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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前雨后:忽而今夏2

明前雨后:忽而今夏2

博客

  楔子·只当是个梦
  依稀是大一那一年,他们在两个不同的城市看流星雨。北国十一月的深夜,在人声鼎沸的江边,他想到她,便觉得秋风不再萧瑟。开始羡慕南去的候鸟,可以自由地飞去她在的方向。
  只看一颗流星,只许一个愿。
  在第二次赴美的航班上,章远再一次梦到何洛。
  骤然又回到高中,和何洛握手站在路边等车,赵承杰大声喊:“给你们告老师!”心中紧张,脚下的马路忽然像传送带一样,向两个不同方向将二人生生分开。
  “不要!”他大喊,捉紧何洛的手,她便兜了一个大圈,飘飘然荡进他怀中。长长的白色裙裾翩飞,在风中结成一朵粲然盛开的花。
  当爱着的那个人不在身边,便会陷入无休止的回忆中,曾经的辗转反侧,每个小动作,每一句有心或无意的话。两个人的对白,一个人铭记。或许对方终于一切都不记得。
  其实,那年的分离已经决定了一切。
  说再见的时候,应该更加坚定决绝,应该不回头,应该彻底失忆。才不会在应该了无牵挂向前大步行进时,依然转了一个圈,回到最初的等待中。
  这些道理,人人都明白,但当章远想到那一场无疾而终的过往,想到那一句没有斩钉截铁的告别话。
  忽然之间,心就痛了。
  这些,你是否知道?
  他走过费城陌生的街头,看见微笑亲吻的老人,看见金发蓝眼玉雪可爱的小孩,天使般的笑颜。
  山茱萸花开的日子里,谁家庭院里的七彩风车转啊转,转啊转。
  一切让人感觉温暖的、悲伤的,或者是心碎的,都不过是场梦吧。

  一忘记幸福
  这是何洛出国后的第一个冬天。
  春节刚过,一地鞭炮的残骸。初四下了一场大雪,红色的碎纸屑落在白茫茫的街道上,触目惊心的艳丽。
  李云微将外婆从出租车里搀出来,章远背起老人,她收好轮椅跟上,在后面张开双臂护着。
  回到家中安顿好外婆,李云微走到客厅,歉疚地对章远说:“好不容易过节休息两天,还要抓你做苦力,真给你添麻烦了。”
  “是挺苦的,但你自己也做不来。”章远捶捶肩膀,笑道:“别内疚,现在我也没有什么过年的意识,太麻烦了。天天吃肉吃饺子,估计就上年纪的人喜欢这个热闹劲儿。我不怕别的,就怕自己脚底没跟,摔着你姥儿。”
  “你敢!看我不用二踢脚扔你!”李云微瞪他一眼,然后笑得露出两颗虎牙,“我外婆待遇真高,去医院复查,出劳力的都是项目经理。”
  “别取笑我了。”章远摇头,“两个组几十号人,不是项目经理,就是项目经理助理。”
  “那也比我这样还没有转正的人好啊。”李云微翻来掉去看着章远的名片,“小子,现在你也能明着骗了啊。还看得上大街上五块钱一碗的牛肉面么?”
  “你请客,我就吃。”章远回答得爽快。
  “我请就我请!”李云微咯咯笑着,“就你,我请客你从来不推托。”
  “老同桌了,推辞什么,多虚伪?”
  “我知道,你是给我一个小小报答你的机会,怕我下次抹不开面子,不好意思找你帮忙了。”李云微边走边说,“我发现,你这个人还是挺善良的。”
  “才发现啊!”章远夸张地垂下嘴角,哼了一声,“真伤感情,还老同桌呢。”
  “是是,我们真有事儿找你,你都是有求必应。”李云微顿了顿,“你对大家都好,惟独……”
  “我对谁不好了?”章远若无其事地笑,走在雪深的地方,咯吱咯吱大步踩出脚印,牛仔裤的边缘沾了细密的雪片。他转身问:“她和你说什么了么?”
  “她什么都没说。我们都忙,也很少联络。”
  “哦。”章远点点头,“她也什么都不和我说。”
  “这个是正常的,我和某人分开后,也没再说过话。”李云微耸肩,“难得去了新环境,有机会从头开始,何必彼此打搅?”
  我们和你们,是不一样的。这句话在心头绕了两圈,还是没有讲出口。又有何不同?人人都以为自己的感情是最真挚浓烈的,但走到出国分手这一步,还不都是天各一方?
  他给何洛发了张电子贺卡,留下两句话:
  “今天这边下雪了,路边很多小孩子在堆雪人。加州呢?晴天还是下雨?你多多保重。注意,是保重,不是保护体重。”
  还想说些轻松的话,但双手沉重,千言万语凝滞在指尖,不知从何说起。
  美国一月就开始新学期。何洛的学校每年四个小学期,春节到来时正在学期中,手边攒了一堆学术文献要读。算准国内的除夕夜,给家里打电话,听筒中震天动地的爆竹声传来,听到父母一句“我们煮饺子呢,你吃了么”,眼泪忽然涌出,怕路过的同学看到,急忙用衣袖抹着。
  “说话,能听到吗?”何妈一声声喊着,抱怨说,“肯定好多中国学生打电话回来,线路太忙啦,都听不清楚。”
  “喂,喂……”何洛索性装作听不清楚,断断续续喊了两句,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呜咽声就破坏了地球那边乐融融的节日气息。
  这是第一个离家的春节,唐人街新年的浓郁味道,只会让人更加思乡。
  何洛连续几日心情低落。周末打开信箱,看到章远的卡片,心又被揪住,某个角落隐隐痛了一下。这是半年来两人之间的第一封信,随意的几个字,轻描淡写。
  当我们彼此看不清对方的生活时,能够轻松谈起的,只有天气吧。和所有半生不熟的点头之交一样,在擦肩而过时微笑致意,互相问一句:“今天天气不错。”在这几个字之间,说了你好,也说了再见。
  也许,他还是关心自己的,也在打探自己的消息。何洛拍拍自己的脸,清醒一些吧,偶尔的关心又如何?这一切都是你自己浪漫想像的延续吧。
  她想着要不要回话,对着空白的回信栏痴痴发呆,关上,再打开,再关上。鼠标在屏幕上几个固定位置间反反复复游移着。
  刺鼻的焦糊味从厨房传来,何洛一惊,想起厨房的热水壶。水已经烧干了,壶表面红色的漆皮融化,粘在炉灶上。她用力摇晃了两下才把水壶拔下来,底座已经熏黑了,炉子上带着红漆。她低低轻叹一声,把壶丢在水池里,挽起袖子用钢丝球卖力地擦着。
  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舒歌大呼小叫的声音传来:“啊,好大的糊味儿!何洛同学呀,你又要把厨房烧了!”
  “上次要烧厨房的是你……”何洛叹气,“谁煎鸡蛋煎了一半就去煲电话粥,也不闭火?”
  “哎,我是不愿意烟熏火燎的。所以躲一下下,谁想到,我的‘一下下’那么久。”舒歌嘻嘻地笑着。
  “煎鸡蛋才多少烟啊?”
  “那也不成!黄脸婆就是熏出来的!”舒歌大喊。
  “看你的脸,就和广告里的剥壳鸡蛋一样。”何洛点点她的脸颊,“你离黄脸婆还有十万八千里呢。”她又问,“上次你把烟雾报警器的电池拆下来了吧,放在哪儿了?”
  “不要不要,炒菜稍微油烟大点,它就响个不停!”舒歌摇头,“人家好不容易才研究明白的,别安了。”
  “它响了,你就把这个举起来拼命地扇,”何洛把抹布递给舒歌,“报警器附近的烟淡了,自然就不响了。还是有个东西提醒好,我怕咱们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非把房子烧了不可。”她点点自己的额头,“最近这儿也不怎么记事儿,我怀疑自己有成绩越来越好的趋势。”
  舒歌好奇:“怎么这么说?”
  “我们本科寝室成绩最好的,就是最迷糊的,几次回来开了门,就把钥匙留在门上不拔,回头四处找钥匙。”
  舒歌“哈”地大笑一声:“这么说来,我的成绩一直很好呢!”
  何洛踩在凳子上,有些不够高,要踮着脚才能把天花板上的报警器卸下。舒歌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看着一屋子的纸壳箱子哀声连连:“我们为什么要搬家为什么要搬家,为什么为什么……”
  “这儿距离主校区近,面积更大,性价比更高。我们最初申请校内宿舍的时候,这儿住满了,你不开心好几天;现在人家给调了,你又抱怨了。小丫头真难伺候。”何洛笑着嗔道,她努力旋着报警器的螺口,细密的粉尘落在脸上,迷了眼睛,侧头用手背揉揉,“我真恨自己矮了三五公分!”
  “姐姐别刺激我了。”舒歌哀哀地说,“那我岂不是矮了更多?”跑去伸手扯扯何洛的裤脚,“喂,找个男生吧!”
  “别动,你要把我拽下去啊!”何洛低头瞪她一眼,“放心,够得着。那天不就是我帮你拿下来的?”
  “但是我们还要搬家具装网线大采购,没有个劳力怎么行啊!”舒歌尖叫,“我要疯啦!希望这次马桶不要漏水,浴缸不要堵,天天收拾这些,哪儿是淑女过的日子啊!”
  “嗯,小淑女,那你去找个君子呀?”何洛眨眨眼。
  “你怎么不去?”舒歌噘嘴。
  “我没这个心情。”何洛终于把报警器卸下,从凳子上跳下,拂去头顶的灰尘,“老板说暑假要我通过博士生资格考试,三天十门课程,还有四门我要自修,死人了!”
  “如果男朋友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就好了。”舒歌仰面躺在地毯上,“你不想理他的时候他就隐身,需要帮助的时候随叫随到。”
  “应召男友……”何洛吃吃地笑,“听起来这么怪。”
  “看你一本正经,其实一肚子花花肠子。”舒歌笑得拍地板,“应召……亏你想得出。不过这么听话的男朋友,比召唤兽还乖,世界上存在么?”
  “也许有……但是绝种了。”
  “恐龙啊!……等我攒够钱,就回老家相亲去。”
  两个女生有一搭无一搭说着话。何洛心中酸涩,召之即来的恋人,得不到几分重视。“不要再这样了,不要再自怜自艾。”她心底大喊,“没有人好好爱你,总要好好爱自己。”
  北加州的雨季将要过去,接连几日水汽充沛。下了两场雨,学校后山一夜之间绿遍,绿意一直蔓延到窗下的草坪,每一株嫩茎都迎风伸展,在月光下毛茸茸一层。
  何洛的心情也明朗起来,她的生日就在周末,在旧金山的堂弟何天纬嚷着来祝寿,于是她顺便约了三五个同年来美国的朋友吃晚饭。推开窗,炒菜的烟气跑出去,北美红雀的鸣声飘进来。她尝尝刚蒸好的扒羊肉条,总觉得没有母亲做的香气浓郁。国内正是中午,打个电话回家,一边歪着头夹着听筒和母亲聊天,絮絮地问菜谱细节;一边焯了西芹,翠绿地放在淡蓝色薄瓷盘里。
  朋友们陆陆续续进门,天纬来的时候带了一束鲜花,见到何洛就大力拥抱,然后吸着鼻子问:“姐做了什么?好香!”他五六岁的时候便来了美国,英语比中文更流利。堂叔为此还再三提醒何洛,和天纬聊天的时候一定要用中文,他还想暑假的时候送儿子回国游历。
  “你知道,我哪儿都不想去。”天纬研究着电饭煲里的粉蒸排骨,“Angela要走了,我没心情去玩。”他迷恋的姑娘是漂亮的混血儿,美国老爸一心想要女儿传承衣钵,说大学一定要去美东的常青藤联盟;而天纬却想留在温暖的加州。
  “小子,你不要反反复复掀开盖子检查啦!”舒歌准备碗筷,“上次你姐姐还告诫我,说这样米饭会夹生的。”
  “不过确实很香,你要不要闻?”何天纬笑得开心。
  “到底是小孩子。”何洛的朋友们笑,“前面还愁眉苦脸地说着Angela,这么快就多云转晴。”
  “也没什么关系,我可以去看她,几个小时的飞机么。我一定努力打工,把机票赚出来!”天纬雄心勃勃。
  众人啧啧:“到底是小孩子,有冲劲。”
  借着这个话题,说起身边一些分分合合的故事。谁的女朋友在国内被别人撬走,谁又寒假回国二十天相亲十三次,谁和谁来美国后暗渡陈仓离弃了等在国内的恋人,谁认识了网友打算暑假回去见面……
  大老李的女友在国内,他感慨道:“我还是暑假回去把她带来好了。前阵子回去,两个人见面的头几天,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总这样下去,还有什么共同语言?”
  于是有人半开玩笑地对何天纬说:“不如就这么算了,再找个新的吧。上大学前断了,总比拖拖拉拉,到了半截的时候再分手好。起码彼此留个好印象。”
  “你们别口无遮拦,带坏我弟弟。”何洛拿起蒸锅中的碟子,“不许偷吃哦。家里没有香油了,我妈说这样扒出来的羊肉味道肯定不浓。等我两分钟,我去隔壁借。”
  她走到门外,深呼吸调整心情。拖拖拉拉的感情是一把横在心头的钝刀,曾经勇敢莽撞的自己,恐怕再没有力气去持续这样的拉锯战。那些悲欢离合的故事,她没有力气评论,也不想听。
  穿过草坪,微凉的水汽打湿裤脚,何洛将牛仔裤筒挽起一截,草叶刺得脚踝痒痒的。她以为是小飞虫,俯身“啪”地打过去。低头间,身边灌木丛里明明暗暗的微弱绿光闪过。
  萤火虫。
  季节还这么早,就看到了萤火虫。
  记忆中见到这小小的虫儿,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何洛一怔,可不,真的是上个世纪了。那时,那个孩子扬着头,才几岁啊,就学大人的样子,故作忧郁故弄玄虚地说“和你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又说,“因为你总带很多好吃的。”怎么当初就原谅他的遮遮掩掩了?
  那时候我们才几岁?比天纬现在还要小吧。当年怎么会喜欢这样张牙舞爪的小孩?何洛想起最近校友录有人上传了高中旅行的合影,那时候的他比记忆中单薄许多,怎么看怎么是竹竿一样高瘦的孩子,所谓的阳光男孩有一张青涩的娃娃脸,在人群中吐着舌头笑。那些定格的少年时光,是青春单程车票的起点,渐渐远离,远到已经像别人的故事,想起来都不伤心,连怀念都无从说起。
  只要忘记后面的纷争,最初的开始,完全是美好的童话故事。
  Fairy tales never come true。
  至于那些蔓延纠结的往事,何洛努力不去想,任由脑海中的记忆像存储室里的杂物一样堆积起来,有一些整理好了堆在角落,覆上蛛网也好,落上重锁也好,总之不会主动触碰。然而还有一些旧物凌乱地堆砌在一起,偶尔某个碎片就弹出来,在心上划一道痕。不会渗出血,只会让何洛捂住胸口,低头蹙眉。
  站在冯萧家的门廊外,昏黄的灯光从男生背后投过来。何洛的目光从窗棱平行逡巡,直到掠过他的下巴。
  “我家根本没有香油。”冯萧笑笑,“我是土人,从不用这么复杂的调料,顶多放个酱油味精什么的。”
  “早该知道,没几个男生家预备这个。”何洛走了一圈,无功而返。
  “你着急用么?”冯萧问,“我开车带你去中国店买吧。”
  “不用了,大家等我开饭了。”
  “又做了什么好吃的?”冯萧努力吸吸鼻子,“真后悔,我今天怎么吃的这么早。”
  “那再去吃点儿,欢迎啊。”何洛笑笑,“真不好意思,忘了叫你,因为都是些和我一起同年来的同学,怕你们不熟。”
  “真是伤感情啊!”冯萧耸肩,“算了,你肯定就做了一口猫食儿,我就不去抢了。”
  何洛走出去,听见冯萧在身后笑着喊:“下次请客提前通知我,听到没,小面包?”
  “不许叫我小面包!”她哭笑不得,转身喊回去。
  认识冯萧不过是半个多月前的事情。何洛在实验室里熬了几天,睡眠严重不足。到周末她一觉睡到中午,仍然有些恍惚。在超市看到圆盖一样的法式硬面包,很像缩小版的俄式列巴,用食品袋装了一个,拎在手中。
  加州的华人很多,店里晃来晃去的黑头发黄皮肤。排在前面的男生把东西从购物篮中一件件取出,何洛无意中瞟了他一眼,险些尖叫出声。
  一样的下巴弧线,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都不会忘记。
  赶过去,把要买的东西放在传送带上,只为了站在他身边,好好地看一眼。好像下一秒钟,他的笑声就会响起,说:“很男人吧!”
  前面的男生回过头来,看看何洛,然后拿起传送带上的面包,放在自己的食品堆里。
  何洛对他的好印象瞬间烟消云散,自己走几步去拿一只不好么?大家都是顾客,是同胞,自己更是女孩,所以要格外欺负一下?她迅即伸手,将面包抢回来,放在自己的购物篮中。
  男生蹙眉,拿出来,放在自己面前。
  何洛不说话,黑着脸抢回去。
  这次男生笑了,问:“这面包这么好吃么?你一口气吃两只。”
  何洛纳罕,男生指指她的胳膊。低头,才看见腋下夹着塑料食品袋,刚刚挑选的面包安静地躺在里面。
  “对不起,对不起。”何洛发窘。
  “没关系,你想要,两个都拿去。”面前男生温和地笑,眼睛比他要大些,但没有略微的凹陷,额头宽阔一些,脸颊方正一些,很像主旋律电影中英武的正面角色。
  他叫冯萧,比何洛早来一年,两个人简单聊了几句,发现住的地方不过隔了一个街区。后来渐渐熟悉,冯萧总会讲起何洛当时理直气壮从自己手中抢面包的事情。“头一次,看到满脸大义凛然的强盗。”他呵呵一笑,“是不是,小面包同学?”
  舒歌后来见到冯萧,不断抱怨,那天在超市,若不是自己挑选冰激凌挑得眼花缭乱,没有和何洛一起结账,怎会错过和帅哥结识的机会?她气鼓鼓地说:“何洛,下次一定要大声喊我!”
  何洛揶揄地笑:“好好,下次我随身带着你的照片,看到帅哥就说,喂喂,看看我的室友吧,美丽可爱,聪明活泼,我可以提供所有数据给你,生日、电话、身高、体重,三围要么?没量过,目测结果还不错!”
  “你敢,我也随身带上你的!”舒歌做个鬼脸,“虽说男朋友宁缺勿滥,但总要多几个备选项。我看冯萧不错。”
  “那就给你。”
  “人家分明看上你了。”舒歌大笑,“你看,那天他还主动过来说,咱们自行车要是坏了,可以找他修。我和他才见过一面,难道对我一见钟情了?”
  “人家那是热心。”何洛哭笑不得,“他都说了,自己学机械的,工具全。”
  “工具全也没见他在家门口挂一个修车行的牌子啊!人家还是有选择的。”舒歌问,“你真的,没想过找一个男朋友么?”
  何洛弯弯嘴角:“没想过,随缘吧。”
  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想要成熟就要接受不完美。
  人,总是要先生存下去。何洛就读的学校每年大批量发录取通知书,但是奖学金名额相对有限。每年学费和生活费加起来要三四万美金,即使对于美国中产阶级家庭,也是不小的负荷。毕竟学校名气大,许多留学生自费来读,希望表现出色,可以在第二年申请到实验室里的助研工作。中国学生的刻苦是出了名的,竞争更是激烈。所以像何洛这样拿着全额奖学金衣食无忧的人,也都有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
  紧张新鲜的异国生活,让何洛忙碌麻木,不能相守的遗憾和哀伤不再如同刚出国的时候那么强烈,越来越不清晰。生活被一场场大大小小的测验考试填满,偶尔忙里偷闲下来,亲手做些可口的饭菜,便是最好的休息。一颗痘痘也不长了,加州的天气总是好得让人心旷神怡……当所有的一切都很好很好的时候……不想到他,便不会孤单;不回忆过去,便没有遗憾。
  Angela决定去纽约市的哥伦比亚大学读新闻,何天纬则打算去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从此跨越整个美国。两个人说好开开心心玩到分别,此后再不联络。他早先还口口声声说没有心情去旅行,但自从在何洛那里看到蔡满心寄来的海景照片,立刻眼前一亮:“酷,这个地方好漂亮,一定适合潜水。”
  “所以,暑假堂叔会把他发配到你那边,说是旅行,其实想让他练习一下中文。”何洛给满心打电话,“他还是个大孩子,希望不会给你添麻烦。”
  “我可最不会安慰失恋的人。”
  “我没看到他脸上有多少依依不舍。”
  “想一个人,不需要挂在脸上的。”满心缓缓地说,“对了,我在海边开的青年旅社起名字了,叫做‘思念人之屋’。”
  何洛轻笑一声,算是回应:“有时候,我觉得怀旧是一种负担。过去的痛苦,现在想起来依然痛苦;而失去的快乐,回忆起来更加痛苦。什么都不去想,远比思念一个人来得简单。所以我们不如对自己好一些。”
  她爬上屋顶看流云。远远望着天际,浮云聚散,天空湛蓝清澈,仿佛可以一眼望穿。
  你此刻还在梦乡中吧。我的生日过去了,又老了一岁,却没有你的只字片言。
  路边的山茱萸枝干遒劲,粉红或者纯白的花瓣平展开来,一层层蔓延开来,从房顶看下去,如同层云蔓延脚下。疾风吹过,花落满路,沿着迤逦的柏油路,一直蜿蜒到天边,溶化在变幻万千的玫瑰红霞中。
  耳机中的杨千迷离地唱着《再见二丁目》:
  满街脚步突然静了,满天柏树突然没有动摇
  这一刹我只需要一罐热茶吧那味道似是什么都不紧要
  ……
  不亲切至少不似想你般奥妙,情和调随着怀缅变得萧条
  如能忘掉渴望岁月长衣裳薄
  无论于什么角落不假设你或会在旁
  我也可畅游异国再找寄托。
  何洛想,既然惧怕迷恋一个人的感觉,那么就告别天真梦幻吧。
  岁月长,衣裳薄。
  关于你,话题无多,可免都免掉。过去的时光,如果可以忘记一点,傻一点,或许现在的自己就会更加幸福一点。

  二 我的爱与自由
  春节刚过,章远便接了一单任务,天达负责技术的副总特意找他谈话,要他从研发部门组织团队,配合市场部参与合同谈判。
  任务紧急,刚刚放假回来的同事听说又要加班,纷纷叫苦不迭。
  碰头会上,康满星抗议:“这个项目分明是Mission Impossible!只给我们三个月不到的时间,来搭建同兴那么大一家公司的信息化平台,还要负责设计他们的电子化业务系统,有软件有硬件,简直要人命。更何况,现在合同还没有到手。”她也是去年的应届毕业生,平时嘻嘻哈哈,工作起来一丝不苟。和她说话最爽快,从不需要拐弯抹角。
  “我们面临的困难,竞争对手也有。”章远颔首,“我简单翻阅了一下材料,同兴最初是从南方一个小贸易公司起步,正式挂牌将近十年。我猜,对方八成是要用和国际化管理接轨这样的噱头,来做成立十年的献礼,以及进入大城市和国际市场的敲门砖。”
  “你分析得有道理。”销售经理方斌翻看材料,“我们谈的时候,也会强调时效性,在三个月的时间内,尽可能打造一个强大平台的外壳出来。”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康满星小声道。
  “这是满足不同客户的不同需求。”章远笑,“所以这次要我作为技术代表参与谈判,是希望我对项目预期的结果有个清晰的脉络和把握。”
  “你把我要说的话都说了,”方斌留下两个文件夹,笑道,“材料都在这儿,辛苦了。”
  “可不是辛苦?谈合同一向是市场部的范畴,现在让我们也介入,真是要加班到吐血了。”几个组员抱怨。
  “能参与初期的谈判,把主动权握在我们研发组手里,是好事啊。”章远给大家一一分配任务,“做一个进度表出来,我们三个月能完成多少,硬件方面我去协调一下其他研发组和供货商。”又笑,“大家想想看,如果只有销售人员贸然去谈,合同一旦签订就是板上钉钉,那时候再对老板说mission impossible,可就要夹包走人了。”
  “组长,让你一说,什么坏事都变好事。”康满星吐舌头,“但是你五月份去美国参加培训,不会到时候完成不了,留下烂摊子给我们,自己一走了之吧?”
  “怎么会?我去美国培训,又不是出逃!如果完成不了,副总肯定取消我的行程。”章远笑,“为了我能顺利出发,拼了老命也要把这单任务按时完成。”
  “呵,原来你也这么崇洋啊。”康满星揶揄,“听到去美国开会就这么激动!”
  章远微笑不语。
  在同兴公司总部,章远遇到了朱宁莉,她大学毕业后进了信息产业部下属的一家软件公司做销售,没想到此次二人各为其主,来争夺同一家客户。
  交换名片后,朱宁莉叹道:“真是冤家路窄,我还说是谁和我们竞标。你怎么不做技术,跑到销售来和我抢饭吃?”
  “这是我们公司内部精诚团结,上下一心。”章远正了正领带,“早知道你在,我们应该再多来几个人才有胜算。”
  “你想说我话多就明讲!”朱宁莉白他一眼,“你这人说话,总是拐弯抹角。”
  “那多伤同学感情。”章远笑,挥手告别,“不贫了,有机会改天再向您讨教。”
  “是天达的章远啊。”和朱宁莉同来的销售经理问她,“原来是你的同学,没有听你说起过。”
  “我和他一向说话不多。现在还好些,当年见面就吵。”
  “为什么?看不出来啊。”
  “这个人自视太高。”
  “呵呵,也算是欢喜冤家啊,有这么优秀的老同学,怪不得你看不上其他人。”销售经理感叹,她人脉广博,业内小有名气的青年才俊都认识,总惦记着给新来的同事搭鹊桥,“听说章远本科毕业就被天达重用,当时嘉隆公司放走了他,现在后悔得不行。”
  “他和我没什么关系。”朱宁莉摆手,“这家伙又自大,又傲气,比较适合小女生盲目崇拜。”
  “噢?应该有很多吧。”
  “谁说不是呢。”朱宁莉叹气,想到张葳蕤,她考了研究生,去哪家大学不好,偏偏去何洛毕业的学校。还振振有词,说:“当然要报考这里,人家的英语系好嘛,你要恭喜我。”
  朱宁莉当时就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何洛的确出国了,剩下你和章远留在北京了。但你不要忘了,他们分手,就是因为何洛考到这所学校,对章远而言,这是伤心地,你更没戏了。”
  几家竞标的公司里,天达给出的进度表最为翔实,章远提出的几项技术设想也被同兴采纳。项目上马,和时间赛跑,连续几个月里晨昏颠倒废寝忘食。
  不知不觉,何洛的生日已经从日历上翻过。忽略了,便无从解释,回头说太忙我忘记了,无异于雪上加霜。章远计算日期,项目完工之时,恰好可以赶上在西雅图举办的培训,此后一路向南,到加州不过是咫尺之间。
  分开将近一年后,要说些什么,要走向何方,他心里一点谱儿都没有。索性不去想,只要能亲自站到她面前,比一百句解释、一千句挽留都有效。
  人算终究难敌天算。
  春末夏初,SARS肆虐的消息一路传到美国。
  何洛去国万里,不知道国内的情形到底是如官方所言一切都好,还是如一些人所讲北京都成了空城。问了几个在京的同学,有人开心,说街上每天清静极了,人少车少,空气质量都比往常好;有人忧心忡忡,说整个学校都被关闭,好像在坐牢。不知谁传出3M公司的N95口罩可以有效防止病毒传播,一时间美国各大超市和建材零售商店的存货被哄抢一空,多数是华人买了快递回国。何洛明知道外国的口罩不比中国厚,然而此时人心惶惶,能买来安慰家人亲友也是好的,算着家里一盒,在深圳工作的李云微一盒,北京同学多,要两盒,还有……想到章远时,她犹豫片刻:给,是否显得自己过于关心;不给,又似乎耿耿于怀,欲盖弥彰。
  有了这个念头,便没心情安心复习。学校附近几家店已经被中国学生买空,只能去邻近镇上试试运气。何洛还没有买车,又不好意思麻烦别人,于是查了列车时刻表,准备搭校车去火车站。冯萧恰好来图书馆查资料,看见何洛在门前等车,便问她要去哪里。
  何洛说了自己的打算,冯萧忍不住笑,说:“你是学生物工程的吧?”
  她点头。
  “上次你还给我讲了好多DNA、RNA、细菌病毒的,还有什么克隆分子抗生素……”
  “是离子载体抗生素。”何洛纠正。
  “对啊。”冯萧说,“我学机械的,都知道N95对于病毒而言,是个大眼筛子。你是专业科学家,怎么也相信这些?”
  “至少能拦住唾液。就是知道SARS没有什么办法防范,我才更着急。”何洛说,“除了买些口罩,我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你真要去?”冯萧打开车门,“我带你去吧,坐火车下来之后还要再转公共汽车吧。你也知道美国的公汽,半小时也没有一辆。”
  “这……太耽误你了吧?”何洛犹疑。
  “看你心神不宁,怎么有心情去复习做实验?”冯萧坚持,“上来吧,科学家,我们还指着你研究出新型抗SARS疫苗呢!”
  何洛买好口罩,顿时觉得天气也好起来,有了说说笑笑的心情。冯萧从隔壁购物中心买了冰激凌给她,说:“你还真是小孩子,刚才一路板着脸,这么快就开心起来。”
  四月粉红的重瓣樱花开得绚烂,两人坐在一株花树下边吃边聊。
  “我以为自己这段时间长大了很多,”何洛说,“但没想到还是这样一惊一乍,毛毛躁躁。”
  “也没什么不好,所谓赤子之心,就是要像初生的小孩子一样。”冯萧说,“我看好你,你有潜力。”
  “什么潜力?”
  “保持赤子之心,我早看出来了……”冯萧顿了顿,大笑,“从你抢面包开始。那时候我就说,谁家丫头,这么野蛮?后来发现,是这么迷糊。”
  何洛笑着摇头,垂眼看着两个人的影子,上面铺满樱花花瓣。
  野蛮丫头,他也说过,真是个野蛮丫头。
  呆瓜小贼。
  野蛮丫头。
  似乎,手掌还有那年冬天,高中门外烤红薯的余温。他被烫得跳脚,一边倒吸冷气咬着红薯,一边含糊不清笑着喊她,野蛮丫头。
  时光如水,潜藏的记忆是嶙峋的石,总能激起三五朵浪花。
  冰激凌很凉,但牙齿不会疼,因为没有蛀牙;如果一颗心也完整无缺,那么怎样伤怀的往事,都不会让心头尖锐地刺痛吧。
  然而心底你曾经存在过的位置,现在是一个空洞。
  “我们往回走吧。”何洛意兴阑珊,“也耽误你很久了。”
  坐在车上,捧着几盒口罩,发现自己并不知道章远的通信地址,不知道他去北京后新换的手机号码,不知道他工作的Email,至于QQ这样的聊天工具,自己很久不用,号码都丢失了。
  人们似乎有默契,不在分手的朋友面前说起他们昔日的恋人。破碎过勉力粘合在一起的心,就能渐渐忽略裂痕。彼此生活环境都改变,对方的生活和心思无从知悉。而这一切,不正是你想要的自我保护的坚强外壳?
  没有勇气和力气面对未知的岁月了,又何必牵挂呢……想着想着,眼泪就要下来了。
  冯萧从车内后视镜里看到,几次想开口,又把话吞回去,最后问了句:“花粉过敏了吧。”
  “可能是吧。”何洛低头找纸巾。
  “在后座上,等一下我给你拿。”正好赶上红灯,冯萧松开安全带,转身。
  就在一瞬间,巨大的撞击声传来。何洛系着安全带,身体被大力前推,头甩向后面,狠狠地在靠背上撞了一下。眼前骤然一黑,又慢慢亮起来,一时间有些晕眩。
  “妈的……”冯萧骂了一声,听起来有些遥远。
  “啊!”何洛看见他额头的血迹,探身过来。
  “不要解开安全带。”冯萧拦住她,“打911,手机在我右边口袋……我动不了了。”
  “啊,你的手……?”
  “怕是脱臼了。”
  后面是一车十几岁的孩子,开了老爸的大吉普出来,摇滚乐声音震天,虽然踩了刹车,但装甲车一样庞大的车体带来巨大的冲力,仍是尼桑车不能承受之重。
  小孩子们毫发无伤,一再央求冯萧不要报警,说家里会承担维修和医疗费用。
  “这肯定不行,谁知道有没有后遗症呢?”冯萧叮嘱何洛不要动,“车辆维修肯定是对方全责,但事故发生时我没系安全带,搞不好要我负担部分医药费呢。但你系了,所以要负责把我们两个的医药费,都从保险公司赚回来哟。”他见何洛面色苍白,一边安慰她一边说笑:“看到了吧,在美国坦克面前,六缸的日本车也就是铁片。”
  警车和救护车在五分钟之内赶到,在去医院的路上记录了二人的社会安全号和保险信息。冯萧的额发被血浸湿,色泽比周围更深,何洛愧疚,“很疼吧?都是我多事。”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冯萧左手还能活动,在她手背重重拍了两下,“不许再祥林嫂了,你刚刚说了不下二十次对不起,我耳朵都生茧子了。倒不如撞晕过去,还能耳根清静。”
  “呸呸,又乱说了,”何洛强自笑笑,“童言无忌!”后颈仍有些痛,她心有余悸,抑制不住微微发抖。冯萧握住她的手,轻声说:“我们现在不都好好的么?不要怕,不怕。”浑和的声音让何洛安心,渐渐松弛下来,她实在疲倦,竟在救护车上睡了过去。
  冯萧额头破了,缝了五针,撞车时右手扶在方向盘上挡了一下,造成肩关节脱臼。医生说了许多肌肉韧带的名称,两个人听不懂,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又有护士人员走过来,开口便问何洛是否怀孕,如果不确定,可以做一个检查。
  何洛脸红,说绝对不可能。
  医生笑了,解释道,很多人怀了小孩,但自己不知道,而剧烈的撞击或许对胎儿有潜在的危害。
  冯萧也凑热闹,冲何洛挤挤眼睛:“顺便查查,反正有对方的保险付费。”
  “真该缝住你的嘴巴。”何洛佯怒,但心中明白,他是不想撞车后自己心情紧张,于是又翘起嘴角微微一笑。
  车子送厂检修期间,对方保险公司付费给冯萧租车,他特意挑了一辆拉风的黄色双门跑车,笑道:“打死我,自己也不会买这种车,现在终于有机会可以免费尝试。”何洛过意不去,总觉得一切因为自己而起,冯萧替她宽心,说:“保险公司估价,赔了2400美金的修车费,我找的那家中国修车厂,估计只要七八百美金。里外里,还赚到了。”看何洛还是郁郁寡欢,他扬手,“你这么自责,不如请我吃饭。”
  “好啊!”
  “让你破财你还这么开心,为了让你更开心,吃顿大餐吧。”
  “多大?”
  “龙虾吧。”
  “嗬,狮子大张口。”何洛笑,“明明是你赚了一千多美金。”
  “小面包,原来你刚才装忧郁,引我上套?”冯萧说,“没用的,我已经把你那顿龙虾记在本子上了,随时催债。”他一向乐天,笑声爽朗,丝毫不提自己上千美金的医疗费还在双方保险公司的拉锯扯锯中。
  章远收到李云微从深圳转寄来的N95口罩,打电话给她,那边声音嘈杂,还听到有人用粤语吆喝,她的大嗓门抱怨着:“我吃饭呢,老大!你可真是会挑时间。”
  “食堂有什么好?”章远笑,“等你来北京,厉家私房菜伺候。”
  “才不去!现在北京非典发病率比深圳这边都高。”
  “那要我飞过去请你?不会先隔离一段时间吧。”
  “别绕弯了。”李云微笑,“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神通广大,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没事。对了,口罩我收到了。”
  “噢,绕了一大圈,就为了告诉我这个啊……”李云微拉长嗓音,“那我就放心了,紧俏商品,我还怕邮局私下扣了呢。”
  “她也真是,总爱为别人操心。有她在美国的联系方式么?”
  “没有,国际长途太贵,从来都是她电话打过来。”李云微笑,“怎么,你也听说她暑假进实验室干活,不回来探亲,这才着急了……”
  “你说什么,她夏天不回来了?”章远打断她的话。
  “你不知道?”
  “我知道了,刚刚,听你说的。”
  “想追,去美国追啊。”李云微说,“你总要有点实际行动!”
  “本来,是可以的。”章远黯然,笑得无奈。赴美签证谈何容易?心里惦记了几个月的培训项目,却因为一场非典,组织者认为此时不宜组团大规模出访,推迟了行程。
  同兴公司的项目顺利进入收尾阶段,客户邀请市场部和开发组赴宴。章远说过要逐步戒酒养胃,但偏偏听到这样的消息。只要有人敬酒,二话不说,笑着一饮而尽。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不知不觉,便醉得不省人事。
  众人还以为是年轻人带领团队大战告捷,难免喜形于色,直到看见他吐得七荤八素,一地血红,才手忙脚乱打了120,送去医院急诊。
  此时是美西太平洋时间上午九点。何洛终日复习头晕脑胀,在冯萧大力游说下,和几个朋友来到州立公园的湖畔烧烤。高大橡树荫蔽,草坪上铺着红白格子的亚麻餐布,男生们从车后备箱抬出木炭和腌肉,藤篮里有面包、红酒、草莓和蔬菜沙拉。粼粼波光上点点帆影,引火的木柴冒出袅娜的青烟,直升到云里去。
  只半日,何洛的脖颈和胳膊就晒得通红,好在有凉帽挡住脸庞。冯萧额头上的伤口明显,不断躲避照相机,说自己破相了。舒歌便抢下何洛的草帽,扣在他头上。
  北京春夜,救护车一路急驶,康满星急得都要哭出来,不断埋怨方斌:“你们怎么都不替章远挡酒,让他喝这么多!”
  方斌摊开手:“我看他也没推辞啊。莫非东北小伙儿都这么实在?”
  章远似乎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到记忆中炎夏的尾声。他说,不管多少年,我等你;她说,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回来?决绝的言辞,语调上扬,初听是讥嘲,今日细想,是隐隐的哀婉。
  那一日的天空在燃烧,她的发色层层叠叠,深金棕暗酒红,被夕阳映衬出金属般的哑光色泽。然而她的面孔模糊,最后烙印于心的,只有一个背影,伶仃地立在出租车前。当往事渐行渐远,晚霞燃烧最后一丝玫瑰红,两个人心底都堆满岁月的灰烬。一阵疾风吹过,散成漫天黯然的星光。

