潮润的空气,让它们像泉水一样从自己的鼻腔一直流到肺里。
  江晓力说,还是小心好。别幸福生活还没开始就牺牲掉了。
  又来了几个姐妹,一个个竟都戴了。爱俏的,还是彩色带花的。不久之后,这类口罩流行为一种新潮饰物。
  那天晚上,茹嫣在QQ上见到达摩,和达摩说到戴口罩的事。
  达摩说,是啊,久违啦——口罩。不过,你看见的是口罩啊,我看见的是恐慌。
  达摩又说,这些天,那些人连家电都不修了,怕我们上门把病毒带去了。原来定好日子的,都说往后再说吧。
  和茹嫣聊了几句,达摩说,这个话题有意思,我去敲一篇文章。
  达摩退出QQ,打了一个题目《久违了,口罩——兼谈民众恐慌》,抽了一支烟,就滴滴答答敲出了下面一些字:
  几十年来,好像有过两三次大规模的戴口罩运动,印象最深的,是六十年代那一次。当时流行的是脑膜炎,好像后来又叫乙脑。不过那时候不是老百姓自己要戴,是上面规定要戴。不像现在,老百姓要戴,一些官员却专门发表电视讲话说,一切都正常,根本无须戴。一些公共场所,保安竟干涉人家戴口罩。
  口罩曾给我留下过不太愉快的记忆。那年我还上小学,就突然通知上学要戴口罩,不戴口罩的不许进校门,回家去拿,没有拿来的,不许上课,没有上课的,要算旷课,旷课三堂以上的,就要开除。这几乎是我上学以来最严厉的法规了。那时口罩要一毛二一个。一毛二是穷人家半天的饭钱。有同学的父母就去单位卫生所开纱布,回来自己做。有同学只有一只口罩,外面戴脏了,翻个面再戴,两面都脏了,晚上洗一洗,洗完在煤炉上烤干第二天再戴。有同学一路上都不戴,快到校门了才戴上。校门口,有一大帮同学执勤,像电影里日本人检查良民证。一个个检查,想混过去都不行。有一次,我忘了戴,快到学校想起来了,父母亲都上班,家里房门已上锁,正在焦急之中,遇见一个同学,跟他说好话,让他进门之后,将口罩从院墙那边扔过来。没想到课间操的时候,又检查一遍,这次没人给我扔了,于是被老师赶回家去,还要家长来。这是我的家长第一次被叫到学校去。我为此被父亲好好骂了一通。从此我头天晚上就将口罩放在上衣口袋里。
  反正那几个月中,口罩成了我的一种压迫,给我无忧无虑的童年投下过阴影。在校门口检查了口罩之后,还要喝一种中药汤水,那汤水微甜,很多同学都喜欢喝。那时候没有饮料之类的东西,连糖都很稀罕,所以喝那种汤水,成为许多同学的一种享受。喝完汤水,还要再朝喉咙里喷一种药水,那药水的味道不好,将刚才那汤水的美好感受都破坏了。有同学就提出,先喷药水,后喝汤水,行不行?学校说,不行。
  现在想来,那也该是一次大规模的恶性流行病了。染病的有多少?死亡多少?留下后遗症的有多少?没见过统计数字,想来不会少。许多年后,还能从一些人口里听到,谁谁谁得过脑膜炎,脑子不好使。谁谁谁的家人得脑膜炎死了。此类说法很多,由此可以判断出来,当时的波及面,大约要比现在的非典大得多。奇怪的是,当时人们并不像现在这样恐慌。
  我想,大规模的社会恐慌,该有几条要素。
  形势严峻,但是信息透明,公信度很高,不会引起太大恐慌。就像打仗,知道敌人兵力多少,我们装备如何,有什么应对方法,上下一心,同仇敌忾。风声鹤唳常常比雄兵百万更可怕。
  形势很严峻,信息完全封闭,许多人也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去了,哪怕全国染病的人成千上万,一般人也只看见自己周围的几个。六十年代,能看到报纸的都不多,有单位的,也就隔三差五地听读报员念念社论什么的。老百姓谁家订了一份报纸,就很稀罕。便是在单位当了一个干部,翻来翻去也就是三两份地方和中央的党报。后来文革批判那些革命意志消退的干部,就说一张报纸一杯茶。那时的收音机也是稀罕物,除了嘟嘟报时之外,大都与报纸一样,报纸登社论,收音机就播社论,报纸登“九评”,收音机就长篇大论地播“九评”。很长时间里,收音机没有短波,后来据说是为偏远地区的人民能够听到党中央的声音,生产了一批带短波的收音机,一般人就是有,也不敢拨动那个短波键。所以,那个时代真正是做到了舆论一律——或者准确点说,社论一律。
  真正的恐慌,是形势严峻,信息混乱,官方暧昧,民间又有了各种获得信息和发布信息的能力。于是,人们的想象力就同恐慌一起疯长起来。只是政府呢,还是那个老想法,这些添乱的事总是不说的好,多少年来的成功经验都证明了这一点。三年饥荒,你要是四处去说饿死人了,那老百姓不都要去抢粮库啊。可这一招此次不怎么灵了,这些天,光是一天数十条手机短信,就会要人发疯。就像有许多隐身人在你耳边不断说着,鬼来了。而真正知道鬼在哪里鬼有多少的人却在说,没有鬼,我们这儿很安全。
  出于自保,人们总是宁可信其有。于是,我们今天看见的洁白的口罩,其实是一个恐慌到来的信号。
  文章生动活泼,夹叙夹议,很好读。一时间被许多网站转去。
  达摩在网络上是个名人,只要他的文章一出,转载率点击率总是很高。就像那些当红大腕演的影视剧,票房收视率总是很高一样。只是达摩没换来钱,只换来不少麻烦。
  “非典”终于包不住了。
  病毒这个东西,太不给人面子,不怕打压也不受贿赂,自顾自一意孤行肆意妄为。开年以来,短短两三个月时间,浩荡北进,搅得大京都也抢起板蓝根来。接着就开始抢购食油、大米、挂面、方便食品直至矿泉水……商家狠狠赚了一大笔,将许多压仓库的陈年积货都吐了出去。只是他们没有料到,几周之后,就开始了一个漫长的萧条期,偌大的商场超市,每天都像打烊一样冷冷清清。许多重要的国际活动被取消,许多出访被拒绝,有的干脆连使馆签证都暂停了。网上有文章惊呼,世界在封锁中国。
  终于,撤了开初说没事的几个人,以全民抗战的状态开始了新一轮的紧张。让人想起了当年日寇在东三省蹂躏数年,关内一直就暧昧不明地犹豫着,是战是和?是攻是守?是攘外还是安内?结果日本人不领情,一夜之间打进华北。情急之下这才掀起全民抗战大潮。
  梁晋生终于可以对茹嫣说点实情了。他这个主管卫生的副市长,其实早已是抵抗运动的前敌指挥长了。茹嫣在报上看见了他像太空人一样从头包到脚的照片。要不是有文字说明,根本认不出里面是谁。
  梁晋生百忙之中打来电话说,为了茹嫣的健康,这一段时间他不来看她,他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沾上点什么,这东西太厉害,又没有特效药。他说,万一他光荣了,以后多到他的墓前去跟他说说话。梁晋生说,你知道,跟你说话是一种多大的享受呢。茹嫣说,我在电视里、报纸上见你说话,真替你难受,也难为你成天说那种话。
  梁晋生说,这事看来一时半会儿不能完,不知我们原定的计划能不能按期实施,要不然我们来一个刑场上的婚礼?
  茹嫣笑笑,你先把自己保全囫囵了,别的都来得及。
  梁晋生说,很想你。
  茹嫣说,我也是。
  见梁市长忙成这样,又是这么一个危险不讨好的差事。江晓力对茹嫣显得特别体己。常来说一些宽慰解闷的话,好似梁晋生去戍边打仗一样,茹嫣则是那个打起黄莺儿莫在枝上啼的深闺怨妇。江晓力说,其实,祸福相依,如今当官就是这样,遇上大难,看起来是坏事,你应付过去了,或者干得很漂亮,你就唰唰往上蹿了。得,坏事变好事。许多有经验的人,都巴不得逢上一次这百年不遇的机会。
  茹嫣说,还是别逢上的好,他折腾,老百姓也遭殃。
  江晓力说,这是天意啊,你想,往六十奔的人了,如果没有石破天惊的一下,到时候就无情一刀切下去。我老爸就是这样。结果第二年大洪水,跟在他后面的一位,抗洪有功,眼见得也要切了,就调到人大,又是五年。
  茹嫣笑笑说,早五年过消停日子不好么?非得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啊?
  江晓力也笑笑,你呀,真是不可救药的妇人之见,有你这样的贤内助,梁市长稍息得快。你哪天问问他,要他说真话,还想不想多呆五年?他要说不想,我请你们俩上香格里拉。
  茹嫣说,他想我还不想呢。
  说完这话,茹嫣觉得有些唐突,现在这个样子,他想不想与你何干?赶快将话题扯到别处。
  扯了一些闲话之后,江晓力突然有些神秘地压低声音对茹嫣说,你别在网上议论那些敏感问题。
  茹嫣一惊,忙问,什么敏感问题?
  江晓力说,这个我就不明说了,我反正看见了,也听见人说了。你知道,网上复杂得很,还有人专门收集这些文章,你要是一个人,也无所谓,只要不捅大篓子。但是以后要是和他扯上什么,就会有麻烦,你知道,官场如战场,险恶得很啊。
  茹嫣说,文责自负啊,还搞株连么?再说,我说的那些,现在不是都对了吗?
  江晓力抱怨说,你呀,也算是个老干部子女了,怎么对这些一点不懂?有些话,此时说是对的,彼时说是错的,现在看来是对的,你当是说了也是错的,你不信,你就要吃亏。
  江晓力的一番好心告诫,让茹嫣烦乱了几天。果然就有消息说,一些传播怪病谣言的别有用心的人,一些乱发手机短信的,就被抓了。再过几天,官方媒体就有正式报道,还是依法处理的,根据多少多少条多少多少款。茹嫣一看,似乎有理,说人家哪个商场有人得病,结果没人去购物了,说哪个企业有人得病,几单生意就泡汤了。但是这样的典型案例背后,总觉得有些别的意味在。要说造谣,原先那些说没事的,不是更大的造谣吗?造成的损失不是比一个商场一个企业大得多吗?去达摩那儿一看,果然几个帖子在讨论这个问题,从法学、信息传播、社会公信等种种角度说着。茹嫣每次畏怯,每次糊涂,到得这里,就忘到脑后了。可能是亲近,也可能是得到过达摩的夸奖,茹嫣觉得这些原本枯燥的文字也好读起来。她以一种少女般的新鲜感,去接近这些思想。毕竟有过许多社会阅历,读懂它们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她只是默默读,不敢发言。
  美国人挑起的那场战争,几乎与那个怪病同时并进,形成了内外两条张力强大互相补益的情节线,日后,当许多楼房被封或自封的时候,战争的全程转播成了孤岛生活中最好的消遣品。当战争进入胶着状态了无新意时,“非典”每天的行情浮动又牵动了千万人心。那个大学生的案子,也在网上一波一波地涌动,有时看着看着要熄灭了,一些不屈不挠的人们又把它顶上来。许多网页有这样的设置,就是一个帖子,排到后面了,一旦有人跟帖,便自动又回到最前面。一些为人关注、质量较好的文章,或争议较大的文章,就会很长时间排在网页之首,这也算是一种优胜劣汰,竞争上岗。有些帖子,人们认为好,想让大家方便看到,自己也没有更多的话说,便只跟一个“顶”字,意思是将它顶到前面。那个大学生案子的许多帖子,就这样一直被人顶着,许多人说,只要一天不为冤魂伸张正义,就一天不停地顶下去,一直顶它一万年!许多年来,许多重大事件,终于被时间淹没了,有了这一个“顶”字,人们就可以让它们永远浮现于时间之上,浮现于遗忘之上。今后的历史,会记录下这一个了不起的汉字。
  空巢论坛上的火药味越来越浓,像文革一样,终于渐渐分成三大派——一派倒萨,一派反美,一派今天天气哈哈哈,或既反萨又反美。一派在非典的问题上追究政府官员责任,一派同情政府官员处境,一派依然今天天气哈哈哈,或既追究政府官员责任,又同情政府官员处境。一派要为死去的大学生伸张正义,严惩凶手,一派认为如今治安混乱,为保一方平安,出现差池也在情理之中,一派还是今天天气哈哈哈,或既要追究责任,也要执行制度,没个规矩不就天下大乱啦……
  有一个帖子很厉害,直冲着茹嫣来的——《致本坛版主的一封公开信》。内文说,一段时间以来,国际上的那些反华势力,借着我们国内某种突发的灾难,借着美国霸权主义对一个主权国家的疯狂入侵,在共产主义运动遭受临时挫折的国际大背景下,在这个论坛上也刮起了一股歪风邪气,这是一种我们不得不予以警惕的政治动向。我们奇怪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作为一个论坛的版主,这种时候,应该站稳立场,旗帜鲜明地维护我们的国家利益,保卫我们的二十多年来改革开放的伟大成果,与党中央保持高度的一致——退一万步说,也应该在这场思想斗争中持守一个客观公允的立场。但是,有的版主,却利用自己掌握的一点点权力,赤膊上阵,摇旗呐喊,大肆散布汉奸言论,已经到了不可容忍的地步……帖子从茹嫣及其他人的文字中摘录了一些言论,一条一条批判着,洋洋洒洒数千字。这个帖子的马甲是“爱我中华”。从行文来看,也像是本坛的一个老鸟。
  前一阵子,在一些零字跟帖里也有过类似的言论,大多也是临时马甲,右派汉奸卖国贼骂一声就走。有的是年轻学生,对这帮人说到的往昔灾难义愤填膺地提出质疑,“你们说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万人,你说说你家饿死几个?你是个美国特务吧?”“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帝国主义及其在中国的走狗!”“我爱本拉登!”之类,茹嫣看了,也就苦笑一下,这些在教科书里长大的孩子,能全怨他们么?但是,这个长帖显然不是孩子们的激愤之辞,里面透着一种久违了的杀气。就像有的网友跟帖中说的那样,“嘿,是不是九评又重新发表啦?”“好熟悉的文革语言。”但是,这样的帖子竟然有许多赞同与应和的跟帖。其中也有老鸟用自己的常用网名贴上的,有的虽然什么话也不说,只给上一个热烈握手的图标,但那意思已经在这不言之中了。用一句文革老话说,观点已经亮出,战斗已经打响。
  让茹嫣为难的还有,有几个支持她的帖子,又走得太远,不光缺乏政治理性,还失了道德水准,语言很粗劣。茹嫣是一个很自爱的人,卷到这种口水大战中,让她很沮丧。由于双方都有越线的表现,常常就有帖子被删了。对方的被删了,就指责版主独断专横,以权谋私,一面鼓吹民主,一面实施专制,是典型的两面派实用主义者。自己一方的被删了,有人就说茹嫣在大是大非面前向极左势力妥协,不能持守一个坚定的立场。有人只看不贴,但是在聊天室里,就会披上马甲放开来说三道四。因为语音容易被人认出,凡有敏感话题,聊天室便一片字聊,密密麻麻,观点看法不同,就直接打起笔仗来。茹嫣上去一看,犹如一群蒙面大盗在打一场混战,头都晕了。她想,如果每个马甲兀然脱下,突然现出它的真身,该是一种什么感觉?她在聊天室寂寞地看着,不像往常那样,她一上来,就会有许多热情的招呼,有许多“鲜花”、“热茶”、“点心”送来,偶尔会有人用悄悄话对她说,刚才哪个马甲正说你呢。她问,你是谁?对方只给她一个笑脸。
  茹嫣生活的这个城市也开始传出了种种说法。哪儿哪儿有“非典”了,哪个哪个医院死了人了。一时间就觉得嘈嘈了多日的妖魔鬼怪,已经悄悄潜入自己的身边。
  那天清晨,茹嫣带了杨延平在楼下遛,遇见了那个少妇也带了那只白色卷毛小猎犬远远过来了。两只狗便欢乐地互相迎去。杨延平闹狗闹完了,虽然依旧亲热,但已不再做那些不雅动作。
  少妇说,我们那栋有一对老夫妻,前些天从北京回来,好像染上了那个病呢。一晚上一晚上听他们咳嗽。
  茹嫣听了一惊,说,去医院看了没有?
  少妇说,说是看过一次,那家医院不收,要他们转院。后来就回家了,也不知怎么回事。现在这老俩口成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吓得我们那一栋楼的人上楼下楼心惊胆战的,连窗户都不敢开。有人还在他们家门上贴了一张条,要他们考虑邻居的安全和健康,赶快上医院!找物业反映,物业说,我们又不是医院,他住在自己家里,要死要活我们有什么办法?找报社投诉,报社问有医院诊断吗?还说,这样的事,没有证据,我们不能乱说,你们也不能乱说。我现在遛狗都不敢出来了,真不知道怎么办好。
  茹嫣一回家,就赶快给梁晋生打了电话,将刚才那少妇说的告诉他。梁晋生听了,匆匆说,我马上要人来看看。
  话没说完,这家伙就把电话挂了。
  茹嫣吃完早点要上班的时候,就听得有救护车的嘶鸣声冲进了小区,紧接着,110也开了进来。这两种车的警报器响声一停,整个小区就鸦雀无声。从窗口看去,救护车和警车都开到了八号楼下,救护车上跳下来几个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匆匆钻进楼里去了。从前小区发生了什么事情,便有许多好事者出来围观、议论,给小区的公共生活带来一点热闹气氛。这次八栋门口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其他楼栋出门上班的,也是头也不回地直朝大门口跑去。许多人都在各家窗子后面揪心地看着这个场面,好像一次战争打响了,占领者已经抵达自己的家门口。
  大家接着就看见那一对老夫妻蒙着口罩上了救护车。那些太空人就开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喷药了。
  那一对老夫妻离去之后就一直没有回来。
  接着八栋就给封了楼,大门紧闭,楼外拉扯了一圈黄色的隔离胶带,两个全身包裹得严严的人在把守,好像里面是一个犯罪现场。整个小区的居民都被告知,无事不要外出,每人发给了通行证,进出都要量体温,登记来去的时间地点。有单位的,须得向单位报告。茹嫣报告了之后,办公室的人让她赶快去“防非典小组”填个表。小组的人说,这段时间,你就在家休息,有什么事,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我们帮你解决。茹嫣一听,心里还挺高兴,多少年来,就想着有这么个自由自在。
  从“防非小组”出来,就感到有些不对头,走廊上的人见了她,第一个动作就是找一间最近的办公室拐了进去。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几个人一声令下似的一起冲了出去,再也不见回来。茹嫣心里一凉,快快收拾了东西快快出了门。
  走到小区大门口,量体温,填表,就看见门卫墙上贴了一张通告,说是即日起,严禁在小区内饲养各种宠物,违者罚款五百元并由相关人员前往就地处置云云。茹嫣的心一下就凉透了。
  回到家了,杨延平依然活蹦乱跳摇头摆尾地迎上来。它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它因为茹嫣这么早就回了家而特别兴奋,快乐地大叫着。茹嫣一把将它抱在怀里,不让它的叫声传到外面。她对杨延平说,不许叫,以后再也不能乱叫了。杨延平第一次听见女主人这么严厉的呵斥,眼里便有一些委屈,茫然看着茹嫣。茹嫣说,外面要打你们了,你得懂事啊!小狗果然就不再叫了。
  至此,茹嫣就真有一种战乱来临的感觉了。
  坐过牢的人都说,进去后,第一天最难过。茹嫣眼下就是这样。一个人站在屋当间,空空落落,六神无主。看看窗外,远处那八号楼,许多窗玻璃上都贴着一张张脸,有孩子的,有女人的,有男人的,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的。那些扁平的脸,久久不动,好像是一张张京剧脸谱。没有封闭的楼栋,一扇扇窗户也是紧闭着。专家说,防“非典”,开窗通风很重要。但大家依然愿意将它死死关闭着。平日人来人往的甬道上,空无一人。偶尔有人路过,也是戴着口罩披着头巾匆匆前行。
  茹嫣下意识地打开电脑,从单位出来时那种好好读一些东西、好好写一些东西的兴致却很淡然,一个一个网页打开,又一个一个网页关上,花花绿绿从眼前流过,什么也没有看见。
  再打开文档,想敲点什么,脑子也是空空荡荡。
  中午,茹嫣胡乱弄了一点东西吃了。然后就看见杨延平蹲在门口,不断回头望她,这是杨延平要出去上厕所的语言。茹嫣将它抱起来,进到卫生间,对它说,从现在开始,你在这里上厕所。卫生间里,茹嫣已经铺好废报纸,然后将杨延平关在里面。一直关到它憋不住拉在里面。这是茹嫣在宠物网上查到的一个方法。杨延平便不断地哼哼唧唧。茹嫣狠着心不理。杨延平终于大声叫了起来,这是它来家后从未受到过的委屈。
  杨延平这一叫,茹嫣就慌了,冲进去照着它的屁股就打了几下。这下杨延平就更委屈了,呜呜咽咽哭着,冲进卧室钻到床下怎么也就不出来了。
  茹嫣又气又急又心疼,趴下身子给它说好话,它只是望着她,依然不出来。茹嫣只好随它去了。
  茹嫣想儿子,算算时间,正是他那儿的早上,便去给他写几句话。正要写到小区封楼,心里犹豫着,告不告诉他,电脑的显示屏突然一黑,主机的嗡嗡声也停止了,茹嫣的感觉就是,电脑像一个灯泡一样憋了,她顿时也像给抽去了脊骨一样瘫软下来。茹嫣赶快一个电话拨给达摩,说自己机器的大毛病。达摩说,主机灯亮吗?茹嫣说,不亮。“猫”的灯亮吗?茹嫣说不亮。你家的电灯亮吗?茹嫣打开手边台灯开关,不亮。达摩笑了说,告诉你,这毛病大了,我都没办法——停电!
