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语者:在寂与寞的川流上
第一章
男性的手,抚过肩膀,慢慢滑下背脊,温暖掌心摩挲肌肤,带起阵阵酥麻。
阳刚紧实的身躯压下来,突如其来的重量令胸口窒住,喘不过气。
我想看清这是谁,想挣脱这沉重,却舍不得这温暖。犹豫里伸出手,试图触摸,试图接近……他却骤然离开,重重将我推了出去。我失去重心,轻飘飘浮在半空,无处着落。
被推开的一刻,我惊慌、难堪又愤怒。
恍惚间看清他的脸——“穆彦!”
一场噩梦。
我睁大眼睛,张开嘴深呼吸。
光线钻过窗帘缝隙,映上天花板,远处汽车声高一声低一声传来,天已经亮了。
从床上坐起来,魂不守舍,三魂七魄有一半还在梦里。
初夏天气已热起来,睡得一身汗,我昏沉沉走进浴室。
冲完凉一边往脸上涂抹层层的护肤品,一边走到沙发边,伸脚推了推睡得四爪朝天的虎斑猫,在它柔滑皮毛上揩干脚上的水。
“威震天,起床。”
威震天伸腰打个呵欠,继续睡,不理我。
冰箱里周五买的面包已经硬得不能吃,自从方云晓那重色轻友的女人抛下我,和男友搬出去同居后,这屋里已经很久没出现冒热气的早餐了。
听见开冰箱门的声音,威震天终于踱过来,哼哼着提醒我它的饭点儿到了。
伺候好它老人家,我匆忙出门。
要命的星期一,雨下得淅淅沥沥,等了很久才抢到出租车,一路心急火燎赶到公司楼下,顾不得OL形象,跳下车拔足飞奔。
刚跑上台阶,身后唰一声有车停下,差点把地上的积水溅到我身上。
回头看见那部黑色A8不声不响停稳,副驾上下来的美女从头到脚妩媚精致,像个芭比娃娃。
“安澜,早!”她对我扬脸一笑。
“早啊,孟绮。”我也灿笑。
我们并肩走向电梯,她夸我的裙子漂亮,我赞她的发型好看,亲密融洽就像最好的朋友。
电梯从负二层升上来,里边已站了不少人。
人丛里,我一眼就看见了穆彦。
在任何地方,他都是闪闪醒目的存在。
孟绮和他说早安,他有风度地点了下头,笑容仅限于礼节,目光掠过我没有停留。
我站到一旁,挨着冰凉的电梯壁,一言不发。
电梯徐徐上升,心脏随着楼层数字一下下跳动,昨夜梦境浮出,在这密闭狭窄的空间里,无论看向哪里,眼角余光都不可避免地扫到他。
扫到他光亮如镜的鞋尖、菱形袖扣、领带上交织的斜纹。
我感觉到被注视的压迫感,抬起眼,恰与穆彦视线相撞——他在看我。
心里格的一下,我想着,这时候出于下级对上级的礼貌,应该笑一下的。
微笑还未匆促展开,他已经开口:“安澜,例会后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好的。”
不单我错愕,孟绮也露出诧异表情。
穆彦却笑了笑,显然他今天心情不错,否则很难一大早就在他脸上看见笑容。
灯光将他睫毛的阴影延伸到眼窝,不笑的时候,他有张线条锐利的脸,但即使锋芒咄咄的眼神也难掩盖这张脸本身的好看。
电梯逐层有人下,过20层后只剩我、穆彦和孟绮三个人,在这忐忑的安静里,电梯终于停在了25层。
我迈出去,下雨天进进出出的人将电梯口踩得湿答答的,细高跟鞋一下子踩滑了……仓促间无意识地抓住身旁的穆彦,重心不稳地靠在了他身上。
穆彦扶住我,伸手挡住电梯门,一言不发,待我踉跄站稳才放开。
“安澜,小心点。”孟绮笑意微妙。
我向穆彦道了声谢,心里困窘地知道,这一绊,看上去太有预谋,像女下属勾引男上司早已用滥的招数。虽不是故意,却依然心虚——那个梦,在他扶住我的一刹浮现眼前,一簇看不见的火星乱溅起来。
穆彦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电梯门徐徐合上,他的笑脸在那条窄缝后隐去。他的笑容像一束阳光,照进来后倏忽一晃便消失。
电梯继续上升,抵达公司大楼的顶层。
独占着整个26层做独立办公区的,是穆彦管理的庞大营销系统。
看着亮起的数字26,我反应过来——今天是星期一,总部的新任命应该就在今天发布。从营销总监升任副总经理,真是一个好消息,难怪他心情不错。
好险,差一分钟迟到。
刚进入行政部办公区,就撞见了最不想撞见的人——我的顶头上司苏雯。
苏雯一向讨厌迟到,更讨厌打擦边球,有时她会一早守在前台,用冷冰冰的眼神看着我们赶着最后一两分钟冲进来,当时间一到,她就露出笑容,满意地清点迟到名单。
看她走过来,我有点不自在,低头装作忙碌。
她在我桌旁驻足,语声平板:“九点的经理例会要提前,我们部门例会推迟到十点,你通知其他人,上午不要安排外出。”
“知道了。”我点点头,抬眼看见她的背影,匆匆而又有点不同寻常的紧绷。
每周一的经理例会都是九点,雷打不动,今天却说提前就提前。
我忙叫行政助理把第一会议室准备好,刚开了电脑,连喝口水的工夫也没有,前台就说门禁系统有问题,紧接着网管又反馈故障,电话响个不停……大早上就这么多事,顿时头大。
忙碌中路过第一会议室,看见副总在主持会议,没见到总经理纪远尧的身影,好像也没看见穆彦和营销部门的人,我有点诧异。
这时走廊尽头一扇门推开,总经理秘书叶静从那间小会议室来出来,对我招了招手:“小安,给这里拿只杯子来。”
我想问什么杯子,叶静已掩上了门。
那是总经理室旁边的专用小会议室,纪远尧专用,其他会议室都是一色的玻璃墙,只有这间除外。既然叶静在那里,显然纪总也在。
琢磨着今天的反常,到茶水间找了个纸杯,敲开小会议的门。
门一开,就听见咳嗽声。
是纪远尧在低声咳嗽。
叶静接过杯子,倒进一包药粉样的东西,到饮水机那盛热水。
屋里除了纪总,还坐着穆彦和企划、市场、销售部门的三个经理。穆彦背对门口,坐姿倨傲,纹丝不动,其他人表情凝重。
纪总低着头,握拳挡在唇边,还在咳嗽。
看他咳成那个样子,我犹豫了下,小声问:“您需要润喉糖吗?我有罗汉果糖。”
屋里的人都抬眼朝我看来,穆彦也回头,扫来冷淡的一眼。
纪远尧咳了两下,温言回答:“不用,谢谢。”
他清削的脸颊面色苍白,嘴唇没有血色,银色细边眼镜后的一双眼睛虽然显得十分疲惫,仍然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压迫感,让我不敢久盯着他看。
隐约听说过纪总这段时间身体不是太好,没想到病得这样厉害,很难相信平日那么有力量的一个人,突然间如此憔悴,而且即使憔悴也还是温文尔雅。
他从叶静手里接过杯子,喝下褐色的药水,眉头皱了一下。
叶静的目光投向我,我意识到,这个时候该退出去了,杵在门口实在不知趣。
回到座位,我发了会儿呆,心里不安,总觉得今天公司的氛围透着古怪。
电脑屏幕上有个邮件窗口弹出,提示有总部发出的人事通知。
心不在焉地点开,扫了一眼,我猛然从椅子里坐直起来。
醒目的黑体字撞进眼里,语句简单,含义清晰。
我却懵了。
第一反应想着是不是消息发错,给别处分公司的通知误传到这里。
“任命程奕为副总经理。”
谁是程奕?
怎么会是程奕?
难道不是穆彦吗?
前前后后写的那些套话,我没看进去,只盯着电脑屏幕上陌生的名字,一头雾水。
三个月前,分管营销的副总经理调离,职位空缺出来,大家都很有数,这是高层在给少壮派腾出位置。公司太需要像纪远尧、穆彦这样的人,需要依靠他们的强悍进攻手段将这些年保守策略下进退两难的局面打破,将这巨兽一样的公司从泥潭里拖出来,驱使它抖擞振奋,摆脱束缚在身上的层层泥浆。
不到28岁的穆彦,毫无疑问将是接任副总的最佳人选。
论资历,他是和纪远尧一起筹建这分公司的元老;论才干,他在公司内部和业界都享有同样赞誉,挖他跳槽的猎头公司前仆后继;论实力,他虽然还在营销总监的位置上,却早已拥有副总经理的实际权限。
谁能想到,总部在这个时候,来了这样一条人事任命。
程奕,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一个毫无来由的陌生人,就这么从天而降。
这对公司意味着什么,我猜不到。
这对穆彦而言呢,我不敢猜。
电脑屏幕上的字盯久了,眼睛刺痛。
关了邮件窗口,我抓着鼠标,一下下无意识地点着,想起早上电梯里穆彦的表情,应该没有提前知道这消息,连他这当事人也被瞒得密不透风……无由地,感到一股寒冷从脚底爬起,我端起杯子,却忘了还没倒上咖啡,嘴里什么都没喝到,却还是涌起一股涩味。
会议室没多久就散了会,苏雯回来时,依然步履匆匆,紧绷的脸上显出刻意的平静。
部门例会上,不知苏雯会怎样向我们传达这个消息。
喉咙里干涩得厉害,我拿起杯子,抬头却看见穆彦。
他独自从那间小会议室出来,穿过走廊,朝中央办公大厅的旋梯走去。
他步伐沉稳,姿态风度一如既往的无可挑剔。
我想,不仅我在看他,也许这办公大厅里的每个人都在玩味他的背影。
例会开得很安静,和往常一样刻板的表面下弥漫着刺探的味道。
大家都在看苏雯的脸色,猜她会不会透露一点内幕或表露什么立场。
但苏雯从头到尾没有提起这件事,临到散会,才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新调任的程总今天下午的航班到。安澜,你来安排酒店和晚上接风的饭局,把程总的办公室也尽快准备好。”
我怔了下:“那接机是我们去,还是让……”
“你去吧,营销那边去不去人,你问穆总。”苏雯若无其事道,“我就不去了,下午和纪总还有个会。”
她这么干脆地缩了头,把我推出去。
关于程奕是何许人也,苏雯只字未提,或许她自己也一团迷雾。
会后,我找到总部人力资源部门,那边能给我的只有程奕的电话号码,除此之外什么资料都是“对不起,暂时没有”,连照片也没有,真是史无前例的怪事……出尽各方法宝也只打听到,他是总裁邱先生亲自招进来的,海归背景,职业履历不详。
不管是何方神圣,空降之后等待他的日子,未必阳光灿烂。
在这里,穆彦按职位排不到前三把交椅,但即使副总也要让他三分。他一手建立的营销团队是公司的王牌,在那支特殊的团队中,他说一不二。如果不是他太年轻,也许早该坐上副总的位置,毕竟是他和纪远尧一起打下这片江山。最初他们两条“拓荒牛”被遣来这里,并不被人看好,如今风水轮流转,这间分公司已是集团旗下风头最盛的一支劲旅,业绩远远超过总部预期。
穆彦和纪远尧,一个攻城掠地,一个运筹帷幄;一个锋芒毕露,一个长袖善舞,在我们看来,这两人不仅是上下级,更是兄弟般的关系。
现在总部毫无预兆地要将纪远尧的一条“臂膀”切下,装上一条来历不明的“新肢”,这会带来什么后果?斯文温和的纪远尧会是这样好相与的人吗?
下了一早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阳光从云层穿透出来,照着落地玻璃窗上的水珠,闪闪发亮。从25层的落地窗向外看去,水泥丛林高低错落地刺向天空,蜿蜒的道路像河流将城市划成一个个孤岛,无数的人,无数的车,川流不息,从一个孤岛涌向另一个孤岛。
我向下俯视,目眩心悸,恐高症使脚下产生摇晃幻觉。
这钢筋水泥筑起的摩天堡垒,似乎并不那么坚固。
第二章
26层整个办公区除了格外平静以外,和往日没什么不一样。
即使发生了今天的变故,预感到风浪将至,略微不安的气氛依然动摇不了这里的笃稳。营销系统的三个部门井然有序,每个人都埋头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忙碌,迎面过来的人朝我一脸灿笑。这里的氛围和25层有着微妙差别,少了几分拘谨,多了随意与张扬——穆彦不喜欢看到死气沉沉的面貌,喜欢看到微笑。
营销总监办公室空着,不知人去了哪里,看来穆彦已忘了早上叫我会后来找他的事。
他的助理却拉住我,抱怨行政部在一些不着痛痒的琐事上配合不够。
我听得头疼,部门与部门间的协调说着轻松,却总有鸡毛蒜皮扯不完。
站在助理的办公桌旁,和她说着话,我的目光不自觉飘移。
隔一道巴西木排成的绿植屏风,后面的营销总监办公室拉起了一半百叶帘,空落落的转椅朝向一侧,桌面堆积如山,却并不显得凌乱。从里面往外看,对这个座位上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那时候他也是这样不经意地审视我,看我笨拙忙乱,看我走神发呆……
这曾是我的第一张办公桌,是个能照见上午阳光、能俯瞰夜色街景的小小角落。
当初就在一墙之隔的会议室里,我接受穆彦的面试。
那时的穆彦比现在还要盛气凌人。
作为应届毕业生,我本来没有资格应聘企划助理,那个平平常常的岗位也要求两年以上工作经历。幸运的是,我在4A广告公司的实习经历让人力资源部门开了绿灯,破例给了笔试机会,考试结果令人满意,初次面试也给HR留下了不错印象。
我信心满满地来过最后一关,接受营销总监的面试,却受到出乎意料的刁难。
穆彦看了我在实习中做过的方案、文案,听了我对应聘岗位的见解,只给了四个字的评价:纸上谈兵。他毫不掩饰对新人的看低,直言说,他不喜欢经验为零的应届毕业生,要想进入他的团队,必须从最基础的助理做起,再到一线销售,一步步接受锻炼。
薪水不会一来就优厚,工作量却是同类职位的两倍。
我咬牙答应了。
当时其实已经得到另一家广告公司的设计师职位,薪水和起点比这里高出不少。同学都以为我是向往这个公司光鲜的名头,宁肯放弃设计专业,宁肯降到最低起点,也非要削尖脑袋挤进来。
真正的原因是,我想成为穆彦这样的人。
那个时候,他在我眼中就是精英的代名词,是我向往的高山。
这份助理的工作,一做就是半年多。
美其名曰助理,其实是杂工,七零八落的琐事,基本上什么都要做,没有份内份外的差别。
穆彦是个工作狂,忙起来加班到凌晨三点,我也跟着加班到三点;他半年不休假,我也彻底忘记周末的概念。
手机24小时开机,日志簿每天记得密密麻麻,办公桌上的即时贴一张叠一张;永远觉得睡不够,早上起床好比一次酷刑……然而一旦投入到工作中,又像打了鸡血,什么牢骚都忘记了,完成一个小任务就雀跃不已,得到上司一个鼓励的微笑就再无怨言。
我以为助理这份工作做得不错,正打算用心做下去,却被穆彦不置可否地调去做销售。
那是最挣扎苦闷的一段时间。
从一开始的茫然,然后磕磕绊绊,最后狼狈不堪,几次动了放弃的念头,只为不肯认输,强顶着心力交瘁的压力一天天磨日子,磨到崩溃,我终于承认了选择这条职业道路的错误。
我提出辞职,却得到一个调去行政部的选择。
究竟为什么下不了离开的决心,为什么愿意做一份毫无兴趣的工作,现在已经忘了,总之是留在了公司,做着和最初梦想越来越远的工作,一丝不苟,按部就班,半年后小升一级做了主管。
而我从前的竞争对手孟绮,就要升到销售部副经理了。
好友方云晓说:“你这是稳打稳扎,一步步走自己的路,这样的工作也不错。”
她真好心,不惮以阿Q的精神胜利法安慰我。
不过我也慢慢同意这份工作是不错的,至少平平稳稳,薪水可供我与威震天有鱼有肉地生活,有闲钱买漂亮衣服,有假期短途旅游,也就是一个小白领的幸福生活了吧。
午休时间,我端着杯子去茶水间,碰见人事部几个同事聚在一处低声说笑。看见我进来,他们同时缄口,若无其事地冲我笑。
我也笑笑,寒暄两句,倒好茶离开。
在他们眼里,我曾是穆彦的助理,从营销部出来的人,似乎就打上了某种标记。
好笑的是,穆彦却根本不这么看。
回到电脑前,上网看了会儿娱乐八卦,心不在焉,通风良好的室内依然让人气闷。
我决定去爬楼梯,消食减肥。
公司设于这栋楼25、26两层,将内部打通,办公大厅中央加了设计感十足的直达转梯,原本的消防楼梯也就没人走了。午休时用来运动减肥,不怕被人看见笑话。
我下到20层,一口气爬上来,累得够呛。
还差一层,平时都只到25层,今天索性爬到顶吧。
默念着每上一级台阶能燃烧的卡路里数,我咬牙坚持,转过楼梯转角,不经意瞥见通向天台的那扇门没有锁。
这楼每两层之间有个小天台,公司出于安全考虑,把25、26楼道间小天台的门锁上了——这门是什么时候被人打开的,门锁也不知去向,我明明记得当时把钥匙收起来了。
我也没多想,随手就推开门,想着检查一下。
明晃晃的阳光扑面而来,我眯起眼睛,在光晕里看见了穆彦。
正午阳光照着他雪白衬衣,白得出奇耀眼。
他一个人站在天台边上,动也不动地靠着栏杆,手里夹了支烟,面朝漂浮着薄薄云絮的灰蓝天空,低头看着远近起伏的水泥森林,头发被风吹得扬起几丝。
他没觉察有人推开了门。
我怔在门口,不知要不要出声。
夹在他指间的烟只燃了一半,烟灰长长还未坠下。
他抬起夹烟的手,没有吸,只将烟灰漫不经心弹落,落在栏杆旁一只咖啡杯里。
以前很少见他抽烟,我记得,他反感在工作场合抽烟。
早上遇见他,还神采飞扬,几个小时后的背影却如此寥落孤单。
我屏息,带上门,轻手轻脚地下楼。
回到办公桌前,呼出一口气,心却怦怦乱跳起来,仿佛窥见一段隐秘。
他一定不知会被人发现,才能无所顾忌,将无遮无挡的背影暴露,连同他的失意。
也许这天台,是他自以为的隐秘角落。
眼前仿佛还停留着一片白,他的衬衣映着阳光,那一片白,熠熠灼人。
分明一切无可挑剔,营销部门业绩骄人,从未听说高层对穆彦有任何不满……为什么会发生毫无理由的打压?是因为穆彦做错了什么,还是高层另有深意?
不知是因为疲倦还是什么,一下午做事总不能集中精神,心绪浮躁。
不知不觉忙到三点,电话不停地响,烦起来顾不了维持柔和声线,又一次焦头烂额接起电话,
那边静了下,传来平稳语声:“我是穆彦。”
我一怔。
他问:“你没到我办公室来?”
“上午例会后来过,你出去了。”我调匀呼吸。
他嗯了声,没说找我什么事,却问起晚上接待程奕的安排。
我告诉他酒店和接机都安排好了,在酒店的湘菜酒楼里预留了包厢,具体哪些人参与饭局,看他的意思。
电话里,穆彦笑了下,“既然是接风,该去的都去吧。”
他又漫不经意地说,“等会儿我和你一起去机场接人。”
“你要去?”我脱口而出。
“嗯。”他的声音听不去什么情绪,电话嗒一下挂断。
去接程奕时,穆彦自己开车,车上只有我和他。
一路安静无话,穆彦专注开车,相安无事开出市区,上了机场高速。
我闭起眼睛假装睡觉。
车却停了。
今天很不走运,高速路上塞起长长车龙,估计前面有突发交通状况。
我算着时间,离程奕的航班抵达还有40多分钟,高速路一旦封上,说不准几时能通,我们堵在这里动弹不得,恐怕程某人今天要被晾在机场了。
我心虚地打电话告诉苏雯,饭局要延迟,她在电话里冲我发火,怪我不提早出发。
大概是她声音不低,传出手机被穆彦听见,他侧头笑,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我横了他一眼。
他一手搭着方向盘,一手支着车窗,勾着唇角,将我的白眼收下。
好容易等苏雯挂了线,我叹口气,遇上高速路大塞车,也只能先发条短信给程奕,以免他落地之后看不到人。
“鞍前马后的工作还适应吧?”穆彦不咸不淡地问。
“还好。”我假装听不出他的揶揄。
他笑:“以前不是很烦跑腿打杂吗,现在不烦了?”
我咧咧嘴:“干一行,爱一行。”
“哦?”他淡淡看我一眼。
我闭上嘴,不想多说这个话题。
他也不出声,手指在方向盘上叩了叩,无聊时的小动作一如以往。
车里安静得让人心慌。
“早上你找我?”我岔开了话。
他点头。
我有种古怪的预感,忐忑等待下文。
“你学的设计,为什么一开始就转行想做企划?”
怎么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我愣了愣:“没什么特别原因,就是心血来潮,那时候觉得新鲜,喜欢有挑战性的事……以前,你不是问过这问题吗?”
他笑笑:“现在还是这样想?”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转过头看我,“把你调去行政部,一直觉得委屈是吧?”
“怎么会呢?”我否认。
“以前没这么口是心非,现在学精了。”他的嘲讽很直接,听起来高高在上,好像只有他的营销部门高人一等。
这让我气恼:“没觉得委屈,都是工作,又没有高下之分。”
他一笑:“我的意思是,你的才能可以发挥得更好。”
听到“才能“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我要回味一下,才能确定不是讽刺。
“穆总对我在行政部的工作不满意吗?”我脱口问。
“没有不满意。”他看着前方,平淡地说,“我在想,要不要调你回来。”
我僵在座位上。
他将车窗滑下,傍晚的风,已经褪了热,CD里放着一支懒洋洋的曲子,低哑女声哼唱着琐碎缠绵的歌。歌声一直飘着,车里却陡然静了。
起初灰头土脸地放弃,在行政岗位上终于适应过来,打算将这份平稳细碎的工作认真做下去时,他却突然抛来这么一句话。
他曾经说过,没有整体观、个性清高的人不适合待在他的团队,像我这种脾气,最好及早转行。那些话我还清楚记得,现在想起来,不是不忿然。
当我在销售部最不如意的时候,处处被孟绮打压,吃了暗亏也无处申诉,穆彦对这一切很清楚,却只是冷冷旁观。他喜欢这样的弱肉强食,只有强者才有资格跟随他的脚步。当我提出辞职时,他不理会我提出的种种不公平,却把一切归咎于我的性格问题。
车里不知何时变得窒闷,我深呼吸,“你不是说过,我不适合吗?”
“你又不是没长进。”他说得轻描淡写。
若是以前的脾气,我会被激得尖刺倒竖,现在则习惯了沉默。
穆彦并不在乎我是否回答,悠然看着车窗外:“安澜,你想过自己真正愿意做什么吗?”
他的语声变得柔和,这柔和却比咄咄逼人更能拆掉我的防御。
我可以克制怒气,却克制不了委屈,赌气的话脱口而出:“我愿意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司需要我做什么……选择的余地只属于少数人,像我这样的普通人,只需要接受,被放到哪里从来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话说出去,覆水难收,我等着接受后果。
穆彦支起手肘,斜靠车窗,看着前方长长车龙,只是沉默。
“能接受不公平表示你开始成熟。”他摇头笑,像在对我说,又像自言自语:“我不能给你完全公平的环境,因为我也没有。”
想起他现在的处境,我有些后悔说了那句话。
手机滴嘟一声,有短信进来。
是程奕,他回复了:“已到达,在C3出口等候。”
句号后面是个两点一弯的笑脸符号。
路上足足堵了一个小时,赶到机场天都黑了。
我跟着穆彦走进大厅,一边拨程奕的手机,响了好多声才接通,那边听上去像刚睡醒,带点懵懂的平常男声。
我连忙道歉迟到,问他在那儿。
他反问我的位置。
我看了看四周,刚描述两句,就听他问,“你是不是长头发,穿白色衬衣、灰色裙子、蓝色腰带……”
“是,是我,您在哪儿?”
“Hi,我是程奕!”
背后突然冒出的声音吓我一大跳。
转身只见一个瘦瘦高高,皮肤晒成铜色,穿黑色运动衫,扣棒球帽,拖着巨大行李箱的男人站在我跟前,一笑露出灿亮整齐的白牙:“刚才坐着睡着了,没听见电话,对不起。”
我还没有从错愕里回过神,穆彦已微笑伸出手给程奕,报上自己的名字。
两人热情得像是失散多年的手足重逢。
握在一起的两只手横过我眼前,一黑一白,黑的是程奕,白的是穆彦。
穆彦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袖口一丝不苟。
程奕的手……让我想起大学里刚刚打完篮球的哥们儿总用脏爪子嘻嘻哈哈拍我。
我看着这两个人,竟忘了向新副总做自我介绍,还是穆彦将我的名字告诉了程奕。
程奕笑嘻嘻把大手伸给我,用力一握。
到车上,程奕径自坐到副驾,让我坐后面。
两个男人一路谈笑风生,话题从今天天气、沿途所见、近期球赛,一直聊到哪家航空公司的空姐形象气质最好。
听得我啼笑皆非,从来不知道穆彦还有这么……这么难以形容的一面。
我在后面默不作声,努力把自己变成块背景板。
“公司的女职员都像安小姐这么文静吗?”程奕出其不意冒出这么一句。
穆彦静了一下,大笑起来。
我很无奈:“程总……你们的话题,我没有发言权。”
“为什么?”他大幅度转过身来。
“我没怎么注意空姐,只注意哪家提供的机上零食好吃一点。”
“都很难吃。”穆彦笑着接话,“你还是自备零食比较好。”
“哦,对,我有这个。”程奕像被这话提醒了,竟从包里翻出一包巧克力豆,很开心地递给我,好像在哄小朋友。
我窘然接过,只好说谢谢。
第三章
湘菜餐厅的包厢里,所有人都在挨着饿等候。
营销部门几个经理主管都来了,孟绮也在,苏雯也出乎意料地来了。
穆彦在前,替程奕推开门,程奕却没有迈步。
两人在门口停步对视,也只一两秒,程奕把我让到前面,笑着一伸手,“Lady First.”
他说着摘下棒球帽,露出剪得短而精干的头发。
灯光下我才仔细看了看他的样子,单眼皮,上扬眉毛,轮廓鲜明,很明显的南方人特征,虽然刚下飞机有点疲倦,还是显得活力充沛——只是皮肤实在太黑了,少见这种亮铜似的肤色,并不像方云晓男友那种出身农家,劳作晒出的黑,程奕黑得很阳光。
一屋子的人个个衣冠鲜亮,唯独程奕这一身打扮,让进来上菜的服务生都多看了两眼。他自己笑着说:“我以为下了飞机就直奔酒店,早知道要见这么多美女,就先做个美白面膜。”
大家都笑。
穆彦扯下领带,闲闲挽起袖口,招呼大家随意。
有了他这声招呼,在座的男同事才纷纷摘下领带,有说有笑。
营销这群人私下里玩起来是有名的OPEN,要多疯狂就能有多疯狂,穆彦也绝对是个能玩的人,但只要他没说话,就没人放肆。
苏雯不只一次试着从我这里了解,穆彦带领团队究竟有什么法门。以他锋芒毕露的个性,年纪又轻,凭什么把这群自视甚高的人镇得服服帖帖。
没有在他的团队中待过的人,很难理解这不合逻辑的现象。
席间谈笑风生,营销部里个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一杯接一杯的酒,直把程奕喝得应接不暇,眼看脸色黑里透红,上了几分醉意。孟绮和苏雯坐在他左右,跟他喝得最多,大概没想到程奕喝酒这么痛快,渐渐也有点喝高了。
穆彦今天很低调,喝酒也少,我坐在他身边,心思不在吃喝上。
酒到酣处,人趁酒兴,话就多了起来。
孟绮不知对程奕说了什么,我还没听清,一桌人已哄然大笑起来。
程奕居然低下头,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大家笑成一片。
穆彦靠了椅背,懒洋洋笑着。
发觉我在看他,穆彦侧了侧身,低声说:“都跟程总喝过了,你还稳着?”
难怪老觉得苏雯在拿眼色看我,自顾出神,忘了这茬,桌上酒已过了一巡。
给上司敬酒最无聊,但这些敷衍话,不得不端出十二分真诚去说。
程奕正被市场部一个女主管劝着又喝了一杯,见我又端了杯子起身,顿时露出惊恐表情。
“不行啊,穆彦你不能这样!”他已经跟老熟人似的直叫穆彦名字了,“这胭脂军团太厉害了,爱将一个接一个出马,看着我要阵亡了,也不伸个援手!”
“胭脂军团?!”孟绮第一个嗔怪起来,一桌子女人纷纷不满这个名号。
我有些尴尬,已经举杯站起,就不能讪讪坐下。
程奕想赖掉,孟绮又□来抢风头,转眼把我晾在一边。
“胭脂军团的帐,先放一边好不好?”我笑着开口:“营销部门强将如云,行政部虽然人少,诚意可不少,程总一定不会厚此薄彼吧。”
程奕使劲睁大细狭的眼睛,“你是行政部的?不是穆总手下吗……”
哄笑声里,穆彦心安理得,靠着椅背说:“程总看走眼了,罚不罚酒,大家说吧。”
苏雯笑着站起,亲自给程奕斟酒,又给穆彦添上酒,“安澜是行政部主管,负责后勤行政,工作很细心,程总有什么需要安排,就跟安澜说一声。”
程奕定睛看我,笑着认了罚,先喝下一杯,再给自己斟满,与我干杯。
连着两杯酒,使他脸上更红。
穆彦像是要试探他的酒量,又或是酒桌上要给他个下马威,毫无点到即止的意思。
要说孟绮她们只是耍耍花枪,今晚销售部经理康杰与企划部经理徐青都在,这才是两个酒量深不可测的强人。起初低调,不露声色,现在才是出击的时候。程奕也不含糊,喝过这一轮便直接找上穆彦,看样子这几个男人要在杯盏间恶斗一番。
我理解不了雄性生物的思维,不知男人为什么喜欢酒局上过招,摆明了损人不利己,喝翻了别人自己也不会好受。
尤其穆彦,我知道,他的酒量并不如表面气定神闲所示的厉害。
他从来不像程奕这样满面通红,喝得再多外表看也若无其事,其实是在硬撑。
男人们斗酒,少不了女人在侧推波助澜。
孟绮明挡实劝,周旋其间,看上去是帮穆彦的,偶尔又给程奕解解围,娇笑倩兮,席间风头无双,相信给程奕留下足够深刻印象。不到一个晚上,看他俩说笑往来,已经比其他人都熟稔自如,这是美女无可替代的魅力。
苏雯几次给我暗示,她自己不好拉下身段,也不甘行政部在新副总面前太示弱,有心让我与孟绮抢一枪风头。我厚着脸皮,假装迟钝不懂。
今晚这么喝下去,总要有人被扛着回去,酒局上的胭脂炮灰,让别人去当吧。
我不想那么难看,不想在穆彦面前那么难看。
穆彦与程奕喝到酣处,俨然莫逆老友,一杯接一杯地喝……我看他目光越喝越亮,就知道离醉不远,果然孟绮顶上来时,穆彦起身出去了。
再回来时,看他脸色不佳,应该是吐过。
我向服务生要了热茶,给他杯子里也倒上。
穆彦端起来就喝。
我忙说,“烫!”
他顿住,目光低斜了看我,似醉非醉。
我转过脸,耳根热乎乎,酒意仿佛也上来了。
桌上陆续有人喝倒,以孟绮的酒量也没撑到散场,总是越高调的人倒下越快。
程奕醉酒的样子很有趣,说话大着舌头,中英文夹在一起,半真半假的醉话里,却没一句失格。苏雯和我安排善后,先让人把程奕送回了酒店房间,剩下喝醉的一一打包给清醒的人送走。
我去签单结账。
回来时转过走廊,看见穆彦撑了栏杆,一个人在那里抽烟。
“穆总?”我站在他两步之外,没有走近,“你没事吧?”
他转过身,身体一晃。
我忙要扶他,他靠上背后的墙,摇了摇头,“没事,我等康杰送了程总,开我的车回去。”
我打量他,“真的没事?”
他笑笑,“我没醉。”
他是不肯在人前示弱的,被我看到这个样子,或许已难堪了。
“到那边坐一下吧?”我看了看走廊尽头休息区的沙发,不忍他就这么站着。
“不用管我,你去看看那几个喝醉的女生,让人都送到家。”
他虽嘴硬,总算还是走过去坐下。
我找服务生要了杯温水,回来见他疲惫地揉着额头。
水杯递到手里,他没抬头,只说:“谢谢。”
有个服务生远远站在旁边,见怪不怪地侧过脸。
他缓过来了些,抬起目光,有些疲倦朦胧。
“安澜,你坐下。”他示意身旁座位。
“怎么?”我疑惑未动。
“车上的话,我还没说完。”他看着我,仰头靠上沙发,“我是说真的,你回企划部吧,回来再和我一起做事。”
我怔怔看他。
他目光平静:“我想要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信任,这两个字像振翅盘旋的美丽蜂鸟,在我耳边嗡嗡飞舞。
康杰和穆彦一起走后,我和苏雯一一善后,把该送的都送走。
程奕彻底喝高了,醉得很爽快。
穆彦看来没事儿,但他以众敌寡,胜之不武,这面子赢得没意义。
一番杯中混战,在我看来,倒是程奕稍占上风。
苏雯说她也喝得不少,让我开她的车,送她回家。
车开出去,我把滑下的车窗升起,免得她酒后着凉,她却说:“别关,我透透气。”
她从包里摸出烟盒,问我要不要,我摇头。
瞅着她脸色,感觉到今晚她对我的不满,也许是嫌我不为她争脸。
苏雯吸了口烟:“你对营销部还是很有感情吧。”
我只好说:“待过的部门嘛。”
她点头:“第一个上司对自己的影响很大,你很幸运,安澜。”
我摸不清她到底想说什么呢。
苏雯没再说话,直到烟抽完,才淡淡说:“行政部有行政部的不同,做事要更谨慎。”
我咬着唇,听出了弦外之音。
这是提点,也算是警告,暗示我作为行政部主管,对眼下微妙局面保持局外中立最好。
回想刚才饭局上的言谈举动,我以为不会有人注意到什么,却一切都被人看在眼里。
苏雯不是个好相处的上司。
行政部里大概没人真正喜欢她,另一个主管熬了两年多,勤勉踏实,迟迟不给升职,一直被苏雯压着。女上司典型的小心眼和坏脾气,在苏雯身上很显著。
抛开这些,不得不承认她是非常敬业的一个人,工作拼命,谨小慎微,格外敏感。
有时看着她,我就想,再过七八年,我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
回想穆彦的话,心里熄灭很久的念头,又灼热起来。
——什么是我真正想做的、想长久做下去,并能获得成就感的工作?是现在这份细细碎碎,永无新意,却又磨练耐性心眼的工作吗?
最初的目标,最初的热血,依稀又回到眼前。
“安澜。”苏雯叫我名字,语气和缓,“有件事,我本来想下午找你谈的。”
“什么事?”
“叶静辞职了。”
“啊?”
意外消息一桩接一桩,今天是个什么日子。
叶静是公司最早的员工之一,层级上是行政部主管,但作为总经理秘书,和高层关系近,份量特殊,上上下下都对她另眼看待,苏雯也对她客气三分。
“有点意外吧。”苏雯笑笑,“是好事,叶静要当妈妈了。”
“这样啊……”我松了口气,“那真好,真要恭喜她!”
苏雯笑着叹口气:“是啊,叶静也不容易,以前被工作耽误,两次有孩子没敢要。家里老公和婆婆都催急了,这回是铁了心要回家生小孩去,生怕有闪失,说什么也不肯留。”
想起叶静平时在公司总是八面玲珑、风风火火的样子,我有点不是滋味。
“我结婚早,小孩生得也早,要是捱到她这时候,也进退两难呢。”苏雯好像触动了心事,也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一反常态对我絮叨起来,“生个小孩一耽误就是一年,工作摆在那里,总要有人做,就算到时回来,也什么都不一样了。反正一年混过一年,以后你就知道了。”
难得她跟我说这些,不像上司说给下属听的,更像闺蜜间的唠叨。
但苏雯话锋紧跟着一转。
“叶静下周就交接工作,目前还没有合适的人接手,纪总身边不能没有做事的人。他的意思,是从公司内部调人先顶一下,招新人进来需要个过渡期。目前我们考虑了几个人选,比较之下,你做过穆总的助理,上手起来应该很快,销售和行政两个系统你都熟悉,这是个难得的优势。”
纪总的秘书?
这不是太夸张了吗,总经理秘书,我怎么做得来?
我一走神差点在路口开错道。
苏雯皱眉,好像明白我在想什么,“你不用觉得有压力,谁都是一步步学起来的。这对你是个很好的机会,做纪总的秘书,能学到很多东西,起点可是不一样了,比起在下面慢慢熬,这是一条绝对的捷径,不是谁都有机会走。”
她说得对。
我一直羡慕叶静,将她视作典范。
她温婉干练,心细如发,做起事情来有条不紊,也只有像她那样的人,才能在纪远尧身边做事——而我怎么能够,毫无准备,没有经验,哪有本事坐上这个职位?
这样的机会,好是好,落到头上却足可以将我压懵。
我机械地开着车,慢慢减速,前面已到苏雯家楼下。
她转头看我:“当然,公司也尊重你个人的意愿,并不是非你不可,人事部也推荐了人……机会能不能把握,要看你自己了。”
我脑子里一团浆糊,只能点了点头。
苏雯深深看我:“从工作角度,我希望这个岗位还是由行政部的人顶上去;从个人感情来说,我也希望你发展得好。”
我听懂她言下之意,苏雯与人事部经理明争暗斗已久,谁都想在纪总身边安置个自己带出来的人。也许不从外面招人,也是苏雯的主意,她不喜欢难于掌握的人,招一个特别优秀的进来,对她是威胁——行政部里要挑个听话的,能干活的,好像只有我了。
大好机会,没有落到最能干的人头上,平白便宜了我。
“可是我没有做过文秘。”我惴惴看苏雯。
“学啊。”苏雯不以为然,“其他人也没做过,相对来说,你做过穆总的助理,做过一线销售,待人接物没有问题,在行政部也呆了这么久,对各部门的人事状况都熟悉,条件相对是最合适的。”
换句话说,我是万金油,哪里都抹过一点,最能凑合。
我有点懵,一天之内,两个变故砸到头上,死水微澜的日子过了这么久,意想不到的转机却说来就来——这一切是好是坏,我无所适从。
回到家已经凌晨一点多,累得不想动,却没有睡意。
抱着威震天在沙发上发呆,看窗外万家灯火早已熄灭,只有几盏零星孤灯还高高低低亮着,不知是谁和我一样,在这个夜晚无眠。
穆彦的影子在脑海里晃来晃去。
在凌乱的大挎包里胡乱翻找手机,终于翻到,我又气馁,颓然丢开——方云晓此刻已在男友身边睡熟了,再好的朋友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把她从床上抓起来诉苦到天亮。
手机屏幕却闪了下,有一条未读短信提示。
打开手机,发信人栏里跳出两个字——穆彦。
短信就三个字:“到家了?”
是半小时前发的。
我深呼吸,告诉自己淡定点,不要这岁数了还动不动小鹿乱撞。
手机键上按了半天,输了不少字又通通删去。
最后我只回他两个字:“到了。”
然后进浴室也把手机带着,小心翼翼搁在架子上,躺到床上还捏在手心里。
我一直等着,等到实在撑不起沉重眼皮,他也没回复。
第四章
原以为第二天会有疾风骤雨,结果却是风平浪静,我忐忑等待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
纪总突然接到通知,赶回总部参加重要会议,一早的航班直接走了。
程奕入职第一天就没能和纪总碰面,也没有正式的介绍和欢迎。
叫人啼笑皆非的是,次日早上司机去酒店接他,路上塞车迟了十分钟,他不耐烦等,自己乘出租车来了。到公司却被保安挡在门外,因为没有门禁卡和胸牌,保安也不知道程奕是谁。
等我接到电话跑出去,看见程奕拎着电脑包,尴尬地站在那里,黑黑瘦瘦一个人却穿着蓝色衬衣,系深蓝领带,像上门来维修电脑的维修员,色彩搭配品位令我无言。
苏雯闻讯也迎出来,笑容灿烂,连连道歉。
程奕却比她还客气,执意让她不必陪同,自己拎了包,让我领他去办公室。
两间副总经理办公室都在25层,紧挨着纪总办公室。
他走进去看了看,向我提出一个古怪要求:“可不可以把我和营销部一起安排在26层?”
我说26层一时腾不出独立的办公室。
他说没有独立房间也不要紧,随便在大厅找张桌子,人堆里热闹更好。
我有点无语,但还是笑容满面拉开百叶窗,“这间办公室的景观采光很好,26层可找不到这么好的位置。”
他笑嘻嘻的:“工作嘛,又不是来观光旅游。”
我只好敷衍答应着看看26层有没有地方,心想,穆彦知道了多半不理不睬。
程奕随适地倚上办公桌,笑看我:“不会给你太添麻烦吧?”
我对他的笑容持有一丝警惕:“程总客气了,只要能安排出地方,我会尽快给您调整。”
他咧嘴笑:“不要程总程总的,就叫程奕。”
他拉着我聊天,问了许多琐事,包括公司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周末有没有活动之类,甚至还问我的名字有什么深意。我告诉他没深意,只是我爸翻字典取的一个偷懒名字。
他显得心情极好。
我试探地问:“对了,您是哪里人?”
他又挠了挠头,好像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应该算……广州人。”
听他口音,粤腔并不明显。
他自己解释:“我妈妈是广州人,我13岁就离开了,前几年才回国。”
原来如此,人家不是装腔作势,真是深海里浮上来的海龟。
对于他的八卦我也没有兴趣打探太多,听了一笑作罢,问他要不要去26层看看。
他很乐意,跟着我从中央旋梯上楼,走在楼梯上还东张西望。
我瞄他,他马上意识到了,放缓脚步走得规规矩矩。
在一路目光注视下,我领他到营销总监办公室。
穆彦从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起身,以主人般的热情,迎接他的新上司。
随后穆彦把程奕介绍给营销团队,领他到企划、销售、市场三个部门巡视。
营销团队对程奕的到来,表现得热情友善,一团活泼。
我站在旁边,像在欣赏一场高水准的表演,大家都有实力派的演技。
谁都知道,分管营销的副总经理一直以来就只是个摆设。
程奕的前任是个没有野心的老好人,而程奕看上去,似乎同样温和低调,不论旁人说什么,他都点头微笑,倾听的神态像个模范学生。尤其站在穆彦身旁,更像一颗不发光的行星。
毕竟恒星般的人物,只能有一个。
中午约了方云晓,在公司楼下的餐厅吃饭。
方云晓一来就唧唧咯咯讲个不停,话题是周末她和男友看房,被那些精致的样板间刺激了,恨不能马上结婚,实现她在阳光厨房里做一个美丽主妇的理想。
“美丽的主妇,要不要拖地板、洗碟子、换小孩尿布?”我闷头扒着菠萝鸡肉饭,照例泼她冷水。
她泰然回答:“那也是生活的情趣!”
我哼了声,舀一大勺饭塞进嘴里——恰在这时,落地玻璃墙外,有个穿白衬衣的修长人影走了过来,我的手一抖,勺子里菠萝饭粒掉在桌上。
定睛看去,才发现错了,那不是穆彦。
阳光下那个男人身形很像他,也有长腿宽肩,却不及他挺拔。
方云晓敲桌子:“看什么呢,眼睛都直了。”
我端起水来喝了一口:“没什么,认错人了。”
方云晓打量我:“今天你完全不在状态嘛。”
“有吗?”我想了想,叹口气,把总部空降天外飞仙的消息告诉了她。
她第一反应就问:“穆彦岂不是被摆了一道大大的乌龙?”
我点头。
她爆出幸灾乐祸的笑声,一副看笑话的样子:“我早说了吧,别看姓穆的眼高过顶,鼻孔朝天,总有一天跌得鼻青脸肿。”
“早呢,谁鼻青脸肿,还得走着瞧。”我闷闷低头喝水。
“你帮他说话?我就知道,你色心不死,摔跟头不长记性……”
“喂!”我恶狠狠打断她,“那件事,说过不许再提!”
她被我吼了回去。
我似乎太恼羞成怒了。
本来还想将一天之内突兀降临的工作变动机会告诉她,让她帮着分析分析,穆彦和苏雯同时抛出新机会给我,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可被她一句话扯上男女之情,顿时让我无语,什么都不想说了。
那些竭力想要淡忘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事,又都涌上眼前。
方云晓或许也知自己失言,静悄悄低头喝茶。
安静了没一会儿,她果真不怕死,挑明了问我:“你是不是还喜欢那个穆彦?”
“没有。”我一口否认。
方云晓皱眉看我。
我低头吃饭,没敢直视她的目光。
这个星期过得无比缓慢,一天天都像在捱着日子。
叶静辞职的消息还没有公布,苏雯也没再提起调职的事。
每当身陷琐事中,总忍不住想起在营销团队中的日子,同样忙碌的琐事,却忙得充实;同样不好相处的上司,自负的穆彦却总能让人从他身上学到敬业、机变、果决……曾经让我又爱又恨的工作、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竞争、永远预料不到的变化和挑战,现在想来仍是怀念。
听见他说要调我回去,那一刻迷惘又欣喜。
虽然苏雯给出的机会,也充满诱惑,甚至更好,可心里的天平,一早就已倾斜。
总经理秘书这个岗位,离我还是太遥远,我不想在未知领域冒险。
找个适当的时机,我打算和苏雯谈一谈,设法委婉推掉。
眼下还是再看看吧,人事部推荐的人,资历比我深,也许纪总根本不会挑中我,那样是最好了,不用去讨苏雯的嫌,她一定觉得我不识抬举。
这几天纪总不在,一切都搁下来,暂时天下太平。
程奕要搬去26层的要求实在无法办到,穆彦对于在办公区给副总经理安置一张桌子的要求一笑置之,好在程奕也没有很坚持。
每天我经过程奕办公室,看见他要么埋头看东西,要么就是敲打键盘,说他清闲到门可罗雀也不夸张,恰和26层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这阵子穆彦忙着和我们的老竞争对手打广告战,销售压力也大,营销部门一个个忙得人仰马翻。业绩是穆彦永远的法宝,他是顾不上理会程奕的,只当他是个摆设。
程奕也真就像摆设一样安分老实。
工作时间不知他在办公室忙些什么,休息时会看见他在25层各个部门间流窜,不失时机地与人攀谈,看得出他很努力想融入我们。但大家早已有种默契,无形的屏障竖在他面前。大概因为我是他只身来这城市认识的第一个人,他尤其喜欢找我聊天,哪怕有时候我不太热情。
又是忙碌的一个上午,想到午餐才有了点幸福感,下楼直奔员工餐厅。
刚坐下,却见孟绮走到我桌前,对面落座,餐盘里空落落只有橙汁和一个苹果。
“你就吃这么点儿?”我把一大块红烧肉送进嘴里。
她看着我吃肉,说:“总有一天你会吃成肥婆。”
我瞧着她盘里的苹果摇头:“没肉吃太不幸了,我不和没肉吃的人一般见识。”
她嗤之以鼻,绷了绷脸,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也笑。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笑着,又不约而同一起沉默了。
我们很久没斗嘴,更没这么嘻嘻哈哈说过话了。以前总是一起吃饭,吃个午餐边吃边说笑,可以一直吃到员工餐厅打烊,最后只剩我们两个人,被大师傅忍无可忍地轰走。
我收起笑容,埋头吃肉。
孟绮也不再说什么,脆声咔嚓地啃着苹果。
“企划部的陈谦辞职了。”她突然说。
“是吗?”我没有抬眼,和这个人不熟。
“是穆彦让他走人的。”
“为什么?”
“他负责的媒体好像出了点问题,具体我倒不清楚,上午开会听穆彦的意思,已经有人接陈谦的位置了。”孟绮打量我,微笑很无害,芭比娃娃似的长睫毛十分妩媚。
原来是来试探我的消息和反应。
我还不知道陈谦辞职,对这消息多少有些意外。
那天穆彦并没提及调回企划部想让我干什么,难道是让我接这个职位?
陈谦是媒介主管,负责媒体关系维护,是个重要的位置。
我对孟绮笑笑:“我没听到风声,可能人事部更清楚些。”
她耸肩一笑。
吃完午餐照例爬楼梯减肥。
午间的消防楼道很安静,自己的脚步声听着格外清晰。
推开25层天台的那扇门,外面的风一下子扑进来,吹乱了头发。
天台上很空旷,没有人影。
自从那天之后,我每天都来这天台,却再没有遇见过他。
他不会让人看见在部门内明令禁烟的穆总自己闷闷躲在这旮旯抽烟,那天中午被我遇见纯属一次偶然,一个例外。
但那只搁在栏杆后的旧咖啡杯里,每天都会多出一两个烟头。我猜想,他是深夜加班的时候在这里抽烟,他的工作习惯与众不同,喜欢在夜晚空荡荡的公司里加班,连带着身边的人也成了标准夜间生物。
我走上小天台,把门带上。
栏杆后,那只被他充作烟灰缸的旧咖啡杯里又添了几个烟头。
这人真懒,连一只烟灰缸也懒得找,积存在咖啡杯里的烟头好久没有清理过。
我拿起咖啡杯,迎着阳光看,在手里转着玩。
想着夜里,他站在空旷的天台上,对着繁星似的灯火与喧嚣未息的城市,静静抽着一支烟。
烟燃尽,留在杯里的,只有情绪灰烬。
我面向天台外蒙蒙起伏的城市天际线,深深呼了一口气。
那天方云晓问我,是不是还喜欢穆彦。
呵,是不是。
回到办公室,我拨了穆彦的内线,问他是否有时间,我希望就工作问题和他沟通。
他像是早知我会打这个电话,一点思虑的停顿也没有:“六点钟来楼上找我。”
下班之后的25层,早已人去楼空,只有寥寥两个部门还亮着零星灯光。
26层却是截然不同光景。
每晚八点之前,这里依然灯火通明,他们好像从来没有清晰的工作时间概念,无论多晚看见这里有人忙碌都不用惊讶,人人都是穆彦那样的工作狂。
我透过会议室的玻璃墙,看见穆彦还在和企划部门开会。
他抱臂端坐,神色严肃,专注倾听正在演示的一个活动方案。
就是这个样子,就是这个专注投入的侧面,让我百看不厌。
他像有所感应,突然转过头来看见我,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看表,朝我做了个稍等的手势。
这一稍等,就又是半个小时。
我回到25层的办公室,继续白天未完的工作。
总有那么多琐碎糟糕事,滚雪球般堆积,打发完一件又来一件,永远做不完,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像苏雯那样有条不紊。她说做事要有先见,不要等事情来找你,你要主动去发现事情,把事情按你的步调安排好,才不会被牵着鼻子走。
而我总是被突发状况打乱计划,常常力不从心。
对着Excel发了一阵呆,随手拿铅笔在打印稿背后涂鸦——纸上潦草勾出一个人的脸,眉毛英气,睫毛浓长,眼睛若再画夸张点,就是漫画书里的美少年了。
我又添上几笔头发,加上领带,最后画两个尖耳朵和一条尾巴——猫人版穆彦跃然纸上。
正在自我欣赏,有片阴影挡住了光线。
一抬头,发觉穆彦早已来到桌前,我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进来的。
他饶有兴味地低头看画。
“这是什么怪物?”他认真端详。
“猫人……”我支吾,想把画收起来。
他评论:“女人才像猫,男的猫人,看着好变态。”
我咬牙忍笑。
他扫了眼桌上刚打开的饼干:“可以走了吗,我们先去吃饭。”
第五章
路上塞车半小时,我饿得半死,穿过一条又一条遍布餐馆的街道穆彦也不停车,东拐西弯的开了半天,总算把车停在了路边。
“下车。”
我迟疑:“这里?”
他径自解开安全带:“就是这里。”
这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夜市口,邻近几所大学,每晚学生们下了课,这里都是人流如织,各色小吃云集,烟火陶然,熏出市井特有的酸甜咸鲜辣。
我怎么也没想到穆彦会带我来这个地方吃饭。
他倒是轻车熟路,领我穿过一排小摊小馆,进了路边一间毫不起眼的小店。小店收拾得很干净,木桌木椅,蓝白格子桌布,别有校园风情。
踩着咚咚作响的木楼梯上了二楼,穆彦挑靠窗的桌子坐下来,扯下领带随手挂在椅背,像终于摆脱了“枷锁”般松了口气,懒洋洋靠上椅背。
菜单拿上来,他点了鲜虾云吞面、蜜汁叉烧、生滚鱼片粥、马蹄酥。
我点了蒸凤爪、咸骨粥、白灼凤尾、杏仁茶。
原来不只我一个人饿得够呛,他穆彦也不是铁打的。
东西送上来,轰轰烈烈摆了满桌。
两个貌似斯文人的人,毫不客气,开始埋头大吃。
如果没有亲眼看见,很难想象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吃起东西来如此风卷残云。
吃东西的过程中我们谁也没说话。
他比我先吃完,然后对我说:“你可以再来一份马蹄酥,做得不错。”
我想着减肥目标,有点犹豫:“我饱了……”
“吃饱和吃好是两回事。”他露出鼓励笑容。
于是我在美食和美色的双重诱惑面前放弃了原则。
马蹄酥送上来,他端一杯茶慢慢喝,观看我与马蹄酥的战斗。
在这么个状况外的氛围下,衣冠楚楚的护甲都卸去,我有点找不着北,想好的话不知该怎样开头,干脆直截了当问:“为什么现在突然想调我回企划部?”
“你起初为什么不做设计?”他不答反问。
我怔了怔,说:“这个问题,你问过我的。”
穆彦笑笑,“你从没说过实话。”
我转头看窗外,回避他的目光,沉默了好一阵。
“那时看到你,总是充满斗志的样子,就觉得这一定是个让人热爱的行业,一定充满吸引力,不会让我迷茫厌倦,不会找不到方向。”
心底真话,终于说出口,似乎也没有想象中艰难尴尬。
穆彦看了我好一阵,悠悠笑了,“现在还是这么想?”
我不知怎么回答。
他看着我,“如果你对这行已经失望,已经没兴趣,那我不建议你回来。”
“不。”我脱口而出,“不是失望,只是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在销售部那一段狼狈的经历,几乎摧毁了我的信心。
“以前没做好,现在还是做不好吗,这么长时间的磨练,别告诉我你一点长进没有。”穆彦毫不掩饰他对我的不自信的嘲笑,“我还打算,让你接手陈谦的工作呢。”
我睁大眼睛:“陈谦?”
“陈谦离职,你应该知道了。”他不置可否地挑挑眉。
陈谦是营销团队的老人,跟了穆彦不短时间,现在说走就走,总有原由。
我忍了忍还是问,“他怎么突然辞职?”
穆彦的脸色告诉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可是我完全没经验。”
“没经验可以教,比有经验的仗着经验胡来好。”
“如果我没做好呢?”我试探问。
“那你也走人。”他答得干脆。
我愣住。
“所以你没有退路,必须做好。”他的笑容,看上去杀气腾腾。
我无言以对。
他却忍俊不禁:“算了,不逗你,你太老实了。”
我无法适应他这种风格转折。
他稍微正了正神色:“你调走时发给我的邮件,我一直保存着。”
那封邮件,如果他不提起,我都要忘记了——当时我冲动又负气,用了尖锐的措辞,提出对营销团队的诸多质疑。
“那时很幼稚。”我低下头,尴尬地笑。
“谁都幼稚过。”他仍是微笑。
给他发那封邮件时,我已交上辞职信,反正要走人了,一些话不吐不快,索性直言质疑穆彦的丛林逻辑,认为一个建立在弱肉强食法则上的团队,不是好团队。
穆彦从未回复那封邮件,想不到却在今天提起。
“你的邮件,我认真看过,很高兴你能站在全局做出反思,尽管你的意见并不全对。”他喝了一口茶,慢慢说:“有些话,不应该由我告诉你,你要自己去想,从历练里找答案。我说过,水至清则无鱼,但水浑过了分,就得有人承担后果。陈谦的错误,超出我的底线,非走不可。企划部现在是一滩浑水,在整顿之前,调一个没瓜葛的人接手,省得抢破头。”
原来是这样的信任。
公司里的灰色利益,我多少知道,企划部和合作方关系密切,媒体手脚大方,要说陈谦捞过头,栽在上头,也不奇怪。广告份额给哪家媒体多一点,少一点,他是说得上话的,这位置确实是个肥缺——也是一个接近火山口的地方。
回去的路上,夜色飞掠后退,长街流光溢彩。
夏天的雨说下就下,簌簌打落车窗,水痕蜿蜒,路面泛起水光,行人匆匆奔走避雨。
车里两人都没什么话说,开始还有一句无一句说着,后来他就沉默开车,我盯着一摆一摆的雨刮出神。脑子里努力在回想之前谈论的工作,把注意力挽留在公事上,可是那摆动的雨刮像催眠师的道具,一直在引诱我,引诱思绪漂浮,一次次飘向记忆的暗处。
我怎么能泰然自若,在一切都似曾相识的夜晚,在同样的车上,同样的人身边。
记忆里的画面忽隐忽现,那真像一个梦。我甚至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如果是真的,怎么彼此都若无其事,或者只是我一个人的梦境——
那个周五的晚上很平常,每个繁忙工作周的最后一天,都是同样的如释重负又若有所失。
但对我而言,是工作以来最失意的一天,比毕业后与男友分手更失意——孟绮用不光明的手段,抢去我的客户,在背后给了我一刀,踩着我顺利升职,成了我所在销售组的主管。
我失去客户,失去升职机会,更失去了一个好朋友,失去了对身边人的信任。
部门里同事安排了活动,给孟绮庆祝升职。
我不能不到场,不能不欢笑,不能不疯闹。
孟绮来敬我,那晚上她已和我喝了好几次,看上去已喝高了。
我推开杯子说别喝了,她却笑嘻嘻,拉着我跳舞。
她醉了,站得不稳,踉跄里被我扶了一把,顺势张臂将我抱住,抱得紧紧的。
也不知为什么,她竟哭了。
我僵硬地站着,任由她抱住我,僵了好一阵,直到有人过来分开我们,将醉得软绵绵的孟绮扶到一边,很多人围着安慰她,劝她,给她拿纸巾……只有一个人,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
是穆彦。
K房摇曳暧昧的光线下,他的脸,如此温柔。
气氛很快恢复,该笑的笑,该喝的喝,摇骰盅的哗哗声响亮刺耳,有个女孩晃悠悠站上桌去跳舞,长发纷乱飞扬,丝袜上湿了一大片酒渍,尖叫和口哨声此起彼伏。
她跳着跳着,突然跳下桌子,来到穆彦面前,大胆火辣地对着他跳舞,长腿踢起时几乎擦过他膝盖。在场的人被这一幕刺激得High翻了天,穆彦笑着,在狂热期待的起哄声里,非常配合地动了动身体,显然是跳舞的高手高高手,只肩腰那么微微一动,已是杀死人的性感。
场面顿时火爆到要燃起来,女人们的尖叫盖过音乐,其中也有我的一份。
我在这热辣氛围里忘了郁闷,混在人堆中,宣泄般尖叫。
那女孩越来越狂放,一个转身之后,紧贴上去,与穆彦贴面又贴胸。
癫狂的尖叫声里,穆彦勾了女孩的腰,将她往外一送,笑着退了两步。
刚好退在我面前,身后的人唯恐天下不乱,顺势推了我一把。
灯光下我和他打了个照面。
新的尖叫和口哨又掀起。
穆彦的脸在变幻灯光里掠过微笑,自如地带着我跳舞,我却手脚僵硬得没处放。
喝得醉醺醺的销售部经理康杰手里拎一瓶百威,口哨吹得最响,抽风一样高高举起双手摇晃,手里的酒瓶顿时冲出一股泡沫,花洒一样喷向正中间的我和穆彦……大家尖叫着闪避,笑骂康杰这个疯子。
我和穆彦都被浇湿了衣服,连头发也沾上了泡沫,狼狈不堪。
一伙人全像小孩子,追着折腾康杰去,闹成一团。
我拿纸巾擦了半天,反而沾一手的纸巾屑,包房洗手间内有人,我拿起包出去,到KTV公共洗手间去收拾。酒劲上来了,走得头重脚轻,看地面都是高低不平。
“没事吧?”
穆彦从后面跟上来,扶了我一下。
我笑着摆摆手,想推开他,却在洗手间门口又是一踉跄。
穆彦及时拉住我,低声责备:“不能喝就不要逞强!”
我抬眼看他,眼前朦胧。
在盥洗台收拾干净衣服头发,出来看见穆彦还在门口等着。
我说我喝高了,想先回去了。
他说再等会儿一起走,他送我。
我摇摇头,醉里不管不顾,径自往电梯走。
在电梯门即将合上时,有人伸手将门一挡。
他也进来了。
电梯里只有我和他。
我醉意朦胧的眼里,看不清他的脸和表情。
电梯门再打开时,我脚下绵软,天旋地转,被他半扶着,走过午夜静悄悄的停车库,上了他的车。记忆很清晰,走在车库里,高跟鞋清脆的回音和他掌心的温暖,都像电影镜头无限次放大的特写……在这之后,记忆就像蒙上了磨砂纸,影影绰绰,似有似无。
醉意彻底征服了我的理智,在K房里一直绷着神经,不想流露出失败者的孱弱。
孟绮是赢家,哭或是笑,她都有权利。
而我没有。
可在这无声行驶的车子里,在他身旁,眼泪却无声无息落下来。
酒精让人头痛欲裂,另有一种很闷的痛在心底,窒息一样难受。
醉里变得脆弱,从无声落泪,到哽咽抽泣,从没有在一个外人面前哭成这样狼狈。
也不知道车是什么时候停下的,不知穆彦几时将车静静停靠在一条安静的路边。
他什么也没说,从抽盒里抽出一张面巾纸给我。
接过薄薄面纸,我竭力忍泪,更强烈的酸涩却冲上眼眶。
车窗外掠过的汽车灯光,明亮晃眼,令我想起第一次看见他时的样子。
如果不是那时候鬼使神差,因他的光彩,而对这个行业萌生向往,现在我会是一个平面设计师,没什么才华,也凑合能混下去,不用在一个全新的行业里摸爬滚打,摔得满头包。
早在面试之前,他已带着点点光芒撞进我眼里。
那时我是设计助理的助理,他是我们的重要客户。
我见过他几次,除了仰望,并没有非分之想。
他的视线当然不会在广告公司一个小实习生身上停留。
曾经我立志做一个纯粹的设计师,坚信设计师要拥有自己的灵魂,没有坚持的设计师和机器无异,软掉了骨头的设计师就不算是设计师。
可我们的设计总监,在穆彦面前总是一味迎合,在客户——金主——钱的前面,只会见风使舵。最初的职业梦想,也幻灭得最快。穆彦的强势,让我发觉所谓灵魂,所谓设计,一遇到金主就什么都不是了。
如果理所当然走下去,我也会是一个庸庸碌碌的设计师,在夹缝中妥协求存。
与其如此,为什么我不做一个有力量左右别人的人,像穆彦那样——强而有力,喜恶鲜明,一句话就能将别人辛苦几天几晚的成果碾成垃圾,再一句话又可以让“垃圾”起死回生。
当我看到穆彦所在的公司登出巨幅跨版招聘广告,那一刻,怦然心动,发现前方出现曙光,机会的大道延伸到面前,走上去,我的轨迹就要开始转向了。
面试时穆彦看见我的实习履历,诧异地问:“我怎么没见过你?”
他几乎要怀疑履历的真实性。
一个实习生还没资格参加提案,没机会走进他所在的公司,没办法走到他面前来。可他怎会没见过我呢,甚至我还给他倒过一杯水……每当他来我们公司,目不斜视走进会议室,目光却从未停留于不相干的人身上。
那时还没有情愫,我只是向往他,想要成为他这样的人。
我不知道,这向往后来一天天被发酵成倾慕,酝酿成情愫,像一坛酒在地下埋了那么深,终于有一天,藏不住味道,丝丝渺渺地钻了出来。
这样一个酒醺人醉的深夜,我在昏暗车中望着他,心底有个声音想冲口而出,将这一切都告诉他,让他知道,全都让他知道。
“穆彦。”我叫他的名字,以为自己用尽了力气,声音却低如蚊蚋。
他温柔地在我手臂拍了拍:“不要哭。”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反过手,五指轻轻将他扣住,怕放走此刻仅有的稻草。
掌心相贴的刹那,温度传递,肌肤相触的奇异颤栗,莫非就是电流涌过的感觉。
他没有收回手,目光隐在暗里,定定看我。
耳边听着他的呼吸声,越来越清晰,和我自己的心跳声一般清晰。
谁也没有动弹,没有进退,僵持的片刻空白,令人窒息。
就在窒息边缘,感觉到指尖上一麻,他的手指动了动,开始摩挲我的指尖……沿指尖向上,从摩挲到揉捏,点点加重……我的手陷在他掌心,仿佛是一件被把玩的珍藏。他娴熟、耐心而温柔,握起我的手引向唇边,带着我身体也倾斜过去。
心跳骤急,我束手无措,一呼吸,全是他身上清淡好闻的气息,和着体温,透出衬衣。
我无法说、无法动、无法想,如被梦里魇住。
他靠过来,呼吸若有若无拂过我颈项,酥酥的痒。
我抬眼,和他的目光在昏暗里相融。
只记得,车窗外微光投映在他瞳孔里的一点亮。
然后,他顿住了,一动不动。
像只敏感的狐狸在猎物入口前突然迟疑,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眼神,低头望着我,呼吸纷乱,脸上轮廓消失了白天的锐利,像被温水洗过一遍,只见年轻、干净与柔软。
我鼓起勇气,颤抖的嘴唇,试图主动靠近他的脸颊。
他没有反应。
我心跳如鼓,耳中声音嗡嗡,不知要继续还是等待。
外面有车经过,雪亮刺目的远光灯柱扫进来,刀一样掠过他的脸。
我被灯光刺得眯起眼睛,只一刹那,再睁开发现他表情已经变了。
他像如梦初醒,坐直身,将我轻轻推开。
来不及看清楚他眼里再度凝聚的理智,他已冷冷转过脸去。
前一刻相距毫厘,这一瞬远在千里。
我被一种名叫自尊的东西,嘘得无地自容。
第二天、第三天、第很多天过去……他像彻底失去了那个晚上的记忆,再照面也没有任何异样,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事实上,也不曾发生过任何事。他平静如死水一湾,我也一样。至少看上去一样。
不久后发生了一件事。
我出于好心,帮一个刚进销售部的新人,给了他需要的信息。那个新人却借此搭桥,撬走了另一个同事的客户。事情闹开,两人各出损招,相互拆桥,最后谁也没抢到单,使公司流失了一个重要客户。
穆彦大为光火,立即炒了那新人,对另一人也重罚。
我自然逃不了牵扯,被同事记恨不说,也被穆彦狠狠一顿训斥。
他在火头上,话语犀利,把不该我承担的错误一并算账——若是现在,我已懂得不吃眼前亏,当初却忍不下一口气,倍感委屈,当面顶撞回去,为自己开脱辩解。
那无疑于火上浇油,穆彦岂容下属这样无视他的权威,当即冷冷撂下话,“这是工作场合,不需要谁张扬个性,你要么反省自己,反省不了也可以离开。”
我被这句话激得脑子一片空白,不假思索就答,“好,我辞职。”
开弓没有回头箭。
说了辞职,便只能强忍伤心,装出若无其事,写辞职报告,准备移交工作,等待人事部来找我做例行谈话——但人事经理叫我去的时候,格外温和耐心,反复沟通辞职原因,了解工作状态,当时并没在我的辞职报告上签字。
第二天,行政部经理苏雯叫了我去,问愿不愿意从销售部调往行政。
我正后悔自己的莽撞,这下峰回路转,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好运,得人伸出援手。
那时候我天真地以为,自己或许不是那么差,以为得到苏雯的赏识爱惜,对她满怀感激……到行政部一段时间之后,我才发现,苏雯对我并没有多少青睐,一开始甚至是冷淡的。也许那个时候,她伸手挽留我,不过是恰恰缺个人手,招新不如纳旧。
第六章
“没记错,是这里?”
穆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猛然回过神来,车已停在我家楼下。
他转头看我,侧脸的角度,微笑的样子,和记忆里都一样,像时空发生了重叠。
我看着他,喉咙里突然干涩,涩得发疼。
他将脸转回去,双手搁在方向盘上:“上去吧,早点休息。”
我推开车门,想起忘记说再见,回头刚要开口,触上他专注目光。
他在看着我。
我被这目光定住,像被施了定身法。
他一笑:“晚安。”
我这才从定身法中脱困而出。
直至走进电梯,开门进屋,坐在沙发上,那种被定住的感觉,还没散去。
闭上眼睛,突然觉得那么累。
威震天跳上来,大头抵在我腿上蹭,肉呼呼的爪子一下下踩我。
这一夜辗转不能入睡,思绪纷杂,直到天快亮时才睡着。
没睡一会儿,手机在枕边响起。
我勉强撑起眼皮,看见来电显示是苏雯。
顿时一惊坐起,定神再一想,是周六没错。
电话里苏雯的声音像盆冷水浇下,“纪总提前回来了,十点有个要紧的会议,你得过来加班。”
赶到公司,苏雯脸色不佳,皱眉问怎么来得这么慢。
“你先去机场接纪总,十点钟回公司开会,把这个带给他,他要在路上看的。”苏雯递过来一本又厚又大的资料册,语速飞快,“十点你也参加会议,负责做会议记录。”
我一头雾水,“我做会议记录?”
“对,你做。”苏雯硬声回答,“我有其他事不能参加会议,叶静休息,你暂时顶一下,做记录也不是什么难事,没有问题吧。”
“哦。”我还能说有问题吗,这摆明了,是苏雯趁机把我往前推,要我在纪总面前露脸,好争取总秘的职位。心里只能苦笑,她还不知道我根本没那愿望。可现在已经被叫来,总不能当面回绝说“我不干”,好歹也就是开个会而已。
我带好东西,下到车库,看见司机老范已在车里等着。
看见是我,他诧异地推推墨镜:“怎么是你这丫头?”
我做个苦瓜脸:“被拉壮丁。”
老范四十多岁年纪,只给纪总一个人开车,兼管司机组调度。虽然只是个司机,却是公司里一大牛人,除了纪总,对谁都爱理不理。用他的话说,又不求升职加薪,把车开好就行,不求人最大。
但他对我却很友善,私下一口一个“小丫头”地叫,常嘲笑我娇气。
刚到行政部时,我也没少受他白眼。
后来有一次,纪总参加一个活动,苏雯和我陪同。午间有餐会,事先是说纪总不去的,活动完了就走,可那天他与几个政府官员相谈甚欢,就留下一起用餐。
苏雯打发我自己在外面吃饭,她独自陪同,大概是觉得小人物不登台面。
我在KFC吃东西时,想起老范还饿着等在车里,就给他带了份外卖,回去看到他正在就着矿泉水啃饼干……就一盒外卖,竟让老范感动了。
平常没什么人在意他们,像司机、前台都是公司里的最底层,受苦受累在人看来好像是应该的,做的事好像是最没含金量的,其实恰恰谁也少不得他们。
那之后老范就对我和气多了。
跟在纪总身边,自然耳目消息灵通,老范虽然一贯嘴紧,却也时不时点拨我一两句,实在是难得一遇的好人。开在高速路上,老范有一搭无一搭和我扯了几句,突然问:“丫头,该不是你要接叶静的班吧?”
果然是消息灵通人士,叶静辞职的事还捂着,他就知道了。
我说:“你看我像那块料吗?”
他嘿嘿笑:“打磨打磨,可能也行。”
我苦笑,就当是夸奖好了。
他瞟我一眼:“这是好事嘛,怎么苦着个脸。”
我想说总秘又不是我想要的职位,话到嘴边,赶紧打住。
得了好处还叫苦,一定招人说“矫情”,就算是老范,也还是少说为妙。
到机场接到纪远尧,老范在前面拎着行李,我随后跟着他走出机场。
纪远尧看见是我来接机,也没问什么。
我看他今天脸色不错,比那天好很多,只是刚下飞机显得疲倦。
上车时听见他又咳嗽,我随手从包里摸出HelloKitty的小糖盒递过去,“润喉糖要吗?”