  三 城里的月光
  章远住院了,单位的几个同事来看他。
  另一组的组长马德兴原来在天达的网络部任职,工作了三四年,手头小有积蓄,刚刚买了一辆小Polo。他开车过来,四个女同事搭了顺风车。
  “多亏我们苗条!”康满星缩紧肩膀形容着,“下次换大车。你一个大男人,开小polo,知不知道,那是北京的二奶车。”
  “那你们还非要来!”马德兴瞪眼,“让我一个人代表,你们还不干。”
  “真的是代表,还是党代表洪常青。”章远挂着吊瓶,斜倚枕头半坐着,笑道。
  “是啊,带了一车娘子军!”马德兴说,“一路叽叽喳喳,吵死了。我说你们都别去了,就算章远没胃出血,也要被你们闹得脑溢血。”
  “你想表达的意思是,章远见到我们大家很开心,是不是?”康满星大笑,“你分明是嫉妒,嫉妒我们组长比你有女生缘!刚才还吓唬我们,说什么现在医院是高危地区,来一次就要统统被隔离。”
  “难道不是么?你看,明天就把你送去小汤山!”
  章远笑:“你说满星,还是说我?我可想着明天就出院呢,不会刚离开这儿,就送去隔离了吧?”
  “明天出院?你还是好好休息两天吧!”马德兴挥挥手,“你那组有什么事情,我先帮着看一眼,这段时间让Sars闹的,各部门都清闲,你也趁机养病吧。”
  “你说过,医院是个危险地区。”
  “但你家更危险!你吃什么?做十二个煎鸡蛋,中午半打晚上半打?”康满星“嘁”了一声,这是公司内经典笑话,说章远某个周末终于不加班了,回到家里却不知道吃什么,于是在超市买了一盒子鸡蛋。
  “道听途说。我难道还不会去楼下吃馄饨?”章远笑骂,“我不过是说自己不用买炊具,买来了也只有时间煎鸡蛋。”
  “想找个贤惠的,喏,这儿这么多,选一个!”马德兴一比划,然后把康满星拨到一边,“这个女人就算了,根本就是‘闲会’,闲着什么都不会!”
  “我又怎么了?!”康满星气鼓鼓。
  “对对,你没错你没错。”马德兴讨饶,“我忘记了,你根本不是女人,不能用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标准来衡量!”他又转身看看章远,“要找女朋友,还是找一个温柔贤淑的,能照顾你生活的。”
  “那我不如找个妈。”章远笑。
  “对啊,让伯母来北京吧。”康满星说。
  “那我爸怎么办?”章远说,“他还要过几年才退休呢。”
  “那你说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是小问题,前两天加班赶工,之后交工了,又被客户灌酒。”章远指指点滴,“这个也就是生理盐水,稀释我血液里的酒精浓度吧。”
  “顺便稀释你的胃液。”马德兴摇头,“吃点清淡的,慢慢调理调理吧,胃病就是靠养的。”
  同事们说笑了一阵,起身告辞。
  声音潮水一样退去。
  向南的窗半开着,杨絮飞进来,轻飘飘忽上忽下。章远微阖双眼,窗框暗青的影,笔直一线,将金色的阳光缓缓推到床尾。
  护士长踮着脚进来,用棉花棒按住吊瓶的针头,飞速拔出。
  “噢,谢谢您。”章远接过棉签,“我自己来按着吧。”
  “原来醒着呢。”护士长和蔼地笑。
  “好久没有闭目养神这么长时间,所以刚才太投入了。”
  “今天的访客不少啊,晚上还有人来陪护么?”
  “没有。我想不会再吐血了。”章远笑,“前两天同事们瞎紧张,看着红红的就以为都是血,其实那天吐出来的,多数是饭后吃的西瓜。”
  “你的朋友们关心你么!”护士长收好吊瓶,“对啦,刚才哪个是你女朋友?”
  “您看,有人像么?”章远笑。
  “不像。”护士长呵呵一笑,“没有没关系,小伙儿长得这么精神,等病好了,阿姨介绍女孩子给你认识。”
  “谢啦,不过不用了。她……”章远略微迟疑,“她在美国。”
  “出差?”
  “留学。”
  “啊,那要去多少年?”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章远惊觉,倏忽之间何洛出国已有八九个月,而自己和她正式分手,更是三年前的事情。此前夜以继日地工作,有片刻闲暇也用来补充睡眠,于是以为心中放下了关于她的念头。而这段时间,她过着怎样的生活,是否适应了新的环境,结交了新的朋友,他一无所知。
  “如果她知道你生病住院了,立马订机票飞回来了。”护士长笑,“是吧?”
  “也许,上次我住院,压根没敢告诉她;但还是有人多嘴,结果她打电话回来,好顿埋怨我。”章远微笑。
  “打国际长途啊?贵吧。”
  “噢,那时候我们还在大学,她在北京我在外地。”章远说。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是高中同学。”
  “难得啊,到现在也很多年了。同学好,知根知底,彼此也都了解。休息一下吧,一会儿开饭了。”
  护士长走后,周围寂静一片,无声的沉默缓缓包围上来。耳边,似乎还有她清澈的声音,说:“那天我给你打电话,你就已经住院了,是不是?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埋怨的语气里掩不住关切,听在耳中只觉得甜蜜到极致,竟已微微发酸。
  但,那已经过去多久?
  流转的时光,照一脸沧桑。来不及遗忘,来不及细数,眉毛这样短,思念那么长。
  加州阳光热烈,何洛沿着校园主路跑了半个多小时,觉得精神了许多。她连日来憋在图书馆里自修,翻烂参考书,抱怨自己本科时没有多选几门专业课。舒歌笑问:“那你当时都忙什么去了?”何洛一怔:“好吃懒做吧。”
  不知何时下了一场雨,虽然不大,但在旱季里足可以让人精神振奋。沿路粉红嫩黄的夹竹桃开得这样的好,冯萧和一群中国学生在草坪踢球,大汗淋漓,远远地向着何洛招手。她轻快地应着,将运动外套在腰间打个结,小跑着来到球场边。
  高高低低的原木座椅上还留着雨水的痕迹,深褐色渗在木纹里,透过木条的间隙,可以看见翠绿的草坪和一夜之间绽开的浅紫色野花。
  早有球员的家属团在旁边助威,何洛找一个认识的女生,挨着她坐下。那女生怀孕四个多月,肚子略略隆起。中场休息,冯萧拎着矿泉水走过来,“怎么样?复查结果都出来了,没有问题吧。”
  “没有。你怎么这就来踢球了?你胳膊好了么?前些日子才脱臼,要尽量避免冲撞呢。”
  “没问题了,你看武林高手,都是一咬牙,自己把胳膊复位,然后接着打。”
  准妈妈的先生也跑过来,笑道:“何洛,我家小文就交给你了,她现在可是行动不便。”
  “有我在,球过来了我就踢开。”
  “看不出,你也有女足的水平。”
  “嘲笑我呢?”何洛笑,“大不了我飞扑上去,甘当人墙,总不会让你家小文姐被球砸到。”
  “这还差不多。”
  “这差多了。”冯萧说,“难道我们何洛就活该被砸么?”
  小文笑:“哟,老公你看,护花使者出现了。这何洛,怎么都成了冯萧他的了?”
  何洛尴尬。小文连忙拍拍老公:“你俩别在这儿站着喝水,刚刚跑那么猛,也不怕岔气。”
  男生们说笑着走远。
  “何洛,要抓紧哟。冯萧是大家公认的好男生,很热心,性格开朗,又很稳重。不是他不讨女生喜欢,实在是每天埋头苦学,没几个女生认识他。”小文点头,“不像我家那口子。我总说,他什么时候能长大呀,不要每天上网找优惠券,找打折信息,家里攒了一堆电子垃圾,还想买,贪贱吃穷人。”话虽如此,她望着场上,右手满足地轻覆在微隆的小腹上,一脸幸福。
  何洛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聊着天,偶尔无言,伸直双臂,搭在椅背上。是否自己的明天就是如此,幸福的准妈妈,坐在遥远的天空下。只是那时候,自己能笑得这样简单么?
  这样的假设,怎能不恐惧?
  风吹起,隐约嗅到熟悉的花香,怔忡之间,对从前爱的人有一丝丝想念。要在异乡微笑着生活,就要学会坚强,要把一切藏起。什么都不能表露,不能心碎,不能伤悲,不能失神。
  博士生资格考试连续进行三天,何洛每一个脑细胞都被榨干,只想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但冯萧不许,他说:“只有早晨学校附近人少车少,最适合练车。”
  何洛睡到半梦半醒,捧着电话嘀咕:“我这样的状态,很容易出事故的。不……去……!”
  舒歌笑嘻嘻乜眼看她,走上来呵痒:“难得看你撒娇。”
  “哪儿有?!”何洛捂住话筒瞪她,转念也觉得自己太孩子气,忙对冯萧说,“好好,等我15分钟。”
  电话打来的时候,何洛正在练车,手忙脚乱,连声大喊:“冯萧,冯萧,快快,我的手机。”
  “嚯,8610,首都来电。”冯萧呵呵一笑,按下接听,“你好……哦,她在开车,稍等。”
  “谁?”何洛问。
  “一个男生,说是你同学。”
  何洛心一紧,手下没把住,车歪向路边的灌木丛。冯萧一把抓住方向盘:“你这技术,还号称是国内开过车的。”
  “问问是谁吧。”何洛轻描淡写,“我现在空不出手来,告诉他,改天我打回去。”
  “现在路上车多,何洛不能分神,您有什么事情就留言,我转告她;或者,改天让她给你打回去。”冯萧接完电话,转身看看何洛,“沈列。他说,听说你寄了口罩,提前谢谢你。”
  “噢。”何洛将车停在路边,季风吹过旱季枯黄的蒿草,公路空荡荡的,一片灰黄。
  “我拿到口罩了。”叶芝在电话里说,“但是沈列比较倒霉,他不过回家一趟,再返校就被隔离了;他刚进入隔离区,学校其他人就解禁了。哈,所以每天嚷着让我们去探监。”
  何洛忍不住笑出声来。
  叶芝听了也很开心:“你心情好了?魔鬼考试一结束,你又活蹦乱跳了?”
  “是啊!”何洛点头,“我听说是沈列来的电话,一下觉得很轻松,虽然……”她不愿意说起章远,也不想听到朋友们哀悯的语气。
  “虽然有点失落,对不对?”叶芝啧啧叹气,“过了这么久,你快点找个人填补心灵空白,就不会继续胡思乱想。”
  何洛笑:“我很久不做毫无希望的白日梦了。”
  “但愿你真的能解脱。”叶芝叹气,“没有走不出的昨天,关键看你想不想走出去。”
  “想!”何洛对着电话认真地点头,“keep moving forward。”
  “别拽鸟语,知道我现在英文差。”叶芝咯咯地笑,“哦,对了,说到英文,沈列最近和一个英语系的女生走得很近,据说是话剧社认识的。你好歹关心一下,祝贺一下。否则人走茶凉,小伙子多心寒啊。”
  “我们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何洛辩驳,发现真的很久没有和沈列联系。放下电话,马上又打给他。
  “就说你被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迷惑了,都忘记了我们这些一穷二白的无产阶级。”沈列话音惊喜,依旧是当初调侃的语气,但微笑的声音从话筒彼端荡漾开来。
  “听说,最近你结交了美女无数啊。”何洛笑他,“我不给你口罩,你也不联系我啊。”
  沈列说:“谁知道你是不是早嫁了老外拿了绿卡!”
  “谁说的?”何洛笑,“和他们沟通有问题。我优先考虑中国男孩。”
  “那……考虑考虑我?”沈列半开玩笑,“如果你不嫌远。”
  “如果你身边的MM同意。”何洛故作严肃。
  “别乱说,刚刚认识,我还在考虑。”
  “考虑什么?人家不够漂亮?”
  “说来话长呢。而且,我……”沈列顿顿,“我常常还是会想起以前的事情。”
  “何必呢。”何洛深呼吸,淡淡地笑,“珍惜眼前人。”
  所谓眼前人,是正在哼歌刷着碗的男生,他回头笑笑,说:“你炒菜,我刷锅,公平得很。”
  何洛站在他身边侧头看看,“也不用那么用力,锅底都要蹭漏了。”
  “来咱们这儿吃饭,就要出力。”舒歌拽开她,“让冯萧刷,而且他也愿意刷,你看他革命干劲冲云霄啊。”
  “如果天天有的吃,我就天天来刷。”冯萧招呼何洛,“哎,我的衣袖掉下来了,帮我挽高些。”
  “那就把何洛请回去,天天给你做饭!”舒歌嘻嘻笑着,“可惜我就没得饭蹭了。”
  “给我交伙食费啊,允许你来我家蹭饭。”冯萧看向何洛,“你说怎么样,小面包?我出材料,你出人工,收入二一添作五。”他笑吟吟收拾着灶台。排烟罩乳黄的灯光映亮他的眉梢,柔和了脸部的轮廓。何洛想起刚刚在食品超市买菜,他推着购物车,自己在旁边指指点点。平素爽朗的男孩子,低下头来听自己说话,温和地微笑。心里面好像也有一盏小小的灯,暖暖的,照亮了一个角落。
  冯萧的导师在做一项大型试验,夜里还要值班,记录材料疲劳性数据。何洛拎着垃圾下楼,顺便送他去拿车。冯萧说:“还有时间,我们走走吧。”
  何洛点头,甩甩手:“刚拎完垃圾,没洗呢。”
  “我不在意,又不拿来吃。”冯萧笑着。两个人绕着研究生公寓区走了一大圈。
  “何洛,我……”冯萧站下,回头望着她,“我不知道,自己说这些的结果是什么,或许你就此认为我是一个不可靠的人。”
  何洛不明就里。一只小松鼠跑到路边,瞪着圆眼,滴溜溜望着二人。
  他双手插在帆布休闲裤口袋里,“但我不能隐瞒你,关于我的过去。”
  “谁没有过去呢?”何洛微笑。
  “我有过一个未婚妻。”冯萧语气淡漠,仿佛在谈论一个于己无关的人,“很草率的一件事,我很少对别人说起。”他正色,“但是你,有知道这件事情的权利。”
  “我?”
  “对。因为我希望你明白,这次,我是认真的。”
  “我大学没有女朋友,而且认为感情是累赘,年龄越大越这样想。或许因为一直太投入学习,我又不是天才型少年,总觉得,所有的回报都是要不懈努力得到的。所以,我不相信有人会无条件地爱另一个人。我爸妈可能觉得我根本没有这根弦,着急得不得了。恰好爸爸的同学的同事的侄女,很大的圈子,是吧,”冯萧笑,“那个女孩子申请出国,但没有来美国的offer,又不想去其他国家,所以很想试试其他路子。我家里觉得女生漂亮乖巧,家庭背景好,所以……我见了她几次,看电影,送她回家,觉得既然和哪个女生都是一辈子,何不就让家人也开心些?所以,大四下学期,我们就订婚了,打算毕业就结婚,然后f2她来美国。”
  “就是几面之交?”何洛问。
  “对,女方倒是也没有反对。”
  “那要感谢你妈妈,生了一个帅儿子。”何洛笑。
  “也要感谢我妈妈,让我晚生了几天。”冯萧舒一口气,“我出国那天,距离22岁还有小半个月,所以不能登记。多亏如此,否则现在只能发展婚外情了。”
  何洛轻颦:“别美了。那就不会有女生和你有任何瓜葛。”
  “来美国后,功课紧张,也有过连续两个礼拜吃垃圾食品的经历,真的很想寒假就回去结婚,把她带过来算了。”冯萧舒一口气,“好在我熬过来了,感恩节的时候去一户美国人家里吃火鸡,看着人家四五十岁的老夫老妻还甜蜜地握着手,说感谢上帝让他们相识相知。忽然,我觉得自己要等的人,并不是那个所谓的未婚妻。如果和她结婚,我永远不会有这样温馨的生活。我和她都还年轻,何必为了找一个伴儿,把全部人生都押进去?”
  “我理解。”何洛点头,“刚来的头几个月,很彷徨,很孤单,总觉得自己是被时间抛弃的那个。”
  “所以,我退婚了。”冯萧苦笑,挠挠头,“你看,我订婚了,又退婚了,总共见过那个女生不到20次。我很自责。”
  何洛低头不语。
  “我知道,或许你接受不了那样的事情。我自己也想起来就后悔,怎么对于感情,如此儿戏?”
  “没关系,这也是一种成长。”何洛抬头,“有的人太现实,有的人就太理想。大家都在寻找自己感情的平衡点。其实,我也很怕。有一个人,分开这么久,我还是会梦到。”
  想念的刺,如此钉住我的位置。
  冯萧反而笑了:“我在未名空间看到,有人说,钉子拔了会有洞。聪明人会用画挡住,愚笨的人会一直看,还会把洞抠大;现实理智的人,会再钉一个钉子,但是要大,如果小,还会脱落。”
  何洛也笑:“为什么不能用水泥抹上。”
  “是啊。那我帮你把它抹上,然后钉个新钉子,再挂上一幅画。”冯萧握住她的手,“小面包,我……”
  “我刚收拾了垃圾……”何洛抽出手,“你忘了?”
  两个人在满天繁星下各自看着脚尖,一辆汽车驶过,车灯打破沉默。“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何洛嗫嚅。即使想过,也没有想过来得如此快,更没有想过如何回应。
  “我等着。”
  “或许不是你希望的。”
  “那,或许是呢?”
  何洛下意识地扭过头,身后并没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来路黑漆漆的,曾经凝望过自己的双眼,远没有身边公寓楼里几盏灯光明亮。
  检查并无大碍,章远住了几晚便申请出院。马德兴来接他,说顺便要去车市。章远笑:“你不是才买了一辆?”
  “骑驴找马。”马德兴笑,“汽车就和老婆一样,看到年轻漂亮的,总觉得自己结婚太早。”
  “不要在办公室,尤其是康满星面前说这些,估计你会死得很惨。”章远道,“而且现在的小姑娘,我和那些孩子有代沟。”
  马德兴笑笑,不再多问。关于章远的感情问题,公司内一直流言纷纷,版本众多。他的个人能力无可厚非,然而此刻形影相吊,众人揣测,还有传言说他的目标是某家企业大老板尚未学成归国的女儿。
  “你不要去车市看看?就在西北四环。距离公司不远。”马德兴建议。
  “也好,不过我可没什么积蓄。”章远答应着,路边的楼盘广告飞掠而过。“毗邻昆玉,学府圣地,碧水清涛……”他喃喃念着,忽然斩钉截铁地说,“下一个路口,走辅路,向着香山方向开。”
  “去哪儿?”
  “京密引水渠附近的楼盘。”
  “什么?”马德兴怀疑自己的耳朵。
  “刚看到的广告,均价6500,还不错。”章远微笑,“我很想在这边买房,规划中的北京城市绿化带。”
  售楼小姐三寸不烂之舌,将开发商和物业管理吹得天花乱坠。从售楼中心出来,马德兴建议:“这个地方公交系统太不发达,只能开车;但周围几个小区,只有一条主路,以后两年内的交通绝对是大问题。修路,是以后的事情。同样的钱,不如买辆车,再买个远点的大点的房子。”
  “不买车,买这儿,挤车上班。”章远弹了一下宣传册,“我刚才没答应,是留一个晚上找我爸妈融资,我可没有实力一次付清。”
  “这么快决定了?我们只看了样本间,还没看毛坯房呢。”马德兴摇头,“你得的胃炎是非典型性的吧?怎么整个人都糊涂了?”
  “没有糊涂。”章远摇头。他站在车边,望着北方一脉青山。
  那天他吃过病号饭,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时间看街景。北京的夜晚流光溢彩,远星寂寥,只有半轮上弦月俯瞰千家灯火。塑钢窗隔离了嘈杂的车水马龙,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反复咀嚼思念一个人的心情。
  想起何洛专著聆听的样子,在图书馆的顶楼,在寝室喝着糯米粥,在雪后喧嚣的12月,她微笑着点头认可,他便没有后顾之忧,毫不犹豫向前冲。然而,那是他为之奋斗的目标,不是她的。
  何洛不需要他打一片天空双手奉上,她有足够的能力打造自己的未来。
  她的爱情没有回应,玫瑰空白了花季,在等待中枯萎。笑容背后的孤单,喧哗背后的落寞,当章远独自在医院里时才深深体会到。
  而此刻,分手后一千多个日子在忙忙碌碌蝇营狗苟之间仓促地流逝。时至今日,才忽然有永远失去的感觉。章远像一个初识爱情的毛头小子,在飘忽的未来前束手无策。
  我想问问你,何洛,是否能看到,两个人的未来?

  四 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张葳蕤找了一层楼,才在走廊尽头的楼梯间看到章远。他正凝神望着窗外,面色灰暗,几乎融到蒙蒙暮霭中,仅留一个模糊的轮廓。即使两腮憔悴得略微凹陷下去,侧脸依旧是一道漂亮的弧线。前额一绺发丝站错了队,桀骜地翘起来;双唇紧抿,目光看向远方,执著得像个孩子。
  “看够了么?”朱宁莉推推她,“真后悔让你看到他的名片。”
  “谁让你把它放在钱包里,还和KTV会员卡放一栏?”
  “谁让你偷偷溜出学校来找我K歌?你们不是应该封校么!”朱宁莉拉着她,“快走,被看见了你怎么解释?!”她有些后悔带张葳蕤来天达写字楼,虽然这边也有其他的合作公司,但现在这样明目张胆站在天达科技的走廊里,就颇有些司马昭之心的意味了。
  “让我再看一眼……”张葳蕤依依不舍,然后“唉”了一声,“到底是我哥,生病的时候都比别人帅。”
  朱宁莉白她:“看,夕阳下落魄忧郁的优雅帅哥,满足你小女生花痴的幻想,再燃烧一点母性的关爱。”
  “我真的对他没什么想法了。”
  “那你干吗来看他?一听我说他公司的人送他去医院,就从学校偷溜出来?”
  “我真的想起他就像想起哥哥。”张葳蕤辩驳,“真的是亲人一样。”
  “狡辩。”
  张葳蕤噘嘴,沉默片刻,问:“那你干吗来看他?”
  “谁来看他了?”朱宁莉笑出声,“我是要看住你。快回去吧,天达市场部的人都认识我。”
  隔了两日,朱宁莉接到张葳蕤的电话,听到她悲戚戚的声音:“阿姐,我被隔离了……”
  “为什么?!”
  “因为我离开的时候,系里正好查寝了,大家瞒不住……”
  人要倒霉,喝凉水也会塞牙缝。
  张葳蕤大哭:“过两天就是人家的生日啊,难道就在中美合作所过了?”
  朱宁莉安慰她几句,答应过后补给她一个带蓝莓果的巧克力黑森林蛋糕,又在她的念叨下记下诸如动感地带手机充值卡、新一季《老友记》光盘等等长长一串购物清单,这才了事。
  学校要求曾经离校的学生返回前,必须接受两周的隔离。从四月开始,留学生们陆陆续续回国躲避SARS,此时腾出一栋四层的宿舍来,有空调和独立卫生间,比一般学生公寓好。但前后庭院的大门都有校卫队看守,学校再三声明,有违反规定擅自出入隔离区者,一律记大过。
  叶芝隔着栅栏,把何洛邮寄来的口罩转交给沈列:“咱们两个已经算危险距离之内了吧?”
  “隔离就是个形式。”
  “谁让你乱跑?”
  “我妈让我回家吃粽子啊,谁敢拂了老佛爷的意啊?”
  “这儿也不错。”叶芝笑,看花园里一众人打羽毛球、踢毽子,还有人扯起皮筋,“简直是中美合作幼儿园啊!很适合你,沈列小朋友,好好接受改造!”
  她又想起什么,压低声音:“你们话剧社新加盟的那个PPMM,有没有来探望你?”
  “没有。”
  “没有?”叶芝摇头,“你小子别骗人了。”
  “多事!”沈列笑骂,“谁骗你?”的确没有,因为她也被隔离了。
  每天傍晚学校都会来发中药,随意取用,板蓝根和其他草药混在一起,熬成深褐色浓汁。张葳蕤英雄就义一样,捏着鼻子咕咚咕咚喝下大半碗,实在咽不下,把嘴里一口吐在树下。
  “草草你漱口呢?”沈列问。这个外号倒是牢固地跟着她。
  “那,给草坪浇点水,好几天没下雨了么。”张葳蕤抬头看天,睫毛闪动,“刚才那个,是你……女朋友?”
  “什么啊,本科同学。”沈列扬手,“来,分你一个。”
  “口罩?”
  “传说中的N95,另一个在美国的同学买的,特意快递回来。”
  “哦。”张葳蕤研究了一下白色口罩,“这么简单呀,像一次性的。你学生物的,说说看,真有用?”
  “咳,就是个心理安慰。女生就是多愁善感。”
  “你还不领情?”她撇嘴,“说明人家在乎你。这次,是女朋友了么?”
  “把你美的,是女朋友给的我还给你?”沈列笑。
  “重色轻友。”地上有人用粉笔画了跳房子,张葳蕤过去蹦着,“没人和你玩儿了。”
  “我有过一点点贼心。”沈列坦诚,“但那时她有一个关系非常好的男朋友,两个人是高中同学。”
  “嘻嘻,你还想第三者插足啊。”张葳蕤走过来,和他在花坛边坐下,“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
  “我可没拆谁。”沈列辩白,“我是那种人么?只不过,时间和空间,远比人为因素可怕。”
  张葳蕤了然地点头:“是啊。我认识一个很优秀的男孩子,他女朋友为了出国不要他了。说起来,也是你们学校的女生呢。”
  “咱们干吗讨论这些郁闷的话题!”沈列说,“来来,说点轻松的。”他把口罩带在脸上,“奥特曼!”
  “你同学会被气死的!不如下次,让她寄点别的……”张葳蕤举起手指数着,“巧克力啊、曲奇啊、提子啊、奇士橙啊……”
  “你自己问她要好了!”沈列笑,“说起来,她家乡就是你读本科的地方呢。”
  “这么巧?”张葳蕤忽然有一线预感,“她,叫什么名字?”
  “何洛。”
  果然,果然是她。张葳蕤真想打自己两巴掌,就算不知道何洛当年的专业,怎么从来没有想过要问沈列一声?
  “你认识她?”沈列问。
  “就算是吧。”恹恹无力,“我刚才说的那个男孩子,被女朋友抛弃的……”
  “你说章远啊!何洛什么时候抛弃他了?”沈列蹙眉,想起大一十一,第一次看到何洛明媚的笑,在另一个男生面前。随后渐渐沉静,温润如玉,却再不见当年的巧笑倩兮。
  “恐怕世界上,再找不到第二个像何洛这样,对章远毫无保留付出的人。”他说,“是章远从不表态的做法让她无所适从。”
  “你又不是当事人!”张葳蕤辩驳,“当初章远买了站票来看何洛,亲手钉盒子给她邮磁带,住院了都没有告诉她!”一时激动,倒感谢朱宁莉打听了那么多事情,用来打击自己。
  “那你知不知道何洛也曾经买票连夜赶回去?知不知道她一边准备申请材料,一边熬夜帮章远搜集材料?”沈列说,“我只清楚这些而已,但大家都说是章远伤害了何洛,他只为了自己的将来努力,却从来没有为何洛的幸福努力。”
  “他的行动都说明一切了!他的未来难道不是何洛的未来么?”张葳蕤激动,“你没有看到他多憔悴!如果是我,有金山银山也不会出国的!”
  “没有人会为了一份没有把握的将来留下来。”沈列说,“他们分手后,章远还来过很多次,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来去的次数越多,只会让何洛更加惶惑不安。”
  “因为你喜欢何洛,所以就一直为她辩护。”张葳蕤气结,“你就胡乱猜测去吧!”她想把口罩扔在地上,踏上两脚,终于还是忍住,扔回到沈列脸上。
  沈列愣在原地。怎么会这样?本来是听别人说起,张葳蕤过两天就是生日,想开玩笑问问她在集中营过生日有怎样的感受,顺便问她有什么心愿。
  竟然,为了别人的事情吵起来。她提起章远时的激动,更让他感觉不安。
  打电话给何洛,是一个男生接的。很体贴吧,捂住话筒,掩饰着,说她无暇分身。她在躲避谁,却并不是自己。
  “我还是会想起以前的事。”
  “珍惜眼前人。”她委婉一句,说给别人,还是自己?
  每日太阳落山后大家都到庭院里乘凉,就像监牢里放风时间,谁都不想错过。
  抬头不见低头见。张葳蕤这两日看到沈列都没有给他好脸色,心里感慨颇多。11点熄了灯,想想自己马上又要老一岁,忍不住起身点了蜡烛,摸出日记本来。
  “做人真是好失败!我从来没这么想过,这是头一次,让人一下子觉得老了好几十年。”她写道,“即使是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她,也没有这么挫败。我知道,在某人心里,这个女生,是我无论如何都取代不了的。对他的情渐渐淡了,就算我再关心再打听,也不会痴迷到心痛。而现在,当另一个人带来欢笑的时候,居然发现,我再次败到同一个女生手上,真是让人不甘心啊!”
  “你还不睡啊?”上铺女生问。
  “哦,太亮了,照到你了是么?不好意思啊。”
  “我怕你烧了我的蚊帐。”
  张葳蕤吹熄蜡烛,寂静的黑暗中,孤单如潮水。脑海里全是沈列严肃的表情,平素嘻嘻哈哈的他难得认真一次,认真地为曾经喜欢过的女生开脱。呵,或许是依旧喜欢的女生呢,谁知道呢?
  反而淡忘了日前见到章远的模样。
  倒是再次印证了一件事。她想,朱古力不说,但是我看得出来,喜欢一个人,怎么藏也藏不了。如果那么讨厌一个人,收到的名片大不了顺手放在包里,何必放在钱夹的暗格?
  又想起当年朱宁莉说过的话:“一见不能钟情,那二见、三见呢?你这样的小女生对章远这样的男生是没有免疫力的。”
  难道她就有?还总说我是长不大的小孩。
  张葳蕤一时间说不出是感慨伤怀,还是佩服自己的冰雪聪明。
  有人“笃笃”地扣着窗棱。张葳蕤的寝室在一楼,常常有人忘记带门卡,随便挑个寝室唤人开门。她心情不好,懒得应声。但是窗外人执著地敲着,还是少先队员敲队鼓的节奏。
  烦不烦啊!张葳蕤闷声嘟囔:“别敲了,都睡了。”
  “寿星也睡了?”
  是沈列,他居然知道自己的生日!张葳蕤半坐起来,忍住笑:“是啊,都睡了,在说梦话呢。”
  “啊,可惜了这么好的蛋糕,只能去喂流浪猫。”
  “这就是你说的,这么‘好’的蛋糕?”借一线槐树枝叶间漏出的莹白月光,张葳蕤打量着面前分不出造型的奶油和蛋糕混合物,“真是好抽象。”
  “你试试看从墙上摔下来呀,也会变得很抽象。”沈列揉着腰。
  “啊,你摔下来了?……活该。”
  “不是我,是这个蛋糕。我不是武当派门下,拎着蛋糕还能来一手纵云梯。”沈列指指墙头,“我本来想先把盒子放在那儿,然后自己翻过来,谁想到一失手扔过头儿了,直接从墙外甩到墙里。”
  “你成心的吧?”
  “是蛋糕不想被你吃,我有什么办法啊。”沈列转身,“我走了。”还哼着歌,“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虽然我就这么老掉了……”
  “不吃也别浪费啊。”张葳蕤摸了一手奶油,飞快地在他鼻尖一抹,“哈,这样也不错,byebye白鼻头,回马戏团去吧!”
  沈列还手,张葳蕤脑门上立刻多了一道巧克力酱。“印第安人。”他笑。
  两个人打打闹闹,片刻满脸红绿,蛋糕只剩下可怜的一小块。
  “真浪费。”沈列说,“我走了好远,才找到一家11点打烊的蛋糕店。”
  “好吧,我们分了它吧。”张葳蕤伸手。
  “什么?”
  “刀叉,还有蜡烛呢?”
  “啊,忘记要了……”
  “真是个猪头。”
  “你就捧着啃吧。”
  “我有蜡烛!”张葳蕤冲回寝室。
  “这样的危险物品,您这是打算烧了中美合作所吧?在烈火中得到永生。”沈列笑着揶揄她,“头一次看到这么大的生日蜡烛。”
  “还不是因为你忘了!”温暖的烛光映出朦胧两张脸。
  “许个愿吧。”沈列说。
  “三个!”张葳蕤举手,“前两个可以说,第三个不能说。”
  “好好,随你啦。真贪心,不怕一下老三岁么?”
  张葳蕤跺脚:“别贫了,听我许愿!”
  “好好,我听着呢。”
  “第一,希望我们的隔离早早结束,所有的人都平安。”
  “嗯。”
  “第二,祝愿爸爸妈妈健康快乐,他们把我养这么大很辛苦。”
  “我也很辛苦……”沈列点点自己的鼻子,又指指墙头。
  张葳蕤白他一眼。
  “第三呢?”
  “不能说。”
  “不说就不说。”沈列笑,“来,吹了你的蜡烛,一会儿被楼长看到,消防车都来了。我还要被记大过。”
  张葳蕤微合了眼,留一条缝,偷偷看沈列。他捂着腰,一脸奶油,白色Tshirt上还有灰尘和杂草。
  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幸福。她在心里许愿。似乎,又看到一份值得期许的期许。
  隔离结束没两日,各大院校纷纷解禁,众人抱怨白白在合作所住了两周。朱宁莉特地找张葳蕤逛街,说:“憋坏了吧?”
  “是啊,我们经历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刚刚牺牲,全国就解放了。”
  “两周不见,你怎么变得这么贫嘴?”朱宁莉讶然,“我还担心你憋出抑郁症来。”
  “那又不是我说的……是……网上别人说的么……”
  “看你乐得合不拢嘴,你那天打电话,说有事情告诉我,还不从实招来?”
  “没什么可招的,我只是想明白一些事情。”张葳蕤笑,“人还是要向前看,时间可以让所有的事情都过去。”
  对于一部分人而言,时间是疗伤的良药;可惜,章远属于另一部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蚀骨的毒药。
  他买的是期房,首付三十万,二十年按揭,月还款三千六。拿到钥匙的那天风很大,铺了一地金黄的银杏叶,蹁跹飘坠时,如蝴蝶的彩衣。楼盘后的青山也染了斑驳的秋色,红枫黄栎似乎触手可及。
  他犹豫着,要不要给何洛打一个电话。
  前两日联络李云微,想让她打听何洛的联系方式。她听出章远的欲言又止,揶揄道:“隔了大半年,总算想起来问我了。你这么婆婆妈妈,还创什么业去什么私企?干脆找个事业单位每天喝茶看报算了!”
  “工作的事情,必然有风险。风险越大,可能获取的收益才越大。”章远说,“我在这些事情上,从来不怕失败。有什么关系,本来就一穷二白,跌倒了顶多夹包走人,从头再来。”他顿了顿,“但我现在发现,有些事情,我输不起,判了秋后斩立决,可能就没有上诉的机会了。”
  “借口!荒谬!怕输就是怕输,还说这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李云微叫嚷了一阵,悠悠叹气,“我以为你们俩都决定把对方忘了,重新开始。”
  “我忘不了。我只是想让她知道,我还在这里等她。”
  “我明白,你是觉得现在连好朋友都不是,很难恢复到过去情侣的关系。我懂,我都懂。”李云微说,“可是,你不担心过去的这一年里,何洛已经被别人抢走了?”
  “我开始担心了,而且担心得不得了!”
  “我也挺替你担心,自求多福吧。”
  “那还这么多废话!”章远笑,“赶紧去问!”
  说时容易,做时难。
  已经夜深,算算何洛那边刚起床,这才打好腹稿,心提在嗓子眼。“Hello。”她遥远而熟悉的声音,懒懒的,仿佛从脚下穿透地心。
  “是我。”
  “哦,是你。”她沉默片刻,“还没有睡呢啊。”
  “是啊。新开的楼市,今天过来踩踩盘。”
  “然后决定买了么?兴奋得睡不着?”缥缈的语音,似乎在笑,“你……不是打算结婚了吧?”
  “这个太早了吧。”
  “诶,咱们高中同学好几个人结婚了,比如田馨,搞不好明年孩子都有了。”何洛莞尔,“如果你有了合适的对象,也不需要对老同学隐瞒吧?”她握紧话筒。
  如果,如果你有了意中人,如果,如果你要成为别人的丈夫,千万不要让我最后一个才知道;或者,你干脆就不要让我知道。
  “难道你结婚了?”章远反问,“还是……有这个打算。”
  “打算什么啊?”何洛飞快地说,“谁有那个闲情逸致?险些被老板逼疯了,真不知道,自己出国干什么,真是遭洋罪。”
  “……那就回来吧。”章远松了一口气。
  “回不去的。”她浅浅笑,“高不成低不就,回去也没有工作,怎么养活自己?”
  至少,还有我。他几乎脱口而出,想何洛听到这样的话,或许又要蹙眉,于是笑笑,“是啊,怎么养活,你一天到晚变着花样地吃。”
  “对啊。有人也这么说。”何洛握紧听筒,“他总说,我投入到做饭的精力,如果拿来学习,肯定也是个大牛。”
  “谁?这么犀利?”章远笑。
  “我……男朋友。”
  前几日,冯萧带何洛去旧金山看歌舞剧,演出结束后时间尚早,他要去体育商店给网球拍换线,何洛说想找家书店看一眼。
  冯萧办完了事,迟迟不见何洛来会合,手机也关机。天色将黑,惟恐她找错了停车场,心急火燎四下去找。终于在连锁书店Barnsand Nobles看见何洛,她盘腿坐在地上,背靠一大排书架,拿着一大瓶矿泉水埋头苦读,看一会儿,喝一口,悠闲得很。
  冯萧哭笑不得,挨着她坐下:“我以为你丢了,手机是不是又没电了?”
  “啊,果真,自动关机了。”何洛吐吐舌头,“已经这么晚了,不好意思。我从小就这样,进了书店,就忘记时间。”
  冯萧呵呵地笑,说:“是啊。说起小时候,我爸妈带我逛街,转两圈后看不见我,以为丢了,结果发现我就在书店的架子角落猫着看书。那时都晚上七点了,我妈看到我,不由分说冲上来,先甩了两巴掌,然后开始抱着我哭。亏得她是知识分子,饿着肚子,还有那么大力气,打得我可真晕菜了,好端端看书,怎么弄得生离死别似的。”
  何洛笑:“我小时候也一样。我妈也是。只不过她都是掐人,不动手打。”
  冯萧说:“嗬,应该掐你。我现在可真理解家长那种担心了。刚才我看到你,真恨不得冲上去拿书打你的头。你知道我多担心么?就怕把你落在旧金山了,天都黑了,你怎么回去啊?遇到打劫的怎么办?”
  “谢谢,害你担心。”何洛笑,“不过真的丢不了。也许刚来美国的时候有些不适应,又迷迷糊糊,又垂头丧气,但现在很好,一个人走过很多地方。你看,一旦习惯了新环境,我就又活蹦乱跳了。”
  冯萧微笑:“怎么会不担心?再怎么坚强独立,你也终归是个女孩子。”
  何洛一瞬间心底温暖,像在漫漫冬夜里喝了一碗热汤般舒适安逸。
  汽车驶过浓雾弥漫的跨海大桥,转过一道崖壁,雾气忽然散尽,便看见朗月清冷地悬在天边,亮白的银辉碎在海上,光线凉凉地爬过每一寸皮肤。几颗星子疏远零落,明灭不定,闪着微弱暗黄的光芒。深蓝的天幕比起伏的大海更寂寥。
  两个人齐声赞叹,把车停在路旁。向着外海的崖边波涛汹涌,海风强劲。
  “我一个朋友讲,面对外海的时候,失意的人往往会觉得到了路的尽头,要么大彻大悟,要么自行了断。”何洛抱着肩,瑟瑟地说,“风真大,就这么笔直栽下去,也会被崖底涌起的风托住吧。”
  冯萧把外衣披在她背上:“刚才吃牛排的时候不应该让你喝红酒,开始乱说话。”
  “我才不想轻生。”何洛瞪眼看他,“但分明有人明知道自己要开车,还嘴馋喝了半杯。”
  月光下她薄怒的神情分外生动,双颊淡淡的酡红,寒星样的眸子目光流转,微醺时,有平日看不到的娇媚。
  含嗔带怨的小女子,和平日端庄明丽的何洛大相径庭。酒只半杯,心先醉了。
  冯萧身形高大,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上有浓浓淡淡的阴影。他站在上风处,翻飞的衣襟不断拍打何洛的手背。她不知说什么好,总有冲动按住猎猎作响的衬衫。飞舞的衣襟太吵闹。刚探出手,便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下一刻,他把何洛拉到怀里,紧紧地拥住。
  当时当日,此情此景,温暖的怀抱,何洛终没有拒绝。
  不待秋后斩立决,直接推出午门。
  章远颓然。他记不清后来和何洛聊了些什么,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12点,原来自己一直坐在飘窗宽大的窗台上抽着烟。楼盘外的公路迤逦如长蛇,车灯如流星,点点划过,蜿蜒到山边的黑夜里,似乎一路通到深邃的夜空中去。
  房还是毛坯房,光秃秃的白炽灯泡无比刺眼,明晃晃的让所有心事无所遁形。章远宁愿把灯关上,这样坐在窗台上,披一身月光。仿佛这样,长夜就不会过去,也不需要面对忙碌的现实世界。
  他已经叫了施工队开始改水管电线,充满石灰水气味的房间,白墙凿开,露出红红绿绿交错的粗缆细线。他早前用数码相机拍过屋子的原型,大幅打印在白纸上,闲暇时,用彩笔画了诸多装饰。多年不碰画笔,自己的工具已经不齐全了。但当时心情无比激动,还特意跑去文具商店买了水彩涂料,在纸上将房间效果图画出来。客厅直通露台,画一张茶几,两把藤椅,地上一块浅驼色厚绒圆毯,窗外添一轮夕阳。傍晚下班,可以翘脚读书,或背靠着背坐下来看日薄西山。每一笔添加上去,心情都更激动。
  粗糙的毛坯房,在纸上俨然生动起来,温暖素净的色泽洇染开,章远只恨不得添加一个巧笑嫣然的身影。
  然而,一眨眼,如梦如露亦如电。
  依旧是空荡荡的房间,满地凌乱的工具。
  她的笑容不见,她的声音遥远。
  章远前所未有的孤寂,终于明白,什么是女孩子们在KTV里面唱的,心痛得无法呼吸。这样晚了,恐怕已经没有公交车,这一带如马德兴所说,两年内恐怕都是偏僻的,夜里也没有什么出租车。或许,要饥肠辘辘地在窗台靠上一晚上,章远下意识地按住上腹。当时只一眼,看到路边的广告牌,就决定买了。根本没有细想关于道路和基础设施这些关键问题。
  自己还真是冲动呢。他苦笑。
  门岗那边清清冷冷,没有半个车影,只有路灯映照着马路对面的巨幅广告,山明水秀,楼阁交错,潇洒的行草写着:
  毗邻昆玉,学府圣地,碧水清涛,河洛嘉苑。
  他默念着,何洛嘉苑。
  怎么忽然间,她的离去变得无法挽回?如果最后自己喊了她的名字,不顾一切拥抱她,任她挣扎也要吻住她,是否一切就会不同。
  她早已经放弃,不是在说再见的那天,而是在遥远的某个昨天。
  我最初没选择的岔路,现在又有谁到达?
  章远知道,何洛没有看到自己。她的目光一直望着另一个方向,身边英挺的男生指指点点。看不清他和她的脸,但可以看见他们在笑,肩膀轻轻颤动着。何洛双手推着行李车,那男生背着旅行袋,左手扶着行李箱,右手便搭在她肩上。