  茹嫣这才记起来,一段时间以来,停电越来越频繁了,但这次听说是停电,却格外高兴起来。她高兴的另一个原因是,这次停电中止了她对儿子说起封楼的事,她想,这是天意,还是不告诉他好。
  茹嫣又给妈妈挂电话。一段时间以来,她每天都要问候一下母亲,探听一下姐夫的情况。母亲每天都说,还在医院,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母亲问她这边的情况,茹嫣说还好。
  一直到了晚上,电依然没来。
  黑暗越来越浓重。从窗口望出去,目力所及的街区混沌一片,只有如豆的橘黄路灯,在夜雾中影绰着。连远处那几幢二十几层的塔楼也孤独地黑着。她想到,把人高高地锁闭在黑黢黢的半空之中,不禁就打了一个寒颤。现代化是如此脆弱,就像一个浑身管线的病人,抽掉哪一根都要命。许多年来,都以为停电是一个古老的回忆了,一些浪漫人家,还特意关了灯,点一支蜡烛,喝红酒,听音乐,跳贴面舞……没想到它说来就来。
  前些日子,茹嫣总想着要去买蜡烛的,来了电就忘掉了。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买。
  茹嫣想起不久前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一对蜡烛。那是她四十岁生日那天,插在生日蛋糕上的,一个“4”,一个“0”,有香烟盒那么大小,红色的,晶莹剔透。那天,闪烁的火苗,在“4”和“0”的顶端,慢慢熔出一个浑圆的小坑。丈夫是一个很粗放的人,从前,她的许多生日,他都忘了。这一次,他竟然特意从千里之外赶了回来,进城之后,先到一家著名的点心房定做了一只脸盆大小的蛋糕,上面花花绿绿挤满了各种奶油造型,鲜花,红心,书本,小鸟,月亮,星星……像要把多年来耽搁的生日情意全都堆上去。丈夫在艺术上也很粗放,几代书香气,到他这儿断绝得荡然无存。这一点,曾是茹嫣非常遗憾的地方。说,诗书传家,你们家怎么就一点儿没有传到你这儿呢?丈夫笑笑,我懂事的那个年代,谁还敢传这些东西啊?躲都躲不及呢。
  这是他最后一次给她过生日。那一段时间,他急匆匆几乎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然后在某一天遽然而去。那天深夜,他带着公司的几个人在数百公里之外谈完一笔业务,匆匆往回赶。一辆带挂的大货车坏在路边,忘了开尾灯,也许尾灯就是坏的。司机很疲惫了,以140码的速度插进那节挂车的肚子底下,整个小车的上半截连同人的上半截被齐齐整整地切掉,只用了一秒钟时间。
  茹嫣起身,凭着感觉在几个抽屉里摸索,居然给她找着了。她发现没有火柴,也没有火机,最后在煤气灶上点燃了它们。
  摇曳的烛光中,家里的一切都突然陌生起来。杨延平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对着这会动的东西,气急败坏地汪汪大叫。茹嫣一下慌了,冲过去就踢了它一脚,它果然立时就不叫了,满眼惶恐,满眼委屈地蹲到墙角去了。茹嫣一天中接连两次对小狗动粗,愧疚得不行,跑过去给它说好话,赔小心,讲道理。将它抱在怀里,它还害怕得直哆嗦。
  茹嫣嗅到了一股熟悉气息。记起来,那天她俯身去吹蜡烛的时候,闻到的就是这种温馨的蜡香。
  “许个愿,”她听见丈夫说。丈夫的语言总很简短,他不会抒情。或者说,他宁愿把细腻的东西打磨粗糙,大大咧咧地端出来。她记起自己不假思索地说:“再给我们四十年。”
  没有给他四十年,连四年都没有给。能给她四十年么?想起四十年这么长的岁月,便是给了她,她又拿它如何过?
  丈夫死后,她常常感到一种难耐的孤寂。尤其害怕夜晚。人真是奇怪,几乎是万念俱灰,又比往日多出一些恐惧。儿子没走的时候,还有一种抚育的责任,让她分分心,如今,连这一份负担也没有了。其实,几年来,儿子也是常年不在她身边,但她觉得好像一只风筝,线还在手上。如今,那风筝已经飘飞到万里云天之外了。
  茹嫣一直喜欢李清照的词,偶尔想起来,觉得一千多年前的一个女子,把她的心境都写出来了: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那两只生日蜡烛渐渐地快燃尽了。她把它们插在一块香皂上,融化的烛泪,在乳白的香皂上抹上一层玫瑰红。最后的烛芯便在那薄薄的一层玫瑰红中闪烁,跳跃,然后浅浅地淹没在烛泪之中。整个屋子重归于黑暗。
  孤寂与黑暗是最好的怀想之乡,怀想最终又总是酿出感伤之酒,然后就把自己弄醉了。
  茹嫣便这样,委屈地抱着一只同样委屈的小狗,在这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中,前三百年后五百年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
  杨延平趴在茹嫣怀里,一动不动。茹嫣能感到它软软的腹部和暖暖的体温。
  它一整天不吃不喝不拉不尿,摆出一副就此终老的决绝架势。
  人其实是如此脆弱如此无助,连一个小小的狗儿,都不能给它呵护与快乐。茹嫣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凄凉与酸楚。
  丈夫去世之后,茹嫣常常就有这种突如其来的虚无感,无端的就消沉了,觉得人生无常,意义何在?那个一生都宠爱自己的男人,总觉得他就会这样一直将自己宠到地老天荒,自己却可以随时随地使点小性子。没想到他就这样大大咧咧快快活活地突然离去,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告诉了茹嫣自己的价值。茹嫣又想到去世的父亲,他活着的时候,自己常常忽略他的存在,以为这是一个天长地久的事,就像家里的家具陈设,会永远在自己身边,也像家里的家具陈设一样熟视无睹。但是没有想到有一天他就消失了。想到母亲,想到一辈子孤傲好强的母亲,转眼就到了这样的岁数,不知道哪一天也会突然消失。再想到儿子,从自己把他生出来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像所有人一样,一步一步走向衰老,走向死亡,其间会充满挫折、屈辱、病痛和与自己一样的绝望——尽管茹嫣知道,其中大部分关于他的苦难,自己已经看不到了,但是光光想到这一点,心里就揪痛起来。令人怅惘又令人宽慰的是,这种信息,是永远不可能真正传达到儿子那里去的,这是一种世世代代的绝唱。
  人其实是一个绵绵不绝的伤痛与悲苦。幸福与享乐,只是这漫漫苦旅中的一个个驿站,让人短短地歇息一下而已……上帝造了人,其实是为了给他更多的磨难。与牛马猪羊不一样,上帝给了人一颗可以感悟的心,让他一边作恶,一边品尝双重的苦痛。人自诩为万物之灵长,自诩为世界之主宰,劈山引水,改天换地,看似雄傲不可一世,其实也如花草蚊蝇一样,不堪一击的。一盏无意间没有打开的尾灯,一次地壳轻轻的抖动,一场降雨,一道闪电,甚至几颗肉眼都看不见的病毒,都足以让人在一瞬间毁灭或终身受难。那些高耸入云端的楼房,那些绵延数千里的公路,那些精致奇巧的用品,那些华美高贵的饰物……在某种力量面前,实在是脆弱得不堪一击的。
  恰恰是有了这种雄心,恰恰是有了许多享乐,一旦灾难来临,那心中的苦楚与幻灭就更深重,远胜过牛羊引颈被杀时的感觉。
  每每陷于这类思绪,茹嫣就绝望得一塌糊涂。
  茹嫣在黑暗中呆坐了很久,突然听得楼外一阵欢呼。往外一望,一扇扇窗口渐次亮起了灯光。她赶快去将所有的灯都打开,一时间满屋辉煌。
  靠了电,靠了这些光亮,茹嫣渐渐从刚才那些胡思乱想中脱出身来。她打开电脑,把自己心中刚才那些凄苦用字打了出来。打完之后,给它安了一个题目:《今夜,世界如此忧伤》,这才将心里的痛楚移出了一部分。这次她没有将这些文字发到论坛上,也没有加入自己的文集,只把它静静地存放在自己的硬盘里。
  临要睡了,手机响了。是梁晋生打来的。
  梁晋生说,好吗?
  茹嫣说,不好。你呢。
  梁晋生说,也不好,忙。
  茹嫣说,还得休息好。
  梁晋生说,你也要注意,现在正是高发期。生活用品吃的喝的都够吗?我让人给你送一点来?
  茹嫣忙说,这个我自己能做,只是苦了杨延平。要打狗了。
  梁晋生听了,半晌才说,我给你送到下面县里去,让人家代养一段时间,这阵子过去了,再接回来?
  茹嫣刚要说好,却又说,舍不下呢。你知道,它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一条狗。
  梁晋生说,我知道,可是眼下这种情况……
  茹嫣说,我先就这么着,万一不行了,再求你帮我。
  梁晋生说,在街上看见打狗,心里也不舒服。
  茹嫣笑笑,你也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
  梁晋生说,你走到窗口来。
  茹嫣问,干嘛?
  梁晋生说,让我看看你。
  茹嫣诧异地问,看我?怎么看?
  梁晋生说,我从你这儿路过,看见你的窗口还亮着。
  茹嫣走到窗口,就看见他站在楼下一辆小车旁。一手拿手机,另一只手抬起来朝她挥挥。
  茹嫣生气地叫起来,你就忙成这个样子?连上搂来一下的功夫都没有?
  梁晋生说,就这样看看你,听听你的声音。成天往医院跑,和那些第一线的人打交道,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危险人物了。我这马上就走。
  茹嫣说,你别动。我下来。
  茹嫣说着,就飞也似的往楼下跑去。
  梁晋生大声说,你别下来,我走了。
  茹嫣听不见,她的手机扔在了沙发上,梁晋生的声音在沙发上叫着。
  梁晋生刚要发动汽车,就见穿着一身睡衣的茹嫣已经拉开了车门。
  茹嫣恨恨地说,过门不入,太没礼貌了吧?说着就去拉梁晋生扶着方向盘的手。
  梁晋生缩回手说,别碰我,真的,你不知道这个病的厉害——
  茹嫣已经将梁晋生的手握住了。
  梁晋生猛地挣脱她,我是专门来看看你的,不是过门不入。
  茹嫣再一次抓住他,这一次抓得很紧,说,那就更应该客随主便!
  说着就把梁晋生从车里拉了出来,就这样一直拉着他,一步一步走上楼梯,一步一步走回家,像逮着一个干了坏事的孩子。茹嫣说,想扮演一个孤胆英雄,是不是?
  梁晋生嗫嚅着说,你呀……你要是真有个什么,我可是罪过大了……你闻闻,我这一身都是来苏味,84味,消毒水的味……
  茹嫣笑笑说,那比咱们还洁净得多呢。
  一个多月不见,梁晋生瘦了些,白了些,但脸面头发全身上下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依然挺精神。加上那一身医院味道,茹嫣就笑了,如果现在是我第一次见你,会猜想你是一个医生。你猜,我刚才下楼的时候怎么想?我想,市长大人现在肯定是一副逃犯的模样。
  梁晋生笑了,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讲卫生啊,消毒啊,吃药啊,洗澡啊,打预防针啊,但是说不定我身上哪儿就沾着那个东西,现在收治的许多病人找不到病源。我连自己的家都不能回去,住在宾馆里——
  茹嫣捂住他的嘴,我们不说这个了。
  梁晋生就一把拉过茹嫣,把她拽到自己身边,轻声说,我有时也很害怕,真是很害怕,控制不住……不知道它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茹嫣再一次捂住他的嘴,但这一次,用的是自己的唇。这个动作茹嫣自己也没有想到,后来她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突兀之举。
  接着,市长就像一头麻药消失后的狮子,猛然地抱住她,像要把这个柔弱的女人吃掉一样,他嗓子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委屈的呜咽,又像是低声的咆哮,茹嫣看不见他的脸,她觉得此刻那张脸一定很可怕,一张能发出那种声音的脸,决不是平日那张沉静、自信,甚至暗含着一种傲慢的脸。但正是这样,让她燃烧起来。她和市长几乎同时开始做一件事情,疯狂地撕扯对方的衣服,也疯狂地撕扯自己的衣服,手忙脚乱地,一点也不再优雅。他们就在那张长沙发上纠缠推搡着翻腾着,连那小狗的嘶叫他们也听不见。一直到两人都筋疲力尽,像两只中弹的野兽,曲扭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很长时间,茹嫣微微睁开眼睛,她出奇地平静,似乎像看着激战过后的战场,看着两个阵亡躺倒的战士。这两个战士衣不蔽体,伤痕累累,似乎是一桩太平常不过的事。她曾那么恐惧那么羞涩的一件事,就这么浑然天成地完成了。这是茹嫣第一次在卧床之外做这件事。以前,丈夫也有过急不择地的时候,但茹嫣总是很冷静,要么坚决地拒绝,要么坚决地回到该去的地方,她认为这是一个关系到女人尊严的事。但是这个晚上,她压根没有功夫去想这个问题。事情过后,她也不再去想这个问题。她只有一种出神入化的感觉。
  两人都不再说话。梁晋生只是紧紧抓着茹嫣的手,像儿子小时候,在大街上人多的地方。然后就睡过去了。面对这一片狼藉,茹嫣视而不见。从来都讲究到近乎洁癖的她,对地上,茶几上,沙发上抛撒的衣物鞋袜,对两个比裸体还狼狈的飘零人儿,却如野兽一样并不自知。听见梁晋生渐渐响起的鼾声,茹嫣到卧室抱来一床被子,给他严严实实盖上,自己依然全无睡意,只是感到有点凉,也抱来一床毛毯,她坐在梁晋生的脚头,蜷上腿,将他的脚放在自己的腹窝,裹上毛毯,关掉落地灯,在暗夜中睁着眼。
  书房的电脑没关,闪闪烁烁的荧光映射到客厅里。屏幕上,聊天室的舌战还在继续,如焉的名字不时出现在滚动的页面上。但此时,这一切离茹嫣已经十万八千里了。茹嫣的脑子里一片宁静,波澜不惊,像那天夜里月光下的湖水。
  下半夜,梁晋生醒来,半坐起身。茹嫣问要干嘛,梁晋生说尿尿。他没说用一下洗手间,没说方便一下,甚至连解手都没说,像一个孩童睡意懵然中对自己的母亲那样说尿尿。
  茹嫣引领他来到卫生间,帮他打开灯。这是市长第一次用她家的卫生间。市长没有关门,就那样敞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衣,光着两腿对着马桶站着,然后就响起急促的水花声。
  茹嫣也是衣衫凌乱地倚门立着,看着市长尿完,然后上去摁了冲水阀。
  两人回到沙发,梁晋生问,我睡了多长时间?
  茹嫣说,快天亮了。
  梁晋生说,这一觉睡得好长。
  市长说口渴,茹嫣给他沏了一杯热茶。喝了几口茶,市长就全醒了。下半夜寒气重,两人各自将自己裹得紧紧,各靠沙发一头,腿脚交错地斜躺着,像两个街头流浪者。这种怪异的姿势和放肆的肌肤之亲,让茹嫣感到很温暖,很亲切,有一种孩子般的欢愉。不知怎么,她脑子里突然闪现了一下不久前看的一部二战片子,美国拍的。其中有一段戏:在肮脏的前线阵地的废墟里,潮湿,阴暗,又肮脏,那个枪法很准的年轻狙击手,与一群一样也肮脏不堪的苏联军人和衣而眠,一个年轻的女兵与他相邻,然后他们疯狂做爱,他们穿着污迹斑斑的厚军装,两旁躺着挤挤擦擦的战友,但是他们如同在伊甸园一样,忘情地进入到一个无人之境。她当时看到这一段很暴露的戏,有一种莫名的震动,爱,或者是性,是可以这样的吗?
  黑暗中,听见嗒的一响,接着就看见打火机的火光照亮梁晋生的脸,还有他嘴里的烟。
  茹嫣问,你抽烟吗?茹嫣没见过他抽烟,当初江晓力介绍他的时候,几大优点中,也有不沾烟酒。
  梁晋生说,从前抽,后来戒了。又笑笑,有文章说,抽烟的人,不得非典。
  茹嫣说,你信?
  市长说,希望是这样。不过,我想,还是想缓解一下紧张的情绪。你不知道,这一段时间,我是在烈火上烤,油锅里炸,搅拌机里搅。
  梁晋生一边缓缓抽着烟,一边跟茹嫣说了许多她根本没有想到的事。
  梁晋生说,把你们这儿那一对老夫妇推出门外的那家医院的院长已经就地免职了。
  茹嫣说,该免。
  卫生局一位主管副局长也停职做检查。
  茹嫣说,光检查够么?这样人命关天的时候,你当局长的干嘛吃的?
  梁晋生说,这都是做给我看的。下一个是谁?你知道吗?
  茹嫣说,是你?
  梁晋生说,差不多。
  梁晋生说,自己管的这几条线,他叫它“西部线”,与金融、城建、通信、工商、政法都没有办法比。近两年,除了科技稍好,教育、卫生都是市里最薄弱的区域,每年给他这几条线的投入也很有限,有限的几个钱,又大多给了科技这一块。他说,打个比方,一家人全都又穷又饿,就那么一笼屉馒头,一个人一个,也管不了饱,给那个身强力壮的多吃一些,好出去干活打工,再给家里多挣一些口粮。这是一种没有办法的选择。而且,上面也需要你拿出业绩来,为他们的GDP增添数字。所以,医疗卫生这一块问题很多,特别是公共卫生,几乎空白。原有的一点家底,这些年来也给败得差不多了。就像俗话说的,屋漏偏逢连阴雨,癞蛤蟆又被牛踩了,没想到我们这儿一下成了重灾区,我们市的数字在全国一直在前十位当中徘徊,如果要算上前一阶段的那些模糊数字,怕是要进前五名。我们的许多医院,连呼吸机都没有,有时就看着病人慢慢窒息而死……今年是我们市最关键的一年,春夏之交又是最关键的一个时刻,几个大的投资谈判,一批重要建设项目,一个世界性的投资洽谈会,一个科技论坛,还有一个旅游节,看着就要泡汤了。这些都已经投入了不少人力、财力,上面几个人都急得嘴唇上了火。他说,几十年来,阴差阳错鬼使神差,他踏上仕途一步步走来,不算春风得意,也没有平步青云,但都还稳当顺利,他笑笑说,没有惊天动地的大功劳,也没有干多少坏事蠢事,算一个清官加庸官吧。五十大几了,也没有多大野心,只想平平安安做完这两三年,回去过一种自在快乐日子,这一下,可能是天要绝我了。
  茹嫣说,有那么严重?你干了啥呀?
  梁晋生说,不在于我干了啥没干啥,你该知道的,官场的一条不成文规则,就是拉出一个主要责任人垫背,是成本最低动静最小的解困法宝。所以,这一次我几乎没有任何退路,只能背水一战,看到时候能否躲过一劫,全身而退。
  茹嫣说,没你想的那么可怕。不坐牢,不杀头,大不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过一个大大方方的老百姓日子,对身心健康还有益呢。万一进去了,你记住,外面还有一个女人惦念着你,也不会自杀是吧?茹嫣说着就笑了,又说,没贪赃枉法就行。
  梁晋生说,所以我想听见你说话啊,这叫春风化雨,是不是?
  说话间,梁晋生抽了几支烟,茹嫣披着毯子去给他续了两道茶。以前,她是不喜欢闻丈夫的烟味的,丈夫由此在家里就不抽烟了。以前她也很少给丈夫续茶,倒是丈夫给她续茶的时候多。
  梁晋生说,看到那些病人,那些又紧张又危险的医护人员——特别是他们那种一瞬间就和外界隔离,被人家当作麻风病人一样的孤寂生活,我后来一想,就当我自己也得上了这种病吧,事情过去,能捡回一条命,就谢天谢地了,那些宠辱恩怨,利害得失,在这生死之间真是算不得什么了。
  天色渐渐亮了。有些事,发生在夜里,与发生在大白天不同,窗外的晨光透过薄薄的纱帘漫进来,两人便觉得不论自己,还是对方,这般模样就有些荒唐,有些窘迫。笑笑,各自清理自己的行头,匆匆往身上套。市长里面的衣物马马虎虎可以对付过去,衬衣领子是过了胶的,没太变形,领带大部分塞在里面,糊弄得过去,羊毛衫呢,只有胸部一溜露在外面,待会儿用热毛巾蹭蹭,可以抚平许多,这是他的一位秘书教给他的。但那高级全毛西服是实在不能穿了,便是一早进城卖菜的农民兄弟,身上穿的那套也比它有看相。今天上级检查组的会一早接着开,这个样子去主持会议,会让人有许多不健康的联想。梁晋生说,待会儿路过商场时去买一套对付着。
  茹嫣说,你肯定是不进商场的,哪有八点以前开门的商场?如今连个体户的小店都睡懒觉了。这下梁晋生有些着急,拿起手机说要让自己的司机给送一套来。
  茹嫣嗔笑说,算了,你想让人家来现场看看?
  茹嫣说着,领梁晋生到卧室,打开大衣橱,里面挂着好几套西服。
  茹嫣说,这都是他的,这两套好像还没怎么穿过。
  茹嫣的丈夫在一家合资企业做营销主管,常常要和大商家打交道,所以几套西服都还够档次,只是他个子比梁晋生稍高,最后换上一套他夏秋穿的,竟很合体,只是颜色标致了一些,穿上像个文化人,不太像官员。
  茹嫣笑了说,比你那套黑不黑蓝不蓝的帅气多了。梁晋生对着镜子照了几个来回,说,就是它了。
  这套衣服是丈夫生前常穿的,他很喜欢它,所以那年入秋之后,就送去洗衣店洗好,然后他就突然离世了。所以现在看来很洁净很挺刮。见到这套衣服穿在梁晋生身上,茹嫣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市长告别,他叫茹嫣别送,说这话时,他眼里有一种坏笑,意思当然是一个独居女人这种时刻送一个男人出门,谁见了都会编出一大套故事来。然后说,你知道,前段日子,我最懊丧的是什么?
  茹嫣问道,嗯?
  梁晋生说,这场该死的瘟疫,要把我们的好日子耽搁了,没想到,它竟然也会让它提前,看来真是祸福相倚世事难料啊。
  梁晋生几乎是刚刚上车,就来电话了,他问,在干嘛?
  茹嫣说,在想你。
  梁晋生说,有了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已经不值一谈了,去他妈的。
  茹嫣说,你真会恭维人。不过这话对。
  梁晋生笑笑说,你叫得真厉害。
  茹嫣问,我叫什么?
  梁晋生依然坏笑,说,昨天晚上。你叫,狗也叫。
  茹嫣一下脸红了,嗔怪说,你乱讲些什么呀?
  梁晋生说,我都在想,联防的听见了,我可就要到派出所蹲上一夜了。
  茹嫣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发出过什么声音。多少年来,自己总是像鱼儿一样沉静。丈夫曾经说过,你呀,你太温文尔雅了。
  梁晋生说,我没想到,一个典雅女人,也这样率真这样任性。
  茹嫣只好以攻为守,说,我也没想到,一个市长也会如此疯得像个电影里的黑社会呢。
  梁晋生说,那种时候,哪还有什么市长?