纪远尧一愣,接过糖,看来完全是出于礼貌,才勉为其难放进嘴里。
我看他皱了眉,就问:“味道不喜欢?罗汉果糖是这味道,习惯就好。”
他笑笑:“我不爱吃糖。”
糖和肉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之物,不爱吃糖的人,一定性格很乏味。
他好像看出我的腹诽,笑着说:“男人一般都不爱吃糖吧。”
“不会吧,我爸平时跟您一样不爱说笑,但是他很爱吃糖……”我猛然收住话,看着他表情,恨不得拿袜子塞了自己的嘴——这叫什么话呢,把他和我老爸比在一起,我爸是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人家好像才三十六七,一表人材,风华正茂。
照规矩,我坐到副驾,老范帮纪远尧开了后面车门。
“你坐后面来。”纪远尧说。
我一怔。
后座很宽敞,我端正坐着,与纪远尧之间还有足够再坐两人的距离。
他垂目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
我将资料册交给他,转告了稍后的会议安排,他点点头,一言不发看起册子,不再理会我。
车里安静得出奇。
后视镜里的老范盯了我几眼,示意说点什么,让气氛这么沉闷似乎不好。可我拿不准该不该说话,人家在看东西,也许倒嫌我吵……心里七上八下的,只好扭头看窗外,假装高速路上风景真好,灰的天空、灰的马路、灰的高楼大厦。
“你要喝水吗?”
打破沉默的是纪远尧。
他一边看着册子一边心不在焉问,眼也不抬。
老范在前面接话,“有矿泉水,安澜,渴了自己拿。”
“好的。”我反应过来,看到手边的依云,拧开一瓶递给纪远尧。
“谢谢,你自己喝。” 他笑笑,放下册子,拿起另一瓶拧开。
难得向老板“谄媚”一次,没成功。
他问:“这份资料看过吗?”
“没有。”
“看看。”他随手递给我。
来时路上忍着好奇心,没敢乱翻,原来可以看,估计不是什么商业机密。
挺厚的一本,我聚精会神往下看,刚看一会儿,听见他问:“看得明白吗?”
“大致明白。”我想想又补充,“不过,有些地方看着吃力。”
纪远尧笑了,银边眼镜下,眼角微弯,“专业的设计说明书,能大致明白也不错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暗自捏把汗。
纯文职的人,确实看不懂这本册子。好在以前做过销售,面对客户,不能不懂自己的产品,每个销售人员都进行过恶补。我尤其是外行,笨鸟知道要先飞,下苦功啃过技术知识,勉强能明白个大概。幸好没有不懂装懂。
一个销售所需具备的技术基础,能忽悠客户就够了,技术层面会有专门负责的部门进行沟通。销售的侧重只是抓住客户,找到他们的需求。当我猛啃资料,追着研发部同事问问题的时候,常被人笑话——“怎么,想转行抢饭碗啊?”
穆彦在新员工培训时,说过一句话,令我记忆深刻:“谁都可能对不起你,付出过的努力不会对不起你。”
厚厚的册子捧在手上,越往下看,越心情复杂。
就像一只美味大饼悬在空中,却咬不到。
我被新产品的设计深深吸引,只希望这个项目能尽快启动,别再像“狼来了”一样,一拖再拖,让人热情消退。
年初以为公司能有大动作了,上上下下为之振奋,期待了许久,项目方案又一次次被香港总部以各种理由驳回,至今唯一进展是敲定了设计方。花大手笔请来的外方设计团队,开了几次会,也没拿出真正成果。原因还在我们自己,没能拿定方向,对方也无法展开实质性工作。
高层在新项目上,究竟有什么分歧,不是我能知道的。
只听苏雯提过几句,她可能也知之不详,大致是公司一直专注于高端市场与企业客户,在商用型和公共型产品领域立足专精,但近几年高端市场收缩,又受到劣质低价竞争冲击,处境越来越被动。
公司集团旗下业务庞杂,涉及多个行业,进入内地也有些年头,由于策略保守,错过了最佳拓展机会,业绩一直不佳。别人都在内地城市积极扩张,我们反而在收缩。直到纪远尧被派来内地,以这个城市为第一战场,开始向新领域进军。连续三年攻城掠地,赤手空拳打出一片江山,从本土企业口中硬夺下半壁市场。
纪远尧在产品创新上很有先见,总能预见市场的下一个需求,几次推出的新产品都获得成功。但这些都是在既有基础上的升级,仍没能突破。这一次纪远尧终于将目光投向从未涉足的个人用户领域,针对这一市场,开发全新概念的系列新品。
年前向总部提出新项目方案后,总部没有否决,甚至许诺了很大的支持力度。
可新项目就是迟迟不动。
各种风声传了又传,什么说法都有,有说资金周转问题,有说总部不看好内地市场,甚至有说纪远尧不得总部欢心的——这些我觉得都不靠谱。虽然新项目一旦启动,投入规模将是个庞大惊人的数字,但集团财雄势大,几十年的家底应该不至于拿不出来;如今最蠢的商人也知道,大陆市场是多大一个金矿,总部怎会不重视;要说纪远尧不得董事会大佬们欢心,更不合逻辑,纪远尧估计是进入内地以来最能为公司挣钱的职业经理人,大佬们不喜欢这种人,还去喜欢谁?
仅从这次请来的设计方,就能看出,董事会是有诚意支持纪远尧的。
我们有自己多年培养的研发团队,有高端技术人才,只是在外观设计上一直是弱项,毕竟商用型产品对此要求不高。但要打入个人用户市场,具备独特个性与吸引力的设计是重要的一环。年初几经招投标周折,两位执行董事亲自参与最后评审,终于与纪远尧一起敲定了设计方——主设计师声名赫赫,班底阵容豪华,仅这消息一公开,已在业界惊起眼球无数。
第七章
回到公司,设计方一行数人已经到了。
去接他们的,是另一位行政主管赵丹丹,她已经利落地布置好会议室,由研发总监丁晓航接待对方,这边万事俱备,只等纪远尧来了。
我没看见苏雯,私下问赵丹丹,才知道苏雯的孩子病了,在医院住着,今天医生会诊,以判断要不要做手术。难怪这么重要的会议苏雯也只能缺席,可是孩子病成这样,她在我们面前也只字未提。要不是今天请假,谁也不知道。
走进会议室,我习惯性寻找穆彦的身影,却一眼看见了程奕。
他坐在纪远尧身旁,替代了以往穆彦的位置。
而穆彦稍迟才进入会议室,在研发总监丁晓航身旁坐下,长桌两侧位序分明。
我在看他,可整个会议室里一半的目光在看我。
看到我随纪远尧进来,坐到他身后秘书的位置,从丁晓航到程奕都毫不掩饰诧异之色,只有穆彦看见我,眉头一皱,无所谓地转过了脸。
我并不怯场,被他这一眼扫过,心却莫名急跳了两拍。
设计方是清一色的老外,只有翻译是一个黄皮肤女孩。
主设计师是位满头银发的德国人,有着倨傲的生态和硬朗的英文口音。
会议前半程由对方做演示讲解。
后半程双方交换意见,渐渐开始火药味弥漫。
对方的设计理念与研发团队强调的功用性能有冲突,我们这边都是技术出身的人,讲求实际,认为外观设计是虚浮的,对公司花大价钱聘请外设团队原本就不以为然。
对方却也强势,大牌架子端得很足,坚持他们的设计理念,面对研发总监一再提出的质疑,那高傲的德国设计师回应冷淡,颇有点“杀鸡焉用牛刀”的不屑。
双方最大的分歧,集中在设计方引以为傲的一个细节上,这个设计的确是革命性创新,但却对技术提出了近乎幻想的要求,要实现这一点,研发部门认为非常困难,即使勉强达到要求,也可能出现两个问题:一是成本增加;二是测试环节就可能出现重大BUG,令前功尽弃。
对此,设计方的态度是,这种冒险值得尝试,如果连尝试都不肯,只说明我们缺乏信心。
这态度激怒了技术部门的同事,丁晓航强硬指出,设计必须为功用让位——对方露出嘲讽笑容,摊手表示让步,却是一种“谁付钱,谁说了算”的表情。
这样的僵局,让整个会议室陡然沉寂了。
从纪远尧到穆彦,个个神色凝重。
这里没有我说话的份,我静坐在一侧,仔细琢磨每个人的观点。
也许丁晓航是对的,功用才是产品的核心,设计不能当饭吃,但一个具有革命性的创新设计,吸引力也难以抵挡。要不要为之冒险,要不要去尝试,就看他们怎么想了。
会议中程奕几次发言,以温和立场试图调解双方的针锋相对,这种温和却不见效。双方都不让步的情况下,也许需要更强势的力量来使他们各退一步,回到可以对话的层面。奇怪的是,纪远尧一直沉默倾听,说话还不及他咳嗽次数多。
仿佛有某种默契,一向喜恶鲜明,词锋犀利的穆彦,今天也保持沉默。
中途休会十分钟。
出去抽烟的抽烟,接电话的接电话,我叫了一个助理进来添加咖啡,忽然想起,苏雯提醒过纪总是爱喝茶的。我转身问他,“要不要给您换成茶?”
纪远尧想了下,“不用,我办公桌上有一瓶药,帮我拿过来,倒一杯温水就好。”
我下意识打量他略显苍白的脸色。
他眉梢略抬,敏感觉察到我的目光,令我仓促低头不敢再看。
走出会议室,看见穆彦独自站在走廊接电话。
当我拿了药回来,却见纪远尧也来到走廊上,正与穆彦说话。
他看见我端了水杯走近,微微一笑,停止谈话。
穆彦回身看见我。
“您的药。”我将水杯和药递给纪远尧。
“谢谢。”纪远尧神色温煦,笑着问,“开这个会很枯燥吧?”
“不,很好玩。”我脱口而出,然后傻了……怎么会冒出这个词来,把一个严肃的会议形容为“好玩”,早不犯浑,晚不犯浑,偏在纪远尧问到我的时候搭错筋。
穆彦嗤的笑出来,那表情,让我越发脸烫。
纪远尧也笑了,一边玩味地笑着,一边重复“好玩”两个字。
我无地自容。
“她说得没错,本来很有意思的事情,硬要争锋相对,做技术的人,脑子就是不拐弯。”穆彦接过话,竟轻描淡写给我解了围。
纪远尧点头,“冒险和保守,都没有错,只看哪一种姿态更适应这个局面。”
我一怔。
这句话落在心头,不知为什么,格外触动。
但是纪远尧没有再说下去,他朝迎面过来的德方总设计师,露出一个老友般的笑容,走过去与之交谈。我诧异地发现,“纪总会说德语?”
穆彦笑笑,“老大的能耐多了。”
他叫纪远尧老大,言辞神色都是自得。
我不禁想,他看纪远尧,是不是就像我看他一样……不,当然不一样。
想起那点“不一样”,心一跳,忙错开目光,唯恐被他看出。
穆彦却问:“怎么把你抽来顶缺,行政部没别人了?”
我迟疑了下,不知要不要把叶静辞职和苏雯的建议告诉他,这似乎不是三言两语能讲明白的事,眼下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也只好笑笑,“是啊,其他人都有事。”
他打量我,目光锐利地一闪。
会议继续下半程。
对方试图以前瞻性设计的标杆作用来打动我们。
研发总监丁晓航和他们争辩起设计理念上的问题,毫无优势,困局越陷越深。
程奕几次开口,试图将争论焦点引回产品,他讲起话来审慎委婉,很有余地,却没有足够分量,没人把他的意见当回事。我从角落里看过去,发现纪远尧也在观察他。
发言没有得到应有重视,看上去他也没有尴尬不悦,仍然耐心倾听其他人意见。
又一次双方争论稍歇,出现插话时机,程奕正要出声,却被穆彦抢了先。
穆彦冷而节制的声音,仿佛语气都带上金属质感,甫一开口就将每个人的注意力抓牢。
“对于设计,我是外行,在这个问题上我完全尊重专业意见。但站在我的专业立场,从市场和用户出发,我认为再好的标杆作用、潮流效应,都不及用户体验重要,客户是我们应当尊重的首位。”他直视对方,“产品是因人的需求而存在,并不只是一个艺术品,这一点相信各位都没有异议。”
会议室里安静了片刻,对方设计师沉默点头。
在座的人都在等待穆彦说下去,但他没有。
他恰到好处地收住了话,侧首看向纪远尧,并不将自己置于聚光之下。
纪远尧云淡风轻地接过话,“我们在这里讨论的对象,显然比一个艺术品具备更多内涵。一个能打动人、融合人的产品,不应该是高高在上的,它必须有亲和力,有内在的生机。”
他柔和低沉的嗓音,使会议室里气氛为之和缓。
“内在生机从哪里来?从设计来吗?东方哲学,讲天人合一,我们有敬天的传统,也重视人的影响,人和天尚且是相通的,何况人和物。一个产品的生机,也只能从人的存在、人的需求、人的互动中汲取,设计也是相通的道理。”
我听得入神,转头看去,纪远尧轮廓清晰的侧脸真是充满魅力。
他用英文讲了这番话,不经翻译,无论措辞文法都是无可挑剔的熨帖准确,而文雅。
后半程的会议进展顺利,在应有为先的大共识达成之后,分歧逐一消除,终于取得实质性进展。因争论延迟了时间,不知不觉已中午一点多。
结束会议之后,送他们去吃饭,纪远尧让我也一同留下。
穆彦还要参加两点半的一个媒体活动,午饭也没吃就匆忙离开。
陪BOSS吃饭最是一件劳心劳神的苦差事,真不知苏雯怎么会乐此不疲,凡有纪远尧参与的饭局,都会见到她的身影,换了我一定早吃出胃溃疡了。
好在设计方还要赶去机场,饭局没有拖延很久。
程奕和丁晓航一起送他们去机场,我随同纪远尧,只礼节性送到门外。
等老范将车开过来时,纪远尧低头看了看领带,皱了眉。
“怎么了?”我问。
“吃饭时弄脏了。”他指着领带末端。
“还好,看不出来。” 我定睛看去,深色领带上并没有什么污迹。
“别人看不出来,但是自己知道。”他很认真。
“你一定是处女座!”我笃信无疑。
“我……”纪远尧哑然片刻,笑着默认。
“处女座们太容易辨认了。”我感叹。
“哦?”他饶有兴味。
“不过,要是你不说领带脏了,还真猜不到。”我一边说,一边努力回忆有限的星座常识,努力寻找融洽轻松的话题,不然和大boss傻乎乎站在一起,实在没有话讲。
“为什么呢?”他笑问。
“处女座老板,是公认的难相处,这一点您完全不像。”
纪远尧笑出声,难得看见他这样开朗的笑。
“先入为主,多半会看走眼,比如在我印象里,你不爱说话,现在看来这个印象也错了。”他温和地审视我,笑着说:“果然销售出身的人,口才不会差。”
我脸颊发烧,作为一个被淘汰的“前销售”,哪有脸皮受这个夸。
他问:“入职多久了?”
“差不多两年。”
“从销售调到行政?”
“嗯,销售之前是做穆总的助理。”
“两年换三个岗位,你也很能折腾。”
我顿感哑巴吃黄连,可为什么要说“也”呢?
纪远尧笑道:“折腾不是坏事,我年轻的时候也爱折腾。”
我如释重负,却听他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有没有准备再折腾一次?”
心,突的一跳。
就这么撞在枪口上。
“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做营销。”我缓缓说,“其他方向,我没有足够的经验,准备不足。”
“有坚持很好。”纪远尧听了,点头一笑,“经验不是最重要的,年轻时多些尝试,多点历练不是坏事。”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琢磨着,心里七上八下。
我毫无经验,资历又浅,机缘却莫名其妙落在头上。
行政部并不是无人,苏雯放着另一个资历胜过我的主管不推,却把我推上去——用她的话说,赵丹丹做事马虎,不如我细致。其实丹丹相当能干,也是老员工,一向不是很服苏雯。总秘是个近水楼台的位置,也是接替行政经理职位的不二人选。叶静辞职之前,与苏雯的关系就微妙得很。
苏雯选中我,只因为我不具备威胁性,并非因为我有多出色。
她不想被人事部的人抢去这个位置,别无选择,只有把我推出去。
行政与人事部门之间,一直保持着微妙的争斗与平衡。各地分公司的营销、研发、行政部门相对独立,人事与财务则受总部直接控制。人事部经理任亚丽又是空降兵,有了这层微妙关系,她对于名义上平级的苏雯,时不时总要压一头。苏雯自然不服,她是跟随纪远尧打江山的老员工,打心底里瞧不上坐享其成的空降兵。
纪远尧这么厉害的人,看下属之间这点小心思,怕是隔着玻璃欣赏蚂蚁打架一样清晰。
可是我的想法,刚才已经清楚表达给他——我不想做总秘这个职位。
他却不置可否,言下之意是要我勇于接受历练,接受挑战?
思忖间车子稳稳滑到面前,纪远尧有风度地替我开了车门。
回去路上,他没再提起这个话题。
坐在他身边,我却再也无法平静。
原以为清晰的想法在这一刻模糊了,原以为总秘是对我毫无吸引力的职位,可现在发觉,我想错了。这将是一个全新的可能,是我以往从没想过的方向,也许会给我不一样的起点,不一样的路。这样的机会不是常常能遇到,向我伸出手的,不是别人,是连穆彦都心悦诚服的纪远尧。
第八章
很多声等待音之后,方云晓终于接了电话。
说话声里夹杂着大嚼薯片的声响,隐约还有音乐声,日子过得正惬意。
我抱了电话躺在沙发上,困惑的时候,想不出可以寻求谁的指点,问爸妈只怕他们大惊小怪,也只好唠叨给方云晓听。
果然,她一听我说完,就怪叫道:“让你做小小蜜?哈哈哈,造化啊!”
那头□来她男友沈红伟的声音:“谁,谁要做小小蜜?”
我没好气:“你能不能再深刻严肃一点?”
“行,我保证严肃深刻起来!老沈别偷听,一边儿去!”方云晓大笑。
我叹口气,将最近发生的一切变动原原本本讲给她听。
方云晓毫不含糊,一口回答:“笨蛋,当然是争取总秘的职位啊,再去跟着那个穆彦,有什么混头,要混就跟大boss混,这机会别人求还求不到,你要不抓住就蠢到家了。”
“可我不喜欢做秘书,我想做企划。”
“做什么不是一样,都只是份工作。”方云晓提起穆彦就不屑,“你又不是没在穆彦手里吃过亏,他偏袒孟绮,对你那么不仗义,你还跟他混什么?又不是满世界只他一个有本事,照我看他也没什么了不起。”
“工作上哪有什么仗义呢,他是上司,又不是法官,没有主持公道的义务……我觉得这不是跟谁混的问题,重点是自己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我试图理清头绪,可话没说完就被方云晓打断。她瞪着我,“听听,你自己听听,这下还嘴硬吗?”
“嘴硬什么?”我莫名。
“你还喜欢穆彦。”
我怔住,心底软处,仿佛被人一戳。
方云晓望着我摇头,“这人除了长得帅,还有哪里好,值得你头昏脑热,到现在都维护他?”
穆彦,到底哪里好?
一时间我竟回答不来。
他明明不是个令人喜欢的人,傲慢尖锐,咄咄逼人。
也不知方云晓对穆彦哪来这么深的怨念,可她对工作的建议,句句都在理。
“你去企划部,就是华山一条路,以后只能闷头往这路子走下去,再也没机会跟你们纪老大了。要是先做总秘,跟在强人身边,多看多学,为自己积累点人脉,往后可以选择的方向多得多,企划部也好,行政部也好,哪里不能调?”
她说的都对,也都是我内心另一个声音想说的话。
一个声音叫理智,一个声音叫感情,它们是永恒的冤家。
除了徘徊,我也畏缩。
总秘是个重要而敏感的职位,一旦接下,做不好就只能灰溜溜走人,苏雯不会让一个没用又丢脸的人再回行政部去,穆彦恐怕也不肯留给企划部的位置给我。
这真是一场冒险。
正如纪远尧所说,保守还是冒险,眼下的我更适合哪一种姿态?
我没有告诉方云晓,其实昨天晚上,苏雯打来电话,问了上午开会的情形之后,明确告诉我,纪总对我印象不错。她没有问我的想法,大概觉得这根本不需要问,只委婉表达了她的欣喜——能够把我推到总秘的位置,对她而言,是我们共同的胜利。
当时在电话里,几次话到嘴边,想告诉她,我还没做好接手这职位的准备。
最终,我什么也没说。
和方云晓煲了一个小时的电话粥,从工作说到感情,滔滔不绝,直到沈红伟催促她吃饭,我俩才意犹未尽的收线。
捏着电话,走到阳台上,我知道还有一个重要的电话没打,却迟迟没有拨出去的勇气。
天际暮色渐浓,正是黄昏时分,邻家做饭的香气飘送过来。
不知他这时候在做什么。
今天在会议室,当他看见我坐到纪远尧身后,投来锐利的一眼,令我不安到现在。
苏雯不会将自己的小算盘告诉穆彦,那天他说好让我回企划部,却不知道之后的变化,已不是我自己能左右……何况现在,我也真的摇摆了。
我应该主动打个电话给穆彦,和他谈一谈这件事。
拨了他的号码,等候音传来,心跳声与电话里长音节拍相合。
他接起来,直接叫了我的名字,“安澜?”
伴随他柔和语声的,有电视里传出的杂音,有小孩笑声,还有狗的汪汪叫。
我迟疑问,“你在忙吗?”
“什么?”他提高声音,“对不起,我这里有点吵,等一下。”
电话里传来拖鞋在地板上匆匆行走的声音,关门声之后,终于安静了。
“我在父母家,小孩子太吵,不好意思,刚刚你说什么?”他语声和悦。
“是这样的,你还记得给程总接风那晚吧,我和苏经理一起回去,路上她跟我提起……”
“砰!”
电话里突然传来吓人的一声大响,像是有人踢门。
穆彦大声说:“嘟嘟,别捣乱,舅舅在接电话。”
一个脆脆的童声嚷着,“我也要接电话,给我给我给我!”
“安澜,你等等。”
穆彦无奈地说了句。
便听见他柔声哄那孩子,温柔宠溺的语气,简直让我怀疑是不是他本人。
我拿着电话等待,屏息静听他说话,想象他的表情,不觉微笑……突然电话里又是一道刺耳声响,连番杂音传来,伴随穆彦一声大叫,“嘟嘟,别摔!”
巨响,杂音,盲音。
电话断了,我揉着耳朵也呆了。
酝酿了半天,鼓足勇气打去电话,还是没能说出口。
也罢,等到星期一再当面和他谈吧,有些话在电话里说,总不如当面清楚。
周一,又见周一,每周最繁忙焦虑的日子。
早上开完例会,我出去办一件急事,对方很没效率,耗到将近中午才回来。
外面烈日炎炎,我走得又热又累,一进公司,迎面就见前台笑容满脸。
“小安姐,这才回来?”这个女孩嘴巴格外甜。
“嗯,今天真热。”我笑笑。
“恭喜啦,什么时候请大家吃饭?”
“什么?”我愣了。
“恭喜你升职呀。”
“升职?”
“不会吧,你还不知道?”
我脑子一激灵:“升什么职?”
前台夸张地笑:“天呐,小安姐,你真的不知道?通知一早发在OA上了!”
我绕到她座位前,就在她电脑OA窗口里,看到了那条关于我的人事通知——
半天时间,我已从行政部主管变成总经理秘书了。
连例行的沟通、流程、什么都没有,甚至没人告诉我一声。
比空降还突然的“着陆”,该叫什么?
坠机?
我盯着屏幕,脑子空白一片,隐约听见前台在一旁说什么“纪总”,什么“一早出差”……回过神来,我转头问,“你是说,纪总刚回来又走了?”
“是,本来周三走,他临时决定提前到今天,改了中午的航班,这会儿都起飞了。”
原来如此,又是苏雯做的好事,难怪这么突兀。
我猜到七八分,纪远尧拍板定下了总秘的人选,苏雯怕他一走,再生变故,赶着宣布了任命,连正常程序都顾不上,唯恐斗争果实被任亚丽横生枝节抢去。
别人怎么看待我突然升职都不要紧,只是穆彦……他会怎么想?就在我答应他调回企划部之后,时隔几天,不声不响却做了总经理秘书。
只晚了一步,拖了一天,一切便不同了。
一个人运气坏起来,怕什么就来什么。
我下楼吃饭,电梯从26层下来,门一打开,里面恰恰站着穆彦。
狭路相逢,他目光一抬,没有表情。
电梯门无声无息合上,我屏息站到一侧,心慌意乱。
他的沉默,越发令我不安。
这时候不知该称呼他穆彦还是穆总,我吸了口气,鼓足勇气开口,“刚从外面回来才看到OA,没想到会这么快。周末打电话给你,本想说说这件事……”
“这是好事,祝贺你。”穆彦打断我,语声平静,甚至带着笑意。
我却被这毫无温度的笑意“冰镇”了一下,茫然不知怎么回应。
难堪的片刻沉寂之后,我放低语声:“很抱歉,这是我没有处理好,没有及早告诉你,一开始自己也没想清楚,更不知道纪总真会同意苏经理的推荐……”
“没想清楚?”穆彦再次打断我,转过头来,目光锋利,“我以为那天你已明确表达了愿意回到企划部的意愿,原来是我误会了。”
我急了,“不是的,我想回企划部,那天听了你的话,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穆彦笑了,目光亮得怕人,“寻求上进是正确的,我欣赏聪明人,你的选择很对。”
聪明人,多么刺骨的词。
“我聪明什么?”
我望着他,气急无措,脱口问:“穆彦,你这样看我吗?”
他转过脸去,淡漠语声里透出不想多言的厌倦。
电梯无声而迅速而下降,离3层已近了。
我想不出辩解的话,咬了咬牙,只有一句可说:“你误会我了。”
他目视前方,漠然回答:“我的看法,对你有价值吗?”
价值,他说价值。
我呆望着他,耳边像有风刮过的空洞呼啸。
电梯叮一声停在3楼的员工餐厅。
门开了,外面站着等待上行电梯的同事。
穆彦若无其事,对她们点点头,露出迷人笑容,风度翩翩地走了出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移动不了脚步。
“安澜,你不下吗?”
有同事在问我。
穆彦闻声驻足,侧了侧头,却还是不回头地走了。
我背抵上电梯壁,笑笑摇头,“不下,不下了。”
回到25层,一一感谢了同事的道贺,我微笑着走进洗手间,把自己关在最里面一格,锁上门,捂住脸,堵在胸口的酸痛感觉像要哭泣的前兆,却挤不出一滴眼泪。
窗外吹来正午的热风,新鲜空气驱逐了冻在肺里的冷——从电梯里,从他话语里,一直冻结到现在的冷。原来区区一句话,真有剧毒的效力,能令人瞬间呼吸冻结。
他说价值。
是不是在他眼里,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是以价值为衡量标竿,任何动机都该打上一枚叫做“价值”的标签。我不是孟绮,他却已认定人人都是孟绮。
也对,在这冷冰冰的写字楼里,妄想温情,的确幼稚得可笑。
手机传来短信的声音,是方云晓,问我晚上逛不逛街。
我回复她:“你说得对,穆彦是个混蛋。”
方云晓立马一个电话进来,劈头就问:“他怎么你了?!”
“没怎么,工作上的破事儿,晚上见面再说。”我笑了笑,掩饰得很好的语气让方云晓松了口气。幸好有她,好朋友是脆弱时的强心针,让我从挫败无力中振作起来。
她不屑:“又是那个穆彦,最烦这种自恋的男人,他以为他是谁,詹姆士邦啊?”
我无言以对,目光移向窗台,看见一截带口红的烟蒂。
莫名有了想抽烟的冲动,却想起那个天台上的咖啡杯,和盛满杯中的烟头。
鼻尖酸了酸,差一点,还是没能哭出来。
既然哭不出,那就笑吧。
回到座位,已到上班时间。
办公区里一路走过,都有人和我打招呼,带着殷殷笑意,比起平时的关注,显然不同了。
我去苏雯办公室,向她交接了工作,又到人事部办理一堆程序。
剩下就是搬家了,从小小的格子间,搬到总经理办公室外面,那个半隔断的独立工作间。
看到那个背靠玻璃幕墙,宽敞独立,有足够隐私空间的座位,我终于感到一丝鼓舞。
热心的男同事帮着我搬家,我正要关掉电脑,让他们搬走,OA上跳出一条信息,随手点开竟是张卡通图片——胖胖的小狗捧着汽油桶仰头大喝,旁边有两个字,“加油”。
发送人是程奕。
第九章
下午纪远尧外出不在公司,我搬到了他办公室外面的那个特殊座位上。
宽大的办公桌,背靠玻璃幕墙,既有独立人群之外的隐私感,也能一览无余看到整个办公区,守着进入总经理办公室必先经过的通道,隐隐透出狐假虎威的优越感。
这个特别的座位,现在属于我了。
坐在陌生的桌后,样样都突兀,一张纸片、一支笔都不顺手。
我知道,将有一个辛苦的过程等待着我去适应磨合,也许会跌跌撞撞,也许会鼻青脸肿。
没有人会来教我,没有上司再来告诉我该做什么,该怎么做——以后直接面对的人,就是纪远尧了。也许他不会比苏雯更难相处,不会比穆彦更严厉,此刻他甚至不在公司,不在这栋楼里。可每次回头看向那间关着门的办公室,我已感到巨大压力。
这压力,让我稍稍好受一点,至少冲淡了穆彦的阴影。
他的话还盘旋在脑海,一想起来,仍然难过。
下班前叶静来了,和我交接工作。
大家也都知道她辞职的原因和喜讯,纷纷道喜,看来叶静的人缘真是不错。
她待人和善圆融,同为女性前辈,我喜欢她远甚过苏雯。
今天的叶静,看上去容貌气色似乎都有了变化,不施脂粉,衣裙素净,连美丽卷发都剪短到齐肩,真是一副要做妈妈的宁静满足模样。
她将工作一一移交给我,各类文件都整理得分类细致,条目分明。
对我提出的问题,她回答耐心,一再问我还有什么不明白。
我能感觉到她对这个职位、这份工作的留恋。
她也看出我的拘谨,微笑着说:“这工作也不难应付,踏实细心就行了,以后慢慢熟悉,有问题随时打电话问我,大家有活动也别忘了我。虽然不做同事了,也还可以是朋友啊。”
做事做人有始有终,告别都这么从容周到,这样的女人谁会不欣赏。
我得修炼到什么时候才能有这风度。
“谢谢叶姐。”我真心向她道谢,小声感叹:“真遗憾以前没机会多跟你学,但愿我能做到你的一半好。”
叶静目光复杂,感慨地笑笑,“小安,我才要羡慕你。”
我想这只是句客气话。
“真的。”她却目不转睛看着我,轻声说:“你能做好的,要对自己有信心……纪总是非常好的上司,能遇到这样的人带领你,真的很难得……就算难免有委屈,也不要紧,专心做好分内事,工作就只是工作而已。”
她的眼圈微微红了。
我有些错愕,没想到她对这工作如此留恋。
她很快恢复优雅笑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再告诉你个法宝,做秘书和在婆婆面前做媳妇,秘诀是一样的。”
“怎么说?”我好奇心起。
“在婆婆面前,有什么需要都主动替她想到,不用等到她开口你才去做,这样再难伺候的婆婆也挑不出你毛病,是不是?”她笑着,慢慢说:“再就是,不用把婆婆当洪水猛兽,但也稍稍保持距离……还是那句话,工作就只是工作而已。”
她看着我,弯起眼角笑,一些浅碎笑纹出现在眼尾。
我仿佛却在她语声里听出一丝无奈凉薄。
叶静走后,我一个人孤坐在桌后,出神回想她的话,心里凉丝丝的。
工作就只是工作。
这句话是她从文员做到总秘,一路辛苦走来,最后想对人说的吗?
其中况味,我似乎有些明白,似乎又全然不懂。
不知不觉已过了下班时间,办公大厅的灯逐个熄灭,人渐渐离开。
空荡荡的一层楼,大概只剩我一个了。
退出OA前,我点开程奕发来的邮件,回复了两个字:“谢谢。”
没想到回复即刻弹出,他还在线。
“你还没下班?”他在问号后面加了个惊讶的表情。
“正要走。”我回复。
“正好约了人打网球,一起来吗?”
“真不巧,今天约了朋友吃饭,不好意思。”
“约会愉快。”他发来一个眨眼的表情。
我关了电脑,离开时经过副总经理办公室,从半掩的门前看见灯光,听见敲击键盘的声音。
驻足门前,想起那只喝汽油的小狗,心生感激。
走出地铁口,就见方云晓塞着耳机在那无聊张望。
我直奔到她面前,张开胳膊:“妞儿,给个拥抱吧,我的能量耗尽了。”
方云晓哈哈一笑,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与我拥抱。
这是我们之间老掉牙的把戏,不开心的时候,就向对方索要一个拥抱来补充能量。
一个拥抱,一个朋友,是我们永不枯竭的能量方块。
方云晓的肩膀软绵绵的,靠起来很舒服。
于是什么都不用说了。
两小时后,我们腰酸腿软,拎着大包小袋的血拼战利品,蹒跚来到28楼的自助餐厅。
这么晚了,居然还需要候座,这家店生意未免也太好。
礼宾让我们在休息区等位,我们气息奄奄地瘫在沙发里,各自揉着小腿。
可恨方云晓穿着平底鞋也敢和我这个穿高跟鞋的人叫苦。
“咦!”
她突然探起身,看向我背后,像发现了外星人。
我转过头,看见两个熟悉的人影——孟绮和程奕。
两人一身运动装扮,青春直逼大学生情侣,相伴走进餐厅。
原来程奕说的“约了人打网球”,竟是和孟绮?!
我与方云晓面面相觑。
这家餐厅是以前孟绮、方云晓与我常常来的,三人都很喜欢,想不到今天在这里撞上。
方云晓抬手一指:“那不是孟绮吗?”
我打下她的手,拉她一起缩回沙发,低头假装没看见。
“干嘛躲着她?”方云晓莫名其妙。
我没回答,一直看着那两人走到预留位置落座,看见程奕替孟绮拉开椅子,孟绮嫣然一笑坐下。程奕兴高采烈说着什么,显得心情大好。灯光下的孟绮懒懒托腮,姿态妩媚,从这么远看去也能感到强烈电流正朝程奕施放。
“怎么回事?那男的是谁?”方云晓嗅到八卦气味。
“那就是程奕。”
“哪个程奕?哦,你是说那个空降兵?”方云晓吃了一惊,转头望向孟绮,“这不刚来吗,她就……她就……搭上啦?”
“没那么严重吧,同事一起吃个饭而已。”我言不由衷地维护着新上司形象。
方云晓摇头啧啧:“天下乌鸦一般黑,看来这程奕也不是什么好鸟,一来就跟美女下属私下吃饭!”
我意兴寡然,“看来我们要换地方吃饭了。”
要不然正正撞见上司和同事的“约会”,倒是我要尴尬了。
想起那只喝汽油的胖小狗,想起下班前还在感动于那句“加油”……我想我又幼稚了,又把人往简单美好了想。虽然嘴上反驳方云晓,可我很清楚孟绮是什么样的人。
但凡有色心的男人,无论老少,孟绮出马,总能手到擒来。
程奕阳光灿烂的笑脸,让我很不愿意相信,他也是这一路好色之徒。
时间不早不晚也不知改去哪里吃饭好,我和方云晓索性买了菜,回我家煮素火锅吃。
她没有问我今天什么事不开心,只是一路上不停说笑话、讲段子给我听,从她嘴里总有那么多好笑的事,一串一串地蹦出来。
回到家,她做饭,我帮忙,威震天捣乱,拖拖拉拉吃完饭,已经十半了。
方云晓给沈红伟打电话,说今晚要在情人家里过夜,不回去了。
沈红伟用四川话和她笑骂:“你个瓜娃子,还想男女通吃。”
方云晓抱着电话哈哈大笑,模仿他的口音,学给我听。
小两口自顾打情骂俏,我知趣地走进厨房洗碗。
方云晓终于煲完情话粥,我也洗完了碗。
我们拖了两把长椅到阳台上,倒好酒,给威震天摆了个垫子在旁边。
今晚的风很凉爽,只是城市里鲜少见到星星,也没有月亮。
一边喝着酒,一边聊着那点不痛不痒的事,我像在说别人的八卦一样,将午间电梯里和穆彦的对话说给她听。也许是经过了酒意的熏染,听上去自己也觉得轻飘飘,懒洋洋,好似真的不关痛痒,已经没什么大不了。
方云晓听了后很久没有说话,不像她平时火爆的脾气。
我以为她有点醉了。
过了好一阵,她却低声说:“安安,我该早一点告诉你的。”
我转过头去:“告诉我什么?”
她转着手里的酒杯:“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讨厌穆彦吗?”
我喝光杯底剩下的一口酒:“说吧,还有什么秘密没告诉过我。”
她在椅中蜷起膝盖。
“记不记得以前有一次,你们销售部的人一起去酒吧玩,就在我们报社附近那家M9,我在加班,你打电话叫我过去一起玩,孟绮和你都在,那时她和我们还没闹翻。”
我眯起眼睛,微醺里,似乎有点印象。
“我去了,你们在楼上,我挨个找过去……”方云晓缓缓说,“那天你说,你们在最里边有个红色纱帘隔开的环形座位,我走错方向,对面也有一个同样的纱帘。”
她顿住了话音。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空杯子:“然后呢?”
她低声说:“那座位有两个人,一个是穆彦,他好像喝高了,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孟绮在旁边,整个身体都贴上他,凑在他耳边说话,说着说着,手就放到他胸膛上……我没再看下去,转身就去找你……当时本想告诉你的,可你们许多同事都在场,我没法说,后来孟绮过来了,穆彦过了一阵也跟没事人一样回来,说他喝高了,走错座位。那天之后,我对孟绮再也没好感,你问我为什么不喜欢她,我真不知怎么说。”她看着我,满怀歉疚,“后来我想,一个是你上司,是你喜欢的人,一个是你当做好朋友的人……如果我把那事告诉你,除了让你难受,没别的好处,说不定还会害你把工作赔上。”
她沉默了一阵,迟疑唤我:“安安?”
我嗯了声。
“你在听吗?”她从椅子里坐直起来,盯着我的脸。
“我听到了。”我慢慢拿起酒瓶,慢慢往空杯子里倒酒,慢慢回答她:“早点说,晚点说,都没关系,都一样,反正都是和我无关的人。”
“安安……”
我摇头不想再听。
今天听到的各种话已经足够多,这些话像无数绵密细针,充斥在我耳朵里、脑海里、心里;也不想再听任何安慰与劝解,有些毒,没有解药,只能在疼痛中等待自愈。
我端了酒杯,对方云晓说:“这酒不错,我们干杯吧。”
这天晚上我们将两瓶红酒全喝光了。
方云晓真是酒国英雌,天生的好酒量,我没法喝过她。
从阳台喝到客厅沙发,最后我们横七竖八靠在一起,晕晕乎乎说了些什么,只迷迷糊糊记得这么几句话——
“你说,那么多人拼命挣钱,拼命往上爬……可是挣到钱以后又干什么呢?”
“挣了钱嘛,我就和沈红伟一起买个海景豪宅,养一群狗,生几个孩子,这辈子做不成老板娘,就好好培养儿子,做老板他娘!”
“没追求。”
“行,你有追求,说说你想干嘛。”
“不知道。”
“不要装迷茫少女,快点说。”
“好吧,我想想……那就……挣很多很多钱,弄一个公司,从总经理到前台,只招清一色的美少年,身材要像吴彦祖,长相要像金城武,叫他们天天加班,天天开会,天天围着我转!”
第十章
宿醉醒来的清晨,头痛欲裂,我看着镜子里浮肿、黯淡、疲乏的脸,只想找个壳,把自己藏起来……难道要穆彦看到我一夜之间憔悴得像失恋少女,难道第一天做纪远尧的秘书,我就要这个鬼样子?
不,我要容光焕发,全身装甲。
化妆品真是女人的恩物,再憔悴的脸经过“精装修”也能焕然一新。平时我懒散,淡妆敷衍了事,今天与醉后浮肿的黑眼圈作斗争,不得不劳师动众,一番手忙脚乱,涂涂刷刷,粉底、腮红、唇彩齐上阵。白色衬衣,黑高跟鞋,就是女人的铠甲战袍。
头发盘起,耳环扣上,奔赴战场如盛宴。
我准点踏进公司大门。
前台笑着说早安,敏感视线从我踏出电梯,就一直附着在我身上——以往每次我穿了新衣或发型稍有变化,这个眼尖嘴甜的女孩总会第一时间恭维,但今天她什么也没说,只用客气的目光远远注视我。
纪远尧是三天后回来的。
当他不在公司时,每天对着那扇锁起的办公室,我觉得空荡荡的;当他一回来,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整层楼都有了不一样的气场,坐在我这座位上,说不紧张是假的。
第一次走进他办公室,向他报道,是在他回来这天的早上。
我将咖啡放在他手边。
他低头看着一份文件,半天没说话,提笔签完意见,才抬眼看向我,微微一笑:“新工作还适应吗?”
我笑着回答:“正在适应。”
“正在?”他像是随口问:“三天还不够你适应?”
我小心地开个玩笑,“你不在,我只有适应这一屋子的空气。”
纪远尧动了动嘴角,一本正经说:“我很好相处,不用适应。”
我哑然,他却笑起来。
“不要紧,慢慢来,不懂就问。”他和悦的神色让我如释重负。
大概是我的表情,让纪远尧再次笑了。
在纪远尧面前,我似乎不由自主变回小女生的态度。
起初只是为了掩饰紧张而说笑,见了他的笑容,却是如沐春风,有种看不见的引力,吸引人去亲近,去信赖,这就是所谓的人格魅力吧。
在他面前的轻松自如,在苏雯手下从来不曾有过的,与穆彦的咄咄逼人更是截然相反。
面对苏雯那样的女上司,我得低调,再低调。不和她用同款的香水,不穿比她更贵的鞋子,不在任何场合抢她风头。苏雯节俭顾家,除了年会晚宴,没在她身上见过任何奢侈品。行政部门永远不缺少年轻好看的女孩子,从实习生、助理到前台,苏雯照样视作威胁,不只来自工作的威胁,甚至也来自衣饰妆容。
我不喜欢在工作中张扬女性特质。
曾有客户暗示明示,只要我愿意,也可以像孟绮一样左右逢源。许多成功者的经验也显示,利用女性与生俱来的资本,是天经地义的捷径,可我做不到,那会让我气短心虚——尤其,在被穆彦拒绝之后,我忘不掉那一刻,他眼里的轻藐。
从此在穆彦,在任何男性上司面前,我礼貌、克制、端正得近乎冷淡。
如果可以,宁愿抹去性别,在一个无性别的战场公平竞争。
可是就在刚才,当纪远尧抬眼看向我,眼里透出的欣赏,来得坦然、直接而友善——他注意到了我的妆容变化。这种被欣赏的感觉已经久违,久违得让我局促又欣然。
被一个男性欣赏,总是愉悦的事,似乎不用因为他是上司而敏感回避。他不是穆彦,不是苏雯,我不用再刻意克制,不需那样谨小慎微。压缩起来的小小虚荣与自信,正在愉快膨胀。
纪远尧工作效率极高,一个早上已将几天来积压待阅的文件全部处理完。
我将那厚厚一叠等待发还的文件收起,飞快扫了一眼,记下他依次要与财务总监、研发总监、人事经理开会讨论的时间安排,以及对其他文件的处理意见。
最后他手边只剩下一份。
“这是谁递来的?”
“是徐青。”我看了一眼,正是企划部经理今早交来的,上面已有穆彦的签字。
“你收下之前审核过吗?”他问。
我哑然,无话可对。
纪远尧淡淡说:“以后这种东西直接扔回去。”
我接过来,没敢应声,心直跳。
他头也不抬:“不合规范的文件可以拒收,不用怕得罪人。”
前一刻如沐春风的愉悦犹在,脸上却被寒风骤然刮过。
我退出来,回到座位,耳根火辣辣。
这份被驳回的文件是企划部的月度推广计划,只是例行审批,全年和各季度的推广方案是早已确定的,每月具体执行计划通常只要穆彦同意即可,无需纪远尧亲自过问,上行文件只是通报给他知晓,不用他事必躬亲。
穆彦心思敏锐,善于不动声色进行推广渗透,比同行见机早,动手快,虽然花起钱来相当狠,却每一分都花在刀刃上,让斤斤计较的财务总监也无话可说,他确认过的方案几乎从未被否决。
唯一的问题,只是,没有程奕的签字。
当时徐青递来,我看见那个签名栏的空白,迟疑了下。
“这是急要的,纪总回来尽快请他过目。”他笑笑。
我了然。
这不稀奇,穆彦手上的事永远是急事,他有充分理由,市场瞬息万变,竞争不等人,好的广告版面、好的推广机会都要先下手为强,先斩后奏也是正常。纪远尧总会给穆彦大开绿灯,以前的分管副总对此不闻不问。
这一次情形变了。
我想了想,打电话给徐青。
徐青在电话里也极意外,却没问纪总为什么驳回,只说声知道了,就叫我把文件给他送回去。
跑一趟26层并不费事,但我顿了下,对着电话抱歉地说,“我暂时走不开,请叫人下来拿。”
徐青在电话里一顿,像他这样的人精,一下子就明白了。
纪远尧那一句“不要怕得罪人”,听着像是给我底气,却也是明确的警告。
他言下之意是要我保持本分中立,何况原本就与穆彦这边有渊源,一举一动更要避嫌。
顺便送个文件,没什么不可以,但在旁人看来,或许是多余的殷勤。
那一头徐青已挂了电话,我仍盯着话筒出神,心里滋味复杂。
企划助理很快下来拿文件,我随口问她:“怎么没有程总的签字,他还没看过?”
她苦笑,“上周就给他看过了,开会都讨论了两次,按进度最迟上周五就得确定,但他一直不通过。今天一早财务催我们核定资金计划,这个确定不了,资金计划也得搁着,连带好几件工作都要搁置,穆总着了急,才直接让纪总定夺。”
“程总不同意这个推广计划?”
“也不是,他只是不太认同一个网络媒体的价格,说要再压低,但那已经差不多了,穆总正在和对方协商长远合作计划,很看好这个新媒体。要是按程总的价格打压,后续合作人家就不会那么支持了。”
听她这么说来,像是程奕故意刁难。
我同她一样叹了口气,笑着摇头,表示同为小人物的理解共鸣。
心里却有些狐疑,寻思着穆彦的脾气,会是这么任人刁难的吗?程奕作梗不同意,他就任由工作进度被拖延?这实在不像他的作风。
到底是程奕这只温顺大猫,终于向穆彦露出了老虎牙齿,还是穆彦挖了个大坑给程奕跳呢……我端起已经变凉的咖啡,喝了一口,从苦涩里慢慢品出香甜回味。
在这两个男人的战争里,似乎体会到一丝观战的趣味。
没等多久,穆彦果然施施然地来了。
在他来之前几分钟,我刚替纪远尧将程奕叫了进去。
我让他在外面稍等一会儿。
他冷淡地点了点头,在对面椅中落座。
我坐得端正,目不斜视,隔一张桌子,像隔了万里冰原。
女人是记仇的生物。
电梯里他的那些话,方云晓转述的那一幕,这一刻都清晰浮上心头,恶意像泥浆泡泡在心底翻涌……也许把爱、恨这种字眼,放在一个冷冰冰的、从未接近过的人身上毫无必要。可是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漠然表情,我恶从心头起。
他似乎觉察到什么,抬眉扫了我一眼。
我起身给他倒了杯水,全滚烫的开水,小心拈着杯沿递过去。
他不在意地接过纸杯,烫得忙往桌上一放,杯里开水溅了一手。
“小心呀。”我不紧不慢递上纸巾,擦干净自己桌面。
他扬起眉毛,有点愠怒,瞪我半晌却皮笑肉不笑地牵了牵嘴角。
我视若不见,拿起沾到水的相框来擦,目光落到相框照片上,却是一顿……这是刚入职时,第一次参加部门组织的旅游,营销部门全体同事在海滩上的一张合照。
照片上的我站在最边沿,长发披散,笑容羞涩;而穆彦被美女们簇拥在中间,头发被海风吹得凌乱不羁,墨镜遮挡了表情,只露出招牌式的笑容,明朗里有掩不住的傲气。
这个相框一直摆在我桌上,从销售部带到行政部,现在又带来这里,已经摆成了习惯,平常不会注意,此刻却莫名触目。
穆彦的目光掠过来,似乎也对这相框产生了兴趣。
嗒一声,我拉开抽屉,将相框扔了进去,目光和他撞个硬碰硬。
他撑了我桌沿,暗紫色斜纹领带垂下来,“新工作很有压力吗?”
“没压力,很充实。”我盯着他领带,想起一本杂志说的,喜欢紫色的男人很自恋。
“那就好,不用这么紧张。”他唇角的一点笑意,透出嘲讽。
在他面前,我很难从容自如,紧绷的情绪总被他看穿,这太令人气恼。
他审视我,像从很遥远的地方观望,语气冷冰冰,“徐青的失误,给你添麻烦了。”
我看着他的脸,臂上起了冷意,不知道这是善意还是另一种嘲讽。
“怎么会,您言重了。”我平板地回答,“这是我的疏忽,本该我先提醒他的。”
穆彦沉默片刻,语声一低,低得只有我能听清,“做好你的分内事,别逞机灵,那不是你的长处,你还不是叶静。”
一怔,一激。
我无从应声,目光沿着他的领带上移,停留于雪白领口上方,那一点凸起的喉节——感觉有无数矛头,带着阳刚十足的男子气息和强烈的攻击性,从四面八方指向我,直令人窒息。
被激怒的刹那,反击的话语冲在唇边,像箭在弦上。
“您不是说过,每个人都是团队的一员,是同舟共济的一个整体,谁在这个职位都一样。”我笑着,轻描淡写的,就像不曾听懂他的刻薄,避重就轻引开了话。
他盯着我,目不转睛。
脸颊耳后仍在发烫,不知我的表情有没有泄露真实情绪。
他的目光像要穿透我的刺,又像密网在头顶张开,让我喘不过气。
“你说得对。”他淡淡笑了,“很对,记得言行如一。”
“我会的。”
身后办公室的门开了,穆彦转过目光,神色有了微妙变化。
纪远尧和程奕一起走出来。
看见穆彦,纪远尧皱了皱眉,转而对我说,“十分钟后开会,通知企划、市场部门主管以上参加。”
然后他对程奕温和地说:“你也过来。”
他看也没看穆彦一眼,转身回了办公室,穆彦沉默跟进去,将门带上,
程奕朝我笑笑,离开了。
纪远尧对他的客气,与对穆彦的冷脸,对比鲜明。可就算我这么迟钝的人,也看得出这之间的亲疏有别,程奕明受礼遇,实则疏离,穆彦才是可以让纪远尧板起脸说话的人。
老板肯给脸色,才是当你自己人。
像程奕,永远看不到纪远尧笑容背后藏着什么。
会议通知下去,人很快就到齐。
程奕来得早,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没有坐到纪远尧身边的空位去。
那个位置也没别人坐,空在那里,穆彦进来时瞄了一眼,绕到另一侧,在我旁边坐下。
往常有纪远尧出席的营销会议,总是穆彦坐这位置。
今天这么奇诡地空着,气氛顿时尴尬。
纪远尧最后一个进来,一眼就看到了,环视会议室,问:“程总呢?”
“程总到了。”我以为他真的没看见。
程奕也忙探了探身。
“怎么坐在角落里,你嫌不够黑,怕被人看见?”纪远尧一本正经,脸色严肃。
一屋人全都愣了,不知是谁第一个“扑哧”,举座大笑。
程奕露出一口白牙,不好意思地笑着,抚着保守的小圆点蓝色领带起身,到纪远尧身旁位置坐下。纪远尧也笑,等我们都笑完了,才不紧不慢开口,“你们营销部门,以后是不是遇到难事,解决不了就拖,拖到最后反正有我收拾?”
那份推广计划,被他信手翻开,推到会议桌中央,置于众人眼皮下。
刚刚冲淡了剑拔弩张的笑声,戛然而止,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一句话,把个个都敲打到了,尤其是程奕——作为营销工作的第一责任人,他未能及时解决的问题,被下属越级上呈,于颜面最难看,于能力也受质疑。
所有人都看向沉默垂目的程奕,等待他的辩解。
但程奕开口,第一句就是道歉,没有解释,承认是自己工作失误。
然后话锋一转,他不在责任上纠缠,就事论事说回推广计划,“我仍然坚持我的意见,从目前项目推进情况来看,并不适合过早投入网络推广,对这一媒体的选择和投入,希望企划部门再慎重考虑。”
徐青接过话,陈述了企划部选择该媒体,从策略到技巧上的考虑,综合我们的诉求方向和媒体优势,认为与新媒体应当建立长效合作,保守而零散的投入难以体现最佳效果。
程奕却又将矛头转向市场部,指出新产品的受众群体细化分析还没有完成,企划部据此做出的结论没有依据,只是经验指向的结果。这一下子呛得市场部也出声了,申辩他们工作滞后的缘由,唯恐责任落到自己头上。
眼看着企划、市场两个部门在工作进度上针锋相对,如果不是穆彦开口,他们真要被牵住鼻子走了。
“事事都等依据,市场部出了结果,企划才能行动,我们就不是在做营销,是在搞科研了。”穆彦不紧不慢,话里讥诮来得□裸,“理论归理论,市场瞬息万变,打起仗来时机不等人,好的节点、平台、方式,你不出手总有人出手。这一行没有什么僵化标准,要的就是敏锐,就要快速反应,如果一点风险也不敢冒,没经验的事情就不敢做,那只能小打小闹,捡同行的残羹冷饭。”
硝烟味浓烈得令人屏息。
穆彦利刃一般的词锋,应对程奕,不在话下。
他的行事作风,正如他的个性,天马行空,大刀阔斧,善于在所有对手还没回过神的时候,闪电般完成布局、攻击、回防,一气呵成——这样一个人,想要他像程奕希望的那样,一步步攀着市场部的尾巴,谨小慎微地过河,绝无可能。
“本来企划就不像销售,没有量化标准可循,有些时候必须灵活变通。”一直沉默的销售部经理康杰很鲜明地表明立场,站在穆彦这边,其他两位自不必说,营销体系三大部门意见一致。程奕孤家寡人,周遭没有一个支持他的声音。
但这并不能动摇他的立场,他仍不让步,“我理解你们所说的灵活变通,但变通要有限度,要有底线,我不赞同整个团队过于依靠个人经验。”
他那双单眼皮的狭长眼睛,在古铜肤色的脸上,显出顽固的坚持。
一个人,与一个团队的抗衡。
他陷入孤立的僵局。
唯一可以打破这个僵局的人,不说话,只摘下眼镜,用一方格纹手帕慢慢擦拭。
纪远尧擦着眼镜,笑了笑。
“就为这个,你们也要争论几天?某个媒体投不投,怎么投,只是很小的问题,不需要这么多人坐到这里来吵。看来你们个个都很闲。”
穆彦和程奕一起噤声。
“既然不是原则性的事情,就让他们大胆去做,谁做决策谁承担责任。”
纪远尧一锤定音,将这场纷争,像小儿斗嘴一样打发了。
程奕看上去无话可说,脸色隐忍。
我忍不住想,这是不是穆彦故意拖延给纪远尧看,好给程奕下马威的一场把戏。
顺手合起笔记本,就在我以为可以散会的时候,却听程奕又说——
“另外,我还关心一个问题,为什么市场部这么久都拿不出一个细化分析的结论?”
他问得我都一愣,看来今天真要与穆彦指尖对麦芒了。
穆彦直视他,没有应声,出来接招的是市场部经理。
他回答:“BR出具的报告还需要修改,进度不太理想。”
BR是与我们一直合作的市场研究机构,业内口碑极好,合作也顺畅。
纪远尧皱眉问:“BR又是怎么回事?”
市场部经理迟疑了下,回答说:“BR前后提交了两次阶段性报告,程总看过之后,认为有问题……”
程奕接过他的话说:“是的,BR的报告我反复看过几遍,确实存在问题。个别数据与结论有明显的不合理迹象,我怀疑他们对数据造假,也可能是某一环节疏漏,所以这次提出一部分,让他们做细化分析。实际上我的目的,是想看看细化报告中的数据,能否自圆其说。如果之前有造假,这次要继续提供假数据,就不那么容易。”
会议室里瞬间寂静,这个“炸弹”丢得太突然,出乎所有人意料。
穆彦却面无表情,冷静注视着程奕,像在等下文。
纪远尧开口:“你们的看法呢,BR的报告,还有谁觉得有问题?”
市场部经理不得不回答:“大体上,BR还是严谨的,但不能说完全没有问题,个别环节可能有疏漏,我们也在核实,也在与他们探讨。”
这话留了很大余地,怎么说都对,说了等于没说。
纪远尧皱眉问穆彦,“和BR近来合作得怎么样?”
穆彦回答:“相对而言,BR是比较成熟的合作伙伴,跟我们也合作两年了。新项目的前期调研,做得还算满意。程总提到的问题,是技术性疏漏还是人为错误,现在不好判断。如果是后者,BR就有很大的问题,只能中止合作;如果是前者,性质又不同。现在新项目就快启动了,市场工作压力很大,这时候停止与BR的合作,可能影响项目进度。”
“正因为马上启动新项目,对市场、成本和风险的把握精确程度,至关重要。”程奕不温不火地反驳,“目前不宜变更合作方,但涉及长远影响,我建议公司对BR的报告仔细调查,如果有必要,尽快选择新的合作方。”
市场部经理欲言又止地看向穆彦,穆彦脸色阴沉,却没有反驳。
纪远尧低头咳嗽,咳了好一阵,声音有些哑,“程总的担忧是对的,这个问题要尽快调查清楚,BR暂时不动,看看这次报告出来的情况。市场部随时跟进,穆彦你盯紧一点。”
听到这里我才有点明白过来,程奕这一招,比先前否决掉穆彦选择的媒体可狠多了——难道他想借此插手市场部,先将与穆彦关系紧密的合作方拆开,好引入自己的资源?
他抓住BR的漏洞,等于抓住市场部的漏洞,也就是穆彦的漏洞。
这是一个敏感区,任何公司都对于职业经理人与合作方的关系都很在意,如果BR真有问题,穆彦绝对不敢维护,否则会给自己招来说不清的麻烦。最近企划部离职的陈谦,就是触犯了类似禁忌。要是穆彦选择避嫌,不维护,程奕就能赶走BR,换一个他能掌握的合作方,进而掌握住市场部。
我看向程奕,在他充满阳光气质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城府痕迹。
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出招既狠又阴,看得我后背生凉。
看着他,再看看面目冷傲的穆彦,还是觉得后者好一点,起码恶也恶在明处。
第十一章
纪远尧真是一个好BOSS,好得难以想象。
他给我适应时间,允许我犯错,从未责备我的手忙脚乱,时不时笑着说上一句“慢慢来”。
他身上似乎有种奇特的力量,能让人安心,让人充满底气。
起初我时时如履薄冰,唯恐犯错,他却说,“不犯错怎么知道什么是对。”
渐渐,我好像回到刚入职的时候,又觉得工作是一件快乐又充满吸引力的事,每天都有新收获,在纪远尧身边工作,像守着一个宝库,时刻能学到可贵经验。看他如何条理分明处理轻重缓急不同的事件;看他如何平衡各部门之间利益冲突,不偏不倚;看他如何周旋应酬,举重若轻,分寸永远恰到好处……乃至他时不时的调侃说笑,一句话、一个词,都有睿智的吸引力。
从前看习惯了父亲,我以为所谓的成熟男士和成功男人,也不过就是那个样子。
可纪远尧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总之,他有与众不同的气质。
要不是有个充满魅力的BOSS,聊可安慰,做秘书也太辛苦了。
每天早晨我得提早半小时到公司,将他当日日程排好,几点约见、几点会议、几点出行,一个也不能疏漏;还要在他到达办公室之前,将信函文件一一整理好,按重要紧急程度分类交给他。最头疼是每天下班前的工作简报,我必须跟进汇集各部门当日工作,检查各个会议交代下去的事情是否落实,再向纪远尧报告。
这迫使我不能只顾埋头做自己的事,而要事事关心,整个公司每天在发生什么,每个岗位上的人在做什么,都要像BOSS一样清楚——行政与营销方面还好,研发最头疼,我常常被他们搅得一头雾水,弄不清那么多门道,只好一有机会就问、就听、就看。
一时间觉得自己像个白痴,原来不懂的东西那么多。
这空虚感,刺激着我的求知欲,上班学,下班想,前所未有的勤奋。
方云晓说:“你总算,知耻而后勇。”
如果没有穆彦的轻藐,也许,我真不会这么“勇”。
自从那天之后,心里恨恨憋着一口恶气,非要做得好,好给他看。
他不是说我聪明吗,不是要我言行如一吗,我岂能辜负这么高的“期望”。
每天在这两层楼的狭小世界里,抬头低头可见,走廊、会议室、餐厅……总有不经意间撞进眼里的身影,总有避不开的熟悉目光。面对面时,我如常微笑,他如常礼貌;转身背对背时,我心有严霜,不知他作何感想。
渐渐习惯,渐渐无谓。
每天如陀螺般的忙碌,乱七八糟的心思不觉淡了。
能够专注地忙,也是一件痛快的事。
纪远尧非常重视效率,要求今日事今日毕,只要当日工作计划还有一项没完成,不管再累再晚他都会留在办公室做完再走;如果工作都完成了,他绝不在公司多留一分钟,还会赶我及时下班。
他在八小时之外的生活很简单,似乎除了很少的必要应酬,就是回家。
所谓回家,也就是回到和公司仅两条街之隔的30层公寓里,那是公司给他安排的住处。我在行政部时,曾有一次帮叶静送资料去他家里。那间公寓是黄金地段上的心脏位置,可以从30层俯瞰整个城市中心,颇有登凌绝顶的感觉,室内装修极简,黑白风格,整洁异常,看上去第一感觉是冷清,完全没有生活气息。
听司机老范说,他回家之后几乎足不出户,就一个人待在家中看看书,喝喝茶,周末自己开车去郊外钓鱼,或是一个人看电影。天气好的时候,他不让老范开车接送,自己一早步行半个小时来上班,像在怡然自得地散步。
听上去实在是个怪人,像19世纪英国小说里的绅士。
原本我还以为,做秘书会有很多应酬要陪同,但纪远尧很少在酒桌露面,只出席特别重要的,像客户、媒体之类的应酬都让程奕、穆彦替他去了。
听方云晓说,程奕很善于交际,短短时间就与媒体圈子里趋炎附势的那些人打得火热。她和沈红伟都在媒体,方云晓是一家报社的美编,沈红伟在广告部,往来风声总是灵通的。
在这不大不小的两层楼里,就像布下了一个珍珑棋局。以前看《天龙八部》里描写那棋局如何惑乱人心,如何金戈铁马,觉得十分夸张,现在想想身边的楚河汉界,走卒车马,只会比书上更夸张。
不管怎么说,我栖身在纪远尧办公室外的这一方桌子后面,就像置身平静的保护伞下,来自哪一方的刀剑暂时都不会威胁到这里。
这周一的晨会上,确定了公司一年一度的拓展训练时间。
从下周二开始,全员参加为期四天的拓展训练,各部门手上工作都暂时放下。纪远尧重视这次拓展,认为新项目启动在即,凝聚鼓舞士气是头等重要的事。
我猜想,程奕的空降,与穆彦的争斗,闹得营销部门人心浮动,或许也是纪远尧及时安排这次拓展训练的原因之一吧。
野外拓展总会把人折腾得很惨,但我喜欢,至少能让人暂时放下办公室里的明枪暗箭,在短短几天的特殊环境下,像“兄弟连”一样的团结起来,共同去完成各种挑战,换一种眼光和心态来认识身边的工作伙伴。
周二一早从公司出发,行车近两小时,来到了郊外山脚下的训练基地。
出发前苏雯就叮嘱我,这次纪总虽然也参加,但他身体刚好一点,有些项目就不适合参与了,我的主要职责还是跟在他身边,到时分组也会将我分在和他一起。
这种活动是完全打乱等级,不分上下关系,也不分部门,全部人员由拓展教练统一编成不同的小组。话是如此,苏雯照样动了不少手脚,私下和拓展方培训主任沟通过,有意将行政部的人尽量分在和重要高层一组,人事部的人则尽量塞到无关紧要的组里。
分组的时候纪远尧看出来了,有些不悦,当着大家没有发作,却把穆彦和丁晓航分派到另两个组去,有这两位压阵,场面总算平衡了很多。
苏雯在一旁神色尴尬。
程奕在纪远尧这个组,他是第一次参加公司拓展,兴致高昂。
从写字楼里释放出来的这些人,难得有机会挣脱高跟鞋与领带的束缚,一个个都像多动症儿童,早就在那里笑闹折腾,跃跃欲试。
上午是培训师的宣讲和一些室内互动的预热,拓展教练们全都在一旁不苟言笑地站着,到了下午才开始使出手段折磨我们。一听那些训练项目,我就知道,纪远尧这次是真要把我们往死里收拾,几乎全是强度极大、难度极高的。
而他自己倒好,只是象征性参加了轻松的一两个项目,就和拓展教练站在一起,笑微微看着我们像群猴子似的摸爬滚打。
缺乏锻炼太久,我很快就累得不行了,一路折腾下来骨头都快要散掉。
最后一个项目比较轻松,是两人配合着过独木桥,纪远尧也过来了,本来他要与程奕搭档的,不知是谁在旁边嚷了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活生生就把我给推了出去。
这个搭档是要有身体接触的,我看着纪远尧,纪远尧看着我,就听见程奕在旁坏笑。然后在我压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的时候,就被纪远尧一把拽上了三米高的独木桥。
对我这种有恐高症的人来说,即使地面有防护垫,即使只是三米高度的悬空,也是挑战。
站在桥上我腿软心慌,死死攀住纪远尧的胳膊,说什么也不松手。
可这万恶的桥必须两人配合,把未搭完的桥板搭好才能过去,一个人搭桥的时候,必须靠另一个人的全力扶持才能保持平衡。显然我这点力气,扶不住身高超过一米八的纪远尧,只能是我去搭桥板了。
下面“加油”的喊声震得我越发心慌。
纪远尧原本抓着我的手,可这样根本无法平衡,我摇摇晃晃怎么也放不好那块木板。
“这样不行,你得腾出两只手,别怕……我扶着你。”纪远尧低声说,双手稳稳扶到我腰上。
我实在很怕,可当他的手心传来温暖笃稳的力量,莫名的,心神就定住了。
这双手一定不会松开。
我咬牙,重心往前一送,腰间的这双手果然稳稳托住我全部重量。
手中木板递出去,不偏不倚,一举搭对了位置。
欢呼声里,我们第一个通过独木桥,完成了任务。
所有人都在给我们鼓掌,程奕的掌声最为响亮。
输给我们的另一组也在有风度地鼓掌,他们的组长是穆彦。
我站在地面,膝盖仍发软,回头看纪远尧,他笑得温文明朗,漆黑鬓边有细密的汗。
晚上住的地方很简陋,就在训练基地旁的两层宿舍楼里,硬木板床,没有空调,12点前断热水。前次拓展也是住这里,好在整齐干净,所有人都住一样屋子,包括纪远尧。
想起他那公寓里一尘不染的雪白地毯和柔软得不可思议的黑色沙发,再看看这简陋的木板床,我有种恶劣的平衡感。
分配房间时,苏雯把我和孟绮分到同一间。
我实在不情愿,却又不能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举手说“老师,我不和她玩”。
孟绮一进房间就累得倒在床上不起来,我径自浴室冲凉。
冲掉一身的汗,换上棉布睡裙,整个人轻松了许多。
出来看见孟绮靠在床头发短信,看见我,她抬头就笑:“哇哦,美人出浴!”
我笑笑,坐在窗前拿毛巾擦头发。
如果我够豁达,应该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对她笑脸相迎。
可是方云晓的表述能力很好,我的想象能力也不错,每每想起孟绮和穆彦纠缠不清的一幕,就像是我自己亲眼见到一样——最耿耿于怀的,不是他和她做了什么,而是那时候,孟绮明明知道我喜欢穆彦,背后照样与他暧昧。我却还傻傻将她当做好朋友。
湿漉漉的头发绞在毛巾底下,绞在手心里,越绞越紧。
孟绮有一搭无一搭找话说着,倒是豁达得很,还问我最近有没有发现新的美食。
美食二字让我心里一动。
“那天晚上和方方吃饭,遇见一个和你挺像的女孩子,我们就聊起你,好久没一起去那餐厅吃饭了,那里的自助餐没以前好吃了。”
孟绮顿了下,“是吗,我也好久没去了,你们什么时候去的?”
“不记得了,幸好那天没冒冒失失打招呼,不然认错人可糗了。”
孟绮也笑,然后换了话题,问起我用的护发素。
她果然不承认最近去那里吃过饭。
敲门声传来。
孟绮去开了门,见是销售部的傅小然可怜兮兮地站在门口,探头问:“小安,孟绮,我可不可以和你们挤一下房间?”
我诧异,“怎么了?”
原来她被安排一个人住在走廊尽头的房间,本来就害怕一个人住,刚才灯又闪了闪,像是坏了。晚上找不到维修工,她不敢在那又暗又静的房间里睡。
“没事,我过去睡,这里小床挤不了三个人,我一个人住惯了,无所谓。”
我求之不得,正好避开孟绮。
傅小然感激不尽。
不过换过去我就有一点后悔了,走廊尽头的房间真是冷森森的,窗外树枝被风吹动。房间里的灯,时不时闪一下,最后啪一声真的熄了。我下楼找服务员,半天也不见人影,到底不是星级酒店,只好悻悻然回房间。
不巧刚上楼梯,熄灯铃响了,这里模拟军事化管理,宿舍说熄灯就熄灯。
顿时眼前一暗,只有走道里两盏昏黄小灯。
赶紧摸黑回房间,刚到门口,抬头就见里面一束光,照着个高大人影。
“谁?”我吓一跳。
“安?这是你房间?”里面那个拿着手电筒乱晃的人竟是程奕。
“程总?你在这干嘛?”我诧异莫名。
“我们查夜,来看看人是不是都在,差不多要熄灯休息了,只有你的房间空着没人。”
“灯坏了,我刚下去找服务员,没找着。”
“哦,灯有问题?我来看看……帮我拿着……有椅子吗?”
他热心得很,自己拖过椅子,把手电筒塞给我,爬上椅子就去折腾灯泡。
“小心点啊,会不会有电……”我物理盲,想到有电的东西就紧张。
“啊呀!”
程奕突然怪叫。
我汗毛倒竖,以为他触电了,顿时一声尖叫脱口而出。
他却在椅子上哈哈大笑,恶作剧得逞。
“你,你会不会修啊!”我气急败坏。
“第一次嘛,不要急,我研究研究。”
“你第一次修灯泡?”
“很奇怪吗?”
“不……不奇怪。”
“啊呀!”
程奕又一声怪叫。
这次不是恶作剧,是真的重心不稳,一脚踩空摔下来了!
还好是摔在床上,他身手又敏捷,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赶紧爬起,脸被一束手电筒的光亮照上,又窘又糗的表情,无比喜感……不过,等等,手电筒被我倒拎在手里,哪来的光束?
我猛然转身,看见那个站在门口的人,下一刻也被他手里电筒晃花了眼。
“喂喂,照什么啊你!”程奕嘟哝。
“你在玩杂耍?”穆彦反问。
“我修灯泡……”程奕明显中气不足地解释,“灯泡肯定坏了,修不了。”
“修理工呢?”穆彦走进来,站在我面前,在手电筒的昏暗光线里打量我。
“没找着。”我闷声回答。
“拿着。”他把手电筒也塞我手里,抬腿站上椅子,伸手旋了几下,轻松摘下灯泡,在耳边晃了晃,重新旋回原处。
“坏了吧?”程奕话音未落,屋里突然灯光大盛,死活不亮的灯泡就这么一下子修好了。
我仰头,怔怔看着长手长腿的穆彦从椅上跃下,不费吹灰之力的样子。
“厉害……”程奕一脸仰望。
“接触不良。”穆彦扫他一眼。
“哦……”程奕挠头。
我忍不住问:“你怎么也来了?”