  一转眼之间
  章远坐在机场大巴上,看着窗外一辆辆流线型的新款小车开过,不由心急手边招商银行的项目还没有完成。反复修订的计划书终于被对方采纳,其中功不可没的还有天达的行销人员,此后这两个月,技术人员不眠不休的鏖战。虽然只是招行的一个小项目,但这块蛋糕巨大,能分一杯羹,便可以考虑添置新车。
  不需要像现在这样,手捧一束香槟玫瑰,傻傻的,要坐在机场大巴的副驾驶位,才能躲避众乘客打量的目光。花托是柔和的绿色绵纸衬里,白色薄纱外围,一直拦在怀中,馥郁的花香让人错觉,以为冬天已经离开。
  思念仿佛海浪,反复冲刷白日里逐渐功利冷漠的心,安静的夜里,更能清晰听到时光怅惘的感叹。机场路边一片片的杨树林褪光了叶子,细高的枝干伶仃地指向天空。朗月下旷野中薄薄的浮雪也被墨蓝的夜空映成微凉的宝石蓝,远望就像圣诞节常见的贺卡图片。
  章远从校友录上知道何洛即将回国的信息,又向李云微确定她的航班号和行程。老同桌儿叹气,说:“不是我打击你,人家这次是带男友回家看父母的,你的明白?”
  怎么不明白?他手揣在口袋里,拈着方方正正的小绒盒。
  出国前,何洛送来一个纸盒,说:“东西还给你,但走得匆忙,能整理的只有这么多。”
  “不要这样,那我也应该有好多东西还给你,但我现在没有时间来整理。”章远说,“而且,都是女孩子用的,你给我,我也用不上。”
  何洛没有争执:“好吧,我留下,但是有一样东西一定要还给你。”
  章远看着落入掌心的戒指,眉头蹙起,又无奈地展开,“就当,我先为你保留着。”
  现在,可以物归原主了么?
  首都机场人声嘈杂,各种肤色的人笑着擦肩,交汇川流。章远第一次来到国际航班出口,向周围扫了一眼,发现自己并不是惟一手持花束的人。
  但似乎是惟一手捧大束玫瑰的。
  再次庆幸,不是一捧热烈的红玫瑰。
  看到这样清清淡淡的颜色,不自觉地想到她,从不曾浓烈绽放,只有温柔冗长的守候。
  站在接机的人群中,不断有人推推搡搡,章远将花捧在胸前,依然有人撞上来,只好举得更高,几乎挡住半边脸。难免有人投来打探的或鼓励的目光,仰望着。章远局促尴尬,索性退后几步,站在人群稀落的地方,立起风衣的领子。
  说些什么,见到她的第一面说些什么?
  波音747平稳地滑翔,盘旋降落。灯火通明的城市在机翼下缓缓展开。窗外漆黑广袤的平原,流光溢彩的夜灯让人误以为银河泻落脚下。天旋地转,何洛有些晕眩。她递给冯萧一粒口香糖,自己也嚼着。
  “有用吗?”冯萧笑,“是用来塞在耳朵里的么?”
  何洛噤噤鼻子。每次飞机起降,耳中轰鸣不止,既然听不清楚,索性闭目养神。
  冯萧拍拍她的手背,“饿不饿,下飞机后想吃什么?”他的声音嗡嗡的,只感觉到空气在震动。
  “喝粥吧。”何洛说,“肚子很空。”
  “可真难为我哥们儿了。”冯萧笑,“他肯定不知道哪儿有粥铺,你知道,男生都是肉食动物。”
  “随便喝点白粥,吃咸菜。蜷了十多个小时,千万别让你同学请咱们吃大餐。”
  “不会,项北直来直去的,想吃什么直接提要求,他也不会瞎客气。”
  项北是冯萧大学里的铁哥们,虽然是机械专业,但本科毕业便去了会计师事务所。刚过了出闸口前的绿色通道,冯萧拍拍何洛的肩,说:“看那边,项北来了。”
  “哪个?”
  “就是那个,看起来一张包公脸的,我们那时候总说他像陈道明,还是中年陈道明。”
  “中年的陈道明更帅,我觉得。”何洛一脸认真。
  “待会你当面夸他,他肯定脸红。”冯萧附在何洛耳边,小声说,“当初有女孩子追他,人家表白的时候,他转身就走,一点面子都没留。后来我们发现,他是因为耳朵都红透了。”
  “真的?这么有趣!”何洛闪身,“要是让他向别人表白,还不是要他的命?”
  “是啊,那肯定就有人问他,哥们,咋啦,让人煮了?”
  何洛咯咯地笑着:“别学俺们那旮儿说话。”
  章远知道,何洛没有看到自己。她的目光一直望着另一个方向,身边英挺的男生指指点点。看不清他和她的脸,但可以看见他们在笑,肩膀轻轻颤动着。何洛双手推着行李车,那男生背着旅行袋,左手扶着行李箱,右手便搭在她肩上。
  轻轻地,不过是轻轻地揽着她的肩膀,偶尔拍拍她的背。那一只手却仿佛有天大的力气,一把将章远推在黑暗的泥淖里。
  冯萧冲项北挥手,两个人隔着警戒线大力拍着对方的肩膀。“我当初的铁哥们,黄金搭档,项北。”冯萧介绍着,“我女朋友,何洛。”
  “久仰。”何洛笑,“冯萧总说起你们一群人的光荣事迹,翘课踢球,半夜翻墙吃羊肉串儿。”
  “向来是萧哥举大旗,我们跟上。”项北一笑起来,脸上的寒霜消融,带了几分孩子气的真挚,“我是不是第一个见到嫂子的?真是荣幸啊。”说话间,冯萧与何洛走到出口,项北接了何洛手中的推车,“我早就有本了,一直没买车呢,这次好好向萧哥咨询一下。今天我借的车,你们敢坐吧?”
  冯萧翘起拇指点点何洛,“她开车和碰碰车似的,我心一横都坐了,还怕了你小子?”何洛笑着,任他挽住自己的手。
  大厅内顶灯明亮,章远站在原地,手中的玫瑰越来越沉重。他下意识地闪身,已经贴到出口的玻璃墙。
  “欢迎回到祖国的怀抱啊。”一句调侃的问候,在心底演练千百次。虽然知道她有了亲密的男友,但不到真正面对的这一刻,都下意识地当他是透明的。
  然而,三个人说说笑笑,且行且近,那个何洛偎依的男生,决不是隐形人。他笑声爽朗,举手投足干净利落,何洛笑眯眯弯着眼睛,半仰着头,偶尔颔首。好一个幸福的小女人。
  已经不是当年孩子一样的她。
  此地不能久留。
  章远转身,险些撞倒从外面冲进来的小伙子,嘴里嚷着:“晚了,完了。”
  “接人么?”章远问。
  小伙子一怔,“对,您知道美联航旧金山来的航班到了没?”
  “刚到。”章远说,“给你。”他想都没想,将手中的玫瑰塞到小伙子手里。
  “啊~~~~!我爱死你了!”
  何洛听到一声幸福的尖叫,回头,看见女孩子接过一大捧香槟玫瑰,配着小苍兰、黄莺,清新淡雅的浅绿色绵纸。她的男友傻呵呵笑着,满头大汗。女孩儿扑上去,几乎是跳到男生怀里。二人笑着,鼻尖顶着鼻尖,女孩儿狠狠地在男生面颊上啄了一口。
  “真是浪漫的小孩子。”何洛掩不住艳羡感慨,长长呼气。
  “萧哥,还不表现一下?”项北促狭地笑。
  “你问何洛,我没送过她花?经常的啊。”
  “对对,都是盆花,还是我去挑的。”
  “我可是力工,什么百合、杜鹃、风信子,不都是我从homedepot运回来的?你自己说,喜欢盆花,不喜欢剪切花。”
  “话是这么说。”何洛微笑,“但哪个女孩子不喜欢收到花束呢?尤其这样的场合,被别人羡慕,充分满足我们小小的虚荣心,不算过分吧?”
  熙攘的机场,满眼都是熟悉的黑发黄肤,何洛忽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国家。然而又似乎一切已经恍若隔世。
  章远来时因为打不到车,才被迫坐了机场大巴,但走出机场大门,面对一排排的出租车,却下意识地走到大巴车站,抬头,发现这一路正是去往何洛学校方向的。下了车,章远踟蹰着,右手边是学校的大门,他转身走入街对过的小吃店,挑了一张靠窗的座位。
  “田螺,谢谢。”
  “现在冬天,没有田螺卖。”
  “那……牛肉面吧。”
  室内温暖的水汽凝结在玻璃窗上,一层朦胧的雾。已经入夜,可以望见学校大门处熙来攘往的学生,还有卖冰糖葫芦、糖炒栗子,以及烤红薯的小贩。
  三五成群的大孩子们推门进来,吆喝着,大声说笑着。
  仿佛下一刻,她也会笑着端着两碗绿豆沙过来,说:“我喝冰的,你喝温的。”然后就坐在桌子对面,低头吃着田螺,认真地用牙签挑着,嘴角还沾着几星红色的辣椒片。
  猛然回过神来,衣襟上犹自留着玫瑰馥郁的香气,怀抱却是空荡荡的。
  原地踏步,或是向后看,都不是自己的处事原则。然而最近却反反复复陷落在回忆中,重重复重重,已经将手边的事情搁置下来。章远想到招行证卡项目的收尾工作,还有一些说明文档和总结材料要检查,他飞快地吃了面,起身结账。
  “也不知道项北能不能找到停车的地方。”
  “应该可以停在学校里,当初我们就说,学校是个廉价停车场。”
  章远站在柜台前,挺直脊背,浑身的血都涌向耳膜,怦怦的心跳声震颤脑海。他怔在原地,宁可自己是幻听。也忘记了拿回找零,收款员叫了一声又一声:“先生,您的零钱。”
  那么熟悉温暖的语气,不用回头也能看到脸上的微笑。
  “真过意不去,”何洛说,“害得你同学兜了好几个圈儿。”
  “呵呵,最后还是靠你带路啊。”冯萧说,“不用和他客气,我们比亲兄弟还亲,都是自己人。”
  “这里的小吃、清粥小菜都不错,我以前总和寝室的姐妹们来吃宵夜。”何洛打量着店铺,装潢依旧,满室融融泄泄的米香。而那边,居然还有人的背影如此熟悉。
  看到相似的背影,目光忍不住流连。
  他缓缓地,缓缓地侧过头来,回身。
  “我听声音就是你,还是三句不离吃。”章远走过来,低头微笑,“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才下飞机。”
  “真巧,我来这边办事,随便吃点东西,刚结账要走。”狭小的空间内,目光无法躲避,触及到何洛身侧的男生,“和朋友一起回国的?”
  “对。哦,我介绍一下。”何洛侧身,“章远,我高中同学;这是冯萧……”无须多说,牵起的双手证明了一切。
  两个男生握手,微笑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章远看向何洛:“美国的生活还不错?看你还好,没怎么变瘦。”
  “没胖就不错了。”何洛浅浅一笑,“虽然学习挺累的,但自己吃的也挺好。”
  “知道你不会委屈自己的胃口。”章远也笑,“在国内能呆到春节么?”
  “不能,美国人也不过春节,一月中旬就要回去上课了。”
  “没有几天啊。”
  “是啊。”
  “那在北京呆多久?”
  “不久,就是来签证。两三天吧,然后回家。”
  “噢。明后天一些高中同学聚会,原来是为你接风啊。”
  “可能,他们组织的。我好久没看到大家了。”
  “我也是。最近日程紧,有几个大项目。我争取去吧。”
  “是啊,何洛也好久没遇到老同学了,在美国就总嚷着要去看田馨。”冯萧笑,“难得这么巧,一回来就遇到你,不如一起坐坐吧。”
  “不用了,我还有事儿,改天聚会再聊吧。”章远深深望了何洛一眼,目光从肩头滑下臂膀,落在二人相握的手上。
  他转身,背影落寞,何洛不想再看,别过头来。
  冯萧扬头看着菜单,扯扯她的袖子,“小面包,你想吃什么?红豆粥还是白果粥?”
  “都好。”何洛垂眼,目光从左扫到右,从右扫到左,咬了咬嘴唇,“刚才……那个男生,是我以前的男朋友。”
  “哦。”冯萧点点头,“你们的眼光都还不错。”
  “你生气了?”
  “哪儿有?”他笑,“你也说了,是以前的,过去时。”
  “要么,你和我一起去同学聚会?”
  “那多不好。”冯萧摇头,“你们玩得就不尽兴了。”他戳戳何洛的脑门,笑道,“我对你有信心,也对自己有信心。”
  高中同学有不少人相继来京,聚会时也来了两桌人。章远到的时候,何洛在的一桌已经满了,有人很识趣地站起来,喊:“来,章大老板,对着门的座位留给你,这可是最后买单的位子哟。”
  章远也不多推辞,挨着何洛坐下,问她,“时差倒过来了?”
  “嗯,差不多,不过今天凌晨就醒了。”
  “我多数是凌晨都没睡。看来,如果我去美国,都不用倒时差了。”章远笑着,又和其他老同学打招呼。何洛和周围的人聊天,别人问一句,她便答一句。多数是问些在美国的生活,老同学们知之甚少,总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提出来,何洛便需要从盘古开天地时仔细解释,说一会儿便觉得疲累。
  “先别着急聊天,菜都要凉了。”章远把话截下,“不会是大家觉得我点的菜很没有水平,都不屑于吃吧?”
  众人哈哈大笑,边吃边聊,起初还发发牢骚,片刻后就开始回忆当初的点滴趣事,谈天说地,渐入佳境。章远笑容温和,举手投足随意洒脱又谦和内敛。这样的他让何洛感觉陌生,索性不多说话,自顾自吃着口水鸡。
  “你现在这么能吃辣。”章远说,“给你来点凉的饮料?”
  何洛弯弯嘴角,“你不知道,在美国的时候菜都没味儿,特别想吃这样麻辣鲜香的。”
  “早知道带你去吃俏江南或者沸腾鱼乡好了,麻辣诱惑和西蜀豆花庄也都不错。”章远说,“要么,这两天去试试看?”
  “嗯……再说吧。”何洛摆手,“我明天去签证,后天就回家看爸妈了。”
  “他们身体都好?”
  “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
  “你到底离得远,有什么需要的,或者家里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我。”章远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大家都是老同学,别客气。”
  吃了饭,众人意犹未尽,嚷着去钱柜K歌。十一个人,三辆出租车嫌挤,章远说:“我再等一辆,谁和我一起?”余下几个人飞速分组,只把何洛落单。
  何洛大方地站在章远旁边:“那捎上我吧。”
  出租车来了,章远拉开后门,让何洛坐进去,想了想,自己也在后排坐下。
  何洛感叹道:“很喜欢和高中同学在一起,大家都很亲,亲人一样。你看,过去吵得多厉害的人,动手打架的,现在都可以不计较了。”
  “是啊,可这些人真能说,吵得我头都晕了。”章远关上门,无奈地叹气,一双长腿懒散地抵在前排靠背上,“幸亏田馨没有回来,否则就是地震了。”
  “是啊,她在美国陪老公呢。”何洛笑,“想不到吧,她结婚这么早。”
  “还有几个隔壁班的也结婚了。”章远苦笑,“平时联系不多,发请柬的时候叫上我,真惨,随了份子,我也吃不了什么。”
  “他们都说你发大财呢,还在乎份子钱啊。”何洛笑,“上次,你说买房了?”
  “没,看了看,没买。”章远矢口否认,“北京楼价太高,都是泡沫。”
  “哦。”何洛又问,“你的胃还不好么?”
  “谁又和你说什么了?”章远蹙眉,隐隐有两道细而浅的抬头纹。
  “我看你刚才还是不怎么吃辣的,也不吃油大的。”
  “哦。现在应酬多,吃不动了。”
  “总之,自己多注意吧。”
  “我知道了。”章远颔首,“你啊,还是这么嗦。”
  “三岁看到老,改不了了。”何洛看着窗外,微笑着摇头。
  “他很照顾你吧?”章远忽然问,看何洛轻轻点着头。
  “是啊,冯萧对我很好。”她说。
  “我们的约定,你先实现了。”声音凝涩,“看来,你找到自己的幸福了。”
  “那你呢?”何洛依旧望着窗外,“你……有女朋友了?”
  “我哪儿闲着了?”章远说,“我很忙,没时间。”
  “你也不用怎么追,自然有女生会送上来。”何洛笑,“只要不要再送黄菊花给人家了。”
  “你还真记仇。”章远呵呵地笑,“八百辈子前的事情了。”
  “过生日,收到黄菊花的,我是第一个吧。”何洛耸肩,“还是我这辈子收到的第一束花。”
  “也是我送的第一束。”章远低低地说,隔了半晌,微笑道,“所以没什么经验,可以原谅。再说,送别的花,你爸还不当着去吃饭的十来个同学,直接把我打出来?只能挑了最素淡的,那时候,谁懂什么花语啊。”
  “还有,礼物价签。”何洛提醒,“你第一次送我的音乐盒,底下还有价签呢。”
  “谁知道藏在那么隐蔽的地方。”章远说,“要不是你提醒,我真忘记自己做过这么土的事情。”
  “会气跑女生的。”
  “会么?”章远哑然失笑,说,“如果我想宠一个女生,我可以对她非常好。”
  何洛笑:“那我就放心了。”她深吸一口气,“真没有想到,我们还能这样聊从前的事情,时间的力量真大。其实现在想想,也没有什么好尴尬或者是避讳的。现在说起以前的事情,都是笑料了。”
  那只是你的想法。章远脸色闷青。戒指的盒子依然在大衣口袋里,横在侧腰和车座之间,硌得不舒服。
  在钱柜唱了一会儿,何洛就说要走。
  “怎么不多玩儿一会?”同学们问。
  “太累了,还是困。”
  “那你好好休息吧。”章远说,“别过两天顶着熊猫眼回家。对了,给叔叔阿姨带好。”
  “嗯。”何洛答应着,拎起手袋,“不用送了,一会儿有人来接我。”
  “冯萧?”章远笑笑,“好,那我们大家就放心了,不送了。”
  何洛下了楼,冯萧还没到。凛冽的风在开门关门之间钻进大堂里,她在墙角的沙发坐下,大屏幕里萧亚轩唱着:“只怪我们爱得那么汹涌,爱得那么深,于是梦醒了搁浅了沉默了挥手了,却回不了神……”
  忽而换成刘若英,“你说我们很渺小,躲也躲不掉,命运的心血来潮。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曾经是很深很深的感情。”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可是,还是会很怕很怕再伤心……”
  这些靡靡之音,听来却惊心动魄。她刚才在包厢里就如坐针毡,只盼着早点离开。起身走到大门口,看见冯萧赶来,双耳通红站在门外时,何洛无比歉疚。“我们走吧。”她主动挽住冯萧的胳膊。
  “怎么不多玩儿一会儿?”
  “都是这两年的新歌,只听过几次,不大会唱。”
  即使会唱,也无法开口。
  那么多歌词,仿佛都另有深意,直指那段苦不堪言的回忆。章远看起来泰然自若,不再拘泥于前尘旧事,还拉着她一起唱《花样年华》的主题曲。
  可是自己呢?何洛痛恨自己的怯懦,不是已经和昨天一刀两断了吗?为什么听到那些情情爱爱的歌词,依然有落泪的冲动?
  为了那个人,那段情。

  二 听说爱情回来过
  何洛办好赴美续签,带冯萧回家乡探望父母。何爸何妈一年多不见女儿,在车站相逢后笑逐颜开,说了几句话,何妈的眼圈就红了。何洛不禁唏嘘,回到家,趁父母忙碌着找拖鞋时,对冯萧说:“爸妈真是老了,好像一忽就多了好多白头发,小时候我总觉得爸爸特别高大魁梧,现在……”她低头叹息。
  冯萧握着她的手轻声宽慰:“没关系,过两年我们工作了,就接你爸妈过去,好不好?”
  何妈耳朵倒是好使,立刻回身表态:“我去了就是哑巴聋子啊。你文彬叔,就是你爸爸的堂弟,他们一家不是移民了么?你三奶奶去了美国,后来叫着无聊,呆了半年还是回上海去了。要不是后来过去看天纬这个长孙,恐怕那半年都熬不住。”
  何爸笑:“你妈口口声声说不能去美国当保姆,带一个小孩子会累得蜕皮。结果刚才看到人家抱着小孩接站,冲过去稀罕得不行。”
  何妈说:“哎,刚才那个小孩儿真好玩儿,你伸手指给他,他就过来抓,小手胖乎乎的,又白又嫩。我这个小老太太就是命贱,真给我个外孙,肯定做牛做马了。”
  何洛晃着母亲肩膀,拖长了嗓音喊了一声“妈”,半是嗔怪半是赧然。
  何爸说:“你妈听说女儿要回来,提前一个月就开始收拾客房。洛洛不在家,里面全是她大学毕业拿回来的破烂,我们又不敢乱扔,现在还堆着两三个纸箱子,冯萧你先将就住吧。”
  何洛说:“没扔最好,李云微的表弟大三了,一心要出国,向我要当年申请的材料呢,正好把那一大袋子送她。”
  冯萧和何爸将行李拿到客房,何妈拉着女儿回自己房间,看她打开箱子,一件件整理,感叹道:“我刚才看到人家的小孩儿,就想,洛洛前两天也就这么一点点,怎么现在就忽然变成大姑娘了,再过两年,我也有个这样的外孙了。”
  “妈!”何洛撅嘴,瞟了母亲一眼,“我还上学呢,再说了,我们都还小,还不稳定。”
  “洛洛,妈问你……”何妈欲言又止,顿了顿,道“我和你爸都不是老封建,也知道很多学生在国外很辛苦,大家彼此生活上有个照应是好事。但是,你可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啊。如果不打算要孩子,那么……”
  “你说到哪儿去了?”何洛蹙眉,“我现在还是和舒歌一起租房,妈,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田馨结婚了,是不是?”何妈问,“真没想到,你们这些同学里,她最像个孩子。”
  “她老公很照顾她的。”何洛笑,“你看,事情就这样。如果女孩子自己软弱一点,自然有人来保护你,反而容易找到坚强的后盾。”
  “是啊,我和你爸最担心的,就是你一直逞强。不过现在放心多了,我看冯萧这孩子说话办事也挺大方的。”
  “是啊。他想问题还是很周到的,基本不用我动什么脑筋。”何洛微笑,“和他在一起之后,日子倒是轻松很多。”
  “这样就挺好的。”
  “嗯,挺好。”
  “有结婚打算吗?”何妈吃过晚饭,又问。
  何洛站在厨房里和母亲一同洗碗,一把筷子在手中颠来倒去。“暂时没有。”她摇头,“真要结婚,肯定先向你和爸爸请示。”
  “你爸正在考察呢。”何妈笑,点点客厅。何爸沏了一壶茶,正拉着冯萧一同看新闻联播,天南地北地闲聊。
  “我真同情他。”何洛苦笑摇头,“我爸从商这么多年,还保留着大学讲师滔滔不绝的激情。”
  “让你爸多观察观察,不也是为你好呀。”何妈说,“你们这些孩子,有时候看人看事不长远。”
  何洛瞟一眼客厅,“冯萧的导师下半年起要跳槽去美国东部一个实验室,可能顺便要带他去那边做实习生。我顶多看这么远,再以后的生活,变数太多。”
  “瞧你说的,我们的生活好像一成不变似的。其实我们这一代,不比你们动荡?”何妈说,“我和你爸一起下乡,他考了大学,毕业后本来可以留在北京的,因为我进不去,他就回来了;后来你爸自己去做生意,前两笔陪得一塌糊涂,每个月都跑俄罗斯,偶尔回来一趟,还总和关系户喝酒,半夜醉醺醺回来乱吐。我一个人拖着你,还照顾这个家。当时,真以为挺不过来了。”
  “你又忆苦思甜了。”
  “我是说,彼此要为对方考虑。你们这一代孩子,太以自我为中心了。”
  何洛失笑:“你和爸爸不也一再叮嘱我,千万不要把别人当成自己的生活重心,否则很容易失落么?”
  何妈哑然,“此一时,彼一时。”她想了想说,“我们不希望你过得辛苦。其实,当初你外公外婆,对你爸爸也没少抱怨。”
  何洛低头:“我知道了。”
  何爸喜滋滋对何妈说:“冯萧这孩子不错,懂事,也比较有见地。”
  何妈叹气:“我也挺喜欢这孩子。但我,总觉得洛洛心不在焉呢。还是她大了,喜怒哀乐也不挂在脸上了?”
  何爸笑:“前些年她哭哭笑笑的时候你担心;现在沉静了,你又担心。你到底想咱们洛洛怎么样,啊?”
  “想她开开心心的。”
  冯萧12月底就要返回北京,和家人一起迎接新年。临行前一日,何洛一家三口陪他去冰雪大世界看了冰灯雪雕,还买了木耳榛蘑一类的特产让他带回去。回到家里,何妈沏了热茶给大家暖手。何爸来了兴致,非要冯萧陪他下象棋。第一局何爸旗开得胜,接下来连输两局,第四局分外仔细,拈着棋子迟迟不决。
  何洛笑:“爸,我和你们都下过,冯萧的棋力比你好很多,第一局输掉,多半也是紧张。”
  “女生外向。”何妈扯扯女儿,小声道,“给你爸留点面子啊。”
  冯萧说:“何洛的棋下得也不错,经常和我打赌,谁输了谁洗碗。”
  “那一定多数是她洗。”何妈笑,“我知道洛洛,让她做饭可以,最厌烦洗碗了。”
  冯萧笑着看何洛,“可别说我告状。有时她连输两盘,就找借口,说,哎,天色这么晚,我要走啦,然后拎包就跑,剩下一堆碗筷。”
  何洛“哼”一声,“还说,第二天我再去找你,家里还是一摞子碗筷!”
  “那不是你头天积攒的?”冯萧揶揄,“跑掉就能赖账?”
  一室茶香,其乐融融。
  何妈去接电话,转身喊女儿来听。
  “家里很热闹,聚会么?”章远声音低哑。
  “没有,我爸……他们在下棋呢。”听见他嗡嗡的鼻音,何洛很想问一句,感冒了么,还是太忙,没有休息好?嘴唇轻轻开合,问询的话语在舌尖打了个转儿又吞回去,只剩下几个毫无疑义的音节,像是不耐烦时“唔唔嗯嗯啊啊”的应答。
  “噢,我也没什么事情……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1月12日吧。”
  “能不能,抽空吃顿饭?”
  “恐怕不成。13日一早的飞机回美国。”
  “这么紧?那出来一下吧,一两个小时。”
  何洛咬紧下唇,忍不住回头望一眼客厅。何爸孩子一样,拽着冯萧又开了一局,何妈支着,喊着“跳马,跳啊”。何爸懊恼,“观棋不语真君子。”
  “我不是君子,我是你家姑娘的妈!”
  冯萧摊开双手,冲何洛无奈地耸耸肩。
  何洛浅浅笑回,低下头,刘海挡在面前,索性垂了眼帘,“他家里可能也有安排,我走不开。”
  挂断电话,章远埋头,十指穿过头发,掌根压在太阳穴上用力地按了几下。在何洛踢踢踏踏的脚步行近之前,一家人的说笑先钻入他的耳朵。他觉得自己像捞月亮的猴子,因为她照亮了黑夜,便去捕捉,落得满手支离破碎的影像。她依旧在天边,笑容清冷。
  最近公司事务繁忙,外部市场竞争激烈,负责技术的副总偏偏在此时跳槽,拉走不少老客户。总公司将副总的行政职能暂时分划给章远和另一位项目经理,提议他们拓展服务领域,但一时又找不到理想的新晋技术人员,只有和别家公司合作。各个组长推三阻四,又不公开反对总公司的决定,章远面对好高鹜远的上级,唉声叹气的同事,隔岸观火的局外人,颇有心力交瘁的感觉。
  此时专注地想一个人,也是奢侈。捉不住,便放手吧。
  章远原组开发人员暂时交由马德兴带领,他挠头,“这次简直是纯通讯设备支持,和我们相差太远,只能被合作方吃死,估计我们从别人牙缝里也抠不出什么肉渣来。”
  “总比被自己人吃死好。”章远低声道。
  马德兴明白他在说什么。风传天达上层意见不和,争权诸方拿新兴的软件公司做擂台,无端大家都成了权利斗争的漩涡中心,被动接令,上诉无门。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二人异口同声。
  章远感慨:“前提是要我们死不了。”
  拿到年终分红,加上前两期的项目款,他一次性付清房贷,便开始寻下家卖房。河洛嘉苑一带楼盘价位扶摇直上,市价已经达到七千三。马德兴说:“章远这次真是成功的投资啊,转手就挣了十万。我就说,买个远点的房,外加一辆好车。”
  章远笑,“也是无心插柳。”电话接进来,有一对儿中年夫妻通过代理找上来,要求隔日去看房。
  他摸出门钥匙,思忖片刻:“下周吧。哦,不,还是赶早好了。嗯?今天,那也好……”
  康满星见章远要出门,忙喊住他:“章老大,你早退!”
  “当我请假吧,我刚才和上头打过招呼了。”
  “不是,你走了,我们那边搞不定。你也知道,客户总打电话过来,问新插板旧插槽的,我也不懂啊。”康满星埋怨,“还不都是老大你惹祸上身,我早就说,维护,尤其是和硬件相关这部分,我们一点都不该管,给售后服务,或者是设备部么!”
  “那你说哪部分我们来做?”章远抿嘴,语气强硬,“你当还是前几年,IT那么好做?现在竞争这么激烈,能多做点是好事,左也推掉,右也推掉,过两天清闲了,也就是我们大家走路的时候了。”
  “老大,你危言耸听。”
  “多学点总没坏处,我也不是没有原则地接活。”章远欲言又止,看见康满星强作笑颜,叹口气,“对不起,我刚才态度不好。但是,遇到逆境,规避是上策,变逆境为顺境,才是上上策。我去去就回,有事电话联系。”
  “明白了。”康满星点头,“老大你先忙去吧。”
  马德兴幸灾乐祸,“喂,挨骂了不是?”
  “哪儿有,那是老大提点我!没听到么,‘规避是上策,变逆境为顺境,才是上上策’。”康满星“嘁”了一声,又小声道,“不过,最近老大心情不大好,他以前从来不会对我们摆臭脸的。”
  “喂,不要背后诟病你的上级。”马德兴左右看看,“搞不好,以后还是我的上级。”
  “你也听到风声了?”康满星一脸兴奋,“我就说,组长现在名义上是代理一部分行政工作,但什么跑客户、参与全年总结,上面也很放权给他啊。要不是因为他资历浅,论能力,早就应该提升了。新的开发计划,他听一遍,转头就能把技术核心分析给我们,从不用反反复复地想。你说,他最近不爽,是不是为了人事上的事情?那天我们吃饭,他还感慨,以前从不会说‘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这样敷衍了事的话,现在也要看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了。”
  马德兴啐她:“好好工作,不要嚼舌头,不怕我打小报告?”
  康满星哈哈大笑:“马哥人最好了,宰相肚里能撑船。你肚量大。”
  马德兴摸着二尺七的腰,瞪她,“好,你就讽刺我吧!千万别让我抓着你小辫子。”
  “我有什么小辫子?”
  “你对某些领导过分关心。”
  康满星瞥他一眼:“你怎么和新来的实习生乔晓湘一样八卦?”
  过分关心?开什么玩笑?康满星站在洗手间梳头,心情恍惚,“哎哟”一声,梳子刮断几根头发。她心疼地看看,低下头对着镜子左望右望,怎么看,都觉得比大学时少了不少头发。
  做IT真是摧残女性青春,掉头发长痘痘,康满星懊恼。
  “你的头发看起来真好,又黑又密。”深藏心底的声音又响起来。
  康满星叹气。她是很没骨气啊,总想看到章远赞许的笑容,尤其是从侧面,仰望,线条坚毅的下巴,有些方,但又不会太宽。
  简直和冯萧一模一样。
  冯萧出国两年半,不再有任何交集。说给在英国的好友殷潍,她在电话里笑:“其实我觉得你可以考虑一下你们头儿,让你夸的,年轻英俊,温文有礼,前途无量。”
  “饶了我吧。”康满星抗议,“第一,我每次看到他笑,都会想到冯萧,我可不想一辈子有这么个心理阴影;第二,我们头儿看着平易近人,其实像……像隔着一层玻璃,对大家没有保留,但是谁也别想接近。有时候,我真觉得他冲我们发发脾气也好,还能让我们知道这个人在想什么。”
  “很高傲?”
  “嗯……也不完全是,有些,孤单。”康满星断言,“给这种人当女朋友,一定非常累。算了,不说了,说多了你该讲我是酸葡萄心理了。”
  “说来说去呢,还是萧哥最好。”殷潍叹气,“过去的,就都过去了,明白么?”
  明白,怎么不明白?呵,不该想了,你都是有老婆的人了吧。
  谁唱的什么“原来暗恋也很快乐”,害人不浅。大三结束的夏天,听说他要结婚。还记得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她站在银杏树下,望着人去楼空的男生宿舍瑟瑟发抖。却再也不会见到冯萧,那个曾经帮她在实验室里收拾残局的男孩子,笑着说:“那台仪器也老了,坏掉就坏掉吧,如果导师问起来,我来扛着。”
  为了他让人宽心的笑容,20岁的康满星辗转反侧,两点半还没睡着,凌晨五点多就醒了,盯着日历牌,恨不得把所有和冯萧一起进实验室的日子用红笔勾出来。
  以为那些说说笑笑的日子能够天长地久,听说他要出国,自己也鼓足了力气复习英语。但他忽然消失了,带着一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未婚妻,没有上下文交待,比韩剧还狗血。
  时至今日,或者,你根本就忘记了我这个师妹的存在。
  “如果这样也算快乐,那我每天简直都是幸福得冒鼻涕泡了。冯萧,你还记得我吗?记得你说我的头发很好么?”康满星将梳子上的头发清下来,团一小团,扬手扔在垃圾桶里。
  中年夫妻对楼盘质量、户型、采光、物业管理等都没有太多异议,但总是希望价钱可以压低一些。
  丈夫说:“老弟,房子从开发商手里出来是新房,自己卖就是旧房了,怎么说,价钱也不能叫太高了。”
  妻子也道,“没错,其实,我们也不是没房住,也不大着急买。要不是这边距离孩子的高中近,我们也不用折腾着把城南的房子兑到这儿来。”
  丈夫又说:“你看,这边交通也不大方便。每天开车也要绕一大圈。”
  章远四下环顾:“这房子我也不是用来投资赚钱的。只要本金加上手续费,还有一些添置的材料费,还算公道吧。”
  夫妻二人絮絮地挑了很多无足轻重的毛病,比如距离小区中心花园不够远,晚上会吵;附近有苗圃,城里乡下人来人往太纷杂……章远均微微点头,不多说话。
  那妻子说道:“嗯,这楼盘的名字也太土气。河洛,河洛,说起来,就像算命的。”
  丈夫附和:“是啊,河图洛书,开发商一下把楼盘命名到河南去了。要不是附近现房开盘的太少,孩子又要开学了……”
  章远不悦,收回钥匙,“这边还有小户型,估计很多房主会有出租的打算。我还要回公司,咱们一起下楼吧。”
  夫妻对视。妻子忙不迭地说:“嫌货才是买货人。我们不过是说说,可并没有压价啊。”
  丈夫也说,“就是,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再说吧。”章远蹙眉,“我真的赶时间,改天再说。”
  记忆中的盛夏,她说:“总不能因为我的名字,就只叫我来给你们算命吧?”孩子气的嗓音已经略微沙哑,却依然兴致高昂转向他,“来,看章远花落谁家。”
  还坏笑着问:“不会是看破红尘立地成佛了吧?”
  “这辈子又不是一副纸牌能决定的。”在多年前的慢火车上,章远笑着拂乱一桌扑克,“如果我认准的,管它天涯窝边,通通移植到窝里。”
  当时不谙世事,勇气是天真和莽撞的混合物,随着年龄的增长,就像飞到高空的气球,砰一声炸裂了。
  抽屉里还有大四冬天与何洛合影的照片,西服配唐装,傻傻两个孩子,笑得多甜。我们从此分飞,各自苍老,各自去爱。
  冯萧回北京之后,何洛每日陪着爸妈参加各种亲友聚会,她从美国带了不少化妆品回来,打算新年家庭聚会的时候送给七大姑八大姨,何妈好奇国内外的差价到底有多大,非要拉着丈夫和女儿到商场一一确认。又看见有返券活动,何妈说你表嫂快要生了,买些婴儿用品吧。何洛摇头,说:“我就不去看了,我对这些东西又没有研究,不如去云微家一趟,给她外婆带了些西洋参。我还想去一趟音像店,爸,你要不要去附近的书店?”何爸倒是一反常态,对自动摇篮和新式磨牙器表现出浓厚兴趣,和何妈二人兴冲冲指指点点。
  爸不是最讨厌逛街么,尤其不喜欢看和自己无关的商品。怎么人过了一定年龄,反而就像小孩子一样?何洛摇头无语。
  音像店里和当年一样人潮汹涌,一楼零零散散放了一些正版音像制品,估计是到了年底要严查,架子上空了一片。年轻的店员是何洛不认识的新面孔,正大声回应着顾客的要求:“大哥你说你要谁的专辑吧,别看架子上没有,你问就有!”
  这样明目张胆。何洛笑,也挤过去:“有阿甘正传的原声CD么?”
  “啊,有!……啊……没了!”小伙子一拍脑袋,“最后一套刚刚被买走。一时可能没有,等过了农历年还能来!你留个名字,等来货了我给你留一套。”
  “哦。”何洛有些失望,“谢谢,我可能赶不上了。”
  她低头,忽然San Fransico明快的乐曲声响起,飘荡在整个店堂里。
  If you are going to San Francisco
  Be sure to wear some flowers in your hair
  If you are going to San Francisco
  You are gonna meet some gentle people there
  For those who come to San Francisco
  Summer time will be a love-in there
  In the streets of San Francisco
  Gentle people with flowers in their hair
  然后又是琼·贝兹的Blowin’ in the Wind,木吉他牵动心弦:
  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they call him a man
  曲声悠扬,何洛站在楼梯口,听着楼上飘下来的歌声出神。高一的夏天,她把《鬼马小精灵》的VCD借给章远,假期结束,他说被亲戚家的孩子拿走找不到了。两个人一起来这家音像店,何洛选了《阿甘正传》,章远送给她。
  在一起之后,某日章远在何洛课本的扉页上画了鬼马小精灵,无意中说漏了嘴:“当然画得像,经常看啊。”
  何洛佯怒:“原来没有丢,你贪污我的光盘。”
  “什么你的我的?”章远笑,“我的就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又说,“其实你占便宜了。用90分钟的电影,换了142分钟,多值!””
  “谁占你便宜了?斤斤计较。”何洛噘嘴。
  “哟,占电影的便宜还不够,还有我的?”章远凑过来,“哦,你想怎么样?”
  似乎又看到了阿甘不知疲倦的脚步,横跨了北美大陆,一寸寸土地的丈量。路程有多远,爱就有多广博。
  忍不住向上走了几步,又回头问店员:“你们还有这盘CD的样品?不是新的我也可以拿。”
  “噢,一定是刚刚买碟的顾客在二楼试听呢。”
  “这样啊,那算了吧。”
  她下楼出门,身后传来“砰”的一声,还有一众人吃吃的笑声。一定是有人撞到头了。所谓的二楼,不过是由小阁楼改造而成,对外宣称是杂物间,来了工商税务文化局的检查队便锁起来。其实是D版仓库,举架很低,何洛站直时,头发将将蹭到天花板。像章远这样的高个子,一不留神,抻个懒腰就能撞到头顶。当初他最不愿意来这里,说店家一定是身高媲美赵承杰的根号三。
  走在街上,纯净的蓝天里似乎还飘着那根白色羽毛。居然还会记得,这么遥远的事情。还有他不知从何处捡来的鸽子羽毛,抛起来,打着旋儿落下,再抛起来……还有他考试前递过来的巧克力,笑着说:“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考试也像,你永远不知道下次老师出什么题。”
  章远脚步急促,冲到一楼的店堂里。CD架前的女生背对着自己,米白色呢子大衣,麂皮裙子,及膝的长靴。她微扬着头,伸长手臂,纤细的指头滑过一排排CD的背脊。他轻咳了一声:“你在找什么呢?”
  “有周杰伦的最新专辑么?”女生回头,一愣。怎么看,面前的男子也不像店员,他微笑着,似乎是认识自己多年的老朋友。
  不是她。
  章远尴尬地笑了笑。是幻听么?在歌曲的间隙,似乎听到她的声音。他四下环顾,又推开店门跑到街上。公共汽车停靠又离开,街边有人扬手拦下出租车,两旁都是商场,每秒钟都有纷繁的脚步进进出出。商业区熙来攘往的人群,很容易就把搜寻的视线吞没。他给何洛家拨过几个电话,都没有人应答。从下飞机到现在三四个小时,章远都没吃什么东西,却也不觉得饿。只是站在凛冽的风中,觉得从北京带回来的大衣过于单薄。
  由内而外,全身透着寒气。
  Life is like a box of chocalate。
  无法预期,无论相逢或分离,或者,就是在茫茫人海和你擦肩。