  电话里,不断传来各种汽车喇叭声。
  梁晋生说,我还要来看你的。
  茹嫣说,我等你。
  电话打完,茹嫣便觉得自己的一些话竟是那么俗套。从前老是笑影视剧里的语言都是说烂了的那几个字,没想到自己一开口,也是这样。
  其后几天,茹嫣一直恍恍惚惚,仿佛做了一个快乐荒唐又不堪回首的梦。奇怪的是,茹嫣并没有为自己这样一次石破天惊的行为感到有什么愧怍不安,反倒有一种孩子恶作剧后的欣快和满足。
  梁晋生离去之后,不知是因为慵懒,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茹嫣一改旧习,差不多一整天都没有清理房间,让那作案现场一直保持着。她还发现,当时小狗大约一时性急,已经将憋了一整天的大小便都拉在了沙发旁边,以前她曾为它的这种行为惩罚过它,现在她却高兴得像病人术后肠道通了气一样,赶快拿了卫生纸包好,擦净,然后将满是秽物的卫生纸放到卫生间一角,据说这样小狗以后就知道在何处方便了。
  她似乎将多少年来束缚于身的那一层硬壳几下就敲碎了,那黑暗中的满腹愁绪也就烟消云散。她不断地将那天晚上的一切,从头到尾细细地回想着,她一边看着自己的作为,一边笑了。四十多岁的一个良家女子,何以一瞬间就变成这样的疯狂无忌?她想起小时候,家里那个山东老家来的保姆常常教导她们几个孩子的话,学好一辈子,学坏一哧溜。是淑女,还是荡妇?这个哈姆雷特似的问题,竟然是可以这样便捷就解开的,她觉得自己当然还是一个淑女,同时也是一个纯真可爱的荡妇。每一个淑女身上,同时还有一个荡妇,每一个荡妇呢,也都可以做一个淑女的。只要有爱。
  她想起这些年来,自己心境中那种深藏的悲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自己觉得不可能再接受一个男人了,也不可能将自己再给一个男人了,每每想到男女共同生活的细节,茹嫣便觉得自己全然没有勇气去面对。现在想来,她忘了如果哪一天身体内部燃起火来,那所有曾经令她畏惧的过程,就像天上下雨,地上开花一样顺理成章地完成了。没有犹豫,没有自责,没有羞涩。
  小时候,吃那种金钱橘,想当然就剥掉皮吃起里面的橘瓣来,淡然无味,还有些酸涩。妈妈见了就笑,说这种橘子要吃皮的,里面的橘肉倒是不要吃了。她想,作为女人,前数十年真是过得非常的隔膜,就一直按常规吃着那淡然无味的橘肉。一开始就不知道什么地方出错了,难道真的像丈夫说的那样,让那些经典文学给害了,让柏拉图给害了?现在,她大胆地往深处想想,其实,安娜.卡列妮娜也好,叶莲娜也好,薇拉也好,那许许多多美丽高贵的女人们,该都有一样的经历。只是这类事太珍贵,不好写出来与人分享的。
  这段日子就像一出浓缩的戏剧,悲喜歌哭都堆在了一起。姐姐打来电话,说姐夫已经出院了,只是人很虚弱,她准备带他到一个清静的山区呆一段时间,好好养一养肺。姐夫的肺这次伤得不轻。妈妈也一起去。到了地方,会打电话过来。
  姐姐说完,妈妈又接过电话说,你们的计划,是不是如期举行啊?
  茹嫣知道妈妈说的计划是什么,故意装糊涂问,什么计划呀?
  妈妈说,你那个梁市长初三向我提出来的计划?
  茹嫣笑笑说,妈,你比我还急呢。
  妈妈说,你还有几十年,我可没那么多时间等啦。
  茹嫣便说,眼下这形势,怕是要后延了。
  妈妈说,我们都不讲究场面上的那一套,就像上次一样,哪个周末,你们飞来一趟,吃一顿饭,让他当面叫我一声妈,这事就算完了。
  茹嫣笑笑说,您要是特别想听他叫您一声妈,我今晚就让他叫给您听。
  与此同时,卫老师那边的消息却越来越坏,赵姨说几次下了病危。达摩几个就成天吊着颗心,如同一座岌岌可危的城池,几次都说坚守不住了,几次又击退了敌方的进攻,不知是终将失守呢,还是终于能坚守到最后,将敌军彻底击溃。
  漫长的绵绵雨期开始了。
  天阴郁着,雨淅沥着,仿佛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了阳光。空气湿漉漉的,心都要生出霉来。一推开窗子,便有一股潮气涌进来,在所有光洁的地方蒙上一层朦胧的雾,用手指一抹,便是一道水痕。
  要是以往,茹嫣会很喜欢这样的意境。她总觉得,自己是该生活在丁香雨巷阁楼的环境中,生活在书香琴声烛光的伴随下。少女时,将家里那套三卷本竖排版的《红楼梦》翻来覆去读过好几遍,里面那些鸡争狗斗那些男欢女爱都没怎么读进去,但是那潇湘馆怡红院的晨风夜雨落英残荷夏蝉秋虫,总是一遍遍读不厌,一遍遍在心里生出许多怅惘与感动来。她常常做梦梦见自己在一个带天井的古屋里,窗是那种木雕花格的窗,地是那种方块青砖的地,山墙上生着一些小杂树,瓦缝里长出一些不死草,天井的沟沿里,永远都爬着绿茸茸的青苔……有一次她跟妈妈说了。妈妈说,你外公家就是这样的。又笑笑说,你前生在那儿住过吧?
  如果说,少女时的那些感动与怅惘,只是一种为赋新诗强说愁,那如今就已经是一种真真切切的感伤了。
  浑浑噩噩中,发现节前买的那几钵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死去。许多日子没有阳光,也忘了给它们浇水。枯死的小山菊还是原来的架势,只是那蓬蓬勃勃的一片鹅黄变成了黑褐。
  八栋封楼一个多星期了,没有新的疫情发生。雨终于停下来,太阳从云缝里射出许多好看的霞光来。茹嫣阴郁的心情稍稍缓过来了一点。就像坐牢的人,几天之后,也就想穿了,再怎么难熬,总是要把刑期坐满的。便应了那句老话,既来之,则安之。而那天晚上的荒唐之举,让茹嫣陡然感到生活的快乐,有了许多怀想与期待。
  早上起床,漱洗完毕,清扫了杨延平头天夜里的屎尿。杨延平终于学会了把报纸当厕所,这反倒让茹嫣省心不少,不像从前,一日三次,再忙也得带它下楼去走一遭。现在只消将报纸包卷起来,放进一只塑料袋里,扎紧,再扔到垃圾袋里。杨延平也学会了克制自己的发声,偶尔想叫叫,声调也会很节制,仿佛孩子说悄悄话一样,短短一声,马上就打住,听着让人心疼。
  茹嫣简单吃了一点东西,算是早饭。然后就出门去采买一些物品。她将要采买的东西开了一张清单,第一项就是狗粮五包,一包吃三天,三五一十五,半个月,但愿半个月后,会有变化。然后还要给自己买一些女人用品,水果,方便食品。
  超市人很少,空气比平日好,走几个巷道,偶尔会遇上一个人,双方远远见到,便会立刻避让到另一个巷道里去。茹嫣便像逛博物馆一样,消闲又适意地一排排看去,将单子上的东西一样样拿下。在百货架上,茹嫣看见一款拖鞋,和梁晋生在家穿的那双很像,拿起来看看,也扔到购物车里。
  回到家,与杨延平说说话,给妈妈打了电话,然后上网,先给儿子发了邮件,再看看各地的“非典”,看看伊拉克战事,上面对于那个大学生被打死的事,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不光抓了那些凶手,还说到要重新考虑相关法规。只是一个年轻的生命不可能复活了。想起前一阵子“空巢”上那些个争议,茹嫣多少有些欣慰,但一种吃了一颗烂花生的苦涩感,已经挥之不去了。对于“空巢”,当初那种少年般的依恋与热情,已经淡了许多,网络世界很大,无边无际,“空巢”只是浩瀚星空中的一小颗而已。
  茹嫣曾读过达摩的一篇戏说文字《网络七色》,说的是网络上的信息,大约分为红橙黄绿黑白灰,七大类。其中“黄”就是黄色,一说大家都懂。“黑”是借用多年来的说法,就是所谓反动非法信息。上网以来,其他几色,茹嫣是常见到的。只有黄黑二色,一直无缘见识。一次和达摩QQ聊天时,说到他的网络七色。达摩说,网络是一个开放空间,日子长了,见到什么你都不要大惊小怪,这才是真正的信息多元。当然,你要有意去找,那个狗狗是无所不能的。你只要输入关键词,几乎能找到你要的一切东西,比大英博物馆和大不列颠百科全书还便捷。
  对于黄黑两色的东西,茹嫣都无兴趣,所以也不曾有意去找。但是网络就是这样,你无意要的,它就偏偏自己会送上门来。不知道是一些什么人在孜孜不倦地干着这种义务劳动。
  那天茹嫣收到一封电子邮件,经过杀毒软件检查后,茹嫣打开了它。那是一个网址。网友间,常有互相推荐网站的习惯,茹嫣也曾获益不浅,知道了许多值得一看的好去处。
  网页唰地一下打开,呈现在茹嫣面前的,是一片男男女女的身体,特别是身体的某一部分,无遮无拦,纤毫毕现。四十多年来,茹嫣从一个小姑娘长成一个大姑娘,然后为人妻,为人母,该说是男女间的一切都不会见怪了。但是见了眼前这景象,还是像被电火灼了一样,全身心紧缩起来。屏幕上的那些人,都是欧美的,男的强健,女的优美,既不猥琐,也不下作,倒是一副副松弛快乐旁若无人的神情,好像在做操,好像在舞蹈,好像只是在展现自己的胳膊、腿脚或脸面……尽管已经有了和梁晋生的一次天地浪漫,但茹嫣还是受不了这种将两个人的绝对私密如此坦然地公之于众。她此时倒有了一种紧张羞涩,然后自我解嘲地笑笑,想,这世上真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有。又想到单位那些姐妹们暧昧地说到那种成人片,想到街上往别人怀里塞的那类黄碟,便觉得这些东西,几乎是如影随形一般,与人类千万年的文明一起伴生伴长从不止息的。但这一次,是实实在在地开了眼界。
  达摩说的“黑”,茹嫣也很快领略到了。
  在“非典”信息最为暧昧混乱时候,一位网友给她发来一个软件,打开之后,就可以看到许多原来不能登陆的境外网站。那里有许多关于国内“非典”的另类说法。茹嫣浏览的时候,兀然就看见自己这个小区的消息。说到那一对老夫妇被医院赶出门外,躲回家中,终究导致封楼的过程。再往前看,连自己两个月前写的那篇关于姐夫的文章也在上面,用的是达摩改了题目的一版,但署名是如焉。看到这里,茹嫣就心跳起来。她想起江晓力几次对她说的别在网上乱发一些东西,有人已经在注意了。再看看这些网站上其他的文章,茹嫣就真的有些惶惶然了。她第一次看到这样披露这样评说国内一些人事的文字。用她多年受到教育的标准来看,说它们反动透顶,是一点不过分的。
  茹嫣给达摩打电话,说了自己看到的这些。
  达摩说,很正常啊。看不到才不正常呢。
  茹嫣说,上面有许多攻击性的文章,还有披露我们国内一些内幕的文章。
  达摩笑笑说,人正不怕影子歪。如果攻击得有理,我们得听着,如果攻击得无理,我们可以反驳,也可以置之不理。你看我们这里的许多网站,不是一天到晚也在攻击英美啊攻击德法啊,还把人家总统的像做成猩猩猴子,别人不是一样该做啥做啥?至于国内那些所谓内幕呢,如果我们自己先就发布出来,谁还越洋过海地去看人家的二手货呢?
  达摩总是这样,大大咧咧几句话,就将一个天大的问题一下说得轻巧得不行。
  茹嫣就说在那儿见到了自己的文章,还有自己小区封楼的消息。
  达摩说,真是好。
  茹嫣问什么真是好?
  达摩说,互联网。你想想,这次没有互联网,上面能够一改多年来的积习,一天一次地给你报数字吗?没有互联网,我们能够知道那个老军医向世界披露了他所知道的真相吗?甚至可以说,没有互联网,那个老军医到现在还能够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吗?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怎么感谢比尔.盖茨都不为过分。
  茹嫣又说到黄色信息。
  达摩就笑了,说,这可不是互联网发明的啊,我跟你说,我们下乡的时候,天天听贫下中农给我们散布黄色信息。有人就有这些信息,就像有泥土就有花草一样。
  见达摩说得如此诗意,茹嫣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要去中宣部啊,媒体的日子就好过了。
  达摩说,就是,见多就不怪。古时候,女人的胳膊都是不能让人看见的,现在你看,满大街肚脐眼。
  茹嫣笑了起来,说,是,看看也就惯了。
  达摩说,文革的时候,一切与性稍微沾一点边的,甚至仅仅会引起联想的东西,都扫荡得干干净净,有一部苏联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黑白的,小银幕,片子已经稀里哗啦了。
  茹嫣说,我看过。好多台词还记得。
  达摩说,里面有一段芭蕾舞《天鹅湖》的镜头,也就一两分钟吧,许多人一毛五买一张票,就只看这一段。那几个小天鹅叮叮咚咚还没跳完,苏维埃的人上了台,你听,电影院里就响起一片噼里啪啦的椅子声。你现在再让别人去看?倒给他一毛五,也没几个人要看了。毛子说,那年去香港,想看看三级片啥样,弯弯绕绕鬼鬼祟祟溜进去一看,整个电影院就十来个人,还有几个在打瞌睡。他说,那家影院的三级片是循环放映的,你买了一张票进去,可以坐在里面一直看下去,那些没地方歇息的流浪汉就常去。
  茹嫣很是折服达摩这种用平实的大白话来说一个道理的功夫,尽管他也会操弄那些概念,术语,最新最时髦的词儿——这个也有他的文章作证,但是在口头表达的时候,聊天说话的时候,他就全然是一套市民语言了。她曾听达摩和毛子两个辩说,时不时还会冒出一两句脏话来。她想,这是她在场,不在场时,不知会说成什么样子了。她就会觉得好笑,一个有着精深思想的人,同时还有着这么粗俗的语言。
  卫老师依然在医院。越来越多的人也进到那一类地方去了。好像文革的时候进牛棚,前面的人还没出来,后面又一批一批关进去。近在咫尺,阴阳两隔的感觉。
  日子过得像停了摆一样。人们一分一秒数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一个头。中央台每天下午四点的一组数字,成了大家每天刻骨铭心的牵挂,好像战时每天敌我进退的战报。
  一段时间,看着那数字一天天往上涨着,就觉得整个城市沦陷的日子不远了似的,小区里的气氛也越来越阴郁。最让茹嫣痛苦不堪的,是那些平日里被人爱得叫成宠物的阿猫阿狗们,不时就能听见它们凄厉的哭叫,有时是保安在打它们,有时是那些主人们就从楼上将它们赶了出来。一次听见对面一栋有一男一女的吵骂声,接着就看见一个男人打开窗户,将一只浑身洁白的小狗,从六楼扔了下来。那小狗在空中惶乱地翻滚着,四脚乱抓,似乎想攀住什么东西,紧接着它就重重地摔在楼前的水泥地上。它是下身先落地的,顿时好像给摔矮了一截。它趴在地上,半天一动不动。茹嫣觉得自己和它一起死掉了,不由自主地哆嗦着。过了一会儿,那小狗竟慢慢蠕动起来,努力抬起头,半声半声地叫着,它只有叫出半声的力气。然后,它开始爬动,它的后腿摔坏了,便用两只前腿拖着整个身子爬行,它竟然是朝自己家的大门爬去。那家的女人接着就呼天抢地地冲出门来,一把抱起那只狗,也不顾它满身的血污弄脏了衣衫,一边哭着,一边向小区大门冲去。
  另一次,是突然听见了一只狗凄厉的哭喊,那撕天裂日的惨叫,怕是整个城市都能听见了。茹嫣往外一望,就看见几个保安,手里都拿着一根长棍,长棍的顶端绑着一把弯钩,追打着一只小狗。茹嫣不知道,李贺诗中“男儿何不带吴钩”中的那个吴钩,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古人沙场征战浴血御敌的兵器,如今成了那些大男人们杀戮柔弱小狗的凶器。终于,一个保安手里的吴钩在一阵混战中,将那弯弯的尖刃一下就扎进小狗的背脊,小狗被扎住,不再乱蹦乱跳,其他保安也就像斯巴达勇士一样,将自己的尖刃也插了进去。他们不敢接近那个小狗,在他们的心目中,每一只阿猫阿狗,从前是火锅美食,现在是非典传播者,这是不证自明的。于是,他们像当年处置商鞅那样,各自从不同的方向,拉扯自己手里那带钩的兵器,生生地撕扯着那只小狗,那只狗小小的身子,便在那几个保安的生拉硬扯下,渐渐扩大着面积,白色的狗变成红色的狗,最后变成一摊血呼啦滋的皮肉。
  可以说,这是茹嫣有生以来见到的最为残酷的一次刑罚,也是茹嫣有生以来承受的最为残酷的一次刑罚。她抖抖索索拿出野外考察用的那架带长焦的相机,将那血腥的场景一幅一幅拍了下来。茹嫣后来实在受不了了,推开窗户向那些刽子手们大喊着,你们这些法西斯啊!她觉得自己不把这句像火一样燃烧的话喊出来,自己就会被愤怒炙烤而死了。那些保安没有听清,大声问茹嫣有什么事?茹嫣又喊了一声,你们这些法西斯啊!一个保安笑笑,用那带钩的长棍调戏似的朝茹嫣戳了戳。
  从此她再也不能看楼下发生的任何与狗猫相关的事宜。但那声音是挡不住的,只要一听见狗的惨叫,茹嫣的这一天就给毁了。
  那天看完那只小狗的终结之后,茹嫣跑到街上,将照片快洗出来,她用摄像探头将几幅清晰一点的照片拍成电子文件。茹嫣当时就给几家网站发了帖子——《一个城市的耻辱》,叙说了自己亲眼目睹的这一次生命惨剧,并配发了一组照片,她在帖子中最后说:“……在萨斯来临的时候,许多人,包括许多所谓现代化大都市的人们,以及当地的一些执法机构,在对待猫狗等等无辜生命上,显现出了人的虚伪,自私,张皇与残忍。他们将人类自己的苦难,粗暴地转嫁到那些柔弱无告的动物身上——包括平日给他们带来许多欢乐与慰藉的小猫小狗身上,他们残忍地抛弃它们,掠杀它们,仇视它们,责怪它们……一时间暴露出许多比萨斯更多的可怕之处。”
  “这是一个城市的耻辱,也是人类的耻辱。让我们记住,就像记住奥斯维辛。”
  这个帖子连同它血淋淋的照片,顷刻间就像野火一样在互联网世界上蔓延开来。每一个转载帖后面都跟上了成百上千的跟帖。一只小狗,引发了一次互联网的怒潮。许多跟帖都重复着茹嫣的那句话,这是一个城市的耻辱,也是人类的耻辱。许多跟帖在喊,这是×市的耻辱!抵制×市!我从此不再踏入×市一步!永远不买×市产品!强烈建议为这只无辜殉难的小狗建立一座纪念碑,让它永远铭刻一个城市的罪恶……激愤之中,总是什么样的话语都有的,一些跟帖就将“非典”以来所有郁积的义愤都给借题发挥出来了。海外网站也很快有了转载与评论。
  这一切都是茹嫣始料不及的。
  茹嫣这些天的几个帖子,达摩都在第一时间里读到。为了外孙女的安全与健康,他尽量减少外出。于是,用他妻子的话说,就长到电脑上了。茹嫣的文章,他都尽可能给她转到那些影响力更大的网站上,只是他没有预料到,这一点在不久的将来,会改变茹嫣正在行进中的幸福命运。
  达摩几次都击掌慨叹道,这个雅致的女子身上,究竟藏着多少潜能?达摩给毛子打电话,让他看看茹嫣的文章。毛子看了说,狗日,要是她再年轻十岁,我就收她做我的博士生。开一门新课——感性哲学!
  达摩说,你狗日就是喜欢大言不惭,真要开这门课,你给她当学生还差不多!
  毛子笑笑说,互切磋互相切磋!真的,我那些博士生们,没一个能赶上她的文采。
  达摩说,岂止文采?思想情怀道德操守,哪样赶得上?如今报你这个专业的,如果不是天才,那绝对就是庸人加投机者。
  从茹嫣的第一篇《儿子的成年礼》,到《一个城市的耻辱》,数月之间,跨度很大。达摩记得自己给她的第一个跟帖是“佳人文采,慈母情怀”,当时尽管很喜欢她的文字,但多少还有一些戏谑意味在里面。现在看来,这八个字似乎不够了。从《一个母亲在黑暗中的痛》,到伊战开始后的一些帖子,再到“非典”以来的一系列文字,茹嫣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独特的眼光,独特的感悟力在解读这个世界。他知道茹嫣并没有多少理论,茹嫣也从来不用借助于那些体系来观察世界来说明世界,她的方法是内省的,是直觉的,是艺术的,是情感的,是审美的,甚至是一种宗教的,哪怕茹嫣自己并没有信奉哪一种宗教,但是她的情怀里,有一种宗教精神。
  如果没有网络,没有这样一种自由的私性的表达平台,茹嫣的这些优秀的潜质,可能就永远蛰伏在她秀丽的身体内,直至与她一起离开这个世界。达摩想,这世上还不知有多少茹嫣这样的人呢?现在浮出水面活蹦乱跳的那些人,那些所谓专家学者教授名人,大多是鬼使神差遇上某种意外因缘才得以人模人样了。真往深里看去,搞错了的居多,只是世人不知,他们自己也常常不知。有几次,达摩想对茹嫣说说自己的评价,后来想想就算了,这类事,不说穿的好,说穿了,倒会让茹嫣分心,少了那种浑然天成,多了一些功利算计。他也想过,推荐茹嫣看一些理论,想想也算了,那些东东,给人的束缚误导,常常多于启迪补益。心性里没有的东西,往里面填,也总是一些异物。他便像看一株山野间的花草,任其自然地让她长去,不打药,也不施肥——特别是不能施以化肥,自顾自长起来的,总是独特的,学院工厂里生产出来的,怎么也有流水线的模样。
  茹嫣的帖子在“空巢”上发出之后,引来许多同情。一片对那种无道行为的斥责声。
  第二天上午,茹嫣照例打开电脑,突然看到一个杀气腾腾的帖子《我来剥如焉的皮》,署名是“我是狐狸精”。帖子首先正气凛然地指责茹嫣在这样全国上下同心同德抗击非典的关键时刻,为依法处置一只小狗而大做文章的险恶用心。然后又说自从此人当了版主以来,多次散布不负责任的言论,迎合国际上的反华势力对中国政府进行污蔑与攻击,还从茹嫣近一段时间的帖子里摘出了大量文字以资佐证。这些字句,在被摘录之后又加上点评,确实有些触目惊心的,连茹嫣自己一瞬间都觉得有了问题。最要命的是,到了后来,此帖笔锋一转,说道“如果以上都是此人的真实观点,我们倒还可以作为一家之言权且留此存照,只是此人的虚伪,已经到了令人不齿的程度。一方面,此人为了一只小狗大骂这个城市,另一方面,这个寡居多年的老女人又使尽浑身解数去勾引这个城市的一个重要领导,而这个领导,恰恰又是抗击非典的一线干部,真是私下做婊子,公开立牌坊,好一个世间最不知羞耻之人”。
  看看时间,这帖子已经上贴有十多个小时,看看点击数,竟已过千,创造了在短时间内最高浏览记录。发帖人的口气是知情人,又有许多私密性材料在其中,强化了它的可读性。本来,论坛上对这些涉及隐私又石破天惊的文字,一向是最引人瞩目的,况且是一个女人,况且是本坛版主。前面那些曾经附和的帖子,一个个不再作声,一些声讨的帖子却理直气壮地跟随上来,有些还前三百年后五百年地翻起老账,有的还将茹嫣许久以前的那些帖子直接复制上来,看来人家当时就做了备份,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这些帖子,大多是面目不清的马甲,也有几个熟悉的网名,其中有的曾有过亲切的交往,茹嫣不解的是,他们为何如此匆忙就做出呼应?难道这样的帖子就是天然的无可置疑的?有的甚至说,早已觉得此人可疑,一个单身女人,拿着一份工资,竟然可以将儿子送到法国?