“来给你修灯泡的。”穆彦不冷不热呛我一句,拿过手电筒,板着脸就走出去了。
程奕笑着道声晚安,也走了。
灯光明晃晃照着,我回过神,一低头发现身上还穿着碎花吊带小睡裙。
第十二章
四天拓展训练下来,即使有防晒霜护体,我还是被晒黑了一大圈。
人人也都如此,例外的只有纪远尧和程奕。纪远尧是因为享受特权待遇,没在阳光底下怎么晒;程奕是因为底色摆在那里,墨汁里调锅灰——一样一样。
训练项目的难度强度不断提高,各组之间竞争很激烈,第三组基本已被甩下,只剩穆彦的组,和我所在的组,就要在今天最后的项目中决胜了。
看到那求生墙、高空断桥和绳降台组成的最后一组连贯挑战时,我倒抽一口大大的凉气。
这设置也太黑心了。
翻越四米高的求生墙是考验团队协作、人力分配与尤其关键的牺牲精神。
搭人墙的时候,程奕与康杰两个人咬牙扛在最下面,一动不动,让大家踩着他们肩头翻上去。我看见程奕那一头汗水,有些不忍落脚。
他满不在乎地一笑,示意我尽管上。
在一群身娇体弱的OL当中,我算灵活的,小时候的芭蕾底子还有点用。
翻上去后,观望对面穆彦那一组,我才发现他是最早登顶的一个。
穆彦站在上面有条不紊组织大家依序翻越,先合力把笨拙的人送上去,敏捷轻巧的人垫后,进行得相当顺利。而我们这边却乱了套,因为程奕自己当“垫脚石”去了,无人有效指挥,几个女孩子落在后面怎么也爬不上来,能帮忙的男同事却都一早上来了。
看来这一局我们输定了。
程奕有牺牲精神,穆彦却有指挥刀在手,这次高下已分。
我没有时间再多观望,翻上障碍墙之后,马上要通过第二个考验,跨越空中断桥。
突破心理障碍,就在跳与不跳的一念之间。
双方都有人因为实在没勇气跳出去,在上面犹豫拖延时间,甚至有女孩子直接放弃。
大家都知道我恐高,将我留在最后位置。
眼看一边一个,淘汰的淘汰,通过的通过,终于轮到了我。
战战兢兢站上断桥,我没有听见队友加油的声音,底下全都一副无望沉默的表情。
因为那边断桥上站着的是穆彦。
他静静站在那里,目视前方,全神贯注,然后突然跃出,没有一丝迟疑,矫捷得像只优美的豹,连续跃过悬高八米的断桥,如同穿行平地,飒然身影惹起下面尖叫连连。
这人真是天生的冒险家,热爱危险,乐于挑战,区区断桥对他就像一个玩具。
我站在这里看他,有一丝眩晕,有一些软弱,也许只是因为恐高症发作。
脚下断桥令我眼花心悸,冷汗阵阵,恶心与眩晕一起涌上来。恐惧本能渐渐控制住身体,连视线也模糊,看断桥桥面好像都在浮动。底下有人在叫“安澜加油”,仿佛是程奕的声音,也似乎有人在叫“下来吧”、“别勉强她”、“小安好可怜”……可怜吗?穆彦是不是也觉得我可笑又可怜,就像在电梯里,在车上,像看一个投怀送抱的笨女人那样看我。
我闭了闭眼睛,晕晕乎乎,脑子空白一片。
他仿佛就在断桥对面嘲笑我。
我朝着前方虚空中渺渺的“笑脸”迎了上去。
一步,一步,再一步……
欢呼声雷动。
现在扳平一局,我们还有最后一次机会,绳降这一关只能赢不能输。
这次又是高空考验,豁出去舍身一跳,把自己交给地心引力的同时,也是恐惧临界点的突破。每人身上系有一根保险绳,自己控制降落速度,如果害怕可以慢慢滑降下来。
但决胜的关键是速度,也就是破釜沉舟,不顾一切的勇气。
那边第一个上的是孟绮。
刚刚克服了高空断桥的亢奋还没有过去,我觉得应该不会再惧怕绳降,就自告奋勇站到了第一个的位置。
我们一起攀上几层楼高的绳降台,在教练指导下系好保险绳。
教练还要再检查一遍安全,我急忙催促,“快点,再不跳人家抢先了!”
教练笑着点点头,让我也就位。
转身悬空站好,将要往后蹬出的一刹那,感觉到身后空空如也的虚无,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我本能地抓紧了护栏,不敢撒手,目光却同时瞟向旁边,看见孟绮也同样迟疑了。
她与我目光交会。
我朝她一笑,猛地松手,屈膝后仰。
瞬间的失重感之后,保险绳稳稳定住我,身在半空,手里控制绳决定着下落的速度。
孟绮也跃下来了。
我心一横,完全松开控制绳,瞬间身体飞一般下坠,底下惊呼声哗然腾起。
耳边呼呼风声劲刮,地面离我越来越近,突然一声“喀嗤”传入耳中,伴随突如其来的巨大拉扯力,颈上疼痛传来!我本能收紧控制绳,猛然停住下坠,只觉脖子被勒得奇痛!
是我颈绳上的猫咪坠子,不偏不倚卡进了保险绳的滑轮里,滑轮将绳链也绞了进去,越扯越紧。
极小概率的意外状况落在了我身上。
会死吗?
脑子里第一时间跳出这念头,其余一片空白。
我听见下面惊恐的尖叫,听见很多个声音在叫我的名字,在叫安澜别怕、安澜坚持……空白的脑子里,浮出清醒念头,唯一维系着我安全的是手里这股控制绳,如果抓不牢,滑轮继续收紧,我会被自己的项链勒窒息,也或许滑轮被卡坏,令我直接摔下去。
顶上的教练在大叫:“抓牢,千万不要松手,坚持一分钟。”
他飞快给自己系上保险绳,却好像卡住了什么,急急忙忙拉扯那一团绳索。
冷汗冒出来,紧紧抓住的控制绳,勒得我掌心撕裂似的痛。
下面有人冲上来了,一边跑一边对我大叫:“安澜,别怕,抓好绳子!”
这是穆彦的声音。
我闭上眼睛,用尽全力抓牢手里的控制绳,清晰听到心在胸腔里搏动的声音,恐惧反而带来异样平静,平静到可以听见头顶上各种声响……听见教练在焦急咒骂卡住的保险绳、在阻止穆彦冒险、在提醒穆彦方法。
唯独没有听见穆彦说话,只看见一根绳索扔下来,教练提醒安全的话还没说完,无声无息他就从天而降,滑到我眼前,笃稳的声音近在耳畔,“安澜,我来了。”
他从半空中靠近,勾住了我的绳子,借着两股吊绳晃荡的力量,准确地抓住了我。
为了在半空中定住身体,他的双腿紧紧与我的腿交缠,一手稳住自己的控制绳,一手伸来摸索我颈上链子,试图扯断。
“这是什么?”
“棉绳。”我艰难地回答,想起棉绳的韧性,轻易扯不断,“只能解开,看到结了吗?”
“有个鬼的结!”他恼怒,长喘一口气,“你抓牢。”
缠住我的腿一紧,他贴身逼近,手臂将我搂住,一低头咬了下来。
我本能仰头。
“别动。”他含混地说,温热的唇落在我颈项,掠过皮肤,齿尖终于衔住棉绳。
湿润而坚硬的触感传来,有一点酥麻,有一点痛。
他咬住了这股细而韧的颈绳,用齿尖,一点一点咬断。
我们一起落回地面,脚底沾地的那一刻,穆彦紧紧环着我的手臂立即放开了。
而留在我脖颈上的湿润温热还没有消失。
我还没有站稳,就被冲上来的人抱住,个个激动庆幸我脱险。
我还浑浑噩噩,似乎听到哽咽,茫然转头,看见孟绮含泪的脸。
她抱住我,抽泣着,“安安,安安,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红着眼睛的孟绮,流着泪的孟绮,失态的孟绮。
“小绮……”我叫了她名字,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这么望着她。
“你傻不傻啊,要是真出事了怎么办,别再这么要强好不好?”她双眼通红。
程奕过来拍了拍她肩膀,温柔地笑着:“没事没事,小意外,安已经平安了。”
孟绮转过头,眼泪扑簌簌地落。
他柔声说:“别哭,别哭了”
说着弯下身看她,促狭地笑:“糟糕,妆哭花了。”
孟绮捂住脸,哭笑不得地背转身去。
教练赶了过来,一叠声向我道歉,自责没有做好安全工作,问我有没有伤着。
我摸了摸脖子。
教练问:“脖子受伤了吗?”
“没有。”我下意识捂住齿尖掠过,犹存温湿的那个地方,抬眼却撞上穆彦的目光。
他站在众人之中,默不作声看着我,胸膛起伏,急促呼吸还没有平定。
我的脸陡然滚烫。
教练又问了很多,我只是含糊点头或摇头。
他终于问完走了,围在身边的同事也散了,穆彦走过来,将手心里的一个东西给我。
是那被咬断的颈绳,坠子已经卡坏了。
“这么刺激的经历,不容易遇到,拿去做纪念。”他语气轻淡。
“谢谢……”我接过坠子,望着他,除了这两个字,什么也说不出。
他却问:“这是挂的什么东西?”
“是猫,招运猫。”我有点发窘。
“迷信!”穆彦嗤笑。
我捏着这只粉瓷小猫,面红耳赤——买的时候,店主说这是一只招桃花的猫。
虽然最后一项因我的乌龙被打断,最终两组还是打了个平手。
总结会上,穆彦的组得到精诚协作奖,我们这组得到奉献精神奖,还有一组得到集体智慧奖——就像在发棒棒糖,重在参与,人人有份,皆大欢喜。
优异个人表现奖,毫无悬念地被穆彦拿去。
原本程奕也很有竞争力,但却敌不过穆彦“空中勇救失足女”的佳话,女职员们说起那一幕无不花痴大发,用傅小然夸张的话来讲:“穆总好像蜘蛛侠一样,那个帅啊!”
听上去我的经历香艳又刺激。
穆彦上去讲话,代表团队做总结,不像培训师那么舌绽莲花,却句句简洁精炼,讲得极富煽动力,下面的掌声响起一次又一次。
结束总结致辞时,他拿起那个勋章样式的奖牌说:“最后,我想把这个奖项,送给一个真正应拥有它的人——她在此次训练中,展现出了对工作伙伴的全心信任,克服了自身障碍,尽管最后因意外而失败,却让我看到她面对困难时的镇定和坚持,看到了大家的关切和情谊——这正是我们这个团队,得以克服种种困难,团结一致走到今天的原因,以及这个团队的价值所在。本次拓展已完满结束,工作的挑战即将开始,我希望我们能将在这里领悟到的一切,发挥到工作中去,希望在团队中看见更多的安澜。”
起初的错愕之后,我默然听着他的称赞,被浪潮般的掌声推动着,站起来。
这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对我的赞美,这样直接,这样毫无保留。
以往在他身边,我百般努力,想得到他一个赞许的笑容,他却无比吝啬。
而现在,这赞美,来得啼笑皆非。
得到他的欣赏,竟是通过这样的方式。
心底泛起自嘲的笑,带着淡淡涩味。
感激也好,感动也好,不如捂在心底,再不想再被他看到。
总结会上没有看见纪远尧,问苏雯才知道,纪总身体不适,提前让老范送他回去了。
苏雯说纪总回去的时候,知道我刚刚遇到意外,叫她代为慰问。
完成了四天辛苦的拓展,大家意犹未尽,聚餐庆祝。
极度疲惫之后,放松下来,仍有未消散的亢奋。
饭桌上,我有惊无险的戏剧化遭遇,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谈资。
某人“英雄救美”的浪漫之举,使这场意外演变成香艳绯闻。
穆彦就坐在对面,听着众人戏谑,也不吱声,泰然笑着,低调吃饭。
我成了被打趣的靶子,不断有人怂恿起哄,问我怎么答谢救命恩人。
“以身相许。”
当再一次有人嚷出这四个字时,我忍无可忍说:“英雄救美是该以身相许,可这是美救狗熊……总是让我占人家便宜,不太好吧。”
正在喝汤的穆彦被呛住,恶狠狠抬眼瞪我。
都说他美了,还一副不识抬举的样子,我回以白眼。
手机响起来,是老范来电,我走到外面去接。
老范说正在街上找药店,帮纪总买退烧药,问我哪里能买到冰袋。
“发烧怎么不去医院?”我听出老范语气里的焦急,想着纪远尧离开得匆促,怕是病得不轻,心里不安起来。老范叹口气,“他要肯去医院,就不会拖成现在这样了。”
冰袋,我一时也不确定哪里有,只好和老范分头去找。
回到饭桌上,他们喝得正高兴,我找了个借口跟苏雯打过招呼,不声不响离席。
出来沿路找了几家药店,总算买到冰袋,打电话给老范,叫他来拿。
站在路口车站等老范,一转头看见两个财务部的同事远远走来,她们也提早离席,来这里等车。我迟疑了下,退到车站的灯箱广告牌后面,一会儿老范开着纪远尧的车来接我,要是被她们看见,实在说不清。
她们站在广告牌前等出租车,隔一道灯箱,并没瞧见我。
聊天的语声却清晰传入我耳中。
熙熙攘攘的街上,车声人声不绝于耳,我只听见几句零星对话。
“看她那个清高样,爬得倒是快,谁红就往谁身边靠。”
“谁让人家年轻漂亮有资本,销售部出来的,都不是省油的灯。”
我以为她们在说孟绮,却陡然听见下一句——
“原先我还奇怪,她凭什么把叶静给顶走,今天才算明白,原来背后有人撑着。”
“说来说去还是靠男人铺路。”
“喂,车来了!”
眼前明亮的广告牌,眼前灯光晃得白花花一片。
闲言闲语来得比我预料的还快,还刻薄,远超出想象。
女性受到的最大敌视不是来自男性,恰恰来自同性。
我僵立在广告牌后面,手脚发凉,直至老范的车停在路边,才回过神,想起自己是为什么站在这里。原本我想跟着老范去看看纪远尧,亲自把冰袋给他送去……可现在,心里像被塞进一块冰,已经被人说得这么不堪,再晚上登门探望生病的纪远尧,又算什么事呢。
老范等着我上车,我将冰袋递给他,说不去了。
他诧异,“怎么又不去了,刚才不是还说,让你试试劝他上医院嘛?”
我不知说什么好。
老范真是人精,看一眼我的表情,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丫头你想太多了,上车,路上我慢慢跟你说。”
他平稳地开着车,笑着叹口气,“别在乎太多,你知道起初多少人在背后戳我脊梁骨,说我小人得志吗?那会儿我想不通啊,究竟我做什么了,怎么就小人了?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他们还是要说,你再会做人也一样。傻姑娘,咱们是为自己活,不是为他们活呀!”
“你是男人,女孩子还有别的压力,这不一样。”我涩然回答。
“有什么鬼压力,要我说,这是福气。”老范嘿嘿一笑,“哪个姑娘不想漂亮?哪个男人不喜欢姑娘漂亮?”
我啼笑皆非,想了想,还是被他逗笑。
话糙理不糙,老范说的都是大实话,我明白。
“工作嘛,尽心尽力办好事情就对了,好不好不用别人评价,老板心里有数,自己心里有底。”老范继续劝我,“老板也是人,你就当助人为乐,遇上个有难处的陌生人,也会帮一把……何况纪总这人真不错,他孤零零一个人在这儿,这一阵又生病,挺不容易的。咱们能帮他的,尽力帮一点吧。”
我知道老范心地好,却不知他是这样宽厚豁达的一个人,一番话说得我羞愧自惭,对比起来可见自己有多狭隘。
到了纪远尧家楼下,老范将药交给我,笑着说:“上去吧,最好能劝他去一趟医院,我的话他是不会听了,就看给不给你小姑娘一点面子。”
这真是艰巨任务。
我提着冰袋和药,乘电梯抵达30层,踩着走廊地毯,脚下安静无声。
按了门铃。
门开处,纪远尧穿着黑色睡袍,头发微乱,一脸倦容与诧异:“安澜?”
第十三章
万万没想到会看见一个穿睡袍的纪远尧。
我尴尬地说明来意,站在门口,局促无措。
纪远尧哑声道谢,像是病得笨拙了,也定定看着我,不知说什么似的。
半晌,听见他低声说,“对不起,这么晚还辛苦你们。”
屋里透出柔暗光线,被他这样注视着,我忽然间心跳加快,莫名慌乱,想起老范嘱托的任务,要劝纪远尧去医院……去医院……我脱口而出:“去医院吧。”
纪远尧一愣。
我结结巴巴补充,“我是说,您好些没有,是不是去医院看看?”
纪远尧笑笑,“用不着,感冒而已。”
话音未落,他握拳挡在唇边,低头一阵咳嗽,嘶哑空洞的声音令人心惊。
我从没见人咳得这样厉害,忙在袋子里一阵翻找,找出褐色瓶子的药水,打开递给他,“这有止咳药。”纪远尧皱起眉头,接过药看了看,仰头喝了一口,顿时表情都扭曲了,苦着脸直摇头。
我忍不住想笑,原来这么一个人,也怕药苦。
他苦笑着侧身,“都忘了说请进,把你挡在门口。”
我一时局促。
他笑问,“怎么,怕我?”
我诚实地点头:“有点怕。”
他反倒怔了。
“怕打扰你休息。”我笑着解释。
他很无奈:“我有那么病弱吗?”
随他走进客厅,踩着柔软地毯,有种深一脚浅一脚的飘忽。
这是我第一次深夜走进独居男性的家中。
室内只开着一面背景墙的蓝色灯,显出幽冷暗沉,另一处光源来自半开的卧室门口,里面有橘色亮光漫出,显然主人方才是在卧房里。隐隐显露的黑色大床,床单垂曳下一角,落在长绒白色地毯上。客厅没有光亮,卧室门后是最醒目的地方,令人第一眼就不由自主注意到,像在偷窥他人最隐私的领地与最暧昧的所在。
眼前光芒大盛,纪远尧打开了客厅主灯。
室内豁然洞明,四下雪亮,驱散了昧然不明的压力。
我在黑色长沙发一角坐下,掩饰着紧张拘谨,目光不敢乱瞄,更不好意思看向屋主。
平日衣冠楚楚的纪远尧,此刻只穿着睡袍,黑色睡衣的带子束在腰间,打了一个平整的结,交叠的领口略微散开……
他倒了茶给我,出于礼节性的留我小坐,我也打算喝两口就告辞。
看到沙发上摊放着几份文件,我随口问,“您这么晚还在工作?”
“不算晚,1点之前都是工作时间。”他笑笑,端起杯子手一颤,又咳嗽起来。
杯里的水都泼洒出来,溅在茶几上。
我忙接过杯子,无意间触到他的手,冰冷的,看他苍白脸颊浮现高烧的绯红,咳嗽比刚才那一阵更厉害,咳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
他抵在唇边的手,骨节瘦削分明,灯光下看去很白。
“纪总,去医院看看吧,这样拖着会越来越严重的。”我觉得必须劝动他。
“医院太麻烦了。”他固执摇头,“我有个报告要写,明天一早得发给总部,没空。”
“报告我来写,至少先去输液,吃药退烧太慢了。”我担心他又咳又烧会拖成肺炎。
“你不会写。”他一口拒绝,皱眉说,“医院那种地方,去了就不让出来,最烦人了。”
他简直跟我那讳疾忌医的老爸一个腔调。
“那不去医院,就到最近的诊所就能输液。”我软声游说,拿出哄老爸时百试不爽的法宝,睁大眼睛望着他,“报告不耽误,你说我写,好不好?”
他看着我,目光微动,表情有些软化。
“我们现在就去,老范就在楼下,不耽误你多久,好不好?”
我仰脸直望住他,一瞬不瞬,直至他点头。
老范是对的,对付顽固的男人,女孩子充满祈求的目光最有效。
这个钟点的社区诊所里格外宁静。
纪远尧不肯躺到病床上去,坐在观察室里,一手挂着吊针,一边指挥我打开他的手提电脑,找出未写完的文档。要不是声音低哑,脸色苍白,单看他聚精会神这样子,根本不像个病人。
他要起草的报告,是明天一早要发送给总部的,关于BR后来的细化报告的意见。
上次程奕在会议上质疑了BR的市调数据,之后拿到的新报告,让BR提供了全部数据资料供核查,长达六十多页的数据里,市场部甄选出十二页重要部分提交上来。
纪远尧将这些数据作为新项目的评估依据,附加到报告中。
而这份报告内容,由他口述,我写。
进入工作状态,我无暇多想,全神贯注听着,手指飞舞在键盘上。
纪远尧语速不徐不急,思维却极快,偶尔停顿一想,就已组织好逻辑清晰的大段语句,令我应接不暇,顾不上想字里行间深意。几乎敲完了大半篇,才隐隐明白报告的内容。
纪远尧在这报告中,认可BR新的分析结果,鉴于市场变化,新项目面临的风险、阻力可能比之前预计更大,但仍在可控范畴。此前的评估存在失误,影响了定位策略和成本控制方案的准确性,需要做出修正。
我顿住手指,错愕里,有些走神。
这真不是好消息。
如果不严重,纪远尧也不会亲自呈文,向总部承认工作失误。新项目不知会受到怎样的影响,首当其冲的市场部更要面临灰头土脸境况,甚至要承担直接责任。
不知这责任会不会落到穆彦头上。
这变故背后,恐怕少不了程奕的推波助澜。
报告第一稿写完,拿给纪远尧过目,他看得专注。
看完良久没有说话,盯着屏幕上的文档,出神思索。
我也不出声,看了看输液瓶,寻思什么时候叫护士来换下一瓶。
“安澜。”纪远尧唤我“你对市场部怎么看?”
“市场部?”我愣住,这没头没脑的问题,让人一头雾水。
纪远尧语声低沉:“你熟悉市场部的同事吗,他们怎么样?”
我想了想,拿捏着话:“市场部我觉得吧,执行力很强,很团结,同事都很不错。”
“除了这些优点呢?”纪远尧抬眼看来,目光迫人。
“可能,主动性还不够吧。”我瞧着他脸色,猜测着他想听到的内容,复述了穆彦一贯对市场部的不满。其实在我看来,市场部是最舒适的部门,实质工作有BR,不劳他们亲力亲为,只需差遣乙方,工作压力和强度都小于企划、销售部,部门人手虽少,却是最从容的。
纪远尧良久没有说话。
我等得忐忑。
他终于又开口,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简单叫我修改几个措辞。
知道不该多嘴,可我忍了忍,还是小心而忧切地问,“新项目会不会受影响?”
纪远尧看向我,“你希望它不受影响吗?”
我由衷回答:“当然了,期待了这么久,公司一直在积蓄力量,等待一个突破,不只是公司的发展机会,每个员工也期盼有新突破,新发展,当然不想这机会被搁置下去。”
纪远尧的目光久久停在我身上,有种奇异的光采,并不强烈,却有着说不出的份量。
然后他笑了,“你们不会再失望。”
关于这个话题,他没再多说一句话。
我埋头修改,把报告又从头到尾整理一遍,做完已两眼酸胀。
身旁纪远尧不知什么时候坐着睡着了,挂着吊针的手臂垂下,脸侧向一旁,额发散落,轮廓柔和,挺直鼻梁下的嘴唇在睡眠中也薄薄抿着,下巴透出淡青色的胡茬痕迹。
我收回目光,意识到自己竟久久盯着一个男人的睡容,空茫的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
不忍心把他惊醒,我轻轻托起他垂下的手臂放平,怕吊针滑脱。
触到他因输液而冰凉的手,想了想,将我的外套给他搭在手臂保暖。
还有半瓶就输完了。
我悄然拿起包,走出诊所,唤醒外面车里睡着的老范,换他进去。
不想等纪远尧醒来,我拦下午夜街头的出租车,独自离开。
到家已困得迷迷糊糊,不记得怎么冲完凉,一头栽倒在床上睡死过去的。
醒来是因为有人大呼小叫掀开被子,把我从床上拖起来。
我困得睁不开眼,死气沉沉地说:“方云晓,我给你家里钥匙,不是让你一大早骚扰我睡觉的。”
方云晓气急败坏:“还一大早,都下午两点了,手机也关机,从昨晚就一直打不通,再不来看看我就要以为你被谋财害命了!”
下午两点?
这一下清醒过来,摸到手机一看,居然忘记充电,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电池耗光了。
我手忙脚乱地充电开机,被方云晓在一旁看着嘲笑,问我急着接谁的电话这么殷勤。
“当然是老板。”我白她一眼。
“中南海保镖啊,还24小时开机待命?”方云晓抢白我,话音未落,就听见手机有未接来电的提示音。我定睛一看,暗叫糟糕,都是纪远尧的来电。
立即回拨过去,那边传来纪远尧低沉温和的声音。
没等我解释关机的原因,他已主动说:“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你有没有平安到家,昨晚辛苦你,又让你一个人那么晚走,对不起。”
“没事的。”我傻傻笑,“你好些了吧?”
他笑,声音听上去精神很好:“我很好,正在去公司的路上。”
“啊,那我现在到公司?”
“你不用来,周末好好休息。”纪远尧顿了顿,淡淡说,“安澜,谢谢。”
挂了电话,眼前却浮现他疲惫睡去的样子,我有些恍惚。
方云晓追问我昨晚的去向。
我一边泡面,一边将难得的诊所加班经过告诉她。
她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着我吃面,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你就一点戒备也没有地跟人待了一晚上,不怕遇到好色之徒?”
我咬着嘴里的面条,回以白眼,“人家病成那样,好什么色啊。”
“要是没生病呢,你就会戒备了?”
这话倒问得我一愣,要是纪远尧没生病,我会对他抱有戒备心么。
似乎也不会,压根没把他往这方向想过。
并非我天真,相反戒备心一直绷得十足,做销售时坚决不在晚上见客户,无论工作名义还是私下应酬,为此没少得罪客户。可是昨晚,我好像一点也不担心,似乎纪远尧这个名字,这个人,就是安全感和信赖的代名词?
方云晓叹息:“你不会刚跳出穆彦的火炕,转身又陷进一个漩涡吧?”
我被一口泡面噎住。
“听上去我不是在工作,是整天在公司招蜂引蝶?”
“我哪是这个意思,一句玩笑,你怎么这么敏感?”方云晓错愕。
我也自觉语气重了,或许真是太敏感,太反感听到这样的话。
方云晓凑过来碰碰我,“我说笑的,其实大公司里青年才俊扎堆,一个赛一个的精英,男男女女朝夕相处,没点暧昧才不正常。就我们那社里,不也是一天到晚传不尽的绯闻?”
我横她一眼:“贵圈才是热情奔放!”
“彼此彼此,不过我们社的男人没什么含金量,稍微平头整脸一点就自恋得不得了,要说姿色,还真没几个有穆彦那水平,女的也不及孟绮……”
提起这两个名字,我吃不下面了。
起身倒了茶来,捧着手里,看着茶叶起落漂浮。
我将拓展这几天发生的事告诉方云晓,她听得愣住,半天没说话。
“穆彦真那么英勇啊,还真看不出……像个爷们儿!”
难得从方云晓嘴里听见一句说穆彦的好话,我笑起来。
“孟绮,唉……”方云晓喃喃说,“到底朋友一场,她还是关心你的吧。”
回想那一刻,我隐约记得,身在半空,听见了孟绮的惊叫。
可是后来,她抱着我哭的时候,说的那些话,对程奕的那种神情,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有点说不清的滋味。听着方云晓善意的感叹,我更迟疑,不知怎样说、怎样想才好。
也许不该怀疑一个人的好处,可是直觉,不肯顺应愿望。
我希望与孟绮还残存着友谊,可在那一刻,面对她的眼泪,我再没轻易感动。
回想在公司,她也曾主动示好,态度比之前亲切许多。
她的变化都发生在我成为纪远尧的秘书之后。
而昨天那一幕,也许还因为程奕的在场。
她哭得梨花带雨,像个善良委屈的小女孩,当时程奕看她的目光充满怜惜。
男男女女,是是非非,一团乱麻。
什么时候开始,想要相信一个人,已如此困难。
孟绮如此。
穆彦如此。
聊起这些话题实在令人气闷。
周末闲着无事,沈红伟又加班,方云晓拖我去看无聊的爆米花电影。
在电影院,凑钱碰到市场部主管冯海峰,他与女朋友看的和我们是同一场。
等待电影开场前,他替我们买来了可乐与爆米花,坐在一起闲聊。
他是个风趣的人,有双笑起来像条缝的细眯眼睛。
这个周末的午后,我们坐在一起谈笑风生,他的女友,还有方方,相处都这么轻松融洽——那时我们都不知道,将要发生的变故已经悄然开始,令人措手不及,无从提防。
周一上班,接到第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总部人力资源总监Amanda将在明天上午抵达。
现在并不是年终考核的阶段,总部突然派出这位大员,令人费解。
纪远尧一点也没透露Amanda为什么来,只在例会上通知人事、行政部门一起接待。
当晚给Amanda接风的饭局上,我陪同纪远尧去了。
这之前我只见过Amanda一次,以为她对我这么一个行政部小职员应该没有什么印象,想不到她还清楚地记得,去年年底过来出差时,因前台的疏忽,订错了回程的航班,险些耽误她赶去异地分公司参加一个重要会议。是我通过航空公司的朋友,设法拿到对外已“订完”的机票,解决了这件事,并一路送她到机场。
Amanda对纪远尧称赞我,说他挑选了一个不错的秘书。
纪远尧只是微笑,苏雯她们也笑而不言地看着我。
听着她的赞扬,我脸上发烧。
那时我到行政部不久,处境孤立,难得当时的前台很照顾我。看到她因误订机票而焦灼,我才主动想到去找航空公司的朋友想想办法。但是我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订到机票后,我兴冲冲跑去告诉前台,她却正在苏雯办公室里,惶惶不安地建议Amanda改从其他城市转机。我推门进去,当着她,对在场的Amanda和苏雯说,航班的问题解决了。
那时的我,尚未改掉热心冲动的毛病,尚未学会临事替人替己三思。
Amanda走后,苏雯大发脾气,二话不说炒掉了那个前台,仅仅只因一张机票的误订——就这么微小的一次失误,令苏雯在Amanda面前感到丢脸,便足以抹杀前台一切工作努力。
前台离职之后,我打电话给她,想要解释这件事,每次都被直接挂断。恐怕直到现在,她也认定我是个乘人之危,抢功博出位的小人。
从那件事之后,我就很少主动提出给人帮忙,除非别人一再请求。
对于Amanda,也因此留下必须小心应对的戒备印象。
这个四十多岁的独身女性是个严苛精明的人,有着香港人的典型工作风格,总予人审视挑剔的感觉。她的意见判断,甚至影响着很多高层的职务升降,区区一个不悦的表情,也可能让一个小员工立即走人。
然而这一次,或许是换了不同角度,我发现Amanda也有富于人情味的一面,时隔大半年还能记住一个曾帮她解决机票难题的小职员,并不吝于当面赞扬,实在令我感动。
饭局上没有谈及任何与工作相关的问题,一桌子的女人占多数,气氛圆融,话题机趣轻松。
程奕和穆彦也难得地出席了,我想是因为纪远尧对Amanda的重视和礼遇。
只是他们俩似乎都表现得有些心事重重的谨慎,不知是不是我想多了。
Amanda只停留了一天,其中大半天时间,一直与纪远尧、程奕、穆彦在小会议室里开会,人事经理任亚丽是两小时后才被叫进去,其间他们讨论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这种会议不需要秘书在场记录,纪远尧吩咐我留在外面,挡下电话和其他事务的打扰。
散会后,他们鱼贯而出,Amanda和纪远尧仍留在里面说话。
程奕第一个走出来,经过我座位,没有如往常般微笑点头,而是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
穆彦一边走一边与任亚丽低声交谈着,两人神色都很严肃。
这两层楼里,再迟钝麻木的人也嗅到了非同寻常的味道。
每个人都猜到将有事情发生,且一定与营销部门有关,很可能是人事上的调整。
Amanda是周二到的,而我的周三、周四两天,完全被探听消息的人搅得鸡犬不宁。
有人猜是程奕要调走,或是穆彦要调离,甚至有猜穆彦要辞职的。
最后一种猜测我绝不相信,穆彦若辞职,只会有两种可能,一是认输,二是灰心。
这两个可能性在他身上发生的几率都太低了。
第十四章
周五是休息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公司允许不穿严格的职业装,可以在符合着装制度和礼仪的范畴内,穿稍微轻松一些的衣服,算是一种人性化的体现。
因为晚上答应和方云晓去参加一个不知所谓的艺术展,我穿了件改良旗袍款式的上衣。一到公司,就遇见那天一起看电影的市场部主管,恰巧穆彦也正从任亚丽办公室出来,和我们打了个照面。他今天穿着黑色修身裁剪的上衣,从走廊那边过来,像块磁石吸附住许多目光。
“小安,打扮这么漂亮,晚上一定有约会!”那位主管笑着打趣我。
“周末当然要有约会。”我回应他的玩笑,并朝穆彦笑了笑,“穆总今天这么早?”
穆彦面无表情,避开我的目光,一颔首就过去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莫名觉得古怪。
走进办公室,发现纪远尧也已到了,今天好像每个人都格外勤勉。
我看了看纪远尧今天的工作日程,照例他会出席营销部门每周五的全体例会。
我拿文件进去,顺便提醒他,一会儿该去26层了。
“今天不用去。”纪远尧平静地回答,
我怔了下:“那我通知程总主持会议?”
他薄削的嘴唇一抿:“让穆彦主持。”
“哦……”我有些错愕,向他投以询问的目光。
他抬眼看向我,顿了顿,语声低沉严肃:“公司决定对营销部门进行合并调整。”
“合并?”我震住,无数问号当头砸下,摸不清这是什么意思,谁合并谁?
“市场和企划部将合并为一个新部门,很遗憾有些同伴今天不得不离开公司。”
他用了“同伴”这个词,而不是毫无感□彩的“同事”。
然而他的语气如此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感情波澜:“这是一个策略上的决定,我们不得不做取舍。”
我直勾勾望着他,头脑失去反应能力,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变故——传说中的“裁员”,竟然在眼前说发生就发生。就在陪他输液那个晚上,他不是还问起我对市场部的看法么——脑子里一激灵,隐隐想起当时的对话,异样凉意浮上心头。
难道那个时候,就已经酝酿下今天的变故,他已有了合并市场部的想法?
咫尺之外的纪远尧,像一块散发着寒气的冰。
他温和儒雅、风度翩翩,他从容自若,令人信赖,但远远不止这样,月亮背后的阴影里,还有无数张看不透的面容,看不清的微笑,每一个都可以叫做“纪远尧”。
那夜的某一瞬间,我曾以为离他很近。
原来依然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我的情绪冻结在这一刻,沉默退出办公室时,见他侧头看着窗外,夏日早晨的阳光竟刺目炫亮。
这是什么样的策略考虑,在新项目即将启动的前夕,打乱自己一手建立的营销团队,丢掉这么久以来辛苦培养的人才——我不懂。
很快消息就已传遍两层楼。
人事部已行动起来,连同行政也都就位。
任亚丽和两名人事主管已在26层的会议室里,逐一与市场部员工谈话。
网络技术主管开始对OA上的部分账号进行锁定。
一切早已准备好了,只等今天一声令下,像做大扫除,干脆利落地将这些朝夕相对、曾为公司付出汗水、辛劳甚至感情的人,齐齐扫地出门。
留给他们离开的时间只有两个小时,包括谈话、办理离职手续、清理办公电脑、整理收纳个人物品。两小时之后,他们的门禁卡将被收回,OA删除,再不属于公司的一员,这里所有的门户都将对他们关闭。一早出门上班的时候,也许有人还想着手头的工作,走进公司大门的时候,绝不会想到是最后一次。
我躲在座位后整整一上午,没敢走出去,怕看见那些将要离开的人。
最后还是被苏雯叫去,经过走廊时,看见那天一起看电影的市场部主管冯海峰,拿着一只文件袋,从人事部出来,表情木然,手里的袋子也许就装着他为公司服务三年,最终能得到的一切。
他看见我,那表情似乎算笑了一下,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我却说不出一声再见。
所谓的合并,几乎将市场部员工全部裁掉,只剩一个部门经理,一个主管,被合并到企划部,从此统称市场企划部。原市场部经理变成副经理,成了徐青的副手。
对整个集团而言,几个员工被扫地出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对营销部门,对穆彦,却是伤筋动骨。
与此同时,公司宣布了另一个重要消息——新项目因故推迟启动。
我去给程奕送文件,他没在办公室,一个人在茶水间待着,沉默地喝着一杯咖啡。
看见我,他转头笑了一下。
我看着那杯咖啡黑乎乎的颜色:“你都不加东西,就这么喝不苦吗?”
他回答:“苦也是种味道。”
我笑了笑,递上文件。
他接过去看了一眼,没说话,随手搁在一旁。
有风吹来,薄薄纸页掠过桌面,轻飘飘落在他脚下。
我将文件捡起,递上手中的笔,低声说:“麻烦您确认下回执。”
他接过笔刷刷签上名字,抬眼一笑,依然露出整齐白亮的牙齿,“你要咖啡吗?”
我看着他的杯子笑了笑:“不要了,我怕苦。”
他也笑,眉毛依然很有特色地上扬,笑容中的阳光味道却不再——在机场第一次看见他时,就像一个大学学长,和此时阴郁的模样,判若两人。
每个离开的员工都获得了应有赔偿金,只有市场部主管冯海峰例外。
他是以重大工作失误,给公司造成损失的缘故被炒,不仅没有赔偿,走得更是狼狈。
导致市场部付出这样惨重代价的源头,正是程奕负责调查的BR造假问题。
对冯海峰的处理办法也是程奕提出的,穆彦对此默许。
公司对具体人员的处理如此坚决,对事件本身却采取了淡化态度,并没有对内公开。除了极个别人知情,公司同事都不知道冯海峰和BR究竟有什么问题。事实上,我也只含糊知道个大概——此前BR的报告对风险评估有严重偏差,影响了公司决策,以致临时推迟新项目的启动。程奕捅出这个问题,不只打击到市场部,矛头更直指穆彦。
纪远尧不得不让他调查,查到最后,终究没有证据表明BR的数据是人为造假,只能归结为工作失误。责任追究下来,落到冯海峰头上,算是他的失职。
总部的责问,给纪远尧施加了很大压力,一个冯海峰不足以挡住杀气腾腾的刀锋,市场部终于被推上砧板,挡在了他们的主帅身前。
企划和市场两个部门,在各地分公司都是独立并行的存在,职能上各有侧重,虽然同在一个系统,却常有各自为政,争夺利益的情况出现。早在去年,总部就提出过精简架构的想法,在其他分公司做过尝试,合并这两个部门,削减一直居高不下的营销成本。
但在我们这里却受到抵触——多个项目同时推进,推广压力很大,加上纪远尧的支持,使穆彦有充分的底气拒绝合并部门。
将在外,箭在弦,总部一时找不到理由强制我们接受调整。
而现在,穆彦却手起刀落,亲自砍掉了自己珍爱的那条臂膀。
他一手建立的江山折耗惨重,市场这半壁几近全毁。
看上去程奕似乎又赢了,可明明流血的人是穆彦,阴郁的表情只出现在程奕脸上——他恐怕没有想到,对手宁肯自断其腕,舍车保帅,也不给他伺机插手的机会。
市场部是程奕好不容易寻找到的突破口,刚刚撕开一条裂纹,却被人彻底堵上。
这个结果不但使程奕插手的目的落空,更将他推到整个团队的对立面。
穆彦曾开玩笑说,如果在古代战场上,他定是横刀立马,阵前直取上将首级的虎将。
他是大开大阖,爱恨喜恶分明的人,经此一役,和程奕的嫌隙恐怕再难化解了。
周一的晚上,纪远尧留在办公室很晚都没走,将近八点钟了,他还在里面忙碌。人事部今晚也在加班,有个同事叫了外卖,顺便问我要不要也叫一份。
这提醒我想起自己的本分,就去敲了敲纪远尧的门,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说进来。
推开门,看见他刚刚挂上电话。
我问要不要为他叫外卖。
他像是这才想起时间,看了下表,诧异道:“八点了?穆彦还在吗?你叫他过来。”
我点点头,带上门的时候又问:“那外卖还是先给您送上来?”
他笑了下:“好。”雪一样清冷的灯光下,他又低头开始忙碌。
我拨了穆彦办公室电话,往常这个时候,他一般都还在,今天却好久无人接听。
又拨他手机,终于接了,却不像在安静的室内,电话里隐约有风声传来。
我一下子明白他在哪里了。
听说纪远尧找他,穆彦淡淡说了声“马上来”,便挂断了电话。
当他匆匆而来,经过我身边时,隐约还有一丝烟草味道。
果然是在小天台上抽烟。
小天台,我已经好久没上去了,栏杆后盛满烟蒂的咖啡杯,不知道是否还在。他身上的烟味,令我心底刺了一下,小小的一下。
我定定盯着电脑,将注意力重新聚集在工作上,极力不去想起天台上雪白衬衣的身影。
上周五的裁员风波刚发生,没有人心里好受,这两层楼里低气压仍持续不散,一整天下来,25层办公区里似乎连谈笑声都听不到,26层的气氛可想而知。
但我必须若无其事,和一门之隔的那个人保持态度一致。
就在昨天,我亲眼见到纪远尧温雅面貌之下的冷酷。
七个同事作为斗争的牺牲品离开了,连穆彦这么凉薄的人,多少都有些掩饰不住的伤感内疚,纪远尧却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流露。他像个优雅的古罗马雕塑,高高在上,充满权威,从头到脚找不到软弱的漏洞。
看着这样一个人,即使在他温文尔雅的时候,和我一起完成拓展挑战的时候,甚至是生病睡着的时候,依然觉得他遥远飘渺;而现在看见他的冷酷,喜怒不形于色的微笑之下,反倒有了血肉,有了温度。
外卖到了,我敲门送进去。
里面两人的交谈被打断,一齐停下来看我。
穆彦瞟了餐盒一眼:“怎么吃这种垃圾食品。”
我反问:“不吃这个,难道弄口锅到公司来煮吗?”
穆彦大概没想到我会在纪远尧面前与他呛声,一时哑了,板起脸来不理我。
纪远尧笑着抬腕看时间:“还真不早了,今天先到这里吧,我们听穆彦的,垃圾食品就不要吃了,另外找个地方一起吃饭。”
我看着手里餐盒小声嘀咕:“不早说,浪费粮食。”
“下次我早点说。”纪远尧好脾气地笑着,一点也不以为意。
穆彦看看纪远尧,又看看我,然后移开目光。
我假装看不到他的存在。
压抑的环境下,需要有人缓释气氛,充当办公室里的调剂品。
在这些日子的磨合试探之后,我已大约摸索到与纪远尧的相处之道,他本人作风严谨,却不喜欢周围人太过刻板。也许这样的互动,显得有些太亲近,但我已无所谓穆彦怎么看,他此刻表情,倒让我有种幽晦的快意。
旁人将我看作什么人,并不取决于我怎么做,而只取决于他们愿意怎样看。
老范开车,带我们去了一家幽静别致的私房菜餐厅。
餐厅在一座外表并不起眼的两层小楼里,天台上灯光映着天光,没有刻意雕饰的靡靡情调,却有婆娑的吊兰、斑驳的木条地板和空气里浮动的木香。
我从不知道有这样好一个地方,而它居然就在我家对面,只隔一条街。
可惜是和上司们吃饭,再好的情调也白搭。
这个时间已经没什么人吃饭,楼下有情侣在喝茶,天台只我们四个人。
老范坐在我旁边,同纪远尧聊着美食的话题。
穆彦却沉默下去,在公司里安之若素的神情,被落寞疲惫取代。
自落座之后,他就懒懒靠在椅子里,仿佛竖起一道无形的屏,将自己与外界隔开,自顾出神。
菜上来了,色香味俱佳。
三人各自专注于碗箸之间,只有穆彦还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吃的东西比我还少。
老范留意着他脸色,笑着问:“穆总,这地方觉得怎么样?”
“挺好。”穆彦笑笑。
这时服务生端上最后一道缤纷十色的甜品,介绍名字叫“活色生香”。
纪远尧慢条斯理喝了一口鲈鱼莼菜汤:“有安澜同我们一起吃饭,算得上活色生香。”
老范哈哈笑。
穆彦侧目,似真非真地笑了笑。
在餐厅幽约悱恻的光线里看去,对面的纪远尧,微微眯起眼角的笑,给人一种妖异的错觉。
我被自己瞬间的错觉吓了一跳,定睛再看,对面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纪总。
幽暗灯光替我遮掩了刹那的脸热。
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好在他们没有谈工作,也许是因为我和老范在的缘故。
我却记挂着明天上午的会议,新项目推迟之后,整体工作进度的调整讨论,涉及研发、营销、预决算、财务等多个部门,将会决定接下来的工作走向。
在程穆二人的争斗中,纪远尧没有保持中立,显而易见站在穆彦一边。起初猜测他与穆彦关系出现裂痕的人,现在都闭嘴了。舍车保帅的结果,与其说是对穆彦的维护,不如说是他在坚持自己的权威。
一顿饭吃完,时间已晚,走的时候纪远尧说先送我回家。
老范说车从这方向不能掉头,要绕一大圈。
“我送她好了,你们方向不顺。”穆彦眼也不抬。
我一时没出声,等纪远尧上车走了,才对穆彦说:“过了马路就是我家,不用送的。”
“不把女士送到家,会显得我很没风度。”他懒洋洋说。
“你还需要风度?”
他瞥我一眼。
我朝前方已经看得见的大楼指了指,“那么近,还送什么。”
他一副了然的样子:“哦,你嫌近,那就散步绕一圈。”
我被噎住。
闷头往前走,随便他好了,愿意送就送。
他不紧不慢跟着,一直走到过街天桥下,我到底忍不住回头看他。
路旁树荫的影子影影绰绰罩下来,他站在这团树影的边缘,懒懒问:“看什么,跟我有仇?”
我扬了扬眉。
时近深夜的天桥下行人已经稀少,也许是疲倦的原因,他看上去没有了平日的傲慢:“不用这个样子,好好说话总可以吧。”
听上去像是主动言和。
我怔了。
他走过来,拽我一起走上天桥,走在我身边。
天桥上的风从四面吹来,寥寥行人经过身旁。
他望着远处,不紧不慢地说:“我们是不是该各自说声抱歉?”
“为什么?”
“我不该那样说。”他显然不太习惯低姿态讲话,“但你也对我说了谎。”
“什么谎?”
他哼了声:“事实上,苏雯向老大推荐你之后,我很快就知道了,你原本没必要对我遮掩,你那点小私心,傻得可爱。”
我深吸了口气,克制情绪,不想解释分辨,当时真实想法现在说出来也没什么意义,他若不相信,无非徒增难堪。
“你以为我完全不知情,以为老大不会告诉我吗?”穆彦哂笑,“你是我带出来的人,假如要到老大身边去,他当然会询问我对你的评价。”
“是吗,那你没说说我的坏话?”我冷冷问。
“你认为我会吗?”他反问。
我转头看他。
“那是个好机会,从私人立场我会为你高兴,从工作立场,更希望你选择回来支持我。”穆彦轻飘飘一笑:“我以为你会回来,结果你不声不响去了老大那边……当时我对你很失望。”
“你对纪总怎么评价我?”我望着他。
“实话实说。”他一笑,不多言。
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
穆彦直视我,目光深而明亮,“安澜,我对你从来没有恶意。”
第十五章
一团团浓雾翻涌在海面。
摇晃倾斜的船身底下不住传来浮冰挤压的声音,惊慌的乘客们纷纷从船舷往下跳,跳上漂浮在海面的巨大浮冰,并朝这边挥手,呼喊着让船上剩余的人快离开……难道船真的要沉没了吗,我茫然四顾,身边已空落落看不见一个人影,似乎我已是最后的乘客。
不,还有一个人。
那人孤独站立在船头,面朝寒风和浓雾袭来的方向,背影坚定,一动不动,仿佛与这船浇铸在了一起。一眼望去,仿佛茫茫雾海中的桅柱,他在船在,永不会沉沦。
船舷上逃生的绳梯慢慢滑落,我朝浮冰上挥手的人群最后看了一眼,转身朝伫立船头的那个人走去,如果他不离开,我也不离开,无论这只船最终驶往何处,我坚信这个人所在的地方才是最安全,远胜那些漂流的浮冰。
顶着呼啸冰风,我一步步走近他身边。
他回头,清晰面容从雾中渐渐现出。
是纪远尧。
又一个诡怪的梦境。
醒来时,异常清醒平静,好像从未睡着,只是恍惚了一小会儿,看时间却已是清晨六点。
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周遭宁静安稳,哪里有什么海面、浓雾、浮冰和船。
只是梦里一切太过真切,情境是虚无的,心情却假不了。
我披上睡衣起床,拉开卧室通往露台的滑门,扑面而来的清冷空气挟着城市独有的味道,各种气息暧昧掺杂在一起,熟悉又陌生。这时候的天空还留有一抹最后的夜色,在即将到来的光明之前,显出薄弱的阴郁。
趴在露台栏杆上,我深呼吸,低头看见不远处那座过街天桥。
在清晨的微光里看去,只是窄小又普通的一座桥。
和穆彦站在天桥上说过的话,隔了一夜,再想起来仍是一阵恍惚。
昨夜站在天桥上的穆彦,更是一个陌生的穆彦,一反常态,说出让我完全意想不到的话。
当时我们相对沉默,引来路人纷纷侧目。
他的话,他的神情,让我刚刚筑起的坚硬防线骤然被冲击,说不触动是假的,那一刻真切的心跳,我无法否认……他说,“安澜,我对你从来没有恶意。”
刹那间四目相对,我熟悉以往盛气凌人的穆彦,却对这个恳切温和的穆彦,不知所措。
他凝视我,对天桥上人来人往的尴尬一点也不在意。
“怎么说到恶意来了,听着真古怪……”我低头撩起耳边发丝,回避地笑了笑,岔开他的话:“你今天心情不好么,吃饭的时候好像很不高兴?”
他的目光闪了下,淡淡别过脸:“没有。”
我想着裁员的事已发生了几天,他一直平静如常,今天情绪低落是与之有关么。
他沉默了一阵,“下午冯海峰打了电话来。”
我怔住,“他还好吧?”
穆彦望着远处街灯,“他骂了我一顿。”
我哑然不知该说什么。
穆彦也沉默。
“冯海峰也只是发泄情绪吧……”我长长叹口气,“那不是你的错,别在意。”
穆彦笑笑,语声涩然,“他应该骂我。”
我试着想象他的心情,却无法想象。
他一向护短,费了许多心血带起来的团队,被自己亲手砍掉,人前泰定自若,人后承受责骂,这样的压力我无法体会,只有深深的无力感,只有这失落难过,是与他相通的。
“也许他们去别处会发展得更好。” 我低声说。
“用不着安慰我。”穆彦像是一瞬间恢复正常起来,语气又冷淡强硬了:“两害相较取其轻,不付出这种牺牲,公司才会陷入真正的麻烦。”
“你指什么?”我愕然问。
“以后你会知道的。”他拒绝回答。
“你知不知道话说一半有多讨厌?”我气恼,“故弄玄虚,不如不说。”
他叹了口气:“好奇心这么强,可不是做秘书的料,你得学学叶静的知趣。”
这个人总喜欢打击我,喜欢拿叶静的玲珑来反衬我的笨拙,如同反复对一只鸭子强调:你不是天鹅。这是我最反感的事,当即回敬:“好在纪总可以忍受这么笨的秘书,您不用忍受。”
“没办法,老大喜欢笨人。”他继续打击我,刻薄到家,“不过你也有优点。”
“呵,我居然还有优点?”我被他激得尖酸起来。
“你认人。”穆彦意味深长地笑,“跟着谁,就认谁,不懂六亲不认那一套,就算懂也做不出来,换句话说,你还很不职业。”
这算是贬我,但他的口气听着,却像是在夸。
“认事不认人,认人不认事,所谓职业就是感情摆一边,只对正确的事——所以,我和你,都是不够职业的人。” 穆彦笑得自嘲,“老大自己够聪明了,对付明枪暗箭他的本事绰绰有余,身边安置一两个笨人,反而比聪明人放心。”
他说明枪暗箭。
明枪已经看到了,暗箭在哪里,我不知道。
忍了忍,索性单刀直入问穆彦:“我想不通总部为什么一再打压,推迟新项目对公司又没好处……程总,他到底什么意思?”
穆彦仿佛听见很好笑的笑话:“不一定要有好处,他们只想推瞎子跳崖。”
我越听越迷茫。
“等着瞧吧,看最后是谁推下谁。”穆彦冷笑。
这些话,隔了一夜,再想起来,仍是如坠云雾。
夏日清晨的阳光已照在身上,明灿灿晃着眼睛,将纷乱的念头照得如露水般蒸发一空。
我活动了一下趴在露台栏杆上已经发麻的手臂,不知自己一动不动发呆了多久。
连屋里的威震天都已睡醒了,跟着踱来露台,安静地趴在我身旁。
我抚着它背脊上柔软厚密的毛,又想起昨夜的梦。
——“推瞎子跳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穆彦若有所指又十分保留的话,让我想起梦里,在浮冰挤压下艰难航行的船,弃船而去的人,伫立船头坚定不动的背影。
据说梦是出卖内心世界的犹大。
我回到房间,从衣橱里挑出衣服,问蹭在脚边的猫:“小威,我是不是想太多了?”
威震天打了个呵欠。
一夜没睡好的恶果在九点半的会议桌上体现出来了。
各路人马都在桌旁正襟危坐,我随纪远尧走进去,刚落了座,就感到困意袭来。
我得拼命忍住打呵欠的冲动,提起精神聆听各路大佬说话,记下他们的发言。
穆彦就坐在斜对面,焕然一新的神采代替了昨晚倦色,眉梢眼角还是刀锋一样锐利。感觉到我在看他,他斜了斜目光,面无表情,伸手正了下自己的领带,倨傲的下巴如果会说话,估计会对我说,“看什么看!”
耳边听见低低的咳嗽声,拉回我的注意力。
纪远尧习惯性清了清嗓子,让程奕先说说营销系统的工作调整思路。
新项目的推迟,在我看来是一件困惑不安的事,但此刻从会议桌上大多数人的反应看来,他们对此是深深地松了口气。程奕的态度,看上去也和大家一致。他尤其强调了部门调整之后,营销团队面临的诸多难题,最迫切的问题,是要解决人力的紧张。
我从这角落里无声无息打量他。
他不说话的时候,不露出洁白牙齿和隐约笑涡的时候,会有种冷静严谨的气质。
按程奕所拟的进度计划,我们与BR的合作将在下个月终止,初步招投标工作完成,新的合作方将与审计部门、财务部门联合评估选定,接替BR的工作。
原本让程奕以一个副总经理亲自操持合作方招投标,并不合适,但BR事件刚过去,穆彦有避嫌的理由,部门兼并后人手顿时紧张。当程奕提出增调人手协助时,徐青立刻说了企划部门面临的一大堆压力,言下之意是不可能抽人给他。
对这种反应,程奕似乎早就有数,也不跟徐青为难,转头看康杰:“那么销售部相对压力小一点,人手还充足吧?”
康杰点点头,一板一眼地说:“这个问题,目前来讲,销售部这边面临的是短期任务和长期任务两方面的问题……”他开始滔滔不绝,一筐一筐的套话往外扔,绕程奕的圈子绕得太明显,估计等他从长期任务说到短期任务,今天这会也差不多可以开完了,其他部门也不用再发言了。
程奕两手克制地握着,狭长的一双眼直盯着康杰。
坐在程奕对面的穆彦,专注倾听,一声不吭。
这真是一窝各自算盘拨得哗啦响的老狐狸。
最大的一只狐狸总算出声了,纪远尧习惯性地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下,拿起咖啡杯子喝了一小口。会议室里顿时安静,康杰适时刹住他的废话。
“这种小事就不用在会上讨论了,该抽调谁就调,程总不用跟他们客气。”纪远尧轻描淡写地笑笑,“既然个个部门都人手紧张,看来还是我最闲,你忙不过来就让安澜帮忙好了。”
纪远尧隐含笑意的目光透过细银边眼镜,落在我身上。
第十六章
“不愿意去吗?”
纪远尧笑着问我,随手放下了车窗,午后热风吹进来,拂在脸上有种粗粝的温暖。
“怎么会呢。”我笑着否认:“既然是您安排的,做什么工作都一样。”
他转头看我,目光细微:“也有不一样。”
我点头表示领会。
纪远尧一笑,就此打住,不再多说。
老范在前面问他,是不是车里冷气太强,吹得冷。
“你冷吗?”纪远尧温和地问我,将放下一半的车窗又升起来,“闷了半天,透透新鲜空气好不好?”他的神色话语,无不体谅周到,人前人后风度俱佳,简直不像现代人,像从十九世纪英国小说里走出来的旧式绅士。如果哪一天纪远尧要杀人,我想,也会彬彬有礼地替死者揩干净血迹。
就像上午的会议上,一点征兆没有的,就把我推了出去,推到虎视眈眈的程奕嘴边。
那一刻,我感到会议室像一座原始丛林,巨兽们踞坐两列,杀机腾腾,正要伺机相搏,这时一只兔子突然“嘭”一声被丢到中间,兔子抬起头,只好对巨兽们露出一个和平的微笑。
我除了和平地笑,没别的反应可选择。
刚以为找了棵大树,靠着好乘凉,这就被一脚踹到毒太阳底下——凉不是给你白乘的。
在座的各路大佬们以含义各异的目光稍稍聚焦了我一下, 对于习惯了血肉搏杀的巨兽们而言,这算不上什么。
而穆彦,一副心安理得的目光,审视着我的反应。
昨晚天桥上那一番话,似乎不是平白无故说来与我谈心的。
程奕踢掉了BR,自己来圈定新的合作方,插手市场这半壁江山已成定局。
经过上两轮交手,程奕已很清楚自己处在十分不利的劣势,上下级一致针对自己,总部对空降兵管丢不管埋,简直是没有活路。如果是个没骨头的人,也就偃旗息鼓,顺势把市场的主导权还给穆彦了。但他还是一声不吭地完成了第一步招标评估,高效率推进此事,态度丝毫没有软化迹象。
对新合作的招标评估并不复杂,却是个敏感环节,历来烫手。
纪远尧把我指派过去协助,以示他对程奕工作的支持。
真正需要我做的事,当然不是给程奕跑腿打杂。
穆彦的“推心置腹”似乎是个前奏,这一次,能不能在两派人马之间周旋过去,也许将决定我能否在这大鱼吃小鱼的浑水池塘里生存下去——你站这个山头,他站那个山头,总有一股力量要把人逼上梁山,没平衡木可走。
我只想安分守己做好份内工作,从不想牵涉利害是非。
可是在我成为总经理秘书的那一天,这期望就已破灭了。
车子飞驰在路上,老范开得又稳又快。
纪远尧第二次抬腕看时间了。
刚结束午间的饭局,我们正在回公司的路上,稍后还约见了一位银行副行长,时间排得很密集。
这一路上纪远尧的电话就没消停,其间财务经理打来过,穆彦打来过,他的脸色不大好看,兀自深思,也不说话。
我和老范都不敢吭声。
这次电话再又响起时,纪远尧却让手机响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低沉愉悦的语声接起。
听到他称呼对方“Jeff”,我怔了一下,反应过来,那是我们的总裁。
现年五十岁的邱景国是个美籍台湾人,一般被员工们尊称为邱先生,Jeff是高管们叫的,显示一种亲近。看见真人之前,我在商业杂志上多次见过他的照片和访问,公司网站和内刊上的邱先生更是笑容可掬,气质敦厚。
但第一次见到来此视察的邱景国本人时,我发觉以前的印象错了。那个微微发福的男人,其实并不爱笑,也不像照片上那么敦厚。
按原计划下个月邱景国就要来视察新项目。
纪远尧接了他的电话,面带微笑,语气随和。
我听他谈到了新项目推进的情况,并没有提到阻力,只是提了下资金链的问题,并说今早总部财务总监刚和我们财务经理做了沟通。涉及花钱的问题,总部一向死扼着下面的咽喉,一个关口卡住,便能卡得下面的人吐血。
今年的资金计划本已通过总部审核,即使新项目推迟,总体来说调整也不大。但不知道为什么,财务经理在今早的会议上汇报后续资金调配时,很是忧心忡忡。
听上去他们电话里谈得十分愉快。
纪远尧问总裁过来视察的时间是否又要推迟,也不知那边说了什么,纪远尧朗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开始连连咳嗽。
我从老范手里接过一瓶水,打开递给他。
纪远尧挂了电话,咳了好一阵才缓下来,脸色相当不好,眉头紧紧拧住。
老范从后视镜里看着他,担忧地说:“纪总,车上好像有药,我给您找找。”
纪远尧摆摆手,脸色疲惫:“不用,我没事。”
老范有些着急:“您得去医院好好瞧一下,老这么拖着不行的!”
纪远尧不耐烦地皱眉:“没有那么严重。”
“老范说得对,再小的病拖久了都有可能变严重,您就抽时间去医院看一下吧。”我忍不住也开口劝他。以前听老范说过,纪远尧患过一次肺炎,还没全好就忙着出院,又连续出差,累得再次发作,那之后就常常发烧咳嗽,一直好不彻底。
“等不忙的时候就去。”纪远尧对我笑笑,没有像对老范那么不耐烦。
“您哪有不忙的时候。”我知道他越是温和的时候也就越是固执。
他无奈地笑,“我哪有那么多时间在医院里偷懒。”
我哭笑不得,“怎么是偷懒,这是你自己的健康,还有什么能比健康重要?”
纪远尧笑起来:“老范,你看,安澜在教训我呢。”
副总经理办公室里,阳光充沛,身后落地窗的遮光帘完全升起。
我坐在程奕身旁,一边听对面的孟绮陈述下轮评估的准备情况,一边翻看招投标资料。
程奕从销售部钦点的助手是孟绮。
作为初来乍到的空降兵,程奕对本地市场和各种错综复杂人脉关系了解的不足,是他无法回避的弱点,而这恰恰是孟绮的长项。从孟绮的陈述里,我感觉她对一家名叫思拓的公司有所倾斜,那也是一个经验和口碑皆属上佳的团队。程奕问我的看法,我便顺着孟绮的话带了过去,不发表意见。
以往在穆彦的强势主导下,财务和预决算部门都会在评估中大开绿灯,很少刁难。现在换到程奕手里,很细微的一个问题也要经过反复讨论,最令他头痛的是,本该各个部门主动配合他这个副总的工作,事实上却是他去寻求别人的配合。
没有亲眼看到程奕举步维艰的处境之前,谁都会觉得纪远尧对他是不坏的,至少礼数周全。只是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手段,远比针锋相对可怕。
临下班时,手机接到一个陌生来电。
对方是前几天和程奕一起见过的思拓公司的项目经理,一来就开门见山约我吃饭,强调是私下邀约,不谈工作。这是意料之中的电话,只是没想到人家“工作”做得这么快,见过一面就开始活动。
我没有一口拒绝,和他在电话里客套了半晌才问:“只是我一个人吗?”
对方见机很快:“如果安小姐想有其他同事一起也行,这个您决定。”
“孟小姐可以吗?”
“当然当然,两位一起赏脸,再好不过了。”对方哈哈笑。
“我问问她,她要是不去,我一个人就算了。”我拿捏着腔调说话。
“这个,我想孟小姐是没问题的。”对方言语委婉,“安小姐定个时间吧,其他我们来安排。”
听上去,孟绮已经与他们私下接触过了。
我笑笑,“不急,有空再说。”
搁下电话,我出神地盯着电脑屏幕。
思拓的“活动”只能说是正常行为,孟绮和他们私下接触,也应当见怪不怪。
灰色地带早已是被默许的存在,乙方甲方之间绝对干净是很少见的。
用穆彦的话说,“中国社会是人情社会”,一板一眼讲职业化,站在大众规则的对立面,孤立的只是自己。他的这种态度,自上而下影响着整个企划市场团队。
这让我想起BR,难说BR与我们,与穆彦,与冯海峰没有更深的瓜葛。
专业的市场团队只是一个工具,使用这工具的手,还是我们自己。
有个问题一直让我困惑,BR有什么理由对数据造假,还是仅仅因为敷衍、疏忽、失误?
像BR这样的公司不太可能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这念头令我背后隐隐的冷,仿佛有个答案隐约浮出,可以很好解释BR与市场部的失职。
然而我不敢也不愿再深想下去。
正在出神,纪远尧过来,要我找一份会议纪要出来。
我在电脑上找到文档,准备打印。
他却走到我身旁,“不用打印,我就这样看看。”
说着他已俯下身,自己从我手里拿过鼠标,点开文档,专注盯着屏幕。
我被定在了座位上,眼前是他垂下的领带,美丽光泽与质感牢牢捕去人的视线。
他的手臂挨着我的肩。
这不自在的姿势让我脖子很僵,侧身想让一让,他却同时收回手,手背不偏不倚从我脸上扫过。纪远尧怔了下,“对不起。”
我瞄到他白色衬衣袖口,擦到了一抹口红的淡红,顿时很窘:“你的袖子……”
纪远尧好像没明白过来,低头看看,恍然笑了。
“没事。”
我尴尬不已。
他抬起袖口,似乎觉得好笑,“要是有太太,才真麻烦了。”
看他形只影单过日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家在别处,这个年纪的男人没理由还是单身。
可他竟然真是单身。
我愣住,脸上被他手背扫过的地方有种酥麻的感觉,成熟男人的气息,带着体温的热度,即使在他离开之后也久久不散。
第十七章
方方听我聊工作,听得昏昏欲睡,尽管我自己讲得十分投入。
她打个呵欠,闷闷说:“我觉得,你换个工作吧。”
“为什么?”
“你不觉得又无聊又累?整天说来说去,都是这些勾心斗角,还不如以前说点八卦、偷懒、磨洋工……你不是也讨厌耍心眼吗,怎么现在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哪有,乐不乐都一样,只是个工作呗。”我耸肩。
“那你这工作做得开心吗?”
我顿住,认真想来,似乎好久没在意过自己开不开心。
“要是做得不开心,还不如换个轻松自在的环境,拿个饿不死的3000块,日子一样过。”
我回味着她的话,没有回答。
她继续念叨:“以前你哪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照这么下去,离更年期也不远了。”
我抬眼看她,“可是这工作,我做得开心。”
她瞪大眼睛,“真的?”
看着方云晓流露质疑的眼睛,我平静地说:“我喜欢现在,不喜欢以往。”
也许我可以一天天泡在格子间里,没心没肺地混下去,和文件们厮磨,靠八卦磨牙,随波逐流地被推来送去,从二十四五岁,混到二十六七岁,再就是三十岁了。我会始终以仰望姿态,看着穆彦这样的人闪闪发光,越走越远;在同时起步的孟绮面前,我的目光越来越低,某一天开始向新人们慨叹,当年孟总是如何如何……
最初的意气风发,在撞得灰头土脸之后,长久消沉,一度蜷起身来混日子,以为就那么混下去了。幸运的是我遇到机遇,遇到肯折腾我、打磨我的人。
这样看来,忽然觉得,我第一个该感谢穆彦。
孟绮私下接触思拓这件事,我最终没有告诉纪远尧,只如实提到了思拓的人与我接触。
纪远尧对此一笑置之。
为了这件事,我和方云晓起了争执,她觉得我不该为孟绮隐瞒。
我不这么想。
按照公司制度,乙方与经办人员私下接触是大忌,足可以取消合作资格。但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若严格按这个制度追究,我们许多合作方都得被取缔。即使是穆彦也有看不见的人脉网络,在公司默许范围内,有些事无从深究,真要挑来了说,便是站在整个潜规则的对立面,对我没有一点好处。
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纪远尧只关心程奕的举动,而程奕与思拓之间,没有任何不必要的往来,一切都在孟绮在前面,也许这就是她对于他的价值。
我对纪远尧如实报告程奕的工作,不添加是非,不做主观判断,实事求是来说,程奕的工作严谨到位,做得无可挑剔;思拓的实力口碑也的确在竞标者中脱颖而出,选择与他们合作是正确的决定。
纪远尧对我的反馈,没有表现出不满意,对程奕的工作似乎也颇欣赏。
思拓最终成为我们新的合作方,从纪远尧到穆彦都没有异议。
新项目正式启动之前总算落下一块大石,大家都松了口气,
汇报会议结束后,程奕提出庆祝一下,部门裁并事件很伤团队元气,需要振奋振奋。
其实这个问题,穆彦已用另一种手段解决,远比程奕想到的活动来得直接有效。
他提高了市场企划部的绩效奖金比例,将一大块蜜糖塞进刚挨了巴掌的孩子嘴里;又对工作计划加压,迫使部门全速运转——在看不见的压力下,人的工作神经绷得更紧,危机更能激发动力。不安情绪并没有在营销部门蔓延多久,工作伙伴离去的遗憾,在切实可见的自身利益面前,变得比白开水还淡。
但纪远尧对程奕的提议却很感兴趣。
“公司下半年会组织全体员工的旅游,倒是你们几个可以放松一下,忙了这么久,大家很辛苦,也该放个假了。”纪远尧笑着看了穆彦一眼,“你,徐青、康杰,都放假。”
穆彦与程奕互视一眼。
纪远尧不理他们愿不愿意:“周末一起度假,我也去。”
这番话像兴奋剂,也像粘合剂,目的很明显,是要各藏算计的这几人借机走近,大局面前,齐心为上。
安排出行度假这种事,是秘书的天职。
八小时内要能做牛做马,八小时外还得精通吃喝玩乐。
考虑到纪远尧同行,我找了一个有温泉可泡、有小溪可垂钓、有绿谷可探幽的避暑景区,山顶上有一家田园风味的度假村,条件陈设应该入得了纪远尧挑剔的法眼。
出行时间定在周六上午,周日回来,一共五男三女。
参与这次工作的,除了我和孟绮,还有程奕临时从销售部抓差的傅小然。
叫上小然,也是我的一点私心,不想与孟绮单独住一个房间。
最兴奋的人是程奕,他已经几次跑来问我安排了,像个被憋闷坏了的贪玩孩子,还问我要不要带户外装备。穆彦则一如既往摆冷脸,好像要劳动他老人家出去玩一趟,是多么辛苦不易的事。
订房间时刚好单男单女,我自己单独一间,纪远尧单独一间。
周五下班前我拿着行程单去给穆彦,康杰正好在他那里,看了这安排就坏笑,跟穆彦低声说了什么,两个男人一起笑起来,笑得我莫名其妙。
等康杰出去了,我问穆彦:“他又说什么坏话?”
穆彦笑而不答。
我恐吓,“你要是不说,就把你和徐青排一间房。”
徐青睡觉打呼噜的狮子吼威力,经过公司上次旅游之后,已经人尽皆知。
穆彦把脸转过一旁,抿着嘴角忍了忍,还是招了:“他说应该露营,男女混帐,省钱省地……”没说完他就破了功,扑哧笑出来,笑得眼睛弯起,冷面形象大毁。
“流氓!”我瞪他。
“你说谁?”他睁大眼睛。
“康杰!”我扭头而去。
出门前还是阳光灼烈,我们的车在高速路上走到一半,阳光就隐退到云层,越来越厚的阴云从天边涌向头顶,风吹得道旁树木起伏摇曳,正是夏天暴雨来临前的征兆。
我看着窗外,只希望暴雨等我们抵达之后再来,还有20分钟就能下高速,再走十几分钟的盘山公路就能到了。
这时候穆彦他们的车,突然从后面提速超了过去。
程奕的手机响起,孟绮在那边车上打来,叫我们开快点,抢在下雨前赶到。
“那我们追了?”程奕挂了电话,问副驾上的纪远尧。
“超了他们。”纪远尧干脆利落。
“你们要在高速路上飙车?”我顿时心就紧了。
“放心,不会超速。”程奕笑嘻嘻,补上一句,“追他们,用得着超速嘛。”
我和小然,在后座面面相觑。
果然程奕二话不说超了过去。
两车擦身而过时,我不妙的预感陡然飙升,想起穆彦的脾气……这念头还没转完,眼角一闪,穆彦的车已风驰电掣般飙了上来。
接下来这十几分钟,我的心脏负荷不断加码,眼看着时速越来越快,两车不断相互反超,小然紧张得要死,不停嚷着“程总程总,慢点慢点”……
好歹下了高速,转上盘山公路,穆彦就趁我们稍稍减速看路的一下子,嚣张地压上来,逼得程奕赶紧闪避,让他扬长而去。我看程奕还要追,一点没有消停的意思,再也忍无可忍了。“纪总,你也不管管他们俩,小然都快吓死了!”我向纪远尧软声求救。
小然赶紧附和。
“害怕了?”纪远尧笑着回头看我们,“程奕,你看你这技术,停车!”