  三 两个冬天
  章远走了一站地,回到高中的校园。到了年底,孩子们正在准备联欢会,走廊里散放着桌椅、气球和彩带。有男生拎着冰刀一路小跑回来,被女孩堵在门口:“自告奋勇说帮忙画黑板的,现在回来干吗,接着滑去啊!”
  “我错了我错了。”男生一迭声陪着不是,抓住女孩子的手腕,“我这就去。”
  “不用!”
  “不用我,黑板上面你够得着画么?”
  “我不会踩桌子椅子么?”
  “摔着你,还不是要我背你回去?”
  “好啊,你咒我!”女孩瞪圆眼睛,“不用,就是不用!”
  “我负荆请罪还不行么?”男生从门边拽过一只扫帚,“要我扛着么?”
  “怎么用你啊!”女孩笑了,“你手那么凉,能拿得住粉笔么?”
  她,也曾经笑着把手背贴在自己的脖颈上,说:“冻死你!”
  那时学校里用的是地下水,夏天也是冰凉。扫除后她双手浸得发白,微扬下颌,调皮地笑着。握着她柔软的指尖,像握着冬天的冰雪。一不留神,融化了,消失了,掌心湿湿的,空空的。
  “这样不行,灯管上面不能缠彩带,温度高了会着火,多危险啊。”
  “老师,这是日光灯,不会太热的。”
  “我说不行就不行。”
  “小林老师,”章远走过去,“您还是这么认真。”
  “噢!怎么现在回来了?”
  “哦……接了一个项目,过来出差。”他找了个借口。
  林淑珍很高兴见到爱徒,嘱咐学生们几句,便和章远站在走廊的窗前,问他和其他同学的近况。
  “那时候我总说你们不懂事,淘气,结果现在的孩子啊,越来越有个性了。”
  “这样也挺好,老师您可以永葆革命青春!”
  “青春什么啊,儿子都上幼儿园了。”
  “哦?几岁了?我总以为他才出生不久呢。”章远说,“上次我们去看您,他刚满百天。”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都好几年了。”
  “是啊,您带完了我们这批毕业班,第二年要的小孩儿么。”
  那时候还和她在一起,两个人想要买点什么礼物,站在百货商店的婴儿用品专柜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笑出声来。她还捶他的背,说笑什么啊不许你笑,自己却乐得脸都红了。在林老师家见到同学们,大家还打趣:“如果你们以后结婚,小林老师可是当仁不让的证婚人啊。”
  当时她还戴着他送的戒指,两人十指紧扣。真的,已经是很多年了。
  “你怎么样了啊?”小林老师问,“有没有女朋友呢?”
  “老师,您教导我们不要谈恋爱的。现在就我最听话吧。”
  “你听话?那人家家长就不会找到我办公室了。”小林老师笑,“据说何洛的爸爸当年是历史系的大教授,满面严肃地和我谈你们的问题,引经据典。你说,你俩给我添了多少麻烦。”
  “我也一直挺怕她爸。”章远也笑,“不过后来他也没为难我们,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是啊,因为何洛的数学成绩又上来了么。我当时就说,何洛只是一时没有发挥好,你们都是懂事的孩子,在一起互相帮助,不会耽误学习。”
  “原来您支持我们早恋的。”
  “我倒是想打压,压得住么?”
  章远笑了笑,不说话。
  “还是,挺可惜的。”小林老师叹了口气。
  小林老师的小儿子从转角跑过来:“下班啦下班啦,去买玩具枪。”
  “小家伙,不去幼儿园!”章远拍他的脑袋。
  “这是妈妈以前的学生,来,叫大哥哥。”
  小男孩闪着眼睛,憋了半天,喏喏地唤了一声:“叔叔好。”
  一楼门厅有一面落地的大镜子,是建校70周年校友捐赠的。连日奔波,镜中的自己满面疲累,一身风霜。周围说说笑笑的孩子们,都是腰板笔直,头也是微昂的。真是不知道胆怯、不知道退缩的年龄。
  他想起体育组的器械库外,还有自己高三时写给何洛的“Thanks”,一路找过去,赫然发现旧日的仓库被重新粉刷,墙角的杂草连根拔除,露出雪白的墙壁来。
  冰场平整如昨,但护栏都是新的。
  “原来不都是木头的?”章远问一个滑冰的男生。
  “早就拆了,去年的篝火晚会都烧掉了,还有一些破桌子烂椅子。”
  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她曾经在公车上低着头,说:“我,总怕自己是一厢情愿的。”
  是的,章远很怕,此时此刻,是自己一厢情愿,天涯思君不敢忘。门外卖烤红薯的小贩依然还在,章远买了一个捧在手里,香气扑鼻,却一口都吃不下。
  何洛到李云微家里时,保姆徐姨正在收拾饭桌。“吃过了么?”她问,“屉上还有包子,刚蒸的。吃两个?”
  “好啊!姥姥指导出来的,味道肯定错不了。”何洛笑,把西洋参交给徐姨,又拿了一只包子,馅儿是肥瘦相间的肉丁和白菜丁,偶尔还能咬到小粒的脆骨。“我最喜欢这样香喷喷的山东大包子了,吃着痛快。”她坐在云微外婆的身边。两三年过去,老人的腿脚没有当初利索,但依旧眼神澄明,精神状态也很不错。
  “小风也最喜欢这种了,不过云微比较喜欢豆角排骨馅儿。”
  “小风?”
  “常风啊,是云微打小玩到大的。不也是你们同学?”
  “不是我们高中的,也许是云微的初中同学。”
  “看我都记混了,人老了记性就是不好。”外婆戴上老花镜,拿出李云微的高中毕业照,“云微爸妈走得早,她这些小朋友们都没少帮忙,喏,去年春节,人家从北京回来就一个礼拜,还被云微抓着,带我去体检。”
  “哦?”何洛探头过去看。
  “这个,高个子的孩子。”
  集体照上他的面庞不是很清楚,但蓝白相间的校服无比清晰。何洛的心瞬时软软的,嘴角扯出一个笑容。
  “章远,是原来云微的同桌儿。”
  “这孩子也很有心,每次回家都会来这儿看看。”
  有人按门铃,徐姨从门镜看了一眼:“说曹操,曹操到。”
  何洛不禁站起来,手里还举着半个包子。
  “外面好冷啊。”他在门厅跺着脚,还不时把手里的烤红薯按在耳朵上。牛仔裤,半长的深蓝色Northface大衣,还有一张缺乏睡眠的脸,扬眉时,额头隐隐有了细纹。
  北京的见面是在夜色中,看不出彼此眉眼间的变迁;此时站在午后明亮的客厅里,冬日煦暖的阳光倦倦撒一脸,所有细枝末节无所遁形。
  那些花儿都老了。
  章远眼睛一亮,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这么巧。没想到,这个城市也太小了。”他和外婆聊了几句,坐在沙发上,口袋里清脆地一声,连忙掏出来放在桌子上。
  CD盒,《阿甘正传》的原声唱碟。
  “好在只是盒子裂了。”他舒了一口气,“早就过来了?”
  “哦,才到,上午陪爸妈逛街来着。”
  “叔叔阿姨呢?有你这么陪的么?”
  “他们在看一些和我无关的东西。”她信手翻看着CD的曲目。
  “第二张第三首。”章远说,“SanFrancisco,是你的城市呢。”
  “我不住在那儿,不过距离很近,经常去。”
  他笑:“Gentle people with flowers in their hair,真的人人戴着花儿么?”
  “呵,那不成了大雁飞过菊花插满头?”何洛也笑。
  这是半个月内的第二次邂逅,笑过之后,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远啊,最近胃还疼么?”外婆问,“我听云微说,怎么,你前段时间住院了?”
  “啊。”章远抬头,看着外婆,发现何洛也抬眼望着自己,目光相遇,她又低下头去。他笑笑:“没什么大事儿,同事们太紧张了,我那天就是喝多了而已。”
  “你们年轻人啊,都不注意身体,云微也是,可要按时吃饭啊。对了,洛洛你上次来学熬粥,后来你那个小朋友好些了么?”
  何洛不知道说什么好,尴尬地笑了笑。
  老人家毕竟精力不济,聊了一会儿就倦了,章远和何洛起身告辞。
  两个人并肩走在街上,胳膊偶尔碰在一起,然后又荡开。十字路口的积雪被车辆碾化后又结成冰壳,章远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何洛在他的肩头扶了一把,不待他说谢谢,就飞快地抽回手,揣在大衣口袋里:“你要是摔倒了,一百四五十斤,我可拽不动。”
  “至少我不像某些人,走路能撞倒电线杆,还痛得吱哇乱叫。”章远促狭地笑,“到了冬天,就摇摇晃晃走得像只企鹅。”
  “没人和你贫嘴。”她抬头,“说真的,你当心一点自己的身体。定时定量地吃饭,少时多餐,不要吃得太着急,不要吃得太油腻。”
  “你在北京已经念叨过一次了,可真比姥姥还像老太太。”他蹙眉抱怨,下一刻却忍不住翘起嘴角,眼中蓄了浓浓的笑意,“好了,忙过这段时间,我就修身养性,像太上老君一样开炉炼丹。”
  “那我也不多嗦了。”何洛站定,微扬着头看他,冷风刮在脸上针刺一样地痛,眯上眼睛,熟悉的轮廓渐渐模糊,“我要回去了,爸妈等我吃晚饭。”
  “时间还早,再走走吧。”章远说,“好久不见了,我……我有些事情咨询你。”
  “我?”何洛点着自己的鼻子,“又有人要出国么?最近倒是很多人问我申请的步骤。”
  “一些IT方面的事情。”
  “我是外行,你知道的。而且听说你们公司发展得很不错,我更是人微言轻,就不要班门弄斧、四处丢丑了吧。”
  “最近工作上有点棘手,也没少碰壁。”章远蹙眉,“大家都觉得我们做得挺风光的,其实现在公司内部也是转折期,只不过我很少和别人说起这些。”
  他额头上淡淡的川字纹,是何洛无法拒绝的请求。
  “手机借我。”她说,“我和爸妈说一声好了。”
  寒风凛冽,走了一会儿两个人就开始抽鼻子,用光了何洛包里所有纸巾后,章远建议去麦当劳。“档次比较低,没问题吧?”他耸肩,“要委屈你吃洋快餐了。”
  “那倒无所谓,在美国我还真的从来不吃。国内的改良过,而且做的也精致些。”
  店里人很多,没什么空位。“咱们还是去前面的咖啡厅吧。”章远说,“等我先买点东西。”
  何洛站在窗边,看他在一群小孩子和家长中乱哄哄地排队,知道他一定会买苹果派。真是好死不死,偏偏又来这家店。她转身,临窗的高脚凳还在,似乎还听得到郑轻音哭哭啼啼地问“你会拥抱她么”,“你会Kiss她么”,“你会和她结婚么”……“如果,你愿意一辈子和她在一起,也许是真的喜欢吧。”
  然后是章远摸着下巴故作严肃:“啊,你没发现么,我还是很帅的,你要看紧点儿。”
  这些似乎都是很久很久前的事情了,至少,何洛已经很久不曾回想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尤其是在故乡共度的最后一冬,想起来就会感到凄冷。似乎还伫立着茫然无助的自己,在冰天雪地的街角痛哭失声;而他甩手走开,消逝在路灯照不见的黑夜里。那一段过往,她懒于回忆。有时候铭记伤痛,比遗忘幸福,更需要执著的勇气。
  章远果然举着两个苹果派过来,“怎么了,冷么?”
  “嗯?”
  “看你缩着肩膀。”他递一个给何洛,“吃点热乎的。”然后又促狭地笑。
  “又想到什么恶心笑话了?”
  “哪个笑话比得过你的手纸?”他扬手,“看,又要了一沓儿。”
  “放心,我不是心脏的人,当作没听到。”何洛拆开包装,咬了一口,“这个和美国人家里做的还不一样,去年感恩节,我还学了怎么做。”
  “味道差不多?”
  “嗯,像一个圆的蛋糕,外皮不是这样的。”她比划着,“这种特殊的味道是Cinnamon。”
  “什么?”
  “Cinnamon,月桂,卡布基诺里面有时也放。”
  “听起来很专业。”章远笑,“别是光说不练哟,什么时候做一个来尝尝。”
  “国内家用的烘焙工具和材料比较难买。本来我想带月桂粉回来,给叶芝她们调咖啡……”
  何洛说了一半,想起临行前冯萧带着购物单去了一趟超市,回来递给她一个小盒子,“喏,你要的CinnamonPowder。”
  Cover Girl?这不是彩妆品牌么?何洛看着包装的盒子,无比纳罕,果然,是一盒散粉。
  “老大,这是月桂皮色的散粉,化妆品啊!”她笑得肚子疼,“是定妆用的。”
  “啊?我看到写着Cinnamon和Powder就买来了。”冯萧也笑,“算了算了,你留着用吧,我就不去退了。”
  “你没见过月桂粉么?褐色的,只适合黑MM。”何洛摇头。
  “我只负责吃,没有研究过你的瓶瓶罐罐啊。”冯萧说,“要不然夏天咱们去夏威夷,你晒黑点,变成炭烤面包?”
  交错的记忆,瞬时提醒她,你和眼前这个人,已经是过去时。
  章远的手机隔几分钟就要响一次,他听着电话,嘴角还沾了些果酱。何洛停住脚步,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他。章远擦拭的时候,手里举着的苹果派又蹭到脸颊上,自己不知道,依旧讲着一串何洛不懂得的专业词汇,表情严肃而陌生。她微歪着头看他,站在积了冬雪的大街上,人潮来往如海浪。忽而觉得他还是当初的少年,忽而觉得两个人站在地球两端一样的遥远。
  两个人找到一家茶室。何洛说:“刚才你说的术语我都不懂,看来未必能提供什么建设性意见。”
  “噢,我们最近在争取一家挪威客户,有些技术内容我也没接触过。”
  “那怎么办?”
  “活到老学到老么。这个行业更新快,你也知道。”章远说,“对了,你距离硅谷那么近,认识不认识那边的技术人员?我们公司有意开展软件外包的项目,我想了解一下那边的行业标准。”
  “我只认识一些实习的人。”
  “不认识印度哥们?”他笑,“恐怕全中国的外包软件量,都比不上印度一家公司。”
  “他们有语言优势,也比较规模化吧。”
  “印度的公司比较成熟,美国显然拥有核心技术,可以制定标准;印度主要做子模块开发和独立的嵌入式软件开发。而我们大部分做的还是应用软件。”章远说,“国内公司发展不起来,主要是美方对公司规模和正规化要求很严,国内的草台班子根本通过不了审查,但是正规一些的大公司还不屑于做这样的外包业务。但是从市场和人力资源来看,我们都有优势。”
  完全是何洛不知道的世界,她有些茫然,不知道如何应对。
  “这也只是一个想法,还不确定可行性如何。”章远说,“和印度公司相比,我们企业规模小,急功近利,产品种类单一,质量不高。集成业务火热的时候,所有的IT企业都去做集成;企业信息化的时候,所有人都去做信息平台。不过没办法,我们首先要保证自身的利益和生存空间,然后才能求发展。这也是国内人力资源过剩、恶性竞争的一个循环。”
  他斜靠着椅背,手指轻叩茶几,神色淡定:“我们缺乏开拓国际市场的能力,不光是我们一家公司,很多中国公司都有这个问题。不仅仅是语言制约,更重要的是管理机制和思维方式。这也是我们希望与更多国外企业合作的原因,一步步来。或者,”他顿了顿,“也应该在适当的时候,走出去,看一看。”
  “确实,有些观念上的事情,没有办法阐述,能出去看看很好。”
  “本来,我们几家IT公司一同联系了去西雅图的商务考察,就是今年春天。”章远的手指停止了动作,“但是,因为非典取消了。”
  “哦,机会肯定还会有。”何洛拨弄着CD盒子,似乎听到他怅怅舒一口气,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如果那次旅程没有取消……她不敢多想。有的事情错过了,并没有斡旋的机会。
  这一刻相对无言,何洛低下头,读着CD盒子上的歌名,章远想问她些什么,又怕她下一刻起身就离开,从此再不回头。
  “我让他们放来听听吧。”章远拿过碟片,和茶香一同氤氲开来的,还有一首首流淌的乐声。“加州很好吧,”他问,“四季温暖的阳光海岸。”
  “我还真没怎么玩儿,抽不开身。我夏天通过了博士资格考试,以后不用选很多课了,但又要一直关在实验室里。”
  “你们现在做什么?克隆么?”
  “100个人里面99人会这么问。”何洛笑,“也算吧,但不是你们想像的那种,什么多莉羊之类的。我们主要还是做基因的表达与控制,还有一些疾病基因的功能性研究和疫苗开发,所以很多人毕业之后去了药厂。”
  “完全听不懂,天书……”章远听了何洛的描述,笑,“上帝之手么,创造生物。”
  “哪儿啊。常常盯着显微镜,做实验到后半夜。我大四有一次连续三天一共睡了八个小时,估计下半年确定导师后,这样的日子也是家常便饭。”
  “大四?什么时候?”章远蹙眉。
  “拿到offer之后。那时我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东西不知道,都说国外学生动手能力很强,我很担心自己到美国之后丢人,所以跟着研究生做了很多实验。”
  “没有听你提起过。”
  因为你那时并不关心我的喜怒哀乐。她笑得勉强:“我也很少和别人说起这些,有点辛苦,挺挺就过来了。”
  “你向来报喜不报忧的。”章远清楚何洛的脾气,“从来也不示弱。如果你说有点辛苦,那么一定是非常辛苦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如意,和很多人比起来,我的路算是一帆风顺,所以现在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她淡淡地笑着,一缕额发垂下来,艰难的日子就化解在温暖的笑容里。
  章远说:“云微现在怎么样了?我是说她的个人问题,一直没好意思问,显得我很八卦。”
  “似乎没什么动静。她说打算有点积蓄,就回来工作,方便照顾外婆。”
  “靠她一个人还是有些辛苦。她和许贺扬,再没有可能了么?”
  “许同学离得那么远,能帮上什么?而且,就像你当时说的,两年后,可能什么都变了。”
  “我说的么?”
  “是。”
  “真的,什么都变了么?”
  “真的。”
  “是么……”章远强自笑笑,“估计过两年头发都要大把大把地掉了。”他坐在灯影里,棱角分明的脸半明半暗。已经不是让何洛心动不已的男孩子了,她没有丝毫伤痛,只是理不清头绪。胸腔里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似乎它凭空消失了,血脉经络被打了死结,满涨着说不出的情绪。
  “你也注意身体。”她说,“咱们走吧。回头我们那边中国社区有活动,我问问看在软件公司工作的中国人,帮你们搭搭桥。”
  似乎结束了一场学术论坛。我们之间的话题,仅剩如此吧。
  章远黯然。你有什么凭借去争取她?她那些毕业前辛苦着的日子,自己在哪里,竟然毫不知情;那些即将来到的拼搏和挑战,你又能在何处,是否能和她一起面对?他似乎可以想见,疲累的她走出实验室,有人开着车接她回家,在她熟睡时素净的额头上轻轻一吻。终究,是自己给不了的贴身关怀。
  “我送你吧。”他说。
  “不用了,你刚刚不也说就回家几天,多和家人聚聚吧。”何洛看表,“现在还早,我打车回去就好。”
  “好吧……”章远拍拍口袋,“你先走吧,我抽支烟。”
  不想眼睁睁看她离开,再次验证自己的无能为力。
  章远转身走回店里坐下,定定地看着一桌五子棋的残局,不知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输家。
  本来说把CD送给何洛,她忘记拿,还在悠悠唱着。
  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they call him a man
  手机响起,康满星气急败坏地喊着:“老大,您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我都要撑不住了。大老板说我们争取客户不够积极,都要怒发冲天了。”
  “怒发冲冠吧。”
  “冠?你在这么关键的时候请假,我们这边就急得什么冠都被冲掉了,只能冲天了!”
  “我明早赶回去。”
  “不是我催……你这么匆忙回家……不是家里人……”
  “都好,是我瞎紧张了。”章远交待了几句工作上的事情,捉起手边的茶,已经冷了,苦涩难言。
  何洛回家吃晚饭。何爸蹙眉:“和同学去哪里了,身上还有烟味儿?”
  “不是我们,是旁边那桌。”
  “洛洛,来,帮帮忙。”何妈把女儿叫到厨房,小声问,“看到谁了?”目光疑惑。
  “没什么。”
  “问你是谁,你说没什么,这不是答非所问么?”何妈摇头,“你们还有几个同学在这边,他不是去了北京?”
  “真的没什么。”面对洞察天机的母亲,何洛乏力。
  “冯萧是个好孩子。”
  “我也知道。”她帮忙盛菜,“妈,我不是小孩子,相信我,我有分寸的。”
  二十几天的假期稍纵即逝,何洛返美前夕住在叶芝的宿舍,洗漱完毕,躺下来看见上铺熟悉的木板,恍然间不知身在何时何地。
  “我总觉得,还是在读本科。”她说,“长大真累。”
  叶芝用筷子挽个发髻,拿着桌上的矿泉水瓶作话筒,“发表一下重逢感言吧,叶芝频道现场报导!”
  “他说明天去机场送我。”
  “你怎么说?”
  “我能说什么?”何洛摇头,“自然拒绝了。冯叔叔和阿姨都去送我们,还有冯萧的弟兄们。他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叶芝听了何洛的描述,跪着凑上来打量她的眼角,“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口是心非?”
  “哪儿有?你看仔细点!”
  “那他没坚持?”
  “坚持什么?无非是客套一下。如果不是偶然遇到,我想,他以后都不会再联络我。他一向很傲气,也不会低三下四地去祈求什么。”
  “对。买卖不成仁义在,他不能给你拆台!你也不能不为冯萧考虑,人家在美国和你一天到晚举案齐眉的。”叶芝点头,“不过,你和某人可以人约黄昏后,哈。我可不相信,这一次又一次,都是偶遇。就算是偶然,也是偶然中的必然。”
  “不要乱说!”何洛嗔道,“本来我没想什么,你非要说出点什么来。”
  “生活寂寞,需要花边新闻调剂么。”叶芝不死心,又问,“真的没什么?你的心海就没有一圈圈泛起涟漪?”
  “我回到国内,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离开;但估计返回美国,又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回来过。”何洛阖上眼,微扬着头,“这是我现在的生活,感情之外,还有很多,并不是某一个人某一句话,就可以推翻,重新洗牌的。”
  “女人,冷漠起来也很可怕。”叶芝摇头,“这也好,冯萧是个很好的男生,有他照顾你,我们大家都放心。”
  我不是冷漠,我是不敢深想。何洛翻身,面向白墙。迷迷糊糊想,回头么?回头太难。我们的人生是两条直线,又不平行,交汇过一次,从此便越行越远,永不能再重逢。
  春末时分,章远的事业渐上正轨,风生水起,已经被提升为总经理助理,分管和各大国有单位合作的相关事宜。这消息在老同学中传得轰轰烈烈,经过几千公里的过滤,在何洛眼中不过是网上的几行字,大家说章远高升,纷纷要他请客。
  更有人爆料,说章远早就买房,因为他买房不买车,每天挤公车或者打车上下班,已经成了同行的笑料。
  万一见客户,也是要西装革履吧。何洛想到他拎着公文包,挤在北京颠簸的公汽上,伸展不开。但他上次对于买房一事矢口否认,或许已经有了理想的追求对象,即使曾经等待过谁,最后他的怀抱也不会落空。
  自己是备选,不是惟一。
  和他,终于也是陌生人了。

  四 听说
  章远拿到总经理助理的任命书,有了自己的办公室,人事部还指派新来的实习生杜果果做他的秘书。杜果果不久前刚从上海来北京,说话轻巧且快。
  章远说:“果果这个名字念不好就成了蝈蝈。”
  “原来的朋友都叫我Apple。”她面色红润,语音清脆,的确像一只烟台苹果。
  “你刚来,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或者满星。”
  杜果果点头,又转转眼睛:“老大,我想问问,以后你进进出出,大堂的保安会向你敬礼么?”
  “嗯?”
  “我那天看到董事长进来,所有的保安都立正敬礼。下次我跟在你身后好吧?不要太威风哦!”
  “似乎只有董事长有这个资格,这座写字楼都是他的。”章远笑,“或者是保安公司的头头。”
  “这样啊。”杜果果也笑,“没关系,我每天向老大敬礼。”说着脚一并,扬手喊了句“咳,希特勒”。
  “新来的女生还真是够嗲。”实习生乔晓湘扯扯康满星的衣袖,“她不是学通信的么?又不是文秘专业,为什么让她做章远的秘书?如果说熟悉业务,她又是刚来的,不会帮倒忙么?”
  “因为最近我们拓展的业务,都在通信领域吧。”康满星说了一半原因,不禁想到马德兴私下里告诉她,任用杜果果是章远自己的决定。
  “他喜欢这个类型的?”康满星讶然。
  “不是。”马德兴得意地挑眉,“面试那天你去见挪威人,我去当考官了。面试的女生有几个,好几个去了人事和财务,但只有杜果果面对章远的时候最自然。”
  “嗬,你是火眼金睛?”
  “不是我,是市场部方斌说的。他天天和客户打交道,那个人精的眼光,你总信吧。”
  “有道理,章老大也是个人精。”康满星点头,又摇头,“你们这不是害他么?平时就看不到几个女人,好不容易找个秘书,你们又安置一个对他不感冒的,难道让老大去做和尚?”
  “是,看到的都是你这样不像女人的女人。”马德兴总不忘揶揄她,“傻瓜,到底你是新人……”
  “嗯?有什么八卦?快说快说。”
  “章远有女朋友啊,在美国。”马德兴无比得意,“上次医院的护士长说的,要不然他那么积极买房干什么?”
  “又是美国……”想到冯萧,康满星有些黯然,“那个地方有什么好啊,所有的人都削尖了脑袋钻过去。”
  “是啊,这两年也没听章远提起他女朋友,我知道了都不敢多问。”
  “八成是劳燕分飞。”康满星歪歪嘴,“而且那边女生少,抢手的很,所以出国前临时抓一个就结婚的男生,也不是没有。”
  她心绪不佳不想工作,看见大学同学常风在msn上,打开对话框就扔了一句“kick”。
  “满星姑娘,我招你惹你了?”
  “没事儿,心情不好想抽人。”
  “好,打完左脸我让你打右脸。”
  贫嘴几句,常风又说:“不是哥们没有提醒,过两日你的仇家就上门了。”
  “谁?”
  “项北。还记得么?”
  怎么会不记得?虽然打交道不多,但这位师兄一向对自己吹毛求疵,如果不是看在他和冯萧是好友,满星才不会和这个眼高于顶的男生打交道。
  冯萧,冯萧,你总是阴魂不散。常风刚刚说起他的消息,因为学术表现突出,刚刚获得国家优秀自费留学生奖学金。
  他到了哪里,都是最优秀的。康满星想,这些都和我无关,没什么值得开心或者懊恼的。想着想着,还是忍不住跑去冯萧学校的网站上,一步步联接到系里的主页,想从一项项新闻里找到关于他的只字片语,没有留心章远拿着文件站在她身后良久。
  他的目光停留在角落熟悉的校名上,一时忘记言语。
  “啊,老大!”康满星回头看见章远,吓了一跳,“我,我不是偷懒摸鱼啊。”
  “噢……”
  “只是同学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忍不住来看看。”她忙乱地关掉闪烁的msn对话框,又去点网页。
  “你同学在这个学校?很不错呢。”章远笑,“什么好消息?”
  “我师兄拿了国家留学生奖,5000美金呢!”康满星尽力表现得兴奋开心,“这不是很重要,每年全世界的中国留学生,就评出这么2300个!”
  “牛人啊!”
  “是啊,成绩好,动手能力强,还是原来系足球队的主力。”
  “是你的偶像,还是……?”
  “老大你和他们一样八卦!”康满星瘪嘴,“人家啊,可能已经结婚了,至少,我知道他已经订婚了。”
  “好,我不八卦。”章远放下文件,“这些,你帮忙给Apple讲讲。”低头之间,看见google搜索页,每一个搜索条里,都标着红色的“冯萧”。
  “冯萧?”
  “噢,哦,就是我说的师兄。”康满星手忙脚乱。
  “已经,订婚了啊……”
  “呃,是啊。”
  章远勉强笑笑:“没事,下次我们多介绍有志青年给你。”
  李云微问起冬天两个人的重逢:“真是的,跑到我家去碰头,一点都不浪漫。姥姥和徐姨又不知道内情,连个煽风点火的人都没有。”
  “以后不要再提她了。”章远冷冷地说。
  “嗯?”
  “够了。人总是要往前走的,我不想为了这件事情牵扯太多精力。最近工作上的事情,已经让我焦头烂额了。”
  “可是……”
  “已经太晚了。”
  没有任何预警,比911来得还突然。世界在一瞬间,崩塌了一个角落。什么时候的事情?在这个冬天里么?他毫不知情。坏消息总像一条盘尾于草丛深处的蛇,什么时候踩到了,便露出森白的牙,闪电般咬上你一口。更可恶的是,它一直在那里,危机四伏,但在感觉到疼痛前,你毫不知情。
  冯萧在旧金山中国领事馆参加了颁奖仪式,致词时他说:“虽然很俗气,但是我还是要和获奖的每一位同学一样,感谢给于我指导和帮助的师友,感谢远在北京的父母,感谢一直在身边支持我鼓励我的人,特别是,”他向着台下伸长手臂,“我的女朋友,何洛。”
  众人微笑着鼓掌,目光聚过来。
  何洛说:“你的答谢词也太老土了。”
  “那下次你来准备讲稿,”冯萧贴在她耳边说,“贤内助食谱秘籍。”
  何洛向后微倾,侧头看他:“养猪秘籍吧。”
  “喏,这回有资金了,我们夏天的时候去阿拉斯加,或者夏威夷,你喜欢哪边?”
  “暴发户,你不是打算换辆车?”
  冯萧耸肩,“想做的事情太多,再说,军功章里……”
  “别,别酸我了。”何洛笑,“大热天的,要我出鸡皮疙瘩给你看么?”
  二人心情都不错,从蜿蜒的花街一路走到渔人码头。Pier39有一家叫做Bubba Gump的主题饭店,一向是何洛的最爱,店里摆放着《阿甘正传》的海报、剧本、服装,菜单也别具一格,写着诸如Run Across America、Ping Pong Shrimp一类的菜名。在窗边可以看到海景,夕阳坠下,红色的金门大桥半隐在海雾山岚间,看不见彼端的尽头。
  一队游客模样的日本小孩子说笑着,还有人举着Run Forrest Run的牌子,在听到店内音乐的时候,把一朵假花别在侍应生鬓角,拉着他一起照相。
  歌声飞扬:If you are going to San Francisco,Be sure to wear some flowers in your hair。
  “我们换一家店。”何洛说,“今天这里太闹了。”
  “你说了算。”
  何洛买了两份奶油蛤蜊浓汤,盛在硬壳的面包碗里,拉着冯萧在露天长椅坐下,偶尔有海鸥飞来,她便撒些碎屑。街边艺人吹着萨克斯,暮春的空气中飘散着咖啡香,混合着低沉徘徊的爵士乐。
  “我这学期结束后要去美东一段时间。”冯萧说,“上次和你提到的那个土木工程实验室,要和我老板合作,对方的负责人也是当年911之后调查组的专家之一。”
  “去多久?”
  “短则半年,长则一年。项目是这样的,但似乎我的老板有跳槽的打算,那我们几个博士生肯定就要跟过去了,也比较麻烦。”
  “是啊,又要转学,又要搬家。”
  “这些都不算麻烦。只是,”冯萧顿了顿,“每天又要想实验,又要想你。”他在艺人那里点了《西雅图夜未眠》的主题曲“When I Fall in Love”,说:“我不想离你太远。”
  “那,我也找一个去美东的实习机会吧。”何洛想了想说。她微阖着双眼,随着拍子轻轻摇摆。把那些欢快的歌声甩开吧,把那个额头撞在天花板满脸倦色笑容淡定的人甩开吧,把那朵旧日的花儿丢在风里吧,不要让它在心口腐烂。
  “洛,你真打算先做一段时间实习生?”导师Davis蹙眉,“你知道,我们实验组人手有限,而且你一气呵成,拿到学位也比较快些。虽然去大药厂也是个不错的出路,但是我们组里很多商业合作项目,其实可能比你做实习生更能了解目前的尖端技术。”
  “Davis教授,我主要还是有一些私人原因。我男朋友可能会去美东一年。”
  “个人原因,或许是家庭原因?”Davis教授了然地笑,“萧是个好男孩,你们在一起很相称,我无法阻拦,好的,我会给你签推荐信。”
  “谢谢Davis教授。”
  “我也希望一年后,你还能回到组里。”Davis教授夸张地耸耸肩膀,“亲爱的洛,你的博士生资格保留着,但是那时你要和新的申请人竞争奖学金了。”
  “我明白。所以我想趁早和您打招呼,以免耽误今年组里的招生录取。”何洛笑笑,“我会努力杀回来的,为了师母独家秘方的天使蛋糕。”
  Davis教授哈哈大笑,胡子一翘一翘:“一桩是一桩,既然你告诉我一个消息,我也告诉你一些事。不知道你想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我通常选择先听坏消息。”
  “噢,你会后悔寒假花了700美金买回国的机票。”
  “已经是很好的折扣了呀。”
  “因为……”Davis教授狡黠地笑,“我提供你免费机票,往返旧金山和北京,中国一月游。”
  “什么?”
  “你还记得姜么?他去年回到中国,去你的母校做客座教授,似乎中国政府给了他很不错的待遇。他邀请我去讲学一个月,我需要一名助手和翻译。你是最好的人选。”
  “姜教授是新聘任的长江学者,这个我知道。但是您从来没说过要我给您做翻译的事情。”
  “也是刚刚决定。”Davis挠挠头,“本来我打算找别人,但是既然你决定去实习,我想做完手头的实验,你可以暂时不接新任务,免得到时候半途而废。而且姜很得意,说他的实验室在国内是最好的,你跟着我过去做联合项目,也不算耽误时间。当然,决定权在你,可以仔细考虑。”
  “我的签证过期了。”何洛说,“因为是敏感专业,所以寒假我被Check了,而且只给了一次入境,就是说,这次回去,我还要签证。”
  “申请费是多少,我可以给你报销。”
  “而且如果我家人知道我要回去……”
  “你可以周末回家。”
  “我,我想……”何洛一时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你可不可以离开萧片刻,就这么短短的时间?”Davis教授捏起拇指和食指,“真是让人嫉妒了,他拐走了我的博士生翻译。”
  “不是这样……”何洛叹气,对面的Davis教授顽皮地笑,身后墙上挂着姜教授送的毛笔字,大大的一个“忍”。
  “忍字心上一把刀。”Davis说,“希望我只放了一把小刀。”
  “何止一把刀?你老板简直是投放核弹!”田馨在电话里笑,“何洛啊何洛,多好的机会,你在犹豫什么?”
  “这还算好机会?相当于把我从组里架空。也不知道这些老美,是真好心,还是真糊涂。”何洛唉了一声,“你看我现在没学会别的,只学会叹气了。”
  “你知道,我说的好机会,不是这个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何洛严肃起来,“我说过,不可能的事情,就不要再做假设。”
  “那你犹豫什么?躲避什么?”田馨咯咯地笑,“还是心里有鬼!”
  “我……”说不感慨唏嘘,那是假的,“我心里很慌啊。就好像你明知道抽烟是不好的,戒掉了也就戒掉了,但是别人在你面前喷云吐雾的,难免勾出你的烟瘾来。”何洛说,“我对着某人,就是对着昨天,但是我们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共同语言,说来说去,也只有昨天。我不能让回忆成为自己的生活,我要向前看,向前走,你明白么?”
  “不是很明白。”田馨说,“但我支持你找一个真心对你好的,光凭这一点,章同学可以三振出局了,他当初的表现也太逊了,这两年也三杆子打不出一个P来,和他交流太累人。”
  “拜托你说话文雅点……”那边田馨老公的声音传来。
  “那你也不要敲人家脑门么……”娇憨地抱怨着,回头又来数落何洛,“反正你们的事情我都懒得管了,只是你一向喜欢勉强自己,就不能让自己活得痛快些么?想要就要,不要就不要!早死早投胎。”
  “好死不如赖活着。”
  “随便随便吧,我要睡美容觉了。”每次话题进行到无实质意义的闲谈阶段,田馨便兴味索然,打着美容万岁的幌子收线。
  躲避终归不是办法,何洛翻出护照,把个人信息发送给Davis教授。遇到困难,躲避是上策,化困难为机遇,才是上上策。她告诉自己,是时候和你的梦想和缅怀告别,勇敢地面对现实吧。
  章远没想到,自己在三年后,重新看到了熟悉的鲫鱼糯米粥。蓝色盖子的微波炉饭盒里,隐隐透出糯米的莹白,点缀几星葱花绿。心在一瞬间,老了一点点。清晨出门时的满腔斗志,在心底凝结瑟缩成几分钟的记忆碎片。
  她托着下巴颇为自得地说:“哪儿也不卖,我自己熬的。”她坐在他的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打字,还说你快去睡吧。那么吵,一时间怎么睡得着?于是微阖双眼,隐约看见她望过来,凝视的目光似乎会胶着一辈子。彼时,房间里有片刻的寂静,就算周围有人出入来往,但他在那样的午后感觉无比放松,终于可以倦然睡去。以为以后的岁月里日复一日,如此到白头。然而只是转瞬,梦便醒了。
  她,也走了。
  康满星还端着饭盒,歪头解释着:“老大,虽然不是我亲力亲为,但好歹煤气费我也出了一半啊,您总要给我们俩一个面子不是?”
  “这两天你师兄来做审计,让你帮忙准备的财务系统资料,都搞定了么?”章远微笑,“你们不气我,我就不会胃疼,否则别说鲫鱼糯米粥,估计人参灵芝也没用了。”
  “这这,嘿,我们什么时候气您了啊,真冤枉!”康满星大叫,“是那个会计师事务所的家伙和我起刺,好端端跑来我们公司做什么审计。您就看着下属被人欺负么?还不许反抗?”
  “我相信项北和你师兄妹二人一定配合默契的。”章远推开饭盒,“你刚刚说也给了项经理,那我就更不能收了,好像是你巴结上司,买一赠一附带给他一份。我知道你们是关心我,别人看呢?”
  “怎么当了领导,就和我们这样生分了?”康满星嘀咕着,又不好在办公室辩驳什么。
  “如果你有女朋友,拜托把照片放在桌子上。”杜果果把一摞文件放在章远面前,“我刚刚在复印室都听到了。谁让你昨天午饭的时候说什么,大三胃疼啊,一位朋友推荐了鲫鱼糯米粥很好用啊,还一脸神往,分明是怂恿啊!我不是说满星姐,我是说和她合住的那个小丫头。”
  神往?怂恿?章远失笑,颔首道:“好,下次我记得说黄金钻石可以治胃病。”
  “那个朋友……”杜果果环顾四方,压低声音,“就是女朋友吧?”
  章远抬头,笑而不语。
  杜果果面露得色:“哈,他们都说我不适合做技术,做娱记就比较适合。直觉敏锐啊!”
  “我不会给你的直觉发工资。”章远指指身后的材料,“快分门别类,发送到相关部门。”
  可以么?把别人女朋友的照片放在自己的桌子上。他的手掠过抽屉把手,想起里面那张大四合影,心也微微颤抖。