  看到这里,茹嫣就像被人当头棒击一样,眼冒金星,头痛欲裂,绝望得如一只落水狗,岸上是一片蒙面大汉拿着刀叉棍棒虎视眈眈候着她。接着有一段意识丧失过程,呆呆面对屏幕,脑子一片空洞。许久,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这是茹嫣成人之后,第一次失控地大哭。接着,她一边哭,一边就快快动手将那个可怕的帖子连同所有跟贴统统删掉,这是她当版主以来,第一次删帖。茹嫣像一个开了杀戒的刽子手,删掉帖子之后,又一不做二不休地将这个“我是狐狸精”的IP封掉。她想,如果当时此人在她的面前,自己会将它撕扯成碎片。
  刷新之后,页面上已不再有那个恐怖的帖子,茹嫣依然浑身发抖。过了一会儿,茹嫣再次刷新,想看看其他网友的反应,没想到又出来一个“我是狐狸精2”,它洋洋得意地说:“你想删我的帖子?你想封我的IP?你还嫩了点!怎么样?心虚了吧?胆怯了吧?你那副不可一世的傲态哪里去了?你那儒雅高贵的作派哪里去了?竟想用删帖封IP这种卑劣手段来掩盖自己的丑行?”帖子后面,又复制了刚才被茹嫣删掉的那个帖子。
  至此,茹嫣已经乱了方寸,失了理性,她再次删掉这个帖子,再次封掉这个IP。封IP之前,茹嫣想查查这个IP的地址,显示是“地址不明”。
  再刷新的时候,出来的是“我是狐狸精3”。它说:“怎么样?手脚冰凉血压高了吧?我对你说,你删不完,你也封不掉。请收QQ。”
  茹嫣不由自主地开了QQ,果然有那狐狸的留言:“我要是不高兴了,倒可以把你的IP封掉。我可以进到你的电脑,像一只乖乖小狗一样蹲在你的电脑里,看着你的一举一动。我还可以给你儿子发送邮件,让他看看你的丑态,甚至,我还可以调出你浏览那些不堪入目的网页和海外反动网站的记录……”
  每一次刷新,这个狐狸精的帖子都会新增上百次点击数,也就是说,许多双眼睛在默默盯着这一场血腥搏杀。当初茹嫣刚上论坛时,那一只只热情洋溢的手都不见了。
  至此,茹嫣已经完全崩溃了。她想起那些打也打不死的妖精,那些炸得粉碎又会自动复原的机器人。
  茹嫣最后一个动作是,径直按下了电源开关——硬关机!
  十几分钟,一场漫长的噩梦。
  植物人一样,茹嫣就痴痴面对着这个被自己关死的屏幕,不知那个打不死的妖精什么时候会从里面爬出来,向她狞笑。
  电话响了。茹嫣就任它一声一声响着。那电话也就固执地一声一声响着。茹嫣终于只好接了。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说,修电器的来了。茹嫣一时糊涂了,什么修电器的?他又说,我是达摩,在大门口,不让进来,门卫要你认证一下。茹嫣这才听出达摩的声音,也想起一段时间以来,外人不让进入小区了。达摩又说,你对他们说说——
  茹嫣接过电话,对门卫说,是我们家要修电器。
  达摩在门口履行了一系列手续,量了体温,喝了药,填了表,被放行。
  那达摩果然就穿着一身湖蓝色工装,挂着一只工具袋,还一本正经戴了一只大口罩。进门的时候,依然自顾自在门口换上了那双洁净的布鞋,一脸和善又狡黠的笑。茹嫣觉得,他简直就是上天派来的,是这个时候最该来的一个人,心里的委屈就开始涌动起来。
  达摩见到茹嫣的时候,茹嫣依然两眼失神,面色惨白。达摩便笑了,说,十万火急,十万火急,见你在坛子上和人干仗,本想打电话,想想还是来好。
  茹嫣无语,刚才接电话时,她已经猜到了达摩为何在此时到来。
  达摩便自己倒了茶水,自己坐下,依然笑着,那笑意里面甚至有一种忍俊不禁的幸灾乐祸,仿佛大人看着孩子的一次惶乱。
  达摩说,我就知道你会受不了,你看,是不?
  茹嫣的委屈就更加深重,鼻子一阵一阵酸着,眼眶一阵一阵热着,仿佛只要轻微触动一下,那一江春水就会倾泻而下。
  达摩说,好,现在开始,我来给你做做思想政治工作。
  茹嫣终于忍住了几次都要奔涌而出的泪水,淡淡说,不用,我自己会过去。我没想到网络会这样险恶。
  达摩说,哪儿不险恶?走在大街上,还会被车撞了呢。一要小心,二要不怕,三要会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最好方法,就是坦然迎战以理服人,再就是置之不理沉默是金。
  茹嫣说,我讨厌这种帖子。
  达摩说,你能写,干嘛要删帖?这网上的东西能删得掉的?政府都删不掉呢。
  茹嫣说,这涉及到了个人的隐私。
  达摩说,这谁都看得出来呀,本来这个帖子很失分的,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可是你一时性起,倒让人家占了上风,将问题扯到别处了。你看,小人得志啊,以权谋私啊,气急败坏啊,都来了。
  茹嫣听了,就不作声了。
  达摩笑笑说,我们年轻的时候,有一句话怎么说的?要做暴风雨中的雄鹰,不做温室里的花朵。你呀,见的世面太少,一点事就沉不住气了。你想想,现在你还能说话,其他人也还能说话,一个明显错大了的帖子,既然已经贴出来,既然人家已经看到,你慌慌忙忙删它干嘛?想想卫老师当初,只有别人说话的份,没有他说话的份,更没有替他说话的份,什么样的话,不都得听着?一听数十年,怎么过?一样过来了。
  茹嫣说,论坛有规则,涉及人身攻击的,可以删除。经过警告不改的,可以封掉IP。
  达摩说,是啊,你一边说理,一边警告,然后再封,这就有章法了,少了几道程序不是?达摩又笑笑说,几年来,一直在说程序优先,你这次就尝到苦头了。
  经达摩这样掰开来揉碎了说来说去,茹嫣心里这才放下一些。她知道,其实只要达摩说一句话——没关系,让它去。她就会松快得多了。
  说到最后,茹嫣终于说了那个“我是狐狸精”给她QQ里的留言。
  达摩听了又是一笑,这些话啊,只能吓唬你小菜鸟呀!他真有这么大本事,干嘛不变个小狗狗蹲人家银行的电脑里去,成千上万地往自己账户上打钱啊?他便是调出来你那些上网记录,能说明什么?他是瞎蒙你呢!
  茹嫣怯怯地问,这些他做不到吗?
  达摩说,很难,也很费功夫,真有那样高超的技巧,那也是人才呢。他来跟你纠缠就太可惜了。你的机器我很清楚,我还给你摆弄过,只要你的相关软件工作正常,设置正常,我也进不来。你尽管放心好了。
  茹嫣说,我有些厌恶网络了。我不喜欢里面的某些做派。
  达摩说,我也这样。但是你不能说喜不喜欢网络,你只能说喜不喜欢哪个网站,哪个论坛。算了,这种小儿科道理,你自己其实都懂。本来,我想帮你助战,后来想想,这个问题你自己可以解决的。
  茹嫣说,是,这样好。
  茹嫣说,她只是不明白,这样一个关于小狗的帖子,何以会将对方激怒到那样的程度?不惜搬出最恶毒战法来?
  达摩说,这个答案也只有你自己去找了。这里有私人情绪在里面。或许是从前论战留下的,或许是网络之外的。
  接下来的一件事,就让茹嫣的苦痛与焦虑顿时变得无足轻重了。
  赵姨给达摩打来电话。
  达摩接听的时候,脸色就变了。
  茹嫣立刻就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果然,达摩挂机后,就说了一句,卫老师死了。
  茹嫣问,什么时候?
  达摩说,今天早上八点。
  八点,正是茹嫣为那个帖子痛不欲生的时刻。
  达摩说,不能探望,不搞遗体告别,火化前,由相关部门全程封闭处理。
  对于达摩来说,尽管这是一个三十年前就被正式提出来的问题,也是近几年不断想起的问题,特别是进到隔离室之后,几乎是已成定局的问题,但是一当它真正的来了,还是让人彻骨地伤痛起来。
  达摩的脸色呆呆的,以往那种睿智,生动,和善与诡谲,一瞬间变成一种狰狞,如果不在这样的背景下,那脸色会真是很难看的。
  茹嫣想,这样的离世,不论对卫老师,还是对赵姨,达摩,还是其他朋友,都是一次空前绝后的残酷。她不知道卫老师最后的日子是如何过的?这一次在洁白的病床上的死亡,和在阴暗的地牢里的死亡,其实是一样的。
  半晌,达摩恨恨地说,对于某些人,这是一种最好的结局。
  达摩说,我走了。
  茹嫣问,到哪里去?
  达摩说,我得去看他。
  达摩说着,就有哭腔。
  茹嫣说,能让你进去吗?
  达摩说,我不管。
  茹嫣说,我也去。
  卫老师入住的那家医院,已经辟为“非典”专治医院。有武警把守,大门外用黄色胶带围出一片警戒区,只留出一辆车进出的宽度,行人不得靠近。也没有谁从那边的路上走。那座平日里熙熙攘攘如集市一般的大医院,如今冷清得像一座监狱。
  达摩和茹嫣手里都捧着一束白菊,胸前也插着一朵白菊。他们就这样默默站在马路对面,默默凝视着那一栋大楼。
  他们两个很快就引起了路人的注意,一些人就远远地站着,看着他们,也看这这座诡谲不祥的医院。行驶的车辆到了这里,也放慢车速,静默无声地滑行过去。
  赵姨和毛子也赶来了。从车里下来的赵姨,竟然穿了那火红的情侣装来。达摩和茹嫣将自己的白菊分出几枝给他们。赵姨就摘下一朵,别在自己火红的胸襟上。这样的四个人,这样的悼唁仪式,让马路对面的人群越来越多。他们一个个都戴着大口罩,默默地站着。有人在拍照。
  很快,一些学界和新闻界的朋友、熟人也知道了,远远近近地赶来,他们有的拿着花束,没有的,就会有人给他一枝。来人有的相熟,有的陌生,有和卫老师同龄的老者,也有很年轻的。一些认识赵姨或毛子的人,都前来简短打个招呼。大家今天都不握手,大家都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一副副口罩后面,是一双双沉郁的眼睛。
  天气阴着,大家的脸色和心情也阴着。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地点,一群与卫老师相熟或不相熟的人,用这种特殊的方式为他送行。这一带的马路上,很久没有这样多的人聚集在一起了。
  看着这样一群奇怪的悼唁者,一些路人轻声探问,是谁死啦?
  医院的人,先还以为是群众来表达对于一线医护人员的敬意与慰问的。这些天来,也有过这样的活动,电视台也拍过这样动情的场面。后来发现有些不对头,果然就有人来干涉了,要求众人离去。
  达摩说,我们的一个朋友去世了,我们来送他。
  接着,几个武警战士也过来了。
  赵姨说,我们是死者的家属,这是最后送别的机会了。
  武警战士说,你们在这里也看不到什么!都包得严严实实的。
  赵姨说,你们看不见,我看得见。
  正争辩着,医院里走出来一位中年女性,是赵姨认识的一位副院长,这段时间以来,为卫老师的事,她们打过几次交道。
  女院长说,没想到你们来了,本来打算……我们帮着处理好了之后,再通知你们来。
  赵姨说,我要去送他。
  女院长说,现在非常时期,您年纪也大了……
  赵姨说,这和年纪无关。
  正说着,达摩就看见一辆殡仪馆的灵车鸣着报警器从里面开了出来,挡风玻璃上贴着显眼的字样“防非指挥部专用”,里面只有一个司机,严严实实穿戴着防护服。
  大街上一下就静默了。突然,达摩隔着大街拼命叫了一声:卫老师,我们送您来了——
  喊完之后,达摩蹲下,呜呜哭了起来,茹嫣看着这个一向大大咧咧锋芒凌厉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像妇人一样不停泣诉起来,四十年了,整整四十年了……
  赵姨倒很冷静,对达摩说,我要到殡仪馆去,我要去接他的骨灰。
  他们一行四人,匆匆坐上毛子的车,跟随那辆灵车开去,市里一共有四家殡仪馆,那个方向是刚刚建成的一家。
  其余的人,有的散去,有的也开上车或打了的匆匆跟去。
  那座殡仪馆坐落在郊区的一座山坳里,周边是一些已经荒弃的农田和几片杂树林,道路还没有完工,一些附属建筑也没有最后完工,施工院墙还没拆完,几处豁口,也用黄色胶带拉着。
  从大门往里望去,是一排用来作悼唁厅的花岗岩贴面建筑,外面还堆放着一些垃圾。这里已经由民政局临时征用为“非典”或“疑似非典”死亡者的火化处。冷冷清清,无声无息,没有殡仪馆那种熙熙攘攘吹吹打打的热闹。
  医院的车也到了。先下来的就是那位女院长。
  女院长对赵姨说,我们尽了最大努力。卫老很坚强。
  赵姨说,他一直很坚强。我想知道他最后的情况。
  女院长说,有一个小组正在处理,我们会跟你联系的,还有卫老的一些遗物,正在作消毒处理。
  紧接着,省社科联的几辆车也到了,其中一位走到赵姨面前说,赵老师,您节哀。眼下不能按常规为卫老办理后事,我们正考虑采取另一种方式来表达我们的哀思。说完,他请赵姨进到他的车里,说有一些事情要和赵姨商量一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突然就听见了火化炉的鼓风机响起来。茹嫣就想见了炉膛里那猛然喷出的烈焰顷刻间将卫老师訇然吞没的样子。不一会儿,那种有着除尘装置的烟囱,就冒出一股淡淡的青烟,淡到几乎看不见的青烟。茹嫣就看见卫老师在那袅袅飘升的青烟中,向天空飞去了。
  十几分钟之后,赵姨面无表情地从那辆小车里出来。茹嫣赶快上前去扶住她。短短数十日,赵姨显得憔悴又苍老,步履也有些细碎了。达摩问谈了些什么,赵姨鄙夷地说,不理他们。
  荒芜的田野上,阴郁的天空下,一群相识或不相识的人,在坎坷不平的坡地上静静站着,面对一座让人恐惧的大院。
  一个多小时后,一个穿着防护服的人从里面远远出来,他手里抱着一只深褐色的骨灰盒。赵姨在前,达摩,毛子,茹嫣殿后,向那人迎去,在大门前,那人将骨灰盒移交到赵姨手里。
  那骨灰盒是热的,热得有些烫手。
  走到人群前面,赵姨停下了,对大家说,谢谢大家来为卫立文送行。他以一种最孤独的方式死了,我不在他身边,孩子们不在他身边,朋友们也不在他身边。这是一个人最凄惨的离世。我不知道,在最后的那一段日子里,他会想些什么,那时候,他连打电话的力气也没有了。现在,他可以高兴了,突然间就有这么多人来送他,让他在以后的旅途中不再孤单。谢谢,我和卫立文再一次向大家致谢。
  毛子此时已经泪流满面,他走到赵姨跟前,向卫老师的骨灰盒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对那一片依然一动不动站着的人群说,今天来的,有我的师长,卫老的旧友,有我的同辈,卫老的学生,还有一些,我和卫老的夫人都不认识,作为一个在文革的风雨飘摇中与卫老结识、相交数十年的后生,我向各位致谢了。卫老一直是我精神上的导师,不论在那种暗夜如磐的岁月,还是在社会转型的大变革时代,我从卫老那儿得到的思想启迪,道德感召,知识滋养,都是让我受益终身的。只是我没有做得让卫老满意,我们新一代的学人,反倒是背着比卫老他们更多的重负,这一点,会让我终生不安。
  紧接着,一些人也先后说起话来。他们有的发言很简短,向卫老师致以敬意,祝卫老师一路走好,愿卫老师精神永存。有的回顾了生命中某一个阶段与卫老师的一段交往。有的说到卫老师某篇文章给自己带来的震撼。一个老人颤颤巍巍走到卫老师的骨灰盒前,摸了摸,哽咽说,歇息了,歇息了……孤独了一生,最后这样孤独地死了。
  看着现场这种特殊的气氛,社科联的一位领导也说话了,他说,谢谢大家在这种特殊时刻前来为我们的卫老送行,我们已经准备在合适的时候,给卫老开一次追思会,到时候再请诸位前来。
  另一个人走到赵姨身边,低声对她说,回吧,还有一些后事要办呢。
  赵姨听懂了他的意思,她让茹嫣从那只牛津袋中,取出卫老师那件面料相同的红色情侣装,将骨灰盒轻轻包上。说,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几天后,医院通知赵姨来取卫老师的遗物。
  卫老师遗物的移交和相关治疗情况通报,是在市卫生局的一个小会议室举行的。那天通知得很突然,就由毛子开车陪同去了。参加这次移交的还有社科联老干处的两个人。
  卫老师从上一家医院转去的时候,一应物件都急匆匆一起带了过去,这些东西,都装在一只密封的塑料提袋中。医院的人将塑料提袋和一份物品清单交给赵姨说,这些都已经经过了严格消毒,没问题了。只是卫老的一些衣物和洗漱用品,出于安全考虑,我们已经作了销毁处理,希望您能够理解。
  赵姨接过塑料提袋,医院的人说,您可以查验一下。
  赵姨说,不用了,他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一位医院医政处的人介绍了卫老入院后治疗的情况。他绕来绕去说了很久,意思是卫老是从前一所医院以“非典疑似”病人转来的,由于卫老的病情复杂,一直到最后也没有做出确诊,因此没有给他戴帽子。他想笑笑,但是很快打住,说,这样对家属好一些,眼下,一些人对这个病有偏见,连对病员的家属也有歧视。所以我们给出的结论是,慢性肺炎急性发作并发心衰。这个结论,是院里专家组一致做出的。
  社科联老干处的人说,卫老是一个有影响的老前辈,他的不幸去世,是我们省理论界的一个重大损失。我们都很痛心。我们希望和家属一起,在这样全国上下同心同德抗击“非典”的时刻,为整个大局的稳定做出贡献。
  最后是护士长介绍卫老师一些生活情况,她说卫老很乐观,也很坚强,在最后的日子里,呼吸都很困难了,还常常哼着歌,有一次,她俯下身,细细听了一会儿,听出他在唱《团结就是力量》,然后就看见卫老眼角流出了眼泪。
  医政处的人说,这样感人的事,你怎么没有汇报呢?你回去要把这个过程写下来,交给院办。
  赵姨回到家,达摩约了茹嫣过来看望她。那只塑料提袋还放在客厅的矮柜上,没有打开。给人感觉好像是卫老师还恶作剧似的躲在里面一样。
  赵姨说,已经给卫老师的女儿打了电话。女儿没听完就在那边哭了,她说要赶过来给爸爸送行。赵姨对她说,事情特殊,一切都已经办完,现在“非典”疫情又是这样厉害,每个地方都在隔离,你来了之后,首先就得关起来十天半月的。说了好半天,才说服女儿,等以后安葬的时候再来。
  达摩说要看看卫老师的遗物。
  赵姨说,你们看吧。
  赵姨没说完,嘤嘤哭起来。这是卫老师死后,大家第一次见到赵姨哭泣,终于松了一口气。大家静静坐着,任赵姨哭。
  茹嫣从那天起就觉得赵姨有些不对头,是那种大恸若痴的样子,这是最难受的。当初自己丈夫横死,自己有四五天都是这样,直到那天晚上,一应后事办完,儿子带了各地宾客去饭店休息,自己独自回到家里。换鞋的时候,丈夫的一只皮鞋突然就从鞋柜里掉了下来,像一只看不见的脚,调皮地踩在自己的脚上。她拿起那只鞋,那只鞋留下了丈夫的脚形,还有丈夫的气味,看着那只鞋,茹嫣兀然就记起了许多事情,想起许多有这只鞋参与的事情,那时这只鞋还在丈夫的脚上,走着,蹲着,站着,轻轻踏着那台电脑的包装箱,用胶带一圈一圈做着最后的固定……一切都历历在目了!她抱着那只鞋就嚎啕大哭起来。
  赵姨哭的时候,达摩将那提袋剪开,从里面一样一样将卫老师的遗物取出来,放在茶几上。有几本书,一个笔记本,一副老花镜,一个CD随身听,几板没来得及用的电池,一只半导体收音机,一个电动剃须刀,还有数十块钱。
  几本书都是近期友人赠送的,扉页上有赠言和题签。CD随身听是卫老师刚刚住院的时候,赵姨去买的,打开一看,那张肖斯塔科维奇的碟还在里面。笔记本里夹着几张照片,都是这次女儿外孙女来拍的,有一张是聚餐时大家的合影,达摩,毛子,茹嫣也在上面,众人围着热气腾腾的手抓羊肉,夸张地笑着,一个个举起手里的酒杯。
  笔记本前半部分记录着卫老师想到的一些问题,读书读报的随感,还有几篇文章的提要和构想。后面有一些住院后的零星文字,病情进展,治疗情况,一些来电记录,还有关于死亡的思考。有些文字,类似遗嘱了。其中说到,如果女儿、外孙女愿意,让她们来与赵姨一起生活,这老少三代女人,都没有别的亲人了。
  达摩见赵姨渐渐静下来,便对赵姨说,您该看看卫老师写下的这些东西。说着达摩就翻到了最后一页,上面的字迹已经很难辨认出来,歪歪扭扭,互相交叠,大小不一,猛然一看,就像是一个孩子的胡乱涂划。估计是最后的日子留下的,一看,果然就是去世前两天的日期。几个人聚拢头来细细看着,猜着,像辨识甲骨文一样,终于将那文字看了出来:“不是的时候,他们说是,是的时候,他们又会说不是。”
  刚刚认出时,大家对这几句谶语一般的话还没有弄明白是什么意思。赵姨说,你们只要将“非典”两个字加进去,就可以都懂了。
  赵姨又说,这个意思,他在还能够打电话的时候,就已经对我说过了。
  几天以后,省报上登出一块小小的讣告,一百五十个字左右,属于卫老师的级别规格。
  讣告说,我省社科联离休干部,我省著名理论家卫立文同志因患重病久治无效,于××××年×月×日×时×分去世。享年八十三岁。卫立文同志1937年参加革命,在长期的革命斗争中,为党为民族做了大量有益的工作,为我省理论建设做出过很大贡献。鉴于目前的特殊形势,遵从卫立文同志的生前遗愿,丧事从简。
  像藏一个八路军伤病员一样,茹嫣一天天为那个与儿子同名的小狗提心吊胆着。外面不再听见打狗的惨叫,也不再看见那些丧家之犬张张皇皇地在路上奔跑。仿佛这世界上从来不曾有过一种叫做狗的东西。
  杨延平肯定是知道了外面发生的事情,自从那次保安打狗之后,竟再也没有叫过。茹嫣想,那只狗惨绝人寰的哭叫,肯定让杨延平受到极大的刺激。它从那哭叫声中肯定听到了一种临死前发布出来的末世警告。它像一个犹太人一样恐惧着,隐忍着,驯服着。眼神是猥琐的,甚至是讨好人的那种。偶尔要表达什么意思,它就很压抑地哼哼几声,在隔壁房间都不容易听到。它像老鼠一样沿着墙根在几个房间之间走来走去,大多数时候是趴在茹嫣卧室里那块小毯子上。那里可以看到一小块天空,可以晒到两三个小时的太阳。只要有动静,哪怕是茹嫣的脚步声或咳嗽声,它都会刹那间支棱起耳朵,警惕地四处张望,认为没有威胁,才又放下脑袋继续打盹。有时候,楼道里有人声或脚步声,一瞬间它也会忘形,像以往一样冲到门口,正想对着门外大吼几声,突然就把嗓子管住了。只见张了张嘴,然后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丝丝细微的呼噜声,很懊恼又很沮丧地盯着房门好半天。每每看到这些,茹嫣就心痛得不行,快快过去将它抱起来,搂在怀里抚着它,小声与它说着话,夸奖它,安慰它。她觉出那柔软温热的小身子在她怀里发抖。
  外面的世界,也前所未有地清静起来,仿佛这个城市的人口少去了一大半。小区成天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了晨练的老人,没有了下班的人流,没有了孩子们放学后的喧闹。夜里更是死寂一片。
  内心却一直紧张着,惶惑着,六神无主。
  自从那个“我是狐狸精”的帖子出来之后,茹嫣便对“空巢”厌恶起来。那天达摩对她说了一番话之后,她本想做一个反击,帖子写了一半,突然就觉得没有意思了,连存都没有存,就把文档关掉。一些天来,也不再去看那块伤心之地。每天晚上上网,就给儿子发信,QQ留言,偶尔碰上,在MSN里聊上一阵子,看看儿子的模样。自己这儿发生的事,茹嫣都没有告诉儿子,她不想让这些凄风苦雨,败坏了他那儿的明媚春光。儿子发来许多照片,许多像明信片一样极漂亮的照片,显示着他和那块地方的欢乐与美丽。茹嫣急忙将它们拷下来,拿到外面洗印成12寸的照片,还买了一些与法国风情很相称的花边镜框,将它们装起来,挂满书房的半面墙。于是,那些年轻与欢乐就给这个家里带来了光亮。
  常常会无端地忧伤起来,常常有要哭的感觉。这种喜忧无常,让茹嫣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开始了更年期。茹嫣在家里寻着各种家务活干着,擦洗厨具,清理抽屉,将儿子那间多年没怎么动的房间好好打扫了一番。
  正干活的时候,电话响了,茹嫣就匆匆去接,是电信局来的,催缴电话费。放下电话,茹嫣才发现,自己是在等候梁晋生的来电。算一算,梁晋生有十多天没有消息了。
  自从那一夜之后,梁晋生差不多每天都会有电话来,长长短短说上一些话。如果要安慰自己,当然可以说他如今正是焦头烂额忙得四脚朝天的时刻,但是上厕所后,临睡觉前,在四处奔走的路途中,总是会有几分钟时间来个电话的。想到这里,心里就有些惴惴不安。犹豫了半天,想着虽然不是时候,忍不住还是拨了他的手机,说已经关机,再拨,还是这句话。然后拨他宾馆的房间,没人接。最后索性拨了罗师傅的手机,没想到罗师傅的手机也关了机。这就叫茹嫣真的惶然起来。一个大活人,说不见了就不见了,便觉得这世界荒谬可怖。看起来分分钟都可以和任何一个人发生联系,其实也可以分分钟丢失一个人。
  茹嫣想起很多年前一个女友的话,对男人的那种要求,千万要小心,哪怕你自己也火烧火燎的,决不可轻易失守。有了那件事之后,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男人就像已经把你装进了他的皮包,从此放下心来。女人呢,就像咬上了一只鱼钩,那根线从此就和你血肉相连挣也挣不脱了,哪怕疼痛,哪怕受伤,也要拽着它。
  从前,茹嫣对这一类男女交往的警世恒言,大多只是听听,笑笑,觉得是那些很失败又不宽容的女人总结出来的,发泄一下内心的怨怼。现在竟觉出自己也落在这样一个套路之中了。
  茹嫣又想到江晓力,这才发现一段时间以来,江晓力也没有来过电话,和她前一阵子每日每时都关注着自己的热情劲头比,总是很不一样了。她怕是自己近些天常常外出,没有接上她的电话,便去翻看来电显示,一直翻到十多天前,也没见到江晓力的。想一想,便给她的办公室打了电话,也没人接。茹嫣就再拨她的手机,终于传来了通话音,响了好几声,江晓力终于接了,里面传来了一些人热烈的说话声,像是在一个会议室里。
  江晓力压低声音问,喂,哪位?