我终于松了口气,下一口气还没提上来,就听见纪远尧的后半句话——
“我来开。”
如果我能有一点先见之明,打死也不会再叫他来“管管”了。
没有限速要求的盘山公路上一弯接着一弯,护栏外山壁悬空,林涛起伏,远近层峦在阴云低压的天空下显出水墨画似的静美,但我和小然谁都没有心思欣赏这份静美了。在纪远尧的驾驶下,我们好像在乘风破浪,狂野无畏地乘风破浪,真正狂野无畏——狂野的是纪远尧,无畏的是程奕,我是全身绷紧,小然那表情更是战战兢兢,生不如死。
他们飙的是车,我们飙的是汗。
每到一个转弯,我手心冷汗就飙一把,小然的惊叫就高一浪。
前方已看到穆彦的车,我们飞快逼近,终于在一个大转弯处,纪远尧利落地斜超上去,超车同时一个甩尾将穆彦逼开,连串动作堪称行云流水。待他们急起直追时,我们已甩下他们一段可望不可即的距离,气定神闲领先。
“太帅了!”我和程奕一起欢呼尖叫。
纪远尧从后视镜里笑看我们一眼,慢慢将车速缓下来,放下车窗,对并肩赶上来的穆彦扬了扬手。穆彦那边车窗也放下,我看见他侧过脸,露出一个气恼又无奈的笑。
像驱策战马一样驾驭着汽车钢铁之躯的男人,性感之极。
暴雨没能追得上我们飞车狂飙的速度,总算赶在下雨前到达度假山庄。
整个山庄很有一点古香古色的田园风格,后面有个曲曲折折的荷花池,一眼望不到边,田田荷叶碧连天,凉风习习吹拂,蜻蜓不时追逐掠过。
我们订的是池畔一栋独立双层别墅,每个房间都有露台探出池面,窗外绿柳依依,蝉声徐徐。
对于我安排的这个地方和住处,大家赞不绝口,纪远尧一看那荷花池就被迷住了,从门口木桥一直走到池上,久久站在那儿,好像不舍得进来。
楼上三间房住纪远尧和我们女孩子,那四个男人统统被我赶到楼下。
在水榭餐厅吃荷叶水煮鱼的时候,大雨终于来了,四周池塘上雾雨连成一片,雨丝织满天幕。
听雨观荷,温酒吃鱼,这样的妙事,在写字楼里想都没法想。
雨下了一会儿渐渐停了,风里还有些细雨如丝,飘飘拂拂。
孟绮倚着栏杆,探手出去接雨丝,晶莹水珠吹到她鬓发上,风掀起裙摆……咔嚓一声,我回头,看见程奕拿着相机,将她拍了下来。孟绮嫣然一笑,大方地掠了掠刘海,任他拍个够。
下着细雨的午后,刚刚吃过饭,去泡温泉又早了点,于是纪远尧提议钓鱼。
曲桥雨檐下,各自排开,一人一根钓竿。
我是根本不会钓的,纯属凑热闹,外加给他们打杂,递递饵,数数鱼。自己的钓线一扔出去,我就懒得管了,往椅子上一躺,拿出一本带来打发时间的小说开始看。
孟绮在一旁,问我看的什么书,我说言情小说,她哈哈笑,“现在你还信言情小说那一套啊,都是骗小女孩的,书里尽是些英俊多金又深情款款的男主角,现实中哪有这种生物!”
我还没回话,程奕的声音已□来,“谁说没有,眼前不就有个活的!”
“喔,比如?”孟绮歪了歪头,挑衅似的朝他笑。
看程奕笑得如此厚颜,显然是说他自己。
我和小然相视一笑。
却见程奕下巴朝身旁一指:“穆先生呀。”
穆彦看也不朝我们这边看一眼,只盯着他的浮标,施施然说了句:“有眼光。”
众人绝倒。
我顿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钓鱼这种事,实在很需要一点耐心和安静,像纪远尧这种天天待在家里不出去的人倒是自得其乐,穆彦反正很闷,我看着小说也无所谓,程奕和小然还算勉强坐得住,只苦了康杰、徐青、孟绮这几个好动的人,没多久就百无聊赖,鱼竿一会儿又捞起来看看,只见纪远尧和穆彦嗖嗖地钓起鱼来,程奕偶有斩获,其他人是颗粒无收。
大概是看他们太可怜了,穆彦总算站起来,说去看看晚上烧烤的场地给我们准备好没有。
他们如蒙大赦,跟着一个个溜走。
我只管看小说,钓竿基本不管。
“你是来钓鱼呢,还是喂鱼?”
“啊?”
听见纪远尧的声音,我抬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程奕和小然也一起溜了,就剩纪远尧和我。
他还在那儿优哉游哉地钓着,我放下书,走到他身边一看,小桶里真是丰收啊。
“这么多,可以收手了吧。”
“晚上等你们烤鱼吃的时候就不嫌多了。”
“也是,八个人,这得钓多少鱼才够吃。”我拖过椅子在他身边坐下,眼角一下子瞄到浮标动了动,马上指着大叫:“哎哎,鱼鱼鱼鱼……”
他一把打下我指出去的手:“别吵,等等,这肯定是条大鱼。”
我紧张盯着浮标,气也不敢出,就等他的超级大鱼上钩。
等着,等着,等着,终于,纪远尧以渊渟岳峙的气势,猛地将钓竿一收。
随着闪亮水珠飞出水面的,是一只,手指长的青虾。
第十八章
夏天真不是泡温泉的好时节,但既来之,则泡之。
这里的温泉别有野趣,是真正的天然地热,不像很多有名的温泉大多引入人工加热。
临近黄昏,小雨初歇,天边一痕斜阳,映着青壁野萝下的一眼热泉,氤氲白雾伴着泉流汩汩涌出,蜿蜒汇入天然生成的弯月形池子里,几乎没有斧凿痕迹。池边用竹子和干草搭了几座亭子,散放着几把躺椅,一道竹编篱笆屏风挡在入口,上面爬满青藤。
女孩子换衣服、挽头发总是拖沓,等我们终于裹着浴巾走到池边,那几个男人早已经惬意地泡在水里,只露出肩膀以上,对穿过青石小径而来的我们,一览无余。
小然和我交换了一个暗恨的眼神,都觉得亏大了。
在里面换泳衣的时候,就这几个男人谁的身材最够看的焦点问题,我们仨已经严肃讨论过,女人就是在美色和八卦面前,最能同仇敌忾,任何矛盾都能在这个大前提下放低。
孟绮和小然居然一致认为程奕最够看,理由是那身铜色皮肤,入水一定有鲨鱼皮般的性感彪悍。这让我太意外了,原以为小然会比较欣赏穆彦那副媲美男模的身架子。但她色笑着说,有的男人属于穿上衣服比不穿好看,有的属于不穿比穿了好看,那两位应该各是一类。
我以为我偶尔看看□片,翻杂志时仔细研究内衣男模广告已经是比较好色了,原来连小然这么个外表清纯的姑娘,都已经是先色起来的那一群人,我太落后了。
孟绮一口咬定我是故意安排的泡温泉,说明早有色心。
可是走到温泉池边,面对水雾里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我发觉我原来有心无胆,根本不好意思抬眼,还没泡进热水里,先就耳根发烫了。
孟绮大大方方解开浴巾,信手抛在躺椅上,屈起长腿稍稍活动了一下,才不慌不忙滑进水里,那曼妙白腴的身材被黑色比基尼勾勒得令人喷血。小然色归色,自己却很保守,穿着小圆点连体泳衣,紧捂着浴巾,到了池边做贼似的把浴巾一丢,飞快就钻进了水里,然后冲我嚷,“安安,怎么不下来?”
我指了指池边花丛后面的亭子,那里有自取的水果和饮品,泡温泉会很口渴,要随时补充水分才好。石台上的葡萄是山里的野葡萄,青翠小粒,乘在木桶里的甜茅根水清香扑鼻。我一一倒好水,分好葡萄,找托盘端着杯碟,穿过花丛回到池边,挨个送到每人手上。
纪远尧微笑道谢,不待我俯下身,已主动伸手来接,水珠从他露出水面的胸膛滚落,成熟男性的肌肤紧实有致,水雾蒸腾起来,有些迷眼……我不由自主抬眼,见他难得摘下了眼镜,露出清朗眉目,鬓发有些湿漉漉的贴着,让人又产生了那晚在餐厅里的妖异错觉。
康杰肉麻地恭维我,“这么贤惠体贴,真是居家旅行必备之佳人!”
我抢回他的葡萄,让他为贫嘴付出代价。
其他人毫不客气地围过来,把我托盘里的水和葡萄一抢而空,只有孟绮柔柔靠在一块石头上,是程奕替她拿了送到手边,穆彦则一脸不感兴趣地闭目养神。我好人做到底,走过去把杯子俯身递给他,他这才懒懒睁眼看了看杯里,“什么水?”
我没好气,“老鼠药!”
他眉毛一扬,想要说什么,却突然顿住,一言不发把脸扭了过去。
我觉得有点不对,低头一看,裹在身上的浴巾半滑下去,露出了桃红色泳衣。
我下意识想要丢了杯子,裹紧浴巾就走,转念一想,反正都要泡在水里了,有什么好矫情的。看他冷着个脸的样子,我一时恶向胆边生,索性就地放下托盘,甩了木屐和浴巾,滑进水里,明目张胆从他旁边游了过去。
小然笑嘻嘻对我耳语,“我修正观点,有的人脱了衣服和穿着衣服一样好看。”
我们一起转头看穆彦,虽然只有锁骨以上露出水面……但是的确,我承认小然的观点。
我们同时笑出声来。
没有人知道我们笑什么。
两个色女凑在一起,且在温泉池里,完全就有了肆无忌惮地理由和底气。
穆彦像是没有觉察,闭眼靠着石壁,一副无动于衷的冷淡样子,嘴角却抿得像在笑。
也不知他们之前在聊什么话题,现在我们三个来了,池子里突然变得很安静。
第一次抛开楚楚衣冠,“赤诚”到这种程度的相对,实在让人很不适应。
永远担负活跃气氛重任的康杰又开始拿我开涮,“你们觉不觉得小安很像一个演员?”
“谁?”小然好奇地问。
“以前有部老片子,叫戏说乾隆还是什么,里面不是有个侍候皇帝的小丫鬟,你看她刚才端着托盘那模样像不像?”
“春喜?”小然的记性简直太好了。
“我要是春喜,谁是乾隆?”我皮笑肉不笑地问康杰,“谁又是那个小太监?”
康杰一下愣住,这池子里除了徐青,没有哪个他敢说是小太监的。
徐青反应超快,伸手一指康杰,“这还用说,当然是他!”
我们笑成一团,孟绮一边笑一边给程奕解释什么是戏说乾隆,什么是春喜。程奕也不知听没听懂,反正始终露着白亮的牙齿,笑得比谁都灿烂。他怕热,离开水面坐在池畔石台上休息,跟孟绮一样的大方,完全不介意一身匀称健硕的肌肉被我们看去。
纪远尧悠然说,“这不叫小丫鬟,这是服务精神,为他人服务是一种美德。”
被他这么一本正经地说起来,我反而窘了窘。
程奕笑说,“看来我们失职了,美女应该是被服务的。”
纪远尧看了他一眼,眯起眼角一笑,仿佛有点意味深长。
对面的孟绮低头撩了撩刘海,掩饰过去一抹不自在的神色。
“我们企业文化里提倡的创造价值,和服务精神也是相关的,服务就是在创造价值。”纪远尧的话锋说转就转,唇边笑容不减,目光却加深,“企业里面所谓的精英,是一群太过看重自己的人,没有服务心态就没有对企业的忠诚。”
我们都怔住了,在这么一个氛围下,水汽氤氲,湿发泳衣,突然听他说起企业文化与服务精神……好像实在有点“冷”。
这话题太考验人的应变能力,我和小然交换眼神,随大家一齐噤声。
诡异的片刻沉寂之后,穆彦懒洋洋出声,“老大,泡个温泉而已,用不用这么上纲上线啊。”
纪远尧只是笑。
也只有他敢这样当面呛声,一句话里的亲疏,顿时显出不一样。
从温泉里泡了起来,我们就在远眺溪谷的小平台上动手烤鱼做晚餐。
康杰和徐青搬了许多冰镇啤酒来,小然与孟绮都是烹饪高手,我只能给她们打打杂,递递调料。程奕起初从孟绮那里讨了一条鱼试着烤,却弄得火苗噌噌地窜,被我们立刻赶走,还心有不甘地在旁边晃来晃去,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我索性把打杂的光荣任务交给他,让他帮着小然和孟绮,我趁机远离了烟熏火燎,到一边去洗水果。
正就着泉水洗山葡萄,穆彦过来了。
我以为他要洗手,侧身让他,没想到他一言不发地帮我洗起葡萄来。
泉水用竹管从山壁引出来,水流只有细细的一股,他不耐烦地去拨弄那竹管,我还没来得及提醒他接口处塞住的竹叶不要扯,他就已经扯了!
突然喷溅出来的冰凉泉水浇了我们一脸一身。
“天呐,快点堵住!”
我手忙脚乱去塞那接口,他却挡开我,自己用手掩住出水口,顾不上被水溅湿,理直气壮地说我,“找东西来塞啊,傻着干什么!”
我低头到处找那卷被他扯掉的竹叶,好不容易找来,堵上了出水口,再看穆彦那样子已经狼狈不堪,质地考究的烟灰色细麻衬衣完全贴在了身上,头发也湿了,水流从发梢滚落脸颊,连睫毛上都是水珠子。
我想怪他添乱的,可看着他绷起冷脸的狼狈相,和睫毛上闪闪的水珠,忽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低头再看看自己同样弄得一塌糊涂的小背心裙,忍不住笑起来。
他郁闷地抹了抹脸,自己也笑了。
当我们一起湿漉漉地走回去时,以程奕为首的幸灾乐祸人士,全都狂笑。
康杰偏在那明知故问地嚷,“你们这是干了什么呀,干了什么呀?”
纪远尧笑着叫我们赶紧回房间换身衣服,免得感冒。
穆彦一脸不爽,说懒得换,夏天很快就晾干了。
程奕非常认真地问了句“你是要秀性感吗?”
众人笑得丝毫不给穆彦面子。
趁他们还没打趣到我之前,我溜上回房间的小路,耳听着身后不停歇的笑声,就见穆彦噌的从后面超过我,大步流星往前走,背影看着很有一种落荒而逃的感觉。
回房间换了身热裤吊带,把弄湿的头发干脆放下来,我走到门口又转回去,拿起Anna Sui的Secret Wish洒在手腕……洒到一半我顿住,怔怔看着湖水绿的剔透香水瓶子,讶异于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起洒香水。
心里有个什么念头像小土拨鼠似的拱了拱。
挥洒在夜里的香氛,仿佛真有Anna Sui广告里说的许愿精灵,携着花果麝香萦绕飞舞。
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刚泡过温泉,肤色状态比任何时候都好,嘴唇也许可以再增加一点光泽……我拿出唇膏,慢慢涂抹上去。
一个人静下来,想起温泉池里纪远尧那番话,有点小庆幸的暗喜。
我听懂了他的嘉许,也听懂了话里话外的警训,只是没有想得那样深。
美女受关注,未必受欢迎;受欢迎的人,未必最受关注,因为他更多地在关注别人——这个道理是我从销售部转入行政部的时候明白的,也是或多或少从孟绮身上发现的——销售部门就像那个受关注最多的美女,行政内勤部门得不到那么多的关注,却是永远最受需要,最被欢迎的平凡人。
我想成为被需要和被欢迎的那个人,过多的被关注,会不安全。
只是纪远尧的话,把这个道理引申得更深广,精英们的自以为是和自知之明,服务精神和对企业的忠诚度,句句话外都有着太多耐人寻味的含义,不是我这个层面参得透的,显然他也不是要说给我听。
我叹口气,驱散脑子里乌糟糟的念头。
好不容易来了这里度假,竟然还在挖空心思想些勾心斗角的破事儿,真是要命。
楼下半天没有声响,我想穆彦应该早就换好衣服离开了。
可当我走下楼梯,却意外地看见他坐在客厅沙发上,悠闲地叠着腿在看书,看的正是我随手搁在茶几上的那本小说。
“你还看言情小说?”我毫不客气地把书从他手里抽走,“不嫌幼稚肤浅?”
以前我午间休息时在办公室看一本宫廷言情小说,被他嗤笑过。
“我看看你们说的极品好男人是什么样。”他漫不经心地说。
“你想借鉴?”我挑挑眉。
“应该让这个作者来向我借鉴吧?”
我上下打量他,“以前怎么就没看出你脸皮这么厚?”
他一边往门外走,一边面不改色回答,“因为你缺乏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我带上房门,跟在他身后小声问,“像陈年厚牛皮一样美?”
他头也不回,“女人牙尖嘴利嫁不出去。”
我在后面一脚一脚踩他的影子,“男人太自恋娶不到老婆。”
他闷哼一声,“跟什么人学什么样,以前哪有这么坏的嘴。”
我大惊失色,“这是诋毁我还是诋毁老大?”
他闷哼第二声,“有差别吗,你们是一伙的。”
我哈哈大笑,抓到他的把柄,打算等会儿向纪远尧狠狠告一状。
他突然转过身来,斜睨着我,“笑,就知道笑!”
“笑怎么了?”我刚呛回去半句,抬头看见橘色路灯下他半侧的脸,余下的话就都消散在他幽幽的目光里,那目光即使被垂下的睫毛阴影遮了,仍有不可匹御的光彩。
我们已走到小径尽头,前边隐约听见康杰的笑声,闻到烤鱼的香味。
穆彦就这么斜睨着我,用一种好像我欠了他钱的眼神,偏偏又勾魂得要命。
我退了半步,“你别这样啊,再这样放电,我会仰慕你的。”
穆彦定定看我,嘴角一勾,“我同意你仰慕。”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扭头走了。
愣在原地好一阵,我才感觉到两颊发酸,嬉笑的表情还定在脸上,忘了收回。
美味的烤鱼就着冰凉的啤酒,满天的繁星照着静谧的山林。
微醺的男人和女人,懒洋洋的笑声和闲聊。
这个夜晚如此完美。
完美得像午间趴在办公桌上做的一场梦,像梦里的一次集体穿越,我们不再是写字楼里一言一笑皆精准的精英和OL,像一群逃脱藩篱的超龄小孩,像穿越到世外桃园里的异乡人。
溪谷里潺缓的流水声从平台下流过,夜里听来格外清泠,纪远尧突发奇想,要夜探溪谷,顺着溪水流来的方向去找源头。程奕立马亢奋地跑回去找手电筒,穆彦虽然懒洋洋也不想拂他的意,我们趁着几分酒意纷纷响应。
一行人顺着小石阶走下去,草丛里不时有窸窣声响,四下萤火虫被我们惊飞。
小然怕蛇,小心翼翼跟在后面,我吓唬她说,“山里有鬼会从背后往你脖颈吹凉气。”
话音刚落正好就有一阵风吹来,小然惊叫着奔到前面去了,在最前面探路的程奕哈哈大笑,顺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怕她摔倒。溪边的小路满是青苔,我们都走得小心翼翼。
前面转弯处,领头的手电筒光被遮挡,我们只带了两只手电,被程奕和穆彦一前一后拿着,我只能借着后面照上来的微光,低头仔细看路。这时身后有人拉住我的手,毫不犹豫地带我迈过乱石,温暖宽大的手掌在黑暗中紧紧牵着我走过,替我不停挡开那些生满尖刺的树枝。我在起初的局促之后,也没有扭捏,自然地牵住这只手,满满的安全感使这黑夜毫不足惧,即使看不见的路,也敢随他大步走过去。
因为我知道这是谁的手。
终于通过了难走的一段斜坡,又能看见前面的光亮,同时听见了程奕和小然的笑声,“到了到了,你们快来,看看这是哪里!”
他们的笑声让人精神一振,后面穆彦他们也加快步子跟了上来,手电筒的亮光照见前面落满竹叶的平坦小路,身旁的人放开了我的手,温和地说,“走吧。”
然后他径自走到前面去了,背影修长,身姿洒脱。
“安安,走呀,怎么站住了?”孟绮走过身边,关切地拍拍我,“走累了吗?”
穆彦的手电筒光柱照过来,从我脸上晃过去,雪刃一般。
孟绮也被晃到,娇嗔埋怨,“哎呀,你讨厌……”
我笑笑侧脸避开,加快步子往前面追去。
转过这片竹林,眼前豁然开阔,一片平坦的草地延伸向水光粼粼的湖面。
再远处,顺着湖畔垂柳走到那座拱桥,过了桥,有灯火宛然,正是我们居住的度假山庄后园。这小小湖泊与我们居处的荷花池是连通的,水从这里汩汩流入山谷,成了一脉小溪。绕了半天,我们其实就在山庄外围溜了一个大圈。
这个发现让人有种柳暗花明,原来如此的释然欢喜。
已经走得累了,我们就在湖边草地上席地而坐。
四周虫鸣唧唧,凉风从湖面吹来,头顶繁星如碎钻散布苍穹。
青草和泥土的香气在夏夜里如熏如谜。
程奕早已就地躺下,头枕双手,大呼惬意。
康杰这个酒虫,居然走了那么远路,还把剩下的几罐啤酒都拎着。
男人们开始喝着酒聊天。
我和小然跑到湖边去洗手,在湖边草岸捉到小小的螃蟹,带回来献宝似的给他们看。
纪远尧对小螃蟹很感兴趣,摊开手掌接过去逗玩。
我突然想起他钓上的“超级大虾”,笑嘻嘻说,“好像这只螃蟹都比虾要大一点喔?”
他立刻压低声音,“不许说,说好不许说!”
我笑不可抑。
孟绮在旁边听见了,指着我说,“安安藏着什么小秘密不告诉我们,快点坦白从宽!”
我顺着她的话猛点头,“是喔是喔,我知道一个秘密!”
纪远尧施施然拎着我的螃蟹,用最温雅的语调说,“我有人质,你要是叛变我就杀死它。”
我们全都被纪远尧一本正经的劫匪样子煞到了,一个个笑得倒地不起。
康杰开始绘声绘色编造“一只螃蟹引发的血案”,跟徐青两个有板有眼地配合起来,简直可以说一台相声。这两个家伙“人来疯”发作,一发不可收拾,竟趁这山郊野外,大讲特讲鬼故事。我本来就爱看鬼片,听得津津有味,可怜小然和孟绮吓到两个靠在一起。
程奕到底怜香惜玉,看她们俩实在害怕,厚道地打断了康杰学鬼叫,提议每个人讲一个故事。
他先讲了一个自己在奥地利旅行时听来的故事,叫“十字架下的纺织娘”。
徐青讲了个拿政治人物开涮的荤段子。
纪远尧讲的是《世说新语》里“玉镜台”的故事。
轮到穆彦,他居然伸手将我一指,“安澜替我讲一个,我不会讲。”
第十九章
穆彦理所当然地把故事推给我讲,我还没表示,旁人已一片嘘声,嘘他耍赖耍得太过分。
我转头看穆彦,他满不在乎的垂着目光,任他们笑嘘,手里捻着根细长草叶,有一下无一下地拂着自己掌心,那表情明明白白在等着我的反应,等着瞧我到底说不说。
“好,我讲。”
我一本正经打断他们的起哄,“本人专业替人讲故事,收费服务,不赊账,可以折合成请大家吃饭,也可以肉偿。”
穆彦淡淡回答,“成交。”
所有人都在笑,惟独程奕喝着啤酒,愣愣看着我们,没明白什么是肉偿。等他终于对博大精深的汉语艺术领会过来,我们已经笑完了,只有他一口酒笑喷在地上,自己在那儿乐。
我开始讲故事了。
“从前有一只孔雀和一只麻雀,孔雀美艳无敌,麻雀呢……”我想了想,“只能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吧。”
孟绮打断我,“你不会要给我们讲睡前童话吧?”
我不理她,继续讲,“麻雀偷偷喜欢着孔雀,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变得像孔雀一样好看,于是离开自己生活的小树林,来到孔雀居住的大森林,小心地躲在树丛里,每天都能看见孔雀就是一件幸福的事。孔雀却很讨厌这只麻雀,烦这只又笨又难看的鸟总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麻雀很难过,有一天它偶然抬起头,看见了天空中有很多鸟飞过,有鹰、有白鹭、有鹦鹉……原来漂亮的鸟不只有孔雀这一只,每一种鸟都有它的骄傲。孔雀有尾翎,雄鹰能翱翔,就算是只乌鸦也有嘹亮的叫声,麻雀自己呢……只要它愿意张开翅膀,也可以自由自在飞翔。”
我顿住话音,这次没有人打断,他们竟然都在听,甚至纪远尧也听得专注。
可是我有点讲不下去了,脑袋昏昏沉沉,分明没喝很多酒,却不知道怎么话就多起来,脸也热起来,突然后悔讲了这个故事,后悔把一个自己都没想过开始,更不知道结局的故事就这么冒冒失失讲了出来。
而且还被他们都听了去。
我后悔得想像那只螃蟹一样钻进草丛逃之夭夭。
“后来呢?”
出声的人是穆彦。
他神色淡漠,目不斜视,手里还在玩着那根草叶,平平地问,“麻雀后来飞走了?”
我装出最大限度的若无其事,笑着说,“不知道,可能是飞了吧。”
穆彦沉默片刻,不屑地说,“这故事太无聊了,我来给你补个结尾,其实孔雀是吃肉的,它想把麻雀养肥再吃掉,麻雀想逃跑没有跑成,最后被孔雀追上去一口吃了!”
大家的笑声救了场,解了围,从画地自困的笼子里把我救了出去。
被穆彦的话激起那一刹的心跳如鼓,也在这笑声里平息下去,脸上耳后的热还没有立即消退,但我知道,我应该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夏夜草地上即兴胡编的童话故事。
没有人会当真。
我也不会当真。
笑声渐渐低下去时,却听见纪远尧问,“麻雀和孔雀,谁是男,谁是女?”
“啊?”我一惊,在月光下望过去,看不清他脸上表情。
“肯定麻雀是女的,孔雀是男的呗。”小然接过话,非常豪气地将手一挥,大声说,“这其实是一个有志女青年怒甩有眼无珠孔雀男的故事!”
“小然……你在天涯八卦混太多了。”我不得不忍着抹冷汗的冲动,尴尬地笑,希望她是瞎猫撞上死耗子,总不至于我这点鬼迷心窍的小秘密已经连她都知道了吧。
“可是这只麻雀听上去不像女孩子,至少不像一般女孩子。”纪远尧却微笑开口。
不知他怎么会偏偏对两只鸟的性别较真起来,我疑惑地望着他问,“为什么?”
他慢悠悠念了一句,“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好耳熟的话,似乎在书上读过,意思却早就忘到九霄云外。
我眨眼看看他,看看其他人,原来大家都一样满头雾水。
程奕挠了挠头,“老大,你能说现代汉语吗?”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跟着我们这样亲密地称呼纪远尧。
纪远尧笑笑,“意思就是,男人遇到爱情,是很容易抽身而退的,女人一旦沉迷在爱情里,会越陷越深,不可自拔。这是诗经里的句子,程奕,你该好好补补中文了。”
湖面凉风吹过,望着他唇边薄薄的一点笑容,我昏沉沉的酒意顿时醒了。
有种凉意,并不是风里吹来,也不是夜露浸来,却凉悠悠,清泠泠,令人清醒却不会生寒。
在我讲童话故事的时候,康杰跑回去又拎来了很多酒,竟然还从山庄里搞来了一罐去年酿下的桂花酒。这里夏天观荷,秋天赏桂,冬天寻梅,实在是个好地方。我们一边喝着馥郁清甜的桂花酒,一边约定每个季节都来这里相聚,忘记工作,忘记烦恼,还在这草地上谈天喝酒。
后劲绵长的桂花酒,半杯喝下去,就够三分醉了。
人醉了,是不是有些话就可以当作没有说过。
笑也罢,哭也罢,都不必当真了。
他们喝得酒兴正浓,个个都抛开形骸拘束,在康杰那疯子的怂恿下闹成一团,什么上司的架子,淑女的矜持全都飞到天外,孟绮和小然一起跳舞,程奕敲着空酒瓶子唱歌,穆彦抢过他的空酒瓶,另外唱起一首,两人索性各唱各的歌。
我和纪远尧坐在一旁笑着看,只有我们是喝酒最少的人。
三五分醉刚刚好,我的眼睛看出去,面前男男女女已经有些模糊,夜色里分不清谁是谁。
身边的人站了起来,我抬头叫他,“纪总?”
“我累了,先回去休息了,你们玩吧。”他微微一笑。
“等等我。”我想从草地上站起来,脚却有些发软,下意识地就将手伸给了他。
“你也不玩了?”他俯身把我扶起来。
“我已经喝醉了。”我咬唇笑,也许是喝了酒,有些克制不住地想笑。
纪远尧放开手,摇头笑了笑,“好吧,那就回去休息,发起酒疯来他们可制不了你。”
“我有那么厉害吗?”
跟在他身边,一边往回走,我一边仰头看他的脸。
他笑着回答,“平时越温和的人,爆发起来越厉害,是不是这样?”
我哈哈笑,“你在说你自己吗?”
纪远尧笑出声来,难得这么爽朗的笑。
我们穿过静夜虫鸣的小径,在萤火虫飞舞的花丛间走过,他走在我前面,影子淡淡笼罩下来,仿佛他就是全部的路。
门前荷塘幽谧,风里送来若有若无的香气,他走上伸向荷塘深处的木桥,望向那深深浅浅远远近近的田田荷叶,仿佛叹了口气。
“以后我也想找一个这样的地方。”他悠然说。
“好呀,到时我们来喝你家的酒,钓你家的鱼。”我笑着,“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我老了以后。”他低声笑。
“啊。”我满心失望,“那时候我也已经是老太婆了。”
他转过身,笑容温暖地看着我,“你还这么小。”
“我二十四岁了。”
在我看来,整整二十四,已经是远离青春,一步步在变老了。
他却毫不掩饰地笑起来。
我皱眉看他,醉里目光看不分明。
“别笑,我也会有三十岁的一天。”我才不喜欢被人当成小孩子。
“对,我们都会变老,这很平常。”他微微笑。
“其实我更期待变老以后的样子。”我叹了口气。
“为什么?”
“因为那时候就不傻了,我希望能稍微有一点智慧,有一点魅力,像我妈妈那样。”
他点点头,笃定地说,“你会的。”
听到这三个字,似乎什么事被他一说就是事实,于是我满心欢喜,趴上木桥栏杆,低头看桥下静水深流,由衷地笑,“我的运气真好。”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头发从脸两侧垂下来,遮挡了视线,我也不想看周遭,偷偷笑,只觉得这一刻风平浪静,山长水远,明月荷塘,哪里还能找到更美。
“可惜明天要回去了。”我喃喃说。
“是啊。”他的语声里也带着惋惜流连,“等新项目第一阶段的推广完成,也该是秋天了,到时我们再来喝新酿的桂花酒。”
可是在那之前还会发生些什么,谁知道呢,我心里这样想着,怅惘无比。
明天离开山庄,踏上归途,我们就走出了桃花源,一个个又被打回原形。
纪总还是纪总,安澜还是安澜,穆彦与程奕仍然还是针锋相对的对手,小然也只是见面微笑的一个同事,孟绮是我再也不会相信的那个孟绮。
会难过吗,我不知道,
我轻声说,“跟大家在一起玩,好久都没有这样开心过。”
纪远尧淡淡回答,“是的。”
他的声音听上去又没有了太多感情。
我看着桥下静静的流水,“有人对我说,工作就只是工作,最好不要投入感情。我原以为这句话非常正确,可是后来想想,每天离开家门,踏进公司,再到晚上离开,面对工作伙伴的时间远远超过陪伴家人和朋友,看见的、谈论的、想着的,甚至夜里做梦还在记挂的……大都是工作和同事。难道真的能把感情完全剥离,用脱水处理过的心态对待这些人,才叫真正的职业化?难道真的不能充满感情对待自己的工作吗?”
这不是应该问自己老板的问题,但在这个时候,我感觉不到身边站着的这个男人是谁,只知道他沉静又温暖,深远又广阔,像这月下荷塘静水深流,可以聆听我的一言一语。
“你是对的。”
纪远尧沉默了片刻,温和而缓慢地说,“如果一个人,完全不受感情干扰地工作,那有两种可能,一是他非常自私,一是自欺欺人。”
“真的吗?”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讲。
“感情分很多种,对工作热忱,对伙伴信赖,包括Partner之间的默契和灵犀,这些都是感情,人既然是人,就不可能摒除这一点天性。”他转头看我,带着一点纵容的微笑,“对于天性,你说是去抵制好呢,还是平常心对待,坦荡接受,把它转化到有利的方向更好?”
我怔了好一阵,慢慢抬起头。
月光照在身上,清清亮亮,宛如从头顶一直照进心底,所达之处无不透明。
次日清晨我在窗外鸟叫啾啾声里醒来,懒洋洋躺了一会儿,想起今天就要离开了,突然就有些躺不住。起来梳洗了,推门到走廊上,发现楼上楼下静悄悄的,每间房门都关着,他们还在睡懒觉……昨晚不知喝成什么样子,大概全都醉得够呛。
我回到房间,推开通向露台的滑门,带着荷香的清新晨风吹拂脸庞,顿时心旷神怡。
一只停在栏杆外的小麻雀,扑闪着翅膀被我惊走。
“早。”
我蓦地转过脸,看见旁边房间的露台上,纪远尧闲逸地靠在一把躺椅里,手上拿着书,对我露出微笑,淡淡问候了一声早安。
“早。”我也笑,看着清晨淡金色的阳光照着他鬓发和脸庞,一时间不知再说什么。
他也再没有别的话,转过头去,专注看书。
我想了想,也回房间拿了书,拖了椅子出来,在阳光初照的露台,面朝凝露映日的荷花池塘,安安静静翻开书本。
直到阳光渐渐变得刺眼,隔壁才有了动静,看时间也快十点了。
我下楼去,打电话给餐厅,叫送早点和荷叶粥过来。
他们闻着香气一个个下楼,带着宿醉和慵懒的神态,围坐在长桌旁,看上去像是平常家庭一天的开始,真像是一家人。康杰在抱怨醉后头疼,穆彦一声不出地喝粥,脸色也有些宿醉后的苍白。
桌子太长,我够不着长柄的粥勺,正要起身盛粥的时候,穆彦伸手拿过我的碗,漫不经心地添了两勺……我怔了怔,双手从他手里接过碗,手指触到他的手,心里有丝淡淡的异样掠过去,也就这么掠过去了。
“我也要,谢谢穆总。”小然笑嘻嘻递上碗。
“我也要……”康杰学小然,捏着粗嗓子,扭捏地递碗给穆彦,几乎令桌上的人集体喷粥。
穆彦居然真的接过他的碗,勾着嘴角笑,像个一声不吭的老好人,给每人都添了粥。
这是我们踏上归途前的最后一次嬉笑。
拎包上车,一路开出山庄大门,把仿佛已变得遥远的荷塘月夜的记忆,渐渐抛在脑后。
归途中的情绪与来时截然相反,大家似乎都疲惫了,很少有人说话。
我和小然依然在程奕和纪远尧的车上,很快就随着车辆行驶的晃动昏昏欲睡。
前面的两个男人偶尔聊着一两句,话题渐渐回到工作上。
睡意朦胧里,我听见纪远尧和程奕已开始谈起了第一阶段推广计划的资金调整,熟悉的工作词汇钻进耳朵里,却觉得陌生。只不过一天一夜而已,竟像已从工作状态里抽离了太久。我闭上眼睛,靠着车窗,沉沉睡了过去,只希望这一觉睡得长点,不要那么快到家。
“喂,天亮了!”
我一惊睁开眼睛,看见程奕笑嘻嘻的脸在眼前放大得近乎滑稽。
车窗外景象已是市内,我和小然揉着眼睛茫然下车,才知他们要在路旁一家酒楼吃午饭,据说这里的香酥骨和酒渍八爪鱼味道绝佳,不用说一定是穆彦的建议,他对美食的了如指掌毫不逊色于对市场的掌握。
我们径自乘电梯上楼,徐青说要去马路对面买报纸,其实一定是买烟,他在纪远尧和穆彦面前憋了这么久没抽烟,终于忍无可忍。穆彦瞪了他一眼,俨然禁烟先锋的样子。我想起三十五层天台的“烟灰缸”,不由得笑了,一眼瞥过去却恰好撞上他的目光。
他对我露出一个轻微的笑容。
我有些哑然,同样回以微笑。
刚刚点好菜,徐青拿着报纸上来了,坐到穆彦身边。
小然朝他要报纸,想要看看娱乐版上“快女”的报道。
徐青没有理会她,把报纸递给了穆彦,脸上有种说不出的神色,让我喝到杯中菊花茶微涩的花瓣,也忘记了滋味,只怔怔看着穆彦展开报纸。
穆彦只看了一眼,笑容便凝住。
身旁康杰与孟绮的谈笑声随之顿住,所有人都望向穆彦。
那份普通的报纸在他手上展开,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阵,起身走到纪远尧身边,也就在我和纪远尧的中间,俯身低低说了句话。我没有听清,但我看见了他同时展开给纪远尧的那份报纸,中间对开跨版,是一副醒目的广告。
第一时间,几乎令我以为,这是我们自己的广告。
纪远尧端着茶杯,仍是喝完一口,才平静地放下,接过报纸仔细看。
我的冷汗冒了出来。
因为此时我已完完全全看清这是一份什么样的广告——报版上光彩夺目的主角,与我们即将推出的新项目首期产品惊人相似,相似到不可思议,甚至可以说那就是我们的产品。
推出这广告的,正是与我们早有恶战的竞争对手,一家以不择手段著称的本地大鳄。
我们的产品被盗窃了。
盗窃者非常高调,并对这次成功的盗窃感到得意洋洋,选了一个我们正值低谷的时期,炫耀性丢出他们的战果,以此作为挑战,或者叫羞辱。
当这幅今天的广告见报之前,在座的每个人,包括睿智如纪远尧、敏锐如穆彦、消息灵通如徐青,都没有任何觉察。小偷就在他们眼皮底下盗走了我们的财产,顺便以一个恶毒的耳光甩在我们脸上。
自此我们进入本地市场,就与这家靠恶性垄断得志多年的公司狭路相逢。
最初纪远尧与穆彦联手和他们展开的连番恶战,我没有机会赶上,到我进入公司的时候,最惨烈的战况已经过去。穆彦以他天才般的敏锐和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硬生生撕开这只大鳄的嘴,抢下属于我们的市场,为公司得以站稳脚跟立下汗马功劳。而纪远尧以蚕食硬吞的战略,步步为营,各个击破,在随后的一两年间,打压得对方不断收缩,渐渐失去起初压倒性优势。
近年的对峙胶着状态下,优势正在慢慢向我们倾斜。
但那毕竟是一家拥有盘根错节势力的大鳄,更倚凭本地优势,毫无商业道德和底线,善于用低价劣质的蝗虫式手法展开竞争。在他们的几次反击中,我们已深稳的基底固然不会动摇,却也屡屡受到骚扰,很吃了些阴招。
然而以往所有阴招加起来,也不及这一次的触目惊心。
我感到耳背脸底骤然升起的火辣,因惊愕和愤怒而来的火辣,和从未有过的报复之心。
“怎么了?”小然惴惴碰了碰我胳膊。
对面不明就里的程奕他们也以凝重神色等着纪远尧开口。
纪远尧沉默,目不转睛看这幅广告,一丝表情也没有。
我抬眼看穆彦,他负手站在纪远尧身后,目光垂下,纹丝不动,嘴唇抿得刀刃般薄,整个人像一柄寒冷的离鞘之剑。
“安澜。”纪远尧把报纸递回给穆彦,叫了我的名字,“通知各部门经理参加会议,我们一小时后回公司。”
第二十章
被蒙蔽与被激怒的纪远尧,从一个温文尔雅的绅士,变成一只雷厉风行的狮子。
在他的震怒下,我真正见到了这个团队可怕的行动力。
全面调集信息资源、了解对方动向、清查泄密途经,每一项都是难上难,急上急,没有人能够说办到就办到。即使纪远尧也不能。但是仍然一个下午之后,我们所有资源都动员起来,紧急启动危机应对,一面由技术部门着手展开详细调查,研究产品被剽窃的具体程度;一面汇集与之相关的所有讯息,尽一切可能摸清对方底细。
尽管处于被动局面,我们仍在最短时间内汇集了足够重要的信息——
第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是,在BR事件导致的裁并之后,包括前市场部主管冯海晨在内的三名离职员工,全部于上个星期,正式入职我们竞争对手正信集团的市场部。
冯海晨成为市场部副经理。
如果说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变故,第二个真正的坏消息却是,研发中心一位资深主管也同时闪电跳槽,他的辞呈正好是上周五递给人事部,人事经理甚至还没来得及汇报给纪远尧,也没想到他在递出辞呈之前,早已与对方暗通款曲。
这个研发主管是总部作为技术支持直接派遣过来,他的跳槽不仅出乎意料,更让人棘手,人事经理任亚丽在会议上脸色如土,为自己的失职一再自责。
纪远尧没有为此责难任何人,毕竟是我们裁并在先,才导致冯海晨等人集体倒戈。
只是冯海晨做了一件非常不地道的事,正是他一手牵线搭桥,从老东家这里,挖走了那个研发主管。冯海晨熟知我们前期产品的市场定位,这个研发主管又带去技术层面的更多信息,这怎能不让正信集团如获至宝。同时也让对方获知我们内部动荡,项目启动推迟的变故,这对他们,不啻为最佳出击时机。
先下手为强是正信一贯作风,不管他们究竟对冯海晨等人带过去的产品信息吃透多少,只管抢在第一时间,囫囵抛了出去,向公众和市场宣示了他们的独创和优先,将我们的成果先套上他们的名字再说。
这样一来,即使我们推出的产品再好,也成了步他们的后尘,跟他们的风。
我们花费大量心血和成本投入研发的产品,不仅仅是被剽窃,更是被人剽窃后再踩上好几脚——完全可以预见,正信是绝对没有这个诚意和实力真正按研发思路投入生产的,即使盗得研发思路和设计图纸,他们也只会毁了这个产品。
正信的老板十几年前从电子小商品起家,靠对知名品牌的粗劣仿冒,再将低价劣质的仿冒品倾泻式投入市场,大打价格战,逼得根正苗红的正牌竞争对手纷纷败走麦城。他们以这种手段掘到第一桶金,又经过无数次投机钻营扩张到今天的规模,虽然企业形象一再经过包装,品牌反复镀金,却从未发生过本质改变,只不过从一只小蝗虫变成大蝗虫。
“不只一个正信,这种手段也是中国商业社会最光明正大的潜规则之一,是许多名企黄金外衣之下的共同原罪。”纪远尧用简洁的一句话抚平弥漫在我们当中的愤懑情绪,与随时可能升起的硝烟,“越是这样,我们越需要冷静把握自己的方向,不因滋扰而偏离。”
这一番话,他是说给在座所有人听,也是说给针锋相对的程奕和穆彦听,说给焦躁不安的研发部门听——在如何应对反击的问题上,程奕与研发部门态度一致,不主张立刻回应,以免被对方牵扯进更深的圈套,一步失步步失;而穆彦充满自信,不认为正信能在短短时间内,凭那几个人就摸透我们的底细。他认为正信急于下手抢夺先机,正是没有底气的表现,还击就要趁这时候,不能等对方进一步站稳脚跟,必须以更强势的手段还击这种卑劣。
这两方的态度尖锐得像锋利矛尖,每一次碰撞都火花四溅。
我飞快记录着每个人的意见,开足冷气的会议室里,仍觉得手心冒汗。
纪远尧一直在听着他们的争论,眉心微皱,目光深沉。
然后他开口,不高的语声,淡淡压下所有人的情绪,“我们与正信的不同在哪里,他们是用一个投机商人的方式,靠十几年时间积累起金钱和经验,我们进入内地虽然不到十年,但之前的几十年,与这之后的任何时期,我们在每一个城市都脚踏实地发展,做企业、做产品、做品牌,一步步做到今天的规模。正是这种积累,使我们有底气,不被外力牵着鼻子走,永远明白我们在做什么,以及要做什么。”
纪远尧环视在座的人,语声沉缓,“正信能钻到这个空子,根源在于我们自身,如果没有这些内部分歧和消耗,今天我们不会坐在这里被动讨论这些问题。”
会议室里静得鸦雀无声。
我的手指敲击笔记本键盘的声音,即使尽力放轻,在这片安静中也显得突兀。
突然在这安静中听见纪远尧叫我的名字。
“安澜,以上的话不用记录。”
“是。”我愣了下,抬起头,看见穆彦朝这边扫了一眼,那张英俊的脸因情绪克制而显得轮廓更加锐利,却不见平素一贯的冷漠傲气,难得地透着隐忍沉静。
在他对面的程奕,低着目光,看不出什么神情,只觉得此刻低头的姿态,和以往显著的低调谦和有着说不出的不同。这两个人之间的暗涌,异于以往,像另一种性质的涌动。
纪远尧沉默地看了他们好一阵,缓缓开口,将话带回眼前局面的分析上。
他的判断与穆彦相近,笃定正信的动作是在虚张声势,用意无非有二,一是造成舆论上的既成事实,一是逼迫我们仓促应战或临阵放弃。但他同样不主张立即反击,至少不是顺着正信早有准备的方向,对方既然敢这样挑衅,自然有后招准备着。
纪远尧一针见血地指出,现在正信应该正期待着我们的回应,等着借我们的东风,把他们的产品和影响抬起来,他们从不介意这种影响是正面还是负面,只要够出位,只要博眼球,就正中小人下怀。
现在这一团乱局已渐渐理出头绪。
值得庆幸,情况不像之前预料的那么严重。
冯海晨只是一个主管级职员,更多接触的是到市场层面的信息,产品核心层面不在他所知范围;真正构成威胁的是那位研发主管,他熟知前期研发过程,对我们的研发思路和产品理念了如指掌,但他没有介入后期深化设计,对这之后的环节只有泛泛了解。
我一边记录着纪远尧的话,一边想起了那个梦。
他站在风雨袭来的船头,脚下是这只航行中突然触礁的船,船身被恶礁撞出裂缝。
那竟像一个征兆,和今天的场景不谋而合。
我停住键盘上敲击的手指,转头看去,恍惚觉得他的侧脸与梦中所见的“船长”惊人相似。可不正是如此吗,他现在就是我们的船长,如此镇定不迫,带领我们第一时间找到船身裂缝所在,堵住海水继续从裂缝灌进来,稳住向前航行的方向。
从度假回程的途中赶到公司,我就没有停下来歇过一口气,一直在工作、工作、工作……他们也都一样。无数资料与讯息雪片般飞来,我要马不停蹄进行处理传达,如果说纪远尧是一颗恒星,我就是围绕他身边高速运转的许多行星之一。
但这种压力,并不使人慌乱,反而令我越忙越冷静。
公司自上而下的反应都显得迅疾而克制,没有浪费一点时间精力在无谓的责任推卸上,无论最傲慢的穆彦,还是最护短的技术部门,以往为了部门之间利益冲突可以刀来剑往,现在面临外敌,每个人无需多言,立刻站在一起,以背靠背的姿态,选择共同进退。
和这些人在一起工作,才会明白什么叫团队。
现在我开始庆幸,能够置身这样的公司、这样的团队是幸运的,比起这一刻的凝聚,其他纷争变得微不足道,这也许就是工作之所以值得我付出感情的地方。
窗外已经夜色深沉,远近华灯照得城市夜空一片繁锦,而一道玻璃幕墙之隔的会议室内,却像另一个世界,风急霜寒,剑在弦上,弓弩尽张,只是这一箭将要射向哪里?
时间已经很晚了,所有人从午后到现在还没有吃饭。
但我知道,在会议没有讨论出实质性结论之前,谁都不愿离开。
纪远尧的脸色被会议室雪亮灯光照着,显得疲惫苍白。
我试探地看了看表。
他注意到了,淡淡看我一眼,终于说,“休会半个小时,大家调整一下思路,不能继续陷在这种僵局里,要跳出来想问题。”
纪远尧离开会议室,回到他自己办公室去。
员工餐厅的师傅这时间已下班,我只得叫前台从外面订餐,尽快送上来。
穆彦沉着脸走到窗边,程奕主动走到他身旁,低声和他交谈。
会议桌旁的康杰等人,仍在与研发部门同事一起展开图纸,对比我们获得的对方产品信息,进行比较研究。
我合起笔记本之前,又再浏览了一遍整个纪要,将其中几段话,用红色标注,然后起身离开会议室。推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穆彦,想要问他的话,还是忍了回去,哪怕他是这时候唯一令我想到的人。
是的,我想到一些话,一些事,却不知道能不能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下讲。
也没有人能告诉我该不该说。
我只是一个负责上传下达的秘书,保持沉默是我的本分,不出声并不是错。
在洗手间里用冷水拍了拍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问自己心里在想什么,真正想做什么。从心底传回的答案,令我的迟疑淡去,勇气渐渐浮上。
我敲了敲掩上的办公室门,没有听到回应,却听见压低的咳嗽声。
“纪总?”
“进来。”
推开门,一眼就见桌后的纪远尧低头又在咳嗽,脸色十分不好。
度假在外这两天,看他状态都很好,一回来却遇上这件事,我忙过去帮他倒了杯温水,看着他刚把药片咽下去,又抬腕看时间。我忍不住说,“还早,刚刚给大家叫了餐,帮您也叫一份好吗?”
“不用,我不饿。”他摇摇头,“帮我倒杯咖啡吧,浓一些。”
“你从中午到现在都没吃东西。”我固执地站在他面前不走。
“我不饿。”他的固执远甚于我。
我不再坚持,转身离开,按他的要求泡好咖啡,再送进去的时候,带上了几颗费列罗巧克力,一起放到他手边。纪远尧看了一眼,诧异地笑了,“怎么还有巧克力?”
难得看见他的笑容,我也笑道,“是我的。”
他“哦”了声,“原来你经常躲在外面偷吃零食?”
我急忙解释,“不是,我低血糖,只好随时带着巧克力……”
他笑起来,然后认真看我,“低血糖要注意,你是太瘦了。”
这种时候听他还有心情与我说巧克力与低血糖的话题,我有些啼笑皆非,心里却觉得异样踏实,有淡淡的感动和回暖。正想着这时候是不是适合说话,却听见苏雯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纪总?”她敲了敲敞开的门。
我见她有事找纪远尧,忙要退出去。
纪远尧却一边示意苏雯进来,一边叫我等着,似乎还有什么事情吩咐。
我只好站在一旁。
苏雯进来在桌前坐下,等纪远尧先吩咐我的事情,好让我离开,纪远尧却头也不抬地问她,“什么事?”
苏雯怔了下,很快神色如常,向纪远尧提出是否应该让法务主管介入,同时向总部人事部门上报此事。我第一反应只是诧异她怎么干涉起人事部门的工作,转念一想,明白了她的意图,后背倏然凉了一下——看上去都是出于工作考虑,毫无问题,真正用意却指向任亚丽的疏漏。
都这时候了,她还惦记着扳倒任亚丽,不失时机地落井下石。
难怪纪远尧会把我留在这里,他见苏雯进来大概已猜到她的来意,这么做或许就是暗示苏雯,不想这时候见到任何人再起事端。但苏雯太急于抓住一个攻击任亚丽的机会,连这么明显的暗示也没有放在心上。
任亚丽作为人事经理,事前事后毫无觉察,连离职员工去了竞争对手公司这样重要的信息也没有及时反馈上来,未能及时发现内部异动,的确应对此次恶意跳槽事件承担责任。最起码我们对涉及核心层面的技术人员都有约束机制,劳动合同中的非竞争性条款是如何限定的,为什么没能起到丝毫作用,由此带来的违约责任是否应该立即追究……这一系列问题是该任亚丽主动考虑的,但她的表现显然不够尽职,以致被苏雯发现纰漏。
苏雯的反应之所以这么快,也许是怕任亚丽回过神来,将纰漏一一弥补,再发难就晚了。
我却难以理解,像任亚丽这么精明老练的人,为什么此次表现如此不力。但是从她的处境想想,对冯海晨等人去向的一时疏忽,倒也正常;那位研发主管又是总部直接委派,在公司服务多年,一向以资历自傲,以嫡系自居,动辄要求向总部上报,很是个棘手人物。纪远尧要敷衍总部的面子,对这种人,只能采取不冷不热的搁置态度。
现在出了这么一个状况,要怎么处理,已不由任亚丽说了算。
任何人和事,只要牵涉到总部,就变得莫名复杂,就算纪远尧也一样为难。
看着苏雯的落井下石,我并不意外,却依然心惊。
如果不是纪远尧,而是遇到一个易怒多疑的上司,任亚丽可能就这样不声不响中了苏雯的招。
但好在他是纪远尧。
“现在不是忙这些事情的时候,自己还没弄清底细就上报总部,拿什么上报?”
很少见到纪远尧用这种口气说话,语声很淡,话锋却冷。
“法务可以做些工作,但起不到实质作用。”他正视面前脸色微变的苏雯,严厉地说,“正信做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他们很清楚怎么抹杀证据,不会留着把柄给你抓,否则告他们的人已经排成长队。至于追究个别人能挽回什么,实际意义在哪里,是帮正信抬轿还是引总部来打我们巴掌,你深想过吗?”
苏雯脸色阵红阵白,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站在一旁,满心惴惴,既是被纪远尧的厉色吓到,也是尴尬于自己目睹了这一幕,只怕往后苏雯对我微妙的态度要完全转变为敌意了。这让我心底暗暗叫苦,趁着纪远尧因咳嗽而打住了话,我小心翼翼说,“纪总,我先出去看一下……”
“你等着,这里还有事。”纪远尧一眼扫来,令我几乎冻住。
我触了他的逆鳞。
显然他对苏雯这个时候还忙于内斗的举动十分生气,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故意要让我在场。
以往在苏雯这个嫡系与空降的任亚丽之间,纪远尧总是偏向着苏,微妙压制着总部派下来的任亚丽。也许这让苏雯以为,终于有个扳倒任亚丽,替纪远尧拔掉身边一颗钉子的机会,却没想到纪远尧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来自纪远尧的这一巴掌真是又脆又狠,我替苏雯感到一丝难过。
最后他还是颜色稍霁,似乎又恢复一贯的温和,“这件事我会与Amanda沟通,法务可以稍后介入,但这不是解决眼下问题的方法。你明白吗?”
苏雯还能怎么不明白呢。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心里一片凉意,垂下目光站在一旁,静等纪远尧的吩咐。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一动不动坐在桌后,脸上有种厌倦神色。
“咖啡凉了,要换过吗?”我低声问。
“要学会主动承担。”纪远尧淡淡抬起目光,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却是点到为止。
就这样轻描淡写一句话,原来也可以令人如此羞惭,羞惭得只想钻到地板缝里去。我被穆彦训斥过,被苏雯刁难过,但那些都不像这句话,直接敲打在人的软处。
羞惭之下,我有些明白过来他的用意。
原本苏雯和任亚丽是相互牵制的两个对头,再加一个叶静,形成这个体系的微妙平衡。现在我的弱势,任亚丽的失误,使得平衡被破坏,苏雯迫不及待的举动引起纪远尧不悦,他需要再度看到平衡局面,需要维持这种稳定。
任何一个下属的独大,都不是上司乐见的,无论苏雯还是任亚丽,穆彦还是程奕。
这个念头倏忽闪了过去。
我一惊,下意识抬眼看向纪远尧,从他平静的侧脸已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示意我可以离开了。
我没有动,积攒不易的勇气被这一番话击破,重新聚集起来需要一点努力。
纪远尧抬眼,投来询问的眼神。
我不能再迟疑,横了横心,“刚才会议上我想到一个问题。”
“你说。”他言简意赅。
“是这样……我注意到,从时间上看,正信剽窃去的资料,是我们修正BR报告之前的。”我尽量放稳语声,“如果冯海晨离职前没有接触过您让我处理的那部分数据,可能不会知道BR的问题其实是产品硬伤导致,不是BR本身的错,他也不会知道我们之后做出的修正。”
“说下去。”纪远尧目不转睛看着我。
出现硬伤属于后期环节,与前期研发各是一批人员,公司为了避免泄密,对每个环节都设立了一定的保密机制。按照纪远尧对那份报告的机密重视程度,应该没理由让一个并不信任的研发主管知道。当大家的注意力放在产品和正信本身,无暇顾及其他的时候,我想起了BR那份报告和它背后困扰了我很久的疑问——为什么产品的硬伤,一直到最后才被发现,并且不是被技术部门发现,却是在市场测试中偶然发现,再经BR反馈回来。
在思索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已经颓然放弃,隐隐感觉那不是我这个层面可以解开的疑问。
我所能接触的内容有限,只知那份在纪远尧家里完成的报告是关键,即使在这个时候,也让我不由自主想到那个方向,因而触动了另一个想法——
“如果正信是连我们的产品硬伤也一起剽窃过去,那是不是说,他们只要启动,很快也将遇到我们已经预见的困难,并且凭他们的能力,解决不了?”
我飞快说完,屏住呼吸看纪远尧。
他没有回答,只用一种奇异的目光久久审视我。
“这是你刚刚在会上想到的?”他问。
“是。”
“那为什么我让每个人自由提出想法的时候,你没有说?”
我迟疑片刻,低声说,“因为没有得到你的许可。”
项目推迟的真正原因至今没有宣布,产品有硬伤的事也许只是纪远尧和个别高层心中有数,在管理层中未曾见到公开。BR的问题也已经按下去很久,再在这时候提起来,不知道是否合适。我因这个特殊的工作位置,才窥得一斑,按道理应该在看过之后立即忘记。
离开会议室的时候,我很想问穆彦,他应该对此也有数,却为什么没有提?
是因为他一时之间没有想到,走入思维盲区,还是另有顾忌?
无论如何,既然这个问题我想到了,是藏在心里不说,还是为了公司大胆说出来——也许说了,会碰触到我无法看见的禁区,不说却不会对自己有任何坏处。
挣扎良久,我决定说。
与其私下再问穆彦,不如就让纪远尧来判定这结果。
“没有得到许可,你就不敢说?”
纪远尧带了一丝笑意,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似乎在玩味我的反应和我的话。
我抬眼望住他,“不是不敢说。”
“那是什么?”他问。
“我认为不该说。”我回答。
他看着我,好一阵不说话,沉寂得让我感到自己正在一个深渊的边缘一步步往下滑,就快要滑下去时,终于听见他说,“很好。”
随后的会议没有继续开下去,纪远尧表示其他人都可以离开,只把程奕、穆彦和研发总监叫进了他办公室,让我在这几人面前,把刚才的想法再说了一遍。
看到他们的反应和表情,我知道自己所触碰的,果真是一个禁区,一个让穆彦也审慎以对的禁区。也许他们不是完全没想到,只是不约而同回避着什么,是什么,我看不到。
“不要陷进僵局,要跳出来想问题”——纪远尧在休会前说的这句话,显得意有所指,也正是那句话坚定了我说出来的勇气。尽管想过触碰禁区的后果,仍是迈出这一步,我不可能永远预知后果再去做事,不试一试,就连知道后果的机会也没有。
在听我说完之后,程奕与穆彦下意识看了对方一眼。
程奕缓声说,“刚才穆总也正与我讨论到这个问题。”
穆彦颔首。
看上去程奕说出这句话,似乎下了很不寻常的决心。
纪远尧笑了笑,毫不掩饰目光中的欣赏了然,似乎早就等着程奕说这句话。
研发总监打破了这种哑谜般的对话,直截了当地说,“好在我们之前严格保密,没有透露这个产品硬伤,原来这是我们的拦路虎,现在却可能成为正信的绊脚石,只要推动他们走下去,这块石头绊倒他们的时候,就是我们反击的机会……但关键是怎么推动,我怀疑他们会把原来的设计胡乱肢解,砍掉成本消耗大的细节,很有可能绕过这一部分。”
“这就是我们现在要做的事了。”穆彦终于开口,靠在椅子里,像只捕猎前一动不动蓄势的豹子,神色阴冷,“推瞎子跳崖,还不容易吗?”
这是第二次从他口中听到这句话,我平白起了一阵寒意。
第二十一章
离开公司已是晚上十点,老范今天没有加班,纪远尧不想这么晚再把人专门叫来,就让穆彦开车挨个送我、程奕和他自己回去。
按路途纪远尧最近,我们一起送他到公寓楼下,他对我们道了晚安,感谢大家的辛苦,然后推门下车。我从车里,看着他修长瘦削的背影,孤单单走在夜色里,路灯把他影子拖得深长又狭窄,突然心就酸了一下——再强大的一个人,走出公司那扇门,还是只剩一个人,回到三十层那间冷清的公寓,连一盏为他亮起的灯也没有。我也习惯独居,习惯寂寞,但至少还有一只猫会在我推开门时,热烈地蹭上来。
“纪总!”我脱口叫了他。
他回头,侧身站在路灯下,外套搭在臂弯里。
“你……的药记得带了吗?”我想起来,他在办公室里叫我提醒他记得带上药,走的时候,其实我看见他把药放进外套口袋里了,但我只想得起这一个借口和他说话。
我想和他说句话,一句稍微有点温度的话。
哪怕没意义,一个孤单的人或许也会需要。
“带了。”他站在夜色里,疲惫语声微微带笑,伸手进外套口袋,拿出什么东西朝我晃了一下,“还有这个。”
是我的费列罗。
我笑出声来,抬手挥了挥,“明天见。”
穆彦发动了车子,利落地原地掉头,像在炫车技,飞快提速驰了出去。
身旁程奕笑着问,“是什么宝物,还打暗号?”
我回答,“人参果。”
“给猪八戒吃的?”
前面开着车的穆彦突然插了一句,问得我噎住,又被他的毒舌钻了空子。
程奕大笑,“你怎么不趁老大在的时候说?”
我哼了声,“某人只会以大欺小。”
“小姑娘,倚小卖小是不对的。”穆彦故意把第一个字念得很清晰。
我哭笑不得,“大叔,你今天和我有仇吗?”
“大男人怎么能欺负小女孩!”程奕很有良知地维护我,“安帮你讲故事,你还欠人一顿饭,不如现在一起还,请我们吃宵夜!”
“我不吃。”我坚持气节。
“没错,饭有什么好吃的,我明明记得还有第二种偿还方式。”穆彦慢条斯理说。
肉偿!
我为什么会鬼迷心窍开了这样一个玩笑,喝酒果然误人,他们营销这群人私底下玩笑尺度远比我大,疯起来可以很彪悍,偏偏就我这一句被抓住不放!
程奕已经笑得像要抽风。
我把脸扭向车窗外,不想看见后视镜里穆彦险恶的笑脸,斩钉截铁吐出四个字,“吃宵夜去!”
地方是程奕建议的,在他住的地方附近,外面看着并不起眼,只是停车处一溜的好车露了端倪,进得里头,果然别有洞天,听说老板和厨师都颇有来头,来往的都是熟客。
穆彦知道这个地方并不奇怪,我只奇怪程奕才来不久,怎能找到这种地方。
他说是朋友领着来过。
我转念想想,大约想到了是谁。
坐在屏风半隔,暗香浮动的餐厅里,透过脚下玻璃地板可以看到游动的热带鱼与飘摇水草。
我却走神想起了那家马蹄酥很可口的小馆子,陈设简单,充满市井烟火气,想起扯下领带闷头吃粥的穆彦,想起那时坐在他对面,一眼一念都被他牵动着的我。
并没有隔开多少时光,却惊觉彼时与此时,样样都不同了。
正想着,就听见穆彦问有没有马蹄酥。
我低头喝茶,懒得看餐牌,随便他们点。
一边无聊而八卦地想起,有本心理学的书上说,点餐态度很能体现一个人的性格和环境。但眼前这两个男人,看不出什么端倪,尤其和穆彦共事这么久了,他的私人背景,公司里也鲜有人知。我总觉得他那样的性格,不是平常家庭里惯得出来的。
程奕看上去平和得多,像是踏实苦读,靠个人奋斗一步步上位的大多数人,只是孟绮对他异乎寻常的热情,让我有些怀疑。她的约会对象,以前总被我和方方按座驾起绰号来打趣,A8先生算是其中一个,还有位模样俊俏的马6先生,那是她的下限。
那时我们开玩笑说,如果有一天孟绮肯花费时间在穷人身上,那一定是她的真爱降临了。当时孟绮笑啐,说我们嫉妒她的太太命……我想想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应该是我们一起去爬山,在寺庙外面遇见一个拦着算命的大婶,硬说了一大堆吉利话,讲孟绮命格富贵,一定嫁入高门,又讲方方旺夫旺子,还说我命带桃花,贵人多助,哄得我们不好意思不掏钱。
不知道最近为什么常常想起以前的事。
我收回飞得太远的心思,专心吃东西。
看他们也都累坏了,没什么胃口,只是晚上在公司叫的外卖实在太难吃,现在多少也得吃几口。一整天绷紧的弦,终于松懈下来,累得谁都不想多说话,吃完恨不得立刻倒下就睡。
吃完出来,把程奕也送了回去,车上只剩我和穆彦。
他沉默地开车,我昏昏欲睡,强撑着眼皮端正坐好。
“你睡吧,到了我叫你。”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摸索出烟盒,“对不起,我得抽支烟,不然困得没法开。要是你怕烟味,我到前面靠边,下车抽。”
“没事,不过你靠边歇一下也好,疲劳上路不安全。”我揉揉眼睛,努力睁着。
他嗯了声,慢慢把车拐进一个路口停了。
看他放下车窗,点上烟,徐徐吐出烟雾,我叹了口气,“给我一支。”
穆彦一怔,倒也没说什么,将烟盒递过来,倾身替我点了烟。
太久没有抽烟,第一口让我稍微呛了下。
他侧目,用一种“你到底会不会抽”的表情睨着我。
我也怀疑自己还会不会抽,“上一次抽烟还是高中最后一年的事了。”
说完自己也觉得口气太过沧桑,沧桑得好笑。
穆彦挑眉失笑,“你还曾经是个叛逆少女?”
“如果抽烟、逃自习课、考试睡觉,也算叛逆的话。”我眨了眨眼。
“还有早恋、和父母吵架、离家出走是不是?”他低低笑着问。
“离家出走倒没有,我挺怕被拐卖到山区当小媳妇。”我诚实地回答,“其他有。”
“我都有。”他的语气听上去颇为得意。
我们同时转过头,盯着对方,像发现新大陆,诡异的沉默了一刻,不约而同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他安静地抽烟,修长手指弹去烟灰。
我将脸转向车窗外。
然后听见他说——
“你的想法和做法都很对,让我刮目相看。”
我要怔一下,才能反应过来他在说工作,并且在称赞我。
“谢谢穆总。”我下意识这么说了,才觉察有多生分和不自然。
终于被他称赞,终于。
可是距离我曾经的期待已太久远,应有的狂喜已挥发殆尽,只剩淡淡一丝感激。
“是我冒失了,你们早已经想到的。”我的自惭是发自内心,只有后面半句不是真心,“当时很心急,想到什么就冲动地说了,实在不周全。”
“你出声出得正是时候,不然我们要花更多心思来解这个结。”穆彦微笑,看上去并无芥蒂。
“是因为程总和总部,才不便说?”我试探着问。
“这个你不用知道。”穆彦毫不含糊堵上我的话。
我收了声,转换话题来掩饰尴尬,“但是正信真的会顺着圈套跳进去吗,我们有没有时间等那么久?”
“不用很久,加把火把他们架起来烤,就会很快见分晓。”穆彦平静地掐掉烟头,“只要总部不施加额外的压力,我们就有足够时间,扛住这头压力全靠纪总,他的责任危重。”
我不假思索地说,“他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穆彦没有说话。
我从后视镜看了眼他的表情,也抿住了嘴。
他发动车子上路,在深夜宽敞的长街上开得迅疾又平稳。
我靠着车窗,困意又有些浮浮沉沉。
前面将要到我家楼下了,有个大转弯,我想提醒他减速。
话还没来得及说,他已打了方向盘,车子流利地转过去,雪亮的车头灯光扫向路面——几乎同时,路边花坛里奔出一个小小影子,正正暴露在车灯下!
急刹车带起的尖利声响掠过耳边。
我被惯性推向前方,又被安全带猛然后勒,勒得肋骨生疼。
车刹住了,穆彦握着方向盘一动不动,僵了两秒,转头看我。
我失声问,“是什么?”
穆彦喉结动了动,沉声说,“我去看看,你不要下来。”
他推开车门的声音,令我一颤,下意识揪住胸口,脑子空白。
等待的几十秒是可怕的酷刑。
他走回来,打开我这边车门,俯身说,“你来看。”
我机械地点头,机械地下车,一步步挪到车后,看见了一只蜷缩在地,把头埋在后腿间瑟瑟发抖的小狗,地上没有血迹。
我的腿顿时一软,下意识抓住他胳膊,“我以为……以为你撞到一个小孩。”
穆彦长喘一口气,“我也是。”
我们走到小狗身边,没发现它有外伤,只是看它不停发抖,不知到底有没有被撞到。
穆彦又紧张起来,“会不会是内伤?”
我摸了摸小狗的脑袋,看它皮包骨头的瘦弱样子,估计是只流浪狗,不会有主人,“这附近有家宠物医院,送过去看看?”
穆彦二话不说,俯身就去抱小狗。
“小心。”我怕小狗恐惧起来会咬人,但当穆彦张臂将它抱起来时,它只是低微的呜咽了一下,湿漉漉的眼睛望了望我们,满是哀求,尾巴甚至还摇了一下。
MAYA宠物医院的美女医生小舒正在值班,看见我们抱着小狗赶来,忙问怎么回事。
我说可能被车撞到一下。
穆彦立刻坦白,“是我不小心撞的。”
小舒医生脸色一冷,瞪了瞪他,“怎么开车的。”
穆彦不吱声,小心翼翼把狗抱到治疗台上,难得态度这么良好,也是做了坏事心虚。小狗呜咽着缩了缩,好像被碰疼了,穆彦赶紧摸着它脑袋说,“对不起!”
小舒医生给它做了全身检查,又照了X光片,发现右后腿有轻微骨裂,其他没有问题,只是比较虚弱,长期营养不良,称体重轻得可怕。这是只典型的柴狗,是流浪在城市里最不被人待见的狗,在某些号称喜爱宠物的人看来,非高贵品种的狗,唯一价值是被吃肉。
我们看着医生给它包好了腿,打上固定,安置好笼子和食物,小狗拖着伤腿一头扎在食盆里吃得心满意足,不时哼哼地抬眼看我们,尾巴摇个不停,完全没有埋怨穆彦这坏人撞伤它,反而感激不尽。
穆彦和我一左一右陪着这只小狗,看它吃东西。
小舒医生拿着登记本过来问,“狗狗没事了,安小姐,你先来登记下?”
我正要起身,穆彦走过去说,“我来吧。”
他登记完,支付了医药费,又预付了狗狗住院一周的费用,叮嘱医生给它喂最好的犬粮与营养膏,用最好的药。小舒医生总算对他露出笑脸,接过登记本看了看,“咦,这名字叫……安小澜?”
“啊?”我下意识回答,还以为在叫我。
小舒懵了。
穆彦皮笑肉不笑地把脸转了过去。
我反应过来,“不许叫这个名字!”
“那你说叫什么?”
“叫,穆小狗!”
“不行。”
“又不是你的狗。”
“难道是你的狗?”
“我……”我差点说大不了我领养它,突然想起家里的威震天,它小时候被方方领回来的一只吉娃娃欺负过,从此恨狗入骨。穆彦还没有出声,小舒医生却插话进来,“谁起名字都一样啦,以后是不是就你们领养它?”
听上去她把我们当成了一对儿。
我耳朵后面直发热,“不是,我家还有威震天啊,领回去要被那个醋坛子打死的……”
小舒连连点头,“这倒也是,你家威震天太猛了。”
每次威震天来MAYA体检和做免疫,都要对其他猫猫耀武扬威一番,小舒医生已经很了解它的战斗力。只有穆彦莫名所以,“谁?威震天?”
“嗯。”我点头,“和我住一起的。”
穆彦的表情很诡异——想想一个外号叫威震天的很猛的和我同居的爱吃醋的家伙,这样的联想效果,让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威震天是只猫。”
他愣了下,似乎想笑,却露出一种“什么烂名字”的表情,转头问小舒医生,“收养它需要什么手续?”
小舒说,“不用手续,你给它办个户口就行。”
“那我养了。”他答得十分干脆。
“你确定吗?”我正色问,“养一只小动物不是很容易的事,你要承担它一辈子,生老病死都不能轻易放弃……”
“那当然。”穆彦不理我,却对小舒医生温柔一笑,“我会对它负责的。”
很明显的,小舒医生有点粉脸飞红。
我白了他一眼,“既然以后是你家的狗,叫穆小狗正好。”
他皱眉,“俗,要叫也叫穆……穆小悦。”
我飞快思索“小悦”这俩字有没有不怀好意的陷阱,却见他意味深长地一笑,“我中学时同桌的女生,名字叫小悦。”
“哦。”我怔了下,笑着转过脸去看小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似乎什么表情都不自然。
被穆小悦和穆彦两个耽误了一晚上,回家睡下已近半夜两点。
第二天肿着眼皮走出家门,在楼下正要拦出租车,却见一辆红色马6慢慢滑过来。
车窗滑下,里面开车的居然是孟绮。
“你的车?”我开门坐上副驾,奇怪地看了看车内,也不像新车。
“朋友的,他换了新车,这个借给我开。”孟绮淡淡回答,将车驶上大路。
“专门来接我的?”我看她一眼,由衷佩服孟绮能在不同男人之间游刃有余的能耐。
“有话和你说。”她很干脆。
我想了下,决定开门见山,“如果是问正信的事,我建议你在一会儿的晨会上问康杰,他应该会向大家传达公司的态度。”
孟绮淡淡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正信的销售部经理确实和我谈过跳槽的事,那是三个月前,当时也对那边的薪水动过一点心,但是我从没做过对公司不利的事。”
她的话让我有点意外,更意外是她的态度和做法。
我皱眉问,“你是认为,有人怀疑你的职业操守?”