  五 冰雨
  何洛作为交流学生,这一个月都住在短期留学生的公寓里,和一群来自世界各地的小孩子为邻。她还在倒时差,清晨起来,走廊里已经有三五个金发碧眼的孩子,穿着宽大的Tshirt,交流晨练时学的二十四式太极拳。他们来中国几个月,就学会了“一个西瓜滴溜溜圆”的太极速成口诀。何洛翻出一条水洗白的牛仔裤,套上带着大学标志的连帽衫,马尾扎高,歪戴一顶棒球帽,把帽沿稍稍压低。她对着镜子吹了一声口哨,想起田馨的至理名言:“善待自己,五米开外,二十五岁也可以和二十岁一样无差别。”
  早餐去了久违的食堂,油条豆浆,搭配免费榨菜,阳光从窗棂踱到水泥地面,带着细嫩的叶影,恍惚间和本科的光阴重重叠叠。何洛口袋里揣着mp3,还能当作收音机,此时铿锵有力的新闻播报听起来也分外熟悉亲切。寒假因为要见太多的亲友,奔波忙碌,全然没有此刻的恣意舒适。而此时暮春的风吹散了挥之不去的漂泊感,在这样的城市里懒散着,似乎从没有离开过。
  叶芝说要和何洛一同去新开的家乐福,添置一些生活必需品,但她一向是瞌睡虫,约好上午十点,足足晚了半个小时。她一路连跑带颠,在门前看不到何洛,不由心急。四下张望,才看到一个女生盘腿坐在花坛边,捧着煎饼果子大快朵颐,虽然有棒球帽遮住半张脸,还是能看见她不断地吮着手指。
  “你怎么越活越回旋?”叶芝扯住她的帽檐,向下一拉。
  “别别,快弄回去。”何洛嗔道,“我手上都是油。”
  “你没吃早餐么?”
  “吃了。但我好久没吃煎饼,忍不住买了一个。”何洛笑嘻嘻递过来,“但现在吃不了了,还剩一半,我猜你就没有吃早餐。”
  “看看你的形象啊。”叶芝摇头,“要不要把帽子放在地上?或许还有人扔两个硬币进来。”
  “我看起来很邋遢么?”何洛嘀咕着,“看来只有田馨可以装嫩,我就是典型的老葱刷绿漆。”
  “你不都是要扮演成熟女性的么?去了美国,反而变得随意了。”
  “生活状态不一样了么。”何洛微微一笑,“我希望自己可以简单轻松一点,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不是冯萧喜欢的样子?”叶芝揶揄,“看你现在像小孩一样,分明就是有人宠。”
  “他最近也忙得很,每天都要深夜才能收工。而且,我总觉得,似乎这两年的时间是空白的。”何洛说,“回到北京,我就觉得,这两年似乎就是一场梦,我似乎还是大四没有毕业的时候,连实验室里的仪器,摆放的位置都没有变化。”
  “生命就是个圆圈。”
  “或许俯瞰是个圆,但从侧面看,也许是盘旋上升。”何洛用食指在空中画着圈,“就像一个盘山道。经度纬度保持不变,高度全然不同。没有哪段生活可以重来。”
  两个人推了手推车,选了些拉拉杂杂的百货。
  “沈列有女朋友了,知道么?”叶芝问。
  “知道。”何洛点头,“我那天看到沈列了,他说有一个小灵通,这个月可以借我。”
  “你听过那个小灵通的顺口溜?”
  “嗯。手握小灵通,站在风雨中,左手换右手,就是打不通。”何洛笑,“总比没有好,也方便和冯萧联系。他对于我再次回国羡慕得不行,过两天我去他家看看。”
  “儿子不回来,儿媳妇也是一样的。”叶芝笑,“你们有结婚打算?”
  “暂时没有。我还想装几年小孩子。”
  “小心夜长梦多,人家抓到更加年轻漂亮的。”
  何洛扬眉:“那我也找个小帅哥。当初做助教,班上的美国小孩都以为我是高中生。呵呵,他们对于东方人的年龄,分辨率很低。”
  两人嘻哈打趣着,何洛借帽檐挡出半脸的阴影,低垂了眼帘。
  结婚,和冯萧,多么遥远。一向当它是无需提及的话题。
  学校在礼堂里组织了最后一期招聘会,算是本学年的扫尾。朱宁莉为公司来做宣讲,此时接到的简历有大半是外校的,到了下午三点多钟便应者寥寥,她乐得早早结束,顺便约张葳蕤吃晚饭。天有一些阴,但是银杏和国槐鲜嫩清爽,叶子浸染了白日里的阳光,晴翠的绿意流泻到林荫路两侧的石板行步道上。校园里的紫藤开得正好,一串串从墙头垂下,暗香浮动。
  “让人想起紫丁香呢。”张葳蕤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啊,可惜北京丁香早就开过了,我原来一直都以为那是初夏的花呢。”
  “是啊,原来主楼前面那几株,白的紫的,开得很精神。”朱宁莉捶捶腰,“还是学校里好,你看我们现在上班,一天到晚自我摧残。”
  “嗬,不像你的语气呢。”张葳蕤笑,“还以为你又要说我只知道花花草草。”
  “拜托,我就是这么无趣的人么?看你做白日梦的时候当然要打击,但是我现在说的是实话,学校里的生活真好。”
  “参加工作的人,都会怀念学校么?”
  “会吧。”朱宁莉一张张电影海报看过去,“你看,才几块钱就能来看大片,你们的生活太腐败了!我要经常过来混混,你请客哟。”
  “看来,还有人也愿意来混校园哦。”张葳蕤扯扯她的衣袖,“我哥。”
  “你还要过去打招呼?没有搞错,贼心不死,小心我告诉沈列!”
  “什么什么啊!有一个沈列在我耳朵边每天唧唧呱呱已经足够了,难道我是为了自己?人家在美国都有男朋友了,我哥又是老哥一个了。”
  “你说什么啊?前言不搭后语。”
  张葳蕤拽着朱宁莉的衣袖,跌撞着站在路当中。
  “好久不见啊。”章远看到二人,转身把材料交给杜果果,“你先打车回去吧。”
  “没想到天达这么大架式,出动总经理助理来出席招聘会。”朱宁莉挑眉,“很可惜,似乎今天有些大炮打蚊子。”
  “难说,每年最后一期招聘会,我们都能挖掘到一些宝贝。希望今年人事部门运气一样好。”章远笑,“我来,是有别的事情。”
  “总不会是来缅怀吧?”张葳蕤在嗓子眼里呜噜了一句,估计只有自己听得清。
  “什么?”朱宁莉问。
  “啊,我说,你刚刚不是说几个大学同学提议,想找个周末大家聚会么?正好,男生女生班长都到齐了,你们慢慢商量吧。”张葳蕤很得意自己的说辞,“我去沈列的实验室,估计他们的例会也开完了。”
  “沈列?”看她走远,章远笑,“我认识,很不错的人。”
  “是。虽然不大适合小女孩做梦,但是热忱,也踏实。”
  “是很热情。他们在一起,会很幸福。”
  张葳蕤一步三跳,打沈列的手机:“喂喂,我今天做了一件非常伟大的事情,你猜是什么?”
  “你记得加饭卡了?”
  “啊……又忘记了……”
  “就知道是这样,算了,反正你晚饭和朱宁莉一起,也别去食堂了。”
  “哪有,我安排她去见帅哥了。”张葳蕤笑,“别问是谁了,反正比你帅,呵呵。”
  “切,帅就帅吧。那你和我们一起吃饭吧,”沈列说,“都是实验室里的同学,你都认识。还有一只海龟,你来见见吧。对了,你在哪里?”
  “就在你们实验室楼下呢。”
  “噢?我们这就出来了,你看到了么?”
  张葳蕤抬头,一群人说笑着从生物楼走出来,沈列、叶芝,还有他们本科班上几个同学。中间一个女生穿得随意,笑容温暖明亮,除去眼神中灵动的光彩变得内敛,和五年前并没有太多改变。
  “你……”
  “张葳蕤,何洛。”沈列介绍二人,“见过么?”
  两个女生轻轻握手,不知道当初舞会仓促一瞥,彼此是否算认得。
  “哦,听说过。”何洛打破沉默,“我早听说沈列的女朋友漂亮可爱,你小子,怎么拐骗人家小姑娘的?”
  “就是就是,沈列有了女朋友,一直都没有请客呢。”叶芝附和。
  “对对,索性今天就是他的脱光报告好了。”众人推搡着。
  “好好,我请就我请。对了,朱宁莉呢?”
  “她……她遇到老同学了。”
  “呵呵,原来是佳人有约,那我们走吧。”沈列牵着张葳蕤的手。她想看清何洛的模样,是否和记忆中丝丝吻合,又不敢直视,目光总徘徊在水洗蓝的牛仔裤上,耳边是一众人天南海北地闲侃,偶尔蹦出些她不明白的基因蛋白病毒的术语。
  索性漫无边际地遐想,顺便偷眼打量何洛。她的装扮看起来分外眼熟啊,白色的套头衫,歪戴的棒球帽,微笑着听别人说话,习惯扬扬眉,鼓励别人把话题继续下去。
  这样的神情,这样闲适的装束。
  张葳蕤心念一动,不禁攥紧沈列的手,他大叫:“我说你迷迷糊糊而已,不要这么大力气呀。”
  是的,是章远。
  不知道是谁影响了谁,但两个人都曾有一样飞扬的眼光,现在,也一同沉静下来。
  她的温婉,他的深邃,曾经跳脱的少年人,就这样被时光雕琢。
  “你现在没有大学的时候那么讨厌了。”朱宁莉忽然冒出来一句。
  “就因为我请你吃饭?”章远笑,“你也一样,以前你也不会赏脸啊。”
  “哈,看你们最近忙得焦头烂额,我怎么能放弃这样打击对手的机会呢……怎么不说话,被我猜中了?”
  “我是想虚心请教,可别说我刺探你们的商业机密。”章远轻轻摇头,“的确最近也不是很顺利。上次竞标那个5000万的项目,还不是输给你们?”
  “天达现在在推动产学研一体化不是?”
  “呵呵,你消息灵通得很。”
  “我们本来就和很多高校有合作,别忘了,我们是信息产业部的下属。你们是私企,信誉度就不可同日而语。”
  “嗯,所以我希望可以和高校合作。”
  “我明白,很多有部委背景的大单子,人家信得过高校,却不一定相信你们。”朱宁莉笑,“所以联合高校开拓软件工程硕士培养,进一步加盟到高校的软件园或者软件学院里,依托他们参与一些部委项目的招商,是你们的构想吧?”
  “你是克格勃出身?”章远也笑,“太犀利了。”
  是我太关心你们公司的举动么?朱宁莉心里微苦,依旧笑言:“八成都是你的诡计。”
  章远也不否认:“说对了。还可以顺便培养适合自己企业的技术工,毕业就能直接上岗。”
  “这么多经济利益驱动,难怪。”她顿了顿,“要么,我以为你以后都不会再来这个学校。”
  “我为什么不来?”章远反问,“公是公,私是私。我们看好的是智力资源和发展前景,目前是公关初期,几家相关高校我们都会尝试性地接触,没有理由跳过这里。”
  “公私分明,不如说男人比较冷血。”朱宁莉嗤之以鼻。
  “侠骨柔肠也不能拿来当饭吃。”章远笑,“谁没有摔过跟头?但是总用昨天的绊脚石当成今天的负担,未免就太看不开。”
  “绊脚石?一段深厚的感情,怎么就成了累赘呢?”她抬眼。
  “我可没这么说。”章远内心缩紧,朱宁莉的问题咄咄逼人。是的,曾经以为是自己背负不了的重担,而当肩膀够坚强,却早有别人为她遮风挡雨。绊住自己的,不是这段感情,而是自己的念念不舍。
  “你们还有联系么?”
  “她订婚了。”
  “你没有挽留?”
  “对方是很好的人选,家世、学历、个性,据说都无可挑剔。现在是非常时期,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做没有希望徒劳的尝试。”这借口可以说服别人,也可以用来说服自己。
  “是你自己胆怯吧,怕被拒绝吧?”
  “或许。”章远笑,“你不会明白。尝试了,失败了,那她以后都不会再见我。”
  “我怎么就不明白?……无论尝试与否,你都是永远失去她了。”朱宁莉哼一声,“难道她嫁人之后,还会和你说说笑笑?”
  “我们怎么说到这个话题了。”章远摇头,“我很久不提这件事情。”
  “更没有想到是和我说,对吧?”朱宁莉低头,“放心,我嘴很严。本来我也不爱说这些话题的……那,我也说个秘密来交换,”她抬眼看着章远,“我喜欢的人,他……”
  “呃?”
  “他……也要结婚了。”朱宁莉笑着举杯,“干杯干杯,与尔同销万古愁。”
  一共喝了五瓶啤酒,大半还是女生解决的,走路时有些虚飘。章远结了账,两个人从学校的餐厅出来,他说:“我送你去打车吧,你回去之后记得给我发个短信,要不我可就报警了。”
  朱宁莉摇头:“我自己没问题。”
  “你这个人啊,真是爱逞强。”
  我不是逞强,我是胆小啊。我知道你的心对别人设了防,我知道自己永远只能在针锋相对的时候才有勇气和你直视。草草当你是偶像一样崇拜,小女孩的暗恋时代在甜蜜的幸福到来之际迅速落幕,然而只有我,舍不得和过去说再见,一个人看着你的痛苦而痛苦,又怕着别人嘲笑我毫无希望地单相思。朱宁莉眼睛湿润:“他,也总这么说我呢。可惜,我想我没有机会告诉他,我喜欢你这几个字了。”
  可以,放纵自己片刻吧。她的额头抵在章远肩窝,听见他醇和的嗓音,低声安慰着:“一切都会好的,真的。”
  “你出什么神呢?一会儿卖水果的收摊了,就买不到荔枝了。”叶芝站在何洛身边,扯扯她的衣袖。
  “没……”
  “看什么,看帅哥么?”叶芝嘻笑着,顺着何洛的目光看过去,“啊?那不是……那又是谁!”
  “不关咱们的事,走。”
  什么佳人有约,约的就是他么?树影斑驳地爬过脸颊,明明暗暗之间,你们站在餐厅外的灯火中,霓虹闪烁,映出偎依的两个人的轮廓。
  她拼命霎着眼睛,视线一片模糊。
  你不是很开心回到校园么?你不是说一切如新抛开前尘往事么?你不是说不再缅怀,要让每一天都简单快乐么?你在骗谁,骗得那么卖力,骗得自己一颗心都麻木。
  而今已经麻木到不知疼痛,只是闷闷地喘不过气来。
  “你还好吧?”叶芝问,“难过就说出来。”
  “我有什么资格难过呢?”何洛牵牵嘴角,“我知道有这一天,早晚的事。其实,我根本不应该为了他难过,只是事情来得突然,我一下子懵住了。让我自己走走吧,一会儿就好了。”
  “就是,冯萧不知道比他好多少。哎,我还是陪陪你吧。章远这家伙也太奇怪,冬天的时候还追回去,吞吞吐吐想挽回,这才几个月,就和别人搅在一起,肯定不是真心的,太不严肃负责了。”
  “也已经很久了。我已经把回头的路都堵死,不能怪他。他现在也很辛苦,在他最需要关心和帮助的时候,我并没有守在他身边。我选择了冯萧,他选择了别人,这样说起来,我反而觉得心里好受些。”
  “真的?”
  “真的真的,道理我都懂,但感情上需要时间来接受。让我自己走走吧。”
  何洛不记得自己如何走出校门,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脚步挪动着,只觉得人潮汹涌,一抹抹身影扑面而来,在熟悉而又陌生的街头和自己擦肩。
  冯萧打来电话,说:“我这边是凌晨五点,刚刚出实验室,看到你的email,有没有左手换右手地听小灵通?”
  “又熬夜到这么晚。”何洛说,“那还不赶紧睡觉去?”
  “我想你了啊。”冯萧大笑,“所以打电话骚扰一下。真的,我都后悔同意Davis教授带你回去,还走那么久。”
  像溺水的人拼命捉住一丝稻草,何洛抓紧电话,叹息一样地说:“我也很想你呢。”
  她茫然走着,路边人来人往,嘻嘻哈哈,花儿朵朵开在春风里。有男孩骑车带着女友,两个人说笑,到了何洛左近,她也不闪躲。男孩急忙刹车,车把歪斜,还是擦到何洛的胳膊。女孩从车上掉下来,埋怨着:“过路怎么不看车?”
  “骑车就应该带人么?”何洛扬头,此时很想和别人大吵一架,但是看见两张年轻的面孔,心里又开始责怪自己,“算了算了,我没事。”
  “真的么?”男生看见她眼中的泪光,将信将疑。
  “真的没事。”何洛强自笑笑。
  她站在天桥边,看车河川流,胳膊擦破了皮,火辣辣的。告诉自己,没什么没什么,你要勇敢面对。不要逃避,不要做鸵鸟,生活并没有偏离它的既定轨迹,这一面只不过让你更坚定自己的选择。
  这样,很好,不是么?
  你不是说过,再也不为他流一滴泪么?但咸涩的滋味滑过嘴角,散在风里,那又是什么?
  “好像下雨了。”章远说,“有车了,走吧。”他帮朱宁莉关上车门。抬头,看见一弯上弦月,还有远方几颗寂寥的星。
  北京暮春的风,干燥,夹带细微的沙尘。就算每天喝八杯水,都好像倒在龟裂的黄土地上,瞬间被吸收,嗓子依旧干得冒烟。
  但在这一瞬间,心头为什么,会有浓浓的、挥之不散的潮湿气息?

  六 最熟悉的陌生人
  美国大使馆不能带通讯设备入内,何洛领了签证,出来时在街边的报刊亭打电话给项北,过了十来分钟,他开着簇新的帕萨特转到街角。
  “给你添麻烦了。”何洛说,“你不是因为要送我回去,特意说今天去学校打球吧?”
  “客气了不是?”项北笑,“你看我这身打扮,不像去打球么?我每个周五周六基本都会回去转悠转悠,正好今天可以把你从这边带到城北去。”
  “你们事务所就在附近吧?”
  “对,但有的时候会去别家公司,出差也是常事,不过也好,可以认识不少新朋友。”项北感慨,“如果萧哥在就好了,他最爽快,这样打球喝酒的日子绝少不了他。”
  “他如果不忙,隔三差五总是叫一帮人,弄得家里和土匪窝一样。”何洛笑,“进了实验室颠倒黑白,估计他就要憋出病来了。”
  “你要是没事,可以去我们学校看看。”项北提议,“看看当年萧哥战斗和生活的地方。”
  何洛看天色尚早,点点头,“也好。”
  项北在事务所已经换好球服,他把车停在运动场边上,从后备箱里拿出篮球来。约好的同学还没有到,他们挑了场地,一边随意投篮,一边聊着天。
  “我好久没有摸过篮球了。”何洛站在罚篮线,右手举起篮球,左手在侧边轻扶,轻盈地一扬,篮球划了一道圆滑的曲线,应声刷网。
  “不错么,还是单手投篮呢。”项北又看着何洛跑了三步篮,笑道,“你也算女生里球感不错的。”
  “我不行,自己玩玩还好,一上场就发懵,眼花缭乱,根本找不着自己的队友。”何洛拍着球,“只不过当初同学告诉我,女生力量小,但是准头都不错,所以如果硬要用蛮力,出手僵硬没有弧度,反而会把球弹出来。”她举高手,又投入第二个,“所以出手要软,挑高角度,瞄着篮筐的后沿。”
  “原来是有高人指点的。”项北手痒,“来来,咱们比罚篮,我觉得你比我准头还要好。”
  “好啊!”何洛答得爽快。每人十个球,项北进了六个,何洛进了五个。
  “这肯定不是你最好纪录吧?”项北问。
  最好纪录?何洛侧身,仰头看着半透明的篮板。那次,十个球她进了八个。自己苦练了一个暑假的投篮,高三刚刚开学就拉住章远比赛。“谁输了谁请客,冰激凌,怎么样?”她扬眉。章远失笑:“你想吃冰激凌,我请你就是了。”“你怎么知道我赢不了啊?”何洛把篮球塞给他,“太小看人了,你严肃点。”
  章远敛了笑容,前五球投入四个,何洛却是五发全中。他更加认真,微微眯了眼睛,舒展手臂,后五球也是进了四个。何洛反而发挥一般,最后两人打成平手。
  “哈哈,虎父无犬子,强将无弱兵啊。”章远得意,扯扯何洛的马尾巴,“到底是我调教出来的。”
  何洛摊开手掌,指肚是灰黑的,掌心就干净得多。而曾经与自己执手的人,将要与谁偕老?呵,不关你事吧?她暗自摇头。他是谁的男朋友,你是谁的女朋友,大家各自寻找各自的幸福,是你说出的,做出的,就不要唏嘘感伤。
  她掏出钱包:“你在这儿占场地,我去买些饮料备着吧,矿泉水和体饮如何?大概有几个人?”
  康满星看见项北,冲他扬手:“你也混进来了?没有被球场看门大叔打走?”
  “你都能混进来,啧啧,还穿着高跟鞋,马上就有体育组老师赶你出去。到时候可别说是我们系毕业的。再说,你过来干吗?”
  “哼!我是这儿毕业的,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再说,你当我傻的么?”康满星坐在球架下,“转过身去,我要换鞋。”
  “换鞋还怕别人看?”
  “我怕熏倒你,可不可以?”
  “用不用给你开个更衣间啊!”项北揶揄她,“你换了运动鞋,估计也是白给。”
  康满星瞥到身旁的女士背包,她抬眼,疑惑地看看项北:“这是……你的?”
  “一个朋友的。”
  “女的?”
  “女的。”
  “噢。”康满星闷头系着鞋带,半晌无语。总要找些什么话题,她左顾右盼,“你那些狐朋狗友呢?我们老大也真慢,换个衣服也去那么久。”
  何洛在场外的小卖部买了十来瓶矿泉水和饮料,看三五成群的男生涌到场里,砍袖的宽大球服,各色护腕和发带,脚步轻快,或微扬着头扮演球场冷面酷哥,或嘻嘻哈哈和同伴大声说笑。前面是一个个子高高的男生,何洛没有戴眼镜,于是男生的背影看起来有些模糊,轮廓边缘像蒙着一层雾气。他挺直了背,用右手食指转着篮球,又轻巧地递到左手。
  所有的小孩子都愿意耍帅。那些白桦一样挺拔俊秀的年轻男孩子,颀长的身形,目光里满是傲然的自信,但无论怎样故作沉着,青春的步履都踩着风,呼一声飞快地从面前掠过。她放慢脚步,一下下踩着地上被夕阳拖长的影子,鞋面倏尔明亮,倏尔暗然,前边的人当然不会发现。他漫不经心地拍着球,几次仿佛要脱手,指尖轻轻一勾,篮球便顺服地回到掌控之中。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操场尽头。项北二人还在不知疲倦地抬杠,康满星回身喊:“老大,你快来主持公道。是你要我来的吧,不是我死活求着他,对吧?”
  “是啊,正好我们今天过来学校谈事情,满星了解这里的情况,可是特别顾问呢。”
  何洛拎着两个大塑料袋子,僵在场边。项北看到她,跑过来:“买了这么多,辛苦辛苦,喊我过去拿啊。”
  “没关系。”她小声说。
  章远猛然回头,女生被项北挡住,隐约只看见压低的棒球帽。
  “真巧。”何洛冲他摆摆手。
  项北奇道:“你们认识?”
  “我们是高中同学。”何洛解释。
  “那正好,也不用我多介绍了。”
  “你也会打吧?”康满星笑,“苹果穿了A字裙,肯定不上场的,我正发愁没有女生。”
  项北说:“算了,你让让吧,什么都不会。”
  师兄妹二人开始新一轮唇枪舌剑。
  “回来了,还是没走?怎么没给我打个电话?”章远走到何洛身边,从堆在球架旁的袋子里拿出瑞士军刀,帮她把系成死扣的袋子划开。
  那款兰博,磨得有些褪色。
  “老板讲学,我来做助手。大部分时间比较忙,更何况我寒假刚回来,不想太张扬。”
  “你比大明星还低调。”章远说。他有些气闷,不是么,连订婚这样的事情,都没有走露一丝风声。
  康满星嚷着要和项北一决雌雄。杜果果在场边大笑:“这个不用决,我们也分得出。”项北的老同学也来了,众人起哄,非要二人一较高低。
  “这样也没法比。”康满星说,“我们来打三对三,天达这边的人一队,你再找人凑一队。”
  “不用我出手,何洛灭你就没有问题!”项北冲她笑笑,“她投篮很准。”
  何洛推辞了两句,便被推到场中间,同一队的还有项北和他的大学同学老罗,另一面是章远、康满星,还有同来的司机小宋。
  半场三对三,基本是人盯人战术。章远和项北比略胜一筹,老罗又比小宋经验丰富,何洛谨慎稳妥,但用项北的话说,这样文明的打法,无法对抗康满星极地雪人一般的凶猛。“田忌赛马的道理,懂吧?”他说,“只要章远没有控球,那么我看住满星,老罗守小宋,绝对不让他们把球传给章远,那么对方就被看死了。何洛你只要比划比划样子,手举高干扰一下就好。”
  “传球也不怕。”老罗笑,“这几个人的配合挺差。”他和项北是本科同学,穿插突破配合默契。反观天达一队,章远得了球,项北便绕上来,和何洛一起防守,康满星这里成了空挡,她大喊:“两个防一个,这三对三还怎么打?”却不曾想,章远带球佯装突破,向左虚晃一步,手下轻轻一拨,将球分到她面前。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篮球从身边骨碌到界外去。
  “你再接不住,我扣你奖金!”连续失球几次,章远都忍不住笑着呵斥。何洛压低重心,展开双臂,在他分球的时候伸手虚晃,不小心打倒他小臂上,连忙缩回来。
  康满星在场上举手:“打手犯规,也太明显了。”
  项北瞥她:“都没影响章远运球,你叫什么叫?”
  老罗说:“哪是打球?光听你们俩拌嘴了。要不换换,咱们师兄妹同门一伙儿,让何洛他们同学一伙儿。”
  “她会拉后腿的。”项北抗议。
  “谁呀谁呀,看你跑两步就大喘气!”康满星扬起下颌,“那就换啊,看谁给谁拖后腿。”
  何洛想到不用尴尬地站在章远面前,也点头赞同。
  “我猜他们的战术还是不变。”章远夹着篮球,压低声音,“何洛,机灵点,到时候我分球给你,你直接上篮,还记得怎么跑吧?”
  “可以试试看。”
  果然,开球后小宋将球分到章远手里,老罗和项北立刻围上来,他向前突了两步,在运球的过程中瞅准时机,将球从老罗胳膊下向前场塞过去,何洛恰好从中场赶至,脚下不停,伸手揽过球,稳稳地跑了一个三步篮。高高抛起的篮球绕着筐沿滴溜溜转了几圈,刷网而入。
  她虽然跑得不快,但是总会在恰当的时机补位,似乎算好了章远传球的位置,有时见康满星过来阻拦,球刚到手里,便立刻回传给章远,他或侧身勾手,或转身后仰,十之八九不会空投。康满星和项北一队连连失分,互相埋怨。老罗叹气:“人家也是同学,你们也是同学,看看人家的配合,再看你们!就知道吵吵吵,人和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康满星气鼓鼓瞪了项北一眼:“都是你的破战术!”她转而防守何洛。章远身边只有一人防守,顿时没了压力,轻巧两个假动作便晃过项北,何洛在他身边策应,康满星大跨一步想要阻拦她,一时重心不稳,伸脚绊在她小腿上。
  “呀。”何洛蹙眉,踉跄几步,眼看就跌在地上,和场地来一次亲密接触。
  “小心!”
  腰上一紧,被一支强韧有力的手臂环住,五脏六腑都纠结在一起,氧气被隔绝,她张大嘴,深呼吸时,耳膜能听到心跳血流声的冲击。
  章远收回手臂,这一刻好像将她笼在臂弯里,看着女生纤薄的耳廓染了红晕。
  “谢谢。”她闪身。
  “没事吧?”项北跑过来。
  “没……”
  “你的胳膊。”章远捉住她的手腕,翻过来,亮出小臂上的伤痕,“蹭破皮了?”
  “前两天被自行车刮的,基本已经好了。”何洛抽回手,背在身后,“我不玩儿了,累了,脚底都没根了。”
  换作是谁,都会很累吧。站在他身边,听着他熟悉的嗓音,看见他矫捷的身影,甚至闻得到淡淡的汗水气息,而两个人中间却被无形的鸿沟分裂。要有多坚强,才能装作若无其事。
  又来了几个同学,男生们开始打接拨儿。何洛拧开一瓶体饮,坐在Apple和满星旁边。“你打得真是很好!”Apple赞道,“你们学校有优良传统吧?章老大的球艺也绝对高竿。”
  “他原来是校队的。”
  “呀!风云人物啊!”Apple兴致勃勃,“我猜章老大当初一定是学校里的少女杀手,对不对?大部分女生,对于聪明的篮球帅哥是没有什么抵抗力的!”
  何洛浅浅一笑。
  Apple继续深入挖掘:“对了,你们是老同学了,你认识章老大的女朋友么?”
  “我……”何洛摇头,轻声道,“我出国两年,不大清楚他的事情了。”
  “这样啊。”Apple摊开手,“但我推算,应该是大三或者之前就认识的人。”
  “嗯?”
  “应该就是给他熬鲫鱼糯米粥的人,是不是?”穷追不舍。
  何洛咬紧下唇:“应该,不是了。”
  康满星郁郁地坐在一旁,打断Apple:“你也太多话,这样打听老大的八卦,小心他炒你鱿鱼!”又转向何洛,“对了,那你和项北……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何洛正要回答,项北的手机响起来,她看一眼,按下接听键。
  这样随意,都不为对方留下隐私空间,或许是不同一般的亲密关系,更可恶的,是项北从来没有提起。康满星一肚子怨气,这个小肚鸡肠的师兄,到底有多少秘密?
  只听到何洛说:“我一看是国外的IP号码,就知道是你……对对,你聪明,知道我签证不会带小灵通……放心,我这边一切顺利,拿到签证了……怎么,又刚刚做完实验?开车的路上小心,不要打瞌睡……哦,我和项北在一起,嗯,还有你的几个同学和师妹……谁?康满星啊……什么满天星?呵呵……”
  挂了电话,她转过头:“满星,冯萧让我给你带好。”
  “冯萧?你认得他……”
  “嗯,是我男朋友。”
  “啊!”康满星大叫,“我一直以为你们已经结婚了!”
  何洛摇头。
  “订婚了?不是大四出国前……”
  “看来大家都知道他的糗事。”何洛笑,“那个不是我。他们早已经解除婚约。”
  正好打完一拨,男生们来喝水,项北听见康满星打听冯萧的消息,不觉板了脸,不发一言。
  Apple乐呵呵:“满星姐,刚刚你还说我八卦。”
  众人身后,章远握着矿泉水垂手而立,看何洛夹在两个叽叽喳喳的女生中间,左支右绌,看她皱着眉头无奈地苦笑,忽而觉得心中轻快许多。回到场上,体力充盈,对项北步步紧逼,防得滴水不漏。项北笑骂:“章远你喝的是水,还是红牛,怎么像吃了兴奋剂,累不累?”
  老罗也叹气:“就差一岁,体力差异没这么明显吧!这分明是高中生的热血打法。”
  章远微微一笑,抿紧双唇,神色间又有了少年般睥睨群雄的倨傲自信。有了他的带动,男生们的情绪都高涨起来,争抢都更积极。
  “果真都是雄性动物。”Apple大笑,“在女生面前就有表演欲望。”
  章远带球突破,在罚篮线附近急停。项北以为他要跳投,谁知他手举到一半,并没有起跳,而是侧身一步,等项北飞身跃起露出腋下的空当,才扬手投篮,出手迅捷利落。项北倾身去阻拦,将将碰到球缘,略微改变了它的飞行路线,篮球磕在篮板上,反弹回来,依然干净地入网。
  Apple和康满星大力鼓掌,然后又齐声惊叫,只见项北落下时踩在章远脚背,两个人同时跌坐在操场上。两个女生跑过去,Apple说:“老大,没事吧?”康满星用空矿泉水瓶敲了敲项北的肩膀:“你那么用力干什么?”又转身去看章远。
  只有何洛蹲在项北身边:“你还好吧?是不是很疼?”
  “他踩了别人,硌到脚底吧!”康满星没有好气,“不用管他,倒是我们老大……”
  “他没事。”
  “我没事。”
  何洛和章远异口同声。“比赛里多数是踩别人的那个骨折。”章远解释,活动了一下脚踝,“我OK,项北比较麻烦……”
  “好像是个大麻烦……”项北倒吸一口冷气。
  “活该!”康满星的白眼甩过来,但还是忍不住蹲下来,用空瓶子轻轻敲他的脚趾,“还有知觉么?没有废了吧……要不要我们送你去校医院?”
  “不!”项北抵死不从,“我和你有仇么?好不容易毕业了,能不能离开校医院那个鬼地方!”
  “那送你去大医院吧。”章远建议,“走,我搀着你。小宋,你去开咱们的车。”
  “我也去!”Apple和康满星一起应和。
  “少去两个。”章远说,“人多乱,龙多旱。”
  “我去好了。”康满星收拾东西,“谁让我有个麻烦师兄,Apple你早点回去吧。”
  “也好!”Apple答应地爽快,“我和洛洛姐去吃饭。”
  何洛一怔,点点头,“我晚些时候给你打电话。”
  章远点头,正欲应声,却听见项北说:“好。车钥匙给你,帮我停到图书馆楼下好了。”
  “你们高中同学,还有其他人在美国么?”吃饭的时候,Apple忽然问。
  “嗯?”何洛没防备,“不是很多。”
  “噢……”Apple点头,“对了,刚刚在场上,你和章老大真是默契呢!你很熟悉他的球路啊。”
  “我看NBA比较多。”何洛掩饰。
  “我还以为,当初你看章老大打球比较多。”Apple吃吃地笑。
  “没有。”何洛矢口否认。
  “不会呀,我们高中就经常有比赛哟,全班女生都会去加油。”Apple偷看何洛的表情。
  她只是低头,喝着莼菜羹,缓缓地说:“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我不记得。”
  Apple似懂非懂地点头,隐约觉得自己窥破一个天大的秘密。