  茹嫣说,我的声音你也听不出来了?还问哪位呢!
  江晓力说,真不好意思,这里很吵——
  茹嫣听见里面的嘈嘈声渐渐小了,大约是江晓力走到一个僻静地方,便说,我刚才打电话到你办公室,没人。
  江晓力这才听出是谁,说,什么事?
  茹嫣说,没什么事,一个人在家里关禁闭,想你呗。
  江晓力半真半假地说,你还会想我?
  茹嫣心里便有些愧疚,想想自己,自从和梁晋生走近之后,确实就没有多想起过江晓力,甚至也很少主动给她电话,忙说,你这个月老啊还跟我计较这么多?我封闭了这么长时间,你也不来慰问慰问我?
  江晓力说,我正开会呢,什么事快说吧。
  茹嫣说,没什么事,想明天约你去郊外看看春色。
  江晓力说,我现在哪有这闲情逸致啊,我在北京呢。
  茹嫣惊异地说,这种时候,你跑到北京干嘛呀?
  江晓力说,所里的事,这样吧,会还开着呢,我回来再联系。
  然后连拜拜也没说就挂机了。
  茹嫣就觉得江晓力今天有些怪怪的,冷冷的,自己便悻悻然觉得有些无趣了。
  茹嫣一点也不知道,这一段时间以来,自己一桩接一桩,闯下了一连串大祸。用江晓力对几个心腹好友的话来说,这女人中了邪了。人家对她那样痴情,那样仁义,她却将人家将一步一步往火坑里推。
  祸起网络。
  茹嫣最开始写姐夫染病的那个帖子,就已经引起注意了。那是最早披露南方“非典”的一组帖子之一,由于有名有姓有时间有地点,成为海内外质疑当局隐瞒“非典”的证据之一。好在此事没有涉及本市,便给放下了。梁晋生当时曾给茹嫣一些暗示,茹嫣也没能当一回事。到了她的小区封楼,她的那个帖子转得满天下都是,就惹恼了很多人。
  五月是市里一个黄金时期,用一寸光阴一寸金来形容都不过分。除了每年的黄金周旅游节,从一年前就开始筹备的两个重要活动,一个全球科技论坛,一个新区招商会,都已安排在这个繁花似锦的月份里。去年底,梁晋生带了规模浩大的两个代表团,花费巨资,踏遍欧美,做完了最后的准备工作,只等五一节一过,依次隆重开幕。用市里主要领导的话来说,在这个充满希望的春天里,我们将迎来一个全新的建市时期!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非典”入侵,让这个春色五月变得愁云密布。海外一些原定参加的团体与个人,一直都高度关注着全国和本市的疫情,有的已经表示可能放弃前来,有的打算在最后阶段才决定是否登机。因此,市里下了死命令,严防死守,迎接两会,谁失职,谁撤职。并且严格控制媒体,不得擅自发布一切与本市疫情相关的消息。
  时间一天天过去,心也一天天往嗓子眼上提,像反特电影中的定时炸弹,滴答滴答走着,是在它爆炸之前发现并剿灭它,还是会在万众欢腾之际突然爆炸?
  眼见得离两会开幕只有十多天了,明确参加的,考虑参加的,算算比例,也在百分之六十以上,在如今中国大地上,能够举办如此规模的国际性活动,已不仅仅是一个经济账了,简直就是一次政治上的巨大成就。就是在这样要命的时刻,第一批“非典疑似”患者出现了。市里的态度是,积极救治,控制传播,严密观察,慎做结论。在没有市委宣传部的批准之前,任何媒体不得采访报道。没想到,就在这时,出来了茹嫣那个关于一对老人被医院推出,最终导致小区封楼的帖子。这个帖子数日之后已经传遍世界许多网站,对于那些紧紧盯着这个地区的两会参与者来说,无疑是一次巨大的警示。接着又是那个关于打狗的帖子,尽管这个帖子叙述的依然是同一个事件,但是这种疯狂无道地虐待动物——特别是虐待西方人视若己出的小狗,深深伤害了他们的感情,有人甚至直接对两会筹备组的人说,在你们没有改变那些动物们的悲惨命运之前,我们不会来到你们的城市了。作为一个满城都是狗肉火锅店的城市,作为一个将吃狗肉饮白酒当作市民生活一部分的城市,这样的情感确实是匪夷所思。但是买机票的钱捏在那些爱狗人的手里。
  市长的心情是可想而知了,原本要大大发作一下,没想到最高当局的态度突然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撤了北京和卫生部的两位高官,表扬了一批一直战斗在一线的医护人员,就连那个向海外直接提供了北京疫情的老军医,此次也给了他极为特殊的礼遇。这样的酸甜苦辣之中,这一口气便堵得心里发慌了。到了两会开幕的一个星期前,由于整个中国的大形势和该市的小形势,明确表态来参加会议的,已经不足百分之十,这里面大部分还是出口转内销的自己人。于是,投入大量资金,精心准备一年的两个生死交关的两会,宣布无限期后延。
  憋闷在心里的那一口气总是要抒发出来的,梁晋生当然是一个最合适的对象。研究茹嫣帖子的人,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是牵连到梁晋生头上的。经过了解,可以说道的,是越来越多了。包括春节期间,抗非最为关键的阶段,带了那个女人去疫区游山玩水。在采取小区封楼的措施上,太过草率,不能排除因为那个女人就住在小区里,由此造成了此后一系列极为恶劣的影响。
  梁晋生感觉到这些的时候,似乎一切都为时已晚。他苦笑了一下自语说,茹嫣啊茹嫣,你要逼我演一出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大戏了。
  作为一个党的干部,梁晋生决定该干嘛干嘛,站好最后一班岗,以弥补自己无意间造成的过失。几次他都想给茹嫣打电话,说说这个任性的丫头闯的祸,想想木已成舟,自己就一个人将它咽了吧,待到日后解甲归田种豆南山下,再作为一桩往日逸事说给茹嫣听。
  江晓力的父亲多年来也管卫生这条线,在各大医院有很深的关系。梁晋生接到茹嫣帮卫老师转院的电话之后,左右为难,一来他在医疗这条线上并没有多深的根基,是上一届才接手的。二来他很清楚卫老眼下在这块地盘上的处境,弄不好反倒坏事。三来他作为一个现任主管领导,将一个本来就备受争议的人作此安排,显然会给那些政治对手们留下把柄。于是梁晋生就想到江晓力的父亲,此事让一个与卫老无甚瓜葛的离休老干部说,比自己有更多的回旋余地。
  于是他就试探性地对江晓力说了这件事。
  多年来,江晓力家不知帮助过多少人求医问药安排手术。听梁晋生一说,很痛快就答应了。尽管江晓力倾心尽力促成着梁晋生与茹嫣的好事,但是她心里的痴情是一点没有消退的,她是那种哪怕自己得不到,也要千方百计让心上人过上好日子的烈性女子,很悲壮的那种脾性。
  没想到她刚跟自己的父亲一说,父亲就狠狠地问道,你跟这姓卫的瞎张罗些什么?谁让你干这事的?
  江晓力懵然问道,怎么啦?这个卫老怎么你啦?
  父亲只是冷冷说,别理这事。
  江晓力问,为什么呀?
  父亲说,这是个坏人。
  江晓力说,不说也是一个老干部吗?
  父亲说,是一个败类。
  在江晓力一再追问下,父亲就说了卫老师的经历,当然,是以他的观念所叙说的经历。
  江晓力的父亲是一个非常正统的人,甚至可以说正统到偏执。
  当初接管这座城市,有三支力量,一支是一路南下势如破竹打进来的正规军,也就是当初的×野,数十年来从长征到延安,从抗战的华北战场打到解放战争的东北战场,是属于中国革命的中坚。一支是从南方及周边各根据地来的敌后战斗部队,原属新四军第×师,这些人在他们这些浴血奋战的老军人看来,当属杂牌。还有一支,是这个城市的地下党。每有重大政治运动,总能看到这几种势力在背后的较量,相互间伤害都很深。直到近十多年,几方老人纷纷离休离世,换上来的已经全是解放后才戴红领巾的一代,台面上的争端才平息下去。
  “野、新、地”三者中,最先倒霉的是“地”。这些人在政权初建时,因为人地熟稔,大多在金融工商第一线,三反五反中成为当然标靶。那些从三大战役和敌后老区来的,便同仇敌忾地参与其中了。卫老师知识分子出身,对那些沾了铜臭的人事,本能就有一种清高的道德感,所以在“打老虎”时,是没有多去考虑是否轻重得当,是否其中另有筹谋。虽然没有置身具体案由,但写过几篇很凌厉的文章。
  卫老师属于“新”,年轻时,位高权重,恃才傲物,上下通达,前程无量,两三年后,很快就作为下一个标志物被打了下去。在其后几年中,“新”的一方就折损严重,元气大伤。到得文革,主政多年的“野”就首当其冲,受的罪绝对不比当初“新”、“地”两支少。
  回顾建国半个世纪的历史,卫老师有一篇很著名的短文《日取其半到何时》。文中说到,古人庄子有《天下篇》说: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此话曾为伟大领袖作为一分为二的重要哲学思想引用过。想起建国以来的党内斗争,觉得此话还有另一种含义。建国初始,豪情万丈,上面发号令批《武训传》,不知其深意,便洋洋洒洒写了许多文字,作投枪,作匕首,杀伤了许多无辜。如同一尺之棰,自己在这一半,大义凛然便砍去了另一半。多年之后,才明白,对区区一部电影大做文章,在全国思想理论界掀起第一波大批判浪潮,其实是对着与中共共同建政有着许多贡献的民主党派知识界来的,包括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不久之后,反胡风狂飚突起,这一次自己就划到了另一半去了。许多故旧同道,上级下级,如同当年的我一样,也是毫不手软挥刀便砍。接着又是反右,当初大刀阔斧砍去我这一半的人,又被人家砍去。然后是拔白旗,反右倾,四清,文化大革命……到得文革,这种砍伐更是频密,今天你砍我这一半,明日他砍你这一半,真是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不竭倒是不竭,只是好端端的一尺之棰,砍来砍去,终就只剩下了一堆碎屑,并且还得继续艰苦地日取其半下去。此种自伤其类的惨剧,不知何时有一个真正的了结?
  几年来,卫老师写了许多回忆反思文章,一层一层揭示着半个多世纪以来各种政治疑云,渐渐就涉及到许多人事,让许多人日益不安起来。本来,对于历史事实的陈述与解读,可以各说各的事,各讲各的理,但是这些人不知是不会说还是不好说,都只是背地里骂着,也不正经出来批评与反批评,似乎心里虚着一点什么。其实整个大局依然于他们有利,重要媒体也在他们手里掌握着。江晓力的父亲与卫老师曾短暂共事,做过他的下级,在那场让卫老师遭受灭顶之灾的运动中,是一个很活跃的力量。因此,对他及那一伙人复出之后的言行,一直心有耿耿。到了近年,卫老师的姿态,更让他愤懑不已,多次对人说过,看来,当初将他打下去,是一点都没有错的,他和党从来就不一条心,现在活过来了,比当年更猖狂。
  对于另一些与历史无涉,但是近年来做过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的人来说,是他直接触动了几桩贪腐、渎职大案,向中央写了材料,这些材料又在网上传开来,伤害了一批人,这些人有的受到惩处,有的最终也过了关,但是仇怨结得更深了,用某些人的话来说,这老东西疯了。
  对于卫老师的反对贪渎,江晓力父亲等一干人的心情是很复杂的,一方面,他们对这类枉法无道也是深恶痛绝的,另一方面,对由卫老师这样的党内异端来说这些问题,总觉得是别有用心。就像江晓力的父亲说的,我们是补台,他是想拆台。所以,往往卫老师说了的事,他们反倒不愿再说。
  江晓力没有老一辈的恩怨,但是有下一代的忧虑。近年来,许多这一类的清算文章,包括网络上的那些历史披露,已经让许多像江晓力这样的下辈人感到恼怒与恐慌。她知道,这些东西一旦进入互联网数据库,将会千秋万代地保存下去,又可以随时随地调将出来。古人说罄竹难书的东西,到得如今,只需要一只手指头大小的U盘便全装下了,还可以无限复制,极速传递。所以,许多人,还没有学会上网,就学会了将自己或家人的名字输入到搜索引擎,查看有什么不良记录。数十年来,那种运动过去,一切痕迹便烟消云散一风吹尽的安逸已经没有了。在这一点上,她痛恨这种类似于掘坟鞭尸的疯狂做法,痛恨互联网。她不希望这些劳什子打破父亲晚年的安宁,更不希望给他们的后人留下尴尬与不堪。
  现在,她将这种痛恨迁移到了茹嫣身上。
  从小在市委家属大院里长大,耳濡目染,江晓力有了很高的政治感悟力,甚至可以说有一种天赋。由于置身事外,常常比局中人清醒,只是无缘一试身手罢了,就像茹嫣之于写作。
  听了父亲愤愤的叙说,江晓力便不再对父亲提起卫老转院的事。但此事是梁晋生嘱托,不好无故推脱。更重要的是,江晓力知道在这样的情势下,卫老的医治生死,会有许多额外的说法,况且在前一阵子的治疗处理上,不是没有失当之处的,这不光对梁晋生不利,甚至对大局也不利。不久之前,北京一位与卫老相似的人物去世,曾引起各种猜测与反响,弄得有关方面多少有些被动,如今的人,总是宁可信其有。
  江晓力决定自己独自来处理这件事。
  在附属医院,江晓力向来就有“五院长”之称。医院编制中有一名正院长,三名副院长,有人便笑说她是五院长。多年来,因为父亲的关系,她不知热心快肠地安排过多少人来此住院治疗拿药开刀,也请出过许多专家权威为许多老干部名人大款咨询会诊上门服务。她也帮医院解决过许多问题。医院的几任院长和党委书记,以及一些有名的教授都和她相熟。所以,到了这个医院,就像到了自己的单位一样。
  经过紧张周旋,她独自解决了卫老师转院的问题。此事她谁也没有说。
  一个晚上,江晓力径自来到梁晋生的宾馆。
  她对门卫说,自己是植物所的,有防治“非典”的重要情况向梁市长汇报。门卫打电话找到梁晋生,梁晋生便匆匆赶了出来,一见是江晓力,便有些意外,第一感觉就是茹嫣出了什么问题,忙问,茹嫣怎么啦?
  江晓力笑笑说,茹嫣怎么啦你还问我啊?现在她是你的人哪!
  梁晋生也就觉得自己的话唐突了一点,辩解说,我想你这监护人总比我知道得多呢。
  江晓力说,算啦,你们现在没一个还能记得我。
  江晓力说完,便拉着梁晋生往里走,说,今晚的时间都得给我。
  梁晋生听了一惊,转而又笑笑,好啊,要干嘛?
  江晓力说,到房间再说。
  梁晋生更是吃惊了,他知道江晓力的脾气,软硬不吃,便只好依了她来到自己的房间,进门之前,江晓力顺手就将“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了门外。
  梁晋生的房是一个豪华大套,江晓力进门之后就往长沙发上一躺,长嘘一口气说,把我累死了。
  梁晋生不知道江晓力卖的什么药,看她神色正常,衣着也很普通,比平日要憔悴,不像来使什么性子的样子。便泡茶,洗水果。
  梁晋生端来茶水削好水果,江晓力才坐起来。
  江晓力前所未有地正儿八经起来,喝一口茶说,向你汇报工作来了。
  梁晋生一笑,你别吓唬我。
  江晓力自顾自说,我们所的药物组,近几年来一直在研究几种抗病毒药物,“非典”以来,就加紧研制进度,最近有些重大发现,现在已经查明的几种带病毒动物,特别是果子狸,它们的食物中,有一些类型,与我们药物组研究的植物对象相同,专家们提出一个大胆的设想,这些果子狸自身带病毒而不染病,是否与它们食物中的药性有关?如果真能够提炼出抑制或治疗“非典”病毒的有效药物,那就是一件具有世界性意义的事了。
  梁晋生一听到这里,眼睛就放出光亮来,身子也板正了,说,你接着说。
  江晓力说,我们马上和病毒所取得联系,共同商议了这个问题,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们正好也得到了一些一手资料,包括病毒样本,结合现在国内外已有的对“非典”病毒的资料,准备进行下一步试验研究。
  梁晋生说,嗯,再往下呢。
  江晓力说,再往下,应该是你的事情了。我觉得你应该尽快进入这个研究项目,这一仗有了眉目,你就是全国抗非的功臣。
  梁晋生毕竟是学工科出身,知道一种药物的研制实验到临床应用,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像发馒头,一夜之间就可以出笼的。便说,思路倒是好,只是这一次怕派不上用场了。
  江晓力说,你呀,白当了这么些年的官,还这样不懂国情!
  梁晋生说,此话怎讲?