她沉默了好一阵才回答,“昨天,你们回公司以后,我给穆彦打电话问需不需要销售部的人也回来加班,他说不用。到晚上我才知道,还是有几个人被叫去帮忙了。”
我一时哑然,斟酌着话,“可能穆总是认为,你刚度假回来很辛苦,才叫别人来加班,小然不也回去休息了,我因为纪总的缘故不得不去,你想多了。”
孟绮目视着前方,语声平静,“安安,是你吗?”
“什么?”我诧异转头。
“如果是你怀疑我,我可以解释。”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懵了。
“正信找我,是通过谁搭桥的,你不知道吗?”孟绮僵硬地笑了一下,语速加快,“沈红伟和正信有广告业务往来,因为方方而认识我,替正信的袁经理约了我吃饭,就是这样!如果你从沈红伟那里知道了这件事,大可以当面来质问我,我问心无愧。”
原来还有这事。
我算是恍然,却也同时感到一股凉丝丝的滋味,不由自主想笑,却笑得无奈。
沈红伟做的这件事,别说我不知道,连方方也未必知道,他向来有些小动作,不足为奇。
孟绮因此感到惶恐,担心泄密的事会被穆彦怀疑到她头上,我也完全能够理解。
只是一个曾经的朋友,将我当成背后告密的人,这滋味说不上是酸是苦,或者什么也不是。
“孟绮,第一,我不知道这件事,即使知道也不认为有什么问题,正信或者谁挖过你,都很正常,这个圈子本来就是四通八达,我们也挖过其他公司的人。你就算真的跳槽过去,也出卖不了公司什么机密,你只是销售主管,对新项目接触不多,除了手上的客户资源,没什么值得正信来买;第二,我不需要报复你,没有这个必要,不管你是不是破坏过我的订单,是不是抢过我的客户,这个职位都是你应得的,我的销售能力是不如你,这一点我完全认同。”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我有前所未有的轻松,从未想过会当面对她说出的话,真正说出来,压在背脊骨上很沉很久的一包大石头仿佛变成了轻飘飘的羽毛——猛然发觉,在她面前曾有的自卑,已经不见踪影。
孟绮沉默。
我也不想再说什么。
过了很久,听见她开口,语声伤感沮丧,“穆彦对我成见太深,有些事真的没公平可言,我付出很多努力,你却完全不开窍,但他还是更看好你,我不能不嫉妒……那时候不是你一个人喜欢他,只是我用错了方法。”
“至少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我只能笑一笑,满心苦涩。
也许是的,孟绮对穆彦是用错了方法,但用对用错也与我无关了。
不管从前还是现在,销售部里总不乏依仗年轻貌美想走捷径的女孩子,有人连康杰都贴上去,何况是穆彦。这是一个圈子、一个行业的暗面,不是哪一个公司能改变的风气。
现在的穆彦已收敛很多,两年前更加轻狂不羁。
偏偏也是那个样子的他,像灯烛一样吸引着我这样的傻女孩飞蛾扑火。
我幻想在他眼中能够与众不同,却不知,习惯了被女人投怀送抱的男人,看谁都一样轻慢。
那晚车上发生的事,令我羞耻的原因,不是穆彦的拒绝,而是自己的轻率。
那之后我开始明白,太过谦卑的仰慕,怎能不被轻慢。
道理是已经懂得,但真的做到,却是现在。
一路无话到了公司,和孟绮在电梯里一笑而别,走时我拍了拍她手臂,表达安慰与善意,却没有什么掏心掏肺的话可说。一杯变凉的咖啡,加热之后再喝,已不是那个味道了。
到办公室坐下,就开始连轴转的忙,忙到几乎没有时间喝口水。
纪远尧在里面和Amanda通电话,已经讲了很久,门一直关着。
其间不断有人来找他,都被我拦下。
我正埋头处理文件,突然听见匆忙脚步声过来,抬头一看是任亚丽,忙叫住她。
她不耐地停下,“是纪总叫我过来。”
通常纪远尧要见谁,会通过我传声,只有紧要的事他才会自己打电话把人直接叫来。
我歉意地一笑,起身替她敲了敲门,“纪总,任经理到了。”
“进来。”纪远尧的声音低沉冷淡。
看着任亚丽走进去,我将门轻轻掩上,心里升起隐约的不安。
纪远尧与Amanda长达半个多小时的通话,任亚丽的紧张神色,哪一样都不寻常。
第二十二章
任亚丽进去并没有多久就走出总经理办公室。
我对她微笑,她没有反应,木着一张精心化妆过的脸,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紧接着纪远尧叫进去程奕、穆彦和苏雯,这次门一关,就关到中午一点过,苏雯最先出来,满面春风对我笑笑,程奕和穆彦过了一会儿才一起离开。
我看了看时间,恰听见里面传出纪远尧的咳嗽声,起身敲门提醒他,“纪总,一点过了,先吃饭吧。”
纪远尧看见我显得诧异,“你还没去吃饭?”
我摇头笑笑。
老大们都还在里面忙,小秘书怎么好自己溜出去吃饭。
纪远尧松了松领带,抬腕看时间,“算了,我不吃了,你出去找地方吃饭,这个时间员工餐厅应该没有菜了,你可以晚一点回办公室。”
他的细心体谅让我默然感动,这人对秘书对司机都很宽厚,只是对自己马虎潦草。
我微微加重了语气,“你不去吃饭可不行,要是实在不想出去,我从外面给你带?”
他看着我,笑了下,“好吧,谢谢你。”
回座位收拾了一下东西,我正要出去,见他从办公室出来,手里拿了车钥匙,对我微笑说,“算了,还是跟你一起去吃饭,免得整天被啰嗦。”
看上去他心情不错,没有风雨突变的迹象,我暗自松了口气,最近真是神经紧绷,什么都往坏处想。路上纪远尧悠然开着车,绕着兴致打量着街边林立的餐厅,最后将车停在一间意大利餐馆外面。我跟着他走进店里,说巧不巧,迎面见到一个很眼熟的女孩。
那女孩热情地和我打招呼,目光移向纪远尧,似乎怔了怔。
他颔首一笑,没有说话。
我这才想起她是一家媒体的专刊部记者,和穆彦很熟,以前在我做穆彦助理的时候打过几次交道,整个人透着一股世故灵活劲儿。我心里一咯噔,假装没看出她想要攀谈的意思,也只点头笑笑,和她擦身而过。
我有点为单独和纪远尧出来吃饭感到不安,看他的样子,倒是完全没放在心上。
纪远尧只吃了很少的东西,看起来心情虽不坏,人却很疲倦。
有些人是可以靠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撑常人难以承受的压力,但长时间积劳成疾,一朝垮下来,也比平常人生个小病严重得多。我对这种人的想法再了解不过,也不记得是第几次对纪远尧啰嗦,他却从来都是笑而不语。
我忍不住对他说起前年父亲因胃出血入院,就是日常小疼痛不放在心上,那次险些被医生怀疑为胃癌,吓得我赶最早的航班飞回去,妈妈一个人在家几乎崩溃。
“好在有惊无险,化验出来不是癌症,但也让老头子受了很大的罪。”我叹口气。
“你父亲工作很忙碌?”纪远尧漫不经心地笑着,“除了工作忙这点之外,我没有更多地方再像你父亲了吧?”
我顿时窘住,有点小小郁闷,“哪有说你像老头子,我的意思是……算了,反正我怎么说都不对,以后不说了。”
纪远尧目光温润,“我知道你的好意。”
我低头吃饭不说话。
“生气了?”纪远尧歪过头来看我,笑容展开,声音柔和,“我是开玩笑的。”
“怎么敢跟您生气。”我专注地低头吃饭。
“你这丫头!”纪远尧失笑。
我早在心里偷笑了,偶尔被老板哄一下的滋味十分受用。
平时我很少对人提起家里人,几乎从来不提。
孟绮也只不过知道我父母亲在一所高校工作,对于他们做什么,并不清楚。大概真正知道我家里那些事的,只有方云晓,连沈红伟这个人我也不大放心,再三叮嘱方方不要对他说。
却不知为什么,面对纪远尧,我没有这种戒心。
纪远尧顺着这话题问起我父母的时候,我很自然地告诉他,父母都在外地,我从念大学起就没和他们在一起了。他问家里是不是只有我一个小孩,我迟疑了一下,想说是,却已不由自主说了真话,“不是。”
无论谁问起,我都说自己是独生女,事实上妈妈也只有我一个女儿。
“还有一个哥哥,是我父亲和他前妻的儿子。”我平静地说出一向不愿对人提起的话,说给一个毫无关系的男人听,没有原因,只是在他目光注视下,我想说真话。
但说出来我又后悔,怕他会问下去。
有个被称为知名学者的父亲,和一个被称为画家的母亲,该是值得骄傲的事。
可我却是这个家里最黯淡的存在,一切平平,既没有遗传到父亲的智慧,也没有遗传到母亲的才华,却有一个优秀得耀眼的异母哥哥,他的存在就像是为了提醒父亲,当他儿子年纪轻轻就表现出建筑天才的时候,他女儿还在浑浑噩噩学设计,看不到一点天赋,自小培养她学芭蕾、钢琴、绘画,却全都一事无成。混进大学里,依然无目标无理想,懒散度日。
用老头子的话说,“以后你有本事靠自己找工作,不指望你多了不起,只要饿不死,我就给你鼓掌了!”
我顶撞说,“那我等着你来鼓掌。”
那之后大约有一年多时间,我和老头子没说过一句话,直到他胃出血住院,把我叫回去。
其实小时候他也对我宠溺有加,只因我的叛逆和不成器,越来越失望。
我用了很长时间来摆脱父亲施加给我的自卑,或许直到现在,都没能完全摆脱。在个人履历表的家庭情况栏里,我只填写了母亲的名字,最不喜欢别人问起我的家人。
“你一个人在外,父母总是挂心的,有时间多回去看看他们,能陪伴父母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少,能珍惜还是要珍惜。”纪远尧的语气很淡,仿佛有一点伤感。
我想起他孑然一人住在那高高在上的屋子里,不知他的家人又在哪里,心里突然就像被谁揉了一下,酸酸的不是滋味。他好像看出了我神色的不自然,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淡淡地说回工作上,问了我几件事情的进度,然后说,一会儿回到公司,先起草一份文件,关于把销售内勤工作单独剥离出来,成立专门的销售服务部,直接对穆彦负责。
这个想法,是前阵子程奕提出的,建议公司将销服工作进一步规范起来。以前没有独立部门,一直由康杰兼管,程奕认为这不利于团队的长远规划,要求把销服团队独立出来。这个建议本身不算紧要,被搁置了一段时间,却不知为什么纪远尧在这个时候提起来。
我迅速将他提到的要点记在脑子里,冷不丁听见一句——
“任亚丽由人事部调往销服部负责筹备。”
“任经理?”我一愣,“那人事部呢?”
“人事部暂时由苏雯兼管。”
这突兀得让人措手不及的变动,他却说得这么平淡。
我直望着他,太过错愕,过了几秒才回过味来。
这意思是,任亚丽从重要的人事经理岗位上直接被踢到一个刚刚划分出来的,实际上只是销售部一个分支的部门去待着,且只是筹备,只是是暂时?从这分公司建立不久,就从总部派过来的任亚丽,Amanda一手培养的人,就这么被纪远尧说踢就踢了?
难道苏雯的动作真的立竿见影,就因为任亚丽在此次正信挖墙角的事件上负有间接失职责任,就受到这样的处置?总部能允许纪远尧这样做,Amanda能这样好说话?
那是不可能的。
任亚丽在那天会议上失措慌乱的神色,闪回眼前,像海面下的冰山隐隐约约浮现。
我被一刹那间浮出脑海的念头震住。
她?
这怎么可能!
没什么是绝对不可能,只要利益与诱惑的分量足够。
这个观点如果是在以往听到,我会不以为然地认为太低估了人的操守。
但在这一系列事件之后,我不得不承认,“操守“两个字也许和爱情中的誓言一样薄弱。
很久之后,我仍会常常想起在这间餐厅,纪远尧说过的这一番话,仍会想起任亚丽这个名字——假如一早知道她的“心计“导致的结果,她还会不会做同样的选择。
原来早在研发主管被正信挖走之前,她已经有所觉察,那个人同她一样,都是公司老臣子,同是从总部空降,在纪远尧手下同样不被重用,日常私交相当不错。那人早在一个多月前就流露过对公司和纪远尧不满的情绪,私下向任亚丽吐露说,他在纪远尧手下迟早待不下去。作为人事部经理,任亚丽没有将这些问题如实反馈给纪远尧,没有做出正面的疏通,而是迅速将这个动向反映给Amanda,作为纪远尧领导有误、导致团队离心的一个证明。
那个研发主管同时向Amanda和总部研发中心总监提出调回申请,得到的答复只是让他等待。然而有一个重要问题是,公司与他签订了三年的劳动合同,即将到期。
重要技术层面的员工,按理早该及时续签合同,把人稳住,这一点任亚丽十分清楚。
但她没有这样做,看起来,她非常乐于让这个自视甚高的嫡系老臣,做第一个揭竿而起的“功臣”,向纪远尧发难。
可她没想到去了正信的冯海晨一伙人,会在这时候来挖墙角,不仅挖走了研发主管,更挖走了他手中掌握的项目机密,将一个内部矛盾迅速激化成外在威胁。
她以为只是踹一块石头落崖,却牵连成了泥石流,这后果远远超出任亚丽所能承担的范畴。
连Amanda也不敢,更不会替她承担。
纪远尧得知研发主管不顾公司约束条款突然离职,自然产生怀疑,但真正把任亚丽整个卖给纪远尧的,正是之前一直在静观其变的Amanda——她把自己培养的人安置在各地分公司,随时关注着每个“封疆大吏“的一举一动,忠实为公司服务,受邱景国知遇之恩,追随邱景国已多年,地位牢不可破。
任亚丽敢于背后对纪远尧下阴招,若说没有Amanda甚至更高层的授意,谁会相信。
可正是这个Amanda,将任亚丽一手丢了出来。
一个聪明人做了她认为聪明讨好的事,却落得如此下场。
在餐桌上听到这一段,哪怕纪远尧语声温和磁性,我也听得喉咙发干,胃口全失。
看着我的震惊反应,纪远尧露出笑容,每当这种笑容出现,总让我想起电影里风度翩翩的中世纪吸血鬼将要搏杀猎物的样子。他仿佛因为我被上了这样震撼的一课,而感到有趣,一面搅动杯中咖啡,一面娓娓地说,“任何时候任何人,把内斗摆在大局之上,都是一个领导者最不应该容忍的。”
我无言点头,不能多嘴,什么也不能问,只带着一副耳朵仔细听好。
他完全没有必要将内里因由说给一个小秘书听,但是他说了,似乎为了让我听懂,还加以解释……我听得越明白,越不安,既希望什么也不知道,离这一锅滚滚煮沸的水越远越好,又不想继续埋头做鸵鸟,死在谁手里都不知道。
任亚丽在这个公司算是玩完了,现在暂时搁置在销服部,不公开免职原因,是纪远尧给Amanda和总部的面子,钦差要死也得留个全尸。我猜用不了多久,总部就会把任亚丽调回去,让她自动辞职。
这么一想才发觉,将任亚丽搁到销服部,岂不是交回程奕手里。
他与她同属空降派系,是总部那一脉的人,这样算是将烫手石头交到他们自己手上,若任亚丽在这期间也学那个不争气的研发主管,搞点鱼死网破,便是程奕拿话来说。
这算是纪远尧间接给程奕的警告吗?
可那研发主管年龄已大,或许根本不想再混下去,到正信完成项目就拿钱走人,毕竟正信这种公司,是不会真正给他撑腰的。可是任亚丽不一样,她正在职业道路的关键期,这么一个跟头栽下去,想想都替她摔得疼。
这些人,到底图的什么。
说心灰意冷有点夸张,我还没有心灰意冷的资格,只不过在巨兽们你争我夺的厮杀中,看不到前方等待我的是什么,也不知有什么值得奔跑追逐。
“这也只不过是工作。”纪远尧好像看透我心思,用一种穿透般的目光看着我,我竟在其中读出一丝怜恤意味。
“你喜欢这样的工作吗?”
也许是这怜恤的目光蛊惑了我,让我无法将面前这个人单纯视为老板。
纪远尧笑了。
我不忍心看他这样笑,这笑容太寂寥,比冷漠更令人心疼。
“工作不是恋爱,不是用来喜欢。”他微微笑着说。
仿佛有什么冰了我一下,让我再也说不出话。
任亚丽的倒下,成就了苏雯的崛起,她是最大受益人。
由她接替任亚丽发出的人事任免通告,像冰雹一样砸晕了很多人。
人事部如临大敌,惶恐地等待着或许会被牵连的命运,行政部却是扬眉吐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虽然苏雯只是暂时兼管人事部门,但这次情况特殊,总部恐怕在一段时间内都不便再空降一个过来,我从纪远尧的话里,隐约感觉到他与Amanda已有某种默契和共识。
苏雯建议先从主管里提升一个副经理顶上,这招既为她收买人心,也迅速在任亚丽之前的心腹中制造竞争和分裂,不用担心人事部的旧人团结起来抵触她。
这样苏雯就要分出一半精力重新整顿人事部,以往行政部的实权被她抓在手里,尽量亲力亲为,唯恐被谁冒出头来,现在她不用有这个担心了。行政人事一手掌握,已经等同于行政总监权限,她离这个期望已久的职位,只差一个名正言顺。
接下来行政部也将需要一个副经理,不出意外,也会在主管中提升。
除了我,另一个主管就是以往被苏雯怎么也看不顺眼,一直混得灰头土脸的赵丹丹。
如果我没做纪远尧的秘书,难免和赵丹丹有得一争,但现在我庆幸自己可以远远站开。
这份庆幸没能维持两天。
苏雯让赵丹丹全面负责对内事务性工作的同时,要求她将对外联络事务也统一整合。
这就是将触手伸入我的责权范畴了。
作为总秘,我的工作是围绕纪远尧,包括协助他处理与外界的联络往来,各种关系维护,如政府、相关机构、业界、媒体……这也是行政部门外联事务的核心,一直以来都是由总秘牵头,具体执行工作才会由行政职员配合。
叶静在职的时候,苏雯插不进半分手。
到了我手里,多亏纪远尧耐心好又肯教,让我一点点开始理顺,总算进入状况。
这个时候苏雯却要我乖乖交出来,听从赵丹丹的工作安排。
她把我叫去办公室谈话,笑吟吟提出如上建议,问我的想法。
我的想法,我第一时间的想法就是指着她鼻子骂上一句“得寸进尺”;第二个想法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她竟完全不把老板身边的人当回事,刚踩下任亚丽,又掉头想要灭掉来自我的威胁,哪怕这威胁还仅仅是个小火星。
假如纪远尧知道,她又有一鼻子灰要碰了。
我能立刻跑去向纪远尧告状吗?
不能。
看着苏雯那细细弯弯眉眼里渗出的笑意,我温顺地点头,表示接受她的工作安排。
不仅如此,我还主动提出尽快让丹丹熟悉我手上的资源,因为近期工作安排繁多,最好让她现在就试着接手,我从旁配合。
离开苏雯办公室,经过赵丹丹座位,她对我心领神会地微笑,看来早知苏雯的安排。
我克制住情绪,笑着对她说,“丹丹,以后这么大个包袱交给你,我真是轻松了,不用整天焦头烂额的,真要谢谢你。”
“我只是打杂,哪像你这大忙人……”赵丹丹不是热切的人,性格有点刻板,以往同在一个部门,我们也说笑得少,今天她难得开起玩笑,却开得不太自然。她自己也意识到这点,收了收表情说,“以后一起分担工作,还要你多指点。”
穿过长长走廊,回到座位,我面朝身后玻璃墙外阳光灿烂的城市上空,深呼吸。
天际的云朵像海边浪头,一朵接一朵流过,平静的海面暂时没有波澜,却不知下一个潮头什么时候会打来。我站在岸边,等待潮声逼近,或者投身潮头,或者被淹死。
强忍下来的情绪,让我心里火烧火燎,脸上依然只能风平浪静。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公司也同样处于火烧火燎之中,我们对正信的反击策略已悄然开始部署,人事动荡带来的不安,却还在群体中蔓延。
捱到又一个周五,终于有了可以稍稍喘息的周末。
下班走出公司,只觉得像脱水的鱼终于又能回到水里呼吸,一门之外的世界真宽敞。
我抬头看天,觉得天蓝,低头看路……路边一辆眼熟的车子不声不响滑过来,车里的人伸出手来,朝我勾了勾,从驾驶座上探头看我一眼,“去医院看狗,顺路捎上你?”
我坐上车,不提狗狗还好,提起可怜的穆小狗我就没好气,“你还记得看狗啊,这几天我倒是常去看它,它主人却一次面都没露,真不知道是谁领养的狗。”
“你不知道我这几天忙成什么样了?”他白我一眼。
这倒是实话,他是忙翻了,连带整个36层都是夜夜灯火通明,听他助理说,没有哪天见到穆彦在晚上十点之前离开公司,把其他人都快折磨疯了。
“那以后真跟了你,你忙起来,就不顾人家死活?”我还是不放过嘴上呛他。
“你指谁跟了我?”他问得很正经。
我一愣之下反应过来,两耳发烫,哭笑不得,“喂,不能这么孔雀开屏吧……”
穆彦闷声笑,笑了好一阵,淡淡问,“我是孔雀吗?”
想起孔雀与麻雀的故事,我脸上有点僵,慢慢把笑容收起,“对不起,我开玩笑的。”
穆彦不出声了。
到了MAYA医院,一走进去,就听见小舒医生的声音。
“臭狗,不要乱爬,你给我安分点!天呐,你还爬!”
我诧异地推开住院室的门,赫然看见穆小狗拖着三条腿,正满地乱爬,另一条封上石膏的后腿硬邦邦拖着,随着它爬动,敲在地上嗒嗒直响……就这副残样,它竟然还一拐一拐爬得飞快,让小舒医生在后面跟着追。
这场面滑稽得无法形容。
“哈哈……”我指着穆小狗,笑得靠在门上。
它听见我笑声,飞快掉转方向,躲过小舒的魔爪,一脸狂热地向我奔来,三条腿爬得哒哒哒哒。穆彦一步上前,将它捞在手里,“不错不错,身残志坚!”
好几天不见,穆小狗却还记得他,伸出舌头毫不矜持地舔上去。
穆彦闪避不及,脸颊中招,狼狈地把狗交给小舒医生,用手背去揩穆小狗的口水。
我从包里取了洁面湿巾递给他,叹口气说,“看吧,人长太帅,狗都喜欢。”
“也就狗喜欢,人不喜欢。”他顺着我的话自嘲,懒洋洋瞄了我一眼。
连走过来的小舒医生都听出这话里味道,朝我挤挤眼睛笑。
我装作没听懂,心里甜酸滋味混杂,什么感觉都变得似是而非。
穆小悦的腿伤恢复得不错,动物的生存能力比人强多了,按小舒医生的意见已经不用住院,可以带回去慢慢休养,每天关在小小的笼子里也很可怜。
不知是不是听懂要带它回新家,穆小狗呜呜地爬到穆彦脚上,两个前爪抱住他鞋子,小模样可怜巴巴的,让人无法拒绝。
我抱着小狗一路出来,将它放在穆彦车后座,他却打开副驾的门,对我说,“先帮我安置好它,再送你回来吧,就这么带回去,我还不知道拿它怎么办。”
我难以置信,“你不会没养过狗吧?”
他很自然地点头,“除了养死过两只乌龟,我什么都没养过。”
我被噎住半天说不出话,看着对自己未知命运完全无觉的穆小悦,油然而生同情。
为了穆小悦这一条小命着想,我不得不跟去他家。
路上我在后座和穆小狗说话,他在前面安静开车,车里音乐声低低袅袅,穆小狗的皮毛细软又温暖,湿漉漉鼻尖不时摩挲我的手心……车窗外景物飞逝,初秋阳光照进来,半小时的路途,好像很近又很远。车子开进近郊一片住宅区,沿着高大梧桐夹道的安静路面开进去,枯黄泛金的梧桐叶子落在路边,被车轮带起的风吹得四散,仿佛窸窣有声。远处静卧着小小一弯半月形湖泊,湖水碧清,有鸥鸟流连水面,湖岸东侧林荫里散布着独栋别墅,西侧有一列南欧风格的联排,探出的露台上有藤萝缠绕,阳光斑驳。
穆彦将车停在临湖的一栋联排车库里,领着我和狗狗经过碎卵石铺设的小花园,走进家门。
第二十三章
穆小悦这家伙真是一夜之间飞上枝头变凤凰,流浪街头时没有片瓦遮头,现在竟“一个人”住半层屋子——映入眼里的“狗屋”,看得我抽了口气,这也奢侈过分了。
新主人早已准备好了迎接它,把负一层衔接外面下沉式庭院的半个屋子,都做了它的房间。精巧的原木狗屋、长绒垫子、自动喂食器、无菌饮水器、狗咬胶、磨牙棒、各种皮球玩具……琳琅满目的堆了一地。穆小狗都懵了,被放进狗屋,赶紧又爬出来,左嗅嗅右看看,蹑手蹑脚不知该怎么好。
穆彦靠在门口,两手环胸,“怎么样,对得起它吧?”
我回过头,“难道你把宠物商店的东西全部搬了一套来?”
他想想,“差不多,反正没时间去买,让店里送来的。”
遇到这样的冤大头,店主怕要笑死。
他又朝身□院指了指,“外面院子给它撒野正好,不怕跑出去丢了。”
那下沉式庭院像个天井,三面够高,果然安全又舒服,角落里还有专供烧烤的长桌和架子,脚下浅草茵茵,墙壁上爬山虎青翠欲滴。我把狗狗抱出来,放在庭院里,穆彦拿一只球逗引它一瘸一拐爬去追,穆小狗笨拙又欢天喜地的样子看得人心里满满的暖。
我和穆彦的目光数次在穆小狗身上交汇,又落进对方眼里。
是因为心情变柔软了吗,为什么我又在他注视下,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像救星出现,解了他目光里侵蚀人心的毒。
我抱起穆小悦走到里边去,回避他讲电话。
虽然隔了一道门,还是隐约听到声音。
从他的称呼里,我听出打电话来的人,似乎是任亚丽。
穆小悦扭动着还想跑出去玩,我迟疑了一下,松开手放它出去。
然后我跟着追出去,在庭院里抓到它,也断断续续听见穆彦的几句话,“我理解……这很遗憾……谢谢……希望以后仍有机会……我会转达给他……”
我松了口气,至少这语气听上去,不像那一回事。
如果连穆彦都和任亚丽有利益瓜葛,这个世道就真的没救了。
穆彦收了线,走到我身边来,俯身挠了挠穆小悦的耳朵。
“是任亚丽。”他对我说。
“她?”我诧异抬眼。
“她向纪总和Amanda提交了辞职信。”
我很意外,“不是要调去销服部吗?”
穆彦淡淡说,“那只是个过渡,迟早要走人的,她还算是硬气。”
我心里滋味复杂,想到任亚丽的干脆利落,倒觉得之前对她的印象还是没错的。她不是苏雯那样的小人,只是这一次选错边,也是她自己私心膨胀得太快,想走捷径上位,帮着某些人算计自己顶头上司,这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任亚丽是打电话来告别,让我代为向纪总致歉,她对纪总留给她的余地很感激。”穆彦一贯冷漠的脸上,难得浮现出这样明显的感情,“其实她各方面都比苏雯强,可惜了。”
这样的离开,总算保留了最后一点风度给自己。
我和穆彦,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谁的心情也轻快不起来。
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脸色渐渐阴沉,我想的却是任亚丽背后的Amanda,乃至藏得更深的人……不知道暗处还是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纪远尧和我们这个团队,等着我们出错,等着我们被打垮。眼下的这道坎,是我们无论如何也要齐心协力翻过去的。
所以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和苏雯翻脸,就算不为了工作,也为了纪远尧的那番话,为了不令他失望。也许苏雯这样明显的刺激我,就是等着我做第二个任亚丽,主动撞上枪口。她也许认为我是个忍耐不了委屈的小女孩,受了她的气,转身就会向纪远尧告状,会自恃有人撑腰,明目张胆与她闹……那样只会让纪远尧对我完全失望,像疏远她一样疏远我。
我并不害怕张丹丹的竞争,她有她的强项,我有我的优点,就算口头答应配合她的工作,实际上我比她多一层总秘身份的优势,什么事只要牵连到纪远尧身上,我不动,她就别想动;我要动,她却必须得跟上来。
我唯一怕的是自己行差踏错,因为苏雯正用放大镜等着找我的漏洞。
产品发布会就在下下周了,这是向正信公开反击的重要一步,也是我等来的反击机会。
纪远尧挑选了一个极好的时机,借助政府举办的一个经济论坛,在行业分论坛活动中,公开展示我们的产品,将新的研发概念展示出来,与业界同行、媒体和市场用户共同探讨。企划团队紧接着推出产品发布会,巧妙地将关注度建立在更高层面。政府很乐意为我们提供这样一个借力平台,我们也对政府行为提供了极大支持。
这般高调展示产品雏形和研发理念,施加给正信压力的同时,也让他们相信,我们会真的沿着这条思路,花大力气和他们硬斗下去。我们花的力气越大,他们可钻的空子越大,正信没理由不钻进来。假使他们仍有迟疑,我们的宣传广告也会在下周全面铺开,通过传媒力量强势应战,把雏形产品抛出去,诱使他们朝错误的方向深度跟进。
推广是个无底洞,银子流水般的往外花,但没有一分钱会白花。这既是为我们自己造势,也为他们添上一把推力——把他们推上去之后,就是我们绝地反击的时机。
“徐青今天给了我一个发布会的预案,说要根据到时的情况,再决定要不要让纪总出面接受访问?”我问穆彦。
穆彦点头,“这次公司可以很高调,但纪总个人不希望太高调。”
我回味了一下这句话,感觉颇有深意。
“那媒体方面的邀请,我都一并转给徐青处理?”我摸了摸脚边撒欢的穆小悦,“有需要配合的地方,我也听徐青安排吧,不然怕到时候头绪会乱。”
“好,反正你对付媒体也有经验了,跟着我没白混吧?”穆彦笑着拿起球,远远丢出去,让穆小悦又去捡,看上去并不知道苏雯私下的动作,也没看出我的打算。
“别让它再疯了,人家腿还没全好呢。”我追上去抱起穆小悦,揉揉它大脑袋说,“乖了,我们回去休息了……有没有毛巾,给它擦擦爪子?”
穆彦愣了下,进去拿了条雪白的新毛巾,笨手笨脚地帮它擦干净在外面跑脏的爪子。
穆小悦躺在我臂弯里,吐着舌头,十分享受穆彦的服务。
看上去,穆小悦的崭新生活不仅令人放心,还足以令许多女人嫉妒。
“一只艰苦朴素的狗,就这样堕落了。”我由衷叹息。
“不要嫉妒得这么明显。”他又摆出那副拽脸。
我懒得跟这孔雀成性的人斗嘴,有这精神还不如动手帮穆小狗收拾屋子。
一边收拾,我一边按养猫经验叮嘱穆小狗的新主人。
“犬粮一次不要给太多,自动喂食器的量要设定好;”
“不要喂太多牛奶,小狗不一定能吸收;”
“不要喂糖,尤其不要喂巧克力;”
“不要喂禽类骨头,禽类骨头尖利,会刺伤它食道;”
“不要……”
“等等等等!”穆彦皱眉打断我,“还有这么多讲究?我得拿笔记下来,上去你再说一遍。”
看在穆小狗的份上,我忍了,跟着他老老实实上到二楼书房,等他找出纸笔,听我说一句记一句。我语速一向不算快,他还老打断,叫慢点说,最后干脆笔一搁,把纸推到我面前。
“真麻烦,你来写,写好我照做就是。”他说得理直气壮。
我忍无可忍,“到底是你的狗还是我的狗?”
他不紧不慢站起身,朝门外走,“说这么多话的时间都够你写完了。”
我气结,“还真当我是你家狗保姆啊?”
他驻足回头,“狗保姆要付薪水的,你是义工,一切为了爱心。”
一切为了穆小狗。
我忍。
唰唰地写了一大篇注意事项,不厌啰嗦,免得他真把狗给超度了。写完再三想想,又添两条——“回家再晚也要和穆小悦说说话,狗狗不只需要食物,更需要关爱;心情不好也不能对狗狗发脾气,它会懂得伤心。”
写完,我拿起纸下楼,偌大个屋子里,也不知人到哪里去了。
“穆彦?”我左右看看,刚才心思都在狗狗身上,也不好太八卦地打量人家屋子,这时候才仔细看了看客厅陈设布置。
虽然有些漫不经心的凌乱,却一眼看上去就很舒适,细节的考究并不给人疏离感。
夕阳余晖从长窗外洒进来,照在散放着杂志和书的沙发上,旁边有个很小的相框,珐琅边框反射出一点光芒。
我的视线被那相框吸引,走近两步,看得更加清楚。
有点褪色的旧照片里,一个漂亮颀长的少年,板着脸站在一个穿笔挺军服的男人身旁。两人乍一看并不很像,少年大眼长睫,脸庞俊秀,男人是威严的国字脸,只有鼻梁嘴唇长得一模一样——只这点相似,已足够表明他们的关系,如同男人肩章上的军衔,鲜明显示出他特殊的地位。
但凡认识穆彦的人,从他言谈举止,大概都能想到他有个不错的出身。
只是我没想到,他父亲是这样的人。
原来他来自一个和我们完全不同的阶层。
我看过很多言情小说里描写的这类人,书里喜欢描写他们炙手可热的权势生活,仿佛生来就与普通人隔开一个光年的距离,动辄享有特权,比住豪宅、开名车的二世祖更加不可一世。
穆彦是这样的吗?
似乎完全不是。
他每天同样朝九晚五,和我们一起上班、开会、加班、领薪水、在小店里吃宵夜……这栋湖滨联排的房子,也远远算不上豪宅,只是中产阶层的住所。除了高高在上的个性,没有哪一点能够把他和某个阶层联系起来。
盯着照片,我久久忘记移开目光,等意识到这行为似乎偷窥了别人隐私时,身后已传来声响。
我忙转过身,看见穆彦站在背后。
他手里拿着两杯水,平静地看着我。
“我家只有冰水喝。”他将杯子递过来,扫了一眼我刚刚盯着看的照片,“那是我最丑的时候,像根豆芽菜。”
这么一说倒还真像,照片上的少年清瘦得过分,不如他现在好看。
我转头又看看他,眼前这个男人,正是最好的年龄,整个人像有光从内而外透出,拥有比例完美的身体,衬衣下的每一寸肌肤仿佛都蓄满力量,举手投足有着猛兽般的矫健,会是雕塑家眼里最好的模特。
“看什么?”他被我瞧得有些莫名。
“看豆芽菜啊。”我笑笑,将写好的“养狗注意事项”给他。
他被满满一页的字吓了一跳,“要注意这么多?”
我正色点头,“跟照顾一个孩子差不多吧。”
他看上去很郁闷,小声嘀咕,“我看不是养个孩子,是请了个爹回来供着。”
“什么话呀!”我正喝着冰水,险些笑呛,这不是拐着弯骂自己老爹么。他也意识到这样说很傻,耸耸肩,瞟了瞟照片上威严的男人,“老头没有顺风耳,听不到。”
我忍不住笑。
“笑什么,不停的笑?”他在沙发上坐下,叠起一双长腿。
“我也管我爸叫老头,原来不只我这么大逆不道。”
家里那个老头都已经习惯了。
“我知道。”穆彦笑着点头。
我也笑,又喝了一口冰水才猛然呛了,呛得连声咳嗽。
“知道什么?”我转头瞪住他,顾不上被呛的狼狈。
“知道你当面叫你父亲老头,还写在纸条上,被他公开念出来。”穆彦懒懒靠着沙发,似睨非睨地瞧着我,笑容像只偷着了鸡的狐狸。
我傻了两秒,啪一声将杯子搁下,又窘又急,“你怎么会知道?”
穆彦笑出声,笑了好一阵,悠悠说,“所以我说过,我们是同一类人,你和我以前很像。”
“谁和你像!”
隐私被人偷窥去的愤怒,让我几乎炸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件事,你认识老头子?一早知道我和他的关系?”
“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这样不算认识吧。”穆彦摇头笑,竟然饶有兴味地看着我发火。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被人观赏的猴子。
既然他一副捉弄到别人,很有成就感的表情,我也不想追问什么,省得增加他的娱乐。
我从沙发中站起,一言不发拎了包,转身往外走。
“安澜。”他毫无预兆地,突然扣住我手腕。
他扣得那么紧,将我另一只手也用力扣住,令我的手腕纹丝不能动弹。
我像个投降的犯人,狼狈举起被他禁锢的双手。
他低头看着我,“你在躲什么?”
手腕被他扣住的地方传来异样温度,这温度灼烫了我,也触痛了我——私心里仅有的一点小小自傲,原来早就被窥破,如同走在街上猛然发现自己没穿衣服,偏偏眼前站着喜欢的那个人。这感觉令我狼狈不堪,挫败感排山倒海而来。
“我还没说完,用得着发这么大脾气?”他语声放得低柔,“你是抵触我,还是抵触我知道的这件事?”
心里一颤,我望着他,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一句话。
“你对我的成见这样重吗?”他低声问,目光在睫毛下又静又深。
曾经那样仰慕过的人,现在紧扣着我的手,这样问。
是成见,是抵触,还是珍视,原来他分不清。
穆彦,你这个白痴。
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么会这样失态。
我不是傻瓜,过往日子里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问候,我都清晰记得,你的关注回护我不是不懂得,哪怕仅仅停留于工作,哪怕伴随着冷言冷语,也是曾经卑微心境下最大的鼓舞,曾令我抱紧这仅有的暖意,不舍放手。
可如果这一切的好,是因为你认得我,认得我父亲,曾经弥足珍贵的温暖也就没意义了。
旁人知道我是谁的女儿又有什么关系,无非对我的平庸失望一下,再口头上羡慕一下,这我早已经习惯。可是穆彦,你不一样……你是我喜欢过的人,喜欢过的。
只是这些心底里的话,他听不到,我也说不出。
我哑口无言,直望着他的脸,被一种强烈而无法分辨的感情迅速淹没,淹没在窒息般的酸楚里,然而这潮水在涌涨中途,力竭而衰,慢慢退去,令理智的空气透进来,令我一点点清醒……心里乱的、酥的、棉软的、坚硬的、浮上的、沉下的那些情绪,无声无息消散。
我失去愤怒的力气,颓然心酸,蓦然间模糊了双眼。
灰姑娘在人群中,被独具慧眼的王子发现并欣赏,果然是童话里才有的情节。
我转过了脸。
他觉察到。
“安澜……”穆彦松开我的手,有刹那失措,然后退开,神色僵硬地看着我,“对不起,我没有恶意。”
眼底的酸热只涌起一半,已退了回去,得不到流露的机会,我不许它软弱流露。
我笑了下,想缓和这难堪的气氛,“我知道,是我敏感了。”
他脸上却看不到一丝缓和。
“原来你认得老头子,怎么不早说。”我努力地笑,歪头打量他,“是不是我也早就见过你,有多早,小时候?”
他笑了一下,垂低目光,仿佛自嘲,“如果能遇见小时候的你,我们也许会是好朋友,那时候我很想有个伙伴,但是一直都没有。”
小时候的我,遇到生人从来不说话,要是遇到他,也只会成为被欺负的对象吧。
我试着问,“你没有兄弟姐妹?”
“有个姐姐,六岁时出去玩,出了交通意外。”他语气平淡,“父亲对那件事很自责,后来生了我,就一直当犯人看着,走到哪里都有人跟前跟后,没有小孩愿意和这种家伙玩。”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暗下去,最后一抹从窗外照进的阳光将他睫毛的阴影投在脸上,坚毅轮廓有强烈的阳刚气息,这样一个男人,却说着孩子气的话,毫不掩饰满脸落寞。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时候安慰太刻意,沉默又太坚硬。
也许可以换一个话题,说说我自己。
“你认识我哥哥吗?”
“不认识。”
“我有个哥哥,小时候他一直欺负我,不许其他孩子和我玩。”我叹口气,“很长时间,我都讨厌比我大的男孩子,看见他们就躲得远远的。”
“哥哥不是应该宠着自己的小妹妹吗?”穆彦不解。
“我妈妈是他的继母,小孩子和继母……不过,后来他们关系变好了,哥哥还是很孝顺的。”我想起以前那个让人又爱又恨的混世魔王,现在都成了杰出的年轻建筑师,实在有点感慨——妈妈说,每个男人在成熟之前,都会有一个荒唐胡闹的时期,直到他们像豆角一样慢慢被生活炒熟,之前再不进油盐的豆角,也会变得很香。
哥哥已经是一片炒熟的豆角,穆彦却还带着坚硬扎人的角,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在什么人的手里变熟变软,那也许要很久很久以后吧。
我转头看穆彦,心里似酸似涩,隐隐有些不安,后悔提起这个话题。有些事对自己很重要,但在别人眼里怎么也理解不了,听去只当笑谈。
穆彦一直倾听着我的话,神色沉静,仿佛也陷进自己的思绪里。
一时间谁也不说话。
白日余晖落下,窗外暮色渐渐四合。
这黑暗给人隐蔽的安宁感,藏在其中,看不到彼此神情,仿佛如释重负。
不知道小时候孤独的穆彦是什么样子。
每一个家庭的幸福都相似,只是各有各的难言处。
我陷在柔软的长沙发里,不由想起爸妈。
现在很多人将他们称为佳偶了,一个是儒雅的学者,一个是有才华的画家,多让人艳羡。
可我记得小时候,别人是用鄙夷眼光看我妈的,那时根本没有人看好这段婚姻——因为妈妈比我爸年轻十岁,算辈分该是我爸的学生,那时还是个一名不文的艺术女青年。很多人说她是靠了我爸的名气和资源,才很快成为青年画家,名声大振。
我妈是顶顶好强的一个人,唯独摆脱不了这跟了大半辈子的阴影,到现在还是不高兴别人介绍她的时候,强调她是谁的妻子。母亲的性格举止,毫无疑问会对女儿产生最大影响,我完全明白这一点,却无法改变,这就像天性一样根深蒂固种在我骨子里。
当我稍稍长大成年,就花样百出地表达这种叛逆,想要摆脱家庭的影响,害怕笼罩了母亲许多年的可厌阴影,再移过来将我笼罩。对于这一点,妈妈看在眼里,什么都明白,所以她不顾爸爸的反对,支持我离家求学,希望我能在别处找到自己的信心和位置。
但她还是希望我和爸爸能够真正以彼此为荣。
所以才有穆彦所说的那张“纸条”。
“我传纸条给老头那次,你在场?”我从他话里猜出一点端倪,试探着问他。
“你变聪明了。”
昏暗里看不清他表情,只听见他话音里的笑意。
“可是,你怎么知道是我?”我觉得不可思议。
那是我念大三的时候,老头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中途应邀来我们学校演讲。妈妈为此打了好几个电话来,要我一定去给老头捧场,说我去了,老头会很高兴。于是我去了,那天的演讲厅竟然人气高涨,后排都坐满了人,想不到老头这样受欢迎。
我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拿出一本小说,打算看书混过去。
但老头确实很有一套舌灿莲花的本事,讲得风生水起,妙趣横生,虽然我很不想听,却也不知不觉被吸引,渐渐忘了看小说。讲台上那个老头子,两鬓成雪,风度翩翩,十足一派老男人的魅力四射,难怪当年能把身为系花的老妈引诱到手。
老头那天讲的什么主题,我早已忘了。
中途不断有学生写了纸条递上去,向他提问,争相和他交流。
我有点小小得意,心想着,老头平时啰啰嗦嗦我还不爱听呢……然而这么想着,心里一动,冒出主意,不如也写个纸条上去逗逗老头。
纸条上我只写了一句话。
打死我也没想到,老头会当众念出这张纸条。
我写着,“老头,虽然你是个很差劲的父亲,却是个最最好的老师,做你的学生比做你女儿幸福得多。”
老头用他富于磁性的声音念出来,面不改色。
台下瞬间寂静了。
老头推推眼镜说,“这是我女儿写的,她今天也来了,虽然我不知道她坐在哪里,但很高兴她能来听这个演讲,也感谢她的称赞。我希望有一天,她能把最最好三个字,作为父亲的定语送给我。”
演讲厅里哗然,大家把头转来转去到处看。
我缩在后排的角落里,不声不响,眼眶悄悄地发热。
回想一遍当时的情形,我猜想,穆彦也许从谁那里听说了这件纸条趣事,也或许,那天他就是在场者之一。
我不可思议地瞪住他,“可是,你怎么会认出是我?”
穆彦懒懒地笑,“你自己说出来的。”
他的脸在昏暗里看不清,仿佛笑得很开心,“康杰过生日那次,你说过一句话,想起来了吗?”
这么说,似乎是的,我想起来了……那是我就快调离销售部的时候,康杰过生日,私下叫上相熟的同事一起庆祝。大家喝酒闲聊,康杰说起他妈妈是他中学班主任老师,对学生无微不至,对他这个儿子却常常顾不上。我一时感慨,忍不住说,我爸爸也是老师,虽然是个很差劲的父亲,却是个最最好的老师,做他学生比做他女儿幸福得多。
就是这句话。
我说过两次。
两次都被穆彦听到。
我很难相信世上真有这么诡异的事。
“那张纸条给我印象很深刻,当时听你父亲念出来,我很感动。后来听到你说出一模一样的话,并且你又姓安……我查阅了你的档案,看到你的毕业院校和你母亲的名字。”穆彦低声说,“你来面试的时候,说在广告公司实习过,我奇怪怎么没有注意过你……想不到远比那时更早,我们就在那个演讲厅擦肩而过了。”
他说,他喜欢我父亲的书,有朋友在我们学校任教,邀请他去听那天的演讲。
他说比起整个演讲内容,更打动他的是那张纸条,和我父亲念完纸条后说的那番话。
他说,他父亲从来不会这样对他讲话。
他的语气满含羡慕。
我曾经满怀仰慕的人,竟然羡慕我。
我看向昏暗里的穆彦,只能看见他起伏的侧脸轮廓。
往事温暖,记忆投映在眼前人的身上,却带起一股怎么也挥不去的苦涩。
那晚上车里的拒绝,是出于克制还是排斥,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在那之后疏远了我。
疏远,却又时不时出现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若有若无地看着我。
或许是因为,知道了我是安某人的女儿,知道我的仰慕是发自真心,不是一种投怀送抱的手段——安某人的女儿用不着靠身体做捷径。如果不是恰好有一个这样的父亲呢,假如我和孟绮一样,来自没有背景的普通家庭,仅仅就只是一个想活得好一点,吃苦少一点的女孩呢?
那就该负有不可原谅的动机?
原来我所受的惠,所承的情,以及他看待我的那一点不同,仍然不是因为我本身。
突然间口干舌燥,原本想说的话顿时卡在喉咙里,卡得生疼。
我拿起水杯,发现杯子早已空了。
穆彦接过杯子,起身去倒水,屋里没有开灯,令他在茶几角上绊了一下,水杯从手里滑落。我下意识起身去接,却撞上他的胳膊。
两个人都想接住,同时伸手,水杯还是摔了。
他挽住立足不稳的我,低声说,“小心碎玻璃。”
隔得这样近,他的呼吸温热,影子像水波漫延,将我漫过,男性阳刚而温暖的气息,织就天罗地网,迫在眉睫。他抬起手,像要触碰我……我往后退,悄然挣开他的手臂。
“开灯吧,太暗了。”
我们面对面站在黑暗的房间里,好一阵谁都没有说话。
然后他去开灯,一个个的,将屋里所有灯全都打开,照得里外澄亮。
转身回来时,他又是那个表情淡淡,从容傲气的穆彦。
刹那之前的温情影子被光照得烟消云散。
“还没替穆小悦谢谢你。”他随口笑着说,“一起吃晚饭?”
“不用了,我是义工,一切为了爱心……主要是还有工作没完成,我想早点回家做事。”我笑着婉拒,低头拿起拎包,回避了他的目光。
“好吧,那就下次。”穆彦漫不经心地笑笑,“我还从没和别人在这屋子里吃过饭。”
我从包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愣住。
“怎么了?”穆彦问。
“有四个未接电话……下午开会设了静音,忘记取消了。”
看着手机,我心里发紧,那四个未接号码全是老范的。
会是什么事,让老范这样急着找我。
第二十四章
走到外面去回电话,连拨几遍,老范也没有接。
应该只是老范的事吧,如果纪远尧有工作交代,他会自己打我电话的……这样想着,心神纷乱不定,转身看见穆彦关切询问的眼神,我摇头笑笑,只说有点事情,得走了。
在知道是什么事情以前,我不想告诉他。
穆彦也没再说什么,起身拿了车钥匙,简短地问,“送你回家还是去哪儿?”
我只能先回家。
一路上继续拨老范电话,始终没有接,我越来越不安。
穆彦沉默地开车,表情淡漠,和刚才一起照料小狗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这窒闷的沉默一直持续,直至车到我家楼下。
穆彦倾身过来,手臂横过我,推开了车门。
“如果有事,就打我电话。”他没有收回手臂,就以这么接近的姿态,一手搭住门,转头看着我,用目光迫使我点头。
我下了车,站在路边,看着他发动车子绝尘而去。
夜色已浓稠,红幽幽的车灯一闪一转,在夜色深处渐远渐淡,淡出视线,融入远方,终于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华灯高照的街头,分明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却在这一刻变得空旷寂寥,随延展的长街一直寂寥到天边去。
叮叮咚咚的手机铃声打断我的怅然。
老范终于回电话了。
顾不上客套,我接起来劈头就问,“怎么了,老范,什么事找我?”
那边语声压低,不像老范一贯的大嗓门,“安澜啊……没事,刚才有点事,现在没事了,我这儿忙别的,不用帮忙了。”
这么明显的搪塞,怎么可能没有事。
“老范,你支支吾吾什么,到底出什么事儿了,说啊。”
“真没有事,你别管了。”
“是不是纪总的事?”我急了,也不跟他客气,“你再不说,我自己打他电话问。”
“哎。”老范的叹息听来很无奈,语气也焦躁,“真不该打你电话,刚刚一着急也不知道找谁过来帮忙好,现在不是我不告诉你,是他不让我惊动公司里的人……现在我一个人在医院看着他,你也不用过来了,明天再说吧。”
真的是纪远尧病了。
心一下沉到脚底。
“等着,你别挂。”我抓着手机,冲到街对面,拦下正好经过的一辆出租车,“说,哪家医院,我已经在出租车上了!”
老范招架不住,说出了医院名字。
车子开出去,我接着在电话里追问老范,才得知他送纪远尧去晚上的饭局,本来还好好的,也许是席间喝了酒,中途纪远尧突然叫老范把车开出来,送他去最近的医院。老范当即吓一跳,如果不是情况严重,纪远尧这种人怎么会主动想到去医院。待他看见纪远尧一个人走出来,脸色白纸一样,才知情况远比他想象的更严重。
“他咳出血了。”
电话里,老范压低声音说。
我心一抖,骤然说不出话。
今晚这个饭局,本来我该陪同他去的,临到下班时纪远尧却说不用了,难得周末,放我早点回去逛街约会。
他说,“占用女孩子的约会时间是不人道的。”
我说,“除了工作会议,我哪还有别的‘会’可‘约’。”
他笑着感叹说,“工作造就的剩男剩女越来越多,看来公司以后需要成立红娘部。”
我笑不可抑,强烈要求去这个部门工作。
他说,“你得做崔莺莺,做小红娘太浪费。”
可几乎同时,我刚想开玩笑说,老大是不是该以身作则,做第一个张生……这话险些抢出嘴边,幸好说迟一步,要不然可尴尬大了,我怕要窘得遁地。这一念之间的巧合,说也不敢说,笑也不敢笑,忍得我面红耳赤。
他却不知我脸红的真正原因,也许以为是那句“崔莺莺”的调侃让我害羞了,于是弯起眼睛笑,温和地看着我,神情温缓,姿态放松。
才几个小时之前,他还这样愉悦地和我说着话,现在人却在医院里。
如果那个饭局,我陪他去了,也许不会让他喝太多酒,至少不会……那么孤零零的。想着老范说他一个人苍白着脸走出来的情形,我心如猫抓,内疚得透不过气。
赶到医院,在走廊上见到老范,被他一把揪住。
他不让我进病房去,我只能隔着门上玻璃,看见医生和护士围着雪白病床上的那个人,将人遮得一点儿也看不见。等待医生出来的时间无比漫长,我和老范呆坐在走廊椅子上,似乎他说了些什么,我也回答了什么,却不记得内容,满脑子乱纷纷,坏的念头像水面泡沫不断浮起,我要很用力才能将这些黑色泡沫压下去。
终于等到医生出来,等来的结果是支气管扩张诱发咯血。
没容我们松一口气,那阴沉着脸的矮个医生又甩来一句,“目前没有大量咯血,暂时不用手术,先住院治疗,万一恶化出现大咯血,就有生命危险。”
这话听得人一起一落,心直打颤,老范却多了一句嘴,“这个咳嗽……也会有生命危险?”
医生把眼一瞪,“咳嗽怎么了?拖成这样才来医院,还嫌咳嗽不是病?我告诉你,这个如果病变严重,就是肺源性心脏病,到时候心力衰竭,伴随大咯血,你说有没有危险?”
老范不敢再说什么,连连点头听候医生吩咐。
医生打量我们,“都是家属吧?”
我们面面相觑,只得说都不是。
“那家属呢?”医生冷口冷面,“通知家属过来,病人要马上住院。”
丢下这么句话,医生转头就走了。
这家区级医院从环境到态度都令人恼火,是老范匆忙之下就近找来的,连里面病房都已十分陈旧,还是三人间,不断有其他病人的家属看护进进出出。
纪远尧是十分注重隐私和安静的人,让他待在这病房里,我看着已难受,何况是他自己。
我告诉老范一定要尽快转院,等他情况稳定一点,就转去最好的医院。
“好,你进去陪着他,我先去办手续。”老范叹口气,“如果好问的话,提一下通知家属的事。”
还能有什么好不好问,这时候再冒昧也只能问了。
推开病房的门,冷冷的蓝白二色扑面而来,我放轻脚步走到最里面的病床旁,看见细长的输液管垂下,连着一段针头扎进他手背,透明胶条下的皮肤苍白得透蓝,修长手指静静搭在床单边沿。他闭着眼睛,唇色很淡,眉色很浓,轮廓起伏柔和,沉静疲惫的样子像一块柔化的白色大理石,有无数故事潜藏在看不清的纹理之下。
我不敢出声,连呼吸也怕惊扰了他。
他却忽的睁开了眼睛,好像不曾睡着,稍有一丝动静,立即清醒过来。
“安澜……”他眯起眼睛看清了我,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我没事。”
我怔怔看着这一点笑,即使如此虚弱,笑容里仍有歉意和温暖。
忽然间看不清他的脸,才觉察眼泪已涌上。
毫无预兆的酸涩直冲眼底,刚才在外面明明若无其事,却在看见他笑容的一刹那,情绪遽然不受自己控制。我仓促转过脸,眨掉眼泪再回过头,见他目不转睛看着我。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还是微微一笑,笑容里的安抚和暖意更浓。
我将医生的话转告给他。
他皱眉听着,听到要住院一段时间,眉头拧得更紧。
我轻声说,“我们会想办法转一家条件好的医院,不住这里,等你……”
他打断我,“应该止住出血就可以出院吧?”
“你还想着回去工作?这个病已经是累出来、拖出来的,医生说治疗期间不能再劳累!”我忍无可忍,实在无法理解这种人的想法,工作狂是一种病态,高度敬业却被称为一种职业美德,有时看着纪远尧,我分不清这种病态和美德,到底有什么区别。
纪远尧听着我的数落,好一阵没说话,阴郁脸色透出黯然。
我不知他想到什么,会有如此神色,却不得不硬起心来问他,“要不要通知您的家人?”
听到家人两个字,他像是怔了一下,很快摇头。
我在他眼里仿佛看见一丝异样的掩饰闪了过去,掩住了谁也看不穿的情绪。
“除了你和老范,公司还有谁知道我住院?”他又说回到公司,提也不提家人。
“没有别人知道。”
他点点头,“叫穆彦来。”
我一愣,“穆总?”
“对,这个时候,只能是他了。”他闭上眼,疲惫地叹了口气,语声又低又哑。
话里的无奈,听得人万般不是滋味,苦楚直涌舌根。
我知道这个时候纪远尧病倒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本已错综复杂的局面,这下又要有天翻地覆的动荡了。但不管怎样动,都不会是好事。也许正是这些原因,让他迟迟拖着,不能放下手上责任,不敢安心休养。他在和自己的身体拼命,想抢在它被拖垮之前,将陷在水深火热中的团队先带上安全的陆地。
也许商场职场上,他纵横捭阖自如,屹立不败至今。
自己的身体,却到底战胜不了,不管怎样都有一输。
或许现在病倒,好过再拖延下去,至少这一场病不是绝症。
即便如此,医生说大咯血也是有生命危险的,假如今天的情形再坏一点,后果如何不堪想象……到了这个地步,他似乎完全不觉自己已在生命危险的边缘转了个圈,还强硬着不肯认输,竭力要掌控住局面,不愿把自己病倒的消息张扬出去。
他这里稳住一天,公司就能多稳一天,我们或许就有足够余地扭转劣势,站稳脚跟;一旦传扬出去,最可怕的不是外界如何反应,员工如何慌乱,而是总部一定会以纪远尧的健康问题为由,立即派人下来接替他的工作,至多一两个月,就能将他完全架空——到时这个团队会被带向何方,一切是否又要打乱重来,全都成了未知数。
谁也不愿看到这个担忧成真。
尽管我知道,成真的可能性相当大。
就算是有穆彦,也不知能顶住几天,如果纪远尧不能尽快好起来,总部一定会有动作。
更何况,近在身边,还有一个来意不明的程奕。
我走到走廊上,拨通了穆彦的电话。
他接起来,语声温柔,“安澜?”
我简短告诉他大致情形,叫他立刻过来。
“什么时候的事?”他相当吃惊,上一刻的温柔语气转成严峻,“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哑然无从解释。
电话那端也不等什么回答,当即挂断,只丢下冷冷一声,“我马上到。”
我在病房门外站了一会儿,理了理心情,推门进去。
纪远尧正欠起身,抬手去拿床头水杯。
我快步过去,倒好温水递到他手里,拿枕头让他靠上。
他哑声说谢谢,目光斜掠上来,在我脸上停了一停。
邻床的病人和家属在看着我们,似这般亲密,谁又想到,只是上司和下属。
我毕竟只是他的秘书。
“真的不通知家人吗?”我低下目光问,“总不能一个人住院,有人陪伴一下比较好。”
纪远尧没有回答,沉默得异样。
我不安地看他。
他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目光静如死水,就这么静了半晌,终于笑了下。
“我没有家人可通知。”
没有家人。
短短一句话,在我心头猛揪了一把。
看着纪远尧苍白的脸,我转过目光,就像什么也没听到,不忍再看他的表情。
“医生说要多喝水。”我拿走他手里的空杯子,若无其事引开了话,“你还没吃晚饭,叫老范出去买点粥好不好?”
“不用,你回去吧,已经很晚了。”他却回答,“这里有老范。”
我回头,捧着手里的水杯,在他脸上看见一种冷清自持的表情,像是不愿被接近,不愿被照料,宁肯一个人藏起来,抗拒自己近似弱者的一面被人看见。
“我不走。”
我朝他笑,脸上灿烂,心里酸涩,将水杯倒满,递到他手里。
他错开目光,低哑地说了声“谢谢”。
“你可以不要再说谢谢吗?”我轻声问。
他抬眼看我,眼光似飞鸟掠过水面,轻倏无声,然后沉默。
我静静看他喝水,也没什么话可说,目光扫过这间陈旧病房的每一个安静角落,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只是不想落在眼前这个人身上——他刚强得遥不可及,脆弱得不忍触碰。
邻床守候在侧的家属也是女性,看上去像是病人的妻子或母亲。
不知道我看上去是不是也和她们一样,像在守护一个亲人。
这是我第一次,深夜守候在医院,守候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
这个人,没有家。
这是怎样的生活,没有家人,似乎也没有朋友,想起他那高踞三十层楼上的“家”,那间冷色的空旷大屋,才明白第一次踏进去时的冷意从何而来。
假如可以暂时抛开工作关系,不知道我能不能算作一个最起码的朋友——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我只希望,这里至少能有一个人,可算是他的朋友。
或许我不是,或许穆彦,或许老范,但愿他们能是。
心里沉甸甸的酸,工作和私人的关系,一直竭力分清界限,但在这种时刻,又怎么分得清。
安静的门外走廊传来脚步声,我以为老范回来了,抬头却见推门进来的人是穆彦。
他来得风风火火,进了病房,与我目光一照,便放轻脚步,匆匆走近。
纪远尧看见他,点了点头,笑容平缓,即使倚卧病床,仍有庄重神态。
片刻前那脆弱的一面,只像是我的错觉,这个人身上怎么可能出现脆弱。
穆彦问了纪远尧的病情,没一会儿老范也回来了,他们的嘘寒问暖充满关切的真情,令病床前的冷清淡去,多了几分人情味便不再那么寥落。
纪远尧却没有一点领情的样子,开门见山就和穆彦说工作。
当着我和老范,他把几件紧要的事务移交给穆彦,又条理清晰地交待了三件事。
第一件就是隐瞒他实际病情,对公司暂时告假几天,只说是一般的肺炎发烧,不让公司同事来此探视;其次在他养病期间,让程奕接管日常行政管理工作,而把这个阶段最重要的营销工作全部移交回穆彦手上,一方面给程奕腾出日常管理的精力,一方面也重新强化了穆彦对营销团队的控制;研发方面按兵不动,一切照旧不变;最后一件事,是让我同时配合穆彦与程奕两个人的工作。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病成这样,还能迅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盘算好各方面安排,有条不紊,纹丝不乱……看着纪远尧疲惫而冷静的表情,我不知该觉得叹服还是畏惧,也许都不是,只是说不出的心酸和难过。
他把一切都替我们考虑得周详细密。
来自总部的压力,来自竞争对手的威胁,来自身边的觊觎,全都在他考虑之中。
对外的防御,全靠穆彦,看来纪远尧对这一点并没有太多担心。
然而对内,恐怕他最不放心的还是程奕。
如果这时候程奕再与穆彦动起手来,再出一次市场部那样的变故,后果难以设想。所以纪远尧当机立断把程奕从营销团队抽走,让他接管行政,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程奕无法拒绝,总部也抓不到口实。
行政这边还有个苏雯,她功利心重,好不容易抓到行政人事的大权,不会轻易受程奕控制,她对程奕能有一定的牵制作用。况且她挤走任亚丽,得罪了嫡系,对同属空降兵的程奕是一个不友善的信号,纪远尧也不担心她会投向程奕。
这样一来,程奕和穆彦,一个对内一个对外,如果能携手齐心那是最好,如果真要斗起来,也是势均力敌,不会因纪远尧的缺席而一边倒。两个人能不能齐心,谁也不知道,程奕的态度始终都不明朗,依然给人一种云里雾里的猜疑。
我却真的要成为一块夹心饼干了。
在这个总秘的岗位上,从两方面协调配合穆彦与程奕的工作,在他们之间起到对接转换的作用,好比一条通道,或是一道纽带,营销与行政的配合向来说简单也简单,说麻烦也麻烦。
如果他们相安无事,我的日子会比较好过,如果他们枪来剑往,我就惨不忍睹。
何况中间还夹着一个对我戒备森严的苏雯。
要承担这样复杂的工作,起这样重要的作用,扪心自问,我还没做好准备。
可又有什么战场,是能让人预先准备三天三夜再开打的。
变故之下,连我这种青嫩角色都被逼上前线,真是行也行,不行也得行了。
当晚就给纪远尧安排了转院,转到本城最好的一家军区医院。
这自然是穆彦出面的,大半夜里打了几个电话,就一切安排妥当。
到了那边医院,好几个医生在等着,看上去都不像普通值班医师,对待穆彦也异乎寻常的客气。其中有位气质出众的女医生,亲自迎上来,直呼穆彦的名字。
穆彦说是他的表姐,是这里的某科室主任。
在外面走廊上,听到两个漂亮护士在张望议论,只言片语里听出端倪,似乎穆彦的母亲是这医院的副院长。
此时听到我已不意外,军区医院的副院长大概是个大校军衔,比起他父亲不算什么。
老范却诧异得很,以他消息之灵通,在公司日久,也不知道穆彦的家庭背景,也许只有纪远尧多少知道一些。做到这个份上,是当真低调,不似一般人扭捏作态。这样想想,倒不觉得以往的穆彦有多张狂傲慢了。
这里病房条件自然与之前的小医院不可相提并论,说是一间豪华套房也不为过。
病房外面有大客厅一样的接待室,连接着一个半弧形露台,外面花木茏葱,夜色静好。旁边厨房、餐室一应俱全,并有看护人员休息的小房间。
老范正感叹这待遇的差别,穆彦从里面出来。
医生们在给纪远尧做检查,我们都等在“客厅”里。
穆彦走过我面前,在老范身旁坐下,抬眼看了看我。
“你冷不冷?”
他这么一问,我才觉得真有些凉意。
入秋的天气,夜里气温降了不少,手脚早已冰凉,自己却完全忽略了。
“让老范先送你回去吧,这里有我们,你待着也没用。”
我看看时间已过凌晨三点,却没有困意,“反正都这时候了,天亮我自己回去。”
穆彦不说话,起身走了出去。
老范沉默半晌,突然叹了口气,“这么活着值得吗?”
他不用我回答,自言自语,“挣再多钱,爬到再高的位置,没有一副好身体来享受,还有什么意思,还不是白干一场。”
“别人为了什么拼命工作我不知道,但是纪总这样的人,像是为了钱和那个位置吗?”我反问老范,对他的话十分不赞同,“有的人,对他们来说,工作是理想、责任、寄托,是成就感,甚至是一种自身的存在感。”
老范嗤之以鼻,“这些虚头虚脑的东西,都是你们白领才讲究,你要问我好日子是什么,那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这话听得我五味杂陈。
如果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东西,比如心爱的人,比如有滋有味的生活,还会不会有人把工作凌驾于这一切之上呢?这个假设放在我身上,应该是不会。可对大多数人而言,没有工作带来的物质与地位保障,便谈不上如何有滋味的生活,甚至也没有爱情。而放在纪远尧身上,更是不成立的假设——他的生活就是工作,只有工作,也许只在工作中才有自己的归属感。
“这和白领、金领没什么关系,只是每个人活法不一样,也许换老范你在这样的位置,想法也不同。”我叹了口气,“现在你只想挣多点钱,把家人养活好,等有一天你的钱足够养家,那时自然又有更多想法。”
“但愿有那一天吧。”老范沉默了一阵,无奈笑笑,旋即又打趣我,“你这丫头,想法倒老成得很,真是跟什么人学什么样。”
“我早就这么说了。”
穆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接过老范的话。
他不知几时走进门来,手里拿着一件衣服,随手扔给我。
“这什么?”我莫名接过,看是件宝蓝色女式风衣。
“给你搭着。”穆彦不耐烦地说,“是我姐的,很干净。”
“谢谢……”我怔了怔,摸着手里柔软衣料,有丝暖意滑过心底。
身旁老范突然安静了,目光在我和穆彦之间扫来扫去。
我有些尴尬,低头翻过风衣,却看见胸前别着一枚喜羊羊的卡通胸章。
我好笑地拿给穆彦看。
穆彦也失笑,“一定是嘟嘟趁他妈妈不注意给别上的。”
“原来她是嘟嘟的妈妈?”我恍然。
“你知道嘟嘟?”穆彦挑眉诧异。
我忍不住笑,“不就是摔你手机的小孩?”
穆彦啼笑皆非,“你耳朵比猫还灵。”
老范那六十瓦灯泡似的眼光继续在我们之间扫来扫去。
我转过脸,耳根有点热,轻声问穆彦,“医生说了纪总几时能出院吗?”
穆彦沉默了下,“看他恢复的情况了。”
一时目光相对,也许我们都想到同样的问题上。
不知纪远尧这一病,穆彦是否能顶住四面八方压力,能否把危机中的团队保住。
“不会有事的。”穆彦沉声说,深深目光里有种异样光亮,映在其中的信心和意志,仿佛坚固得不可撼动。这一刻的他,看上去,有种与往日不同的神采。
“我知道。”
迎着他的目光,我用力点了点头,微笑说,“会很快好起来的。”
他唇角微抿,笑意抿成一丝坚毅的纹路。
“我说……”老范皱眉插话,“可别让他急着出院,再这么好好坏坏地拖着,还不一定拖出什么毛病,工作又做不完,哪能为了工作就把别的全给废了!”
穆彦无奈,“这些话你得跟老大说,跟我说有用?”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老范呛他。
“我怎么了?”穆彦莫名。
“你、苏雯、叶静……现在再加安澜这丫头,我算明白了,你们都是工作狂,跟着老大全都成了拼命三郎,女的就是拼命三娘!”
我和穆彦对视一眼。
老范数落上了瘾,“你看吧,像苏雯,有孩子却塞给父母,自己没空养;结了婚的吧,孩子也不敢生,一拖拖几年;你们这些没结婚的更惨,有没有时间谈恋爱?有没有闲情谈婚论嫁?没有吧!安澜进公司还是个小丫头,这一晃也二十四五了,还整天不靠谱地晃着……”
“老范!”我忍无可忍打断他,“你像我妈一样啰嗦!”
穆彦低低笑出声,靠着椅背,笑看我。
我只作没看见。
他转过脸,看着里面病房,缓声说,“最不靠谱是里面那个。”
老范叹气,“没见过他那样过日子的。”
我们都沉默了。
老范摸出烟盒,起身到外面去抽烟。
我忍不住问穆彦,“他真的……没有家人?”