  七 我的爱
  这一日的记忆,和球场铁丝网上的爬山虎一样,枝繁叶茂,覆盖了每一处可能到达的空白。
  去医院的路上,章远问项北要了何洛的电话号码,约她一起吃饭:“上次你不是说很想吃川菜?明天或者后天去吃水煮鱼,如何?或者湘菜也不错,我知道一家店,湖南来的同事都说那里的剁椒鱼头和芷江鸭很正宗。”
  “恐怕不行,我约了人。”
  “人多也好,一起来,热闹一些。”
  “我周末要去冯萧家。”何洛果断地拒绝。
  冯萧不是爱张扬的人,何洛起初只知道他父亲是教授,母亲是医生,寒假去他家里,才发现他祖父在上世纪50年代初期归国,是研究天体物理的泰斗,满门书香,家学渊源。冯萧父母年初在京郊怀柔购置了一进五间的青砖房,前院栽花,后院种菜,听说何洛回国,一定要她周末过去小住。
  车过雁栖环岛,转入绿树成荫的盘山路,不远处水声潺潺,冯母说:“这条小溪就是从咱家门前流过来的呢。”下了车,又拉着何洛绕了一圈,看高低错落的海棠玉兰,还有正在吐蕊的白色沙果花,“都是从苗圃买的,你喜欢什么树,改天我们去选两棵。”
  邻家鸡鸣狗叫,花香馥郁如醇酒,甬道尽头是葡萄藤,架下还种着葱,头上开成白色圆球。被褥是新棉花,又刚刚在太阳下晒过,柔软厚实,何洛本来说小憩片刻就去帮厨,结果一躺下就睡到天色将晚。她十分不好意思,连连道歉。冯母笑:“小孩子都一样,冯萧也是,同学都说他像个大哥,其实回到家里特别赖床。而且他从不来帮厨。”
  “他说,您总说他帮倒忙。”何洛挽起袖子,先调好沙锅丸子的肉馅儿,又切了土豆丝,笑道,“我爸也最爱吃醋溜土豆丝和菠菜豆腐丸子汤,我妈说菠菜豆腐一起吃了得结石,他才不在乎,说都是报纸谣传。”
  “就是,这些男同胞都贪吃,别说谣传,就是真知道有毒,也要拼死吃河豚。”冯母看着何洛,说不出地喜爱,“在外面锻炼两年真是不错,现在的小女孩,难得有你这么好的刀工,估计做个家常菜更不在话下,冯萧真是有福气。”
  何洛笑:“冯萧也很勤快,每次吃完饭都抢着洗碗。”
  “这是应该的。大家读书都辛苦,也不能都指着你做家务。”
  冯母买了小河虾和柴鸡蛋,又要指挥丈夫去菜馆点一条虹鳟鱼。何洛连连说太多了吃不完,冯母爱怜地理顺她披在肩头的发:“不多不多,看到你,我就好像看到冯萧了。小女孩儿多乖,以后常来,这里就是自己家,知道么?”
  慈爱得如同自己的母亲,手掌轻柔,拂去何洛心头的疲惫,这两日纠结不安的思绪渐渐舒展开来。
  冯母又说:“我本来最不放心的,就是儿子离家那么远;但现在觉得自己又多了个女儿,想起你在他身边,就觉得很踏实。”
  何洛不禁想起冯萧种种体贴关爱,曾有些蔓生的杂草在探头,现在心中温暖舒畅,它们便偃旗息鼓。
  章远尝试着打了两次电话,但何洛的小灵通都是关机状态。Apple探头:“老大,你让我排版的材料都搞定了,但有些内容我不大懂,什么叫技术外参股权?和技术转让有什么关系?”
  “都是和高校谈合作的内容,我桌子上有些材料,你看看。”
  “你去哪儿?不是把周末的事情都推了,还抓人家来加班,怎么这么早就撤退?”
  “联络感情。”
  “又是饭局?真腐败!”
  章远笑着摇头:“没办法的事情。我巴不得每天吃青菜豆腐。”
  “对,上次你要我买的胃药……”Apple追到电梯口。
  “先放一边,疼了再说。”
  “放一边,等疼了就要穿孔了。”Apple嘟囔着回到办公室,空荡荡的,只剩她一个,真是多嘴啊,打电话问章远要不要下午一同去看项北,他说看情况,但如果你上午有时间就来把周五剩下的材料整理完。
  最近老大有些工作狂趋势,自己还撞在枪口上,真是命苦。她想着,拿着药盒走到章远办公室,拉开抽屉扔进去。正要转身走开,忍不住又退回来。
  虽然透窥别人的隐私是很不好的,但是好奇心能杀死一只猫,苹果更曾经诱发牛顿的无穷想像力,她就是一只小果果,满足一下自己的八卦天性,也不算伤天害理吧?上次帮老大拿茶叶,就看到了抽屉里的照片,只不过仓促间,没有仔细研究。
  回想那天遇见的女生。有些像,到底是不是?
  Apple踮着脚绕到办公桌前,再次回想,确认整座大楼里,只有大厅和走廊安装了防盗摄像头。还是不放心,又跑出去将大门反锁,还拽了两把椅子挡在过道,就算老大突然返回,乒乓乱响,也给她足够的时间销赃灭迹。这才把心安稳地放在肚子里,拍拍手乐呵呵地回到章远办公室,大大咧咧坐在黑色高背转椅上。
  拉开抽屉,在他的护照下。
  看到了,看到了!Apple有些激动。银灰哑光的金属相框,边角有些脱色,造型是两只颈项低垂的天鹅,弯成一个心形。
  女生穿了一件藕荷色的对襟小袄,章远一身正装,手搭在她肩头,二人之间有一线隐约的空当,虽然细微,但衬得他们动作僵硬,无比疏离。说是恋人,似乎神色都有些紧张;说是普通朋友,又多了几分暧昧。
  Apple把相框举起来,回忆那天种种情形,左思右想,只觉得两个人或许曾经暧昧,走得很近;但后来女生出国,山水相隔,渐渐就断了联络。
  一定如此,越发佩服自己的八卦功力了。
  “干吗呢?”冷不丁传来一声大喝。
  Apple吓得手一松,像框啪地摔在地上,玻璃四散。
  “惨了惨了惨了!”她一迭声地叫着,抬头埋怨,“满星姐,你吓死我了。哎呀哎呀,不用你吓死我,被老大发现,我就已经死定了。”
  “谁让你偷偷摸摸的?”康满星白她,“地上椅子乱七八糟的,好在我苗条,贴墙绕了一大圈。不知道的,以为你是商业间谍呢。”
  “我们不是约着三点见面?现在两点不到啊。”
  “我本来要洗衣服,结果停水了,呵呵,被我抓到了不是?”康满星探头,“你翻什么呢?亏着方斌他们还说,你对老大没有邪念,原来深藏不露啊。”
  “什么啊!你可以说我八卦,可不能说我花痴。”Apple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我早怀疑老大心里的人就是她。”
  “啊?”康满星低头看清碎玻璃后的照片,大叫,“何洛!”
  “快快收起来,我一会儿还要赶紧去配个玻璃。”Apple手忙脚乱,“人家出国两年都有男朋友了,老大还留着合影,可见很珍惜。他会拆了我的。”
  “后面还有一张。”康满星眼尖。
  里面的两个孩子更加年少。金黄的叶子,秋天温暖旭和的阳光,脸上似乎有金灿灿的小茸毛,章远面有倦色,单手叉腰站在何洛身后,她歪着头,笑容甜蜜灿烂。
  “啧啧,说这两个人没什么,我都不信。你说呢,满星姐?”
  康满星半晌无语。她缓缓抬头,面色沉重:“马德兴告诉我,章老大说,自己的女朋友在美国。”
  “啊,那不就是何洛?”
  “开什么国际玩笑?那我师兄呢?她是我师兄的女朋友啊!”
  “反正何洛也没有脚踏两船,你就别担心啦!”Apple拍拍她,“我们出发去看项北吧。他们也许就只是好朋友呢!”
  没那么简单。康满星第一点想到的,是一样的下巴。她隐约又想起什么,周一上班的时候抓住马德兴:“上次你说和章远去看楼盘,那边叫什么来着?”
  “呃,有些记不清了,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他挠头,“你怎么不问他自己?”
  “你还能记住什么啊?”康满星摇头,“我……我就是忽然想到了,顺嘴问问。”
  “那也不用堵在男厕门前问吧!”
  康满星闪身,他刚冲进去,又立刻跑出来,“想到了想到了,碧水清涛,河洛嘉苑。”
  这,可能是好朋友那么简单么?康满星的一颗心,越发不安起来。
  何洛来看项北,开门的是一个男生,两人照面都是一愣。男生引她去客厅,笑着喊项北:“嘿,又是一个女生。刚才那个是小妹,这回呐?妹妹认多了也有问题哟。”
  项北左脚缠着绷带,单腿蹦过来:“常风你可别乱说。这是萧哥的女朋友,何洛。”
  果真就是常风,当初他来高中找李云微,一脸严肃地站在教室门口,还是何洛问他一句“你要找谁”。他未必记得何洛,但是因为李云微随后气恼中带了羞涩的表情,令她对这个男生印象深刻。何洛不由笑笑:“久仰大名了啊。”
  “我?!”
  “呃……冯萧提过。”急中生智,“还有其他人来了?”
  “是我呀。”Apple扎着围裙从厨房冲出来。
  “她听说你要来,吵着也要过来。”项北耸耸肩。
  “是满星约我的。”何洛说,“她说要煮猪脚汤,让我来场外指导。”
  “哈哈,她什么时候变得贤惠起来了?”常风冲项北眨眨眼睛。
  “我还怕吃坏了肚子呐。”
  何洛笑吟吟看他,趁Apple和常风去洗水果,小声问项北:“其实你心里很开心吧。”
  果然和冯萧说的一样,涉及到这个话题,平素倨傲的男生立刻眼神闪烁,呵呵干笑两声,不知如何对答。
  “人家女孩子扭捏也就罢了,你们多大了,还和小孩子一样拌嘴?那天满星还向我打听,问我怎么认识你的,警惕性很高呀。”
  “她……”项北心想,你还是不要知道她喜欢谁,这样比较好。
  “咦,她说买了菜就过来,怎么还没到?”何洛见常风端着水果过来,急忙转移话题。
  “就是,她不来,哪儿来的猪脚?”常风笑。
  “别说她坏话哟。”何洛笑,听到门铃响起,还有Apple的开门声。
  “啊,满星姐,你才来?”她嚷着,“哟,买了这么多东西呀,你真聪明,知道抓章老大当苦力。”
  “我哪儿敢啊,你应该夸奖老大风格高!”
  就应该想到,这个人际圈,本来也只一丁点大。也无所谓躲,难道能躲避一辈子么?何洛走到门前,接过章远手中的塑料袋,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她把要用的材料捡拾出来,多余的塞在冰箱里。
  章远在客厅和项北、常风寒暄了几句,说:“我看看都预备什么好吃的了?”刚走到厨房门前,看何洛系好围裙,康满星就推着他:“这里人很多了,暂时不需要男生们来表现。”
  他无奈,还是笑笑:“那,可不要说我们大男子主义啊。”
  “你原来和章远是高中同学,”康满星问,“一个班的?”
  “嗯。起初不是,后来高一下学期重新分班。”
  “那也认识八九年了。”
  “对呀。”
  “你们挺熟吧?”
  “谁说的?”
  “我觉得,你们都不是内向的人,又认识那么久了。”
  “也还好,我们班上同学的关系都不错。”
  “哦,那很好……”康满星一边洗着香菇,一边侧头注视何洛,“怪不得章老大说,当初上学的时候来北京,总是被招待得很好。”
  “他认识的人多,朋友也多。”
  Apple在旁边听得不耐烦:“我能问两个问题么?章老大有过几个女朋友?他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我不知道……这你都要问他自己。”几个女朋友,几个……那你们,又知道几个?她掂量着字眼。Apple的眼睛里写满好奇,而康满星则带着警惕。直觉告诉何洛,今天是一餐鸿门宴。
  “项北有点胃炎,吃猪脚没问题吧?会不会太油腻?”
  “饭店里面的红烧是油腻一些,但是自己家里清炖,问题应该不大。其实有胃炎,最好是定时定量地吃饭,少食多餐,慢慢保养。嗯,吃点猪肚也不错。”何洛边说边想,一会儿一定告诉项北,人家还是关心他的。
  “在国外还能学到这些?”
  “没有。以前……就知道的。”
  “哦,”康满星作恍然大悟状,“我也应该和章老大说一些,他可比项北的胃病厉害,去年这时候胃出血都住院了,当时喝多了,吐得一地是血,我们叫救护车的时候,他都不省人事了。听说,是老毛病了。”
  “哦。是啊,身体好的时候不注意,生病之后再去医院,就比较麻烦了。”何洛关了水龙头,隐约听到男生们在客厅里谈笑风生,他说:“我也拄过拐,其实就是打球不小心扭到脚踝,一点都不严重,但是觉得好玩儿,就从哥们那儿借来一副,把我们班任吓一跳,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连续三个月都免了我的课间操。”
  是,是,你还得意?你只会做一些让别人担心的事情。犹记得他驾着双拐,龇牙咧嘴地上楼,她慌忙跑过去搀扶,感觉他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自己肩膀上,并不累,只是心疼地抓紧他的校服。下一刻忽然肩上一轻,他哈哈大笑:“上当了不是,今天路上骗到的第六个人啦!”
  何洛怒目相视,他又解释:“好好,你是第一,是第一个被骗到的女生。别生气啊。”
  我不是生气,我是牵挂着你。
  而此刻,连牵挂或者关心的权利,都是属于别人的吧。
  章远忽然喊她:“何洛,何洛,来,原来常风是老乡,还是田馨和李云微的初中同学呢。我们原来数学竞赛的时候,肯定都遇到过。”
  何洛在围裙上抹抹手,走到客厅去,剩下Apple和康满星在厨房里咬着耳朵。
  “她很奇怪。”康满星断言。
  “看她没有很慌张,就算你说老大住院,人家也没乱了分寸啊。”
  “这才奇怪。照片你看到了,至少也是好朋友吧。为什么问都不问一句?”康满星说,“如果是你的好朋友住院了,你会轻描淡写说一句,比较麻烦么?你难道不会问问他的病情么?”
  “满星姐,我越来越觉得,你太狡猾了。”Apple点头,“或许是何洛当年没追上老大,心里不舒服;或许是章老大当年没追上何洛……这个不大可能,老大不出手,都好多人围过来,他要是去追人家,十拿九稳吧。”
  “也可能,曾经在一起,分开了。”康满星说,“时间和距离,是爱情的杀手啊。”
  Apple从没有见她这么感慨,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如果是这样,那现在她回来了,我看这两个人,彼此还有默契,也许……”
  “我不希望任何人,伤害我师兄。”康满星打断她,“哪怕是章老大,也不行。”
  因为有了共同的朋友,瞬时距离被缩短。
  “田馨这大嘴最近如何?去了美国就像人间蒸发,偶尔在网上露脸。”
  “我也好久没有她消息,倒是和李云微偶尔联络,她在深圳工作。”
  “嗬,如果谁见到田馨,记得替我把她的嘴缝上。免得她到了联欢会就唱革命歌曲。对了,高放也是你们学校的吧,我们家很近,还一起打过球……”
  何洛不发一语,听两个男生说那些熟悉的人和事。关于常风,记忆里有一些支离的印象,都和李云微的叙述纠葛在一起。这世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没准什么时候,你就能遇到别人故事里的主人公;又或者,不经意间,你自己也成了故事。
  故事有始有终,生活却在继续。常风有意无意,两次绕过李云微的话题,章远敏锐地察觉到,不待何洛暗示,也避而不谈。
  要有多坦然,才能割断和昨天千丝万缕的联系,当作烟波不兴,依旧谈笑风生?
  何洛不想坐在章远身边,那么清楚地看到他挺直的鼻翼和浓眉,惟恐下一刻他说出那个女生的存在,讲他们如何相识相知,讲他们的现在未来。那时候,应该如何号令面部肌肉,调整出怎样恰如其分的表情?她如坐针毡,心辗转着纠结起来,却还要继续维持着微笑。
  项北递过来一只苹果:“这俩人还真是自来熟。”
  “我还是去厨房帮手的好。”何洛摆摆手,“应该快可以开饭了。”
  因为是煲汤,小火慢炖,章远和康满星又买了很多的熟食和半成品,桌上便摆了一圈凉盘,又开了两瓶啤酒。何洛进进出出忙碌着,半晌没有说话。项北有些过意不去,说:“来了就是客,要让萧哥知道我们这么麻烦你,非要回国找我们算账不可。”
  “没关系……”
  “就是,何洛的性格倒是很像萧哥,一样热心。”康满星说,“特别容易亲近,也值得信赖。”
  Apple拿着碗筷过来,打量章远的神色。他依旧和常风说笑,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这边的对白。
  众人来到桌边。项北坐了居中的主位:“真不好意思,我什么力气都没出,还厚着脸皮当主人。”
  “你出了号召力。”章远笑,看着何洛在斜对面坐下,恰好紧挨厨房门口,便问她,“最近的实验还顺利么?”
  “还好。”
  “感觉国内和国外比,科研水平差距大么?比如设备,还有实验技术方面。”
  “基本上没什么差别。我老板那天还说,姜教授新购置的这批设备,毫不逊色于美国最顶级的实验室。”
  “那你们专业的出国率,不就大幅度下降了?”项北问。
  “也难说。毕竟有一个学术传承的问题,而且美国实验队伍多,同一学科内,不同研究方向齐头并进,互相促进,思维更活跃一些。国内短时间内还是靠着几位知名学者,在某几个点上有突破进展,缺少各个团队之间的竞争和互动。这就和生态种群一样,物竞天择,才有进化。”何洛总结,“所以还是国外的研究氛围更好,不在硬件,在于人。”
  “学术精英都出国了,国内当然没有活跃思维了。”康满星撇嘴。
  “有一定道理。”项北点头,“何洛,你和萧哥打算在美国成家立业,还是回来发展?”
  “他说,希望在美国工作一段时间,有一定的学术背景后,回国来发展。”
  “那时候落地生根,有了车子房子孩子,要想下定决心回来,更需要勇气吧。”
  “是啊,姜教授的家人,现在还在美国呢。”
  这,也是你今后一生的轨迹么?章远望着何洛,他很想问个清楚明白,这就是你要的生活么?优良的学术团队,稳重踏实的丈夫,花木成荫的洋房,嬉笑承欢的儿女……是啊,这已经是幸福未来的全部了。我和你,只有过去,只有许多年前的回忆。每一次见面,都觉得越来越遥远。
  向前走,便走了。
  这一生,只一次。如何回望?
  “那么,萧哥在哪里,你就去哪里咯?”康满星忽然问。
  “嗯?不知道呢。他下半年去美东,但我还没有联系到合意的实验室。”
  “我是说以后,长久考虑。”
  “我们……”何洛思忖片刻,“当然是争取去同一个地方。”
  “那样就好。萧哥向来表现的很洒脱,很大度,但其实他很重感情。”康满星盯着她,“即使他希望你和他去同一个地方,也未必会说出来。萧哥很照顾别人,总是很热心,惟独不会强求别人为自己做些什么。他是经历了怎样的挫折都从来不哭,还会谈笑风生的人。这样外表坚强的人,心里反而会孤单。如今有人能够理解他,体谅他,关心他,我们这些朋友都很高兴。萧哥是难得一遇的好男生,他值得你好好珍惜。”
  “我知道。”何洛点头。
  “不要离开他。”康满星举杯,“祝你们白头偕老。”
  项北面色铁青,章远也不发一语。常风拿起酒杯和她碰了一下:“康满星,这么着急喝酒?不先吃点菜,还是吃饱了?吃饱了就走人,这么多人吵了大半天,哪儿像探病?让项北好好休息休息。”
  何洛缓缓站起来:“真正的感情,并不一定是要两个人在同一个地方,每天都守在一起才能坚持下去。有时候心理的距离,比空间的距离更大。我和冯萧,都了解对方,彼此也都很坦诚。能遇到他,是我的幸运。”
  她把杯中啤酒一饮而尽。“我先走了,Davis教授想买点纪念品,我陪他四处逛逛。”
  那一番说辞,既是给别人听,也讲给自己。在不同的年纪,有不同的心境,对于爱,也有不同的感悟吧。冯萧,想起来会让人感觉安定的名字。若是让他伤心,若是让他笑着面对伤口,何洛做不到。纵使某一刻,为别人心疼了,那也只是无谓的缅怀吧。
  他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你也是。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我们都明白,既不回头,何必不忘?
  只是,鼻子忍不住发酸,上牙咬紧下唇,才不会泄漏紊乱的呼吸。
  “我送你。”常风取了衣服,回头看看康满星,“改天找你喝酒。”
  “她并没有恶意。”常风靠在电梯里,懒懒地说,“只是她还不明白,感情这回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何洛转身看他,男子嬉笑的眼梢中有三分严肃:“你说话居然这么文艺!?”
  “是云微总愿意这么说。”常风敛了笑,“我们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对感情看得很豁达,其实反观自身,人人一笔糊涂账。”
  “我明白满星的意思。”走出门,天有些阴霾,因为沙尘,周遭的一切变得灰黄,何洛掩好风衣的领子。
  “她只是很尊重萧哥,没有什么别的念头。”
  “我知道。”何洛摇头微笑,“我看得出来,她真正在意谁。如果她对冯萧还有什么想法,可能巴不得我离开他。”
  “云微就说,你看人看事,一向通透得很。”
  “那是因为,我能看明白的,我就去看;我看不明白的,就敬而远之。年龄越大,越没有挑战自我的勇气了。还有,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刚刚一直拉住章远讲话,若非如此,我们彼此相对,该有多尴尬。何洛说:“谢谢这城市太小,故事太多。”
  也许是最后一日走在北京街头了吧,这城市显得熟悉又陌生。她看看小臂上的擦伤,已经平整,只是比周围肤色略深,过了这个夏天,应该就能复原吧。
  灰蒙蒙的天色,好像有一层又一层的沙尘堆积,何洛开始怀念起美国晴澈的天空来。这次回国不虚此行,让自己明白,所谓的坚强,就是把生命中最脆弱的一环掩藏好。
  天神般骁勇的阿基里斯,尚有不堪一击的脚踝,何况我们这些蝇营狗苟的凡人?
  不应该再多想了,离开这里吧,否则对自己,对冯萧,都是不公平的。流光容易把人抛,章远和自己都有了新的伴侣,那么,又何必拘泥前尘,自寻烦恼?
  绿灯亮起,她小跑着穿过扰攘的街道,任由风散乱了长发。
  这一餐吃得索然无味。回去的路上,章远不发一语,康满星咳了两声:“老大,对不起,我看过你抽屉里的照片。”
  “还有我。”杜果果低头认错,“是我先看的,满星姐是路过。”
  “你们两个,谁想先被开除,来,石头剪刀布,输的人明天交辞呈。”
  “老大,你这么小气!”杜果果大叫,“我还没毕业,断了经济来源,没面子回上海,在北京混不下去,你就等着看明天早报的社会版头条,看看在哪里能捞到我,是昆明湖还是未名湖。”
  “不是Apple的错。刚才让何洛下不来台的,还是我。”康满星低着头,“不过,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要那么说。就像我刚刚说过的,冯萧是看上去很豁达的人,其实他只是把自己的喜怒哀乐藏起来,他总说能不给别人添麻烦的时候就不添麻烦,哪怕是别人的错,只要承担得起,他都不会计较,到底谁来负责。那时候我做实验捅了篓子,都是他替我去挨骂,回过头来又来安慰我。所以,只要何洛稍微表现出对你的留恋,可能他就装作很大方地成全你们。而你分明是还忘不了她。”
  “我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了?我看上去,就是一个很不豁达、很小气的人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康满星瘪嘴,“我知道老大你心里恨不得就地把我生吞活剥了。”
  “哼,我很久不吃路边摊了。”章远说,“还有,恐怕我要让你失望了。对于感情,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只有不喜欢对方的时候,才会大方地放她走。如果何洛和冯萧的感情稳固,那么并不需要我去成全;何洛有她自己选择的权利,但是我和冯萧,也有竞争的权利。我一直很担心,自己输得一败涂地,时间空间经历,我都比冯萧到她的距离更遥远一些。我惟一有的,就是两个人的过去,但是我能说什么?说让我们坐着机器猫的时光机回到几年前,不要分手,继续爱下去吧。对于以后的事情,此前我一直有很多顾虑。但是,现在你已经把问题推到台面上来,我们都不能畏首畏尾了。我会和她好好谈一谈,或者放弃,或者重新开始。这是不是,也算置之死地而后生?”
  章远去了何洛的学校,招待所里没有她的登记信息,小灵通关机。他绕着何洛本科时的宿舍走了两圈,想进去一楼的门厅看看,但现在用了电子门禁系统,三五个男孩子都只能站在门外的台阶上耐心等待。他站在路边的槐树下,抬起头正好能望到当年她宿舍的窗户。即使是20个小时的火车站票,也没有现在这样几个小时的寻找让人心焦。
  能看到终点的旅途,才不会那么难熬,所有的长途跋涉都是有回报的。而面对看不见目的地的未知的前程,谁能勇敢地坚持着走下去?
  小灵通终于开机。章远轻轻唤了一声:“何洛。”
  听筒那边,一个男生“呃”地停顿了几秒,问:“谁?何洛走了,我是她同学。”
  “什么时候走的?”
  “刚才,她晚上的飞机。”
  “知道航班号和出发时间么?”
  “不清楚了……”
  何洛,你已经没有任何必要,向我知会你的行踪了。
  章远打了一辆车,直奔首都机场。他在国际出发的大厅里跑了两个来回,没有何洛的身影,抬头看大屏幕,也没有夜间出发直达美国的航班。于是他沿着各大航空公司的咨询台一家家过去,看是否有从其他地区转飞美国的航班。
  “很抱歉,先生。我们没有这个时间出发,到美国的联程航班。但很有可能乘客自己通过旅行社或者是在网上订了分段航班,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章远觉得自己从猴子捞月,变成了海底捞针。
  他在机场的星巴克坐下来,喝了一杯浓咖啡,又拨了小灵通的号码。
  “我是何洛的高中同学,”他说,“请问你知不知道,她搭哪家航空公司的飞机,中途是否转机?”
  “不用转机,去上海,直飞啊。你是哪位?章远么?”
  “嗯?对。你是……”
  “我是沈列,听声音就像你。”
  “不要和他说那么多……”那边传来一个女生的声音,“何洛去哪儿关他什么事情!让他愿意和谁搂搂抱抱就搂搂抱抱去,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他贪心不贪心啊!”
  “叶芝你小点声,我这电话还没撂呢……”
  “怕什么?”叶芝夺过电话,“Davis教授接到邀请,去南方讲学了。他们也不会回北京,直接就回旧金山了。想找何洛,去美国找吧!”
  我和谁搂搂抱抱,什么时候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章远想要多问一句,叶芝却已经挂断电话。他一路走到国内出发大厅,还有南方航空公司专用的一号航站楼,和刚刚的情况相反,不是查不到航班,而是去上海的航班太多,起起落落,不知道何洛搭乘的是哪一架。即使找到了,刚刚耽搁了这么久,恐怕飞机已经起飞。
  “能遇到他,是我的幸运。”淡定的话语一声声回响耳畔。虽然是初夏时分了,但夜空中,云层被城市的灯光映得昏黄,萧条肃杀。回到家,章远站在阳台上,栏杆表面一层尘埃,无处落手。
  他感到自己有些偏执,想要表白,却无力开口;想要告别,却舍不得就此放弃。一句问候,都隔着山水万重才能到达她耳畔。于是叹息着,看着“河洛嘉苑”金色的大字渐渐在风雨中失去夺目的光彩。
  天空中没有飞机掠过的痕迹,连一丝云彩都不被扰动。
  和她的距离,咫尺,也是天涯。