  江晓力说,你当现在最需要的真是药物?你想想,“非典”以来,死了多少人?一百个?一千个?再往狠里说,一万个?中国十几亿人,哪一桩事上死的人不比非典多?肝炎,肿瘤,心脏病,中毒的,自杀的,车祸,工伤,火灾,矿难……报纸上多得都看不过来,就是普通的感冒,死人也比“非典”多呢。我们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药,是安定老百姓的情绪,是消除恐慌,这是比药更重要的——要说药,它也算是一剂药,是一剂社会安神药。你需要,上面更需要!
  江晓力一番话,让梁晋生感到醍醐灌顶。
  梁晋生问,你们现在进行到什么程度?
  江晓力说,实验室阶段已接近尾声。我现在要对你说的是,眼下我们不能按常规出牌了,我们必须尽快将我们手里最大的王牌甩出去。
  梁晋生问,如何甩?
  江晓力说,尽快进京,召开发布会。
  梁晋生说,这风险太大。万一以后弄不成,或现在还有漏洞,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江晓力终于被梁晋生一次次畏畏缩缩的提问惹恼了。厉声说,你怎么这样稀泥不上墙啊?我会让你赔了夫人又折兵吗?我是那样的蠢货吗?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坐在那个地方,高深莫测地听,然后说几句放之四海皆准的话,我会给你把讲稿都准备好。可以说,成功了,是你的功劳,失败了,是我们下面具体单位的责任。
  江晓力这个晚上说的一切,其实都是她十多天前的一次灵机一动。
  江晓力常有这样的本事,将一次灵机一动,一步一步变成一个巨大的事实。
  眼见得梁晋生被“非典”,更被茹嫣一日日逼上绝路,本来已经渐渐淡下去的江晓力,恋人的痴情更加上母性的疼爱,一下又将她燃着了。她决定不顾一切要让梁晋生起死回生,她一直在苦苦思索苦苦找寻着种种灵丹妙药。
  那天她在药物组闲聊,打听有没有抗非的中草药方。药物组的刘研笑着说,有啊,你把果子狸爱吃的那些小浆果拿来煎水喝,保准有效。都说果子狸带“非典”病毒,我们在山野里这么些年,从来就没见到过病死的果子狸,那些被抓捕的果子狸,也没见过哪只病死掉,怕是这些植物中就有某种药物可以防治“非典”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江晓力就问,你们这些年研究的从植物中提取抗病毒药,有没有可以用于“非典”的?
  刘研说,这可不好说,因为我们没有“非典”病毒的样本,不可能作药物试验。
  江晓力说,你现在给我查查,你们研究的植物有哪些?
  刘研查了以后,发现里面果然就有果子狸食谱中的几样。
  江晓力说,你们就按这个思路搞下去,大刀阔斧地搞,我马上向所长汇报,将这个作为一个专门课题。
  江晓力转身上楼找到所长,将她的想法对所长说了。
  所长说,临时抱佛脚,风险很大呀,再说,所里也没有这样一笔专门的经费。
  江晓力说,高风险,高产出。经费的问题,我想办法解决。
  所长知道江晓力是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只是对这样一件八字没一撇的事,心里有些忐忑。
  江晓力说,你在这种时候,想国家之所想,急国家之所急,即便有闪失,也不为过失。科学允许失败,科学有时还需要时间,退一万步说,我们所,别的所,这些年课题没个结果的还少吗?不也是很正常的吗?即便有责任,也有具体科研人员担着,不贪污,不挪用,不往国外账户上打,依然是个好干部呢。江晓力说说就笑了起来。
  当天下午,江晓力让刘研临时打了一个课题报告,与所长一行人来到病毒所。
  病毒所刚在病毒分离培养上走出了一大步,正想有新的作为,见植物所有了这样的思路,也很兴奋。对于他们来说,提供病毒样本,共同进行试验,学术上的风险是不大的,大不了就说植物所的提取物对“非典”病毒没有显著疗效。特别是听到江晓力说可以申请一笔科研经费,便很爽快地答应两所合作。当下,两所领导商议签署了一个意向书,此事就算正式启动了。
  一个多星期过去,江晓力每天每日在两所之间奔波,希望有了一点进展,再去讨钱。然后就是下一步的大动作。
  江晓力找到梁晋生,就是她开始实施第二步了。
  江晓力拿出两所的合作意向书和工作进度报告递给梁晋生。
  梁晋生仔仔细细看了很久。然后问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江晓力说,下一步,就该你出台了。你先到两个所视察,他们会向你汇报,你做出原则性表态,不要提实质性问题,这不是你的专业,你要充分信任他们专家,让他们放手干,立即干,与“非典”抢时间抢速度。在他们提出科研经费的问题之后,你可以原则性答应,然后拿到常委会上,把这件事交上去,也就是说,让他们也参与进来,绑在一起,做成了,主要负责人领导有方,做不成,也不会推到你一个人头上。
  梁晋生问,他们要是不感兴趣呢,推脱没钱呢?
  江晓力一笑,这种时候,“非典”就是最大的政治,谁敢?
  梁晋生果然就按着江晓力的战略部署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他带了一帮人视察了植物所和病毒所。
  媒体上做了暗示性很强的报道,发在报纸头版头条,大标题是《“非典”克星就要来了吗?》副题是,梁晋生副市长视察两所,鼓励专家迅速攻克抗非难关。
  市里刚好得到一笔抗非专用资金,在这样病急乱投医的情势下,先拨了八十万给两所作为第一期研制经费。
  全国全市“非典”疫情进入紧急状态,一系列相关本市的互联网消息搅得周天寒彻,黄金五月的两会彻底黄汤,在这最危险的关头,江晓力让梁晋生下出最后一招险棋,进京召开新两会——抗非疫苗研讨会和抗非新药发布会。毅然宣布,从某种植物提取物中,已经研制出抗非特效药,现已完成实验室阶段的工作,可望在最短时间内,经过药物检验、动物试验和临床试用之后,投入规模生产。治疗非典型肺炎将与治疗典型肺炎一样简单。另一种“非典”疫苗也在加紧研制中,取得了阶段性成果。
  新两会开得异常的顺利,异常的成功。几位级别很高的原国家领导人和一些医学界药物界的权威到会,他们对这个两项目都表示了很高的评价,这种评价与其说是科学的,不如说是祈望的。
  当即,许多媒体都给予了重点报道,在报摊上,可以看到许多类似的大标题《让“非典”不再“非”》,《让我们和果子狸一样健康》,《从此我们告别“恐非症”》……一时间,×市的科学家们,给全国人民带来了真正的春天的阳光。
  江晓力的政治判断是对的。这刚刚在实验室里做出的结论,没有人可以立刻对其进行学术考核或驳难,但是它给大众带来的心理抚慰,却是立即见效的,更是上面急需的。往后的事,就是在更加增大的各种支持下,继续研发下去,没有谁给出一个时间表。按江晓力的话说,这不是个千古难题,总会有人做得出来,关键是我们已经牵了头,我们可以买人,可以买技术,甚至可以买药,我们的胜利是我们创造了一个品牌。另外,所有的流行性传染病,都有一个周期,它总会打住。
  梁晋生这才认识了江晓力。多年来,作为她父亲的下级、同事,及继任者,梁晋生印象中,她一直只是一个小丫头,有些娇嗔,有些任性,有些不管不顾。现在看来,自己这个副市长在她面前,可以说是尸位素餐。
  这样几着棋下定之后,市里一些本原想借题发挥宰羊祭祀的人,一些想早早将他赶下去好早日坐上他的位置的人,发现不太好动手了。再说,抗非以来,梁晋生确实是生死不顾地扑在第一线,便是春节期间带了女人去南方,也是给他的法定假日,一个鳏夫,一个寡妇,两个自由男女,也无把柄可抓。最关键的是,在首都新两会召开不久,中央一位大员来×市视察,对×市的防非工作给予了高度评价,还单独约见了梁晋生两个多小时。再考虑到梁晋生的出身谱系,其中包含了什么样的信息,给人留下许多想象空间。
  茹嫣给江晓力打完电话,心里就郁闷起来,总感到有些异常,惶惶不可终日。
  第二天,本市的各类媒体都报道了梁晋生率植物所和病毒所专家在北京成功召开两会的消息。网上也是一片乐观消息。茹嫣正要高兴,突然就想到了,昨天江晓力说的那个会议,梁晋生是在其中的。或者说,梁晋生的那两个会议,江晓力是在其中的。女人到了这种时候,总是格外敏感,直觉就出来起作用了。到此,茹嫣终于感到自己和梁晋生之间出了什么问题。要是正常情况下,江晓力的第一句话就该是梁晋生。会议一结束,梁晋生也会打来报喜电话,况且自己还是植物所的一员……想到这里,茹嫣便觉得事情正在起着某种微妙的变化。
  茹嫣不知道问题出在了什么地方?她一一往回追索过去,那一夜欢情之后,和梁晋生没有再见过面,所有的电话往来,都很亲昵,有时到了放肆的程度。唯一一次让梁晋生稍有为难的,是卫老师转院,但此事已经办妥,人也死了,其间也没有听到梁晋生有什么抱怨。再往深处想,自己几个帖子,说到小区封楼,说到打狗,这也是梁晋生都知道的事,只是自己将它们写了出来,梁晋生忙成那样,怕是连看都没有看到。即便看了,他也会理解自己的一片真心。自己不会为了两人私情放弃那种说真话的立场,这是梁晋生最喜欢的一点。
  第三天,就有了梁晋生率团回到本市的报道,紧接着,市里主要领导视察植物所和病毒所,嘉奖鼓励两所有关人员,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最后冲刺,为全国抗非战役作出贡献。
  几次,茹嫣都想给梁晋生打电话,这样的事,总是要祝贺一下才好。但她忍住了,她决心等梁晋生先打电话过来。
  日子一天两天三天地过去,没有他的电话,甚至连其他电话都没有。这种折磨人的沉寂,让茹嫣坐卧不安。有几次,茹嫣都怀疑自己的电话出了问题,便用自己的手机给座机打,又用自己的座机给手机打。她祈望有哪一样坏了,或者两样都坏了。但每次都是一拨就通,她一边拿着手机,一边拿着座机话筒,喂喂喂说着,分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茹嫣这才尝到了恋爱的折磨。
  那一夜之后,茹嫣知道自己身上的另一个茹嫣醒来了,一个沉睡了数十年的女人茹嫣醒来了。她发现,男女一起是可以做出这等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儿来的,是可以把一桩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事儿做得如此淋漓尽致浩浩荡荡的。几次她都想,便是在那一刻死去,大约也是一副无怨无悔心满意足的模样。妈妈每每催问他们办事的日子,她都大大咧咧支吾着。其实茹嫣更是度日如年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她以那个晚上为蓝本,将她和梁晋生将要开始的共同生活一遍一遍想象着。便是想想,也让她心旷神怡不能自已。连家里与那个晚上相关的一些物件,那个并不宽大的长沙发,那个梁晋生用过的马桶,那件梁晋生留下的皱巴巴的西服,甚至还有自己为梁晋生买的、他尚未穿过的拖鞋,都会引领她进入幻觉。
  多年来,茹嫣总是很隔膜的、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的身体,好像是一件陌生的的东西,自己并不想接近它熟悉它,保持一种礼貌得体的姿态。现在,茹嫣对它就格外地关注,格外地喜爱起来。她打量它,抚摸它,让它生出一些微妙的感觉,她常常不经意间就把自己的这种小动作,当成了两个人共同参与的游戏,仿佛那不是自己的眼光,而是他的眼光,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手,而是他的手。她在镜子里对自己凝视,对自己浅笑,对自己努努嘴抬抬眉,她想看见自己给他的表情。做着做着,她便会一笑,自己骂自己一声。那些个最寂寞最烦恼最孤独的夜里,茹嫣有了自慰,这是她多年来从未想到的。尽管她知道,许多单身女人都会这样,近年来医学界心理学界也都给这种行为相当的肯定,但是在此之前茹嫣是从未尝试过的。如今,她知道,她在通过一种幻象来完成这种爱的抚摸。但现在,她的这种渴望与期待,隐隐之中陷于了危机。
  无聊之中,茹嫣开了电脑,一个个网站看去。她很久没有去“空巢”了,打开来一看,就见原来论坛左上方自己和孤鸿两个版主的名字,只剩下孤鸿一个了。坛子里的内容又回到当初风花雪月那种,春天来了,有人就贴出一些花卉摄影,说一些往昔旅游踏青的故事。还有春夏饮食保健之类。前一阵子那种刀光剑影唇枪舌剑被一派温馨取代。一些熟悉的名字又出现了,只是她茹嫣已经不复存在,仿佛一阵清风,从这小园子里掠过之后,没留下任何踪迹。往前翻,就连前些日子那“我是狐狸精”的帖子以及那许多跟贴也不见了。就像早年读过的阿拉伯神话中,一夜醒来,昨夜的城堡变成一片沙漠。再看看自己的文集,倒还是在那里,证实着自己曾在这儿存在过,这也像那些神话,城堡消失了,沙漠中却留下宫廷中的一盏灯,证实着昨夜的一切并不是虚幻。
  茹嫣草草看着自己当初那些满怀热情一片纯真的文字,就好像看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做出的幼稚可爱之举。苦笑笑将页面关掉了。
  打开QQ,依然有儿子几日一次的报平安留言,说说近日生活,问问妈妈身体,叮嘱注意萨斯。茹嫣对儿子这种短小精干大大咧咧的留言常常有些不满足,总觉得说得过于平淡,但是转而一想,还是这样好,万一哪天儿子愁肠百结了,心事重重了,自己哪受得了?
  回复了儿子,还有几个QQ头像在跳,于是又一个个打开,都是数日以前的。其中那个一江春水说,好久没见你上帖,知道你不开心,想劝慰你一下,觉得你比我懂得更多,怕说不好。这个坛子上的人,大多是既得利益阶层,有的甚至是腐败家庭呢。你那些帖子,那些想法,他们当然不会喜欢的,你也别与他们较真。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我也不常来了。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说一声。
  另一个依然是从前那个说孤鸿老公双规的匿名者,留言是:警惕你最贴心的人!!
  茹嫣最怕看到这样的帖子,只扫了一眼,心就咚咚咚跳了起来。赶快关了QQ。
  至此,茹嫣已经非常后悔持守不住再次浏览“空巢”,再次打开QQ,让本来就惶惶然的心情更加低迷了。转而又想,这世上的苦楚,大多是由心造的,看看那些全然不顾“非典”如何猖獗,依然在菜市场摆着小摊的农村妇女,能够趁着涨价多挣几个钱就非常满足的样子,看看那些不管生意如何清淡,依然坚持着每天开业,一日日空守着,来一个人就满脸堆笑迎上前去的小吃店主,自己确实是在自找苦吃。
  草草吃了午饭,茹嫣准备好好睡一个午觉,突然就听得外面一阵锣鼓喧天。往窗下探头一望,一列车队开进了小区,停在了八栋门前,紧接着,车上跳下来各色人等,依然敲打着的锣鼓声中,一干人便排列在那根黄色警戒线前。几个电视台的摄像记者,却已经钻了过去,在警戒线里边找到了最佳机位。主持人也站到了摄像机前面,开始说起什么来。再接着,一个领导模样的女人,用一支手提扩音器对着八栋大声说起话来:××小区的全体居民们!八栋的全体住户们!现在,我代表市区街三级领导,代表区卫生局防非办宣布,八栋正式解除封楼!
  八栋的居民一个个打开窗户,朝着楼下欢呼,敲打着脸盆,菜盘,冰铁桶。性急的,已经连蹦带跳跑出了楼外。
  几位男女一字排开,像工程剪彩一样,将那根阻隔了八栋居民二十多天的黄色胶带剪断。
  那位女干部说,××小区和八栋居民们,和全市人民一起,经历了“非典”严峻的考验,取得了巨大的阶段性胜利,自从封楼二十多天以来,小区里没有新增一例患者……
  整个小区就像炸狱一样,十几栋楼房的人,像十几条溪流,从各个方向汇流到八栋门前那块空地上。平日那些牌友,舞友,花友,鱼友以及相熟不相熟的,那一刻就像多年不见的亲人,男的拍肩打背,女的相拥而泣,一时间很是感人。几架摄像机都忙不过来。
  自从封楼之后,茹嫣就一直没去过单位。眼下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所里报个喜讯。
  茹嫣想象着,自己这样一个禁闭多日受了不少委屈的人儿一进单位大门,肯定会得到许多怜悯与关怀,没想到单位里人并不多,几个一路碰上的,要就是远远折转而去装着没有看见的样子,要就是勉强挤个笑脸匆匆说句忙啥呢?就擦肩而过,连茹嫣想说一句解禁的话都来不及。
  茹嫣先来到自己的办公室,房里只有那个年岁最大的张研,多年来她是所里的考勤模范。张研说,没事啦?茹嫣说,刚刚宣布解禁,把人憋死啦。张研说,你那栋楼不是没封吗?茹嫣说,是啊,可所里就让我别来了,也算是嫌疑犯吧。她问张研,还有人呢?张研说,你还不知道啊?各个组都抽调人去攻关了,那个抗非药啊。
  茹嫣接着就到江晓力的办公室,房门关着,敲了半天没人应。这其实是她来所里的主要原因,于是就怏怏起来。再转到资料室,平日很热闹的地方,今天就小李一个人在噼里啪啦打字。见茹嫣来了,倒是很亲热,一个劲儿说,可真想念你,这阵子都要把我打死了。一天就是一大堆文件。
  两人于是说了一会儿“非典”。茹嫣就问到江晓力。
  小李说,江晓力现在已经是个人物啦!
  茹嫣问,什么人物?
  小李说,咱们和病毒所的事你不知道啊?
  茹嫣说,看了报纸,知道啊。
  小李说,江晓力现在是联合课题组协调办负责人呢,两边所长都得听她的。现在已经到防非指挥部那边办公去了。
  茹嫣本想去所长那儿问问,自己是否正常上班的事,突然觉得有些心灰意冷,转身匆匆走出大门。茹嫣拦了一辆出租,司机问她到哪儿,她才发现自己没有想好该到哪儿,待她一张口时,却说出来梁晋生那个宾馆的名字。
  到了宾馆,茹嫣就觉得自己太唐突,但出租车已经停下,司机顺手抬起了空车灯。茹嫣付了车钱,便硬着头皮向里走去。她对门卫说,是植物所的。门卫问,来开会的吗?茹嫣说是。然后便填写了一张表格。门卫撕下半截回执,递给茹嫣说,让对方签个字,出门要交的。又说,会议在801。
  茹嫣找到会议室,门关着,可以听见里面说话的声音。茹嫣想也没想就轻轻敲了两下门。有人过来将门拉开一条缝,茹嫣一眼就看见了他坐在长桌一端,离自己只有几公尺。茹嫣同时也看见了江晓力,她隔着一个桌子角,坐在梁晋生的旁边,正低头记着什么。开门的人悄声问找谁?茹嫣说,梁晋生副市长。那人问,有什么事?茹嫣说,很紧急的事。那人说,他正主持会议,你五点再来好吗?茹嫣说,你就跟他说,××小区有人找他。他知道的。那人还不相信,问,约好的?茹嫣说,是。
  走廊上那只电子钟一秒一秒地走着,茹嫣觉得自己就要坚持不住了,她看着那只钟,决定当那秒针走到十二的时候,自己拔腿就跑。
  梁晋生出来了,尽管他想到会是茹嫣,但是见到她还是显示出了吃惊的神色,他很快就笑了,轻声说,你可真会找啊!
  茹嫣说,我想你。
  梁晋生说,我也是。太忙了。
  茹嫣说,用一分钟打一个电话的时间也没有?
  说完,眼泪就没出息地涌了出来。
  梁晋生一见就发慌了,赶忙推开隔壁一间小房,将茹嫣带了进去,顺手将房门反锁上。
  梁晋生掏出纸巾帮茹嫣擦拭着泪水,一边笑着说,哎呀我可最怕女人哭了,你说该怎么办吧?
  茹嫣很快忍住了眼泪,自己接过纸巾将眼窝擦干净,一边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跑到这儿来了。我走了。你接着开会吧。
  茹嫣这样一说,梁晋生倒进退两难了,要不然,你在我房间休息一会儿,会一完我就来?
  茹嫣说,不用。你什么时候空了,给我打个电话。
  茹嫣说完,拉开房门就径自离去了。她一边匆匆走着,一边期待着梁晋生追上来,将她送到大门口,对她说上几句让她踏实的话。但是,后面并没有动静。
  门卫向她要回执,她说,梁市长正发言,没空。说完将那张没有签字的回执塞到门卫手里,大步离去。
  卫老师在一个特殊的时刻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死去了。
  开始,这个消息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那一段时间,历史老人像一个泼墨如海的导演,一时间将那么些惊心动魄的故事一把都撒到这世界舞台上了——“非典”还在全球肆虐,巴格达突然就被攻克了。对这一场战争的质疑却还在沸沸扬扬地争辩着,紧接着伊拉克的抵抗者就引爆了汽车上的炸弹。那个大学生以自己的生命,终结了一个恶法,与此同时,又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女教师横死,网络再一次掀起声讨大潮,由此引发新一轮的大讨论,直指深处的问题,还有投毒,矿难,大火及各类贪腐大案……
  社科联应允的关于卫老师的相关活动,一直没有音信。卫老师的一些友人和学生,也不相信这样的活动能说出什么有意义的话来。
  网上渐渐开始有了一些动静,先是几个思想文化网站,发了悼念文章,将卫老师近年的相关著作做成了专栏。海外对卫老师的研究文章,长长短短的也开始多起来,其中有许多国内不便说的话,也通过各种方式转了回来。一时间,对这位老人的关注多了起来。从卫老师文字中发现的思想意义也多了起来。一些人就开始发起一个活动:斯卫研究追思会。毛子是体制内人,多年来也浮在面上,与卫老师有多年交往,又在同一城市,各地的友人,便委托他牵头,筹备这一次活动。受到这么多学界前辈及同仁的看重,毛子想到社科联也曾有此打算,便一口应承了。当他与有关部门通气时,却遭到很明确的拒绝,并且希望他不要卷入此事。毛子便为难起来。
  毛子找到达摩商量。
  达摩说,这样的事,本来极简单,就是一帮人东南西北汇拢来,说说,谈谈,带来各自的文章,交流,汇集,为何要谁给一块令牌?
  毛子说,眼下这样跨省的民间活动,涉及的又是卫老师这样一位敏感人物,没有官方的支持,起码是默许,一来不能上主流媒体,二来怕会还有麻烦。
  达摩说,麻烦首先是在自己心中。你先自己就觉得这是一桩见不得人的事,怎么会堂堂正正去做呢?一边说着天下大道,一边心里打鼓?像一个贼?