“是。”穆彦目光不抬,垂着眼,语声很淡。
“怎么会呢,一个家人都没有,这怎么可能!”我一时难以理解。
“他是孤儿,抚养他的祖父母已经过世了。”穆彦简短回答,似乎不想多说,“我也知道不多,他很少说自己的私事,反正没有家人就没有吧,我知道怎么安排,这里的护理很好,不用担心。”
我木然点头,目光投向里面病房,看见白色灯光映出一片孤清。
孤儿。
心里被这两个字刺得一怵一怵的疼。
第二十五章
这注定是兵荒马乱的一周。
纪远尧的病休来得太突兀,除了程奕和主管研发的副总经理在周日提前得知,去医院见过纪远尧之外,公司所有人都是星期一早晨才得知这个消息。
外面风雨交加,大家坐在一间漏雨的房子里,抬头一看,大梁不见了。
就算传达给大家的信息是纪总暂时告假几天,很快会重返工作岗位——这在公司里,仍引起一种低落情绪的蔓延。
事实上,纪远尧什么时候回来还很难说,这样一场病,恢复再快也要十天半月。
这点时间不算久,但在眼下,足以发生许多变故。
程奕仓促接手纪远尧的工作,没有一点准备,一涌而至的头绪像大浪卷起,几乎将人淹没。
接手工作之初,程奕与各部门经理逐个沟通,过程并不顺畅,个个都抛出一堆难题,也都有所保留;尤其财务经理又在资金计划调整的难题上大发牢骚,这方面我们一直受到总部捆手捆脚的压制,即使是纪远尧在也没有办法;而研发团队面临的问题,随便挑一个也够头疼。管研发的韩总圆滑老练,做技术的人不太热心弄权,这种时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遇到要他做决议的事,一概拉上程、穆二位,以至于研发系统的工作进度骤然变缓,下面做事的人有苦难言,不做是错,做了也可能是错。
程奕名义上处于代总经理的位置,但营销和研发各有各的老大坐镇,以往一个方案只要纪远尧点头就可以拍板,现在重要事件都需三个人点头,谁不肯点那一下,事情就得悬着。
有同事半玩笑半抱怨说,现在是不是可以叫三巨头时期。
这真不是一句好话,却是一个事实。
在大家都疑虑观望的时候,穆彦态度鲜明地打破这个僵局,给了程奕最有力的支持。在意见层面上,两人迅速保持一致,对程奕作出的工作安排,营销系统以强大的执行力作出回应,而对穆彦的一举一动,程奕不再像以往那样冷眼审视,即使意见有所分歧,也充分尊重穆彦从专业角度作出的判断。
两个人的转变看上去都不动声色,但我知道,这齐心协力来得太不容易。对穆彦来说,尤其如此——当初市场部被裁并,毁了穆彦的心血,他这样爱憎分明的人,一旦心里竖起尖刺,哪里能轻易放下。
那天在医院,穆彦对纪远尧说,他最担心的局面是程奕不敢承担责任,处处抬出总部,大事小事一律上报,那无异于在我们脖子上系一条沉重的铅块。
穆彦的疑虑不是没有道理。
当时纪远尧沉默半晌,笃定地说,程奕不会这样做。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相信一个相知不深又来意不明的人。
但事实证明,纪远尧又一次判断正确。
程奕没有令人失望。
起初我也担心程奕没有足够强势的手段镇住场面,他也的确没有,不强势,不张扬,接过手来立刻埋头做事,有条不紊的态度让人看着,总算有些安慰和信心。
也许程奕不是那种天生光芒四射的领袖人物,但他勤勉、踏实、一丝不苟的工作风格,让人无法不产生好感。也许是气场相和,我也习惯多做少说的方式,与他配合起来,有意料之外的轻松,不用紧追急赶去跟随上司的步调节拍,只要尽我所能,倾力而为。
其实有一个程奕这样的上司,也是件愉快的事。
尽管在更换BR的事情上已配合过他工作,但那时心中存有抵触,自觉需要保持距离,反而刻意得无法正常投入工作。这一次又比前次重要得多,工作关系也近了许多。
现在对我而言,做事便是做事,恪守职责,不分亲疏,只有正确与否是唯一准则。
面对工作,虽有如履冰上的紧张感,却与以往压力截然不同。
以往压力是被迫承担,只是怕做得不好,混不过关。
其实承担两个字,只有在自愿的时候才有分量和意义。
当自己主动想要承担些什么,压力也就成了动力,疲累也可当做成就。
多年如一日的工作狂也许就是这样熬成的吧,我似乎有点明白纪远尧的生活乐趣。
面对的上司是谁,不再重要,程奕也好,穆彦也好,要说心里没有亲疏之分是不可能的,但在办公室里,我努力视他们为同一个人,没有面目差异,仅仅只是上司……尽管我知道,他们远远比不了那个人所能带来的信服和踏实,他们谁都不是纪远尧。
每天上班,我还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只是身后总经理室的那扇门是关上的。
这扇门关上,就像背后缺了什么,仿佛玻璃幕墙外空荡荡的感觉,忙碌起来顾不到去想,某一瞬间停歇下来,总会觉得少了什么,隐隐的心神不定。
我很想这间办公室的主人,快一点回来。
有时这样想着,会不由自主拿起手机,然后克制住拨打那个号码的冲动。
尽管他说,遇到问题可以随时打电话给他,但我没有打过,几次跟穆彦去医院探望,也没有提及工作上的压力困顿,我只希望他能心平气和,无所挂牵的休息,然后回到我们中间来,继续引领我们,驱散前方的阴霾和背后的失落。
我也克制着,不单独去医院探望。
那天在医院里,他沉默回避的神色,我是看见的,也明白的。
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我了解自己的定力,也深知面前这块巨大磁石的吸引力。
曾经碰过的壁,走过的弯路,难道又要再走一次,走得更远,陷得更深吗。
不能的。
这复杂的心情,比强大的工作压力更让我烦躁。
好在并没有很多闲时,可以想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从早到晚不断需要应付的工作,无数需要协调的事情,让我疲于奔命,不是被程奕抓去,就是穿梭在各部门的办公室之间——我是传声筒、是挡箭牌、是转换机、是处理器,功能四合一。
昨晚和程奕一起加班到晚上十点,今早一来,发现程奕发出最后一封工作邮件是在凌晨五点,看来整个晚上,他就在办公室里熬了过去。
也难怪他这么拼命,无数头绪要在极短时间内理清,确是无比耗神费时的事。
正这么想着,桌上电话响起,程奕叫我去他办公室。
我过去,开门见山问他是不是在公司熬了个通宵。
他笑着承认,看上去精神倒还好,没有困顿的样子。
我感叹他精力旺盛,实在是个强人。
程奕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笑容,“我打工时熬过两天两夜不睡觉,这算什么,再说我有天然优势,熬出黑眼圈也看不出来。”他说着,圈起手指,在自己眼睛下比划两个大圈——还真是看不出来——再黑的黑眼圈也黑不过他的肤色。
我们相视大笑,连日紧张工作,难得片刻开怀。
正巧孟绮过来,拿着一份程奕要看的某集团客户资料,在办公室门外驻足,莫名看着我们笑成这样。我复述刚才程奕的话给她听,学他比划黑眼圈。
孟绮也被逗乐。
程奕睁大狭长的眼睛,隐现酒涡,笑望着她说,“其实我还能熬更久,那时打工的动力不如现在。”
“我才不信。”孟绮歪了歪头,调侃地笑,“你还用打工?”
“是的。”程奕的笑容似乎顿了下,没再说笑,接过她手里资料,正色回到工作上,询问我出席展示会的邀请对象,确认进度如何。
在产品正式发布前,我们会邀请具有一定影响力和背景的集团客户,与政府、业界与媒体等多方面的重要人士,以技术展示的名义进行预热,铺设渠道口碑,为大规模推广架起基础。这个层面的公关,就不单是企划和销售部门的事,他们一个对口媒体,一个对口客户,剩下的各个方面就需要从公司层面出发,这种交道并不好打。
孟绮看我一眼,淡淡插话说,“早上赵丹丹刚发了工作函,做了说明。”
程奕点头,“我看到了,刚才叫了赵丹丹来问,几个关键方面没能落实,以往纪总出面也是这样的吗?”
他最后一句是问我,带着探问眼神。
我不置可否地沉吟,“不一定,要看是什么情况了。”
程奕若有所思地看我片刻,朝孟绮点点头,示意没有其他事她可以离开。
等孟绮走出办公室,程奕放下资料,靠上椅背,双臂环在胸前,皱起一双浓黑上扬的眉毛,“安澜,这件事上,有什么问题?”
我也正色,“应该不是以谁名义出面邀请的关系,您或是纪总,都一样代表公司,不存在私人情面的差异。”
“那你认为是什么阻力?”程奕凝重的神色,因我的话稍微有所好转,也仍有忧虑,“从现在的反馈来看,外界的态度转变很明显,导致观望必定有原因,这个原因肯定在我们身上。”
我点头,“会不会是方式不当,给外界传达了不明确信息?”
程奕眼光一抬,反应敏锐得出乎意料,看来我不用说得更多了。
“哪一方面?”但他明知故问。
“可能各方面都有,很难说……协调这方面关系,苏经理经验丰富,她应该有她的考虑,是不是可以再和她沟通一下?”我扯出苏雯,回避了他的试探,话已说到位,不能再说,说太满了就像自说自话。
纪远尧说话的风格就是这样,从不说满,当他需要你尽可能明白的时候,会说到七八分,余下由你自己揣摩,当他不需要你太明白,就只说三两分,怎样理解看你自己——用方云晓调侃我的话来说,“在这种风格的老板身边待久一点,是头猪也会逼得听懂人话了”。
我尝试以纪远尧的角度和习惯去思考,并解决问题,一点点拙劣而用心地去效仿——很多画家在成为有独创艺术风格的画家之前,都是从模仿开始,慢慢找到自己。
这是妈妈说过的话,我曾不屑,现在深以为然。
程奕现在坐在这个位置,最怕什么,怕下面的人不拿他当回事,搁纪远尧那儿只是一根针的事,到他这里就成了一根抬不动的梁,这种心态应该是人之常情。外面的人的确管不着我们这里是姓程的做主,还是姓纪的做主,没必要和他过不去。自己人却说不定,苏雯是纪远尧一手提拔的人,和空降的嫡系有过节,她如果避忌纪远尧的看法,不肯对程奕拿出诚意来支持,防着他趁这时机绕开纪远尧搭建自己的人脉渠道,也是完全可能的。
事实上,苏雯正是这样滑头的缩起来,让赵丹丹顶在外头,自己生怕落个两面逢迎名声,等纪远尧回来之后里外不是人——心里窄的人,难免也拿狭窄的想法去比照别人,苏雯跟着纪远尧那么久,仍不了解或者说不相信纪远尧的胸襟。
赵丹丹却不是苏雯,远不及苏雯了解这些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
在我向她移交工作的时候,就为今天埋下路障,留下雷区等着她去触雷。
每个利益团体里都有针锋相对的雷区,同样一件事,找对了人,和找错了人,结果截然相反。比方说可以找穆彦的事,莽莽撞撞先去找了程奕,回过头来穆彦自然黑脸,原本可以开绿灯的变成开红灯——赵丹丹虽然做了很多努力,但一开始就没有走上对的方向,自然一再触雷。
这不是她的错,只是从我这里得到了错的信息和方向,而苏雯本可以指正,却并不关心她下属的工作为什么会碰壁。
程奕对此的态度干脆利落,没有再三审度,直截了当对我说,“你来解决。”
制造给赵丹丹的难题,现在回到我自己手里。
然后我利落解决给程奕看。
这一次苏雯没有出声,看在她眼里,怕是程奕给我撑了腰,让我有了僭越上司的机会——不知纪远尧回来后,她会不会以此作为攻击我的把柄,如果那样就太有趣了。
我乐意这样的僭越,乐于把份内份外的事,一起揽下来。
尽管看上去很傻,尽管要付出数倍的辛苦,承担数倍的压力。
以前是别人不肯做的事,分给我做,现在是别人不能做的事,让我来做。
照程奕的意思调整工作分配之后,本该赵丹丹接手后勤,但我并没有真正放手给她。
展示会的场地确认之后,企划部门接手活动筹备,与场地协调相关的事务很繁琐,再加上对外的公关联络也统一归口在我这里,企划部同事一向和我熟稔,徐青遇事直接找我,我帮着他忙进忙出,随叫随到……赵丹丹一开始忿然甩手给我,等着看我焦头烂额的笑话,现在她终于觉察到,自己已被边缘化,已被排斥在这项重要工作之外。
“那些表面风光,像烧红的炭,抓在手里,谁烫谁知道。只有实实在在的工作,支撑着我在这个团队中的存在价值,如果放手,别人就有了取代的机会,那样我就成了多余。”
我在博客上写了这两句话,记录一时的感慨。
却在车上,收到方云晓的短信。
“刚看你博客了,境界又拔高了嘛……晚上出来吃饭。”
“正要跟你家沈红伟吃饭。”我这样回她。
立马电话响起来。
她问真的假的。
还真不是假的。
我和程奕、穆彦、徐青正一起赶往晚上的一个饭局,约的是沈红伟的上司的上司。
沈红伟刚跳了槽,还是做广告,职位倒没见跳得更高。
今晚这饭局,做东道的正是他新东家。
和正信的战争已经开始,广告战首当其冲,但我们并没有太大动作,在外人看来,就像被正信牵着鼻子走,他们出什么牌,我们回什么招,温温吞吞在招架,无力展开反击。
正信那边大张旗鼓,广告上得如火如荼,一步紧一步地压着我们。
最大限度的收缩,是为了积蓄更大的反弹力量。
车里还坐着程奕与穆彦,电话里我不便和方云晓多说,推到明天中午和她吃饭。这一阵忙得昏天黑地,她几次打来电话,我都匆匆忙忙,顾不上多聊。
细密雨点打在车窗上。
“又下雨了。”
“下雨了。”
坐在后面的穆彦,同时说了一样的话。
徐青一边开车一边笑说,“真有默契。”
我从后视镜里看见穆彦微微的笑容。
他和程奕一直在后座低声谈论着资金计划的调整和推广预算的追加,我留意到,程奕神色凝重,几次摇头,似乎和穆彦有了意见分歧。此时中断了话题,穆彦没再说话,转脸朝向车窗外,深刻的侧脸轮廓被外面铅灰天色蒙上一层影子。
从早晨开始下起雨,淅淅沥沥,时歇时起,一阵风雨刮起一层寒意,夏天的影子仿佛还在昨日阳光里流连,转眼秋天已无声无息到来,这短暂的几个月过得尤其快。
今晚的饭局,我们出动两位高层,对方也是广告、财经、新闻的“头面”尽出,彼此都给足颜面。沈红伟也在,虽然是叨陪末席,可见也混得不错。
让我意外的是,许久之前与纪远尧一起出去吃饭,在餐厅遇见的那位美女记者杜菡也在,不知什么时候从记者变成广告中心副主任了,上位真够快。
饭桌上谈公事比在谈判桌上容易许多,算是中国特色也是人性本色。
广告份额换媒体支持,一分钱一分货,交情也是用钱养起来的。
一番觥筹交错下来,都喝了不少酒,穆彦有三两分薄醉,笑起来平添风流不羁神采。程奕却格外低调寡言,对方同他说什么都只是笑而不语,一派谦和地倾听。以他现在代总经理的位置,并不需要亲自来与媒体应酬,穆彦特意要程奕一起来,必然有他的意思。
大概是下雨降温,有点感冒,我没喝多少酒就头疼起来。
喝酒也有状态差别,今天显然不宜饮酒,渐渐眼前迷蒙,晕乎乎看见穆彦目不转睛在看我。
我笑了笑,他却皱眉。
散了饭局,走出餐厅大门,风一吹脚下竟有些浮。
穆彦走在我身旁,似不经意回头,“没事吧?”
程奕诧异,“安澜喝高了?”
“没事。”我摇头笑笑,迎面却一阵风吹来,套裙丝袜全不当风,顿时瑟瑟,酒意激得头更痛了。徐青去车库取车,好一阵还没来,面前待客的出租车慢慢滑到我们面前。
穆彦看了我一眼,转头对程奕说,“她这么冷,我先送她回去好了。”
我说不用送,他睬也不睬,拦下出租车,径自打开车门,“上车!”
程奕饶有兴味笑着,“去吧,去吧,周末愉快。”
我坐进出租车后座,穆彦却没有坐到前面去的意思,我只好让到里侧。他关了车门,将我家地址告诉司机。车开出去,风从窗缝吹进来,他又叮嘱司机关窗。
“还冷吗?”穆彦问我。
我放下环抱的两臂,“不冷。”
穆彦皱眉,开始脱自己的外套。
“真的不冷。”我忙摇头,但带着他体温的外套已扔了过来。
“你这样会感冒的。”我抱着外套,想要递还给他,他却默不作声低头整理自己的衬衫,理也不理我。出租车突然加速,司机探头往窗外看了眼,啐了声,“开个跑车了不起啊,非要超上来!”后面果然有个想超车的敞篷宝马,开得毛躁嚣张,惹毛了出租车司机,故意不让道。
穆彦和我相视一笑。
前面车到一个转弯路口,我刚想提醒司机慢点,却被一个急甩抛向一侧,猝不及防地靠上穆彦。我狼狈地刚要坐直,前面突然灯光刺眼,司机叫了声“哎呀”,车子在转弯中突然踩了急刹,原地打横,巨大惯性几乎将人和车都掀起,几乎同时,又一下猛烈撞击的冲力从后方传来,我失去重心,将要撞上前座的刹那,被一双手臂用力揽住。
惊心动魄瞬间,我大脑空白,本能抓住穆彦的手。
尖利摩擦声里,车子擦过道旁护栏,颤巍巍刹住。
只差那么一点就要侧翻过去,司机抱住方向盘直喘气。
我一身冷汗冒出来,心怦怦剧跳。
“安澜?”
穆彦的声音近在耳畔,我回过神,发现我在他臂弯里,被他紧紧抱着,一动也动不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抓着他的手,抓得太用力,指甲掐住他手背。
我慌忙松开手,一抬头,看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昏暗里,这目光像火星溅烫。
“没事了。”他抬手抚上我的头发,将我按在胸前。
有力的心跳声透过他薄薄衣衫,一下下击打在耳畔。
悬紧的心,在这一刻落下,像落回软绵绵的云朵里。
温热气息迫近,他低了头,下巴抵在我鬓旁,呼吸酥酥拂过耳朵。
仅有的一丝清醒,在用它孱弱声音叫我离开,我却像被催眠,被蛊惑,失去了力气。
我没有动,任由他静静地抱着,听着他的心跳声,周遭一切都变得遥远……被撞打横的车,闪烁的灯光,纷乱的人声,前排司机的动静,全都不在我眼里了。
直到,哐一声,车门被粗暴的踢了一脚,震得玻璃喀喇响,外面一个人踢着车门高声叫骂。
惊魂未定的司机,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骂声娘,跳下车与外面那人理论。
我们跟着推门下车,见后面的宝马收势不住撞上来,与出租车追尾了。
宝马撞坏一个车头灯,出租车尾部撞得一塌糊涂,前面也在护栏上撞得不轻。刚才转弯时,我亲眼看见是宝马强行超车,逼得出租车司机为了躲避另一辆车,急刹打滑,才跟后面的宝马撞上。显然吃亏的是出租车,理亏的是宝马。
可宝马车主气势汹汹,上来猛踢车门不说,更对出租车司机破口大骂。
这人是个高壮的胖子,出租车司机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两人都怒气冲天,没说几句就开始推搡。
没想到好好的回家路上,遇上这破事,我无奈转头,却见穆彦正拿着手机,不知在对谁说,“你来一下,我遇到点麻烦,在华新路上段,刚过了高架桥。”
“谁,康杰?”我随口问。
穆彦没回答,挂了电话,皱眉看那出租车司机与宝马车主的纠纷,脸色冷冰冰。
那边胖子越来越嚣张,说话间手指头几乎戳到出租车司机脸上去。
出租车司机又气又急,与他理论不清,只说等交警来。
那胖子冷笑问,知不知道交警大队的某某是他什么人。
司机说,随便你把谁叫来,这事总要讲理。
胖子说,理,有钱才有理,老子撞死你也就是拿钱埋了,你能怎么样?
司机气得骂了句粗话,胖子一脚踹去,将他踹到地上,抬脚恶狠狠又是两下。
我失声叫道,“不要打人!”
话音没落,司机挣扎着想爬起来,又挨了胖子一脚。
穆彦快步过去,挡开了胖子,将司机扶起来。
有围观的路人也在指指点点,胖子叉着腰没再动手。
我们将司机扶到路边坐下。
看他嘴角破裂,流着血,我忙取面巾纸给他。
司机手在哆嗦,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
穆彦问他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他默然摇头。
胖子鄙夷不屑地看着我们,“装死卖活,傻X!”
我抬头,“你不要太过分了!”
胖子打量我,皮笑肉不笑的,“唷,不好意思,还让个美女受惊了。”
我冷冷看他。
穆彦放开出租车司机,站起身来。
我想拉住他,却拽了个空。
胖子一脸贱笑还没笑完,下一刻已发出杀猪般尖叫。
穆彦的拳头落在他胃部,让他变成一只弓起来的臃肿虾米。
胖子的脸色瞬间煞白,后领被穆彦拎住,却像蛮牛般发了狂,合身想将穆彦撞倒,等待他的是更重一记反肘落在背脊,直接让他面朝地面,以嘴啃泥姿态趴下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也想象不出眼前的穆彦,想象不出这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动起手来剽悍利落,下手毫不含糊,简直像专业的身手,没有一点虚张声势的花架子,三下五除二就让这魁梧的胖子躺倒在地,连嚎叫都省了,只剩粗气可喘。
穆彦走回目瞪口呆的我身边,一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
“怎么了?”我以为他伤了手。
“掉了颗袖扣。”他笑笑,“好久没动过手,忘记解开扣子了。”
我哭笑不得,暗自松口气,没伤到手就好。
他活动着手腕,有点不自在的样子,“干嘛这种表情,我又不是经常打架。”
“虽然暴力是不对的,但是……”我叹口气,望着他,实在忍不住笑,“打得好,太帅了!”
如果我没有看错,昏黄路灯下,穆彦脸红了。
交警很快到来。
与交警前后脚到来的,是一辆挂着军车牌号的黑色轿车。
车里下来两个穿西装的男人。
穆彦用下巴指了指倒在地上的胖子,“人是我打的,回头让他把出租车修理费出了,还有司机的医药费。”
他跟交警说了经过,拿过车钥匙,让我跟他上了那辆军车,把赶来的两人扔在这里,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对他们说,“事情处理完了打个电话给我。”
他的神态还是散散淡淡的,有些微妙的凌人,与工作时的傲气截然不同,倒不令人厌恶,像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流露。这个样子的穆彦,与动手时剽悍的穆彦……一个晚上,我仿佛见到三个不同的穆彦。
车开出去,外面飞掠而过的街市流光,将明明暗暗的幻影打在他脸上,缤纷深浅。
他沉默开着车,专注目视前方,侧脸线条无可挑剔。
曾经以为远在天边的人,现在近在身边;曾在开会时偷偷窥看他的侧脸,现在可以大大方方瞧着,看得如此清晰;曾在他伏案书写时,悄悄留意他修长好看的手,片刻之前正是这双手抱着我、护着我——王子还是王子,灰姑娘并没有变成公主,我也没有神仙教母的水晶鞋——可是童话,难道真的存在?
第二十六章
睡不着。
闭上眼睛,仍能看见那张熟悉而英俊的脸,笑容仍晃动在眼前。
不管闭上眼睛,还是清醒地睁着,都有一部电影在脑海里循环回放,停不下来,对话和场景一遍又一遍重现。
窗帘缝隙透进来的一线亮白,横过床前,映在枕上。
我觉得烦热,翻过身,挨到一团热烘烘、毛茸茸、软绵绵的东西。
“呜。”威震天嘟哝一声,往我身边拱了拱,难怪这么热,刚进十月,拥裘而眠太早了。
我起来倒了杯冰水,盘腿坐在窗台上,慢慢喝。
今夜月光出奇的好,照在身上,似水意泠泠,又似他用深潭一样的眼睛凝望着我。
我真的拒绝了吗,拒绝一个喜欢过那么久的人?
将冰凉水杯抵在额头,我蜷身靠着窗台转角,心里空空如也。
一个人身上,最滞重的感情和思绪都飘远之后,仿佛身体也轻飘起来,轻得不复存在。
玻璃窗外悬空的世界,悄无声息沉睡在夜色里。
在恐高症好起来之前,我从不敢坐到这窗台上,哪怕明知外面有灯光璀璨的夜景,有远近错落的建筑描绘出这城市最性感的天际线——直到拓展训练那次,跃过断桥,悬在半空,被穆彦救下来,双脚落回实地那一刻开始,我对高处的恐惧消失了。
终于可以坐在自家窗台上,惬意眺望夜色,只是没过多久,近处一栋摩天大厦从视野中拔地而起,遮挡了远处最好的景致,银灰钢架的冰冷反光替代了错落温暖的灯火。
我无意中错过了璀璨处的那片灯火,错过了一个人。
据说每个人的命运被一个个分叉点交织在一起,每当一次意外之门被推开,就进入另一段新的旅程,发生新的际遇——这个充满意外的晚上,险将发生的车祸、无辜被殴的出租车司机、跋扈的宝马车主,以及我和穆彦,我们的对话,像不可知的光斑掠过彼此命运的交集点。
回去的路上,他挽起打架时掉了袖扣的衣袖,一边开车,一边随意说起七岁时第一次打架,打倒两个比他大的男孩,在大院里一战成名,从此三天一打五天一架,揍过多少人都记不起了。就这么为非作歹混到十七八岁,上了大学,叛逆的问题少年突然转了性子,彬彬有礼地扣起袖子,轻易不再动手了。
“一开始老头子以为犯了毛病,找医生来检查我。”他嗤笑。
我忍着笑,“如果没出毛病,就是恋爱了。”
他没有否认,过了好一阵,轻忽一笑,“谈恋爱是什么感觉,都快忘了。”
“是吗。”我看向车窗外。
他缓缓说,“那时候喜欢一个人就是简单的喜欢,不像现在,要想太多。”
我像听到定身咒,一时被定住。
只听他问,“如果当时,没把你招进公司,你会做什么?”
从未发生的假设,我也没有答案,只能说,“也许还是做设计。”
“那么,我还是会认识你。”
“那么多的广告公司,不一定是你有接触的,也许不会认识。”
他语声低沉,“该认识的人,总会认识。”
声音凝在喉咙里,我说不出话,眼望着前方,平静了半晌,轻声说,“可你还是把我招进来了……能和你们在一起工作,我很幸运,谢谢你把我领进这个团队。”
穆彦仿佛笑了一下,又不像是笑,很少在他喜怒鲜明的脸上看到这样复杂的表情。
他握着方向盘,稳稳将车驶入我家门前的弯道,一点点减速。
这么快就到了。
突然间有许多话,随着纷乱念头涌上来,抓不着头绪。
我没有推开车门,他也没有动。
沉寂昏暗的车内,仿佛静止的时间,两个静默的人。
“以前你说,工作只是一个次要部分,还有很多事比工作更重要。”他突然说。
那时我真傻,傻到把这种话对自己的上司说。
我低头笑,“那时好迷糊。”
他问,“现在清楚了?”
穆彦侧首,目光如深潭一般望着我。
我不能看他,只能看着车外沉沉夜色,“现在,至少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嗯。”他目不转睛,静听我说下去。
“这份工作,不只是上班下班,它让我找到存在感,知道自己可以更好。”
“存在感。”他笑了笑,若有感触。
别人可以想当然地认为,有一个后顾无忧的出身,没有压力,就无需珍惜和努力。
但我珍视这工作,它给我一份吸取养分的土壤,以使自己成长和强大。
“你养花吗?”我问他,“有没有看过一株花苗是怎么长出来的?”
从冒出泥土、抽芽、抽枝,一天一个变化的长大,那种成长的声音,几乎能听见,
他露出笑意,“我知道,我一直在看着。”
我垂下目光,“现在对我而言,没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了。”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我,眼里有淡不可寻的伤感。
我恍惚在这一刹。
终于能够这样肩并肩坐在一起说话,不是上下级,不是一男一女,只是两个没有设防的人,各自说着自己的话,相信对方懂得,不害怕被误解与被猜疑。
只是太迟了。
在还存有转身空间的时候,我不能让他再往前走。
错的时间,错的地方,错过的那只水晶鞋,再拾起也穿不回了。
如果那一天,他亲吻了我,没有及时抽身离开,也许我会陷进与上司的暧昧里,把潜规则变成客观事实;或是为他离开公司,放弃工作,一厢情愿追逐“爱情”……两个假设,都可能,也都没有续写的可能。无论哪一种,现在想来,只能苦笑。
办公室恋情是不见光的花朵,侥幸修成正果,也总有一人要离开。
不会是他。
不愿是我。
当他终于伸出手,我却不能回应,挡在面前的,有一个刚刚苏醒的自我。
从前也许不会相信,工作的意义,有一天会远远超过暗恋的分量。
心中自我的分量,也已超过他的分量。
天快亮的时候才有倦意,迷迷糊糊睡了会儿,被方云晓的电话吵醒。
差点忘了中午要和他们两口子吃饭。
有沈红伟在,我提不起兴趣,真不知方方为什么非要把他拖出来和我们一起吃饭。
拖拖拉拉收拾出门,化妆也省了,到约好的餐厅,看见他俩早已到了。
方方问我是不是又熬夜加班了,这么一脸疲倦。
我支吾说是。
沈红伟接了话,“拼得这么狠啊,也真不容易,眼看着小安越来越厉害,你看看人家这叫什么追求,你就混日子。”他瞟方方一眼,虽是小两口说笑的语气,听在我耳朵里,也有点反感。自从孟绮说了他为正信牵线的事后,我对这人的感觉越来越差。
方方对他是没有脾气的,听了这种话,也就笑笑。
侍应生托着盘子过来,这家西餐厅装修浮华,做派十足,我和方方都不喜欢这种地方,但沈红伟很喜欢,他觉得高档。
我不作声地打量沈红伟,看他一举一动透出精心准备的风度,“练”出来的优雅和穆彦那种骨子里的倜傥,望之一目了然。如果只看外表,他和方方还是配的,如今衣装行头都是方方一手置办,把他拾掇得有模有样,本就眉清目秀,除了肤色黑一点,已经完全看不出起初那个朴实的农家子弟模样。
一顿饭吃下来,我没怎么搭他的话,和方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八卦。
方方看我兴致不高,以为是累的,便数落我,“你也悠着点,不要学你们那个工作狂的纪总,年纪轻轻熬成个病秧子。”我一愣,脱口反驳,“那叫积劳成疾,谁都有生病的时候,咳嗽咳嗽怎么就成了病秧子,你这嘴也太坏了。”
“咦,你这人,说你丑你都不会跳这么快,说你老板一句倒跳起来了。”方云晓挤兑我。
沈红伟闷着头笑,像要给我打圆场的样子,连声说,“吃饭,吃饭!”
好多天都不去想了,却被他们这么提起。
趁方云晓去了洗手间,沈红伟开始和我说起工作上的事,关于广告份额的追加,希望我们能把投放到各个媒体的相对平均份额,朝他们做一些倾斜,且是尺度不小的倾斜。作为回报,他们将从舆论上全力支持,说得含蓄点,算是雇佣新闻。
我听着沈红伟舌绽莲花的游说,心里想,他还不太清楚我们很快要对正信展开怎样的反击,在这场反击中,我们的确需要媒体的助力,这也是穆彦这段时间着力布置的计划。
但是要不要与他们合作,我和程奕一样持保留态度。
什么人扎什么堆,沈红伟刚跳槽过去的这家媒体一向水浑,贪婪势利是出了名的,不可否认,他们的影响力和炒作手段也够强悍。在这件事上与他们联手,利弊都很大。程奕也许是出于制度上的考虑,不愿涉及灰色层面太多,穆彦却不以为意。
听完沈红伟游说,我只回答他,这不是我职责所在,我只是个秘书,插手不了这件事。
沈红伟笑说,“你跟我还谦虚什么,都老朋友了,你是你们老大跟前的红人,不管程总还是穆总,最后说了算话的还是你们老纪,有你向他吹吹风,让他点个头,这事还不简单吗……你也是半个老江湖了,到时候该怎么样,我们有数,不会白辛苦你。”
我想笑。
这番话从沈红伟嘴里说出来,不意外,却闹心。
最刺耳是那句“你们老纪”,以及沈红伟充满暗示的眼神。
我靠上椅背,看着沈红伟,“职责范围内该提的工作建议,我会向老板提,吹风就不是我的职责了,这个忙我帮不到。”
他僵了一下,大概没料到方方一走开,我就完全不给面子。
“我不是那意思,对不起,吹风这话是我说得不对。”沈红伟陪着笑脸,目光闪了闪,“其实吧,小安,有些事不用那么一板一眼,只不过是合理资源利用对吧,有可以借力的机会,为什么不用,你们女孩子有天生的优势,你又……”
“你想说什么,直接一点好了。”我打断他。
“小安,你看你,急什么。”沈红伟还绷着笑脸,但已皮笑肉不笑,“好吧,老朋友之间就明说了,你和你们纪总的关系,我也有数,这圈里你也知道,什么都传得快。”
我捏着手里餐叉,尽力放平语声,“是吗,怎么个关系?”
他笑,“又不是坏事,男未婚女未嫁的,你就别掖掖藏藏了。”
我直盯着他,“是杜菡?”
他摇头否认,瞬间的不自然表情应证了我的猜想。
那次和纪远尧吃饭遇见杜菡,就那么一面,就是平平常常吃个饭……如果有心想要编排,编排出他们希望的内情,就算再平常的事也可以变得面目全非。
或许还是来自其他人的添油加醋,孟绮认识他,也认识杜菡。
“聊什么呢?”方云晓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像盆冷水浇上我的怒火,激起青烟阵阵。
沈红伟看着我一笑,“没什么,聊了聊工作。”
“吃饭还聊工作,你们两个都要变工作狂吗!”方方埋怨沈红伟,流露小妇人的娇柔情态。
我收回冷冷盯着沈红伟的目光,也笑了笑。
接下来风平浪静,我们吃饭、聊天、离开,在餐厅门口互道再见。
方云晓本想挽着我继续再聊会儿,我没有心情,推说累了。
他俩上了出租车,扬尘而去,我一个人站在满地梧桐落叶的街边,茫然不知该往街的哪一头走。站了好一阵,转身向右,茫然顺着大街走下去。
是什么感觉,委屈吗,愤怒吗,竟分不清了。
路过一间叫绿野仙踪的花屋,芬芳香气捉住我的脚步,不由自主走进去,选好一捧花,付款的时候才注意到,是适合探访病人的花。
我呆站在柜台前,觉察到心里翻江倒海的情绪,在这一刻全被委屈推了上来。
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话,没有一个地方想去的时候,我想起那个总能给人安全和力量的人。
“这花要吗?”店员问。
“要。”我点头。
抱着花走出花店,阴沉了一天的天空,从云絮里漏出几丝阳光。
坐在出租车里,穿行于阳光下的长街,熟悉街景纷纷掠过,手中花束散发香气……经过一座桥,车行桥上,阳光照亮彼方,恍然有种错觉,像少年时赶赴约会的心境。
远方不可靠近,却又无从远离。
到医院的时候,阳光彻底穿过云层,明灿灿照在静谧的走廊,光晕里浮动着中庭花草的芬芳。
我站在病房门口,透过虚掩的门,看见一个静美如电影镜头的画面——有个穿白色长衬衫的男人,在露台上,笼罩着午后阳光,栏杆外嫣然盛放着藤花。
他背对门口,面朝画架,正在画画。
今天没穿高跟鞋,我以为特意放轻的脚步不会打扰到他,走到露台门口,却听他笑着说,“我知道,这就进去,再画两笔就好。”
我抱着花束站住,从他身后,看他又直又长的手指握着画笔,在雪白纸上沙沙勾勒,给一个老人的侧影加上细部阴影,使那画上相扶相携的一对老人越发生动传神。
顺着他抬起的目光看去,露台外草坪茵茵,树荫下有白色木条椅子,一对银发老人并肩坐着,静静晒着太阳,彼此并不言语,属于他们的时光静止在此刻,又似乎鲜活在别处。
纪远尧望着那对老人,出神了好一阵,伸手揭起画纸,“嗤”一声撕下来。
我脱口而出,“别撕!”
他回转身,眉眼一扬,欣喜流露无遗。
或许只在这时候,能见到他未经修饰的表情。
“我还以为是护士……”他望着我,深邃目光被阳光照得异样明净。
“怕护士催你回房间?”我笑,头发被风吹到眼前,丝丝纷乱,“进去吧,外面风大。”
“你看不到吗?”他抬头望天空。
“看不到什么?”
“阳光,这么好的阳光,为什么要待在房间里?”
他眯起眼睛看天空,笑容里融进阳光的澄灿,与以往判若两人。
看着这样的纪远尧,除了跟着他仰望明亮天空,我做不来别的。
他接过我手里的花束,“谢谢,花真漂亮。”
我微笑打量他,“今天气色不错,比住院前好多了。”
“是吗,之前有那么糟糕?”他皱眉,摸了摸自己下巴,“昨天穆彦来也是这么说,早知道住院一次还有养颜的效果,我该早点住进来。”
“这叫什么话?”我立即抗议,“我们每天在公司望眼欲穿,你却在这里养颜!”
“一边养颜一边还画画呢。”他笑得慵懒,流露一丝顽童气的自得。
哪里是真的自得。
一个人孤零零住在雪洞似的病房里,工作的压力一刻也不曾离开肩头,却只能隔岸观火,这滋味落在谁身上都难熬。我这样说,不过是知道他的要强,顺风顺水哄他高兴。
那张撕下的画纸给他信手搁在一旁椅子上,我低头看,却正好一阵风吹来,把画纸吹落在他脚下。他一手抱花,一面俯身去捡。
“我来。”我抢在他之前拾起了画纸。
“谢谢。”他又说谢谢,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旁人对我说的谢谢,远没有我的老板说得多。
倒希望,他能不对我说这么多的谢谢。
将画纸夹回画板,我讶异地发现,他的画已是专业水准,完全没有一般爱好者的生涩痕迹。
“画得好好的,为什么撕了?”
“你看。”他将花放下,引我看向草坪木椅上的老人,“这样两个人,你能画出来吗?”
白发苍苍老人相依的身影,如光影默契相融,再好的线条也画不出其中浓郁自然的情感。
我叹气,无话可说,只余神往羡慕。
身旁的纪远尧,默不作声,久久凝望那对老人。
猜想此刻他的怅然表情是关于什么,关于谁,这念头让我感觉到阳光的刺目。
“以前看着父母每天晚饭后,都在家门前的巷子里散步,父亲扶着母亲,把那条走了无数次的巷子又慢慢走一遍,我奇怪他们为什么从不觉得无聊。”纪远尧缓声说,“那时候我十几岁,以为人生就是每天充满挑战,要有不同的惊喜。”
我听得怔了,满心意外,难道他不是孤儿吗。
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
“是我的养父母。”他笑了笑。
我了然,另有疑惑刚从心底冒出头,就听他平静地说,“都过世很久了。”
他不需我有所反应,也不必听到什么礼节性的套话,拿起椅子上的花束,把椅子拖到我身边,微微一笑,“坐下聊,我去再搬一张椅子来。”
“我去吧。”我站起身来,
“你坐着。”
肩头被他轻轻一按,我抬头,看见他眼里的笑意被阳光映出点点光斑。
“这是医院,不是在公司,不用当自己是秘书。一直都是你为我工作,今天让我为女士服务,稍微挽回一点风度。”他微微地笑,半真半假的自嘲令人莞尔,即使只是玩笑也动人——再独立的女人也愿意被当作淑媛般对待,现世的男人却早忘了风度为何物,偶尔有一个罕见如古董的绅士,细枝末节的体谅尊重,也令人感动。
靠着露台栏杆,我看着纪远尧走进房间,白色长衬衣下的身影笼在窗外照进的一缕光线里,蓦然有种在看黑白老电影的错觉,舍不得那人从旧胶片里回来,回到烟火熏腾的市井间,回到匆匆碌碌的时光里,只想这样一直看下去,该有多好。
美好的午后时光,我坐在花香萦绕的露台上,和上司交谈着关于工作的话题。
纪远尧并没问起太多,公司里的事,他虽不在,却也一清二楚,该知道的一点不含糊,甚至包括我和苏雯之间的暗流涌动。
“这次展示会,你和苏雯配合很好,应该主动。”他微笑看着我,深邃细密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瞬间有被洞穿的凉意。我和苏雯之间的纷争看在穆彦和程奕眼里都太细碎,他们不会拿出来说,只有苏雯自己会告诉纪远尧——她等不及纪远尧回去,已开始将对我的负面意见渗透给他。
然而纪远尧对我表达了赞许,换句话说,也就是默许了我对苏雯的回击。
这是意料之内的,我也无法为此而自得,倒有一种小把戏被人看在眼里的尴尬。
他将我看得如此透彻,早知道我不是自己曾经以为的那个样子,甚至洞穿皮相看到另一个我。
而这赞许,会不会,也同样给了苏雯一份?
这是多么熟悉的场面,叶静和苏雯之间中断的弈局,现在重新摆上来了。
我看着纪远尧温文淡泊神态,压下心里异样滋味,暗自自嘲一笑,不再去想这念头——多想多恼,想也没有用,这只是事实罢了——他是我的老板,这是最大的事实。
老板做一切事都不需要从情理上寻求解释,只有正误而已。
从纪远尧的话里,感觉他关注穆彦的动向胜过程奕,这让我略感意外,本以为他会想知道更多程奕的工作状况,尤其程奕与总部的联络往来……但在我说着这些的时候,他只是点了点头。包括今天程奕与穆彦在媒体与资金计划追加上的分歧,他听了也只是笑笑。
看着我的表情,他温言说,“没关系,有分歧是正常的。”
既然他这样说了,我也不能再多话,只好把隐隐忧虑按下去。
纪远尧侧头,拂了拂肩,将一片被风吹到肩头的树叶挥去,“在一个公司里,如果每个人都不讲话,完全没有分歧,那是很可怕的。我要做的,是让每个人的想法和声音都放出来,有争论,有分歧,最后我来把这些统一到一起,筛选判断,留下正确的声音。”
到底是主帅的风度。
我没话说,只有心服。
纪远尧更关注的是穆彦大手笔笼络媒体,以及媒体对此的反应。
穆彦和程奕都会向他汇报,从不同角度提供意见给他,而从我这里,所见所涉层面都浅窄而直观,但纪远尧似乎仍有兴趣,想知道我的所见所想。
尽管他没有表露明显态度,或许只是我过于敏感,隐隐觉得,他对穆彦的格外关注透出一丝不寻常信息,是缘于看重,还是忧虑,或是更复杂的原因,我看不懂。
越来越觉得纪远尧心思如海,和这样的人说话,总有被溺窒的幻觉。
想了想,我决定把沈红伟的事告诉他,包括中午吃饭时沈红伟给我的暗示。
我委婉提到沈红伟与我好朋友的关系,也一言带过了孟绮。
由我自己把这层关系说出来是最好的。沈红伟总让我觉得像个定时炸弹,难免迟早有人拿这做文章。虽然身正,但影子斜不斜,有时很难说——和纪远尧吃一次饭,现在也被人说成“斜”了,没人真的关心是不是“正”的。除了这流言,不能告诉纪远尧,其余与沈红伟有关的事情我都向他说了,早早打好这预防针。
纪远尧面带微笑地听着,什么也不说,只有淡淡一句,“这是难免的。”
我吁了口气,转头看露台外藤花摇曳,有点累。
忘了什么时候开始,同他说话,不再像起初那样轻松,也开始字斟句酌地揣度。
再再早一些,对于纪远尧,我是有些怕的,见着他远远来了,只会低下目光问一声好;然后发现他并不是那么遥不可及的人,与之相处如沐春风,被包容、被指引的感觉令人依赖。
只是这感觉,还能让我依赖多久呢。
我收回飘远的思绪和目光,却见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怎么突然发呆了?”他轻声问。
“有吗?”我下意识避开他目光,看向露台外面草坪,“看,你的模特要走了,画还没完成呢。”就在说话的时候,那对长椅上的老人起身离开了,相扶相携的两个背影朝小径深处走去。纪远尧笑笑,“画了也是有形无神,不如不画。”
“已经很好了。”我实事求是地称赞,“原来你学过画,从来都没听你说过,这么好的天赋怎么不继续画下去?”
纪远尧摇头,“没有这份闲情,早就荒废了。”
看得出他画上功底,像是一早就有扎实基础的,我试着问,“是不喜欢画了?”
他静了一下,微笑说,“我最早的理想,是当个画家。”
这真出乎意料,我笑起来,想象他变成一个画家的样子,倒不觉得突兀,他身上本来就有一种游离于众人之外的气质,卓尔不群,可远可近。
“真的。”他笑着强调,好像以为我不相信。
我歪头打量他,“你要是变成画家……那也不错。”
“我也这么觉得。”他点头,然后自己哈哈大笑。
太难得看见他开怀大笑的样子,我莫名感动欣喜,傻傻的跟着笑。
他去拿了其他的画作来给我看,都是在医院里这些日子画的,竟有十几张,可见兴致之浓。
我捧着画稿一张张翻看,他笑着看我。
画上几乎都是植物和鸟,各色各样的花卉,或栖息枝头或飞翔空中的鸟。
只有一张与众不同——窄巷子里的石板路,延伸向大门半掩的院落,茂密高大的树从院子里长出,张开茂密枝叶,伸出墙头,墙面的阴影深深浅浅,条条是时间的痕迹。这像是北方小城里典型的民居,是这里没有的建筑。
“这张真好……”我忍不住问他,“这是哪里?”
他站起身,拿了我的杯子要去倒水,听见我问,就走到身边来看。
“这是我家。”他微笑,俯下身来,手指着画上,“小时候,我就住在这院子里,常坐在门前台阶上等大人买好吃的回来。”
“那么乖?”我笑着侧头,恰恰望见他透出淡青色的下颌,被风吹得微乱的鬓发。
在我看他的时候,他目不转睛看画,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把目光转向我。
一眼如电。
然后他直起身,神色如常,问水要喝烫一点还是凉一点。
我怔怔看他走进屋里倒水,怔着,就这么怔着……直到他倒了水出来,把杯子递回给我,方才那一眼投进心里的波动才平息下去,才能平静如常开口。
画还搁在膝头,我问,“那院子,现在还在吗?”
“拆了。”
“唉。”我叹息,“总是在拆,大城市小城市,一个个都像暴发户。”
“怎么说?”
“暴发户富起来之后,就怕别人看见他以前穿的住的不够漂亮,急急忙忙要把旧衣服扔了,旧房子推了,把里外门面都粉刷一新,贴金贴银,好给人参观羡慕啊。”
纪远尧盯着我,蓦地朗声大笑,笑得我一阵莫名。
“原来你也有这么刻薄一张嘴!”他笑了半晌,望着我,啼笑皆非的样子,“你这丫头!”
他叫我丫头。
我笑着低下目光,假装认真看画,心中酸怅又喜欢。
他的画,有纤敏入微的体察在里头,有着无关技巧的好,尤其这张院子——牵挂怅惘的感情都在一束枝叶、一方石头、一笔阴影里了。
“为什么你没选择学画?”我好奇,他这样的人,不像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目标,认定的方向定会执拗地走下去。
“我尊重养父的意愿,他希望我放弃画画,学一门实际的本事,去国外学。”纪远尧平静地开口,“用他的话说,时代变了,才华和学识不能使人生存。”
心里刺了一下,我的脸有点发热。
这话听在我耳中,滋味难言,个中况味又怎能不了解。
即使是我父亲如今功成名就,著作等身,同样摆脱不了世俗名利纷扰,出头露面在外的时间远远多过一个人待在书房的时间。父亲也不是一个守得住寂寞清贫的学人,否则也不会有现在惠及子女的名望荣誉。
母亲可以一直坚持自己的艺术追求,不妥协,不媚俗,享有如今的赞誉,但那是因为她背后站着我父亲,使她有不妥协的底气。
纪远尧的养父,说出这样一番话,世事彻悟的犀利之下,有多少掩不住的苍凉。
有这样的养父,我终于明白是什么令纪远尧在人群中卓然独立,是那一点旧时气质,一点不合时宜的自持,投身在名利红尘中,一切强悍进取手段,无非是他对这个世界的防御。而独属于他的,那黑白胶片似的自我世界,与我们从来都隔着一段距离,看得见,近不了。
第二十七章
“他不希望我成为像他一样的人,重复他的人生。”
纪远尧说起他的养父,神色语气无不平静到极点,越是如此平静,越是听来揪心。
我太想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纪远尧沉默了很久,久得让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却见他露出一丝苦笑。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从来不知道该怎样定义他这一辈子。”
他的目光落在那张画上,眼神中浓涩的情感,全无掩饰,“他说自己是个失败的人,前半生无所适从,后半生一事无成,去世时只有老伴在身边,连我也没能给他送终。”
在他眼角有一条浅细的纹路,笑的时候别有风采,此刻只见苦涩。
除了静默地听着,这时候说什么都是触犯,亲情是人心底最软的角落。
“但在我眼里,他并不失败。”纪远尧沉默很久之后,再度开口,“他最令我敬重的地方,不是才华,是品德。虽然际遇坎坷,他对人世始终热忱,不存私心。五十年代他就全数捐献了家藏的金石字画,临终前又捐赠了所有藏书,那都是他一生心血。”
我明白那是怎样一段人生了。
听到这里,全都明白了。
一个时代造就了太多普通人的坎坷悲欢。
“我只在书里看过,听过这样的人,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我望着缄默平静的纪远尧,轻声说,“你能在他身边长大,真好。”
“我很幸运。”纪远尧点头,“只是遗憾,幸运的时间太短。”
他深深看我,“还记不记得,那次在餐厅,聊起你的父母,我跟你说过什么?”
原来那么久之前对我说过的话,他仍记得。
“忘了?”他微微笑。
“我记得。”望着他的眼睛,我说,“那天你对我讲,要珍惜现在能和父母相处的时间,这时间会越来越少。”
他不作声地望着我,深湛目光融进一分别样柔软。
这柔软,让我蓦然心酸。
不觉临近黄昏,露台上的风更大了,我别过脸,被风吹起的发丝纷拂眼前。
“你说过的话,我都记着。”
说出这句话,我竟不敢看他。
他没有回答。
滚烫的热度从两腮一直爬上耳朵,心却沉到底。
到底脸皮还是比从前厚了,我理了理吹乱的头发,若无其事笑着说,“这么晚了,搅了你一下午的清净,我该走了。”
他没有站起来,目光半抬,淡淡一笑,“被我闷坏了吗?”
我只得笑,“是我话多,总是问东问西。”
他顿了一下,语声很轻,“难得有人听我说这些闲话。”
这清癯脸庞上一掠而过的落寞,让我无从抵挡,心里的每个字都像活了过来,不受控制地说出口,“我可以常来听你说这些闲话吗?”
我望着他,盼望他不要拒绝。
他轻声说,“好。”
像是一场梦。
星期天的上午,抱着枕头,我睡醒过来,睁开眼又想起昨天在医院的一幕幕,想起秋日阳光,想起阳光下画画的那个人,那些话。
全身软绵绵不想起床,眼睛睁开又闭上,纷乱思绪像个黑洞。
不怀好意的谣言已经真真假假传开,秘书与老板当真有了暧昧,无外乎两种结果——被视作潜规则的获利者,或带着说不清的名声离开。
而事实上,在纪远尧眼里,我只是个听话的下属,是偶尔可以轻松说笑的小丫头。
于我而言,这也足够了,没有更多奢想了。
能有那样一个人,让我在他身旁,汲取他的光华和温度,被他的光亮指引着走得更远,已是我的幸运。而我所能给他的回报,也只有一个笑容,三两句言语。
至于外间流言蜚语,堵不住,也躲不了。
只能壮大起内心,以平静对猜疑,以坦荡对猥琐。
想得太多,无非自寻烦恼,别人的口舌我堵不住,至少能管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无聊的周日下午,给威震天洗了澡,抱着闲书发了会儿待,却没有闲适的心情。想起还有未处理完的工作,我决定去公司把事情做完,让星期一能少一点手忙脚乱。
在路上又接到方云晓电话,问我有没有时间和她聊天喝茶。
她的措辞问得我一愣——“有没有时间”,什么时候开始,最好的朋友想约我,也是先问有没有时间了?也许这些日子,我太在乎工作和自己乱七八糟的心境,对朋友少了关注,隐隐觉得方云晓像有什么事情想和我说,电话里却一副无所事事的轻松语气。
我已到公司楼下,想着堆积的工作,心思已经扑了过去,实在提不起喝茶聊天的闲情。
“晚上吧,一起吃饭,就你跟我。”我一边走进电梯,一边回答方方。
她却说要在家等沈红伟回来吃饭。
我只好说,“那改天再约你。”
到35层意外发现程奕也在,正皱眉在电脑前敲打得专注。
看见我,他像发现救星,立刻抓我到电脑前,让我帮他修饰措辞。
定睛一看,他竟然亲自操刀在写软文。
我哭笑不得,“程总啊,这是广告文案的工作,怎么你亲自客串上了?”
他大摇其头,把手边一份软稿给我看,“他们写的这种东西,真能打动购买者吗,完全没有投入感情,没有真正的认同感在里面,全是流水线一样的操作,套话都一个模板印出来的。要打动别人,先要打动自己,自己都不热爱的产品推销给客户,怎能要求客户接受?”
这倒是真的,也是一直让我们头疼的问题,广告公司和媒体操作的软文太过模式化,纪远尧也对此不满,穆彦前后找了不少个中高手,炮制的东西始终不脱广告人那副假腔调。
但我真没想到程奕会自己动手写。
而且写得出人意料的好。
仔细读完他的初稿,发现他已摆脱了营销策划人的立场,放下游说心态,站在一个欣赏者的角度,去描绘他眼里的产品,既充满男人特有的节制的感性,又有硬朗的理性观点,这正是我们一直想寻求表达而无法突破的口径。
看得出他对产品和市场都花了极大心血去研究,初来乍到时,闷头所做的那些工夫,果然不是白做的。程奕是真正的有心人,这叫我不得不由衷钦佩。
唯一缺憾是他的书面措辞,可能没有经过系统扎实的中文教育,文法表达有些古怪。这倒是我能帮上忙的,虽然没有生花妙笔,但自小被父亲押着读的那些书,总算体现出实用性。
秘书的又一功能终于发挥,在纪远尧手里,只有他修改我起草的公文措辞。
程奕把座位让给我,站在一旁,看着我逐字逐句修改,不时与我讨论是否还有更好的观点补充。我被刻板公文禁锢了太久的头脑,被迫开动起来,竟也激发出新的想法,思维碰撞的火花不断闪现……修改中,我发现这软稿第一次正面抛出了产品信息,之前一直着墨于概念与品牌诉求,始终回避着产品实质。这让我有些疑惑,在已经确定的诉求方案中,这个阶段还不是抛出产品的时机,怎么无声无息提前了。
原本我只想给程奕的稿子做一下文字修饰,但一行行看到关于产品的诉求,曾为营销人的那点细胞不由自主被激活,忍不住向他提出意见——我认为应该加入新的阐释角度,建议从反方向的需求心理着手,利用缺失感来打开消费抗性的突破口。
程奕接受了我的意见,并讶异地打量我。
我了解他的讶异,自他到公司之后,从未见过我谨言慎行的秘书形象之外的表现。
连我自己也已适应了收起个性,管住口舌的职业新角色,但我并没有闭起眼睛和耳朵。站在纪远尧身边,一切能听、能看、能学的机会我都不曾放过,对营销的那点感情,和对工作本身的热度,还在驱使我的头脑。每次的会议,我不说话,并不代表没有参与,没有思考。
“穆彦带出来的人,个个都是全能型啊!”程奕竟发出这样的感慨,令我哭笑不得,更有说不出的心虚。我这算哪门子全能呢,只是哪里都抹过一点的万金油而已。
细想起来,穆彦带团队确实很有一手,他手下做销售的人也能介入市场企划,做市场企划的人也熟悉销售,务实与务虚可以贯通,一个个拎出来都近似全能人才。在培养人才的问题上,穆彦似乎从不吝啬,却格外残酷,团队中的淘汰与磨练是家常便饭……蓦然间,心里涌起毫无来由的感激,仿佛在这一刻,懵懵地明白过来,我曾有幸得到过什么。
那样的上司,可遇不可求。
正在想着这个人,桌上电话响起来,程奕接了,对那边说文稿正在让安澜修改,马上好。
没一会儿就见穆彦匆匆下来了,推门便问程奕,“不是说稍微改一下吗,明天一早要发,最迟五点出片,那边来电话催了。”
“我看了几遍,觉得还能再改改。”程奕向他解释,“明天是首战,配合的软稿太重要了,之前的表述不够到位,你看看现在这个怎么样?”
我诧异抬眼,忍不住问,“明天就发?”
按惯例,要发的软稿和报版,提前三天就要通过逐层确认,不会赶得这么急……而且,程奕提到“首战”?穆彦目光转来,一副这才注意到我的表情,“今天刚知道正信的定价策略出来了,我们的动作要提前,在他们公布定价之前把产品抛出去,给他们个惊喜。”
这么说,大战开幕。
我竟然激动了。
打印机吐出刚写好的软文稿,一式两份,穆彦和程奕各自拿起来看。
穆彦的阅读速度也飞快,几眼就扫完,抬头看程奕,“你改的?”
程奕朝我扬了扬下巴,“她改的。”
我愣住。
看他一本正经表情,没有任何说笑的意思,单眼皮下的眼神掠过我,似有叮嘱意味。
这眼神让我不得不闭上嘴。
穆彦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身上,然后笑了,手指将那张薄纸一弹,“好,就这样发。”
直到离开公司,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我仍在琢磨程奕为什么这样做。
总不会仅仅是高风亮节,甘为人梯吧。
说曹操,曹操到,手机响了,正是程奕的号码。
接起电话,程奕的语气听来轻轻松松的,不再是办公室里那副正经声色。
“是不是还在奇怪?”他直接笑着问。
“是。”我也直接问,“可以知道为什么吗?”
“我想以后媒体的软稿,让你参与把握,你有很好的敏感度,如果能像今天这样,站在不同角度提供新的见解,应该能做得很好。”
我大惊,“可是我不会写文案,又没有经验,怎么能把握这个……”
这完全就不搭界。
“不是叫你写,有现成的文案,只需要你提供意见,参与方向性的把握。”他笑嘻嘻的,“正因为没有经验,所以没有窠臼。”
我冷汗都要冒出来了,“程总……”
程奕笑得十分轻快,“没办法,话已经说出去了,穆总对你的软稿也很满意,下次如果他还抓你的差,就不关我的事了。”
我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
“还有。”他顿了顿,换了稍稍正经的语气,“我也不想让人看成事必躬亲,连个软稿也自己操刀的副总经理,那不是又要被笑成纸上谈兵的海龟嘛。”
原来公司里私下看不起他的人,嘲笑议论他的那些话,他心里全都一清二楚。
这个程奕,真是可爱又可怕。
可是企划部有徐青,再往上有穆彦,程奕突然把我引回营销工作上,说得又这样含糊轻巧,是否还有别的深意?在现在的岗位上,我已不再期望重回营销团队,打算就这么走下去,即使不是原本喜欢的工作,也尽力敬业地做下去。
扪心自问,我仍向往着充满张力的工作,心里仍有不曾消失的热切,常常怀着欣羡的心情旁观穆彦他们像剑锋一样夺目的表现……毕竟那是我最初认定的目标。
程奕的话,勾起我蠢蠢不安的想法,眼前似乎出现一扇门,诱惑我去推开。
如果能得到纪远尧的认可,如果我不想从总秘一直熬成未来的苏雯,那么是不是,可以利用这个机会,重新考虑往营销方向的发展?
从现在的位置跳过去,起点至少是主管,或许可以争取到更好。
企划部在陈谦走后,虽然升了新的主管接手媒介,但并没真正接得起来,事事还是徐青操持。而我记得程奕曾提出建议,想将牵连复杂的媒介划出来,相对独立管理。
一切条件似乎都在指向适时与有利。
假如我要谋求这职位,现在便是最好的契机。
看着车窗外掠过的街景,我忽然间意识到,一直以来我都被际遇推来推去,除了第一次放弃专业,来到这公司应聘,竟从未主动争取过自己想要的机会。
风从窗缝里吹进来,带进萧瑟寒意,我却感到热血涌起。
随之占据脑中的,是纪远尧的影子,像一片夏夜清凉,令我冷静下来。
纪远尧会怎么看,会不会认可,才是至关重要。
这个周末,实在是充满意外。
看了看时间,还算早,忙足一个星期,也该慰劳下自己。
我决定去试试某家新开业的餐厅,然后去看场电影,静静享受一个人的悠闲时间。
果然有尝试就有惊喜。
这家新餐厅的云南菜做得十分可口。
电影是一部爱情喜剧片,傻傻的平凡女主角最后打败邪恶的万人迷女配角,赢得英俊多金的白马王子。我坐在后排抱着爆米花,没心没肺跟着女主角笑,心里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就算是爱情童话里,要打败恶毒继母和姐姐,抢到王子,灰姑娘好歹也需要换双水晶鞋。
哪有毫不努力,凭自己平凡幸运,就能当公主的好事。
但这样傻乎乎的爱情片,最是给人麻醉,轻轻松松看完了走出来,已是晚上十一点。
在影院里手机静音了,这才发现方云晓给我打了七八个电话。
我忙回过去。
响了好几声,终于接了,她哑哑一声“喂”传过来,我立即听出状况不对。
她在哭。
散发油墨香的报纸摊开在办公桌上,气势夺人的跨版广告,一翻开就被我们的新品LOGO猛然撞上眼球,鲜明的穆式风格,张扬得义无反顾,一眼看去不由会心而笑。
今天每个习惯走出家门就买一张报纸的人,无论买哪份报纸,大概都能看到我们的新品上市广告。全城的主流报媒,都被我们拿下了醒目版面——正信不会想到,这么长时间以来,看似被他们挤兑到无可奈何,因内外交困而迟迟不能启动新品正面应战的对手,在一夜之间,突然以铺天盖地的声势出现在公众眼前,并宣布已低调完成试投放,面向公众的测试报告将在展示会上公开,随后正式发布新品。
正信花大力气剽窃了我们的研发成果之后,率先向外公布,一面炒作概念一面掖着底细,出尽百宝来遮掩剽窃事实,抢占上风,迫使处于被动位置的我们放弃竞争,另寻出路。
但现在,他们将看到,我们的回应不是放弃,而是将被剽窃的研发概念大大方方摆出来,并将作为新品展示会上另一焦点,邀请客户、业界同行与媒体共同探讨。
这不仅是我们给正信的“惊喜”,也令业界哗然。
究竟是谁剽窃谁,顿时成了话题焦点。
受到这个刺激,我们基本可以预见正信的反应——做贼心虚之余,自身实力也不济,他们不会与我们做技术层面的争锋。何况占了先发制人的上风,谁剽窃谁的问题,他们也不会再缠斗,此时打击我们的最佳方式,又回到他们屡试不爽的法宝——低价。
这一点,是我们永远争不过的。
正信一定会抢在我们产品展示会之前,迅速、大量地将廉价产品倾投入市,以此把我们堵死在离胜利一步之外的门口。
万事俱备,就等他们这一步。
我在穆彦的眼神里看到愉悦残忍的快意,仿佛捕猎前嗜血的美洲豹。
而在程奕的眼里,只看到越发如履薄冰的审慎克制。
星期一的早晨,首战打响,酝酿多时的重拳挥出第一记,所有人都处于一种亢奋之中。
同时,另有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在晨会结束的时候,由程奕宣布。
听到这消息,我的第一反应是心头一紧——终于来了。
总裁邱景国,将在几天后前来视察,并亲自督阵。
此前一再说要来,又一再因故推迟,现在不迟不早选了这么一个时机,这不得不使人联想到纪远尧的病休。
我想,邱先生是起疑了。
纪远尧以肺炎的名义住院至今,将近大半个月,确实已有点久了。
虽然生病这种事,按个体差异也说得过去,但公司正值重要关头,以纪远尧那样高度敬业的工作狂,会丢下大事小事休假这么长时间,难免说不过去。
邱景国前来视察,只怕更多意图不在督阵,而在“杯酒释兵权”——假如纪远尧因健康问题,不适合再承担如此强度的工作,那将是邱景国向他发难的最好理由。
从程奕口中得到这个消息,会议桌旁所有人都显出错愕,微妙的紧张氛围迅速蔓延。
我看见穆彦扫向程奕的那一眼,尽管立刻被掩饰,还是流露出一刹那的警惕。
他似乎毫不犹豫就将程奕划到了邱景国的阵营。
我的直觉却倾向于相信程奕。
整个上午,我在不停的开会,陪同程奕开中层例会,再和行政部开会,然后和苏雯、赵丹丹开会,商量展示会与邱先生的接待工作,再再参加企划部关于展示会执行筹备的会——马不停蹄地奔波于三十五层与三十六层,间或被程奕叫去处理文件,我彻底□乏术,无法守在自己办公桌前,而今天要找程奕的人、事、电话必然多到爆炸。
我想叫一个行政助理过来暂时帮个手,却根本叫不动。
苏雯对我的孤立策略现在现出效用了,她们都有好借口,要做事,要外出,避我如病毒。
协助展示会筹备本就是我牵头的工作,苏雯索性袖手,让我扛,现在突然来了接待邱景国这一档事,立刻被苏雯定为行政部最重要的工作,不仅顺理成章指定赵丹丹负责,把我摒除在这事之外,也抽走了原本可以协助我的人手。
即使有私交好的同事想帮我,迫于苏雯是顶头上司,也爱莫能助。
我压着心里渐渐逼近底限的一团火,不发作,苏雯想看我的笑话,没有那么容易。
在这焦头烂额的忙碌中,我心也静不下来,一直担心着方云晓。
一个上午几乎没有喘息空隙,想给她打个电话,也找不到方便说话的机会,发了短信,她也没有回……这时候她应该睡醒了,不知是不是还在我家里。
在三十六层和企划部门开完会出来,我又一次拨打她的手机,一边走到外面电梯间。
她的彩铃声还是张靓颖的《我们在一起》,这一刻听在耳中,莫名心酸。
昨晚拨通她的电话,听见她哭得声音沙哑。
我所认识的方云晓,一直是乐天宽厚,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样子。
电话里,她说她在我家楼下,问我什么时候回家。
我拦下出租车,一路催司机开快,赶到楼下看见她拎着包,衣衫单薄,坐在楼前台阶上,一口一口地抽烟。我把她拽起来,牵着她上楼,进了屋,她就虚脱般跌在沙发上。
原本只是一场吵架。
她在家里做好晚饭等沈红伟回来,然而沈红伟一回来就说马上还要出去,约了重要的客户。方方看着他精心换了套衣服,仔仔细细剃须,甚至还喷了香水,便开玩笑地问他是否还有美女做陪。沈红伟说只是一个人。
当他匆匆出门之后,方方却发现他将手机忘在家里,正想追下去给他,一条短信进来——
“你再啰啰嗦嗦不下来,我不等了!”
方方一愣,看发信人,是杜菡。
沈红伟也就在此时折回来拿手机。
方方问他怎么回事,不是说一个人吗,沈红伟恼怒,责怪方方不该偷看他的短信,说她疑神疑鬼。方方定要他解释,他理直气壮,说是同事顺路过来捎上一程。两人在家门口僵持争执,沈红伟的手机却响了,方方不许他接,他强夺过去,骂了一句神经病,摔门而去。
方方气得半死,越想越不对劲,打开电脑查他QQ与邮箱,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沈红伟将原本两人共用的密码改了,让她进不去了。
听方方说到这里,直觉也告诉我,她没有疑心错——当一个人无缘无故瞒着另一半改换密码,总是有原因的,总是要隐瞒什么。
我却仍劝慰方方,暂时不要想那么多,先平静一下。
她惨淡地笑了笑,“但是他忘记了,他现在的QQ是我帮他申请的,密码保护是我设置的……他穿的、用的,样样都是我操持的,没有哪一样让他自己费过心!”
打开沈红伟QQ,找出的聊天记录,让方云晓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上面所能找到最早的记录,是两个月前,沈红伟和杜菡已有瓜葛。
沈红伟跳槽过去,也是杜菡牵的线,并通过她那所谓“干爹”给沈红伟介绍了大客户。
那天与他们一起吃过饭后,我听徐青和康杰闲聊时说起,杜菡以前没有什么背景,业务能力也平平,后来认了个主管广告审批的领导做干爹,转眼就混得风生水起了。
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讲,清清楚楚摊开在眼前,一点遮掩都不存。
假如沈红伟此时出现在面前,我想我会动手打人。
方方却抬起红肿的眼睛,用一种怪异的苦笑表情看着我,“这几天一直想约你,本来是想跟你说一件事……家里终于同意我和沈红伟结婚,还卖了老家的一套房,准备在这里给我们买房,妈妈选了年底的一个好日子,我是想……让你做我的伴娘。”
一直以来,她父母都反对她和沈红伟的恋情,尤其是方妈妈,不喜欢沈红伟出身农村,方方则反感她妈妈瞧不起农家子弟,嫌贫爱富,母女俩曾为此怄气一年多没有往来。到底还是做父母的心软,僵了这么久,方妈妈终于熬不过,点了头。
从我和方方在大学里成为好友,我们就说过,结婚的时候,伴娘一定是对方。
此时此刻,我愣愣盯着她,心头冰凉,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能张开手臂,紧紧拥抱她。
她一动不动,像只憔悴受伤的小动物,趴在我肩头,像是没有了哭的力气。
她关了手机,到半夜,沈红伟把电话打给我,问方方是不是来了我这里。
电话里这个男人语声总算还有几分慌张和担心。
方方对我摇头,想让我否认她的行踪。
我却明明白白告诉沈红伟,“她是在我家里,我会陪着她,要不要接你电话由她决定,至于你,别想上我家来,你敢来,我就敢让保安撵人。”
沈红伟放软声气求情,口口声声说是误会。
方方不想听到他声音,我便拔了电话线,关了手机。
电话响了许多声,仍是不接,我开始担心。
今天她请了假,待在我家里。
方方一直过着顺风顺水的生活,没有遇到过什么真正的坏事,对沈红伟又是几年的感情付出,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我身上,我也不知要以什么心情面对。实在很担心她一个人在家里,怕她越想越伤心,把自己圈进去,出不来。
方方电话没有接,身后电梯却叮一声到了。
出来的人是穆彦。
抬眼间,四目先对,都是一愣。
他开完晨会就出去了,连企划部的会议也没参加,匆匆忙忙不知是去哪里。
“怎么跑到这来了,我正要找你。”他诧异打量我,“你怎么了?”
我怔了下,难道心情之恶劣全都写在脸上了,当即挤出笑容,“没有啊,找我什么事?”
他却皱眉,“你很热吗,脸这么红红的?”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觉得脸颊有点烫,拿手背一贴,果然……昨晚和方方聊天几乎通宵,昏沉沉的忙一上午,只当是没睡好,现在才觉得有点感冒似的,头很重。
“嗯,是有点热。”我对穆彦笑笑,还是问他什么事。
他说,“刚去了医院见纪总,跟他说邱先生过来的事情,他决定今天下午就出院,明天回公司,你和老范过去帮忙,你办一下出院手续。”
“现在就出院?”我忍不住叫起来,“可他还没有好!”
“我问过医生了,他恢复还不错,医生说可以出院,只是注意不要太劳累。”穆彦苦笑,“他那性格,你是知道的。但邱先生来视察,这很重要,纪总不能这个时候不在。”
他说得隐晦,但我明白话里有话的意思,也看懂他脸上忧色。
可是纪远尧一旦回来,怎么可能“不太劳累”,怎么顾得上自己,想着这一点我就难过。
穆彦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脸上,有种探究意味令我不安。
我只觉得头更重了,昏沉沉的,也无可奈何,“那我现在就去医院。”
“等一下,还有几份资料,是他要看的,你一起带去。”
“好。”
我跟着穆彦走进他办公室,看他找出文件,厚厚的好几份,这都是纪远尧要拿去,一个晚上看完的,然后明天,他就要回到公司,又投入搏杀……医院里短暂的休憩时光终于结束。
可是他答应我,让我常去听他说的闲话,还没有机会讲。
平白一股怅惘蔓生在心底。
“安澜?”
穆彦的声音打断我的恍惚,回过神,看见他伸手递来资料,我却怔着没有接。
“对不起。”我忙接过。
“发什么呆呢?”穆彦有些好笑地看着我。
“我在想,徐青说要调整展示会流程的事,邱先生过来,纪总回来,以前的流程就要变动了。”我搪塞过去,顺势扯到工作上来,“苏雯在安排邱先生的接待工作,最好提醒她注意下邱先生行程跟这边活动流程的协调,另外行政部现在都在忙这个,活动的后勤执行有点跟不上,是不是另外抽补点人手?”
穆彦眉毛一扬,“什么时候了,还在扑来扑去搞接待,苏雯尽喜欢搞这种事,分不清轻重!”
我歉意地笑笑,面上自然要为苏雯说话,“邱先生的接待也很重要,是我经验不足,没有撑得起来。”
“废话,一个人当然撑不起来。如果行政部人手实在不够,去跟康杰说,他手里人多,总能拨一两个闲着的。”穆彦毫不客气,锐利地看我一眼,“该提的要求就提,工作上有什么好客气的,回头我会跟苏雯谈谈,你先去纪总那里吧。”
穆彦转回到他办公桌后,面无表情坐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眼望住我“对了,安澜,昨天那份软稿,真是你改的吗?”
我正要转身离开,闻言驻足,迟疑了极短的一刹,说出实话,“不,大部分是程总改的,我只提供了局部修改意见和文字上的润色。”
“哦。”穆彦显出意料之中的了然,却没有说什么,笑了笑,“那么哪部分是你的意见?”
我有些惭愧地告诉了他。
他目光亮了亮,微笑看着我,“那是我最欣赏的部分。”
我大感意外。
他的语气里满是真诚,“你做得很好。”
压抑烦躁了一上午的心情,这一刻,像阳光穿透云层。
“谢谢。”我朝他微笑,却见他皱起眉头,盯着我的脸,不知在看什么。
“怎么可能热,又没开暖气。”他像在自言自语,说着起身走到我面前。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的掌心已贴上我额头。
我像被定身法定住,怔怔看着他,听见他低声问,“这么烫……怎么生病了也不说?”
第二十八章
厚绒毯开始捂出汗了,很燥热,吃过感冒药,脑袋发沉,困意涌上来。
我努力睁着眼睛,盯着手机,柔和的屏幕背景光衬着一串熟悉的号码。手指停在确认键上,按下去,或是不按……心思左一下右一下,飘摇不定。
“你要把手机盯出朵花来吗?”方云晓回头瞟我一眼,盘腿蜷在椅子里,红肿未消的两眼直盯电脑,一手鼠标一手键盘,操作着游戏里的暗夜精灵猎人,朝怪物嗖嗖放箭。
方方经常说,魔兽世界中的艾泽拉斯大陆是她生存的第二空间,心情不好或无聊的时候,就回到游戏里去,在杀怪和战场中超度一切烦恼。现在我见识到了,从我中午回来,到现在两小时了,她一直盘坐在电脑前打怪,好像昨晚沈红伟的事对她已经没有一点影响。
“打你的怪,别烦我。”我放下手机,裹紧厚毯子,有气无力地躺回沙发。
“这样对失恋的人说话,不人道吧。”她头也不回地说。
“还有心情打怪,证明死不了。”我郁闷地闭上眼睛,“现在我才比较需要人道对待。”
“发一次烧,换半天假,还有暗恋对象的关怀,值!”