  一 无底洞
  有时寂寞太沉重身边仿佛只是观众你的感受没有人懂
  难得谁自告奋勇体贴让人格外感动爱上他前后用不到一分钟
  回想恋情的内容有谁想过有始有终
  不过是一时脆弱让人放纵
  穿梭一段又另一段感情中
  爱为何填不满又淘不空
  大多数人都相同
  喜欢的只是爱情的脸孔
  by蔡健雅·无底洞
  冯萧秋天便要启程去美东,临行前分外忙碌。他手边还有一个项目的收尾工作,这笔经费是导师从美国国家科学基金申请来的,眼看到了递交总结报告的时间,同组的几个研究生都熬红了眼睛,没日没夜地赶截止日期。冯萧刚刚结束了两夜和钢筋的鏖战,又匆忙赶到旧金山国际机场接机。他月余没有理发,面色晦暗,说两句话便打一个哈欠。Davis教授转机日本的时候买了一盒绿茶蛋糕,递到冯萧手里:“不好意思,把洛带走这么多天。你现在看起来像一个艺术家,我都快不认识了。”
  冯萧笑着接过何洛手里的行李:“我看起来很狼狈么?要不要把脸挡上?”又问,“这次坐飞机有没有头晕耳朵疼?我妈说买了些晕机药给你,有用么?”
  Davis教授耸耸肩:“我下了飞机听到的还是中文对话,但是经过一个月,我多少能听明白一点了。”
  “噢?您学中文了?”冯萧问。
  “没有,但是你一定在告诉洛,你很想她,以后不要再和这个老头子东跑西跑了。”Davis教授笑起来胡子直翘,“好吧,我给洛两天假期。”
  冯萧的冰箱里空空如也,他说:“你不在的时候,冰箱和厨房都是摆设,现在你回来了,它们又可以充分发挥作用了。”
  “我是厨娘么?”
  “那我就是车夫。”冯萧笑,“似乎电视剧里面,可以凑成私奔的一对儿。”
  “那你最近都吃什么?”
  “赛百味,我用六种面包、三种奶酪,还有不知道多少种的鱼啊肉啊蔬菜啊排列组合,每天都不重样。不仅健康,还有,”他拿出一沓儿卡片,“每次吃都会给一个小票,攒够八个可以再换一个,喏,我把以后几天的都攒出来了。”
  “早饭也吃这些?”
  “好久没吃早饭了,想不起来。这边的公寓没有转租,新泽西那边的房子合同也没有签,那天浇花的时候水太多,洒到电视上,好在还能继续看。”
  “那盆杜鹃呢?我走的时候开得还很好。”
  “估计是我放在太阳下晒过了,那天看都蔫了,我去扔的时候遇到舒歌,被她大大地鄙视,说我辣手摧花,还把剩下的盆花都转移回你们宿舍了。”
  “真是一团糟啊。我们出去吃,再去中国超市买菜。”何洛笑,“不过,让我先给你理个发。”
  “一个单身汉,能对付就对付了,每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做什么?”
  “难道单身汉就要打扮成爱因斯坦?去理发店也就十几美金,非要留成爆炸式。”何洛把他推到镜子前。
  “首先我没有时间;其次,他们理得难看,还是老婆手巧。”
  “啊?你有老婆了?”何洛噤噤鼻子,“去,找你老婆去!”
  冯萧转身环住她:“就在这儿,还要抵赖?”
  何洛垂首,冯萧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发。
  “你不在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比想像中要想你。当然不只是怀念我的小厨娘或者是小管家,你知道,我也随便惯了。还有,我也练习了几次做菜,不算难吃,改天让你尝尝。”冯萧的脸颊贴在她的额头上,声音有些疲累,笑起来带着闷闷的回声,“老板对我们的工作成果和论文都很满意,说修改一下可以做毕业论文。虽然这段时间辛苦一点,但还是很值得。实习一段时间后,或许可以转成工作签证,拿正式员工的工资,到时候日子就好过了。我想着如果我早点毕业,你这边就不用太辛苦,节奏可以稍微放缓一些。”
  “不放缓节奏也不行了……我可能暂时去不了美东。”何洛说,“那边只有一家公司接受我做实习,条件苛刻得很。我想我还是留在这儿一学期,把博士论文的开题理出头绪再说。”
  “没关系,我和导师还有系里商量过了,可以过去做几个月实习,再回来继续写论文。”冯萧说,“这样,隔几个月我就能回来这儿呆一段时间。”
  “这样租房子很麻烦的,总要转租来转租去的。”
  “那有什么办法?租两份房子呗,好在实习会有额外的补助。”冯萧捏捏她的鼻子,“总好过一放假,两个人就跨着美国飞来飞去,那样太辛苦了。”
  何洛心中感动:“那等夏天硕士结业典礼之后,我先和你一起过去吧,帮你收拾新居。正好,我也可以去看田馨,好久不见她了,很想呢。”
  “她不说想来加州玩,怎么一直也没有过来?”
  “寒假的时候过来了,恰好咱们回国了,所以她和老公去了洛杉矶和圣地亚哥,没有来旧金山。他们想去海洋世界和迪斯尼,我看了照片,两个人返老还童,玩得挺开心。”
  “她结婚很早啊,是国内就认识的男朋友?”
  “不,是来美国之后,闪电结婚。”
  “噢……”冯萧沉默片刻,“对了,这次回国你不是去我们家了么?我妈和我念叨很久,说‘你是男生当然不着急,人家是女孩子,难道好意思让人家和你先开口’?我爸妈最近打电话,一直问起这件事情,中心思想就是,不要总拖着人家女孩子。”
  “嗯?”
  “我们,要不要考虑考虑?”他试探地问,“虽然我现在没有鲜花和戒指,但你知道,订婚戒指都是比结婚戒指贵的,我总要问问看,有没有人肯收。”
  何洛抬头,险些撞到他的下巴。“你就知道突然袭击。”她嘴角微微上翘,若有若无地笑,“我是草履虫,只有最简单的应激性。稍微复杂的问题,都不能预留一个提前量。”
  “我不是说要你立刻答应。”冯萧笑,“我也想等半年一年,我这边工作的事情有了眉目,稳定下来再说。现在这样也不错。”
  “我也觉得,现在这样挺好……”何洛暗自松了一口气。她不知道如果冯萧坚持这个话题,把结婚的事情提到日程上来,又该如何回答。
  她打电话,告诉田馨过一段时间会去美东。
  “具体时间定了么?”
  “还没有,要看冯萧这边的项目什么时候结束。”
  “如果不是他要来美东,你也想不起要来看看我。”田馨吃吃地笑,“你现在是惟冯同学马首是瞻啊,夫唱妇随。难得见你这么听话,看来这次是遇到Mr. Right啦。我还没有见过冯同学本人,赶紧拉出来遛遛。”
  何洛辩驳:“你也知道我一向挺忙。”又开玩笑道,“如果只有看你这一个原因,我的确下不了决心花300美金的机票钱。”
  “小气鬼!刚刚还说冯萧现在能拿到助研和实习生两份工资。”
  “那是他的钱,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们俩还分什么彼此?这多见外!”田馨笑,“我也不愿意吃我老公的,每天都说我有奖学金啊,可以自食其力啊,但是租大房子买新车,还不都是用他的工资?不过我也不在乎了,我是他老婆,他养着我,名正言顺么。”
  “不一样,你是他老婆,是一家人。”
  “那你们也赶紧结婚咯!省得你总觉得欠了人家的。”
  “他……问我要不要考虑考虑。”
  “那你答应没有?”田馨急问,“还有什么考虑的啊,总算有人肯要你,赶紧把自己处理出去。我那个日本同学总说,女人是圣诞蛋糕,过了25就不新鲜了;即使现在大家都读书,也是年夜面条,过了30就是隔夜饭。”
  “你嫁人之后,巴不得所有的人都立刻步入婚姻生活,和你作伴当家庭主妇。”何洛笑,“我没想过这些问题,先把博士拿到手再说。”
  “不要拖太久,小心把男朋友拖没了。你知道在男人心里,本科生是黄蓉,研究生是赵敏,博士生是李莫愁,博士后就是灭绝师太啦。”
  何洛哭笑不得:“你现在怎么这么多谬论?我都没有怕,你很怕我砸在手里么?”
  “有点……”田馨一本正经,语气严肃,“你大四下学期还有刚来美国的时候,每天忙得没白天没黑夜的,只有选课拿了A+才会开心。我真的很担心,你什么事情都好强,就这样稀里糊涂自己过下去了。”
  “如果真的自己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
  “看看,你这种心态多危险。女人不嫁人生孩子,再怎么样都算不上人生完整了。”田馨说,“你的性格我还不了解么?难得有人把你当孩子一样宠着,该嫁就嫁了吧。非要像以前那样,活得那么辛苦么?我看了都心疼。还有,生米煮成熟饭就好了,省得你那么多心思,还想什么抽烟戒烟的。”
  “什么抽烟戒烟?”
  “你回国之前不是很惴惴不安?说担心看到别人吞云吐雾,会把自己的烟瘾勾出来。你自己也说想要向前走,说不想活到回忆里,那么就给自己一点动力和约束啊。”
  “结婚,怎么能赶鸭子上架呢?我还想问问你,怎么就那么有勇气,认识几个月就把自己嫁了?”
  “女人短时间内嫁人,无非两种心态,第一是觉得自己拖不起了,赶紧清仓处理;第二是觉得众里寻他千百度,天雷勾动地火,非君不嫁。”田馨很得意,“那我一眼看对眼了,就嫁咯。”
  “我总觉得,一嫁人,这一辈子就这样尘埃落定了。”
  “你怕自己后悔,对不对?”田馨一阵见血,“你不爱冯萧,至少不够爱,对不对?当初你和章同学在一起的时候,每一天都恨不得要天荒地老吧。”
  “那时候太天真了。”
  “对,你也知道,那些都是天真的想法,现在开始,现实一些了。”田馨有些不屑,“现在的章同学很不得我心,如果他来抢亲,我倒是可以站在他的立场上。但现在你回国那么久他都没把握机会,你又何必为了他,影响和冯萧的感情呢?”
  “他有女朋友了。”
  “我晕,那就更不能要了!你早告诉我这个,我就不说什么蛋糕面条的来刺激你了。”田馨愤愤,“你,记住,给我争气点。”
  何洛找出当年出国前章远给她的那封信,折痕处已经起了毛茬,墨黑的背景上,Q版小章鱼打着牌子,眉眼挤在一起,滑稽得有些寂寥。
  “相信你,如同相信我自己。”
  何洛几次想要扔在垃圾桶里,终究狠不下心来。
  舒歌走过来,拍她的肩膀,何洛手一颤,几页纸跌在桌上,被风吹得哗哗响。
  “吓死我了!”
  “你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舒歌伸手递来一盒龟苓膏,“坐飞机上火吧?来,祛热养颜。”她探头看见桌上的信纸,“这是谁画的?真可爱。”
  “嗯……老朋友。”
  “男的?”
  “嗯?”
  “笔迹很有力啊,一看就是男生,相信你,如同相信我自己。啧啧,很暧昧哟,我要告诉冯萧去!”
  “他知道的。章远,是我原来的男朋友。”
  “嗬,在一起住了两年,我都没有听你说起他来。”
  “我当自己早就忘记这个人了,现在顶多是普通朋友。”
  “是不是终于发现,人的心,是无法命令的?”舒歌拾起信纸,“否则也不会翻得这么旧。”
  “我很久不看了,这次回国又见面,有点感慨而已。”何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
  “就是就是,感慨一下也就过去了。”舒歌说,“冯萧还是很想你的,你不在的时候,他来推走了你的自行车,说是好好维护保养一下。但有两次我在图书馆门前看到他,他都是骑着你的车子。我还笑他有车不开,睹物思人。他八成是被我说中了,耳朵都要红了,嘻嘻,你想像不出吧,那么一个豪爽的人,耳朵变红是什么样子。还有,他也真逗,把所有的盆花都养得那么没精神,倒是里面的杂草长得发疯。我看不惯,就让他都拿回来了。”
  何洛笑了笑,客厅的窗台上摆了一排大大小小的花盆,有一紫一粉两棵风信子、一株百合和一盆吊兰。都不是难养的花,但冯萧不大清楚光照、温度和水分的配合,几株花看上去都有些瘦弱,夹杂其中的杂草反而茁壮生长,葱葱茏茏。
  “短短几天,就长草了,生命力真旺盛,野火烧不尽啊。”舒歌叫着。
  何洛点头:“除非连根拔掉。”
  “这么绿,有些可惜呢。草就比花命贱么?”
  “它们也都很好,只是长到了不属于它们的地方。”何洛的手指绕上细长的草茎,转了几圈,用力拽住来,柔韧的叶子颇不甘心,在她指头上勒出紫红的痕迹来。她有些恹恹,对于感情,宁愿选择避而不谈。冯萧疲倦的笑容让她心存歉疚,总觉得自己不肯全情投入,又或是随着年龄增长,感情的表达就是从热烈变为平实。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开口,说“让我冷静一段时间”。
  然而心里的荒烟蔓草,在冰雪覆盖的年头里沉默蛰伏,此刻蠢蠢欲动,春风吹又生。或许田馨说得对,要争气点啊。“还有冯萧。”她想,要对他好些,再好些,否则,怎样都不公平。
  夏天何洛拿到硕士学位,冯萧的实验项目也如期收工。一天看《国家地理》杂志的时候,冯萧忽然抬头,说:“不如我们出去旅行吧,我怕去实习之后,就没有这样的假期了。”
  何天纬来参加堂姐的学位授予仪式,听说两个人决定去黄石公园,兴奋地说:“那是个好地方,几年前我们全家就去过,去年高中毕业的时候我和Angela也想去,但是老爸不同意,说我们几个小孩子开长途太危险。要不是今年我去中国,肯定和你们搭伴。”
  “搭伴?拜托,人家甜甜蜜蜜一起去玩,你跟着凑什么热闹?”舒歌白他一眼,“你还是去找Angela比较好。”
  “I am over her。”天纬耸肩。
  “真是短命的puppy love。是不是去了一次中国,发现地大物博,美女众多?”
  天纬嘻嘻一笑,不在乎舒歌的调侃,转身又嘱咐何洛二人:“黄石那边熊很多,不要看它们呆头呆脑一副老实像,跑起来很快的,如果露营,一定要把吃的藏好,否则会被熊偷袭哟。”
  “没关系,”冯萧大笑,“我只要比何洛跑得快就可以了。”
  何洛从ebay上买了几张CD,马修·连恩的《狼》、《风中奇缘》的原声唱碟,还有一些印第安曲风的音乐碟。冯萧在未名空间bbs上泡了几天,参考别人的游记制定了一套行程,又在网上预订了沿途的租车和旅馆。两个人从加州圣何塞出发,乘飞机到犹他州的盐湖城,然后租了一辆车,一路北上,从115号高速路进入爱达荷州之后,路旁能看到绵延的牧场,天似穹庐,风吹草低。中途休息的时候,何洛在便利店挑冰箱贴一类的纪念品,爱达荷州以盛产马铃薯出名,她选了一张明信片,上面是一个缺了门牙的小孩子,抱着一只和自己体型差不多大的马铃薯,眯着眼大笑,金黄色的柔软头发和背景虚化的草垛相映成趣。
  “我来给你寄,然后你寄给我。要不然收件人和寄件人都是同一个,自己和自己玩儿多没意思。”冯萧说着,在寄信人一栏写上自己在新泽西的新地址,“这样地址也离得远些,省得一看,就是对街的邻居。”
  “都是同一个地址也很好玩儿啊,转了一圈,自己的卡片又回到自己手上。”何洛低头继续寻找,“那我再给你挑一张,我以为会有My Own Private Idaho的剧照呢。”
  “什么电影,没看过。”
  “基努·李维斯主演的,香港的翻译叫做《不羁的天空》,”何洛嘻嘻地笑,“台湾的翻译比较有趣,《男人的一半还是男人》。当初似乎在威尼斯影展大出风头,你可以找来看看。”
  “才不看。”冯萧哼了一声,“I’m straight!”
  他声音不大,但店里收款的美国大妈还是听见了,笑呵呵看着两个年轻人。
  公路穿过绿波荡漾的牧场,从倒后镜里看过去,云影倏忽飞逝,远方山色苍茫。有时地势平坦,车辆稀少,冯萧一踩油门,时速便达到100英里。何洛扯扯他的衣袖,“小心点,已经超速了,别被警察抄牌。”一路车行通畅,傍晚便来到黄石公园的西侧入口。这是美国最大的国家公园,占地近9000平方公里,汇聚了峡谷、湖泊、河流、森林、草原种种地貌,公园里面的主要干道是一个8字,全部环绕下来有200多公里。两人计划在黄石附近住四天,第五天一大早出发,去公园东北角外的熊牙公路,然后驱车南下,在几十公里外的大提顿国家公园宿营。
  熊牙公路一直通到海拔3000余米的Shoshone国家森林西峰,山脚还是阳光普照的盛夏,到了山顶开始下雪。冯萧穿着短袖Tshirt,把夹克衫给了何洛,冷气还是钻到车里来,索性开了暖风。峰顶最高处白雾茫茫,路边还有半人高的雪墙,冯萧从工具箱里翻出扳手,在几乎冻成冰的墙上写了“到此一游”四个字:“英语应该怎么说?”
  “We were here。”何洛歪歪扭扭地添上一行。
  “头一次穿着短袖站在雪地里呢,来,合张影发回去吓吓他们。”冯萧说着,连打了三个喷嚏,但兴致依然高昂,“这些雪墙估计多少年也不会化吧,到时候带着儿子来看,你老爸老妈当年来过的地方。”
  接近傍晚的时候,两个人穿过黄石来到大提顿公园,路边碧草如茵,河流纵横,树木长得笔直,远处是绵延的雪山。何洛翻出《狼》的CD来听,连说:“这个地方很像新疆的感觉呢,如果能骑马那就太棒了。”
  冯萧事先预订了住处,是杰克森湖畔的小木屋,推开窗,就能看见提顿雪山嵯峨的主峰,山顶冰雪覆盖,云雾缭绕。
  “喂喂,这就是派拉蒙电影公司片头的那座山呢!”何洛拉冯萧过来看。
  “我还是先去买两捆柴禾吧。”他指指地中间的火炉,“我刚才停车的时候问了管理员,这里晚上只有十几度,这样的老式木屋都没有空调。”
  “要点木柴?能着么?”
  “放心,忘记了么?每次BBQ都是我负责生火,和高手在一起,你怕什么?”
  冯萧去了快半个小时还没有回来,何洛坐在室外的木桌旁,肚子饿得直叫,她做了两个金枪鱼的三明治,口水在蛋黄酱和乳酪的香气诱惑下蠢蠢欲动,忍不住拿出一片乳酪送到嘴里。
  “好啊,我去劳动,你就偷吃。”冯萧回来,从车后备箱取出木柴。
  “哈,谁让你这么慢,别说买木柴,砍树也应该回来了。”
  冯萧接过三明治,咬了一大口:“不知道吃多了的话,会不会都颠出来。”
  “颠什么?”
  他笑着,向身后指指,两个牛仔牵着马,抬高帽檐,冲着何洛微笑。
  “刚才在游客中心遇到的,明天和后天的起码旅行都预订完。人家本来是要下班来交岗,被我软磨硬泡给拽来的。”
  “你口才很好啊。”何洛开心地绕着棕色的马匹转了一圈。
  “其实很简单,就是欺骗了善良的美国人民的感情。”冯萧揽着她的腰,眨眨眼,“亲热点儿,我告诉人家说,咱们是来度蜜月的。”
  杰克森湖湖水碧蓝,倒映着青色的雪山,夕阳暖红色的光芒在微波上跳跃。湖畔开满了宝蓝和淡紫的矢车菊,还有丛丛簇簇金黄的小向日葵。何洛戴上牛仔的宽檐帽,听他们哼两段不知名的牧歌,冯萧在不远处,骑着马微笑。
  月亮出来了,皎洁安静地映照着雪山,炉子里的木柴噼噼啪啪响着。何洛白天有些着凉,又想坐在门外看湖光山色,冯萧说:“刚洗过澡就吹风,小心感冒得更厉害。坐在床边看也是一样的。”还拿了一条毛毯把她裹住。何洛抱膝坐在床上,一副委屈无奈的表情。
  冯萧笑了,抬手拨开她的刘海,吻了吻何洛的额头:“还好,脑门儿不是很热。”她头发还带着薄荷草洗发水的清新味道,仿佛有一缕月色附着在发稍,光泽明亮,引诱着他的手指穿过湿润的发丝。冯萧低头,轻柔地吻下去,何洛坐不稳,后颈贴紧他的掌心。他的手掌渐渐放低,何洛已经感觉到头发触在枕上,又湿湿地贴在脸颊上,很不舒服。她侧脸,想把头发蹭开,视线从窗口探出去,只看见雪山雾霭缭绕的峰顶,被月光染成淡青色。这样的夜色太寂寞,何洛忍不住闭上双眼,想起田馨的话,“难得有人把你当孩子一样宠着,该嫁就嫁了吧。……还有,生米煮成熟饭就好了。”
  毛毯散在床上,她颀长的脖颈伸展进睡衣宽敞的领口,和锁骨隐约的轮廓连在一起。能感觉到,冯萧的双唇沿着这一线吻过来,手掌已经掀起衣襟,游移到她的侧腰上,炙热的温度传来,令她心中一滞。
  本应是柔情无限的时刻,何洛却觉得心中有淡淡的忧伤,所有的思绪就和雾霭山岚一样,挥之不散,清冷地缠绕在心头。丝毫触摸不到那些想法的轮廓,每次想去捕捉,它们就轻盈地散开,然而这雾气越来越重,渐渐凝结成露珠,挂在眼角,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还不想,就此尘埃落定。
  李云微的外婆跌了一跤,骨伤并不严重,但同时诱发了心血管疾病和肺炎。她从深圳赶回去,陪了外婆将近一个月,直到老人身体康复。返程时她路过北京,才大叫吃不消,冲着章远抱拳稽首:“同桌,你人脉广,拜托帮我找份新工作吧,我看迟早我要被开除了。”
  “你真是不拿我们当朋友。这么大的事情,就自己扛着,早说我们都能帮帮忙。”
  “毕竟是家事,怎么好意思总麻烦你们?好在赵承杰在市立医院工作,已经帮了很多忙。”
  “外婆好些了么?”
  “嗯,还算稳定,人老了,难免骨质疏松,然后加上原来呼吸道就有些问题……”李云微叹气,“这次真是吓死我了。本来觉得在深圳那边收入高,想多攒两年钱,现在看来,还是乖乖回家工作的好。你在那边认识什么大公司么?帮我推荐推荐啊。”
  “我认识的一些客户,倒是在当地有分支机构。”章远说,“不过肯定要你转行了,你舍得放弃现在的工作么?你不是说,很喜欢当高中老师?”
  “都习惯了……只要你介绍给我一份高薪的工作,就不算放弃什么了。”李云微拍拍章远的肩膀,“有同桌罩着,我放心。”
  “其实,一个人还是很累的。听说,有人还在等你呢,我是说……许同学。”
  “贺扬么?我不和他一起走,是对的。只不过我用外婆的事情做借口,不肯出国,很对不起他呢。”李云微低头咬着指甲,“我说没有申请美国的大学,他说可以结婚陪读。我就发脾气和他吵架,说他不尊重我,说我放心不下外婆……其实,我是没有勇气和他在一起一辈子啊。”
  “婚前恐惧症吧?许同学对你不是挺好的?”
  “他是很好,不过多数时候,我们选择是那个喜欢的人,而不是那个最好的人。”李云微抬头,“感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到最后,发现没有办法勉强自己。是我对不起他。”
  “选择了一个人,就要接受她的决定,说不上谁对不起谁。”章远说,“还有,最不能勉强的,就是自己的心。就好像弹簧,压得越狠,弹得越高。”
  “那你还选择这么压着?小心憋得吐血!”李云微瞥他一眼,“你们两个都是我的朋友,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我希望你们两个,都可以开开心心的,就算不能在一起,也都要各自幸福起来。”
  “她很幸福吧?”
  “我不知道。”李云微沉默片刻,“我只知道,他对何洛很好。你前段时间不是见到何洛了?”
  “我不敢多问,怕知道什么自己承受不了的事情,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吧。”章远笑着截下她的话,走到窗边,“最近我们人事改组,紧要关头。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分出多少时间和心思来想她。我也很累,我所有的投入都没有回应。有时候,我真的不抱任何希望了,但是又不想给任何自己遗憾的机会。我知道,多等一分钟,都会让她离我更遥远,只是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大概能想到的,只有你好,再见。”
  “其实念念不忘比说再见还更痛苦,铭记过去,更需要勇气。”
  “那就给我一个机会说再见吧,我会努力说得很潇洒。”章远深深呼吸,“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她不爱我。怎么样,都不会比这个更糟糕吧。”

  二 Fly Away
  何洛旅行回来后,喉咙一直隐隐作痛,吞咽口水时觉得嗓子肿起来,一直胀到耳朵,量了体温,37度5。她去学校的健康中心拿药,被护士推荐去医院的门诊检查。美国医生颇重视呼吸道传染疾病的防治,将何洛的耳鼻喉彻查一遍,最后诊断为急性咽炎。冯萧去沃尔玛的药房买了一些处方药,他即将启程去美东,本来说临行前带何洛去海边的餐厅吃牛排,但看她一幅恹恹的神情,只能不了了之。
  “洛洛不会说话的时候好无聊啊。”舒歌大叫,“每天在屋子里飘来飘去的。”
  冯萧解释:“估计是路上着凉了。”
  “就是,让你们爬雪山过草地,风餐露宿!”舒歌看了黄石和大提顿的照片,无比羡慕,“早知道这么好玩儿,当灯泡我也要去。”
  何洛只是微笑着点头。
  冯萧拍拍她的脑门:“完了,小面包失声好几天,不会声带退化了吧?”
  舒歌瞪大双眼:“好几天?这都向我汇报,你们也太前卫了。”
  冯萧听不懂她的话。
  何洛清楚这个室友在南方长大上学,经常分不清前后鼻音,此刻笑得促狭,不知道又听成什么。她扯扯冯萧的衣袖,示意他早点回家休息。她的嗓子渐渐不那么痛,但是已经习惯了几日来的沉默,索性将沉默进行到底。
  田馨在电话里说:“你不好利索了,可不许来看我!”
  “还怕我传染你?”
  “当然!我要保证身体健康,尤其不能吃抗生素。”田馨神秘兮兮,把五年大计向何洛简单阐述了一下。
  “啊?!你们打算要小孩啊!”
  “嗓子沙哑就不要大声尖叫,要保护声带。”田馨多年来不忘自己的美声本行,时时刻刻注重关爱咽喉,“这样的话,我博士毕业,小宝宝也可以送去托儿所了,我就轻装上阵去工作,多好!”
  “有动静了?”
  “还没有,我们刚刚有这个打算的。”
  “哦……你真是传统的居家好女人。”
  “你咋样?有动静没?”
  “我能有什么动静?”
  “嘿嘿,不要抵赖哦。”田馨笑得诡谲,“你们出去的照片不是发给我看了?遍地野花的林间木屋,不要告诉我nothinghappened。”
  “你去死吧。”何洛恶声骂她,然后悠悠叹息,怅然道,“田馨啊,我觉得,我彻底完了。”
  “熟了?如果你很有罪恶感,那就结婚呗,冯萧难道会抵赖?”
  “熟你个大头……”
  “嗯?”
  “糊了,我煮了一锅糊饭。”何洛苦笑,“一塌糊涂的糊。我很努力,想要对他好些,但是发现完全不可能向另一个层面发展。我做不到。这样勉强着,对他,是不是很不公平?”
  “爱情里面压根就没有什么公平而言。谁付出多谁付出少,根本就无法衡量的。”田馨嗤之以鼻,“一旦你开始念念不忘讲究公平,那就不是爱情了。”
  何洛笑了两声:“真有哲理!你现在理论修养与时俱进啊。”
  “这是你说的。”
  “我?什么时候?”
  “当年我问你,都不是章远的女朋友了,还为他做这做那,对你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你就回了我一句,一旦开始讲究公平,那就不是爱情了。我当时,可是为你的伟大爱心感动得涕泪横流。但是你现在,每次说起冯萧,必然不离公平二字。既然你想冷静一段时间,就和冯萧讲,还真怕他飞了不成?”
  “不是,他现在刚换了实验室,很多事情都没有理清头绪。等他那边稳定一下再说吧。”
  “那你还来不来美东看我?”
  “去啊,我还要帮他收拾一下东西。”何洛说,“他陪我走了最艰难的时候,我现在总不能过河拆桥。”
  “嗯,卸磨杀驴。”田馨附和,又笑,“我看你是始乱终弃。”
  何洛病好得差不多,学校要月末才开学,她计算时间,决定去新泽西探望冯萧。
  新泽西和加州都属于房价高昂的地区,虽然冯萧有额外的实习补贴,但为了省钱,他租住在新泽西和宾西法尼亚两州交界的地方,每天要开车一个小时才能到实验室,一旦忙碌起来,索性就在隔壁办公室的沙发上将就一晚。因为何洛来,他才歇了一个周末,周一一早又要去实验室。公寓后面有一片园子,每家住户都分了两垄,何洛从中国店买了一些西红柿、青椒和韭菜的菜苗,说:“别的种着玩儿,韭菜可以送给你们美国同事。原来你老板不还点名,要吃那种长得像草的菜?”
  “那是你包的韭菜鸡蛋饺子,他们哪儿会做?难道真的当草啃?”冯萧笑,“改天带他们回来吃饭,你大显身手?”
  “没问题。”何洛要去种菜苗,从冯萧的衣橱里翻出一件宽大的旧衬衫套上。
  “下飞机后你光帮我收拾东西了。累了吧?”冯萧打开车门,“我上班去,你好好休息吧。”他又转身叮嘱说,“也不用收拾得太仔细。这儿我租了三个月,过一段时间打算换一个地方。”
  “为什么?这里环境不错呢。”
  “换一个距离田馨他们近点的地方,走动起来方便,你似乎爱她多过爱我。”他揶揄,“过两天,咱们一起去看田馨,好不好?”
  何洛微笑点头,冯萧探身在她的面颊上吻了吻。她一身青草的清新气息,在微凉的天气里,柔软的唇传递暖意。
  冯萧的车行出公寓停车场,何洛站在路边挥着手,直到他从视线里消失,才缓缓放下手臂。心情并不轻松,似乎无论什么时机和他讲两个人给彼此一些时间,都是不恰当的,冯萧换实验室,做论文,过一段时间答辩,他说争取四年半以内拿到博士学位,片刻不得闲。然而自己的态度亲近而不亲昵,难道他会感觉不到么?
  惟一可以让人开心一点的事情,就是过些天便可以见到田馨,何洛弯起嘴角,轻快地吐了口气。路边放着花木剪、小铲还有藤筐等园艺工具,她一双泥手在旧衬衫上蹭蹭,弯腰一一拾起。
  男子修长的手,递过她的小草耙。
  “Oh,thanks。”何洛起身。对方磨砂皮靴上斑驳的湿印,挽着裤脚边的洗水仔裤,浅驼色斜纹毛衣,在眼前一一展现。他立在一棵叶子半红的枫树下,身后是薄纱一样的雾,被远处的灌木丛映成淡青色,
  “章远!?”何洛在看清来人的瞬间,脱口而出。
  “是啊。”他笑得沉静,面容疲倦,风尘仆仆逆光而立。章远也望着面前熟悉的身影,她穿着宽大的男式衬衫,慵懒舒适,刚才微笑着侧头,让别人吻在脸颊上,晃动的深红色发梢灼痛他的双眼。他磨砂皮的深棕半靴染了露水,凉意从脚下升起,凝结在心尖,冰冷如刀割。
  “你怎么来的?”
  “偷渡来的。”章远接过她手中的藤筐,“我来美国参加一个培训考察,顺便来看看你。”
  “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地址?”
  “我是克格勃啊……”他扬扬眉毛,“惊讶吧?从天而降。”
  “有点儿。在哪儿培训?”
  “先去了西雅图一周,然后硅谷三天,以为你会在学校,可以顺路去找你。”
  然后,飞了三千公里来美东,也是顺路么?何洛笑笑,“那下一站呢?”
  “我们要去纽约,所以,正好离你这儿不远,过来看看。”预备好的话再次被眼前的现实击碎,无法启齿。
  已经看到,你可以走了。何洛想这样讲,但面对他倦然的微笑,话到嘴边却成了“进来坐,喘口气再说吧”。
  电子防盗门,沉重的防火门,挂着棕色“Welcome”木牌的房间大门,一扇扇开启再阖上,便是她在异国的生活。和另一个人的生活。
  炉灶上小火卤着什么,浓郁的酱香里有花椒、大料和桂皮的味道。
  “挺香的。”章远吸吸鼻子,迟疑地望着门边一大一小两双拖鞋。
  “卤鸡蛋、鸡爪和猪耳朵,我准备熬一个万年锅,以后放这儿。”何洛拿出一双新拖鞋,“欢迎,你是第一位访客呢。”
  她打电话给冯萧,“同学来了,你晚上回来吧?我们一起找个地方吃饭。”
  “哦?田馨么?真等不及,我们正要去看她呢。”
  “是章远,他去纽约开会。”
  “哦……好,我下班后就回去。你问问他想吃什么,如果我回去晚了,你们先吃。”
  何洛转身,问,“你晚上想吃什么?”
  章远想了想,“随便吃点吧。最近这两天吃了好多西餐,还有所谓的中餐,又甜又酸的,所以特别想吃东北菜。”
  冯萧听见,笑道,“那没办法,要何洛亲自下厨了,没问题吧。”
  “好吧。”何洛念了几样材料,嘱咐他去中国店买,“你还真的要早些回来,否则我没办法开伙。”
  “果真是中国人到了哪里,都要带着自己的中国胃。”何洛说,“我来了美国这么久,习惯了吃奶酪吃牛排,但如果让我连续吃上一个礼拜,心里也绝对不舒服。”
  “嗯,听说这边的中国店东西很全,从北京甜面酱到台湾沙茶酱,一应俱全。”
  “是啊,美国比欧洲好很多,据说有人带瓜子过去。”
  “这里是挺好的。空气好,人也很友善。”
  何洛问了他们培训的内容,章远一一回答,两个人便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局促地坐在沙发两端。她把没来得及种的菜苗收好,从冰箱里拿了水果摆在章远面前,又提了喷壶给吊兰浇水。
  “听说,你又要升官了?”何洛问。
  “嗯?还没有,最近在提名讨论。”
  “哦,提前恭喜你啊。我就知道只要你尽心的事情,就会做好。”
  “八字没一撇呢。”
  “又谦虚了,如果不是胸有成竹,这么关键的时刻你跑出来培训?”
  “我知道,来美国这边的机会难得,我不想错过。”
  何洛低头,看着卤锅扑扑冒泡,“你在美国还要待多久,纽约有很大的IT公司吗?”
  “没有。其实……我的培训已经结束了,团员们有两天自由活动时间。明天中午的飞机回国,我的签证后天就过期。”
  “嗯……时间挺紧的。”
  “是啊,我听云微说,你们去了黄石公园,没想到都要开学了你还不在学校。我昨天去你学校,你室友说你刚来新泽西。”章远苦笑,“其他团员都从旧金山出境,我自己改了明天纽约出境的机票。”
  “公司派你来学习?”
  “不,自费,还请了年假。”章远走上前,在何洛身后一步远的地方站定,“我早就想来了。”
  何洛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走近,转身微笑,“我们说点别的,好吗?你还没有告诉我,到底怎么知道这里的地址的。”
  “你的室友真厉害,只说你来新泽西,死活不告诉我你的地址。”
  “的确,没有谁知道。这个房子冯萧租得很仓促,还是这边的中国同事帮忙代找的。”
  “你室友也被我缠得口干舌燥,勉强同意我进厨房喝口水。”章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明信片,爱达荷的土豆,“我在冰箱上发现了这个,后面有一个美东的地址……我也只是碰碰运气,直接冲到了机场。”
  “你坐的红眼航班?”为了一个不明确的地址。
  章远笑容疲惫,他买了夜航机票,到美东时正是凌晨。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袋东西,说:“险些就把这些和行李一起寄存到纽约机场了,喏,今年的新茶,还有两本几米的画书。”
  何洛伸手接过:“哦,谢谢,我收起来去。”她快步走入书房,手上的两本书千钧重,沉沉地拍在桌上,《布瓜的世界》和《遗失了一只猫》。最早看的几米,还是大四冬天的《向左走、向右走》。
  她不曾遇见他,他不曾遇见她。
  变化无常是否真的比确定更为美丽?
  何洛站在窗边,参天的橡树枝叶摇曳,沙哑叹息夏天的逝去。她在窗户的倒影里看见自己低垂的嘴角,抓起桌上的小镜子,眼睛微微泛红。她从抽屉里拿出眼镜戴上,感觉心事不再赤裸地暴露在空气里,思绪才稍微平和下来。
  早起开机时自动启动了MSN,状态是离开,但还是有半屏幕的留言窗口。
  冯萧说:“平安到达实验室,点个卯便回来。”
  田馨说:“亲爱的你什么时候来,我想你想的睡不着!”
  舒歌打了一张大大的笑脸,“嘿嘿,吃月饼了吗?还有额外惊喜奉送。”
  “有惊无喜。”何洛答复。
  “我终于见到传说中的章鱼,前天在外面坐了大半夜,昨天又来缠我,果真有章鱼八爪缠人的本领。他还拿走了你的明信片,我去拦,他居然说‘别逼我打女人’,有没有搞错?”舒歌立刻回应,“倒是蛮帅哦,可惜有暴力倾向,否则不妨介绍给我哈!”
  “我都知道了。”何洛苦笑。
  刚过中午冯萧回到公寓,买了青菜豆腐和羊肉,还有一条现杀鲫鱼。一进门递给何洛,“我擅自改了你的菜谱,天气还热,就不要吃牛肉苏泊汤了,鲫鱼豆腐汤也不错。”又冲章远笑笑,“来了?尝尝看,何洛做得很好吃。”
  何洛整理着食材,两个男生寒暄着。
  章远说:“我比较喜欢鲫鱼糯米粥,养胃。”
  冯萧笑:“我现在肠胃可好了,都是何洛的功劳,定点吃饭,荤素搭配。原来我在加州,同实验室里的中国人总抢着看我的饭盒,羡慕坏了。现在都要有腐败肚了。”
  章远说:“工作后难免。”
  冯萧摊手,“运动少了,她又做得太好吃。”又笑,“何洛总批评我的饮食方式,她脾气可大了,我每次买可乐或者薯条之类的垃圾食品,她都生气。她从小就这样犟么?”
  “她一直……挺有原则。”
  土豆溜圆,何洛第一刀下去,就有一半骨碌到地上。她俯身捡起来:“新菜刀,用不顺手。”
  “我帮你吧。”冯萧洗了手。何洛摇头,说:“你今天连续开车那么久,坐会儿吧。”两个人推来搡去。章远看着电话桌上二人的合照,在一面雪墙前穿着夏天的衣服,就和自己此刻的贸然造访一样,不合时宜。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在看别人的电影,永远是观众,再无登台的机会。
  “我打算坐晚上六点十分的班车回纽约。”他扬扬手里的时间表,“明天的飞机,我还是早点赶回市区的好。”
  “这么急?”冯萧预备碗筷,“那,何洛你送章远去公车站吧。老同学多说会儿话。”
  何洛蹙眉,“我不大认路,怕丢了。”
  “多近啊,只一个转弯,开车五分钟,昨天去兜风不就是你开车的?”冯萧帮她端菜,一字一顿地说,“没问题,何洛,你肯定能找回来的。”
  家常凉菜、葱烧羊肉、地三鲜、白菜炒黑木耳、鲫鱼豆腐汤,还有刚卤好的鸡手猪手,拉拉杂杂铺满餐桌。“现在做饭手很快么。”章远说,看何洛恬淡地微笑,安静地擦着护手霜。他想要努力记住她的模样和这餐饭的滋味,但嘴里却吃不出任何味道。
  吃过饭,何洛开车送章远去公车站。
  “你现在很幸福,是么?”他问。
  “挺好的。”
  “那我就放心了。对了,我买了房子。”
  “哦?原来是真的。那我上次问你……”
  “上次……本来打算卖了,但是,我还是没有。舍不得。”章远说,“对不起,我晚了。再见吧,真的,再见了。”
  说话之间已经到了车站。“一路平安。”何洛把车停在路边,挥挥手,“再见。”
  “那,我走了。”章远下车,走了两步,转身回来,递给何洛一张照片,“我本来以为,你会是女主人的。”说完,他沿着芳草萋萋的斜坡走下去,长途空调大巴即将开出,秃顶的司机摇着制服帽子。
  何洛翻过照片,是从阳台俯拍的小区园景,透过铁艺雕花围栏,大门内基石上,四个大字清晰可见,“河洛嘉苑”。
  “河、洛、嘉、苑……”一颗心痛得发木,梗在胸口。她仰起脸,天窗深褐色玻璃外,流云走得飞快,就和最初来到美国每一个思念的日子一样,在屋顶眺望远方,心也是这样纠结,然而没有一朵云停下来听她的心事,满腹的落寞无处投递。
  何洛有那么一刻的冲动,想要冲到大巴上,说:“走吧,带我一起走吧。”什么都不计较,所有的一切都统统抛开。然而冯萧的话依然在耳畔:“何洛,你肯定能找回来的。”
  犹疑之间,长途汽车隆隆的马达声从身边经过,何洛不忍再看再回想,靠在座椅上,双手交叠,蒙住眼睛。
  茫茫人海中,我们究竟是谁错过了谁?
  转身之前隐约看见了你眼眶中的泪水
  知道我曾经存在在你的心里我想那就够了
  ——万芳《FlyAway》

  三 怎样
  有人梆梆叩响车窗,“我想,我忘了一件东西。不介意我再说两句话吧。”
  “你会晚的。”她努力扬起嘴角。
  “没关系,还有几班车。”
  两个人并肩坐在缓坡的草地上,远处起伏的苇草在风里摇摆,和伶仃的电线杆一起分割着渐渐暗淡的天空。风有一点凉,章远把夹克衫给何洛披上。她脱下来递回去:“谢谢。”
  章远接过来,也不穿上,顺手放在身边。“我前不久去找了叶芝,”他说,“她把我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噢。”
  “我说那是一场误会,你相信么?”
  “无所谓相信不相信,我没有任何立场去干预这样的事情,如果你觉得哪个女孩子好……”
  “何洛!”章远打断她的话,“很多女孩子都很好,但是那和我没有什么关系。胆怯也好,逃避也罢,有些话我一直没有说。现在,我不想让它们一辈子烂在肚子里了。”
  “还是不要说了。”何洛摇头。
  “我怕再不说,以后更没有机会了,难道送这样的礼物给别人的老婆么?”章远摊开手掌,是两枚戒指。“这是当初的,我替你免费保管;这个,是新的……”他指点着,“本来,想把这个和房子的钥匙一同交给你。”
  何洛迟疑着,不肯伸手去接。
  章远拨着戒指:“你刚出国的时候,也正好是我进入天达后立稳脚跟的阶段。说实话,那段时间我以为自己把什么都放下了,根本没有心思和精力去想什么情情爱爱的事情,即使偶尔想起来,我也觉得如果你心里真的有我,不会那么绝情一走了之,就算真的过了三年五载,我们也有重新在一起的机会。可是事到如今,直到你走得非常远,远到已经属于别人的世界了,我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任何挽留你的话。除了一段又一段的回忆,我和你什么都没有,我又拿什么来给你承诺呢?所以我现在对你说这些,一点底气都没有。我不是因为胆子大,才一口气跑到美东来;恰恰相反,是因为我根本没有勇气去想,如果失去你,这一辈子怎么办。什么各自寻找各自的幸福,见鬼去吧!我只能找到你。”
  “你有没有想过,我已经不是你心目中想找的那个人了?”何洛拈起带着钻石的那枚,问道,“和原来的尺寸一样么?”
  “嗯。”
  “那我戴给你看。”何洛伸出左手,戒指卡到无名指第二关节,“修车,做家务,种花草蔬菜,原来都可以让指节变粗。你看,戒指已经小了,我也不是当初爱情至上的小女生了。我们都要向前走,不要回头看。”
  “那你告诉我,你心里,还会不会怀念以前,我们的事,还有……”章远长长吸了口气,叹息,“我。”
  何洛笑容艰涩,抱着膝,微扬脸庞。“你在为难我。你知道,我不大会说假话。说不怀念,那是自欺欺人。”她望着远处绵延到暮霭中的山林,“就像我当初说过的,你不亏欠我什么。那时候那么多女生羡慕我,你给了我我能想像到的最浪漫的少女时代,即使时光重来,即使我知道最后会分开,我当时还是会选择和你在一起。所以,有时候我总问自己,为什么还会想起你,还是怀念一去不返的好时光。这两者我分不清。”
  “如果,你没有男朋友,”章远问,“你会不会给我一个机会,给自己一个机会?”
  “这个假设不成立。”何洛咬紧下唇,“冯萧是切切实实一个人,他还在等我回去。”
  “那么,你爱他么?”
  “怎么讲呢……”何洛想了想,“所有曾经轰轰烈烈的感情,最后都会是这样平淡温馨的吧。你相信天长地久的爱情么?”
  “世界上没有天长地久的爱情,只有对爱情的追求,才是天长地久的。”章远望着她,“只是我们还是在两个国家,各走各的路,似乎我连追求的条件都没有。”
  来了一班车,又走一班。七点四十的已经是当日发往纽约的最后一班。
  “走吧。”何洛站起来,“飞机可以改签,但是你也不能错过明天回中国的航班。一旦签证过期,非法滞留美国很麻烦的。”
  “那我走了……”章远沉默片刻,目光中满是悲凉,“让我再抱抱你,好么。”
  他张开的双臂像一个巨大的磁场,脑海中一个声音对何洛说:“不要,不要。”但身体完全不受控,明知道是飞蛾扑火,仍然任他揽过自己,两个人轻轻地拥抱。
  章远在她耳边轻声说:“那年冬天你回国,我带了一束花去机场,可是看到你和冯萧一起出闸,手牵着手,然后那么巧,在小吃店遇到你们,介绍的时候我就想,怎么忽然间,我就成了你的高中同学而已。
  “然后同学聚会去唱歌,唱《花样年华》,我本来觉得歌词很贴切,但后来想想,又觉得很可笑。梁朝伟他们演的是婚外恋,但我有光明正大追求你的权利,为什么自己总觉得做贼一样,想着你,都不敢对别人说。现在看来,是怕别人嘲笑我吧。是啊,我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比冯萧好,可以说服你回到我身边。
  “我也想过,要把河洛嘉苑卖了。如果你不在,这个房子谁来住?可是我总存了那么一丝幻想。然而每次见到你,我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拉着你说什么工作,说什么进军国际市场,你一定觉得和我说话太无聊了。其实,我非常嫉妒冯萧,每天都可以像今天这样,随随便便和你说些柴米油盐的事情。
  “还有一段时间,我误以为你和冯萧订婚了,后来咱们一起打球的时候才知道是谣传。你磕磕绊绊要摔在地上,我抱着你,那时候真想大声告诉满星和Apple她们,你们总说想看看我的女朋友么,喏,就在这儿,仔仔细细瞧好了。对了,满星那天的态度,是因为无意中看到以前我们的合照。我一直放在抽屉里,每次看都会很感慨,虽然明知道有一堆事情等着自己处理。看来,我也应该改一改,自己怀旧的这个毛病了。
  “说真的,怀旧是一件很伤神的事情,何洛,我也有些累了。”章远的声音闷闷的,他的怀抱一如从前,熟悉的气息环绕着何洛,她有些眩晕,感觉自己的重心几乎要依附到他身上,想要站稳,却感觉到他的臂膀更加用力。
  “我以前很少说,因为觉得肉麻。”他顿了顿,“我爱你,何洛。”
  “何洛,何洛……”章远一声声呼唤着,这么多年过去,再没有谁能把她的名字唤得如此动听,依旧如同十六岁的少年,清越的开始,圆润的结尾,些许厚重的膛音。
  何洛无法挣脱,双手不禁环在他身后。耳朵听到章远有力的心跳,节奏还是充满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不知不觉中,他的怀抱收得如此紧,生怕有一点缝隙,她就溜走不见。最后一线理智告诉何洛,推开,推开他。咬咬牙,低头,抵在他胸膛上。
  似乎意识到她的挣扎,他喃喃唤了一声“何洛”,低沉无奈。风停了,一切声音都停了,世界凝固在此刻。失去光线,失去声音,失去气味,惟一保留的,是脖颈上冰凉湿润的触感。
  何洛一悚,更多的凉意沾染在发迹和后颈,无声地滑过皮肤。他的呼吸不再沉稳,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我……”简单的三个字,连不成句,声线沙哑,氤氲着水汽。
  “章远……”再也无法忍耐,抽噎着念着他的名字。
  两个人抑制不住,泪水汹涌,紧紧相拥。
  我们如果还在一起会怎样?我们究竟为何才会这样?
  为什么此刻我们只能拥抱彼此,只能在眼泪中描绘你的轮廓?
  我们不哭,我们说好都要幸福,怎样艰苦的岁月里,我们都不哭。
  我以为这一切都是老旧的,是撕碎了扔在风里的,然而你是如此神奇的魔法师,挥挥手,就把一切清晰的拼成生动的图片,重新塞入我脑海。
  章远忍不住低头,抚摩何洛泪迹纵横的脸颊,温暖的拇指肚擦拭泪水。双唇亲吻她的额头,眼睛,颧骨,最后滑过嘴角,停留在她双唇。
  “不……”她的拒绝被堵住,竭力抽回双手,推着他的胸膛和胳膊。
  温暖的唇轻轻摩挲着,柔软地撩拨着心中最深处的回忆。心跳乱了,呼吸乱了,何洛紧紧掐住章远的胳膊,双唇却微微张开,任由他唇舌纠缠,用执着的攫取,诉说这份记忆如何深刻。
  何洛,我记你一辈子。
  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的念头再次袭来。
  排山倒海。
  如同万年冰山,一旦融化决堤,便泛滥成灾。
  近乎凶狠的吻,夹杂着泪水咸涩的滋味。何洛气息不畅,呼吸艰难,章远将她抱在怀里,抚摩着她的头发,轻轻倒吸着凉气,说:“可以松手了吧。”
  何洛咳嗽起来,才发现自己一直用尽力气掐着他的胳膊,赶忙松手。脸颊因为泪水的浸润变得更加柔软,贴在章远胸前,薄毛线衣一丝丝刺得发痛。没想到章远会哭,没想到他的吻依然缠绵唇边,温暖湿润的触感,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让她无法拒绝,泣不成声。然而冯萧无奈哀伤的双眼一瞬间滑过心头,浑身一懔,无论多不舍都要放手。
  何洛忙从章远怀里挣开。他撸起袖子,上臂被掐出一小片淤青:“你力气比以前大不少。我们……”
  “没有‘我们’。”何洛泪光中犹有微笑,“这样,已经是最好的告别。”
  那一刻,耗尽全身力气。
  她开车回去,打开窗,拧开收音机,窗外花草树木的清香在乡村音乐的吉他声中扩散开来,似乎刚刚的纷扰是一场梦。在他身边,自己如同被附身,举手投足完全不能自控;此刻勉强找回自己,深呼吸,进屋的时候低头,尽力掩饰红肿的眼睛。
  只有厨房操作台上方昏黄的小灯开着,何洛来后,冯萧便睡在客厅,折叠沙发已经打开,他正看足球转播,目不转睛盯着屏幕,“你平安回来就好,我怕你开错路,会被警察抄牌呢。”
  何洛满心愧疚,想说两句抚慰的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低着头和冯萧商量了第二天去看田馨的行程,便逃也似地躲入房间。隔壁哨声和欢呼声响起,然后是广告音乐,一周体育要闻,无休止地喧嚣着。冯萧摸不到遥控器换台,索性任电视开在一个频道。
  两个人隔着一堵墙,各自满怀心事。
  纽约飞往北京的直航上,章远靠着舷窗,一碰到胳膊就疼得龇牙,心里更痛。思绪纷乱,未来理想、前途名利,此时统统抛开。他太了解何洛的为人,明明近在咫尺,却和太平洋两岸的距离一样无法跨越。
  回忆是空气,爱是双城的距离。
  每个人的心,都是一座城。
  北京直飞纽约,要十三个小时三十五分钟。
  我和你的心,隔着多少光年?
  田馨住在纽约州,何洛坐火车去看她,到了站,就在月台上等着。路基旁边有半人高的蒿草,铁轨蜿蜒,天空蓝得让人想要融化在里面。阳光刺眼,她抬手逆光寻觅,手掌被勾勒出半透明的橘红边缘。以为下一秒,就看到他转身地笑,说:“什么棒棒糖,牙都酸倒了。”
  或者是高中毕业的夏天,火车站的分离,两只拳头碰在一起,手指齿轮一样契合。
  还是那个冬天,绕在他身后,说:“举起手来,不许动。”他笑着,嗓音深沉:“劫财劫色?劫财我没有,劫色,勉为其难,从了吧。”
  早知今日,宁可当初一个人在陌生的土地上挣扎孤独,也好过今天的苦痛惆怅。
  田馨来了,长发几乎到腰,淡淡的眼影唇膏,依旧眼神灵动,但举手投足更像个妩媚的小女人。二人在站台上热烈拥抱。“洛洛,想死我了!”她激动得手舞足蹈,用力拍着何洛的后背。何洛鼻子一酸,整个人疲倦地不想说话。
  “冯萧怎么没和你来?”路上田馨问。
  “他昨天说实验室事情多,就不过来了。”
  “噢……你们,没吵架吧?”
  “怎么这么问?”
  “你眼睛是肿的,还很厉害呢。”
  何洛从倒后镜里打量自己,想起早晨醒来时湿漉漉的脸颊,沉默不语。她趴在田馨家的客房的床上睡不着,阳光暖暖地洒在被子上。田馨推门进来,蹑手蹑脚把一杯水放在床头,看何洛睁着眼睛,吓了一跳。
  “想什么呢?不累?”
  “累,这两天太累了。”
  “那还睁着眼睛,特别想我吧,很多话想说吧。”
  “是。我忽然想到那次去看他,给他熬粥。”
  “然后某人吃饱喝足,心满意得地睡觉了,你一个人愁肠百结想要地老天荒,是吧?”田馨颇不屑地哂笑,“那时候这小子最得意了,还不用给你承诺,还有你毫无怨言陪在身边。我真恨不得拿拖布扔他。”
  “你一直想拿拖布扔他。”何洛笑,“高中就是。”
  “但你一直舍不得让我扔。”
  “有么?”
  “怎么忽然想到他了。”
  “他来找我了,昨天。”
  “找你?昨天?”田馨大叫,“你说美国!去冯萧现在住的地方?这不是捣乱么?”
  何洛把经过说了一遍。
  “女人啊女人……”田馨叹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冯萧倒是了解你,如果他去送你,只会更加让你念念不忘,现在好,你自己就不断反省了。”
  “我送章远去车站,一路上都在想冯萧那句话,‘你一定会找回来’。”何洛微阖双眼,“原来一直是他照顾我,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孩子,特别怕我一去不返的样子。”
  “你说,冯萧会不会已经知道,你想要冷静一段时间,所以觉得留也留不住你?”
  何洛不语。
  田馨又问:“那你要和章远重新开始么?”
  何洛依旧不说话。
  “我就说么,他一句爱你,一所房子,算什么?”田馨攥紧何洛的手,“别人不知道,我知道你大四最后多难过。是他推开你的,凭什么他说不要,就不要;他说回头吧,你就要屁颠屁颠接受他?一定让他再吃点苦头,才能让我解气。”
  “我本来打算找时间和冯萧说,让我一个人仔细想想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但是章远来了,我反而不知道如何和冯萧开口,似乎我有别的动机。”何洛倦倦地说,“但我想,他已经察觉了,早上他送我去车站,不过是一个goodbyekiss,我就浑身僵硬。”
  “这么夸张?这下别说煮饭,烧水都不成了。”田馨瞪大眼,愤愤地断言,“章远这个男人是祸水。”又无奈地叹气,“洛洛你可别哭。以前高中都是你罩着我,现在是我老公罩着我,你知道我不会哄人的,你一哭我就麻爪了。算了算了,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就是了。哪怕你决定回到章远那个臭小子身边,哼,算他运气。不过,你就不用勉强自己了。”
  何洛笑了:“你一会儿支持冯萧,一会儿支持章远。田馨你真是墙头草,到底帮谁?”
  田馨也笑:“傻瓜,我又不是他们的七大姑八大姨,帮他们干什么?我始终站在你这边,你和谁在一起开心,我就支持谁!”
  何洛心中温暖,反手拉住好友的胳膊,蜷起身子来,额头抵着膝盖。
  只是在章远出现的瞬间,太阳明晃晃的,倏忽间,拉长昨天的背影。