  毛子苦笑说,你总是这样大而化之。我们说了多年,民主政治就是要学会妥协。
  达摩说,妥协是双方的事。只有对话,才有真正的妥协。
  毛子就有些为难地沉默着。
  达摩最后说,这样吧,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发邮件给有意参加者,以茶话会的方式一聚,各自把话说完,文章一交,就算了事。亲朋好友在一个茶楼坐坐,为一个思想者,为一个追求进步的文化人,为一个老共产党员,为一个一生廉洁没有多拿过国家一分钱的老干部,大家说说话,没事吧?
  其实,这件事一开始,达摩就知道毛子的困境了。一个瞻前顾后的人,一个没有给他以明确的安全担保的人,一个害怕得到一分同时又丢掉两分的人,一个内心的恐惧依然存在的人,在这样的时刻,你能对他做出什么样的期待呢?那次恶吵之后,达摩常常痛苦,甚至常常自责。他不能义无反顾地割舍他们之间数十年来生长成的血肉情谊,那是他生命经历的一部分,里面有些东西,已经超越了一般的价值判断。同时,自己不能改变他,更不能改变自己。许多时候,他都想,自己与毛子这种精神的关系应该打住,各行其是,将两个人永远留在那令人迷醉的“青马”时代,留在八十年代那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把今天删除。因为有了卫老师,两人不得不常常在精神上相遇,不得不面对一些冲突。达摩想,如今世道上,如毛子一样的人,犹如过江之鲫,为什么非要和一个自己最亲近的挚友过不去呢,你把今天的他当作一个路人,留住昨天的他,未尝不是一种更和善,更富于人情味的做法。现在卫老师已经离去,这一次活动完结之后,该是两人在精神上分手的时刻了,不然的话,怕是当年那一丝温情也会给打碎。毛子不是一个坏人,甚至不是一个小人,他只是一个漫长的时代慢慢打造出来的人。或许有一天,他会认识自己,并从中提炼出有价值的东西。但那是他自己的事,用卫老师的话来说,人只能自救。
  达摩说,这事我来操办,如果到时候一切顺利,活动依然由你来主持。如果有麻烦,要么被叫停,要么以一种非常模糊的方式举行,人数可多可少,时间可长可短,只是要表示这样一个事件曾经发生了,剩下的,大多是各人自己的文字。
  毛子听完,有些歉疚,也有些感动,喃喃骂了一句,狗日,带个紧箍咒究竟是不方便多了。
  毛子说完,拿出五千块钱,说筹备阶段怕是要用些钱的,你先拿着。
  达摩笑笑说,拿钱买个安逸?
  毛子说,你狗日说话总是这么难听。你就当这钱是为卫老师花的。
  达摩说,这次AA制,所有费用,与会者平摊。这钱算是暂时放在我这里,结完账后再说。
  毛子说,所有我能做的,我一样会做。
  达摩说,行,也有缺席的权利。
  在茹嫣为自己的恋情痛苦的时候,正是达摩几个紧张筹备卫老师研讨追思会的时候。达摩每天要与许多人打电话,发邮件,接收整理打印一些与会文章。眼见得时日越来越近了,达摩又得去联系场地。
  本市还在“非典”包围之中,其他一些疫情稍轻的地方,警惕性又很高。对疫区来的,常常是不问青红皂白先隔离十几天再说,差不多是一次行政拘留。
  达摩后来联系到了一处新开辟的旅游景区,在一百多公里之外的山区,那儿本来就人气不旺,“非典”来了之后,更是冷清。对方一听说是有百十人的一个活动,热情得很,说咱这儿一颗“非典”病毒都没有啊,你们来了,等于是分分钟都在给你们洗肺!现在哪还能找到这样干净的地方?吃住也很便宜。
  那天茹嫣从梁晋生的宾馆出来,发现离达摩家不远了,要了车,向达摩家的方向开去。
  茹嫣还是忘记了达摩的家,也没带门牌号码,到了那一片迷宫一样的宿舍区,转了几圈,不得不给达摩打了电话。由达摩出来将她领回家去。
  茹嫣说,解放了,出来透透气。
  达摩一听大喜,检讨说,这段时间太忙,没去你那儿慰劳。
  达摩的妻子还没下班。女儿依然在张罗孩子,孩子变化很大,白白胖胖,黑眼睛滴溜溜神气得很。屋子里除了坐月子的气息,还有了孩子的尿气奶气。
  茹嫣见达摩那间小小的卧室兼书房里,电脑正开着,打出的文件堆了一满桌。
  达摩就说了卫老师的纪念活动。
  达摩笑笑说,墨盒都换了两个,像个打印社。想拿出去打,太贵。
  茹嫣说,你该告诉我一声呀,怎么着也可以给你搭一把手。刚好这一阵子又闲得很。
  达摩说下周他要去那个预定的开会地点看一看,将一些事儿落实一下。茹嫣一听,便说她也去,这段日子快憋死了。
  达摩说,也好,两个人,有个商量。
  聊了一会儿,达摩便诡谲地笑笑说,你好像遇上什么事儿了。
  茹嫣一愣,说,你看出什么事儿了?
  达摩说,你嘴里说着的,和你眼里说着的,不一样。
  茹嫣苦笑说,看得出眼里说什么吗?
  达摩说,当然。
  茹嫣知道,自己到这儿来,就是想和达摩说说自己。一看达摩忙成这样,便说,下周去的路上再对你说。
  茹嫣讨要了一些自己可以回家做的事,便告辞了。她惦着梁晋生可能要来的电话。
  会议快六点才结束。梁晋生在宾馆宴请与会人员。
  吃完饭,梁晋生回到自己的房间,梳洗一下,正要穿衣出门,江晓力敲门进来,将会议纪要递给梁晋生说,你看看,我今晚让人打出来。
  这一段时间,江晓力焕发出美轮美奂的聪明才智与用之不竭的工作热情,一应事务,安排得妥妥帖帖井井有条。她一改惯常作派,不施粉黛,衣饰俭朴,熬夜加班,四方奔走,非常吃得苦,人都憔悴了,与梁晋生原来印象中的娇娇小姐判若两人。与梁晋生一起外出期间,她还很精微也很有分寸地照顾着梁晋生的衣食起居,有些杂事儿,要就给他担了,要就给他挡了,让他的工作紧张之中插进了些许宽松。还催逼着他忙里偷闲去探望了自己的老母亲。梁晋生出行无数,像这次这样省心的,还没有过。其间最重要的是,在活动结束之后,与梁晋生一起去拜望了自己父亲的几个老上级,老战友。他们人虽然已经退下,但是在京城依然可以说得上话。他们的下一代,有的也已经接上了班。
  梁晋生接过会议纪要草草看了一下,说,你看行就行了,你现在也是个负责任人呢。
  梁晋生说完,就准备出门。
  江晓力说,要出去?
  梁晋生说,是,有一点事。
  江晓力说,我希望你不要去了。
  梁晋生一听,就顿住了,笑笑说,你知道我去哪儿?
  下午茹嫣来敲门的时候,虽然江晓力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但是她已经知道了是谁。等到梁晋生回到会议室,就见他神情恍惚,似听非听的样子。
  这一段时间,江晓力和梁晋生都没有提到过茹嫣,仿佛这个对于他们两人来说见面必谈的重要人物不曾存在。他们也不曾说到其他任何私人的话题,像两个素无私交公事公办的上下级。连称呼都改成了梁市长江主任。许多年前,她随父亲叫小梁,相熟之后,叫梁哥,叫晋生,从来没有叫过他的官衔。到近年生出了恋情,干脆什么都不叫了。梁晋生则一直叫她晓力。江晓力从来没有对梁晋生表达过什么,或者说她所有的表达都是抓不住把柄的,她知道梁晋生看得懂,但可以装作不懂,这样避免了两人的许多尴尬。这些,连她的父母都蒙在鼓里。只有一次,和三两密友相聚,喝醉了酒,哭了一场,说了一些糊涂话。酒醒后,她隐约感到自己漏嘴了,与她们一一打了招呼,暗示她们在此事上封嘴。那几个密友也装糊涂,说没听见你说什么啊。她笑笑说,那就好。所以,当那天茹嫣突然问起这档子事,让她觉得又突兀又难堪,好像被一个衣饰华丽的漂亮女人,突然看见自己穿了一双破袜子一样。那天她很平静地将这件事遮掩过去,但从此心里便种下了一个大疙瘩,耿耿于怀不可去除,随时间推移越长越大。
  江晓力一边收拢着稿子,一边淡淡说,你不应该再去了。
  梁晋生就坐了下来。
  江晓力给他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也坐了下来,缓缓说,这事怪我。当初给你做媒的时候,对她的了解并不深透。
  梁晋生不语,只是端起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喝着。
  江晓力说,后来发现,你们不合适。
  梁晋生问,为什么?
  江晓力说,她太任性。她的任性是骨子里的。她太自傲,那种自傲是不动声色的。还有,她有些自私,有些矫情,有些故作姿态。
  梁晋生喃喃说,我倒喜欢这些……我也没觉得她自私。
  江晓力说,有人自私是贪财,有人自私,是贪恋自己的声名……如果你们都还年轻,如果你现在没担着这一份工作,如果你想早早去过那种老百姓的日子,我不会说这些。
  梁晋生说,如果我确实是这样打算呢?
  江晓力笑笑说,不会吧?你再斩钉截铁说一遍?
  梁晋生想想,终于没有说出口。
  江晓力说,你知道,在市里这一大帮子人当中,你是最该上去的。你的长处和优势,你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你的教育背景最好,正儿八经的文革前名校毕业,同时,那里还是你的政治资源。你不群不党,眼下看起来好像势单力薄,但是对于上面来说,恰恰是他们喜欢的。经济上,我可以说,你是最干净的一个。还有,你形象好,口才好,风度好,身体也好。这都是当代官员极需的一些条件,临时抱佛脚去学都来不及的。
  听到这里,梁晋生笑了,说,你要是中组部部长多好。
  江晓力却认真说,我就是以中组部的眼光来看你的。
  梁晋生竟有些沮丧起来,直说着,唉,好端端的,给你搅得……
  江晓力知道已经打着他的软肋了,更进逼一步说,我刚才说的那些,只是她个性上的一点问题,你要喜欢,也属正常。男人恋爱的时候,就喜爱那些使性子,耍脾气,娇滴滴动不动就抹眼泪的女人,挺刺激的,也能显出男人的宽宏大量体贴入微,特别是上了一点年纪的男人,还能找到一点青春少女的疯野。
  梁晋生说,你怎么琢磨得这么透啊?
  江晓力不理他的调笑,自顾自说着,如果个性脾气只是小节,我发现在最重大的问题上,她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说到这里,梁晋生才当真起来,问,这话怎么说?
  江晓力说,原来,我觉得我们都是老干部的子女,在一些基本立场上,该是一样的,可是你看看她在网上的那些文章,你看看她喜欢和一些什么样的人来往,你看看在你最为难的时候,她干了一些什么事情?这些是我最不能容忍的,我已经憋了好长时间了。
  梁晋生问江晓力说的这些究竟有什么具体凭证。
  江晓力就一一叙说了茹嫣在网上一些帖子内容,一一叙说了她和达摩、卫老师以及那些异端的关系。
  江晓力说,开始,我以为她只是幼稚,单纯,图个新鲜。但是,后来发现,那是她真实的观点。对此我真是大吃一惊,一个老干部子女,如何会变成这样?后来一想,她身上有太多她母亲的影响,她母亲的思想意识中,就有许多封资修的东西,没落阶级的东西。还有那些西方文学作品的影响,她想当一个叛逆者,这也是一种时髦呢。这十多年来,苏联解体,东欧剧变,一些人,特别是那些党内的投机分子就蠢蠢欲动了。还有那些所谓的革命后代,想提前积累一点资本,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也好分上一杯羹……而这样的一些人,恰恰就是某些人最需要的,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这就是为什么她一有什么文章,那些唱反调的网站,那些海外的网站就会转载,这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梁晋生说,要说叛逆者,我们多少无产阶级革命家可都曾经是叛逆者呀——
  江晓力激动地打断他说,叛逆只能有一次,第一次,是打江山的忠臣。第二次,就是谋反的逆子。
  梁晋生笑笑说,晓力啊,我觉得你的这种认识,还停留在我们年轻时的那个时代。如今,只要你说得有道理,美帝苏修的,我们不是也会接受么?我们不是正在渐渐融入国际社会么?不是也在吸取西方政治文化中的一些于我可用的东西么?
  江晓力说,我一点都没有停留在那个极左的年代。我觉得,今天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我知道,我们眼下麻烦很多,我们有些干部把自己的形象弄得很坏,和老百姓的矛盾越来越大,我们个别当官的,干的坏事越来越多,越来越可恶,可以说,到了十恶不赦的地步。但是,这都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不能让别人来操办。一旦交给别人来操办,不要说你我这一代人,就是我们的父辈,也会被他们糟蹋得一塌糊涂。你看看茹嫣那些朋友们写的文章,你就会明白这一点。这里面没有是非,只有胜负。而且,我就不相信,他们当了官以后,会比现在这些人更好,他们就不会贪污腐败,就不会仗势欺人。文革的时候,我们见得还少吗?
  梁晋生问,你是说茹嫣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江晓力说,原来我以为是一样的,现在我可以很肯定地说,不是。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文如其人,人如其文。那些东西,没有谁逼着她写,她竟然会把我们共产党的城市,说成是一个可耻的城市。她竟然会把“非典”中暂时的麻烦,说成是我们撒谎。你只要看看她那些用词,她从来不说“我们”,她只说“他们”!
  梁晋生说,我想,她说的他们,不是指我们。
  江晓力说,包括我们。
  梁晋生沉默着,似乎在努力理解江晓力的这一番话,很久才说,我觉得她很多感觉是对的,她有一种很可贵的正义感。她已经超越了一种狭隘的集团利益,这应该是一种真正的共产党的胸怀。
  江晓力冷冷一笑,市长啊,你真是一个温情脉脉的人,一个把我们自己的事业往死里说的人,这种共产党的胸怀可真是够宽广的了。
  梁晋生说,晓力,我坦率地跟你说,在这一点上,我和她有许多相同之处,我看不惯现在的许多事和许多人,他们和茹嫣比,要坏得多。
  江晓力说,所以,共产党才真正需要你这样的人,哪一个政党都不喜欢坏人,不喜欢假公济私碌碌无为的人。以前那一套,老百姓不信了,我们自己也不信了,但是,这一切只能由我们自己来改,改得鼻青脸肿,改得头破血流,都行。最重要的一条,不能掘我们祖坟,不能断我们的后路。谁想这样做,你有一万条理由,也不能答应的。梁市长,我认真说一句,你如果真的认同她,我尊重你的选择。你如果和她在这最基本的地方不一样,我劝你就此打住,不仅仅为了你的前途,也是为了你将来个人生活的幸福——和一个女人同床异梦,是什么滋味!
  梁晋生学工出身,毕业后一直做技术工作,后来虽然当了多年领导干部,但那已经是改革开放之后的事了,又是管具体事务,从来没有细想过这一类党国大计,听了江晓力一番高屋建瓴雷霆万钧的宏论,一时就犯糊涂了,半晌无言。
  江晓力说完,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掏出一叠打印稿来,递给梁晋生说,这是一些从海外网站上下载的,都是她写的,后面还有一些呼应文章。以前,那些反对共产党的人还声东击西含沙射影,你现在看看,已经明火执仗了。你把这些看完了,你觉得还是要去,也来得及。这些东西,市里一些人也见到过,不过不是我给他们的。他们也隐约感觉到你和她的关系。
  梁晋生有些激动了,我不相信,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有人还会以这样理由找我的麻烦!
  江晓力说,别人当然不会以这样的理由找你的麻烦,要想找理由,理由就遍地都是。光就是这次非典,就够你受了,这还算好的,最多是渎职。要是找几条经济上的,怕就比这更麻烦。
  梁晋生一字一顿地问,找我的经济问题?在我们这块地盘上?
  江晓力一笑,反问说,怎么,你不信?找不出来?
  梁晋生一时竟被这样的诘问弄糊涂了,不那么理直气壮地问,编?
  江晓力又笑笑说,哪需要编?
  梁晋生狠狠看着她,没有言语,似乎在想自己是否有什么真把柄被人抓住。
  江晓力终于忍住笑说,你呀,你这样的人,没事也真会被人诈出事来呢!你想想,你收过礼吧?买过股票吧?出国期间有些开销吧?引进过项目吧?批过工程吧?退一万步说,你确实干干净净,你能保证你的下属都干净?你能保证你过问的项目都干净?将他们弄几个起来,你能保证他们不会乱说乱咬?即便查来查去没查出什么,风声早已传遍天下,你的时间也耗得差不多了。光是你那个什么沙滩,上百万的一片沙子,你当就没有人琢磨它?
  江晓力说到这里,梁晋生就有些反应,直盯着江晓力,缓缓说道,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江晓力说,等你听说了,可能就晚了。你还不很清楚你前一段时间的处境,到了眼下,正是一次转机。所有的事情,都还有余地,都还可以做另一种解说。
  江晓力说完,清理了自己的东西就要告别了,她无奈地自嘲一笑说,你看,先做了一个大善人,再做一个大恶人,你要不爱听,你就当个耳边风吧,我也不会再去对第二个人说了,也不会再对你说第二遍了。你知道,对我来说,把这些话说出来,也不容易,一个是我多年的女友,一个是我最敬重的男人。
  梁晋生显得很疲惫,怏怏说,你呀,这些话晚些说不好吗……你还嫌我现在身上的麻烦事儿少了吗?
  江晓力说,到时候,你又会说,干嘛不早说?
  出门前,江晓力像记起什么一样,说,上次×××来,和你谈过一次话?
  梁晋生说,是。
  江晓力问,谈的什么?
  梁晋生说,了解一下防非的问题。
  江晓力意味深长地笑笑说,不止这些吧?
  梁晋生说,别的就不能说了。
  江晓力说,你不能说,我说吧。反腐的问题。他们还找了一些离退休老人,了解市里情况,几次有意无意提到你。
  梁晋生心一紧,提到我?
  看着梁晋生的脸色,江晓力笑了,说,不过提法不一样。那些老人也说了你不少好话。好了,今天晚上,我坏了你的情绪,这几天加紧工作,将功赎罪。
  茹嫣到家的时候,天还没黑,想着梁晋生那边的会议该完了,便一心开始等候他的电话,她甚至觉得,会像从前那样,他就突然出现在楼下。天渐渐黑了,她想,他大约在吃饭。过了个把小时,她想,也许还得洗个澡。再往后,猜测是不是又有什么人找,耽搁了?她记得有几次,他都是很晚才来电话的。一直到十二点过了,茹嫣才知道,自己这一晚上,其实是在不断地编排着理由安慰自己。
  茹嫣等着梁晋生。
  这是一种一分一秒的等待,是一种无时无刻的等待,是一种如影随形无法摈弃的等待。
  日子一天天艰难地过去着。她及时地交纳座机费和手机费,她时时注意电话的话筒是否放好,她哪怕只是到楼下扔个垃圾,也会将手机揣在口袋里……
  这是一种度日如年如坐针毡的等待。
  有几次,她的手指已经按在了电话键盘上,或者穿好衣服恍惚出了门,最后她都把自己给控制住了。她已经很失态地撞上门去找过他了,已经让自己看见了一个最不愿看见的场面。她不能再重复这样愚蠢的做法。在茹嫣的记忆中,她这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作践过自己,这让她很羞愧,想想就有些瞧不起自己。随着这种暧昧的沉寂越拖久,这种窘迫感就越强烈。几次她都想横下一条心,像那些发了疯的痴情女子一样,不管不顾地去缠绕他,追随他,责骂他,央求他,甚至威胁他……把一张脸扔到太平洋去,别人做得,自己为何做不得?痛快淋漓之后,不管后果如何,总可以让这事有一个了结。
  茹嫣乱了方寸,茹嫣开始反省自己,人总是在失意的时候,才有机会自我反省的,哪怕这种反省有某种自虐的意味。
  自己对梁晋生是不是过于矜持?是不是有一种表演式的故作姿态?自己从没有主动向他表达过依恋与热情,每次都是让人家大市长屈尊提出各种节目。对他的言语,也常有不敬,看似打趣,实则有一种占上风的骄矜在里面……
  她实在找不出他这样做的理由。是一次没心没肺的玩弄女性?如今世道,花如此大的代价去玩弄一个四十好几的女性,成本是不是高得离谱?再说,那唯一的一次,还是自己发动的。玩弄感情?在焦头烂额百忙之中花如此漫长的时间做一次感情游戏,只有心理不正常的人才干得出来……
  茹嫣想了许多,唯独没有想到自己那些性情文字对一个官场中人的伤害,她一直还以为就像梁晋生开初时说的那样,文如其人,人如其文,他是喜爱这些的。
  茹嫣又想到江晓力,自己对她的态度,亲近与平和之中,有没有某种孤傲?在得知梁晋生曾拒绝了她而选择了自己之后,是不是有某种自得,进而对她怀有一丝丝怜悯?在她为自己与梁晋生牵上线之后,自己很少主动与她交流的,即便知道她对这件事抱有很大的兴趣,甚至是一种复杂的心境,自己也不太去体恤这些,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想了许多之后,心里便有些发虚了,愧疚得不行,又不知如何来弥补自己的这些过失。哪天请他们俩一起来家坐坐,半真半假地把自己批判一通?各自给他们写一封信,说说家常话,然后将一些意思也夹在里面?干脆到江晓力那儿去一次,先向这个大媒人讨讨好,有了她的全力支持,许多话就无须自己再对梁晋生说了。想到后来,茹嫣突然厌恶起自己来,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这些你能做得出来吗?这样的事可以用这样的方法来弥补吗?茹嫣是一个太自尊的人,自尊到宁可玉碎不可瓦全。在她的一生中,有几个非常要好的朋友,都是因为某一次小小的龃龉,甚至一次误会,让她觉得一样最完美的东西被碰伤了,然后宁愿忍着苦痛,彻底砸碎了它。她宁愿让过去那珍贵的一切,在伤痛中成为回忆,也不愿将就地让它带着疤痕保存下去。就像网站上,许多人可以撕破脸皮大打出手,弄得各自伤痕累累,数日数周之后,又若无其事地或笑脸盈盈地回来,说一些闲话犹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茹嫣不行,一旦她觉得情缘已了,便永不回头。甚至连一句从此别去的话都不说。
  茹嫣决定什么也不做了,要不然,她会终生厌恶自己。她宁愿以泪洗面,她宁愿惶惶不可终日,她宁愿在自责与思念中苦苦等待。
  那天一清早,给杨延平做好吃喝拉撒的一应准备,茹嫣按约定来到长途汽车站和达摩会合,坐上一辆空空荡荡的豪华大巴向城外开去。达摩说,如果顺利,晚上就可以赶回。达摩说,本来毛子说好,他开车去的,前几天,接到省里一个重要会议的通知,只好作罢了。茹嫣说,她喜欢这种大巴,车身高高的,好看风景。
  一出城,发现搅和在“非典”和一堆自寻的烦恼中,竟不知春已将逝,田野里早已是一片盎然生机,一片初夏的景象。推开一隙车窗,风是那种暖暖的熏风。做少女时,茹嫣最经不得这样的风,一旦被它抚在身上,便有一种惆怅满怀又躁动不已的感觉,想笑想哭想跑想跳想大声歌唱,还有就是想和自己幻觉中的某个角色恋爱。
  天高地阔,阳光明媚,山清水秀,浓淡相宜。
  公路护栏外,远处田野间,偶尔见到农夫和他的牲口在静静地劳作,像一幅无声的风光片。万籁俱寂,只有车轮在高速公路上打磨出的滋滋声,仿佛是一支响箭在空气中飞行的啸声,快乐又单纯。
  广阔的田野渐渐变成起伏的山丘,茸茸如毡的稻田,也渐渐变成一簇簇错落的林木。大巴到了县城便停下了,达摩和茹嫣又换了一辆专门去山里景区的中巴,开始驶上一圈圈盘旋向上的山路,绿色渐渐浓郁起来,空气渐渐清冽起来,有一种比田野更加纯净的感觉。
  一路上,茹嫣和达摩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更多到时候,茹嫣一边看外面的风景,一边感叹几句。达摩将高靠背放倒,时而发出点小鼾来。他说近来是有点累了。说完不久,又睡着了。一直到了进山,才激灵起来。
  达摩突然说,你那天说有什么事要讲讲的?