“滚!”我把靠枕砸向她,却误中了趴在一旁看游戏的威震天,那猫嗷一声滚落桌下。
虽然一个失恋一个生病,却没有一句腻腻答答的嘘寒问暖,就这样大大咧咧、若无其事,斗斗嘴、吵吵架,才是我们之间友谊的本色——话虽如此,比起失恋的痛苦,发烧实在不算什么,但方云晓仍把我按在沙发里捂汗,倒了温热水来,又翻箱倒柜去找温度计。
她闭口不提沈红伟,我也不去问。
倒是穆彦打了两次电话来,一次问我是否到家,一次问家里是否有药。
方方在旁听见了,撇撇嘴说,“这男人真贱。”
我正在感动,不高兴她这样讲,“人家总是好意,不能这样毒舌吧。”
“我是说,以前你有意的时候,他爱理不理,现在好了,倒过来大献殷勤,不是贱是什么。”方方大概是心情恶劣,今天语气格外尖锐。
我沉默,不与她辩,心里滋味莫可言状。
不由想起中午在穆彦办公室里,他伸过手,试我额头的温度,仿佛自然而然,发自真心的关切……那一刻,有种微妙的悸动,让我无法将这举动与殷勤相连。即使最失望的时候,也不愿意听到方方说穆彦不好,也许是我固执,始终维护着最初仰慕的那个形象。
可那些似是而非的情愫,已经随暗恋的结束而烟消云散了吧。
原本下午我想和老范一起去接纪远尧的,因为感冒发烧,穆彦赶我回家休息。
他冷着脸说,“回家去吃了药,睡一觉,明天必须好起来。等老大回来,跟着邱先生就到,还有展示会……到时候我可没有空闲给你休病假,趁现在,赶紧好。”
说得好像别人生病不生病也由他决定一样。
穆彦取消我下午的工作,让老范单独去接纪远尧,这时候他们应该已在回去的路上了……或许可以打个电话,出于礼貌,问候一下。
将手机翻来覆去捏在手里,我却不知要不要拨出这个号码。
想起纪远尧,眼前浮现出午后阳光下的侧影,却怎么也想不出他眉目五官的样子,分明是那样熟悉的人,为什么投在心底的,依然只是个或浓或淡的影子。
不知什么时候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混沌里思绪又飞回办公室,记挂着没做完的工作……直到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惊醒过来一看,来电显示“纪远尧”。
心头一震,我看着屏幕,定了定神才接起。
熟悉的低沉语声传来,他问的第一句话是,“打扰你休息了吗?”
我刚睡醒,声音还有些哑,“没有,我……正想给您打电话,您到家了?”
“嗯。”他顿了顿,没说话。
这仓促间的客气对白,让我也怔住。
“穆彦说你生病了?”他问。
“有点感冒。”我脸又烫起来,为了感冒就休假,在纪远尧面前哪里有脸说。
“最近大家都辛苦了,要注意身体,病了就好好休息。”
这声音听上去,像最熟悉的那个纪远尧回来了,虽然体谅又温和,却永远是职业化的冷静口吻,没有多余感情。
他似乎还要说什么,那端突然传来电话铃声。
我听出是他办公室那部电话的声音,试探问,“您在公司?”
“嗯。”他匆匆说,“没有其他事,你休息吧。”
电话挂断。
我看着手机,再抬头发现窗外早已暮色降临。
厨房里亮着灯,传来炒菜的声响和阵阵香味。
走到门口,推开滑门,看见方云晓系着围裙,在利落地切菜。
煮在电饭煲里的米饭,散发独特香味,方方的背影温暖迷人。
这么好的女人,也会被背叛,我不能理解男人的心。
这一觉睡醒,出了身汗,烧退了,感冒似乎好了。
我走过去帮忙,和她一起做饭,把饭菜热腾腾端上桌,面对面坐在橘色灯下……方方捧起碗,笑着叹气,“终于不用吃那所谓的正宗川菜了,咸死个人。”
然后她埋头扒饭,仿佛没发觉自己的眼泪掉进碗里。
原来她不是不觉得沈红伟做的菜难吃,却一直跟我们说那是最好吃的川菜。
我笑起来,跟她说起最难吃的川菜是我们公司附近的一家,找时间带她去领教。我们开始有说有笑,讨论各处难吃和好吃的东西,只是不提沈红伟,不提分手不分手的事。
不批评好朋友的男朋友,不管他做了什么,只有她自己,才是有资格谈论的人。
方方是十分要强的人,这时候的沉默,是对她最好的尊重,批评只会给伤口撒盐。
饭要吃完时,我说,“搬回来住,帮我喂猫。”
她也干脆,“明后天吧。”
我倒不知说什么好,一时黯然——对于她的干脆,并不意外,虽然几年的恋人,少有人能说断就断,但方方对感情,一直是有洁癖的,她眼里容忍不了半点沙子,乃至对穆彦的反感也由此而来。明知道穆彦是脂粉阵里游刃有余的那种人,我却无法真正厌恶——以前我们一样有棱角,都要求爱情的纯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找不到自己的这点棱角了。
吃完饭,方云晓不要我洗碗,说我笨手笨脚,我也不和她争,让她忙忙碌碌有事做总比在网游里发泄好。威震天的猫罐头吃完了,这几天工作太忙,忘了给它买,这猫死皮赖脸缠着人磨蹭,我只好认命做猫奴,下楼买牛肉干来暂时哄着它。
走出电梯,手机响了,却是程奕。
他问我一份已通过审批的文件在哪。
我告诉他原件已存档,电子件在OA上有,他却说要看原件。
原件一式两份,我这里存一份,提交部门自己存一份,那是企划部关于媒体经费的追加申请,徐青那里应该有。电话里程奕语声严肃,“那你记得,在提交审批时,原件附加的明细表后来替换过吗?”
被这么突然一问,我有点懵,“替换?”
迅速回想起来,脑子里有什么突然跳出,我定神想,只觉头皮一紧。
是的,徐青找我替换过,当时程奕已经签字通过,文件发还,我正要将原件存档。徐青拿了另一份附件来,说之前被助理搞错了,那份明细表上有细微错误没修正。按理说,附件要重新审一下,但徐青说只是笔误,重新再审也费事费力,我大致核对了一遍金额无误,也没有和他为难。那次OA的电子件里没有附件,隐约记得,程奕特别提出要看明细,徐青才补充上来。现在程奕突然问起,我有不妙的预感,一时间不敢给他明确回答,“有没有替换,我不太记得了,我马上回来找一下原件。”
“算了。”程奕听上去有些无奈,“不用来,我只是问问,不是要紧事。”
抬腕看了看时间,已是八点过,我匆忙拦了出租车,往公司赶。
路上想了想,还是拨了穆彦的电话,告知他刚刚的事。
“我记得,徐青是替换过。”我屏息等待穆彦的反应。
“我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已经跟老大解释过,程奕要查就查好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穆彦沉默片刻,似乎带着不屑地笑意。他显然也在公司,电话响了几声才接,语声有些压低,像是走到外面来接的。
“可是这不合规范,真要追究起来……”我迟疑开口。
“那又怎么样?”穆彦失笑,“什么都按一板一眼的规范,公司走不到今天。”
即使透过电话,也有一种无形而跋扈的压力迎面迫来,将我剩下的话都堵在嘴边。
这个样子的穆彦,从前会令我目眩崇拜,被这张扬的霸道所吸引,现在只觉得欲言不能的窒闷和担心,分明觉察到不妥,却无能为力,只有将隐忧埋回心底。
“这样总是不好,我这就到公司,在程总没看到附件之前,是不是让徐青赶紧弥补?”我还想劝说他,既然能掩盖过去,何必非要闹僵。
“你感冒好了?”穆彦却问了全不相干的话,根本不理会我的着急。
“好了。”我无奈,知道他一贯做事不拘小节,利用制度漏洞和灰色边缘是家常便饭。那个媒体款项的明细表到底是怎么回事,在车上也不便细问,何况他还是上级,怎么也轮不到我去追究。我只得问,“纪总清楚这个事吗,他怎么说?”
穆彦不耐烦,“我会处理,你不用管,这是营销部门的事。”
我哑然失语。
赶到公司,走出电梯,明晃晃的灯光令我意外,这时间本该是人去楼空的办公区却依然灯光大亮,员工区空荡荡的,总经理办公室旁边的小会议室却传来说话声。
似乎是纪远尧的声音传来,听不清说什么,语声低沉。
刚一离开医院,他的整个世界又被无休止的工作填满。
我顾不上多去想,到座位上匆忙打开文件柜,找到那份文件,将附件抽取出来。
穆彦不当回事,我却不能掉以轻心,这是一桩可大可小的麻烦,最好不要有实际把柄落在程奕手里。抽出来的明细表,被我塞进拎包里,文件重新放了回去。
刚刚放好,会议室半掩的门拉开,程奕听见外面动静,出来看了看。
“喔,是安澜。”他笑笑,回头对会议室里的人说,脸上笑容并不自然。
刚才从会议室里传出的谈话声,也不像往常的轻松,似乎有争执的迹象。
“我过来加班,下午的事情没有做完。”我笑着走到门口,编了个借口,看见会议桌旁纪远尧与穆彦的脸色,印证了心中猜想——会议室里的硝烟气息仿佛刚刚散去,纪远尧一身藏青色西装,身姿笔挺地坐在桌首,鬓角修得齐整,神采焕然,看不出丝毫病容,嘴角一丝温文笑容,仿佛与眼里尚未消散的厉色毫无关系。
穆彦阴沉着脸,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一言不发起身走了出去。
我愕然,看了看沉默的程奕,又望向纪远尧。
他摘下眼镜,低头揉了揉眉心,对程奕说,“我们继续。”
程奕点头。
会议桌上摊放着几份文件,有细细密密字样,像是资金计划之类,我扫了一眼,顺势插话,“要不要给你们送杯咖啡,提提神?”
程奕笑笑,“好,浓一点,谢谢。”
纪远尧抬眼,“我不用了,你去忙吧,事情做完早点回去。”
我望着他,“给你泡杯茶?”
他顿了顿,露出一个疲惫而温暖的笑容,“好。”
这一刻,他们看上去都像是谦谦君子,不动喜怒。
我到茶水间,抬头就看见了穆彦站在窗边抽烟。
他头也不回,烟在指间燃着,不知为了什么事,竟在纪远尧面前摆出这样的脸色。
我默不作声地倒了一杯温水,给他放在手边,“那份附件我取走了,如果程总问起,我会说是我疏忽,忘了存档。”
他回头,目光隐在灯光的阴影里,猝然一笑,“你在帮我?”
“你这样想?”我低头搅动咖啡。
“你的意思是,我又孔雀了?”穆彦自嘲地笑笑。
“我只是记得你的一句话。”我平静地说,“你说过,不管面临什么,我们这个团队,都是同舟共济的一个整体。”
大雨从早晨下到现在,航班延迟了一个多小时才落地。
纪远尧亲自来接机,随同的只有我与苏雯,这安排颇有心思。
程奕是邱先生亲自挑进来的人,照说应该来,但纪远尧淡化了这一层亲疏关系,也是变相回避了程穆二人的尴尬;他亲自前来,给了邱先生足够的尊重礼遇;我和苏雯,在这时候显出女性的性别优势,起着亲和作用,可以缓和某种意义上的尖锐关系。
和邱先生一起来的,还有Amanda与一位财务分析官。
一行三人出现在我们眼中,穿着风衣的邱先生,身形比我记忆中更胖了一些,头发也秃得更明显了,笑起来皱纹松弛。纪远尧风度翩翩地迎上去,两人含笑握手,彼此寒暄问候,一派兄友弟恭。邱先生中年臃肿的体态,站在高挑挺拔的纪远尧面前,格外显出衰老的无情。
这两人截然不同的状态对比,给我留下强烈印象。
一个已在下坡路,一个正在最黄金的时期。
苏雯陪同邱先生和纪远尧在前面的车上,我陪Amanda他们乘后一部车,一路上尽量不冷场地说说笑笑,聊聊气候冷暖,聊起机舱的干燥,聊起皮肤的补水。Amanda笑着抱怨皮肤干燥的时候,也流露十足女人味……我有点诧异,以前怎么会一见她就怕呢,抛开职务之别,再厉害的上司也是普通人而已。
同来的财务分析官Evan是第一次见到,普通话说不流利,时而夹杂英文和广东话,戴副黑框眼镜,外表斯文,细长鼻尖给人异常敏感的印象。
邱先生带来这样一个人,来意目的,让我无法往乐观处想。
那份被我抽走的费用申请明细表,乍一看没有任何问题,调出审批件核对才发觉,这笔媒体经费与审批时所列用途不符,财务审核时只关注数目,并不清楚各个用途实际支付是多少,只要最终数额能对上就万事大吉。
如果没有明细表,谁也不会发现其中问题,但程奕突然提出要看用途明细,这让企划部毫无准备。我猜想,徐青当时拿给他看的,一定不是现在这份。
不知徐青做了什么处理,瞒过程奕的眼睛,却无法通过财务的核查,所以他需要换回那份表格,重新拿出一份专门应付财务的数字。
显然,企划部门在掩饰什么。
我想到,或许有一笔数目不小的资金,用在了明帐过不去的地方,只好拆分成一小笔一小笔,不着痕迹地融入整个营销账目——这种方式,我不陌生,穆彦曾不止一次用这法子处理过有问题的费用。
他总是肆无忌惮,对非常规手段的运用别有心得,像武侠小说里的怪剑客,似正非正,似邪非邪。可现实社会,不是武侠世界,没有快意恩仇和纵横江湖,只有规则。
去向蹊跷的费用,像块冰凉的石头压在心上。
也许我是个胆小的人,总觉得,常在边缘走,难免要触线。
在我眼里,穆彦不是别人,是永远坚信自己那一套丛林法则的天之骄子。
却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替他担心害怕。
我丝毫不认为他会自己挪用,这种念头绝不会与他联系上,他活在耀眼光亮中,没有藏污纳垢的理由。但我不这样想,不代表别人不这样想。
换作程奕眼里,邱先生眼里,又会是怎样?
邱先生的到来,比预想中低调,原以为会有冗长的工作会议,他却只与中高层员工简短的见了个面,二十多分钟的交流甚至连会议也算不上。
这让一些人的严阵以待,在费解中落空,尤以苏雯的失望为甚。
视察完各部门之后,邱先生去了三十六层,出乎意料地花了半个下午,与营销团队沟通。
他亲自向一线销售代表了解客户的想法,听徐青阐述产品定位,不时有幽默风趣的言谈,对陪同在侧的穆彦,更是表现得格外激赏。
见到程奕,邱先生神色和悦,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亲近,程奕则像弟子在老师面前一样谦恭诚恳。他安排了孟绮来做新产品的演示,孟绮不负所望,玲珑得体的表现令邱先生很欣赏。
纪远尧大多时候笑而不言,似乎业绩与成果都属于这支团队,与他毫无关系,每个人都比他更有光彩。他与邱先生总保持前后一步的距离,低调而从容——既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火花四溅,他的谦和温文更甚以往。
只是,仔细看会发现,他的目光冷淡了很多,微笑也缺乏温度。
他专注在另一个世界里,因专注,而冷酷。
我在他身畔,亦步亦趋,如影随形,心领神会——如同一件称手的工具。
在邱先生与纪远尧回到办公室,单独交流的时候,我陪Evan去财务部,介绍财务经理和两位主管与他认识,并向他汇报工作。
回来时经过苏雯办公室,Amanda看见我,将我叫住。
她和颜悦色问起我,关于纪远尧病休的情况,看上去像是出于真切关心;又问起纪总不在这段时间,与程奕的工作配合,问我是否有压力……这些问话,都在预料之中,我早已拟好答案,一一应对过去。
冷不丁却听她问,“最近与营销部门的协作,是安在负责吗?”
我看了苏雯一眼,她与我目光相触,若无其事转开。
“是苏经理在整体统筹,我只是具体执行。”我朝苏雯微笑。
每个上司都看重上下级次序,Amanda也不例外,如果我在她面前抢苏雯的风头,就是公然挑衅这个次序,间接也挑衅了她的权威。
苏雯一笑,心照不宣地大包大揽,所以功劳归于自己。
Amanda只是听着,表情温和地垂下眼光,点了点头。
晚上邱先生以私人名义宴请中层以上员工,预祝即将上市的新产品取得成功。
席间他发表了一番激励团队士气的演讲,多次提到纪远尧和穆彦对公司的卓越贡献,言辞间的赞誉几近夸张。
这不像是晚餐,倒像众演技派同台竞技的奥斯卡晚会。
一晚上频频举杯,连纪远尧也喝了不少酒,我看着他的脸色,有些担心。
而穆彦酒兴酣浓,来者不拒,似乎有些喝高了……他来与纪远尧干杯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笑了笑,仰头将酒喝了。
邱先生要提早回酒店,纪远尧亲自送他,我和老范一路陪同。
到了酒店门口,邱先生兴致不错,邀纪远尧上去聊天。
纪远尧欣然答应,下车时,回头吩咐老范送我回去,晚点再来接他。
我跟下车,将他忘在后座的外套递过去,轻声说,“晚上降温了……”
酒店门前流光溢彩的灯影浮动,旁边有人影穿行,目光如芒。
他低头看我,伸手接过外套,掌沿擦过我手背,没有说话。
我却失去看他的勇气,匆匆转身回了车上。
回家路上筋疲力尽,短短一天,像打过场仗似的,哪儿都不累,只是心累。
到家跨出电梯,抬头却被吓了一跳——门口一地狼籍,又是碎玻璃又是酒,门大敞着,方云晓正在扫地收拾。
一定是沈红伟来过。
“怎么回事?”我又惊又气。
方方没说话,拎起装满碎玻璃的黑胶袋,重重扔进楼道垃圾箱,转身回来,进屋把门一关,靠在墙上,眼泪夺眶而出,“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下午她回去搬走自己的东西,沈红伟晚上就追来,在我家门口拍门大闹,方方不开门,他跑出去拎了酒上来,坐在门口喝得大醉,借酒装疯,声泪俱下。最后方方通知了物管中心,叫来保安,强行把沈红伟赶走。
我听她说着,难以想象平时最在意形象的沈红伟,会这样不顾体面的发疯。
在学校的时候,沈红伟品学兼优,斯文勤奋,总是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白T恤和旧牛仔裤,站在寝室楼下等方方,早上给她送早餐,晚上给她送宵夜,羡慕死了多少女生。
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我抱着方方,竟有些想哭。
方方哭累了,进浴室洗澡。
我走到露台上,看见她扔在摇椅旁的烟盒,抽了一支出来……点燃烟的刹那,无端想起了穆彦,想起天台上盛满烟蒂的杯子和他落寞的身影,想起一起坐在车里抽烟的情形。
穆彦。
我叹气。
睡前陪方方喝了点酒,一宿无梦,酣睡到天亮。
今天要陪邱先生和纪远尧会见商委和外经贸局的官员,早早起来收拾好了,直接赶往酒店。
在门口就看见熟悉的车,老范在车里,没想到纪远尧到得比我还早。
走进酒店大堂,一眼就见到他,坐在晨光下的沙发里,展开一份报纸在看。
他靠着沙发,深蓝阔纹领带垂下,低头看报的样子专注动人。
直至我走到面前,他才觉察,目光从自下而上掠起,停在我脸上。
我垂下目光,像被阳光照耀。
他颔首微笑,“早。”
邱先生还没有下来,我和他面对面坐着,酒店大堂这一隅洒满清晨阳光,十分安静。
我想问他身体怎么样,昨天喝了那么多酒,有没有问题……可是这样看着他,我不愿开口,怕过多的关切,打破恰到好处的距离,近一分太近,远一分太远。
那么,就这样淡淡地对面坐着,说说工作,也是好的。
今天的报纸上,有正信的巨幅广告,两天前他们终于抢先上市,临时将价格下调,刚好扼在我们的价格底线之下,这使他们又有了叫板的底气,在媒体上大张旗鼓与我们对垒。
而我们的展示会就在明天,我简直迫不及待,想立刻看到绝地反击的那一幕。
“你也是个好战分子。”纪远尧看着我的表情,意味深长地笑。
“我好战?”我好奇反问。
“每个人都有攻击性,有的人强,有的人弱。”纪远尧看着我的眼睛,“你属于前者,你有征服的渴望,只是还在积蓄力量。”
我讶然望着他,从未想过,会得到他这样一个评价。
他眼睛里映出我渺小的影子,衬得这双眼睛更见深沉,蓄有读不懂的复杂意味,“有征服的愿望是好事,年轻就有无限多种可能,如果愿意,尽可以去大刀阔斧,打拼一个新世界。”
如果这是嘉许,可为什么,他眼里没有笑意,反而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怅然。
邱先生此次行程安排很简单,除了参加明天的展示会,剩下就是与政府官员的会晤。
程奕稍后也赶过来,和纪远尧一起陪同邱先生前往。
上午的会晤很顺利,纪远尧在政府方面的公关能力极为出色,我们与各职能部门的关系都令同行羡慕。反倒是邱先生,久居美国、香港两地,与内地商业往来不多,对这方面不算得心应手。这些年内地市场越来越被重视,进入内地首要的一步,便是政府公关——若能打通政府渠道,很多事情做起来,便是事半功倍。
我帮纪远尧整理私人资料时,偶然看过他的简历。他生于内地,求学英国,曾在德国一家著名企业担任高管,回国后却出人意料地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公务员,之后才加入本公司,并被派驻本地筹建新机构。
这一段背景,在他同类人身上很少见,在公司高层中更是独一无二。
他了解游戏规则,清楚市场脉络,深谙各方面利益平衡的艺术,这正是邱先生和其他人都无法比拟的优势,或许也是董事会对他寄予厚望的原因之一。内地市场这块巨大的蛋糕,正在散发不可抵挡的诱人甜香,驱使着利益嗅觉无比敏锐的大佬们,重新思考谁是面对这一主力市场更适合的领军人物。
会晤结束之后,我们在附近酒店安排了午餐,苏雯早早已在等着,餐桌上宾主相谈甚欢。
纪远尧与几位官员私交甚好,席间谈笑风生,出来的时候胡局还在和他谈着新开发区一个投资项目,纪远尧不得不放慢脚步,颔首应付着热情的胡局。
邱先生自己加快脚步,径自朝前走,程奕和苏雯跟了上去。
我留在纪远尧身边,目光下意识跟着邱先生的背影,在想他是不是有些不悦……忽然却看见,大厅休息区一角,有个穿风衣的男人站起来,面对面拦住了邱先生。
他说了什么,邱先生停下脚步,似乎很意外。
程奕拦住那人,说了几句话,苏雯匆匆引着邱先生,想从侧门离开。
那人竟不理会程奕,再次拦到邱先生面前。
这是谁,看上去有些眼熟,我一时想不起,却肯定见过这个人。
我看向纪远尧,他也注意到了,眉头微皱,给了我一个示意的眼神,让我去看看。
第二十九章
当我赶过去,看清迎面拦住邱先生的人,以及他手里出示的记者证时,一下想起这是谁了。
准确说来,我只见过他两次,却记住了这个其貌不扬的瘦小男人,他叫江磊,一个资深的行业记者——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在我接触过的记者中,只有他,到场不领红包,对通稿置若罔闻,仍一针见血在报道中写出对我们的负面评价。那次惹恼穆彦,一个电话打到报社副主编那里,次日他们主任就和江磊一起来拜访,即使当着穆彦和自己上司的面,这个江磊也一副黑脸。由于穆彦的不满,报社最终还是换了一个行业记者来跟进,就是杜菡。
一晃这么久,连杜菡都做了广告部主任,却在这时又见到江磊。
他早已不再跟进我们,可说一点关系也没有,却当面拦住邱先生,问了一个要命的问题。
“贵公司在对外宣传中,一向强调企业的社会责任感和诚信价值观,我再次请问,对于某些机构或人士,利用商业手段操纵舆论,妨碍媒体公正立场的行为,您有什么看法?”
“操纵舆论?”邱先生松垂的眼睑下,目光闪了闪,“比如呢,可以说详细一点吗?”
“比如贿赂媒体高层,垄断广告,压制负面新闻,只许发布对自己有利和对竞争对手不利的消息,甚至通过高压手段,干涉记者的正常采访……”江磊一口气说下来,咄咄逼人。
我听得心惊,下意识看向程奕,在他脸上见到罕有的凝重不安。
邱先生若有所思地听他说完,朝前略微倾身,温和地说,“媒体的公正立场不应该被商业利益左右,这一点毋庸置疑。”
程奕皱眉,想要插话打断,江磊却已抢先发问,“那么您认为贵公司是否存在这种行为?”
邱先生还没有回答,苏雯在旁出言解围,语气尖锐地说,“对不起,你这问题是毫无根据的揣测,我们没有必要作出答复。”
江磊依然盯着邱先生,手里握着录音笔,不紧不慢说,“我没做任何揣测,只是提出问题,当然您可以拒绝回答,我作为一个记者,也有替公众了解真相的责任。”
“江先生,你的问题很有意思,商业利益和媒体立场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站在企业的角度,我们更希望在相互尊重的前提下,保持良好的商业合作关系。本公司也一向遵循这个立场,是这样吗,Alex?”邱先生笑容不减,转头看程奕,将话抛了给他。
“是的,我们欢迎媒体的关注。”程奕露出招牌式的诚恳笑容,伸出手,向江磊做自我介绍,“江先生,幸会!鄙姓程,程奕。”
江磊不得不与他握手,注意力被引到他身上。
越过程奕的肩膀,我看见和纪远尧站在一起交谈的胡局等人已望向这边,注意到了这边的异样,纪远尧却像什么都没察觉,一径留住胡局说话——这个状况不能被外人知道,否则公司形象大损。在他拦住胡局的这点时间里,我们必须马上解决邱先生面对的尴尬。
程奕和江磊握手,是最好插话打断的时机,但苏雯在旁没有反应,只一味戒备地盯着江磊,想引着邱先生自行离开——那样真像狼狈而逃,太不好看了。
我一步站到程奕身边,对江磊笑道,“江先生,好久不见。”
江磊看向我,勉强而冷淡地一笑。
“这位是我们新任副总,你和杜菡交接之前程总还没有到任,今天是初次见面。但江先生已是老朋友了,与我们很早前就接触过。”我将他介绍给程奕,“江先生的稿子非常漂亮,我很钦佩。”
程奕送上适时恭维,一时用礼貌堵住了江磊,迫使他脸上挤出敷衍的笑,目光却疑惑地扫向我,不知有没有认出我就是以前跟在穆彦身边,在应酬的场合,总是拙于应对的那个小助理。
我热情微笑,“程总现在分管营销,到任这么久,都忙于工作,没来得及与媒体的朋友多交流。其实江先生感兴趣的问题,也是我们最近在关注的事件。”
“你指的事件是什么?”江磊毫不放松,看了我一眼,目光又转向程奕和邱先生。
“不道德的竞争手段。”程奕回答,“这正是个别商家最擅长的方式,不仅他们自己这样做,更对外散布流言,让外界听到一些本公司的负面传闻,盲目产生质疑,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明天我们会在展示会上发布重要消息,并对个别传闻做出正面回应。现在涉及商业机密,暂时不便回答太多,还请谅解。”
这时候苏雯及时插话。
“邱先生,您和胡局稍后还有安排,时间差不多,您看现在是不是可以出发了?”
纪远尧陪着胡局也往这边来了。
邱景国远远对胡局点头笑,回头向江磊道了声,“不好意思,失陪了,江先生如果还有问题可以与我们宣传负责人沟通。”
他将目光投向程奕与我。
纪远尧过来,与苏雯一起陪着邱先生离开,上了门前的车。
我这才松了口气。
程奕仍与不甘心的江磊应付了半天,才得以脱身。
我们走出酒店,看见苏雯在后面一辆车上等着,邱先生他们已乘前面车子走了。
程奕一上车便沉下脸,露出从未有过的严厉之色,“这记者是怎么回事,你给徐青打电话,让他半小时后给我答复。”
我并没有立刻给徐青打电话。
车到目的地,胡局领着邱先生一行去看新建投资项目,我走到外面,拨了杜菡的电话。
我必须心里先有个数,再去告诉徐青——徐青知道了,就等于穆彦知道了,现在我最担心的不是江磊为什么来找我们麻烦,而是他说的那些事,到底和穆彦有多大关系。
如果江磊说的都是实情,那就可以解释,企划部那些莫名支出的费用,都花到了哪里——打通媒体关节并不新鲜,用广告份额交换新闻支持,是心照不宣的游戏规则,只要在适当分寸之内,没人会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可要是超出了分寸,就变了味道,传出去是绝对的丑闻。
贿赂媒体高层这种事,若被坐实了证据,更加严重。
江磊到底想干什么。
拨通杜菡电话,她听我说了江磊的事,第一反应是推卸,说是江磊的个人行为,报社完全不知情。在我追问下,她才说出,之前江磊被调离,一直存着怨气。最近我们和正信斗得乌烟瘴气,不可否认对市场有负面影响。江磊就此写了一系列评论文章,尖锐地指责这种恶性竞争,稿子却全被主编毙了,对我们不利的消息一条也不准发。而见诸报上的,要么是我们的软稿,要么是其他记者的吹捧文章。江磊为此多次和主任争执,扬言要维护新闻尊严,曝光我们的黑幕。报社领导已习惯了这个“刺头”,对他爱理不睬。
没想到,江磊来真的。
如果今天邱先生或是谁,说了半句有漏洞的话,真不知如何收场。
就算是这样,也让我们十分狼狈,纪远尧和程奕都是大丢面子。
杜菡向我道歉,承诺马上处理此事,然而电话里语气依然漫不经心,一副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个别人不懂事的样子。
沈红伟的事,加上之前的流言,我对这个女人已厌恶之极,只是不打算把个人喜恶带入工作情绪。这时候,只好说,是她不识趣了。
“江磊是不是个人行为,这我不关心。”我对电话那端的杜菡笑了笑,“但恐怕今天的事,不会影响任何人对江磊的看法,只会影响到我们双方合作的信任基础。如果类似这样的事情频频发生,我想,公司会重新考虑是否延签下半年的广告合约。”
“安小姐……”杜菡愣了愣,立刻换了语气,连声赔笑,“这真是抱歉,我的意思没有表达清楚,江磊完全是道听途说,也可能是出于个人情绪,我们的合作内情是不可能透露出去的,这一点请放心,今后的合作不会有任何问题,也绝不会再发生类似事件,对于江磊我们会严肃处理。”
她继续巧舌如簧地表达诚挚与歉意。
我却满耳朵听不见,只回响着这一句,“我们的合作内情是不可能透露出去的”。
江磊说的都是实情。
想到这个人,想到这个黑瘦男人执拗倔强的脸,我心悸。
是的,我怕这个人,准确地说,是怕这一类人——他们不合时宜,不向游戏规则妥协,固执坚持着一点在外人看来或许可笑的职业操守,甚至理想,哪怕是和整个行业对抗,他们也豁得出去,敢于成为破坏者。像这样的人,现在很少,但江磊不是唯一。
与其说怕,不如说是敬,我敬重这种人,只因自己没有这样的勇气,早已成为游戏规则的服从者。而穆彦,更是深陷其中,我已分不清他是规则的制定者,还是被规则所“制订”?
在向程奕回话之前,我先通知了徐青,将事情经过详细告知。
从徐青的反应来看,他已收到消息,也许纪远尧责问了穆彦,或是杜菡已致电解释。即使在电话里,也听得出徐青的紧张。他问起邱先生与程奕的反应,我据实以答,略过了自己的作为——穆彦的态度未明,让他把我当做局外人比较好。
程奕发火是意料之中的,但邱先生若有所思的阴沉神色,却让我不安。
回公司的路上,我一直想着穆彦,想着那晚在茶水间的对话,心里七上八下,不安的情绪不断发酵。以致程奕在旁说话,我也没有留意,直到他出声叫我,“安澜?”
我回过神,转头看他,“什么?”
程奕眉头不着痕迹地一收,“我是问,受邀客户的回执,孟绮发给你了吗?”
“回执?”我正心不在焉,也没细想,下意识问,“没收到,这个需要给我吗?”
程奕没有回答。
我停了一拍才意识到他话里用意。
明天出席展示会的受邀名单是经过精心考量的,政府这边由苏雯和我联络,媒体有徐青安排,客户方面则由康杰筛选,孟绮负责邀请,最后确认出席的回执再汇总到企划部。
如果说上一次程奕还是半试探地提出,让我介入企划工作,这次的意思就更明显了。
之前我还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对我伸出橄榄枝,此时提及孟绮,猛地让我摸到点端倪——莫非程奕想培植一两个他看好的人,分散穆彦对营销团队的控制和集权?
也许在他看来,我是营销部出来的老人,穆彦不会对我排斥。
要是这样,程奕又怎么肯定我能保持不偏不倚的中立,甚至是倾向于他这边呢?
虽有感情上的亲疏,但若真要把我划归在哪一派,既不是穆彦,也不是程奕——我眼里的“船长”只有一个。
以程奕的聪明,或许早已看出这一点。
这念头,蓦地触动我,似乎意识到一个被忽略的重要问题——可,那是什么呢?明明就要有头绪了,却抓不到最要紧的那根线头,眼见着一切又飘远,归于混沌。
我茫然盯着车窗外灰蒙蒙朝后急掠的景致,头开始疼,不知是感冒的后遗症还是被这扑朔迷离的人际关系搅昏。只是一间公司,区区的两层楼,数十人,也能隐藏千头万绪的利害和制衡。最初满心只有一个简单愿望,只想把工作做好——可原来,这个愿望一点也不简单。
回到公司,我去三十六层找到徐青。
徐青看样子正在焦头烂额和媒体沟通,见到我,搁下电话,长叹一口气说,“幸好今天你在场,还有个打圆场的。”
比起邱先生遇到的尴尬,和企划部门在媒体公关上的失误,似乎他更担心江磊当面向邱先生讲了些什么。得知江磊还没机会说出更多,就被我们岔开,徐青长长松了口气。
我半开玩笑半埋怨地说,“倒也没多大的事,怪你们自己疏忽了吧?”
他感叹,“缺人啊,我一个人应付这么多事儿,陈谦走了,谁也没接得上手。原来说把你调回来,你又让纪总要去了,这烂摊子还不是只有我来扛。”
我心里一动,装作不知,“什么时候说过调我回来?”
徐青也没转弯抹角,“你调去做总秘之前,穆总和我谈过,他是看好你的。”
我笑了笑,“是吗?”
徐青语气听来,有些意味深长,“那个位置,不是信得过的人也不会随便安上去,孟绮前后争取那么多次,能力资历都够格,穆总也没答应。”
孟绮也曾希望调入企划部?乍听这一说,我大出意外。
前阵子程奕亲自提出,出于人才建设和岗位的需要,考虑将孟绮提升为销售部副经理。穆彦没有反对这个提议。我一直以为,孟绮的目标是在销售方向……现在恍若回想,在我们还是朋友的时候,一起讨论未来的打算,她说过,“做销售局限在一线,要进入营销核心层还是从企划起步快。”
虽然年纪都差不多,但孟绮的心智,比我和方方要成熟。
生活压力和成长的氛围让她更早接触到社会的冷硬面目,比我们两个温室儿童更多一分世故精明。她一直都有明确的企图心,知道自己一步步要争取什么。
徐青说,“团队需要不断造血,在你们同一批进公司的新人里,穆总一直在观察,像你,像孟绮,都各有所长。他一直希望能把你带出来。”
徐青的话,听来语重心长,却让我品出一丝曲意示好的味道。
如果不是站在现在的位置,他还会对我说这些话吗;没有江磊这事,会不会真的把我当做自己人。我只能笑笑,不去深想,想太透了就什么意思也没有了。
不知道明天展示会上,江磊还会不会来搅局,这才是我眼下最担心的事。
提起江磊,徐青很唏嘘,原来他们竟然是大学同学。
我知道徐青是从媒体转行做企划的,却不知道有这么一段渊源,这个圈子说大也大,说窄也窄。徐青说,他们同系不同班,毕业后各奔东西,江磊原本最早混得出人头地,以秉笔敢言崭露头角,受到报社老领导的器重。后来报社经营不善,又多次报道“触线”,老领导终于被撤换,新班子大换血,不再看重江磊这样的人。
江磊个性刚直,看不惯的事总要说出来,为此得罪太多人,上层看在他资历深、名头硬的份上,多少容忍着,对他不理会不提拔不重视,随他折腾。
徐青叹气说,这次他在邱先生面前搅局,纪总训斥了穆彦,穆彦颜面尽失,肯定会把恶气撒在报社头上,江磊这次恐怕没这么好交待。
“纪总很生气?”我有些诧异,以纪远尧的性格,应该不会为了颜面之碍大动肝火,回想当时他的反应,也不过是皱了皱眉而已。
提及这个,徐青却缄口,一个字也不再多说。
一下午忙得马不停蹄,终于熬到下班,纪远尧以私人名义和邱先生、Amanda吃饭,不需要外人作陪。帮他们订好座,派好车,也就没我什么事。
纪远尧离开办公室时,对还在埋头忙碌的我说,“今天早点回去吧。”
我抬头看他。
他侧身而立,低头对我微笑。
看着他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宽大的办公室里灯光雪亮,一天的工作又结束了,轻松之余只觉空荡荡的失落。
我想再去看看明天的会场,各个细节都看一遍,以免到时再出纰漏。
到了会场,却看见穆彦、徐青、康杰和孟绮都在。
这才初冬十一月,室内已开了暖气。徐青走来走去地忙着检查,康杰在与孟绮说话……穆彦却冷着脸坐在角落椅子上,只穿一件白衬衣,领带松开,拿着手机心不在焉地摆弄。
我走到他身旁,他也没察觉。
还是康杰出声叫我,他才抬眼一怔,“安澜?”
我解释来意,他挑眉,“哦,是监工来了。”
“不是监工,是大内密探,来看你有没有偷偷装炸弹。”我顺着他的话胡说。
“不会。”他表情严肃,“我会在邱先生讲话时扔只鞋上去。”
这话,配合他招牌式冷峻表情,让我笑呛。
他自己也笑,一边笑,一边睨着我,“笑得张牙舞爪。”
“你优雅,你比穆小狗还优雅。”每当对着他,我就是说不出好话。
“女大十八变,穆小悦现在长得如花似玉的。”提起这狗,他一派洋洋得意。
“物似主人形,应该的。”我揶揄。
穆彦没风度地瞪我,夸他长得好,反而不领情。
好在徐青他们过来了,解围得真是时候。
检查完最后一遍,万事俱备,我向徐青询问了会场细节安排,大体了然于心。
康杰嚷着要穆彦请客,领大家去吃咖喱炒蟹。
穆彦懒洋洋说,“你领大家去吃,回来找我报账,我和安澜说事,就不去了。”
康杰嚷道,“什么事也等吃了饭再说嘛……”
不等他说完,徐青搭住他肩膀,半拖半拽地就把康杰弄走,“哎呀,听老大的,走走走。”
我有点尴尬,瞄了穆彦一眼,他也在看着我,目光直接,无所遮掩。
“什么事?”我在他对面坐下。
“纪总取消了明天的开场致辞。”穆彦淡淡说。
“取消了?”我太诧异,昨天才将再三斟酌的讲稿敲定,看得出纪远尧很重视,可怎么今天说取消就取消,连我也没得到知会……“什么时候决定的?”我问穆彦。
“你来之前,他打电话通知我,让我代替他致辞。”
“因为上午那事?”我迟疑了下,还是问。
穆彦沉默,有种压抑的气息透出眉宇。
纪远尧出于什么考虑取消致辞,我无法猜测,但这做法,透露出太不寻常的讯息,如果不是有什么难处,就是故意为之——为给谁看?只能是邱先生。
他想表达什么态度给邱先生看,是一种以退为进的强硬,又或者只是抽身远观?
从工作上,我是全公司离纪远尧最近的人,却远远不能了解他。
此刻穆彦的神色,也传递着疏离。
连他也不了解他。
上午江磊在邱先生面前爆出穆彦与媒体合作的负面行为,我想这是令纪远尧恼火的真正原因。反观穆彦,却没有意料中的反应,显得异常的无动于衷,仿佛早知会有这一天。
他只字不提江磊这事,我也不便主动说,满心疑虑只能忍回去。
穆彦看了看表,站起身说,“走吧,去吃饭。”
“咖喱味道我吃不习惯,就不去凑热闹了。”我想他是要和康杰他们会合。
“谁要和他们一起吃。”穆彦拎起外套,对我扬扬下巴,“我也讨厌咖喱,这楼下就有间餐厅还不错,淮扬菜,能吃吧?”
他穿上外套,“正好有人送了电影票给我,This Is It,吃完饭去看。”
这哪里是征询邀请的语气,根本是在安排工作。
“明天那么忙,电影就不要看了吧。”我委婉谢绝。
“要看。”他回答得理所当然,“明天忙是明天的事,今天休息放松是今天的事。”
吃饭也就罢了,凭什么还要理所当然和他去看电影……看着他施施然往门外走,我很想说NO,很想不跟上去,可是……M J的纪录片啊!一直想去看都没有时间,过两天再不看也不知影院会不会撤下。
我还在天人交战,穆彦站在门口,回头不咸不淡地说,“行了吧,不用左思右想,同事一起看场电影,又不是纯情小男生的约会,谁还用这么庸俗的法子泡妞。”
第三十章
银幕上正在上演着现实世界再难复制的传奇,光影交织的魔法,将银幕下的人带入了故事,进入另一个空间,踏上一段不属于尘世的瑰丽传说。
我看入了迷,看失了神。
忘了身置何地,也忘了身边是何人。
直到不经意间转头,看向身旁,影片已放过了一半,而穆彦竟已睡着。
安静的放映厅里灯光全熄,一片黑暗,只有银幕上不断变幻的光亮投在他半侧的脸廓。他半低头,侧向我这边,睡得沉静,挺直鼻梁镀上银灰色微光,眼窝阴影深深浅浅延伸到面颊。
我下意识想推醒他,抬手触到他肩膀,指尖传来外套下的体温和织物柔软触感。
心头一软。
他睡得这样安适,眉梢眼角的锋芒全都化为平静,平日的盔甲都因疲倦而卸下,连尖刺也变得柔软。这一刻我看不到什么精英,什么上司,只看到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向疲倦的本能投降——在电影院里,在一张柔软的椅中,他累了,困了,睡着了。
我想,他是真的累了。
尽管他从来不说,从来不会显露疲态在人前。
有没有压力,有没有力不从心的时候,有没有同我们一样的彷徨困惑……恐怕连他自己也很少会去想,快马加鞭的工作迫使他不断加快步伐,要求他的团队越来越快前行,自己必然更快一步才能带领在前。
要多大的毅力才能承受这样的压力,数年如一日,二十四小时不得懈怠。
我没有叫醒他,直至电影结束,字幕缓缓升起,灯光大亮。
他自己醒过来,以为我没有觉察,清了清嗓子坐直,假装一直在看。
“片子真不错。”我微笑说。
“嗯,不错。”他点头,神色愉悦。
我们起身,随在散场的人丛里往外走,拥到出口的人们,将他和我挤在一起,肩并着肩,臂贴着臂,仿若亲密……我低头,恍惚地想起,曾经以为他遥不可及。
回去的路上,穆彦显得心情很好,一边开车一边给我讲穆小悦的捣蛋劣迹,历数这只臭狗咬过他多少双鞋,撕坏多少本书,甚至把没啃完的鸡骨头藏在他枕头底下。
我笑到喘不过气,真应了“恶人自有恶人服”这话,谁能想到穆彦会败给一只无赖柴狗。
“狗不可貌相,当时捡到它,真没看出那可怜兮兮的外表下,潜伏着一个强悍的灵魂。”穆彦感叹,眼光不怀好意地斜向我,分明是话里有话。
我白他一眼,“有眼不识金镶玉,后悔也晚了。”
后视镜里,穆彦目光一掠。
“晚吗?”
我只是说,活该他被小狗折腾,可他好像以为我语带双关。
在我尴尬寻思着怎么回应时,他转移了话题,轻描淡写地说,“今天邱先生称赞了你。”
我并不意外,处理江磊那事,想必给邱景国留下了印象。但特意夸我,倒像是为了返还一点颜面给纪远尧,使我们面子上不那么难看。
穆彦缓缓开口,“这次事出有因,你做得不错,但以后媒体的事还是转交给徐青处理,以你现在的职位,私下责问杜菡或其他人,都不合适。”
我僵在车座上,不知该说什么。
他也不再言语,沉默开车。
我转向车窗外,深呼吸。
平静下来想想,他是对的,是我越界了。
作为总秘,私下过问企划部与媒体的事,传递的未必只是我个人的态度,对此敏感的人会立刻联想到纪远尧的态度。而我绕过徐青,擅自责问杜菡,也的确出于私心——我是想知道,穆彦到底做了什么,想知道他会被牵连到什么程度。
这一瞬间,我有种冲动,想将担忧挂虑,都说给他听。
然而,要怎么说。
说我不相信他的规则,还是说我认为他在犯错,认为他会给自己和企划团队招致麻烦?
“对不起,是我处理不当。”
我的道歉,似乎让他感到不自在,从后视镜里扫来的目光,流露一丝探究。
“安澜。”他目送前方,语声低沉,“我知道,程奕现在有调你回企划部的意思,但是这不是合适的时机,一些事还不明朗,我不希望你插手进来。”
见我久久没有作声,他沉声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真希望不明白,希望傻傻听不懂,那样就不会五味杂陈,不会这样难受。
他不避讳地提到了“一些事”,无异于承认了我的猜想,印证了我的担忧——甚至他自己比任何人想得更远,已准备承担相应的后果,无论好坏。
“明白。”我笑着,一个字也不能再多说。
到了我家小区门口,穆彦停了车,没有要说再见的意思。
“今天真累。”他放低座椅,打开车顶天窗,“忙过明天,也该给大家放个假了。”
“明天你是最忙的,我就不拖着你聊天了,早点回家休息吧。”我侧过脸,回避他的目光。
他不理睬我的话,仰靠座椅,双手枕在脑后,头顶是没有月亮也不见星星的城市夜空,只有霓虹映出暧昧色晕。
然后,听他突兀地问,“如果让你评价我,你会怎么说?”
我下意识问,“作为上司的评价?”
他笑,“除了上司,我还有其他身份吗?”
我回答,“还有朋友。”
他不屑,“谁跟一个黄毛丫头做朋友。”
我点头,“对对,只有小男生才和黄毛丫头一起看电影。”
“喂,说正事。”
“评价你?”
“嗯。”
“已经说了嘛,小男生。”
他转过头,冷冷的,不着边儿地问,“知道明天早报头条是什么吗?”
我愣了下。
他自问自答,“头条是,女白领惨遭午夜人魔袭击报复。”
话音一落,他从座位弹起,一脸凶恶,两手作势要掐我。
这双修长好看的手,在离我脖子几厘米的地方顿住。
等了半天,他收回手,挫败地问,“你怎么不尖叫?”
“这叫定力。” 我拨拨头发,感谢老哥小时候常玩这一招。
“没劲。”穆彦恢复了正常的冷脸。
“那我走了,晚安。”我推开车门,说走就走。
穆彦跟下来,不紧不慢走在我身旁,也不说话。
“干嘛?”我站定。
“等答案。”他气定神闲。
我苦了脸,转身沿着家门前林荫道,慢吞吞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搜刮赞美的词汇,“你嘛,当然是才华横溢、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远见卓识、助人为乐……”
“安澜。”
他驻足站在一处路灯下,“不能告诉我实话吗?”
我站定看他,脸颊被初冬的夜风吹得微微生凉。
“要听实话?”我咬着唇想,实话又肉麻又尴尬,但终究是事实——“我的实话是,不管作为上司还是朋友,我都感激你。”
“什么?”他没听清或是不相信。
我看着他,收起笑容,缓缓说,“我知道我很幸运,能一开始就遇到你这样的上司,加入你带领的团队,有很多话可以评价你,但我最想说的是,谢谢你。”
穆彦一言不发地望着我,笼在路灯橙色光亮中的身影,挺直而温暖。
这样英锐的眉眼,总让人感到压迫,却忽略了深邃目光之下的坦诚与关注。
真该早一点明白自己的幸运,早一点感激这个人,如果没有他的“苛责”、“刁难”、“折腾”,我也许至今浑浑噩噩。说声谢谢是多简单的事,我却一直没有对他说过。
望着他的眼睛,我低声说,“以前,我还说过一些蠢话……对不起。”
他问,“什么话?”
我低下目光,“关于我父亲。”
他明白过来,有些好笑的样子,“这有什么可道歉的。”
“我曲解了你的好意。”
想起当时的狭隘敏感,我为自己羞惭。
他笑起来,摇了摇头,径自往前走。
我跟上他,沿着路灯下幽静的林荫路,一左一右,并肩走着。
穆彦看着路面,缓缓说,“其实,一开始留意到你,不是因为你有多特别,是因为你专注,你的注意力放在工作本身,不是之后的回报。我不会一来就看一个人的能力,能力可以培养,但素质和品性很难扭转。那时很奇怪,总觉得你很熟悉,很像某个人……后来才想起,是像我自己。”穆彦笑着,似乎觉得这话有些荒唐,侧首看我的反应。
我等待他说下去。
“知道你是谁的女儿,并不会让我刮目相看,只会更高兴看到你的努力,看到有一个同类,每天在我眼皮底下,做我曾经做过的事,犯我曾经犯过的错……有时会想帮你,有时又想不该插手,该让你自己一步步走。”他顿住,沉默了好一阵,才又开口,“不是只有你才犯过傻,有一个时期,我也怀疑过自己。”
我了解他想表达什么,心里酸酸暖暖,接过话说,“看来我比你幸运,在犯傻的时候,能被人包容,被人引导。”
他笑笑,“我运气也不错,也遇到了帮我的人。”
“你是说,纪总?”我怔住。
他一笑不语,仿佛却有些怅然的样子。
我听说过关于纪远尧一手打下这片江山的漂亮事迹,也听说过穆彦如何完成一个接一个令业界惊叹的营销奇迹,却从来没有从当事人口中,亲耳听他们说过。
他们都不爱夸耀过去的战果。
今晚我却真的好奇不已。
穆彦目光斜来,便知我在想什么。
他摇头笑,似乎不经意间叹了口气,“最早,只有三五个人一起筹建分公司……除了我,那几个都调走了。”
我感兴趣的不是谁被调走,只好奇纪远尧是不是真如传闻中,单枪匹马被派来。
“没错,他那时刚加入总部,直接被空投过来,做成怎样全看自己造化。”穆彦的语气听来,却是轻描淡写,“邱景国只看董事会眼色,说要开拓新市场,就把我们推出来,说要战略收缩,可能就全盘弃掉。开荒牛只能背水一战,那时候真是同甘共苦过的。”
我放慢脚步,听出他话里的一丝异样意味。
今晚他说了太多,本不该说,本不能说的,也都说了……是工作压力还是别的原因,竟让他一反常态。这些话越是听着,越是让我不安。
已经走到楼下,穆彦转身,懒洋洋朝我一挥手,“上去吧。”
我怔怔看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若无其事地微笑,“那你早点休息,晚安。”
穆彦一笑,“谢谢今晚陪我看电影,晚安。”
他的声音柔和得发沉,神色也和平时有些不同。
我却迈不开脚步,他也一动不动看着我,像在玩“不能说话不能动”的木偶人游戏,看谁会是忍不住先动的那一个——结果还是他,给了我一个“不要这么无聊好不好”的表情,扬长转身,走向停在远处的车子。
我只能这样看着他,看他走过一个个路灯,身影长长拖在身后,落寞成一线。
从小没出息,每到重要事件之前的一晚,我总会失眠。
小时候的春游、演讲比赛、期末考试,后来的约会、面试……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没出息的毛病开始好转,渐渐不再发生。可是今晚,它又来了,整夜缠着我,嘈杂又细微的声音在耳后蒙蒙作响,脑子里交替变换的图像,似是而非,奔腾不宁。
我像患了强迫症,停不下思维。
也许是因明天的展示会而亢奋焦虑,可为什么,把各个需要我负责的工作环节从头想了一遍,还是心神不宁,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那个落拓的身影,浮现出他在路灯下头也不回的离去,在车里一言不发的凝望……间或,有纪远尧微笑的面孔飘过,将那身影覆盖,在夜色里像张巨大的网,密密裹紧我,将周围声与光都吸去。
我却在网中不由自主地挣扎,不时又有穆彦的身影掠过。
穆彦,到底是哪一个穆彦,今晚的他竟像变了一个人。
这还是他吗,竟会在电影院里睡着,会有孩子气的举动,还会欲言又止——全都反了过来,平时那个“正常”的穆彦,分明意气风发,拒人千里,干脆利落。
他那些话里话外透出的异样,让我无法不联想,越想越陷入惶惑。
回想起这段时间以来,看不见的变化每天都在悄然发生,不仅穆彦,连纪远尧也似乎变得更疏冷了——难道这些变化,仅仅是因为邱先生的到来,仅仅是为了工作的压力?
眼睁睁看着窗外透白。
在胡思乱想里混过了这一夜。
起了床,看着镜子里黯淡疲倦的脸,不得不将一层层粉底往上抹,借此遮盖真相,伪装出一张容光焕发的笑颜。上了粉,发觉眼底细微的小纹路变得更明显了——这是在提醒我,已经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年轻了吗,敢于任性轻狂的时光,已经溜走了吗?
无论如何,还是得披挂战甲,踩上高跟鞋,精神抖擞地迎接又一天。
展示会是在下午三点。
上午和纪远尧一起陪同邱先生外出,适时到达会场,一切已井然就绪。
看了一眼到场嘉宾,虚荣心不由小小膨胀,这样的捧场规模可能在短时间内很难被同行超越,不仅各家媒体悉数到场,来的也都是重量级人物,受邀出席的客户都是VIP中的VIP。他们在休息区相聚交谈,发布会还未正式开场,这边冠盖云集,谈笑风生,气氛已热络。
邱先生的到场引起一番关注热潮,程奕向他介绍了几位媒体的朋友,徐青也在侧,只是没有看见穆彦的身影。我目光四下穿巡,一无所获……走神的片刻,没有跟上纪远尧,他已大步朝大厅走去。我匆忙跟上,笑出春风满面——门口有车停下,几位政府官员终于姗姗而来。
纪远尧亲自引着他们入座,此时暖场的音乐已换上,灯光变幻,巨大背景屏上的公司LOGO升起,来宾在工作人员引导下纷纷就座。
我随纪远尧回到工作人员区,穿过通道时,他翩然走在前面,两旁座席中一道道目光都投向他,前方灯光照来,给他风度迷人的背影镀上柔和光环。
我被罩在他的身影和光晕中,恍惚有些目眩。
只是这光晕不属于我,也不全属于他,而属于这满座风光背后看不见的资本巨翼。
他在邱景国身旁的位置坐下,目光微侧,向我投来不易觉察的一眼。
我以询问的目光回望他。
他露出一丝微笑,透着安抚力量。
此时明亮灯光全都暗了下去,如同进入影院,前方背景屏上出现3D短片,开始对产品进行展示,声光影的效果紧紧吸住全场注意力。
随着研发概念、技术内核与产品功能的一步步推进,起初鸦雀无声,媒体席里渐渐开始传出低微的议论声,有的人按耐不住了,发现我们大张旗鼓展示的产品,原来,根本是对正信那一款的复制,毫无出新,连阐释都是一样。
这错愕滑稽的感受可想而知。
背景屏上的画面仍在继续,炫目的功能展示正进行到精彩处。
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画面停顿一闪,陷入黑屏。
底下发出哗然声音。
背景屏又是一闪。
油彩涂刷效果的一个红色大叉,触目跃出,随之出现一个大大的“NO”。
屏幕亮了,黑色粗体大字映出一句话——
“这不是我们满意的,也不是你需要的。”
全场寂静。
不同于开场时礼貌的安静,这是真的屏息静待。
“下午好,感谢各位莅临本次新品展示会。”
强光聚焦处,穆彦正装出现在背景屏之前。
“毫无疑问,刚刚各位看到的,是一件失败的产品。这是我们在研发过程中犯过的错误,走过的弯路,为此也付出很大代价。将这个失败产品记录下来,是为避免错误的再次发生,也是对一直信赖我们的客户负责。”
穆彦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递全场,冷静语调透出不可抗拒的磁性。
他带着神采夺人的微笑,从容发表了我所听过最简短的欢迎辞,开门见山地回到正题,介绍出研发总监,将接下来的产品介绍环节交给了他。
研发总监快步走上讲台,与此同时,穆彦抬手示意,灯光与背景屏上图像随即变化,所有光影仿佛被他一个手势调动起来——这一刻我从下方仰望,只觉得这个%4D%D5%EEE%A4%D8%20"人真是受尽上天偏爱,有这样卓越的才智又何必有同等出色的外表。
研发总监针对前期失败产品,将那个致命的硬伤,彻底、详细、毫无保留地公布给众人。
而这硬伤,此刻仍存在于正信粗糙复制出来的产品之中,无法消弭,无法否定,正被红红火火地送上市场,随这硬伤带来的潜在损失,正被转嫁给毫不知情的客户。
这一回真的是全场哗然了。
为时40分钟的介绍过程,多次被底下的激烈反响打断。
公布失败产品的硬伤之后,经过重新设计的正式产品被隆重展示出来——它简洁、实际、突出人性化,摒去华而不实的设计噱头,符合环保开发理念,无论从哪一个方面都是踩在前期产品失败教训之上的杰作。
当研发总监完成讲解后,穆彦回到台上,宣布了另一个具有震撼力的消息:公司将对前期试验性投入市场的产品全线召回,并下调新品定价。
他的话音刚落,掌声已如潮而起。
经过那么久的等待,这全线逆转的一刻终于到来。
毫无疑问,这一仗,我们打得漂漂亮亮。
陶醉在全场的掌声里,我情不自禁想要跳起来,为这一刻欢呼,为这团队欢呼,更是为穆彦卓绝的表现,为纪远尧的运筹帷幄欢呼。
我望向身边的纪远尧,他却平静得与此刻氛围格格不入,连表情也没有太多变化,只是嘴角带上一点笑意。他感觉到被注视,转头与我目光交汇——此刻此地,我再无法掩饰种种情绪,它们从心底喷薄而出,混含着景慕、感激、与向往,如无声潮水般卷向我,淹没我。
仿佛,也将他包围在这潮水中。
否则,为什么他久久不将目光收回,直看着我,像一个立足洪水中央的人,一动不动任凭洪水涌上,将自己卷入激烈漩涡——这是幻觉还是直觉,是假的还是真的?
瞬息不能成永夜。
没有更漫长柔软的时间让我沉浸其中。
意识清醒跌回现实,我看到邱先生在掌声中站起来,像个绅士,谦逊而矜持地欠了欠身,徐步走上讲台,开始发表他的演讲。
他感谢了所有到场的人,再感谢这支团队,满怀着感情,开始回溯这一条苦乐兼备的开拓之路——他从数年前说起,说到自己如何远见卓识地看到今日这一切,如何力劝董事会重视内地市场,调整战略,改变保守意识;说到建立本地化团队过程中,如何困难重重,如果在他的坚定领导下渡过难关,破浪前进;说到这一新产品的开发,是他做出的最自豪的决策,即使曾面临众多反对之声,曾遭遇不可想象之困难,也义无反顾。
我听着,听着每一个字被他并不标准的普通话,用一种圆融近腻的腔调说出。
由错愕、而惊诧、再愤怒,最后只剩几欲大笑的骇然。
原来人真的能够这样无耻。
颠倒了一整个儿的真相被他说得如此自然自如——原本是他施加的怀疑阻力,变成了我们的摇摆退却;所有纪远尧的成果,纪远尧的付出,属于整个团队的成果,被他云淡风轻地揽在自己手中——就在今天,在属于我们的胜利时刻,他轻轻巧巧走上前,享受掌声,摘取了成果。
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有客户、有媒体、有官员,邱景国踌躇满志,大放豪言,抛出他对未来市场的断言,称新品开发的成功意义重大,这将引导我们下一步的开拓方向,并将作为本公司后续战略发展的重点。
这正是纪远尧在之前会议上向他提出的建议,被他当场质疑和搁置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要如何相信此刻这一幕,如何相信一个邱景国这样的人,一个受尊敬的企业领袖,做起这种事来,也和逼仄格子间里处心积虑的小白领没什么两样——辛苦是你的,功劳是我的,甚至无法说他抢去了什么。
身为总裁,一个公司的最高行政领导者,他做得心安理得,也似乎理所当然。
第三十一章
邱景国乘次日中午的航班,与Amanda等返回香港。
与来时一样,还是我同纪远尧、程奕一起送他们到机场,礼数周全。走时邱景国愉悦地与我们一一握手道别。Amanda给了我一个轻轻的礼节性拥抱,低声说,“辛苦了。”
她语气很淡,就这平淡的三个字,是唯一的暖。
比起上午邱景国在全体员工出席的会议上那番热忱煽情的致谢,Amanda真诚得太多。
紧跟着昨天展示会上精彩表现之后,邱景国又在晚上答谢团队的餐会上大方收买人心,宣布给研发、企划部门发放丰厚的团队奖金,其他部门也不会只剩眼红,同时得到他许诺的奖励——公司员工无论职别,每人增加三天带薪假期,由自己灵活安排,年内休完既可。
当时欢呼一片。
加薪、升职、休假,没什么能比这三样好处更实际了,想想我们这些人,每天朝九晚五,衣冠楚楚,把精力和时间谋杀在狭窄在格子间里,加个五百块的薪就高兴不已,打破头升上半个职位就洋洋得意,平白捡了三天假期竟像皇恩大赦——这是多容易满足的一群人,需求的也不过这么一点点。
自相争斗起来都是狼,在老板面前就成了羊。
邱景国对我们是如此慷慨大方,对纪远尧与穆彦却是另一回事。
从机场回来的路上,老范开车,我在副驾,纪远尧与程奕偶尔在后面低声交谈,不像来时一样谈笑风生,我与老范都是一路沉默。我们都已知道了接下来的变故,实在没有心情谈笑,也无法像他们一样不露声色。
我的心情已经坏透了。
连老范问了句,“都过12点了,回去员工餐厅也赶不上趟,是不是找个地方先吃饭?”
我都莫名其妙地觉得心烦。
纪远尧说好,程奕便提议某处餐厅,两人语气神色平和得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将脸转向车窗外,我感觉快要透不过气,有什么东西闷在胸口,像一把鬼火灼烤着神经。听着纪远尧与程奕不时交谈一两句,我沉默着,就算理智不停告诉我——没错,他应该平静,应该以处变不惊的态度应对一切,尤其在程奕这人面前——可感情冲动下,我还是很想看到纪远尧会表露一点情绪,一点愤怒,哪怕是一点点。
作为有血有肉的人,怎么能够这样“波澜不惊”。
我想看到他真实的情绪,那样起码能触摸到一点点他的真实。
也许那能使我增添一些力量,更抗衡突如其来的冰冷。
是的,冰冷。
一天之内,发生了太多难以接受的事。
就在离开前最后一次会议上,邱景国收起笑脸,终于亮出了他的刀子。
再三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只是没想到,事实远比我预料的更坏。
邱景国有备而来,给纪远尧准备的刀子不是一把,是两把。
他首先发难的,不是企划部挪用资金的问题,而是我以为早已经尘埃落定的BR报告事件。
那份错误评估了市场风险,以至于带来后续连串影响的报告,责任已经早被归咎到BR头上,对方也被撤销了合作,然而现在旧事重提,邱景国提出质疑——认为是我们内部有人授意BR做出了削弱市场风险的报告。而授意的目的是蒙蔽总部,提早启动项目,以使前期启动资金更早划拨下来。
至于划下来做什么,只怕就是,往好处想毫无问题,往坏处想百口莫辩的事了。
随同前来的财务官查过公司账目,虽然我们的账面做得全无漏洞,但从几宗资金支出项的异常,还是能看出填补痕迹,瞒不过真正的内行。那几项大多出在营销经费,顺着疑点摸下去,问号落在企划部头上。
江磊那一闹,火上浇油,使邱景国多了一条追究的理由。
但比起邱景国手里的质疑依据,这都不是真正让我骇怕的。
前市场部主管冯海峰因在BR事件中失职被突然解雇,甚至没有机会为自己申辩,我还记得他走时木然无措的样子,却不知道那天离开后,他还是写了长长一封邮件给穆彦,表达自己的委屈和质疑,仍希望公司收回对他的误解。
这种邮件,不该回,只该当做没有收到。
可是穆彦回了。
那次裁员,穆彦本就难过内疚,以他重情义的脾气,做不到那样绝情。
在他回复冯海峰的时候,也绝对想不到,经自己之手发出的是一枚定时炸弹,会在日后给他带来灾难性后果——这邮件内容,都转到了邱景国手里。
尽管穆彦在邮件中措辞谨慎,还是透露出要命的一个讯息——冯海峰见过BR之前准确无误的报告初稿,之后收到正式报告,数据却被更改,他就此提出质疑,穆彦却肯定了修改后的报告,将他的质疑压下。
这段尴尬的邮件内容暂时没有公开,邱景国也没有亲自责问穆彦,只把这块烧红的炭块丢给了纪远尧,让纪远尧来追究此事,再给他,给董事会一个交代。
交代是穆彦有严重的渎职行为,纪远尧本人管理失误,还是干脆全部责任由纪远尧来担——无论哪一种,邱景国都能开心大笑。
谁又能想到,BR事件已经过去那么久,却在现在爆发出最大的破坏力。就像一个看起来早已治好的创口,再次被挑开了,原来底下藏着从未见光的病患。而挑开的人,心怀叵测,根本不是为了治愈,是为了进一步撕裂。
我从未有过真正的战栗。
但在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冷意侵入骨头,我战栗了。
如果穆彦没有蠢到自己把这种邮件发给公司总裁,就只能是冯海峰所为。
冯海峰已离开公司,又不可能给邱景国发私人邮件,邮件怎能转到他手里。
车已停下。
程奕率先下车,替我拉开车门。
薄雾弥漫了一早晨,现在总算雾气散开,露出几丝阳光,照在程奕微笑的脸上,健康的浅棕肤色被阳光一镀,明朗照人。
我转过脸,不想看见他的表情。
谁是最有可能接触到冯海峰与邱景国两头的人、介入调查BP事件令他发现过什么、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温和诚恳是不是伪装——我不知道,只被本能驱使着,以鸵鸟姿态避开。
不愿再想,也想不下去。
餐厅里环境清雅,菜色也好,四人坐在屏风后临窗的角落,一顿饭吃得前所未有的安静。
不说话的饭总是吃得特别快,看他们都吃完,我起身要去结账。
“我来。”程奕站起来,是要私人埋单的意思。
纪远尧默许了。
我也没有话说。
老范跟着离开去洗手间,桌旁就剩我和纪远尧。
“你吃得很少。”他打破沉默,看着桌上碗碟,“菜不好吃?”
“还好啊。”我敷衍地笑笑。
“竹荪汤可以多喝一点。”他语声温和。
我摇头。
他也不理会,拿过我的碗,亲手盛上汤,稳稳放到我面前。
我无奈看他一眼,苦笑,真是没有胃口,也不喜欢竹荪这味道。
他微笑侧首,耐心地说,“不要挑食。”
我拿起汤匙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开始喝,喝得缓慢而专心。
薄瓷汤匙碰到碗壁的声音轻盈,传人耳中,却清晰得近乎锐利。
我搁下汤勺,“不喝了行吗?”
他的声音很低,“为什么?”
这低柔语声碰倒了我用理智堆起的沙砾大堤。
我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说了实话,“我很难过。”
静默。
他没有表情。
眼睛像黑色深渊。
然后他将脸转了过去,转向我看不到的方向,用依然波澜不兴的语气说,“我也是。”
我说不出话了。
直到他再转回脸,我都说不出一句话,呆着,只是呆着。
承受压力最多的人怎么会不难过,再难过又怎么能把情绪写在脸上。
“总有解决的办法,不会那么坏。”
他说得很慢,仿佛有种奇异力量,令人不得不倾听,不得不信服。
“而且……”他顿了顿,露出一点笑容,眼里有锐利光芒,“现在还没到下结论的时候。”
我怔怔看他,傻了一样问,“真的?”
他就笑了。
我像游戏中资质奇蠢的小怪,好不容易修出一点小道行,遇到纪远尧这法力高深的大妖怪,立刻忘了自己原该撑着职业化的画皮,一不小心就退化回去,露出幼稚原型。
看到我很窘的样子,他笑得很开心。
我想把他这一刻温柔开朗的笑容从脸上摘下来,夹进书页里保存。
有了这句话,不必深究,没有理由,心就安了。
我想他一定会有办法,一定会保全穆彦与他的团队,并保全好自己。
这山雨欲来的一切,整个公司并没几个人知道。
大家还都沉浸在亢奋中,士气高昂,十分鼓舞。
对正信的反击之战旗开得胜,但离完胜还要等待一段时间的验证。
只要我们不犯太蠢的错,正信要想翻身怕是难了。
当他们剽窃到手时,就没给今天留下退路,这时施展百般手段来撇清,大造声势来遮掩,哪里还来得及——怎么办,已经大量上市,召回自然输不起,不召回就只有硬扛。
正信落在这个境地,不仅要感谢我们,还得感谢闻风而动的媒体。
穆彦养着的那些记者,派上了用场,该推波助澜的时候他们一点不手软,纷纷学习鲁迅先生“痛打落水狗”,舆论一边倒。正信事到临头再来抱佛脚,搞危机公关,怎么搞得过穆彦用糖衣炮弹的长期渗透。钱到用时方恨少,想用还用不到。
要说穆彦的手段光明吗,未必。
有效吗,当然。
从公司角度来说,穆彦是当之无愧的功臣,而邱景国却想来个卸磨杀驴、借刀杀人,刚打败对手就来对付自己人。这一切,还不能让公司同事知道,尤其不能让营销部门知道。
邱景国让纪远尧调查处理,还留下了一个程奕在他身边。
穆彦现在是什么感受,什么心情,我是真的不敢想了。
上午在公司匆匆打了个照面,到现在还没见到他的影子,听说他给整个营销团队放了半天假,组织他们出去打篮球比赛了。
居然还有这个心情。
我坐在办公室,看着外面难得的好阳光,心神恍惚。
手里有份文件需要程奕的意见,我由心底里抗拒看见这人,想打电话问一声算了……拿起电话,犹豫片刻,还是把情绪化的冲动死摁下去。
拿了文件,走到他办公室门口,却见孟绮在里面。
他们在愉快交谈着什么,程奕边说边带着手势,孟绮笑得春风满面。
看着这两个得志的人,我无论如何心情好不起来。
程奕看见我了,笑着招呼,“安澜,找我吗?”
我微笑,进去将文件递给他,询问他对某事的意见。
孟绮站在一旁看着我们说话,没有回避的意思。
说完我准备离开,对她颔首一笑,却听程奕叫住我。
“孟绮的任命下来了,下周一向全公司发布,刚刚正在说,这周末大家聚会庆祝一下。”程奕笑着转向孟绮说,“安澜一定要参加,我自作主张帮你邀请了。”
“我还担心邀请不到安大小姐呢,有程总这句话再好不过了。”孟绮笑吟吟瞧着我。
除了恭喜,我还能说什么。
回到自己座位,这里没有众目睽睽,嘴角扯出的笑立时瓦解。
我不嫉妒凭自己努力走得更快更高的人,但我还是生气,不知是对孟绮洋洋自得的态度,还是对程奕急于培植自己势力的做法。
对程奕终于还是失望了。
我苦笑,将文件啪的扔到桌上。
就在这时,纪远尧一边接手机一边从走廊过来,刚走过我座位,被摔文件的声响惊了下。
他伫足看过来。
我尴尬地笑笑。
他挂了电话,走到我桌前,低头打量,“忙完了吗?”
“差不多。”
“那好。”他抬腕看了看时间,“今天提前下班。”
“下班?”
“对,下班。”他笑,稍稍欠身靠近,神秘地放低声音,“然后去打篮球。”
我一愣反应过来,“和营销部打篮球?”
“刚给穆彦打电话,听见他们那边玩得热闹,我也好久没上过场,干脆杀过去跟他们打一场。”纪远尧边说边松开一丝不苟的领带,走回自己办公室,在门口回头说,“对了,把程奕也叫上。”
还在健身会所走道上,就听见室内篮球馆传来加油的呼喊,篮球拍地发出咚咚的震耳声响,强劲的运动节拍带得全身细胞都要活起来。
会所将两层打通,透过架空层看台,正好俯瞰下面篮球馆。
纪远尧手撑扶栏,看得饶有兴致,并不急于下去。
场上赛况正激烈,平时衣冠楚楚的男人们全都露胳膊露腿,拿出一身彪悍劲腾挪扑跃,其中最吸引眼球的一个,穿着黑色球衣,露出匀称的长腿,宽肩窄腰,真是豁出去的性感,对场外女观众太不厚道。
当康杰和他抢球,女观众们一边倒地支持穆彦,热情堪比《灌高》里舞花球的啦啦队……我忍不住要同情可怜的康杰,却见穆彦长身跃起,一球命中,动作之快、狠、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已是一片尖叫。
身旁纪远尧也用力鼓掌。
我从小就是运动盲,看什么球赛都只能看个热闹。在学校时偶尔也去围观篮球场上的帅哥,花痴过一两个学长,后来的男友不打篮球,我也好久没看过被方方称为“最佳耍帅运动”的篮球赛了。
不知是谁注意到了我们,看见纪远尧在鼓掌,下面尖叫声一弱,像沸腾的滚水里掺进一瓢冷水,听到“纪总来了”,个个收敛起形状……营销部的人在穆彦面前野惯了,敢疯敢闹,见了纪远尧还是有点敬畏的。
穆彦仰头望上来,扬了扬眉毛,脸上汗水被灯光耀得晶亮。
“我们下去。”纪远尧笑着,一边走下楼梯一边挽起衬衣袖子。
“你真要上场?”我望着他衬衣笔挺的背影。
他回头,“这么不看好我?”