  四 听风的歌
  开学后何洛返回加州,冯萧则继续在实验室里忙碌着,他在这个项目组里是新人,自然加倍努力,偶尔老技术员偷懒,把需要连续十几个小时的监测交托给他一人,熬夜也是常事。加州和美东有三个小时时差,常常何洛这边已经午夜,还会看见冯萧在线。
  何洛劝他:“如果太辛苦,就婉转点和你们老板说啊,谁都不是铁打的。他们这样太不厚道。”
  冯萧总是呵呵一笑,打上一行字:“这也是一种磨练。”他解释说:“他们都是技术支持,不很在意出什么成果;但我是学生,现在多做点,也是积累自己的资本。”
  项北也问:“萧哥,做得这么辛苦,难道可以赚加班费?攒钱筹办婚礼么?”
  “我说过要结婚?”
  “早前你说有这个打算,说要等何洛硕士毕业,开始做实验,课程不重的时候。”
  “Forgetit。”冯萧说的简短。对于那天的送别,他不问,何洛也绝口不提。但,终究是一根刺。如他所愿,何洛回来了,遮掩间双眸红肿,又和最初相识的时候一样,眼底总有一层雾气。那是多久,也有将近两年了,然后看她一天天开心起来,温和沉静地在自己身边微笑,看她在厨房氤氲的水汽中煮饭,看她满手泥污蹲在后园里侍弄花草蔬菜,看她扎高马尾在足球场边挥手加油,以为这样就是一辈子。谁想只不过匆匆数面,一年的感情几乎被抹杀。冯萧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看错了过去,还是算错了未来。
  也不知道算不算幸运,何洛没有离开。
  感恩节将至,何洛再次飞来探望冯萧,顺便去师兄师姐工作的大药厂找实习机会,她说:“我还是想对药厂的实际状况有些了解,免得过两年博士毕业找工作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车到山前必有路。”冯萧说,“除了药厂,你也可以看看和生物有关的咨询、法律顾问什么的,收入高啊,以后我就跟着你混饭吃好了。”
  “那都是累得吐血的地方。”何洛摇头,“而且我的英语和美国本国人比起来,还是差得太多,用到咨询和法律上还是有些捉襟见肘。”
  “可以学么。美国的行业发展都比较成熟,基本上按劳分配,赚得多,当然也比较辛苦了。”冯萧开解她,“不用着急,第一,你现在离毕业还远,实习可以慢慢找;第二,就算真的暂时不能进药厂,同样可以做博士后么,虽然收入不高,总比当学生的时候好,而且相对清闲。”
  何洛想起刚刚做了妈妈不久的师姐,她就说,读博士后好啊,是个养baby的好机会。
  然而,她心底有一种力量不断冲撞,想到要这样周而复始地读下去,冗长的未来便让她坐立不安。
  “别想太多了,先在新泽西和宾州这边几家大药厂把简历都投了。而且就算现在实习了,最后进大药厂做研发,他们同样更喜欢博士后。”冯萧拍拍她的头,“过些日子这些药厂可能去附近大学的招聘会,到时候我去看看。”
  “算了,你那么忙,不要操心我这些事情了。”
  “你这么说我就生气了。”冯萧故意板下脸,“我不操心你,操心谁去?再说了,我也希望你过来美东,离我近点。”
  他坚持要做两道新学的菜。“有时候做实验人不能离开现场,一直坐在仪器旁又无所事事,就在网上看了很多菜谱。”他说笑着,弄得一厨房油烟,一会儿把锅盖扔到炒勺上,一会儿跑去推开窗户。何洛凝神望着他的身影,心里闷闷的。
  “怎么了,眼睛都直了?”冯萧转身笑,“有话对我说么?”
  “啊,没。”何洛摇头。
  “别傻坐着,去,看看我书桌上打印出来的菜谱,到底什么时候放料酒。”
  何洛没有看到菜谱,喊冯萧自己过来找。他的电脑开着,一瞥之下,却看见msn对话框一闪,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里面。
  项北说:“有机会你还是和满天星谈谈,她心里一直有个疙瘩。”
  冯萧的答复是:“过一段时间吧,最近情绪不佳,比较暴躁。”
  刚刚闪现的那句话,写着:“何洛的事情不必强求,大丈夫何患无妻。”
  何洛愣在原地,说不出心中滋味。
  “你看到了。”冯萧站在她身后,提着饭铲,“我只是告诉项北,咱们暂时不会结婚。”
  “嗯。”
  “来,去吃饭,不要生气。”冯萧解释,“我和满星也没什么。”
  “不生气。我明白。”
  “真的?”
  “真的。我相信你。”何洛挽起袖子,洗手,准备碗筷。冯萧跟在她身后,不发一语。何洛一回身,险些和他撞在一起。“怎么了?”她问,“洗手吧,准备开饭。”
  “你真的,什么都不想问?”
  “嗯……”
  “我刚才,很担心你会和我吵架。”冯萧坐在沙发上,垂下头。
  “怎么会?我是那么蛮不讲理的人么……”
  “我倒希望,可以吵起来。”他缓缓抬眼,问,“何洛,你是不会为我吃醋的,对不对?”
  “我……相信你。”
  “那么,你是否为他吃过醋?”
  何洛长长吸气:“那时候人小,比较容易激动。”
  “我一直告诉自己,你说得对。”冯萧说,“是我太相信你了,还是我压根就不了解你?”
  两个人长久对视。何洛说:“我不大懂你的话。是你想太多了。”
  冯萧浓黑的眉没有了往日的飞扬,常带笑意的明亮眼睛渐渐迷离:“一直以来,我想相信你,把事情想得简单一些。可是连你自己,都不相信我们之间的感情,是不是?”
  “给我时间,让我冷静一下,好么?”何洛跪坐在冯萧脚旁的地毯上,去拉他的手。
  “你是为了他么?”冯萧甩开,“你想要有一些工作经验,是因为这样回国比较容易找工作,对不对?如果读博士后,就又要绑在美国好多年了,潜意识里,你不想留下来,是不是?”
  “我……这是两码事。”
  “那你告诉我,你不是这么想的。”
  何洛不语。
  “你向来不说假话的。”冯萧叹气,靠在沙发上,自嘲地笑,“其实,在我们去黄石的时候,你就知道他要来美国了吧。我居然一直蒙在鼓里当傻子,还想着怎么样让你更开心。说句实话,在大提顿,如果是他,你还会哭得泣不成声么?”
  何洛支着身边的茶几,飞快地站起来,咬着牙说不出话来。
  摆在上边的相框摇晃了几下,仰面躺倒,里面是两个人在熊牙公路尽头的照片,夏日飞雪。Wewerehere,多好的表达,过去时,曾经的旅途目的地,并不是终点。
  冯萧望了她一眼,解下围裙扔在餐桌上,推门而出。
  到底,还是伤害了他。
  何洛去扶桌上的相框,几次都没立住。她茫然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厨房里排烟罩上的小灯还亮着,昏黄温暖,刚盛出来的香菇烧鸡翅还在兀自冒着热气。烤箱里还有三文鱼,到了预定的时间,定时器发出锐利刺耳的提示音。
  外面开始下起雪来,冯萧的大衣还挂在衣架上,从窗口望出去,他的车也在停车场。
  这个人去了哪里?
  何洛穿好外套,抱着大衣冲下楼去,刚推开防盗门,就看见冯萧倚着墙,抬眼望着空中的雪花。
  “我刚出来,就发现自己没有带钥匙。”他说话的时候带着白烟,笑容也有些僵硬,“回去吧,这里风大。”
  “对不起,刚才不应该说那么刻薄的话。”冯萧道歉,“我想要做得洒脱一些,但发现自己根本大度不起来。其实已经有好几次了,我都想和你谈一谈,但是我没有。就是怕一言不和,就再也留不住你了。”
  “是我对不起你。”何洛扬头,迎上他的目光,“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想做一个理智的人,现在,我决定任性一次。原谅我,冯萧。”
  冯萧拉住她:“让你任性的结果,就是我们都会后悔的。谁都会有摇摆不定的时候,这个时候我们就更应该坚持。你想想,很多事情是被回忆美化的,只有握在手中的幸福才最实际。难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的开心都是假的么?我不相信!”
  何洛翕动嘴唇,心里千头万绪无法表述。为你排忧解难遮风挡雨的人,值得一生感念;但相处时开心,不一定是因为爱。
  到底什么才是由爱而生?是分开后的挂念和苦痛么?曾经爱过的,是否依然爱着?见到章远时的心痛,是因为不能回到他身边,还是因为触碰到曾经的伤口?
  何洛不知道。
  “你决定了,要和他在一起?”冯萧问,“无论我曾经做过什么,以后怎样努力,都留不住你的,是不是?”
  “我没有。”何洛摇头,“我没有……”她躲开冯萧的目光,但躲不开他的哀伤。
  冯萧沉默片刻,握紧她的手,“那么,何洛,你爱我么?”
  “我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事情。”
  “我问,你爱我么?或者,你爱过我么?”
  何洛不语。
  “做人不用这么厚道吧?”冯萧苦笑,“到现在,你都不肯骗骗我,安慰我一下么?”
  “我们已经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不要说了。”冯萧打断她的话,“大家明白就好,我永远不想听那两个字。”
  一家法国制药公司录用了何洛,工作地点是宾州的分厂,对方希望她下学期便来实习。舒歌帮忙整理行李,依依不舍地问:“真的这个圣诞前就要走了?”
  “对。”
  “但你可以一月份才报道,不是么?”
  何洛指着一书包地图,“喏,刚刚从triple A(AAA,美国汽车联合会)领回来的,我给自己放40天的假。”
  “你要开车去美东?!”舒歌翻翻地图,中南部各州应有尽有,从西至东。
  “有这个想法。”
  “我反对!”舒歌大叫,“你每天心不在焉,太危险。”
  “我有保险,行车记录优良,而且我每天只开一会儿。”
  “保险并不提高驾驶技术!你疯了。”
  “我没有。”
  “何洛,你在和自己赌气。”舒歌说,“想做什么就去做,不用太多歉疚。”
  “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何洛坦言,“我的处事态度、我从小受到的教育,决定了有些事情我不能只从感情出发,无论怎么选择,我都对不起别人,对不起自己。所以,索性暂时不去想。人生不是只有爱情的。”
  “那也不能一辈子当鸵鸟。”
  “我不会。”何洛敛着行装,“这些我带走,那些大箱子我已经封好了,等我到了,你帮我托运过去。其余什么音响电视,统统留给你好啦。过一段时间也许我还回来,继续读我的博士。”
  她回身看看空荡荡的屋子,放松地抻个懒腰。“为了安全原因,我才告诉你我的行程,不要告诉其他人了。我想把自己交给自己,至少,是这40天。”
  何洛迤逦南下,从旧金山到凤凰城,从休斯敦到新奥尔良,穿过气象万千的红褐色戈壁、热情洋溢的新墨西哥。后备箱里放着水、面包、火腿和苹果,还有一个睡袋和各种工具,上路后发现自己的准备并不充足,长途行车经验更是稀少可怜。有一次看错地图,绕了大段的弯路,找到预定的旅店时已经半夜;在人烟稀少的亚利桑那州,错过一个高速出口的加油站,渐渐油表指针压在Empty的红线上,如此又开了20英里,才发现下一个;在休斯敦看球,兴奋得要喊哑嗓子,出来时却找不到车钥匙,只好打电话报警,并找来AAA的工作人员开窗撬锁……旅途是孤单的,辛苦的,然而充满未知和诱惑。一路紧张兴奋,只要有一个既定的目标,便可以把自己交给蜿蜒长路。
  何洛爱这样肆意简单的生活。
  她隔三差五就给家中打电话,何爸何妈一直被蒙在鼓里,以为女儿依旧在打点行装。冯萧回国探亲,给何洛发email,说家人问起她,“我妈很想你,说和你一起逛街,一起做饭,都很开心,这么多年总算过了把养女儿的瘾。我不忍心打破她的美好想像,于是说你忙,才没有和我一起回国,因为准备明年到距离我很近的地方工作。原谅我这样解释,因为我也还有幻想,还希望,一切是有转机的。”
  何洛凝视良久,不知如何回复。看久了屏幕,眼睛酸痛,她对着冰冷的字符,不断地说着“对不起”,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开开停停,已经距离出发将近20天,在圣诞前夕到达佛罗里达的奥兰多。她在海洋世界附近的连锁旅店住下,盘算着还要去环球影城和冒险岛,当然,还有最不能错过的迪斯尼,索性买了7日通票,孩子一样举着棉花糖、烤火鸡腿,兴奋地和穿梭园中的卡通人物握手,或者在各式过山车上惊声尖叫。
  平安夜,迪斯尼的主园中游客众多,大家都聚在灰姑娘城堡前看午夜的焰火表演。音乐响起来,城堡在灯光的投射下变幻色彩。一对对的卡通人物翩翩起舞,舞台上满是童话里的公主王子。到了午夜,乐声戛然而止,所有彩灯熄灭,连风似乎也静了。众人屏息,只见两三粒金色的信号弹曳着长尾巴,带着轻快的哨音冲入夜空,一瞬间,绚烂的焰火此起彼伏,在城堡上方深邃的暗蓝天幕中绽放。
  圣诞的歌声飘扬起来,漫天缤纷的焰火下,情侣们牵着手甜蜜地亲吻,其中甚至有带着儿女的父母们,每个人脸上都是幸福的神色。
  这样或那样的一瞬,一生中所有美好的光景都被唤醒,交错纷呈。
  那些事,那些人,曾经温暖了何洛的心灵。
  不需要闭上眼睛回忆昨天的模样,只要抬起头,抬起头看满天的流光飞舞。所有的那些青春年少的笑靥,那些意气风发白衣飘飘的岁月,那些一同悲伤的欢乐的朋友,三月的碧桃六月的丁香十月的银杏,那些四季开谢的花凋落的叶,那些挑灯夜读,那些球场上的汗水,那些欢笑,那些眼泪,那些万水千山,那些执迷不悔……一切的一切,喷薄欲出,那些风里的歌,歌里的梦,统统都是青春剧本的注脚。她全力演出,看到天鹅绒帷幕后深情凝望的眼睛,他走在聚光灯下,款款伸手。
  想起某年冬天他的信,他说:“看一颗流星,许一个愿,就是我的目的。”如今千千万万的花火,是否可以淹没所有过去,让一切重生?
  到达终点纽约时已经是一月中旬,远眺布鲁克林大桥,冷月无声,凉凉地挂在薄雾低垂的暮色中。每次呼吸,凛冽的风都从鼻子尖锐地灌入,寒意透彻心肺。然而何洛喜爱这种感觉,她在哈德孙河畔张开双臂,细密的小雪花飘落,似乎就是家乡最亲切的感觉。
  在霁雪初晴的寒冬,六角形的纯白花朵在发稍和眉毛上悄悄绽放,何洛在自己的肩头,嗅到了春天的气息。
  尽管它是那么远。爱从零开始
  时间在爱情中写字 第一句写的是什么
  李云微嫁人,新郎常风是她的青梅竹马,二人家中长辈不多,酒席简单,到场的只有直系亲属和同学旧友。章远此时是无业游民,特意从北京赶回来参加婚礼。他月前从天达请辞,自动要求停职两个月,交接工作并接受经济审核。“还是交割清楚好,毕竟以后依然在IT界混。”他说,“而且以后联络的,多数也是当初的老客户。”
  席间他敬酒,说:“你们二位,标准的三岁看到老啊。”
  二位新人擎着酒杯,就开始互相攻击。常风说:“三岁?她那时候特别没出息,贼馋,就知道去我家吃排骨。”
  “就你贼有出息!”李云微驳斥,“夸口自己能耐大会背小九九,四九五十六。”
  “家丑不可外扬。”常风胳膊肘顶顶她,“来来,喝酒喝酒。”因为桌次少,两个人没有以水代酒,此刻面颊酡红,牵着手相视而笑,说不出的默契。   
  “新媳妇真漂亮。”大家夸赞着。
  “新郎也不错。”有常风的球友过来,笑嘻嘻说,“他的女生缘一直特别好。”
  常风冲他龇牙。李云微满不在乎,又倒了一盅酒,走到章远面前,“Who 怕who?我也有蓝颜知己。来,同桌,这杯酒,咱俩喝。”
  “好好。” 章远说,又看看常风,“大兄弟,以后别惹俺同桌。她发起脾气来,蹭地就把整张桌子拉到自己那边去了。估计都用不到我们替她出头。”
  “你到底是娘家这头儿的,还是婆家那头儿的?”李云微瞪他一眼,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
  “都是一家人,我站在哪儿都一样啊。”章远笑,“好了,别喝太多了,要拼酒,改天。”
  “不不,这杯是一定要喝的。”李云微执意举杯,“同桌儿,今天大家都高兴,你能不能给我们一个明白话,你那顿,我们什么时候喝?”
  章远握着酒杯微笑,“同桌儿,你不如问问我,什么时候去纳斯达克上市。”
  “媳妇儿,别喝多了。一会儿他们灌我,我还指着你背我回家呢。”常风揽着李云微的肩膀,“你可别先倒下了。”
  一时气氛微妙。   
  众人拉着新人合影,章远照完相正要转身,李云微一把拽住他:“刚才她来电话了,我问是否要你听,她马上就挂了,你们到底怎么了?田馨说你去过美国,怎么就没有下文了?你都在忙些什么啊!”
  “我前段时间在融资,新公司即将上马。我知道很多客户的专业需求,所以打算做软件开发的时候,代理一部分国外的专业软件。其中一大部分工作,就是需要联络上家供货商,我的第一站,当然是美国。”章远笑,“下文正在写,怎么会没有?”
  “就算是连载,拜托也要实时更新。”李云微瞟他一眼,“我和田馨这两个看热闹的,似乎比你们这两个演戏的还着急。”
  走出饭店,章远手中拿着李云微交给他的一封信。她说,“我表弟出国,借了何洛当年的申请材料,没想到里面还有一封信。我不想还给她,因为会害她很难过。既然你决定要怎样做,我不妨给你。反正,这封信本来就是要给你的。”
  时间是分手的那个冬天,信纸上有洇开的几个圆圈。
  上面是何洛的字迹:“当我提起笔来,眼泪就忍不住涌出来,哽住呼吸。你还记得么?女篮训练时你捉住我的手掌;我牙疼时你推荐的牙医;你吃过我的棒棒糖,说酸的牙都倒了;你借了一辆除了车铃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吹折扣捎带我去兜风;你一天给我写四封信;你风尘仆仆站了二十多个小时来看我;你叫我野蛮丫头;你说,何洛,我记你一辈子
  “但你说放手,就放手了。你有没有想过,此后在我身边的人就不是你了,或许你并不在乎,是么?但想到你身边的那个人不是我,我会难过得心疼,疼得我恨不得自己没有长这颗心。
  “我知道,你很累。我也很累。我也想停下来喘口气,歇息一下。我一直认为我们是同伴,走累了,互相拉一把,谁也不会丢下谁。可是,你说,你走吧,我们不是同路人。我们的感情,是彼此的负担吗?”
  已经这么多年了,字符的边缘柔和地模糊起来,但当初的心痛却历久弥新,依旧真切。章远一个字一个字细细咀嚼,不紧攥紧拳,心疼得不停颤抖。   
  何洛在实习的药厂学到不少新内容,大半与学术无关,而是工作中的患得患失和忐忑不安。虽然在学校的时候也看到很多年轻讲师为了争取funding勤勤恳恳,没日没夜地做实验写申请,但毕竟不同于企业中的巨大生存压力。公司里一个项目上马的时候,立刻有大笔资金注入,管理层希望在短期内能迅速收效,投入市场,一旦发现前景不乐观,说撤资便拆台,也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情。公司里很多研发人员都是博士后,为了抢进度,每日工作十多个小时也是司空见惯。
  何洛是实习生,任务相对轻松,某天被通知,要她去费城参加商务会议。她不解,问:“我对市场营销方面一窍不通。”坐在会场里,冗长的发言让她昏昏欲睡,还是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尽量专注地听着主讲人蹩脚的英语,真恨不得冲上去替他翻译。
  但她还是很感谢公司给自己的机会,负责人Susan和蔼地笑:“你不是在面试的时候说,你的另一个优势是,如果我们公司有意向拓展对华业务,你是很愿意并且善于与人沟通的么?姑娘,现在机会来了。”
  这是国内来的商务代表团,几家有意向招商引资的制药公司轮流介绍各自情况。何洛看准感兴趣的一家,等代表发言完毕回到座位上,便溜过去坐在边上,用中文聊起来。对方听说何洛来自法资大厂,也兴致高昂,建议出去慢慢说。   
  何洛点头,二人起身踱到大厅,说了一会儿,隔壁IT分会场的茶歇时间到了,陆陆续续走出许多人来。一时间中文英文,沸沸扬扬嘈杂起来。
  在喧嚣的人声中,何洛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他讲的缓慢,有时候还会稍稍停顿,似乎在考虑着如何才能措辞工整,发音准确。他起初有点紧张,渐渐流畅起来,醇和的声音,像夏夜里的低音木吉他轻诉着,微风缓缓吹过面颊。
  何洛不敢回身,已经半年没有联络,她不知道,是否自己从徘徊到转身的这段时间,他已经疲累了,厌倦了,灰心了。唯恐下一秒钟,那把带着些许膛音的美妙声音就会消失空气里。   
  会议的下半段时间,何洛从生物制药的分会场溜出来,去听IT部分的报告。
  “我希望,可以把一些成熟的专业软件推介给中国的客户。国内很多软件项目上马,但是一些冷僻的专业还缺少技术支持。未来我们会迎头赶上,但我想,现在大家也不会放弃中国这样大的市场,对不对?”他身形挺拔,一身斜纹的意大利式西服,笑容温和。何洛坐在会场的角落,微笑着和大家一起鼓掌。
  会议结束之后,场内人声嘈杂,有的人挤到前面去和中方代表交流,有的人急急忙忙从两边的出口退场。高高低低,几个黄发黑发红发的脑袋从面前晃过去,再看章远刚刚落座的位置,已经空无一人。何洛跑到场中央四下张望,仍然看不到熟悉的身影。她拉住一位中年人,问:“请问,您是中方商务团的吧?能告诉我,你们住在什么地方么?我有个朋友似乎也在你们团里。”
  “我们在费城的参观访问都结束了,下面要去华盛顿,旅行车都等在外面呢。”
  何洛跑到会场门前,已经有两辆大巴绝尘而去,还有一些等车的团员,一片深色西服的海洋里,每张脸都雷同,鼻子眼睛不过是符号,都拼不出他的轮廓来。
  一群广场鸽低空飞行,掠过何洛的面前。她穿不惯高跟鞋,脚底发痛,于是一边蹒跚着挪回去,一边摇头笑自己一时胆怯,一时冲动。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开会的,回去还要交差,于是回到生物制药的分会场,看是否招待处还有多余的资料可以拿回去。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会场内的灯光一盏盏暗下来,只有一个人还在前面翻阅着宣传册。
  何洛在他身后站住。
  听见戛然而止的脚步声,他回头,惊讶地瞪大双眼。尔后忍不住嘴角弯起来,温柔地凝视着她。
  “你走错了场地。”何洛浅浅地笑。
  “我看见门前写着生物制药,就很想进来看看。”   
  何洛在地下车库取了车,费城市中心一带道路复杂,四处都是单行线红绿灯,汽车起起停停,缓慢前进。两个人来到河边的露天咖啡厅,波光跳跃在水面上。
  章远说:“我昨天晚上下飞机,时差都没倒好。颠来颠去,有点困了。”
  何洛又好气又好笑:“你怎么每次都这样,说不了两句话就困。看到我很厌烦么?”
  “对啊。”章远呵呵一笑,“有点审美疲劳。”
  何洛摇头,懒得理他。
  “因为我总在梦里看到你。”章远向后仰身,闭上双眼,“太多次了,所以现在懒得看了。”他又说,“所以我对于睡觉又爱又憎,因为每次睁开眼,都发现你并不在身边。”
  何洛攥紧咖啡杯,甜蜜而又酸涩地发现,原来自己多年来从未曾改变,依旧为了这个人的这句话,甘愿飞跃半个地球的距离。   
  “你知道,我们回不到过去的。”何洛转身看他,平和地微笑着,“你想过没有,我们之间还有很多问题,比如,这几年,我们都变成了什么样子,能不能接受对方的改变,这些都是未知数。”
  “我知道,我们根本不可能回过去,我也不知道未来怎么才能走到一起……”章远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坐飞机的时候从报纸上看来的,名字叫做‘幸福在哪里’。
  “有只小狗,问他的妈妈,幸福在哪里呢?
  妈妈回答说,傻孩子,幸福就在你的尾巴上。
  小狗听后,想了很多办法,拼命想咬住自己的尾巴,但是都没有成功。在转了很多圈后,他伤心地对狗妈妈说,我怎么都抓不住幸福啊。狗妈妈说,傻孩子,只要你向前跑,幸福就会永远跟在你身后的。”   
  他捉住何洛的手,十指交握:“我只知道,要向前走,不管前面的路多么崎岖,都好过站在原地。我们不需要回到过去,即使你不是当初的样子,我也一样会爱上新的你。”   
  章远把临行前李云微交给他的信递到何洛手上:“你可能觉得我大男子主义,以后我也许还是这样,对我而言,如果不能给你一个稳定的生活,说什么都是空谈。但是以后,即使我再累,也不会放手了。何洛,我记你一辈子,也希望,能陪你一辈子。”   
  何洛不禁眼睛湿润。
  “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她说,“其实是很久之前,我们一起看过的动画片,《侧耳倾听》,你还记得么?影片快结束的时候,那个男孩子圣司骑着自行车带霞去看日出,路过一段很陡的上坡。圣司蹬啊蹬,很卖力,然后霞就跳下来,非常坚决,说,不想成为你的负担,但是我会努力和你一起把这条路走完。”   
  信笺素色的背景,是水印的云朵,漂浮着散到蓝天上。黑色的花体英文字符似乎也连成一串飘荡在空气中:
  Although we are apart, I can feel that
  We are still under the same big sky   

  Dearest Sweetheart,   
  如果某人看到我这么称呼你,又要举手抗议了。不过你就叫这个名字,有什么办法?他一直耿耿于怀,还因为当初给妞妞征名的时候,你提议叫什么“子怡”。感谢你家宝宝没有随你姓,他已经说了好几次,可以单名一个“罗”字。   
  没关系,他现在没空提意见,给妞妞当马骑呢。不过,妞妞对于骑马的兴趣越来越低了,某人很受打击。她现在对于行走的欲望急剧增加,那天我洗衣服,把她放在墙边地毯上玩儿,一回身,她摸着墙一路走到穿衣镜前面去了,站在镜子前面偷着乐,喜不自禁地扭来扭去,扑上去亲自己,留下口水无数。我现在张口闭口就是妞妞,某人总吃醋,说我好久都没有正眼看过他了;难道他不是吗?一回家就张着手冲过来,说,妞妞抱抱。   
  前一段时间没有写信给你,因为我爸妈来了,家里多了两个老祖宗一个小祖宗,于是两个老小孩,一个小小孩,还有某人这个大小孩,玩得不亦乐乎。可怜我累得都要吐血了,哄了这个哄那个。老两口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塞给妞妞,真是要月亮都会给。那天隔壁小女孩带了猫出来玩儿,妞妞爱得不行,姥姥姥爷立刻觉得自己有光荣的责任和义务,给妞妞买上一只;幸好某人理智尚存,提出养猫会有毛绒,对小孩子呼吸道不好。   
  还有,妞妞在小区里看到人家溜狗就兴奋,就差爬在地上和别人比赛爬行速度了,甚至大声歌唱,一边冲一边喊“爸爸爸爸……”别人都用羡慕的眼光看某人,他自己也得意,只有我知道,其实妞妞的意思是恨自己爬得慢,要大马来骑,那一串音节基本等同于“驾,驾”!   
  不多说了,妞妞又不理某人了,他肯定又拿我的瑞士巧克力去诱惑妞妞了,女儿才八颗牙,不制止一下过两天都蛀了。   
  又,看了你家宝宝的照片,真神气啊,改天我给你发妞妞的好了。   
 
  天上也是可以掉馅饼的。
  比如这次何洛拿到了全省初中数学联赛的特等奖。班任欣喜若狂,连连说:“嘿,这就是咱们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啊!”这话如果让校长听到,恐怕要脸色大变,说不定立刻取消班任的年终奖金。鸡窝?好歹去年也是全市重点高中升学率第三名。有这么精致的鸡窝么?然而的确这许多年,校内平均分稳定,但竞赛上却无所建树。市内有三五所初中专攻数理化竞赛,众多小学时代崭露头角的尖子生都被网络其中。
  何洛是个异数。   
  也注定她要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去什么数学冬令营,届时有北京人大附中、北大附中及北师大附中的招生宣讲,邀请所有省内竞赛二等奖以上的同学参加。环顾本校,只有何洛一人够资格。她转乘了两次车,包括从未搭过的编号300以上的郊区线路,颠簸一小时才到城乡结合部。下车后又在寒风中走了十来分钟,最后穿过一片茂密的白桦林。招待所院内的看家狗狂吠,何洛头皮发硬,很后悔自己异想天开,非说最后一道大题就是变形的追击问题,居然歪打正着蒙对了,据说该题是瓶颈,正确率不超过0.5%。
  老天爱笨小孩。她叹气,天知道她只懂得鸡兔同笼、抽屉原理、追击问题等等小学奥赛的常见知识。既来之,则安之。   
  何洛有些形单影只。开幕式时,她坐在大厅最后面,前面三五排都是省实验的获奖者。他们学校刚刚派了一辆面包车来,不由何洛不羡慕。本以为特等奖会有五六个,原来全省只有三人,另外两名都是省实验的。当念到何洛的名字,众人都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是谁啊?没听说过。”
  “市教委许老师的竞赛班上有这个人么?什么,没有?那么是柳老师的学生么?”
  前面一个女生笑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要我说,如果不是章远这次骨折要用左手答卷,他肯定也是特等奖。”
  男孩举起吊着绷带的手臂晃了晃:“我也有优势的,随身自带三角板。”瘦瘦的背影,声音里带着笑。
  真是乐观的人。何洛忍不住微笑。   
  细微的笑声从身后传来,如此渺小,似乎只有一个嘴角上翘的弧度,更深的笑意还都藏在喉咙里。章远抬起胳膊,佯装整理纱布,余光瞟到身后的女孩,白色和墨绿色相间的校服,是哪个学校?三中?六中?省大附中?似乎,是四中吧。她,莫非就是那个叫做何洛的女孩子?
  章远忍不住再次回头。女生低头写着什么,只看到青黑色浓密的齐耳短发垂过来,遮住半张脸。真是认真,连台上无聊的训话都要做笔记,难怪会得特等奖。对于这样一丝不苟的人,章远向来只是尊重,从来不会钦佩。   
  那女孩子在表彰会中不断看表,袖子摩擦的沙沙声,焦急的叹气声,声声入耳。章远也不喜欢这样的会,不知道打了多少哈欠之后,报告总算结束。那女孩子脚底安弹簧一样飞奔出去。同学领了特等奖纪念品,一只保温杯,说:“奇怪,那个叫何洛的没有领,莫非她没有来?”
  “数学天才多是怪才。”有人补充道。
  章远眼尖,看见那女孩坐过的椅子上扔了一张纸,拣起来,上面画着冰激凌、鸡腿、汉堡……简单的笔触,歪歪扭扭还写了一行字——“老爸,我好饿!!!!”。   
  是因为饿么?当面包车飞驶过女孩身边时,章远看见她捂着耳朵,鼻尖有一点红。冬天夜晚来的早,她的身影在参天的树木下更显单薄。
  “还有人自己走过来。”他说。
  “没办法,有的学校就一两个获奖者。”带队老师说,“市教委的人也真罗嗦,他们自己倒是有车,也不怕这些孩子赶不上。郊区车普遍收车早。”   
  “我们带她回城里吧。”这句话险些就从章远嘴里冒出来。然而女孩子已经被远远甩在后面,三步并作两步,蹦蹦跳跳,渐渐只是零丁的一线。
  心底有些说不出的感觉,是……悲悯?好像看到一只雪野里觅食的麻雀,跳着脚说:“好饿,好饿!”   
  再次听到她的名字是半年后,高中英语班任不断提起,隔壁班立志要做外交官的女孩。有时在走廊里看到,章远想着要不要问一句,“那天你到底有没有赶上车?”然而她永远和周围的女孩子说笑着,眼神无意中转过来时,必然不会在他这个方向上停留。某些时候,章远甚而觉得,何洛的目光是傲然的,不屑于停留在某个人身上。
  你和她很熟么?问半年前的事情,何须如此热络?   
  一定是个傲气、难以相处的女生。潜意识里,章远如此给她定位。   
  然而此时,她就坐在自己身后,细细簌簌地拆着口袋,还念念有词,似乎是在数数。数什么?她拿的难道不是一袋子饼干么,怎么像幼儿园小孩一样?真想挫挫她的威风,或者,是逗逗她……
  章远笑了,懒洋洋支起身子,向后靠过去,“同学,请你小声一点,很打扰别人的。”   
  她竟然,一下子就憋红了脸。   
  站在讲台上,她的表现让他大跌眼镜。这就是当初勇夺特等奖的何洛么?捏着粉笔,在手指间碾来碾去,微撅的嘴唇,似乎已经能看到鼻尖上的汗珠了。章远忽然想起那张俏皮的画,还有那一句“老爸,我好饿。”   
  帮帮她吧,暗自无奈地叹气,摇头。
  一瞬间,一生都改变。   
  搬去大学宿舍前,章远整理奖状证书,发现了小学至初中历次竞赛的获奖者名单。摊开,忍不住笑,原来何洛获过的大奖,只这一个。
  冥冥中,是否要感谢上天的安排?
  分开才几天,已经忍不及想到她身边。为什么很多影视和文学作品里说遥远的距离会让人疏远,会让感情变淡?章远不懂。
  怎么会?
  或者那是别人,但是自己和何洛,命运的齿轮紧密地咬合在一起。
  章远信心十足。
  起风了,望着南行的雁,愿候鸟,带去所有思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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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WQ_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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