  茹嫣淡淡一笑说,把这一路看了,觉得可以不说了。
  达摩说,放下啦?
  茹嫣说,好像是。起码眼下是这样。
  达摩说,有些事一时看来很重要,置身事外一看,其实并不像你想的那样。
  去的地方叫一个很古雅的名字:紫岩山寨。是一个同名老林场改建的,景色果然很好。除了山坳里几处吃住的房屋,没有人工景点,都是自然本色。山林是山林,溪流是溪流,石头是石头,连花草也都是野生的,疏疏密密任由性情地生长着。山寨看来生意确实清淡,连工作人员也没几个,给人感觉就好像是一个山区的自然村落。有几只普通的山狗在闲逛,见了达摩两个,虚张声势地叫了两下,也就算了。其中一只来到茹嫣跟前,耸动鼻子在茹嫣的裤腿上一个劲儿嗅着。达摩说,你身上有狗味呢。
  说着,屋里就有人出来了。
  紫岩山寨的人带了他们两个看了住房,都是那种新建的原木小屋,每栋有四五间客房,每间可住两三个人,总共可以接待七八十人,万一多了,可以加床,还可以打地铺。山寨的人说,都是木头地板,架空的,隔潮得很,晚上要冷了,可以给你们烧火盆。
  这些,都是茹嫣极喜欢的,还没谈价钱,便一个劲说,太好了,太有意思了!我就睡地铺。
  山寨的人很得意,说,我们这地方,是那种有品味的,才喜欢。我们有电,就是不想用空调,喝泉水,吃野菜,烧柴火,绿色旅游,就是这个意思。
  谈好了房钱饭钱,达摩签了一个协议,交了一千元定金,事情就算办妥了。
  等待下一班车还有两个小时,山寨的人便留他们在自己的食堂里吃了便饭。吃完饭,达摩和茹嫣下到停车场,在山口边一块岩石上坐下,等车,看风景,看蓝天,看远处的云山雾海,一大口一大口呼吸山里的好空气。达摩静静地坐着,坐得也像一块石头,像在想什么,也像什么都没想。
  和达摩在一起,茹嫣很踏实,很宁静。仿佛是一个可以依赖也可以熟视无睹的兄长,尽管感觉中他比自己还要矮小半个头。达摩是那种初初看起来全然不会引人注目的人,但是相处时间久了,你会觉得他哪儿哪儿都很让人舒服,就像山里的风,无形无影却爽然适意。在他那儿,没有不可消解的愁苦,也没有不知轻重的骄狂,只有一种淡定超拔的沉静,一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通透。你不说,他也知道,你说了,他也懂得,他不给你火上浇油,也不给你隔靴搔痒,他会不经意地用极简略的方式,给你化解掉心中的块垒。就像一个好的按摩医师,谈笑间,就给你将扭了筋淤了气的地方疏通了。茹嫣便想起那个本来为男人发明的词儿,红颜知己。对于女人来说,可不可以叫做蓝衫知己呢?茹嫣想,不论网络给自己带来多少烦恼苦涩,结识了这样一个人,也值得了。
  卫老师的追思会依然在紧张筹备当中。茹嫣从达摩那儿接过了一些活,自己在家干着,收发邮件,校改稿子,有些手写的文稿还须录入,然后拷盘拿到外面去打印。一边干着,一边读着,就觉得卫老师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那些写稿的,不论是卫老师的同龄人,还是年轻后生,也是一些了不起的人,他们的思想,常常像暗夜的电光,让人震慑又让人炫目。他们想着那么多自己不曾想过的问题,他们用那样生动犀利又那样美丽的语言,叙说着自己曾认为是那样坚硬生涩的话题。她发现,这个世界上是有两种诗的,一种是情绪的,一种是精神的,前者像海涛像流云,后者就是电光与惊雷。
  临到开会的一周之前,达摩说要印一张纪念卡,需要卫老师的一张照片,让茹嫣去赵姨那儿找一张。
  赵姨拿出几本相册让茹嫣挑。茹嫣一下就看中了那次卫老师八十大寿照的一张,是抓拍的,卫老师和赵姨两口子不知为什么正在笑,那笑意特别的淳厚,特别的沉静,又有一丝年轻的调皮与羞涩。从窗外射进来的侧逆光,在他们的脸上投射出一道道岁月刻下的皱纹,白发像太阳一样耀眼,衣衫像火一样燃着。茹嫣说,就这张!太好了!
  赵姨说,还是找一张老卫单人的吧。
  茹嫣说,您看,还有比这好的吗?
  赵姨说,那就把我去掉,我知道我在旁边就行了。
  茹嫣收好照片,就问赵姨,您和卫老师结婚的时候,多大岁数了?
  赵姨说,快六十了吧。
  茹嫣问,那卫老师呢?
  赵姨说,他大我一轮。
  茹嫣暗想,真是巧,又是一个大一轮的,便想,年轻时,读《简?爱》,觉得一个那么老的姑娘,再爱上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老男人,总觉得不可思议似的。其实简?爱当时也就三十多吧?
  茹嫣笑笑说,挺佩服您的勇气的。
  赵姨说,爱是没有年龄的,我以前也不懂这一点。
  茹嫣问,在那以前,您一直独身?
  赵姨说,是。
  茹嫣问,就没有恋爱过?
  赵姨故作嗔怪地说,来清查我的情感史?
  茹嫣脸就红了,忙说,我是在想,一个这么丰富的女性,如何独自一人度过那样漫长的岁月,而且又是那样险恶的岁月……
  赵姨说,一个人是否幸福,不在于她得到了多少东西,而是她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一件东西。
  茹嫣问,您得到了?
  赵姨说,是。
  茹嫣问,您没有因为得到得太晚而惋惜过?
  赵姨说,那怎么会?我倒是为自己在临近晚境的时候,能够得到而庆幸呢,一直心怀感激。一个人的幸福,不在得到的时间有多长,而在终于得到,从此不再失去。
  似乎被茹嫣触动了什么,赵姨像一个少女一样回忆了那一次与卫老师邂逅的会议。她说,她遇见卫老师几乎是一种天意,一种命运的执著安排。本来,有无数因素在遏止他们的相逢,但是这一次,折腾了她大半辈子,也折腾了卫老师大半辈子的命运,终于坚决地垂青了他们。先是她的会议通知被系里秘书弄丢了,临到开会前几天,接到电话,她的课调不开,剩下一天的时候,没买到火车票,上车前夜,又发起烧来……但是鬼使神差的,她竟然还是到会了。由于迟到两天,她被安排到男宾的那一层楼,与卫老师对门,和卫老师同一房间的那位先生,又是她的熟人,那位熟人因事提前离会,第二天一早就走,就是在那个晚上,茫茫人海之中,悠悠万世之隙,她和卫老师相逢了。一周的会议结束,她对卫老师说,我回去准备一下,来和你一起生活。卫老师笑着说,我就等你这句话。你不说我也要说了。
  至此之前,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从来没有小于一公尺。
  茹嫣听了当然是非常感动,说,您应该把这些写下来,与此相比,如今那些男欢女爱的东西,是太过轻薄了。
  赵姨说,有些东西,只能是两个人拥有的。等我也死了,你怎么写,我就不管了。
  赵姨说完,别有意味地盯着茹嫣,兀然问了,你在恋爱?
  茹嫣一下就慌乱了,支支吾吾说,您怎么看得出来?
  赵姨笑笑说,在干什么就吆喝什么呗,就像生病的就爱说病。
  茹嫣不知怎么,就把她和梁晋生的事原原本本倾倒了出来。
  赵姨一边听,一边插几句问话,待茹嫣说完,赵姨想了一会儿,缓缓地说,这事怕已经打住了。
  茹嫣一听,心里就酸痛起来,她最害怕这句话,也最希望听到这句话,她知道,只有说出来,自己才敢正视这件事。不语间,眼泪就流出来了。
  茹嫣嗫嚅问道,您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赵姨说,有一处,你自己怕没有注意到,很重要的一处。
  茹嫣问是什么。
  赵姨说,一个人想追寻普世的价值,追寻终极意义。另一个人,怕还是脱不了现世的功名。
  茹嫣辩解说,他不是那样的人。
  赵姨说,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那样的人,事情常常就是这样。
  茹嫣狠狠心,将那个夜里的事也说给赵姨听了。也说了由此自己发生的变化。
  赵姨感叹说,是啊,这事对咱们女人来说,特别是受过古典教育的女人来说,是刻骨铭心的,就像自己给自己签了一份卖身契,还是心甘情愿的。但是,没有灵犀相通的情爱,以后怕会更痛苦。
  那天茹嫣和赵姨说到很晚,赵姨说到她和卫老师一些最日常的生活,生病,做饭,冬天的严寒,夏季的停水,周边建筑工地的噪音,被小偷偷去刚领的工资,最后赵姨说到的一件事,就让茹嫣震撼了。赵姨说,结婚的时候,她已经过完了更年期,卫老师多年单身,又有许多疾病,已经不能像正常夫妻那样了,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她还是一个处女。但是,她认为,卫老师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男人。
  听到这里,茹嫣半天没缓过气来,然后惴惴地问,你们像兄妹一样生活?
  赵姨笑了,说,那怎么会?你想,两个恋人之间,又都是非常开放的人,跟你说吧,所有男女之间的幸福,我们都享受过,他走了之后,我常常会回想起我们之间的一切。在这个意义上,我依然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呢。
  老太太的那种天真无邪,那种坦然无忌,让茹嫣觉得自己才像一个老太太了。
  茹嫣问起卫老师的安葬。
  赵姨说,等以后吧。我和他说好的,以后将我那一把,也放进去,就算是最终的会合了。
  赵姨带了茹嫣来到卧室,那只棕色的小木盒就放在矮柜上,旁边是那听生锈的茶叶罐。
  赵姨说,他也说了,这一盒茶叶,陪他半个世纪了,最后也倒一起算了。我有个愿望,想看看这个女人是什么样子。我一直觉得,她是我的前身。不知道如今谁还有这个女人的照片呢?
  就在会议预定召开的前两天,达摩接到紫岩山寨打来的电话,说接到通知,在“非典”期间,不得接待任何大型活动。对此不可抗力的变动,表示非常遗憾。要达摩告知邮政地址,以便退寄那一千元定金。
  从不在陌生人面前说粗话的达摩听完后破口大骂,日你妈的!你们怎么不早点说!“非典”又不是昨天才来!
  剩下的就是一片忙乱,打电话,发邮件,在几个网站上出通知。但还是有十几个人没能及时得知,正从各方赶来。达摩只好叫上毛子、茹嫣在预定集合地点守候。许多人没有见过面,他们怪怪地举了一个纸牌牌,写上××会议,紫岩山寨。然后对每一个兴致勃勃前来报到的人说,会议因故取消。也有人时间错过,便径自寻去了紫岩山寨,扑了一空。回去后发来邮件,自我解嘲说,算是一次自费旅游,风光不错。
  这样的结局,让一直忐忑不安的毛子松了一口气,他同时卸下了两副担子,一副是道义,一副是恐惧。
  毛子嘴上不干不净地骂着,说等日后时局好转,这会总是要开的。前面花掉的钱,就算他的。
  达摩说,没怎么花钱,以后要开再另说吧。还是将那五千块钱给了他。
  印制纪念卡用去一笔钱,但是这一笔钱赵姨坚持要由自己来出。
  那份会议纪念卡印得很精美,很别致。对折4P,窄32开,土黄布纹纸,首页印着卫老师那张裁剪下来的像,因为没有了赵姨,就像是对着所有持卡人在微笑。照片下面是从卫老师那本记事本上翻拍下来的几句话,题记说明是斯卫绝笔:“不是的时候,他们说是,是的时候,他们又会说不是。”
  字迹怪异潦乱,语意艰涩莫测,像一幅远古时代的岩刻。许多人初初看到,都要猜认半天,然后才恍然大悟,刚刚笑起来,又沉重下去。
  两面内页是卫老师的生平和著作年表。底页摘录了一些友人的话语。
  这份纪念卡只印了一百份,又是一次流产会议的遗留物,后来成为朋友们一种收藏的珍品。许多人来信索取,已经没有了。
  茹嫣读过许多情爱小说,缠绵悱恻的,惊心动魄的,生死相许的,花好月圆的,不论悲喜,都会有一个结局。如今她的故事,却一直不明不暗地绵绵无期地延宕着。自打她去了宾馆之后,她已经痛下决心,绝不再主动联系梁晋生。梁晋生呢,似乎也痛下了同样的决心,一直没再找她。甚至连茹嫣的母亲,过完五月,也不再提起女儿的婚事,每次通电话,什么事儿都说到,唯独不再说那个人。
  这真是一种比大悲大恸地动山摇更令人恐怖的结局。这是一种心灵的凌迟,缓缓的,一小刀一小刀地割着,血一点一点地流着,不知何时是个止息……
  茹嫣发疯一样让自己做各种各样的事情,将家里角角落落里里外外打扫整理了一番,将家里多年来没有动过的衣物被褥彻彻底底清洗翻晒了一遍,发了疯一样四方购物,买吃的,买穿的,买用的,数十天中,让自己疯长了七八斤肉。入夜之后,看书,听碟,上网,写文章……一直弄到自己筋疲力尽,草草洗洗,倒头就睡。
  江晓力说得是对的,“非典”终将会过去,国人很快会忘掉。
  想想一个世纪以来,有多少看着看着过不去了的事情,说过去竟过去了。有多少以为刻骨铭心永世不忘的耻辱与仇苦,说忘掉就忘掉了。用卫老师的话说,时间真是一个很厉害的东西。
  从四月下旬以来,曾经一日日像汛情一样往上飞涨的疫情,到六月,开始一日日回落。老百姓本来就无法知道甚至并不真正关心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非典”病人,前一阵子的那种恐慌,更多的只是一种心理游戏,让自己平淡庸常的日子,多一些戏剧张力。所以,一当央视每日下午四点开始报告全国各地的疫情,也就是东几个,西几个,加起来,比全国人大代表的数字还少。于是,这一日日的数字,很快使人失却了兴趣,便是那些还有热情关注的,无非像关注德甲意甲欧锦赛的进球数一样,与自己的日常生活是无关的。
  六月下旬,世卫组织撤销了对北京的旅游警告,将北京从疫区名单上删除。其实,中国人更信奉外国人的话,此项决定一经宣布,就等于宣布了“非典”的结束。原来的十里空街,又出现塞车。憋屈了数月的广东人,又开始大嚼野味。商场超市网吧迪吧又一日日热闹起来。
  茹嫣又如往常一样,中规中矩地上班下班了,只是一直未见到江晓力,这倒让茹嫣松弛下来。说那个两所联合攻关课题组,依然在红红火火地工作着,不断有新消息好消息传出来,预计到年底,便会有成药面世。所里也由此获得嘉奖,每个职工都得到了一笔奖金。并说,以后成药上市,所里往后的日子,几乎就可以坐吃山不空了。言说中,许多人都对江晓力充满一种感激之情。
  各类关于抗非的总结表彰大会一级级开起来,各类巡回报告团也一级级组建并一处处演讲着。数月前的灾难,恐慌,愤怒,孤寂,苦痛,还有那许多龃龉,阻隔,防范,对峙,以邻为壑,坚壁清野,变成了回顾讲述中的温情与慨叹,变成了一种审美享受。常在电视里看见说者与听者满脸泪痕的镜头。非常感人。
  梁晋生与市里主要领导也带了一个代表团进京参加过几次大小活动。每次他都很低调地远远躲着摄像机,不细看,很难发现。他总是不显山不露水地走在一旁或坐在一隅,一些重要发言也都由市里主要领导来讲。
  不久之后,他接到通知,去中央党校一个市长集训班学习。
  学习结束以后,便奉命调往一个长三角地区的中等城市任市长。看起来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异地平调,那个城市虽然人口规模只有本市的五分之一,但是GDP却比本市高出一倍,实际财力还要大出许多。如今当官的都知道,一个官员,不在管辖的地盘大小,而在手里的钱袋子轻重,更在于这块地盘在中央这个大棋盘上的地位。考虑到他的出身背景和学校背景,有人预计,他在那儿也只是一个过渡,最终会到哪里哪里,说法很多。所以,当他回来时,短短几天中,许多人都去探望他。
  当他轻车简从不事张扬地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突然记起来,六十多年前,自己的父亲就是以一个郊县农民的身份,从这个城市走出去的,现如今,自己却以一个父母官的身份,又回到了自己的祖籍地,内心一阵唏嘘。但关于这一点,他一句话也没说过。
  半年之后,江晓力也调到这个城市,还带来了几个药物项目,与本地联合组建一个药厂。又过了一段时间,她和梁晋生一起,开始了一个崭新的人生阶段,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他们事业与人生的第二个青春期,这已经是后话。
  那天,茹嫣在电视新闻中,看见一次关于长三角联合发展的会议中,他坐在主席台后排,认真翻看着手里的一份材料。沉静中透着那种茹嫣很熟悉的大气与自得。他穿着一套质地很好也很合身的深色西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电视里,那鬓角的几绺白发也看不出来了,灯光照射下,头发显得又黑又亮。
  看着看着,茹嫣就觉得那个男人陌生起来,她一点都没有将他和那个与自己一起看月亮的梁晋生联系起来,也没有将他和那个与自己一起吃鲁菜的梁晋生联系起来。还有那个从美国抱回来一箱热狗的梁晋生,那个与她在长沙发上演绎了一出忘情活剧的梁晋生,那个在电话里与她说着男女热语的梁晋生,还有那个愣愣傻傻地,大大咧咧地,门也不关光着两腿站在自己家卫生间马桶边尿尿的梁晋生……那都不是他。
  第二天早上,睡过了头,朦胧中,觉得近处有鼻息声,惊醒过来,睁眼一看,原来是杨延平正站在床边,两只毛茸茸的手扒在床沿边,满眼忧伤地看着她。
  耀眼的阳光从窗帘缝里射进来,在昏暗的屋子里劈出一道齐齐整整的光亮的墙。那一刻,茹嫣感动极了,从薄被中伸出手来,抚着它的额头说,我好了。然后从床上一跃而起,利索地套好衣物说,从今天起,咱们重新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走,咱们下楼,踩踩地气去!
  那天,茹嫣又重新以平常心上网浏览了。她先去了久违的“空巢”,一些熟面孔还在上面,一些熟面孔没见了。第一页上,刚好又来了一位新网友,它像茹嫣初初上网一样,怯怯地说了一声,我是新来的,很喜欢这里,以后请多多关照。也如茹嫣初初上网时一样,后面跟了一大堆热情洋溢的帖子,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一只只热情的手纷纷伸了过来。孤鸿依然以沙龙主妇的身份,给这位新网友说了许多热情洋溢的话。
  茹嫣往后翻看着,就看到了夜枭数周前的一个短帖:如焉好久没见到了,怪想的,谁与她有联系?带一个好。夜枭的帖子下面有几个跟帖,一个说,是啊,好久没读到她的美文。一个说,这儿有人还是文革那一套,太不善!
  茹嫣又是一阵感动,几乎要敲上几个字回复了,想想又停下,心里说,让友情留在心里,让龃龉成为过去。
  晚上在MSN见到儿子,儿子说,妈,今天什么日子?
  茹嫣问,什么日子?
  儿子笑笑说,一周年,你上网一周年!特意来祝贺你呢!
  说着,给茹嫣发来一张又一张自己在法国的照片,其中有一张,让茹嫣眼睛一亮,是儿子和一位年轻姑娘一起照的,儿子坐在一片草地上,那个姑娘跪在他身后,趴在他背上,一双长长的胳膊环搂着他的脖子。那个姑娘浅褐色的长发被风轻轻吹起,蓝眼睛,小嘴巴,挺直鼻梁,美得像什么一样!从她真纯甜蜜的笑容看,该是一位好姑娘呢!
  茹嫣嗔笑着问,这是谁呀?
  儿子说,我的一个同学。
  茹嫣说,巴黎女郎啊?
  儿子说,俄罗斯的,叫柳什卡。
  茹嫣问,还有呢?
  儿子说,还有的正在进行着呢。
  茹嫣说,带她回来给我看看。
  儿子说,她妈妈也是这样说。
  茹嫣说,儿子,好好爱护人家。
  儿子说,我努力。
  这个晚上,让茹嫣觉得甜美极了,心里一直在轻轻叨念着,哦,俄罗斯姑娘,俄罗斯姑娘。她想起了许许多多俄罗斯姑娘的名字,安娜,柳芭,薇拉,卓娅,玛莎,托尼娅,叶莲娜,塔吉娅娜……那都是她青少年时代最亲近的密友。茹嫣甚至还想到了一个更小的混血俄罗斯姑娘,一半像柳什卡,一半像儿子,她该有一个奇怪的名字柳什卡?杨。
  一天,茹嫣听见楼下有收破烂的叫喊声,便推开窗对那人喊道, 哎——旧衣服要吗?
  那人摇了摇手。
  茹嫣说,不要你的钱啊,送给你。
  那人便停下,仰面望她。
  茹嫣匆匆从衣柜一角,将那件皱巴巴的西服取出来,从窗口扔了下去,一边喊着,洗一洗,还可以打粗穿!茹嫣又记起那双拖鞋,也将它扔了下去,喊着,这是新的,没穿过——
  那人将两样东西都捡拾起来,看了看,拿到鼻子跟前嗅了嗅,有些疑惑地望了望楼上,扔进自己三轮车上的一只大塑料桶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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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WQ_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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