我哭笑不得,“看好是看好,可你打算穿成这样打球?”
他低头打量自己质地考究的雪白衬衣,掸了掸裁剪精良的长裤,“有问题吗?”
再看看他脚上的正装皮鞋,我努力忍回了话,其实很想问……篮球馆打过蜡的地板光亮照人,他穿着这样一双硬底鞋上去,到底是想打球还是溜冰呢?
说话间已走到场边,康杰和穆彦一起走过来。
穆彦什么废话也没有,将手里篮球直接往纪远尧一抛,“玩两把?”
纪远尧伸手接住球,“来吧。”
我就看着他,居然在场边将皮鞋一脱,穿着双黑色袜子就上去了。
康杰在旁摇头,小声坏笑着嘀咕,“您可悠着点啊。”
我横他一眼,“兴许真人不露相。”
他反应飞快,“打赌?输了晚上请喝酒。”
我噎住,眼角余光瞄到场上纪远尧高挑修长身影,没入如狼似虎的一群野蛮人中间……心一横,“赌就赌!”
事实证明我果真慧眼识英雄。
纪远尧一上了篮球场,简直判若两人,身手灵活娴熟,进攻时迅猛果断,闪避时不慌不忙,一开始除了穆彦,其他人还缩手缩脚不敢与他拼抢,几个回合下来,领教了他的厉害,雄性生物的好胜心被激发,在穆彦带头下,再不跟纪远尧客气。另一队被穆彦他们压制已久,现在有了纪远尧,士气大振,扬言洗雪前耻……场上打得如火如荼,战况越来越激烈。
在纪远尧一个成功远投后,我忍不住跺脚喝彩,要是这时会吹一声口哨就完美了。
刚这么想,身后就传来一声漂亮的口哨,吓了我一跳。
是程奕。
他和我们一起从公司过来,正好住在这附近公寓,说要回去换衣服,磨刀霍霍要在球场大战一场,却磨蹭到现在才过来。看着场上纪远尧和穆彦针锋相对,程奕夸张地感叹,“老大还藏了这么一手!”
孟绮刚刚还在对面,不知什么时候如影随形来到程奕身后,笑着说,“要是你也上场,三巨头就聚齐了。”程奕张望场上,显得心痒又无奈,“我现在是替补……”
她和他说话的语气神色,在我这个外人看来,已不像下属对上司。
我移开目光,不去看他们,然而再看场上纪远尧的身影,惕然一惊——会不会我看他的时候,也不自觉流露了超出秘书身份的情绪,会不会也有别人瞧在眼里,才有杜菡之流编造的流言?这念头让我心里一阵发虚。
正走神想着,忽听身旁程奕与孟绮同时大叫起来。
场上,纪远尧被穆彦撞倒了。
他侧跌下去,手肘撑地,眼镜也跌掉……穆彦那一撞十分凶狠,自己也险些跌倒,却到底体格强悍灵敏,单膝一屈又跃起,不管不顾拿到球,扣入篮筐!
场上其他人却已围到纪远尧身边,我奔过去,几乎与跑来的穆彦撞在一起,踉跄间,我心头火起,狠狠瞪他一眼。
纪远尧已经站起来,对关切询问的同事连连摆手说没事,袖子高挽的手肘却擦破一大片,渗出血珠。穆彦指了指他手肘,“要不要处理一下?”
他低头看,像是这才注意到,“不要紧,继续打。”
大家都叫他先清理下,不然会感染。
“我带了急救包过来!”被销售部同事一致称为“小叮当”的傅小然,费力挤进来,果然还是她的装备永远细心齐全。纪远尧尴尬地笑着,还想拒绝,我上前不由分说抬起他的胳膊,接过小然递来的消毒棉花团,“忍一下,会有点疼。”
浸过消毒酒精的棉花团从内到外洗过擦伤的皮肤,我小心翼翼,手上轻而又轻。
洗过两遍,我说,“好了,记得不要沾水。”
抬眼,看见纪远尧目不转睛看着我的脸,像是怔了一下,才从我手中收回胳膊,“谢谢。”
我被他瞬间收回的目光定住。
是什么藏在他眼里,像带着咒语,让我无法呼吸。
他又对小然道谢,带着同样温柔感激的笑容。
我清醒过来。
刚才触到他皮肤的温度,仍停留在我手上,莫名有些脸烫。
不自在地转过脸,我装作若无其事,蹲下身去捡那副跌落在地的眼镜……眼前,一只骨节修长分明的手伸来,将眼镜拾起。
穆彦淡淡看我一眼,晃着摔断的镜架,对纪远尧说,“老大,你这副古董终于能换了,不用谢谢我。”
纪远尧给了他肩头一拳,“这老家伙跟我的时间比你都长。”
穆彦双手捧起那眼镜,神色内疚,“前辈,得罪了。”
众人绝倒。
小然笑弯了腰。
穆彦自己也笑,“所以说,早该换副新眼镜了,跟你再久也不能跟一辈子。”
“跟多久,就是多久的缘分。”纪远尧仍将破眼镜收起来,“老家伙不能薄待,我看修一下还能接着用。”
穆彦笑笑,没有接话。
“这么俭省……”我在他们一时无话的空隙开口,笑着调侃,“纪总,您对自己吝啬点没关系,给员工发薪的时候千万不要啊!”
众人哄笑附和。
再看纪远尧和穆彦,各自神色如常,有笑有说,好像话里从不曾有过针锋相对的玄机。不是知道底细的人,也听不出丝毫异样。
很多人想看穆彦和程奕的对抗赛兼个人秀,却统统失望了。
穆彦不打了,将球扔给康杰,径自去更衣间,说走就走。
最失望是程奕,专门换了衣服来,想一展身手,却没有人和他打——穆彦一走,剩下的队友也都意兴阑珊,康杰没一会儿也嚷着脚脖子扭了,一瘸一拐下场去。
纪远尧若有所思,盯着场上,并不像在看他们打球。
我看他手上还把玩着那副跌坏的眼镜,伸出手说,“晚上我拿去眼镜店里修吧。”
他没把眼镜给我,笑了笑,看着完全断裂的镜架,不无遗憾地叹口气,“换换也好。”
穆彦已换回衣服走过来。
康杰问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说着向我眨眼,暗示打赌输了,该我请喝酒。
“今天都累了。”穆彦一副不感兴趣的表情。
“改天吧。”纪远尧顺水推舟。
两个人看上去心情都不太好。
外面天色已发暗。
篮球赛不了了之,大家渐渐散去,场上只剩程奕、徐青等寥寥几人还在自娱自乐,看客也走得只剩孟绮和小然。程奕看上去还是兴致高昂,并不介意有多少人肯跟他玩,只是跳跃奔跑间的身影,显得有点寡淡。
晚上回到家,方方做了我喜欢的藕丸子,一进门就香味扑鼻。
可即使回家有好友,开门见美食,我还是心情萧索。
最近方方在考虑跳槽,有家不错的广告公司请她去做设计主管,比起在杂志社悠闲混日子,这份工作的专业空间和酬劳都更有吸引力。我极力鼓励她接受新工作,她虽然舍不得已经过惯的安闲日子,想到翻倍的工作强度有些心虚,但还是咬牙决定过去了。
“男人没了,好工作来了,这是老天补给我的,不能不识好歹。”方云晓一面嚼着丸子一面说着自嘲的话,像是满不在乎,早已把那个跑掉的糟男人抛到九霄云外。
我慢吞吞说,“有个八卦,刚听来还没告诉你……”
她眨眨眼,对八卦兴趣盎然。
“杜菡的干爹被调走了,听说是去了个清水衙门坐冷板凳,等退休。”
“咦,那老头不是混得挺风光吗,怎么说下就下了?”
“谁知道,官场上的事,多半是站错队吧。”
“不过杜小姐的后台应该不只这一个……”
“难说。”我趁她听得入神,迅速抢走盘里最后一颗丸子,“她那位置已经有人开始争了,肥缺嘛,拼不了后台就拼资源,杜菡估计坐不稳了。”
方方放下碗,大笑几声,“好,我就幸灾乐祸,就高兴!”
她举起碗,“我做的菜真好吃,妞,再添一碗饭来!”
我拿着饭勺乖乖去厨房给她盛饭。
却听见手机响了。
方方跳到厨房门口,递来手机,“梦中情人来电。”
是穆彦。
接起来还没等我说话,就听那边急火攻心地说,“悦悦不见了!”
我丢下碗出门,快步往他说的地方赶,就在第一次捡到穆小悦的路口,离我家不远的路边。
老远看见穆彦站在花坛旁的路灯下,焦急喊着悦悦的名字。
我匆忙迎上去,“怎么会在这里走丢?”
穆彦空着两手,一脸无措懊恼,“我出来遛狗,走到这里听见花坛里有声音,它一头扑进去……就不见了。”
“遛狗遛这么远?”我大感惊愕,从他家过来这里可不近。
“今天顺路……”穆彦语塞片刻,不耐烦地一扬眉毛,“我就是过来找你,顺便带上它!”
我呆看他,他直望我,面面相觑。
“悦悦往哪个方向跑的?”我定了定神,想起当务之急是找狗。
穆彦指向花坛后面的绿化隔离带,护栏外是个小斜坡,连着市政公园的树林,从这里进不去,除非翻越护栏……我左右看看,领着穆彦找了个好落脚的地方,借着灌木遮挡,“从这儿翻进去,有条小路,它肯定是跑进里面玩了。”
穆彦二话不说,长腿一抬就翻了进去,看着就是个经常翻墙揭瓦的。
他身影没入树林里面影影绰绰的黑暗,只有一点手机亮光晃动了几下,随着呼唤悦悦的声音渐渐去远。我在护栏外等着,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拨他手机竟然是“该用户暂时无法接通”……也不知里面黑灯瞎火走到哪里去了,实在等得心焦,我心一横,费力翻过护栏,高一脚低一脚摸索着往里走,“穆彦——悦悦——”
脚下斜坡不好走,又滑又软,树上枝叶时不时挂住衣服,又有古怪的窸窣响声。
记得有一条市政工人和花工走的小路,却半天也找不到,手机微光蓝幽幽的照着,叫了无数声也不见人回答,我渐渐发憷,再一次拨穆彦的电话,这次竟然通了,接了!
“喂,穆彦!你在哪里?”
电话里一片诡异的安静。
“穆彦?是你吗?”
没有人说话,却隐隐有呼吸声。
我背脊骨开始发冷,转身快步往回走,声音不自觉颤抖,“你不要吓我,穆彦,你说话……”
电话被挂断,一片盲音传来。
冷汗爬满后背。
横过的树枝挡在前方,我胡乱拨开,心慌慌加快了步子,终于看到路灯亮光和前方的护栏。
蓦然身后一只手搭住我肩膀。
我头皮发乍,慌忙间低头一口朝肩上的手咬去。
“啊!”
这声大叫,是穆彦的声音。
“你干嘛咬人?”穆彦甩着手,又惊又痛的样子。
“你干嘛吓人?”我大口喘气,心口还在乓乓狂跳,冷汗出了一身。
“我只是叫你别跑了,会摔的。”
“明明就是装神弄鬼,接了电话不说话!”
“我就在你背后啊,还打什么电话……”穆彦一本正经绷着脸,嘴角却分明忍着促狭的笑。牵在背后的穆小狗也歪着头,贼眉贼眼,朝我呜呜摇尾巴。
总算找到这臭狗了,我松口气,瞪它一眼,“什么人养什么狗,找你半天,也故意藏着不吭声,下次再走丢活该被人偷去煮了,我才不来找你!”
“人家不是故意不吭声。”穆彦为它辩白,“那是没法张嘴。”
“嘴怎么了?”我诧异地俯身看去,担心穆小狗的嘴受伤。
它昂头冲我一晃,嘴边有什么东西甩了甩。
我定睛仔细一看。
“老鼠——”
穆彦大笑。
原来就为了叼住一只老鼠,这狗不张嘴不吭声,让人找了半天。
狗拿耗子的现场版,今儿算是长见识了。
被穆彦伺机捉弄的愤怒,因穆小狗的耍宝表现,不由自主消散,我再也生不起气来,只催穆彦把老鼠弄走,别让悦悦真的吃下去,太脏了。
被夺去了好不容易抓来的老鼠,悦悦很受打击,嗷嗷挣扎着,不让我们把它抱过护栏。现在它已是肥美的一只大狗了,抱进抱出可不轻松,累出穆彦一身汗。
就着路灯打量这一人一狗,脚上有泥巴,身上沾着枯树叶儿,狼狈到一处了。
刚想嘲笑他们爷俩儿,忽见一道手电筒光柱照过来,有巡夜的市政工人过来了,“你们,干什么的?”
我愣住,还在想怎么解释,却被穆彦一拽——“撤!”
他一手拽我,一手牵狗,在笔直的大路上撒腿狂奔,一口气跑到停在路边的车旁,打开车门,把我塞进副驾,把狗丢到后座,跳上车扬尘而去。
我在上气不接下去的狂奔之后,根本缓不过气来骂他。
他却还能哈哈大笑,罪魁祸首也在后座亢奋地“汪汪”。
“这人这狗都疯了。”我只剩翻白眼的力气。
穆彦晃了晃被我咬过的那只手,“谁比较疯,动不动就咬?”
我鄙夷,“这是基本的防身意识好不好,万一真是遇到变态、色魔、抢劫呢……”
以前学校发生过几次女生被袭击的事件,专门请了人来培训安全防身意识,别的我都没记住,只记着这一条——被人从背后搭住,千万不要一下转身,歹徒就等着你转过来,下一步可能就是击昏,扼喉什么的。我解释给穆彦听,“最好就是这时候出其不意攻击,趁歹徒分神赶紧跑,比如咬一口,抡包砸他脑袋,或者踢要害……”
我斜目瞟向穆彦,说到最后这句,语声渐弱。
他好像干咽了一下,半天没说话。
我转过脸去忍笑忍得肩膀直抖。
“谢谢你心慈手软。”穆彦不冷不热地说,“想笑就笑呗。”
看他心情转好的样子,与下午冷脸判若两人。
却不知道,他说特地过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情。
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脸上散漫的神情收敛起来,叫了一声,“安澜。”
“我来找你,是想跟你说——”他放缓语声,“我从下周开始休假,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我呆了好一阵,轻声问,“是休年假吗?”
他笑笑,“算是吧。”
“那很好啊,忙了这么久,也该休息一下了。”我尽量平静如常,“打算休多久?”
他沉默片刻,“不知道,也许几天,也许久一点。”
我怔怔听着,不知该说什么,嘴唇变得干涩。
在这个时候休长假,当然不会是他自己的意思。
上面要调查与他相关的工作问题,他此刻再在公司里,继续领导着营销团队,就显得不合适了。在没有调查出任何结论之前,只能以休假为名,让穆彦暂时离开工作岗位,既是避嫌,也是让负责调查的纪远尧和程奕不太为难。
下午篮球赛结束后,穆彦和纪远尧一起离开,想来是纪远尧给了他授意。
我不敢转头看他现在的表情,也不知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他。
车里突然变得很安静,连悦悦都不出声。
还是他打破沉默,“能休息一段时间也好,我真有些累了。”
这个永不示弱的人,终于也说自己累了。
我低头笑,掩饰强烈的心酸,“你摆明是在刺激我这种没有假期可享受的人。”
他微微一笑。
我仰头靠了座椅,发白日梦地说,“要是我有假期,就找个喜欢的地方,一个人背着包去旅行,只带张地图,没有计划,走到哪里算哪里,累了就住下休息,厌了就换个方向走,自由自在……”
他居然没有嘲笑我过于浪漫文艺,只是笑着,听着,隐约有神往的表情。
我却心酸得说不下去,“等你休假回来,大家还是老样子,工作不会耽误的。”
穆彦转过脸来看着我,目光像起了雾的深夜一样平静,“嗯,那都不要紧,我只想跟你说一声。”
这样的目光,只望上一眼,竟无法抵御。
我硬生生将脸转向一旁,克制着翻涌的情绪,微笑说,“是,我还没忘记,你答应过把我要回企划部的。”
他目不转睛看我良久。
却半笑半真地问,“跟我混有什么好,老大身边不是好乘凉吗?”
“朝现在的方向走下去,也许更轻松。”我平静回答,“但最初的理想,我不想放弃。”
第三十二章
“要不,你干脆换个工作,正儿八经谈个恋爱吧。”
从外面客厅飘进来这么一句。
我洗好澡,在浴室擦头发。
方方抱着薯片盘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嘴巴在和我说话。
“和谁谈?”我问。
“今晚一个电话就让你冲出去的那位呗。”
“你是说走丢的穆小狗?”我走出浴室,一面梳散湿发,“可是人狗恋不被社会接受。”
“那要是张三李四家的狗,你还会急急忙忙跑去?”
方方斜起眼睛看我,从我脚沾泥巴,头发带着枯叶回来,她就这幅表情,俨然质疑我和某人偷情去了。我挤开威震天,坐到沙发另一头,“你不是看不惯穆彦吗?”
她耸肩,“男人都这德性,他和沈红伟的区别,无非是一个明目张胆,一个偷鸡摸狗,真小人总比伪君子好。反正你也喜欢过他……话说回来,现在好像也没变心。”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抱猫在膝上,想起穆彦走时满不在乎的笑容,明明承受着不公平的境遇,却像真的开开心心去休假一样,还说,打算趁这时间陪老头子回一趟东北,老头子好多年没回过故乡,越老越恋旧,时常唠叨起东北的万里冰封,黑色冻土。
这季节的东北已经冰天雪地了,我说,“带足衣服,那边冷。”
“别嘘寒问暖了,你又不是我女朋友,更不是我妈。”
他恶毒的一句话,哽得我七窍生烟。
“难得有机会欺负你,想看看你生气的样子了。”
他半笑半真的表情却让我怎么也发不了火。
方方说得没错,他是特殊,至今依然特殊。
一个那样喜欢过的人,一个关照维护我许久的人,不管过去现在,于我的分量,总是不同。
在他最光芒四射的时候,我竭力摆脱迷恋,慢慢远离他;现在他失意寂寥,我所能做的,只是和从前一样对待他,不远不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恋爱。”
说出这两个字,心底空荡荡,我讪笑,“哪还有这份心思。”
“为什么?”方方问,“一个都没心思?你的纪老板呢?”
我一愣,扑哧笑了,“你怎么不干脆说邱景国,把公司大佬一网打尽得了。”
说完我自己哈哈大笑。
尽管这完全不好笑。
方方看着我,顿了顿却只是把一块薯片扔进嘴里,什么也没说。
我抢过她的薯片,一边分食,一边看电视剧……那里面一男一女在说着激情缠绵的对白,我却一句也没听进去,眼睛盯着屏幕,心里恍惚想着另一回事。
纪远尧,穆彦,恋爱。
这些念头组合在一起多么艰难古怪。
当方方口无遮拦问出纪远尧时,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那样局促,不得不用大笑来掩饰的局促。似乎只是从别人嘴里提到这种假设,也让我局促。
穆彦休假的消息公布之后,徐青暂代他的工作,程奕没有直接介入,他开始真正像一个副总,站在管理者的高度来掌握这支团队,不像初来乍到时一样事必躬亲。
虽然公司对穆彦的调查是保密进行的,但没有哪堵墙不透风,消息多少还是传了些出去。
从营销部门到整个公司,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流言已悄然散播。
康杰那张一贯笑嘻嘻的娃娃脸,最近也鲜见笑容,几次在会议上与徐青意见不合,黑着脸离开。他的黑脸不是给徐青看的,是给程奕。
徐青为人灵活,与程奕的关系可近可远,现在颇有受到笼络的意思,处处压了康杰一头。反观徐青本人的立场,也显得暧昧不明……看程奕的目的,是要制造这两员大将的嫌隙,从内部瓦解穆彦的影响力。一手扶植孟绮上位,只怕是在给踢开康杰做准备。
中午在员工餐厅和康杰一个桌子吃饭,他向我抱怨穆小狗的劣迹斑斑。
穆彦休假一走,不放心把穆小狗寄养在宠物店,我家又有威震天,照顾它老人家的重任就被强行指派给康杰。反正康杰单身一人,独居大屋,多一只狗也不嫌挤。
穆彦还特别叮嘱康杰,凡是关于穆小狗的难题,都可以向我求援。
我就这么成了他的临时养狗顾问。
餐桌上聊着穆小狗,午餐时间变得很愉快,康杰黑了一上午的脸总算变得晴朗,绘声绘色描述穆小狗听见电话里穆彦的声音时,如何激动地满屋乱找……大概是我们的笑声引来了程奕,他走过来,坐到康杰身边,问什么事这么开心,也不和大家分享。
康杰前一分钟还像个话篓子,现在沉默是金。
我和程奕敷衍了几句,说起宠物的话题,他并不感兴趣,聊了会儿就走了。
看着康杰晴转阴的脸色,我试着委婉提醒他,现在并没到划分阵营的时候,何必自己站到非此即彼的立场上,多一些退路总是好的——这是我的想法,但康杰并不领情,他听懂了我的暗示,却用一种陌生的目光审视我,带着三分疏离,三分研判。
面对他的目光,我收回了原本想说的话。
毕竟不是度假时一起钓鱼探险的伙伴了,那时毫无芥蒂的对话,再不会发生在彼此之间。
事实证明,我还是天真了。
康杰是对的,即使他不表明立场,也会被迫选择站队——程奕很快把站队的选择抛到我们面前,没有给人观望的余地,几乎是穆彦前脚刚走,他这里就开始分化队伍。
孟绮升职的消息还没有正式发布,大家已心中有数。
周五,程奕以私人名义发起部门聚会,名义上是普通的周末娱乐,实则都猜到是给孟绮庆祝升职。这么高调的捧场,无非是在暗示,“跟着我,有肉吃。”
吃肉或是不吃肉,聚会参加还是不参加,非选不可。
康杰没去,徐青去了。
因此销售部一大半人没有到场,企划部倒来了不少。
程奕先打了电话给我,孟绮又当面邀请一次,临到下班时,程奕从纪远尧办公室出来,特意又告诉我一次——如果这样我还不去,等于直接甩脸色给人看了。
向纪远尧做完工作简报,我故意叹口气。
他询问的目光投来。
我将晚上的聚会告诉他,笑着抱怨,“真累,下了班只想回家睡觉,哪还有精神玩。”
纪远尧一笑,漫不经心理了理桌上文件,“难得周末,去玩吧,累了早点走就是。”
见他这样说,我心里多少有数,笑着点头。
转身却笑不出来。
连纪远尧都在若有若无地帮着程奕撑场面。
反手带上办公室的门,我不经意抬眼,在门即将合上的刹那,撞上纪远尧的目光——他也在审视我背影。
我僵了一瞬,轻轻的,若无其事将门带上。
晚上的聚会,如同预料中一样无趣。
从餐桌到酒局,都是一群人拿捏着,试探着,虚应着在表演。
只是把演戏的布景从白天的办公室搬到了觥筹交错的夜色下,除了作为主角的孟绮,春风满面以外,大多数人各怀心思。
我坐在角落,和身边的同事有一搭无一搭说着话,目光逡巡场中,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演。
孟绮被簇拥着,不知是喝第几杯了,次次都一饮到底。
程奕在一旁笑着,身旁不乏殷勤者,频频斟酒举杯。
他们是今晚的赢家。
我想起许久之前,类似的场面,只是那时的男主角是踌躇满志的穆彦。
不知他现在又在哪里,在做什么,零下十几度的东北该是积雪盈尺了。
我搁下杯子,越过迷离灯光下的男男女女,走到会所包房的露台去透气。
露台上很冷,大衣忘在里面,风吹得我瑟缩清醒。
又想起了三十五层的天台,想起那盛满烟蒂的旧杯子。
眼前挥之不去,尽是那个背影,尽是那个人。
“不冷吗?”
身后传来略带沙哑的妩媚语声,不用回头已知道是孟绮。
她走到我身边来,也靠着露台栏杆,穿得更少,一半白皙饱满的胸口□在寒风中。
“看见你更冷。”我笑了笑。
她撩撩头发,眯起眼睛看我,“心情不好?”
我半开玩笑地回答,“正在嫉妒你。”
她哧的一声笑,“这么直接?”
我笑而不言,等她出招。
她迎视我半晌,还是转开了目光,看着露台外夜色阑珊,“今天你来,我真高兴。”
没有想到她会说这句话,我失语,竖起的刺不知该往哪里扎。
眼前的孟绮看上去没有以往的侵略性,神色里倒像带了点茫然。
在这个属于她的胜利之日,怎么还会茫然。
我审视着她,她也平静接受我的审视。
“你一直看不起我这种人,对吧。”她轻描淡写地问,“你,还有穆彦,是不是一直像看小丑一样,看我丑态百出,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她身上有浓烈酒气,如果没有喝高,也许不会同我讲这些话。
露台上的风更大了,我转过头,“进去吧,这里太冷了。”
她却望着我,迷蒙了目光,“你说,是不是?”
她的手搭上我胳膊,冰凉冰凉的。
“不是。”
我干硬地回答,却知道这是违心之言。
她看了我好一阵,嗤笑,“你也变得这么虚伪。”
虚伪。
这一次当面听到这样的评价。
露台的门被推开,是傅小然。
“啊,你们在这里。”她诧异,手扑扇着,“里面一股烟味,我出来透透气。”
“我们也是出来透气。”我笑笑。
孟绮又回到酒桌前,一杯接一杯豪饮。
片刻前的谈话,没有影响她春风得意的姿态,那一刻偶露的迷茫倒像我一厢情愿的错觉。
借口感冒头疼,我要提早离开。
几个已经喝高的同事不肯放行,拽着我要罚过酒才许走。
程奕过来解围,做出维护我的样子,叫大家对女士别太勉强。
本来只是闹着玩,他这么一说,气氛反倒隔阂,连喝酒都索然无味。
程奕自己也觉察到了,有些讪讪。
在这个团队里,他依然像个外人,手腕可以为他拉拢人脉,却赢取不了人心。
聚会之后,我以为,下周就该公布孟绮的职务任命了。
奇怪的是,将近一周过去,仍然没有动静。
我这里算是消息最灵通的位置,按常理,程序也该走下来了。
同样蹊跷的,还有所谓对穆彦的调查——他离开岗位,休假已好些天,却没看到任何实质性的行动,纪远尧只让财务部门全面清点营销费用,会同企划部门做一个说明报告。
程奕几乎没有插手此事。
他在忙于对正信的穷追猛打,和对市场的重新占领。
这才是正事,运筹帷幄那么久,就等着收获季来临,摘取漂亮果实——只是摘果子的人,已经不是当初种果树的人了。那个辛辛苦苦种下果树,日日夜夜守护着果树的人,在果实终于结成的时候,却成了局外人。
可我坚信,这不会是最终的结果。
若说纪远尧就这么轻易抛弃了一起奋斗过来的伙伴,将穆彦当做舍车保帅的棋子——这也许是上位者惯常的做法,却不会是纪远尧的作风。穆彦话里话外透出的失望,也许只是情绪所致,也洗有不为外人道的误会。
我不相信纪远尧是这样凉薄寡恩的人。
看着他沉静不迫,依然做着手上该做的事,顶着上下压力,混若无事人一样,这样的状态让我想起他钓鱼时的样子,凝神、耐心、敏锐,一到时机就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再下周,纪远尧要回总部述职,我忙于准备他的述职报告和材料,几天下来连轴转,要不是家里有方方,连给威震天买猫粮的时间都没有了。
而穆彦,一直没有打过电话,短信也没有。
听康杰说,他倒是每晚一个电话问候穆小悦大人的起居。
我很无语。
方方说,“既然惦记着,那就打给他呗。”
“拒绝了人,又去招惹,这不是手欠么。”
“你不拒绝不就行了。”
“你怎么这么容易变节……”
“唔,听小康说起,这头孔雀男还是有些地方不错的……”
女人果然耳根软。
前天晚上我在公司加班,康杰惊恐地打电话来,说穆小狗吃鸡骨头被卡住了。我叫他赶紧带去上次那家MAYA宠物医院,说了半天地址也说不明白,我又□乏术,索性让方方带他去——这两人在医院守着贪吃的穆小狗取出那块儿倒霉骨头,就那么一晚上,也不知聊了些什么,竟让方方对穆彦大为改观。康杰这个销售经理实在不是白混的,当年号称能把一头猪忽悠成熊猫,看来宝刀未老。
他们甚至相约这周六一起去给穆小悦做美容,计划给他弄个新发型。
我做好心理准备,等待接受穆小狗晴天霹雳一样的新形象。
然而,没等到周六,另一个让人错愕的消息却传来。
孟绮递交了辞职信。
孟绮离开公司的时候,异常狼狈。
她是周五上午直接来交的辞职信。
康杰签字,程奕签字,人事部门全部手续通过,到中午下班就已完成流程。
连工作交接也是直接与康杰对接的,之后人事主管陪同她回到座位,简单收拾了个人物品,只抱着两只大纸袋,就走出公司大门。
在电梯口,一只纸袋掉在地上,东西散落一地……只有傅小然一个人上前帮她收拾,三十六层的其他人,那些共事时久的同事们,没有一个人对她的离开有所表现,全都保持距离,在一旁漠然看着,甚至没人对她说句再见。
这一幕也正是小然后来告诉我的。
当时我一无所知,正在从机场返回公司的路上。
纪远尧提早启程,原本下周一才回总部述职,却悄然提前到周五一早飞赴香港。
他没有让我通知总部的接待人员,只告知不用接机。
我也没多问,猜想他周末提早出发,多半有私人安排——这也正常,谁没有访友晤旧的时候呢,假行程之便,和公事并不冲突。他低调不声张,酒店也是以私人名义订的。
一早和老范送他去机场,路上他还在一气不停地安排离开期间工作,我一一应声记录。
一年的最后一个月,最是繁琐,全年的工作要收尾,来年的计划要搬上来,大小琐事总爆发,还有最头疼的资金流……我只庆幸,遇到一个逻辑极强,有条不紊的上司真是幸运,在他大脑中,像安装着一个强大的处理系统,指派下来的每件事都已分好条理,从不会将一团乱麻不负责任地丢给我。
要到下周四纪远尧才回来,这期间的日常事务,他指定程奕全权决定。
好在这周也没有太重要的事,只是营销部门比较忙,他们要确定年终客户答谢方案。
我试探问,营销这边具体的事儿,还是徐青负责吗。
纪远尧的目光斜了过来,嘴角一勾。
以前我最怕被他这样看着,像在照X光,无处遁形。
习以为常之后,我笑了笑,与他心照不宣。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我是问,穆彦是不是还要继续休假。
“徐青也就再顶两天吧。”纪远尧不紧不慢回答。
这么说穆彦快要回来了。
意料之中的窃喜。
我想淡定平稳一点,可笑容已经自己爬到脸上来。
“笑什么?”纪远尧明知故问。
“没笑,没笑。”我装出一本正经。
他半侧了脸,瞅着我,眉间舒展。
他的喜怒起伏,没有人比我站在旁边看得更清楚了。
低气压笼罩的这些天里,他比任何时候都淡定自若,喜怒不惊,不管是邱景国的施压、穆彦的暂离,还是程奕的得意,仿佛都吹不起他这里一点波纹。
但这平静之下,压抑着多少情绪,只有他自己清楚。
我只知道,他已很久没这么轻松的说说笑笑。
然而今天的纪远尧,似乎有哪里不同,话明显比平日多了,语速也快,像有某种情绪不自觉地流露——直觉告诉我,并不是坏情绪。
到了机场,他总算交代完繁琐的工作,舒了口气,抬腕看看时间,“你们回去吧。”
人来人往的候机厅门口,遥远含糊的播音在一遍遍重复着。
要有好几天见不到他。
望着他的脸,想说声旅途顺利,我却不由自主问,“还有别的事吗?”
他温和地笑笑,“别的都不要紧,让程奕安排就是……有事我会给你电话。”
“好。”我点头,别无话说。
“那我走了。”他却没有转身,仍静静看着我。
该说再见了,张了嘴,声音却不知忘在哪里。
我就这么怔住。
他笑了,近前轻轻给了我一个告别的拥抱,拍了拍我的后背。
只是礼节性地告别,可当他衣襟上透来的独特气息扑入鼻端,混杂了男性的体温与衣服上的清新味道,我竟紧张到窒息,僵硬地无法作出反应。
迷怔里,他放开我,转身离去,背影消失在机场匆匆碌碌的人丛里。
一个短暂的拥抱,像梦里才有的场景,在眼前回放又回放。
回到公司,毫无征兆,没有来由,就得知孟绮辞职的消息。
程奕将我叫进他办公室,将他代替纪远尧在总经理签名栏上签字生效的人事文件递来。
我问了个明知故问的蠢问题,“纪总知道?”
程奕点头。
纪远尧在机场说,“别的也不要紧,让程奕安排”——现在我大概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孟绮的突然辞职,对他和程奕而言,一点也不突然。
就在程奕为她举行所谓的庆功会时,已经准备好亲自对她宣布这决定。
公司希望由她自己提出辞职,不用公开原因,不使双方撕破脸,走得太难看。
理由很简单,向来精明谨慎的孟绮,触犯了雷打不动的一条禁令:越级上报。
——她越过顶头上司,也越过纪远尧,向前来视察的财务官Evan报告了营销总监穆彦的经费支出问题,并提供和冯海峰相关的证据,指出最初BR篡改报告的行为,是出自穆彦的授意。
穆彦有没有过失,有没有做过那些事,现在并不重要了。
孟绮的辞职,意味对穆彦的调查还没有开始,结果已经注定。
纪远尧不会允许那样严重的过失发生在穆彦身上,否则一损俱损,穆彦倒下去的时候,必将动摇他的地位。所以,错的只能是孟绮,只能是她作出了错误的行为。
大多公司都有明文或非明文的禁忌,其中之一就是越级上报。
这是对管理秩序与职场规则的挑衅,一旦开禁,多米诺骨牌般的恶果必然随之而来。
没有哪个公司会鼓励这种行为,哪怕是出于善意,也不被原谅。即使上司犯有严重过失,也自有更上一级来监督,被自己下属越级告上去,高层往往会先选择充耳不闻的庇护,随后再来清理门户——那个越级上报的人,通常不会有好果子吃。
程奕说出这原由的时候,神色严肃,目光冷静,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流露。
就像这一切,统统与他无关。
就像孟绮一个人做尽所有的坏事,出卖一手将她带出来的穆彦。
精于算计的孟绮,一定没有想到,在她正春风得意的时候,已被人当做攀上袖子的小甲虫,轻轻抖一抖袖子,就摔开了。
我望着眼前这人,在这张毫无侵略感的阳光面孔上,看到一个彻底陌生的程奕。
现在的他,终于也是一个标准的职业人了。
离开程奕办公室,我回到自己座位,平静刻板地处理工作。
一直忙到眼睛干涩,心里堵着沉甸甸的铅块。
抬起头,突然很想呼吸一口寒冷新鲜的空气。
推开三十五层天台的门。
我站在穆彦以往伫立的围栏后面,裹紧大衣,裙下丝袜挡不住刺骨的风。
那只“烟灰缸”还在,落满厚厚灰尘,里面烟头像陈年古董。
抽出瑟缩在大衣口袋里的手,将烟头倒出来,摊开在掌心看。
杯子都脏了,忍不住,抽出纸巾一点点将它擦干净。
风吹得两手冰冷,满眼望出去,灰蒙蒙的天际线下,鳞次栉比的高楼如金属般坚硬。
每一栋金属堡垒般的大楼里,又有多少如我,如孟绮,如穆彦,如纪远尧一样蚂蚁般渺小的人,在看不见的财富和资本之网里碌碌穿梭……有的蚂蚁小,有的蚂蚁大,差别仅此而已。
我的手指有点发僵,按了两次才拨出穆彦的电话。
听见他声音的一瞬,心底五味俱全,说不出话来。
“安澜?”他压低了语声,电话那边很安静,没有一点杂音。
我问,“你在哪里?”
他没有回答,沉默片刻,“你是要告诉我,孟绮辞职的事?”
我默然,当然,他当然不会像我一样蒙在鼓里。
我感到陷落,正在陷落,落进一个巨大的失望之中。
却仍不甘心地问,“你早知道会这样?”
电话里,他只说了平静的一句,“我明天回来,到时再跟你说。”
“明天?”我喃喃重复。
“老大已经出发了吧?”他不答反问。
“是,他提早了行程。”
穆彦笑了下,“那就好。”
我如释重负,也茫然若失。
晚上和方方聊起孟绮,不约而同想到她以后的去向,这个打击来得太突然,她毫无准备,狠狠一个跟头栽下去,以后要怎么办,再从哪里站起来……想着这些,心里不是滋味。
针锋相对了这么久,一夜之间,这个人就被公司抹去,抹得不留痕迹。
我难以理解,孟绮怎会犯这么低级的错,又有什么理由不择手段攻击穆彦。
方方坚信她是受了程奕的利用,现在被程奕当弃子甩开。
真是这样吗?
我站得离他们那么近,却一直看得云山雾罩,慢慢发觉,一系列起伏转折的背后,程奕才是最关键的环节——他究竟在纪远尧与邱景国这场杀人不见血的争斗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又在穆彦,在孟绮身后演出了什么戏份?
无法深想,越想越心凉。
也不用深想,我知道,摊牌的时候就要到了。
到底朋友一场,方方惦记着孟绮,终于说,“打个电话给她吧。”
不知道这个时候她会不会乐意听到我的问候。
方方想了想,自己拨了孟绮的号码。
电话接通之后,方方表情诧异,把手机递到我耳边——里面传来很High的音乐声,男男女女的尖笑声震耳掀天。
孟绮大着嗓子边说边笑,明显已经喝高了,在那环境里,根本听不清我们在说什么。
方方尴尬无语,没说几句,那边匆匆就挂了。
“好像用不着我们操心,她也不愁再找份工作。”方方叹口气,“这方面,我挺佩服她的。”
我不知说什么好,倒觉得,宁可听见孟绮在哭,也比听到刚才电话里的笑声更好。
她笑得那么张扬,张扬得近乎空洞。
“明知道周围人都不喜欢自己,还是活得漂漂亮亮,我行我素,这一点她比我们都强。”方方感慨,“她是自私,但谁又不自私呢?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别人怎么评价完全不管。做到她这种程度,也是人才,这个社会可能更喜欢这样的人。”
“她舍得付出代价。”我并不赞同方方的最后一句话,却也不想反驳。
想起那天晚上,在会所露台,孟绮的茫然表情,不知道那样的代价对她来说,是不是真的值得,但愿她拥有外表所示的坚强。这次苦头吃足,对她应该会是一个新的起点,要说有多同情,也谈不上……只希望她能过得好吧。
今天疲乏又低落,早早躺在床上却睡不着,
脑子里满是不同的面孔、奇奇怪怪的对话和景象,像在快镜头放映电影……神智有些迷糊,我闭着眼睛,放任思绪漂浮……穆彦明天要回来了,这个时候是在收拾行装吧;纪远尧又在哪里呢,是一个人在酒店看书,还是拜访朋友,把酒言欢。
两个人的身影,在脑海中交剪而过,淡淡笔触勾勒出的影廓,一晃就不见了。
半梦半醒的意识里,掠过机场那个告别的拥抱。
那一刻,为什么我会僵硬不安,身体本能的退缩。
距离明明近了,却像与那个人更加疏远。
凌晨两点过,方方和我,被电话吵了起来。
来电是孟绮的号码,接起来却是个男人的声音,说孟绮烂醉如泥,一个人在他的酒吧里喝到打烊还不肯走,现在神志不清,也不知家住哪里。
酒吧老板无奈找出她包里的手机,照着通话记录里最后一个联系号码拨过来,找到了方方。
冬天深夜里,我们打车赶过去,把醉得半死的孟绮半拖半扛地弄了回来。
将她塞到沙发上,拿毯子盖上时,她吐了,几乎吐到方方身上。
我们手忙脚乱扶她到卫生间,她吐了好几次,狼狈不堪地滑坐在地,贴着冬天冰冷的瓷砖地面,长发散乱,满身酒气。我扶起她,让她靠在我身上,怕她摔倒……方方弄来热毛巾,帮她擦干净脸,折腾到天快亮的时候,孟绮差不多缓过来,披头散发躺在沙发上,脸色青白,憔悴不堪。
她望着我们,有气无力地说谢谢。
我问她要不要进卧室再睡一会儿,她摇摇头,很拘谨的样子,问有没有热水喝。
方方进厨房去给她弄解酒的柠檬茶。
看着她木然发怔地坐着,我也沉默,这个时候什么都不说最好。
威震天警惕地跳到餐桌上,冲霸占了它领地的孟绮不满地竖起尾巴。
孟绮转头看它,宿醉后嗓音嘶哑,“小威,你也讨厌我?”
我把猫抱下来,安抚地挠了挠它脖子,“这猫小心眼,呆头呆脑的。”
孟绮笑笑,头发凌乱垂在脸侧,“看来我被它列为不受欢迎的人了。”
“怎么会。”我笑道,“这里从来没有不欢迎你。”
“安澜……”孟绮抬眼,认真地看着我,“你从来没讨厌过我吗?”
我顿住抚摸小威的手,想了想,不想掩饰,“讨厌过。”
她露出释然表情,“谢谢你说真话。”
我看着她的脸,留意到宿醉之后眼睛下面的淤青和浮肿,看上去已经不是最初认识的时候,那个青春飞扬,美得肆无忌惮的孟绮。我缓声问,“你对穆彦做的事,自己不后悔吗?”
孟绮脸色变了变,没有回答。
我不想指责她,指责也没有意义,只是为穆彦感到不值与不平,“他也没有亏待过你,一手把我们带出来,现在你回过头害他……孟绮,你怎么想的?”
提起穆彦的名字,孟绮目光微变,显出尖锐,听到我这样问,她反倒笑了,“好像个个都觉得我不识好歹,对大好人恩将仇报了?你也认为我该感恩戴德,假装不知道穆彦有多瞧不起我?”
刚才还是平静的,提起穆彦,孟绮开始有些偏激。
我不想和她争辩,只回答,“如果非要把人往坏处想,难免觉得谁都对不起你。”
“你当然有资格说这种话。”孟绮嘲讽地笑。
方方调好三杯热腾腾的柠檬茶端出来,并没察觉我和孟绮之间的僵硬。
捧了散发着柠檬清香的玻璃杯在手里,一时谁都无话,只是低头喝茶。
“在聊什么呢?”方方好奇地问,“听见你们说什么好人坏人?”
“是啊,在讨论一个人。”孟绮看着我,不掩讥诮,“安澜心目中的大好人。”
“我没说过。”
“谁?”方方问。
“穆彦。”孟绮故意将这名字说得很清晰,“你不认为他是个大好人吗?”
“那你告诉我,他有多坏?”我被她激得笑了,放下茶杯,反诘地问。
孟绮盯着我,笑了笑,“你想知道,我就讲个八卦,信不信由你。”
我点点头,“好,你说我听。”
孟绮抿了抿嘴角,“市场部的冯海峰,还记得吧?”
我笑笑,怎么能不记得。
“冯海峰去了正信之后,所有人都说他不地道。”孟绮哂然摇头,“可是,说出来都没人肯信,当初老冯走的时候,满以为公司会让他再回去,以为过了那个风头,穆彦会把市场部再招回来。”
方方脱口而出,“怎么可能,他做梦呢!”
孟绮冷笑,“老冯没做白日梦,只是太相信人,被他的好上司骗得死心塌地。”
方方打断,“你和那个冯什么,关系很好?”
“谈不上。”孟绮顿了下,淡淡一笑,“男人嘛。”
一个八面玲珑的美女,只要她愿意,男人总乐于为她帮帮小忙,献献殷勤,关系总不会太坏。
“当时BR的事情瞒不住了,穆彦为了保自己,暗地已经决定放弃市场部,却跟老冯许诺,让他暂时先离开公司,等事情过去,再招他们回来。”孟绮的目光投向我,“你知道的,老冯清楚不少底细,逼急了他说不定闹得不好收拾。”
回想冯海峰离开公司那天,茫然无措却平静接受的样子,我想找出可反驳的地方,却不得不接受脑子里自动冒出的念头——难怪冯海峰走时,没为自己做半句辩解,之后却做出那么绝的事。
如果真是这样,就算冯海峰有委屈,但他信穆彦,接受穆彦的安排。最后穆彦的承诺落空,市场部裁了就裁了,人走了再没有回来的位置。等他弄明白,BR的麻烦已经过去了,后果都由他和市场部承担,再说什么也没人听了。
方方以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孟绮,又看看我。
孟绮的目光与肤色一样黯淡,“如果不是穆彦两面三刀,老冯不一定会到正信去……老冯想不到他是那样的人,谁又想得到呢。”
方方愣愣地问,“可你怎么知道,那冯什么,说的就是真话?”
孟绮无所谓地笑笑,“我说了,只是八卦,是我背后道人是非,爱信不信。最好把这话拿去告诉穆彦,就告诉他是孟绮说的,让他自己辟谣吧。”
我沉默。
她们的目光都落在我脸上,神色各异,像要等我说些什么。
而我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说不出,只想再知道一件事——
“这些,都和程奕无关?”我望着孟绮的眼睛。
她的眼神似乎被这问题刺得一缩,缄默了很久,姿态僵硬地看我,“你觉得,和他有关?”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孟绮的表情,让我相信,这是实话。
“调查BR的时候,他给过我暗示,也算是拉拢……我想方设法撬开老冯的嘴,搞清楚了怎么回事,但我没告诉程奕。”孟绮古怪地笑了笑,“我知道穆彦有偏见,瞧不起我,但那时还相信只要努力,拿得出业绩,他总会改观……后来才算看清楚,要么我离开公司,要么换一个老大,跟在他手下,我已经被定义为不可信任的人,好机会永远不会给我。”
提起穆彦,孟绮眼里切切的,也不知是不是憎恶,不知道她对穆彦是真有心思还是只想找个靠山,或者兼而有之。孟绮是聪明的,懂得捷径之便,也深知男人的软肋。
可在穆彦这里,她撞上一壁墙,屡屡碰壁。
那堵墙已经撞上去,穿不过,也退不回。
正在最尴尬的时候,来了程奕——像是专门给她的一个转机,这一位职务更高,来头更大,甚至对她更有兴趣……我了解孟绮的转变,这么做无可厚非,谁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孟绮还是选择站到了穆彦的对立面,借着程奕的高枝往上爬,绕开穆彦这个绊脚石,甚至以后也将踩过他头上。有了程奕撑腰,只要穆彦失势,康杰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挡在她面前的石头就全都搬开了。有机会要上位,没机会就制造机会上位。
这是孟绮的如意算盘。
她很倔强,始终没说自己被利用,也不提程奕有没有暗示或授意。
恐怕连她自己也至今没搞清楚,程奕到底想做什么,到底做了什么。
就这么聪明反被聪明误,成了糊涂炮灰。
第三十三章
孟绮走后,茶几上的三杯柠檬茶还散发着温暖香气。
方方怔愣一阵,转头问,“她说的事……真的假的?”
我无法回答。
她问,“你信不信?”
我沉默。
她张了张嘴还要问。
我抓过椅后靠垫,挡住脸,闷声说,“别问我!”
靠垫很软,却带不来一丝暖意。
记忆不会说谎,曾在眼前发生的一幕幕,飞速掠回。
墨汁滴进清水,阴影迅速扩散,那些忽略过的,不在意的细枝末节,突然间清晰放大数倍,如显微镜下的标本呈现眼前。
裁员那天,天台上穆彦沉闷抽烟的背影;
天桥上重提此事,他复杂莫名的表情;
最后定格在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个早上,纪远尧传达裁员的决定,一个人站在晨光铺洒而入的窗后,凝固如冰冷大理石般的侧影。
之前我想弄明白,现在害怕明白。
越来越明显的事实,是裹在层层布帛下面的刀,没有鞘。
隐约知道,揭开,再揭开,就要将自己割到。
深吸一口气,我扔下靠垫,宁肯装聋作傻,“管他的,我们去看穆小悦。”
方方瞪着我,好像不相信我若无其事的笑脸。
我不理她,起来拉开窗帘,看见外面冬阳灿烂。
不去怀疑最初的信赖,那是不可触动的底线。
想到要见穆小悦,我和方方心情放晴,约会美少年也没这么欢欣。
还没出门,康杰的电话就催来了,等我们赶到MAYA二楼的美容部,远远听见穆小悦亢奋的吠叫,和康杰无可奈何的呵斥。
穆小悦正被一只前来美容的长毛兔子深深吸引,吐着舌头,一脸花痴地想扑过去。
被她的大舌头舔一口,那安哥拉长毛灰兔的半条小命,怕要吓没了。
“悦悦宝贝!”
方方搂住这狗,又捏又亲,比对我家威震天热情一百倍。
我朝她撇嘴。
重狗轻猫、重男轻女、重色轻友,都是没品的表现。
还算穆小悦是个有良心的,知道谁是老熟人,见到我异常热情,尾巴都快甩掉了。
“行了行了,别摇了,一会儿好好做个造型,迎接你爹回家。”我捋了捋它圆滚滚的大脑袋。
“老大一早的航班,这会儿都快到了,落地就给他个惊喜。”康杰坏笑。
方方看我一眼,我若无其事地笑。
来时对她说了,见到康杰,不要提起孟绮那些话,就当不知道——今天的穆小狗才是主角,那些打破头的是是非非,都暂时抛来,什么也不如这只小土狗的美丽重要。
宠物美容师大概也是第一次给土狗做造型,为难地征询我们意见。
康杰和方方这两个雷人,完全无视客观条件,提了无数雷死人的设想,诸如染色、朋克头、公主裙……甚至康杰冒出一句,“剃个光头怎么样?”
我真的同情穆小悦了。
今天要不是有我在,不知它会不会被整成外星狗。
最后还是我的靠谱建议得到美容师的认可。
穆小悦被牵进去了,三个“家长”无聊地等在休息区里看电视,墙上液晶电视屏正在放一部爱情片,台词都是老套路,听了上句就能猜出下句。康杰和方方已经玩得像老熟人一样,理也不理我,自顾玩起猜台词的游戏,电视里角色刚一开口,这两人就抢着说出下句台词,你一句我一句,配合默契。
我坐到后面沙发翻杂志。
虽然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看着康杰与方方说笑自如,心情也开始变好。
职场上没有朋友,只有作战的拍档,“同事”是经过了脱水处理的两个字。
可我仍时常想,每天八小时的相处,不会没有感情,这份感情带不进工作,是不是可以带出办公室,带进日常生活里。假使有一天不再是同事,能做朋友也许更好。
像康杰,像小然,早已不是朋友胜似朋友。
而穆彦……该将他算作哪一种人,朋友吗?
我合起手中杂志,手机却响起来。
正是穆彦。
他已经下了飞机,正在返回市区的路上。
我叫他直接来MAYA接他的宝贝狗,有惊喜奉送。
穆彦警惕地问,“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我笑说,“没什么,就是……”
这句话没有说完,我转过身,正好看见穆小悦被美容师从工作间牵了出来。
后半句话就愣是没有勇气说下去。
康杰和方方已经笑得快要从椅子上掉下去。
笑声一定通过电话传到穆彦耳中,让他有了心理准备。
但在二十分钟后,当穆彦风尘仆仆赶过来,一眼看见穆小悦的尊容——
他的表情很凝固,神色很复杂。
穆小悦的打扮并不花哨,只是吹蓬松了毛发,尾巴梢系上金色蝴蝶结,穿了一件金黄与黑条纹相间的虎纹连帽衫,帽子是个虎头。
在它浑圆脑门正中,美容师细心染出一个黑色的“王”字。
康杰把美容账单客客气气交给穆彦。
穆彦黑着脸买单。
康杰请赏,说最起码今天中午这顿饭是有着落了。
穆彦问我与方方想吃什么,我们还没开口,康杰又嬉皮笑脸代答,“你不是说,你家的烧烤架还没开过张,我看今天人头刚好凑够,就卖你个人情,把这张给开了。”
方方听到要去不熟悉的人家里吃饭,忙说,“不用了吧。”
康杰眨眼,“你想要我单独约你?”
“呸!”方方脸红了。
穆彦看向我,我无所谓地笑笑。
于是一行四人,牵着“狗行虎步”的穆小悦走出MAYA,曝光在无数路人复杂的目光中。
穆彦连抱带拖将穆小悦弄到车上,唯恐太丢脸。
待我们都上了车,穆彦不理康杰,将车门一关,“你去买吃的,买齐了再来!”
事实证明,让康杰去采购是一个“英明”的决定。
他兴冲冲买齐若干食物,惟独忘了买烧烤用的调味料,甚至连要买哪些都不知道。
穆彦感慨,“智商这玩意,发挥起来,时灵时不灵啊。”
不得已,方方亲自出马采购,康杰开车。
穆小悦看见有人出门,以为是去遛弯,兴奋地想要跟出去。
穆彦将它拖回来,它不高兴地呜呜,张嘴一口假装要咬穆彦。
“有出息了,敢咬人了?”穆彦扬起巴掌,照它屁股就拍。
我赶紧把穆小悦拽过来,一把抱住,“不许家暴,我告你虐狗!”
“人虐狗是家暴,狗虐人不是家暴啊?”穆彦白我一眼,悻悻放过了穆小狗。
穆小狗得意洋洋蹭上来,腻歪地哼唧,把个染着王字的大脑袋贴着我,眼睛水汪汪的。
从在MAYA碰面,注意力都到了穆小老虎身上,说笑归说笑,我没怎么和他说话,他也没怎么搭理我。路上一直和方方谈笑风生,他们这还是第一次正式认识,以穆彦的礼貌是不会把初见面的女孩子谅在一旁冷落的。
等到康杰与方方一走,偌大个屋子里,发现能说人话的只有对方,还是借着穆小悦为桥梁。
这别扭的感觉,来得突兀又熟悉——可不就是,十几岁的时候,和相互暗恋又未表白的男生单独留在教室做值日,你不抬头望我,我不抬头望你,却都知道对方举手投足在做什么的情境回放吗?
我被这念头吓了一跳。
抬眼看穆彦,已经不见踪影。
人呢?
正四下打量,猛然听到音乐声,雄厚的男声铿锵传来,惊得穆小悦一蹦而起。
穆彦在角落里捣鼓CD,从包里掏出几张刚带回的碟,冲我扬了扬,“好东西,要不要听?”
“听着像前苏联的老歌……”我嘀咕,接过碟一看,封面还真是俄语。
“有点耳力。”穆彦笑笑,“从老头那里顺来的。”
这调调现在真不容易听到了,我侧耳听了会儿,独特的前苏联革命歌曲风格,别有穿透力,连音符都带着冰原朔风的呼啸劲,一转又有白桦林里阳光与手风琴的奔放……穆彦随意地盘腿坐在地上,冲我一扬下巴,拍了拍身旁地毯,“坐着听。”
想到今天穿的裙子……我犹豫了下,侧身跪坐。
穆彦哧地笑了,不怀好意地瞄了瞄,被我瞪回去。
他扬起嘴角笑,目光很软。
休假一走半个月,不知道为什么音讯全无。
回来之后,人还是那个样子,却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也许是旅途颠沛的疲惫,使他看上去有种散散淡淡意味,往日锋锐得像随时可以出鞘的剑,现在这感觉不见了。
他就这么望着我,平静无声,目光让人看不懂。
有些话,在想说想问的时候,没有说没有问,也就失去再开口的动力。
他说回来之后,再解答孟绮辞职一事的疑问。
可现在真的见了面,他不提,我也不想开口问,假装不记得那回事。
席地而坐听着怀旧的异国老歌,抱着毛茸茸的肥狗,眼前坐着一个英俊慵懒的男人……如果可以,把之前记忆抹掉,关于他好的坏的,尴尬的隔阂的,未发生与已发生的,全部都忽略,从这一刻起,会不会再次喜欢上?
“如果可以”,多好的四个字。
几张CD换着跳着听了听,其中有后来翻唱的,我们一致认为唱得很难听。
“唱成这种水准都可以录。”我很不以为然。
穆彦笑得诡异,“还有更难听的,等着!”
他起身往楼上去,一会儿蹬蹬地拿着张碟下来,让我听。
原来是乱七八糟的地下摇滚。
听了两分钟,穆彦问,“怎么样?”
我诚实回答,“还行,比装修噪音好点儿……我欣赏不来摇滚。”
他嘿嘿笑。
我探头去看,“什么乐队?”
他飞快把碟藏到背后,“不告诉你。”
我反应过来,一惊,“你……自己玩的?”
穆彦居然露出类似扭捏的表情,“嗯,读大学的时候。”
虽然大学里面自组草台班子玩乐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想想穆彦那曾经的愤怒摇滚小青年模样,还是狠狠地雷了我一把。
“这可能是我做过最没水平的事。”穆彦摇了摇头,痛心状,“靠,还真难听。”
他自己也受不了,关了。
我笑得趴倒在穆小狗身上。
穆彦伸直了腿,头靠着墙,看着我笑,悠悠叹口气,“那时候好像也不在乎水平有多烂,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做了就全力投入,评价输赢全都不管。当了考试,丢了女友,也不在乎……要是没这样玩过,永远不知道什么叫痛快。”
“我从来没机会这样玩。”我被他说得一阵怅然。
“你是女人嘛。”他不以为意。
“女人就玩不得?”我挑高语声。
穆彦做了个投降姿势,不理睬,不争辩。
“其实……”我犹豫了,看着他,不知要不要说下去。
“欲言又止的,其实什么?”他笑着问。
“其实刚到公司,跟着你做事,有过一点这种感觉。”我低下目光,心里滋味复杂,“虽然后来没那么傻乎乎了,但还是会全力投入,享受工作本身,享受每一个细小的成就感。只有在你的团队,能感受到这氛围,就算也有矛盾,可到了冲锋上阵的时候,什么都可以暂时抛开,每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目标,一起为这个目标拼命。”
我望向他,“可能,这就是我一直想回去的原因。”
“是吧。”穆彦笑了,“我说过,你适合做这行。”
他笑得竟有几分惘然。
我轻声问,“那什么时候,我可以回去?”
他沉默片刻,“我不知道。”
竟然是这个回答,我意外,失望来得太突然。
穆彦低下目光,神色萧索,“安澜,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也都愿意回答,但不能是现在……公司可能很快要发生大的变化,与很多人都有关,包括你我。虽然不是坏的变化,但现在说什么都还过早。再等几天,我就可以回答你,现在请你什么都不要问。”
再等几天,我猜,是等到纪远尧回来。
在此之前,滴水不漏。
我无话可说。
“作为上司,我连这些话都不应该对你讲。”穆彦平静地抬眼,口吻像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但现在你面前的不是上司,只是个喜欢你的男人。因为喜欢你,没有原则,不该说的话也说了,剩下不肯说的,要么是在保护你,要么是不想对你撒谎。”
即使是喜欢,从这个男人嘴里说出来,也像在理智宣布一个事实。
我接纳这个事实,不惊愕,不局促,没心没肺的平静。
他是上司,也是一个喜欢着我的男人,这一点我们都知道。
到此之前,谁也没戳破这个共识,办公室恋情的禁忌横亘其间,说破也无济于事。
当初战战兢兢表白的人是我,被拒绝得狼狈不堪的人也是我。
现在他却坦然说着“喜欢”,并不需要我的回应,就像一句闲谈,说过作罢。
门铃声里,方方和康杰拎着东西回来了。
我若无其事地笑笑,起身去开门,假装听过的话转头就已忘掉。
就在他家的小庭院里,四个人和一只狗,架起木炭烤架,开始烟熏火燎的烧烤大餐。
方方手艺精湛,烤出金黄焦香的小羊排,被我们一抢而光,穆小狗竟分到最肥美的一块;泡沫丰富的啤酒倒在杯中,麦香四溢,喝到后面不过瘾,穆彦又开了珍藏多年的威士忌。
穆彦和康杰喝了许多酒,一杯接着一杯,很快酒酣耳热。
他们大口喝酒,大声谈笑,说起这些年大家并肩走过,共同经历的大事小事……有我不知道的,有我经历过的,微醺里想起那些点点滴滴,忍不住一次次举起杯子。
方方喝得脸颊红扑扑,托着脸,听着我们说话,时而一笑,时而自顾出神。
康杰喝高了,把方方手里杯子拿下,望着她说,“不要喝闷酒。”
方方想夺回酒杯,康杰说,“等着,我给你倒酒。”
他去倒了一大杯温热水给她,递在她手里,看着她喝。
穆彦也在笑着看他俩,目光偶或与我交会,总是他先移开。
一年中的最后一个月,繁重琐碎工作压得人喘不过气。
穆彦的归来,给人心浮动的营销部门打了一剂强心针,对整个公司也像是兴奋剂。
他旋风横扫式的工作效率再次让人叹服——自周一回来,他让部门全体加班,持续三天高速运转,将堆积未决的工作逐一清理解决,从一年下来的逐笔款项,到全年总结报告与来年资金计划,都得以顺畅推进。
只有他能够说一不二,让这支团队随时开启全速运转。
相信这一点,旁观的程奕也看在眼里,离开了穆彦,要驱策这支团队并不容易。
每天看他风风火火地忙碌着,像要将自己离开这段时间,所有没做的事,全部补上。
在他家渡过的那个午后,连同其间的记忆,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穆彦再没对我表露过一丝逾越工作关系的情绪,除了必要工作往来,见面也只点头一笑。
既然不能说,不能爱,办公室里的情愫,像慢慢挥发在空气的酒,到最后也就这样了吧。
上午的会议中,程奕当众赞赏营销部门的工作效率,半开玩笑说,“照这样下去,恐怕明年的任务都要提前完成了,工作全都被你们做完了。”
大家都笑。
穆彦却语气平平地说,“能做完就好了。”
程奕笑说,“要是人人都赶上纪总的工作狂程度,这公司就太可怕了。”
穆彦抬了抬眉,一笑不言。
明天纪远尧就回来了。
我安排好老范去接机,临下班前拨了纪远尧的电话,想对航班号和时间再确认一下。
电话没有拨通,我想他大概是在忙吧。
晚上有一个生日派对要参加,我匆匆收拾下班,到洗手间补妆。
派对妆容不好太简慢,我也懒得专门去打理,就扫了层亮粉在眉骨眼睑,描上眼线,补上眼影膏和口红,将长卷发弄得凌乱,看上去也还凑合。
回到办公室,遇见穆彦。
他刚从程奕办公室出来,目光一定,打量我的脸。
“晚上有约?”他像不经意地问。
“朋友的生日派对。”我笑着回答。
“哦。”穆彦点头一笑,“去吧,玩得开心。”
看他的神色,似乎不只想说这句话。
我迟疑了下,“有事吗?”
“没事。”他笑笑,转身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隐隐不安,觉得他有什么事想说……也许我该叫住他,可是和他说什么好呢。
手机响了,朋友来电催促。
心里一丝犹豫,微弱挣扎。
穆彦的背影却越去越远,走廊上巴西木的绿植终于隔断了我的目光。
这是个难忘的生日派对,我见证了一幕浪漫的求婚。
朋友在她二十五岁生日这天,被一个认识刚刚三周的男士求婚——她答应了。
果然是传说中的闪婚。
在场友人的尖叫几乎掀翻屋顶。
气氛实在太热烈了,不停歇的笑闹声,盖过了我的手机铃声。
近半小时后,拿起手机我才看到,是纪远尧的号码。
匆忙走到外面回拨,估计是打来确认明天接机的航班号。
听着等待音,等待电话里低沉的一声“喂”传来,心情暗暗雀跃。
接通电话,不等他开口,我赶紧解释刚才没接电话的原因,问明天是否还是预订的航班回来。
纪远尧的语声,听得出微微笑意,“我已经回来了。”
我错愕,“已经到了?”
“是的,晚上刚到。”他语声愉悦,“你在家吗?”
我定一定神,“没有,正要回去。”
他问,“现在方便出来吗?”
我怔住,“到公司吗?”
他笑,“接到我的电话就只能是加班?”
我反应过来,有些窘迫,有些局促。
纪远尧问了我所在的地方,叫我等他过来。
这里离他家不远,开车十来分钟就到了。
我穿上大衣,站在醒目的路灯下,手插进口袋,脸颊被夜风吹得冰凉,耳后却潮热,心里有一小簇火苗,忽明忽闪。
熟悉的车滑到面前停下,纪远尧探身推开车门,带着微笑。
我坐进车里,从衣袋里取出手来搓了搓,“外面真冷。”
“傻姑娘,谁要你站在路边等。”
“我怕你找不到地方。”
“有那么笨吗?”
“……”
我的失语让纪远尧笑得更加愉悦。
他不告诉我为什么提前回来,也不说出来干什么,只说要领我去一个好地方。
我还在刚刚目睹现场求婚的激动里,兴冲冲讲给他听。
他摇头笑,“你们八零后的爱情方式,比老男人的瞻前顾后厉害多了。”
我心一跳。
“也不是所有八零后都这么义无反顾,也有人在瞻前顾后拿捏着要不要恋爱。”
“是吗。”纪远尧微笑,“那是自己太贪心。”
“贪心?”我反问。
“是人都贪,想要的太多,爱情、事业、自由……”纪远尧看了我一眼,笑笑打住话,没有继续说下去,减速将车驶入了一处停车坪。
已经到了他说的“好地方”,下车一看,原来是个酒庄。
这里环境很雅,品酒轩里有三面落地玻璃的观景台,面对波光粼粼的一池水景。
我们在观景台落坐,点上一盏琉璃烛台,烛光从中空的琉璃盏里透出,映得人脸上手上都是莹莹流转的光华。
我对红酒毫无了解,不知这支Lafite Rothschild好在哪里,只看着纪远尧将酒慢慢倾入水晶玻璃杯中,酒液艳如融化的红宝石。握住瓶身的手很稳定,指节修长,袖扣的金属光微略闪动。
葡萄酒的馥郁香气像魔术师的咒语,开启的一瞬,空气中绽开数不清的五月鲜花,叫人心驰神迷。
纪远尧娓娓笑谈,从酒的渊源说起,又讲酒杯,什么酒该用怎样的杯子来喝。
手中的奥地利水晶玻璃杯,迎着光线看去,剔透得脆弱。
我敲了敲杯壁,听听好材质到底好在哪里。
“不是那样。”
纪远尧笑着拿过只空杯来示范,指尖在杯沿一弹,叮一声清越悠长的回响,宛如音乐。
他擎着酒杯,侧首微笑,整个人就是风度二字的完美诠释。
这个男人的光亮,照得我微微迷了眼。
要怎样的女人才可与之匹配。
也许应一个皮肤吹弹可破,纤手不沾阳春水的淑女,从不用奔波在清晨上班的人潮中,从不用挤在傍晚蜂拥的地铁里,绝不贪吃街头的麻辣烫,更不会上网打游戏,只在家中捧一本厚书,闲来弹弹琴,品品酒,能与他谈论中世纪诗篇,也会一手无可挑剔的厨艺。
在超出我视野范围之外的地方,大概,真有这样的人存在吧。
“你在想什么?”
纪远尧的声音像从遥远地方传来。
我发现我已走神得太远。
“在听你说话。”
我掩饰着自己的黯然与恍惚。
他注视我,沉默来得令人尴尬。
我岔开话,“对了,穆总休假回来了。”
纪远尧点头,笑容里隔着层疏淡。“回来就好。”
这表情表示什么呢,我又开始猜他的心思,在八小时之外也忘不了这惯性。
纪远尧转动手中酒杯,淡淡问,“和我喝酒,是不是很闷?”
我想了想,“也不是太闷。”
他沉下脸,“真不会说话。”
我眨眼,“本来就没说话,都听你在说。”
他恍然,“哦,这是嫌我啰嗦。”
我们相顾而笑。
瞎子也看得出来,他心情好得不同寻常。
“今天很奔波,精神倒特别好。”他顿了顿,“到了家,一个人突然很有喝酒的兴致。”
男人的心思真有趣,有时候明明很想告诉你一件事,却忍着不说,非要等你去问。
原来高深莫测的纪远尧,也有这样子的时候。
忍不住想笑,于是满足他,我睁大眼睛问,“这么开心,是有好消息要分享吗?”
他抬了抬眉,“对公司来说,是好消息;对你来说,不知道是不是好消息。”
我错愕,静等下文。
他深深笑,一向平和的目光,流露踌躇满志味道,“总部决定,从明年起全力进军内地市场。”
“这么说,我们的努力被总部认可了?”
“是的,非常认可。” 纪远尧点头。
我忍住欢呼地冲动,“那为什么,对我未必是好消息?”
纪远尧笑了,“因为接下来,你会很忙,会被压榨得没有假期,没有时间逛街约会,没有办法偷懒,要跟着我当空中飞人,过一段马不停蹄的苦日子。”
“干嘛?”我有点惴惴。
“总部计划明年之内,进入五个重要城市,第一步要在南部与东部,增设两地分公司。”纪远尧目光灼灼,焕发夺人神采,“筹建新公司,不是件轻松事。高速扩张需要大量人才,我们现在的团队就是今后的管理基础,要由你们去把新的团队带起来,也就是说,你们每个人都会得到更大空间,也必须尽快成长,才能成为以后的中坚力量。”
我深呼吸,心都快要飘起来。
这岂止对公司是个好消息。
对我们的团队,对每一个人,都意味着难以想象的机遇,意味着更多可能。
他把一个宽广的职业平台搭建起来,并把我们推到这个平台跟前。
能不能站上去,就看每个人的造化。
与此同时,董事会决定将内地各新公司的筹建,交由纪远尧全权负责,未来重要团队的核心,都将从他手中带起——换句话说,纪远尧已被选定为执掌内地市场的舵手。
真正的赢家,此刻坐在对面,含笑不语地看着我。
他眼里的神采,几乎耀疼我的眼睛。
新项目大获成功,意义不仅在于为公司获取多少利润,更在于为公司找到新的发展方向,突破了长久以来的保守困局,
在精明的大佬们眼里,庞大的内地市场,是一块悬在空中的巨大馅饼,无时无刻不在散发诱人香气,却苦于迟迟找不到靠近的途径。这是一个令邱景国和高层们屡屡碰壁,以往经验全都施展不开的新江湖,这里景色诱人却又遍布壁垒,新游戏规则令他们无所适从。
也许邱景国将纪远尧空投过来的时候,也没抱太高期望。
然而这次他们找对了人。
纪远尧带领孤军深入的团队,历时数年,挖开层层荆棘丛,将一条黄金铺设的大路呈现在他们眼前。他以事实说话,向对内地市场垂涎三尺,却心存疑虑的董事们,证明了我们可以驾驭新的游戏规则。邱景国一定没有想到,纪远尧不但远远高过他原本的期望,也高过了董事会对这个人最初的价值定位——
随着内地市场的金脉被打通,公司发展战略与重心也随之调整,纪远尧的价值应势上涨。
而身为总裁,却局限在保守经验中,不谙新游戏规则——即使是多年元老,深受董事会信任的邱景国,也终于感受到真正的威胁。
从程奕空降,到资金链处处受制,邱景国一直不动声色压制着我们,压制着纪远尧一朝崛起的机会。新项目几经周折才得以启动,如期而至的成功,让邱景国最终撕下脸来。
纪远尧飞赴总部,不只是去受勋,更是去应战。
小说里高手决战,一招见分晓。
仅仅三天,千里之外就已格局大变。
而我相信真正的战役,早在三天之前就已打完。
二十一世纪的权力屠场上,没有冷兵器,没有嘶吼,没有流血……写字间里的男女们,温文尔雅,不动声色,凭直觉辨嗅着空气里的算计和心机,凭本能趋利避害,水泥丛林动物也同亚马逊丛林动物遵循一样的生存法则。
于无声处听惊雷,那些惊心动魄的交锋,从来不会发生在人前。
我看不到最残酷的那一幕发生,只看见尘埃落定之后,纪远尧平和地坐在面前,酒在手,笑藏锋,不用像古代角斗士那么狼狈浴血,一切依然文雅美好。
我想起孟绮,想起和她一样离开的那些人,那些权力角逐的牺牲品。
古罗马人献祭战争之神,喜欢用鲜艳美好的女人,和她们的血。
孟绮是这场战争里最后一个祭品吧,但愿以后不会再有人被牺牲。
“还有一件事。”
纪远尧低声开口,却又顿住,拿起酒瓶往我杯中缓缓斟酒。
我的心被悬起来,唯恐一个好消息后面,跟着会有一个坏消息。
他悠然斟酒,语声和缓,“我们有个老朋友要离开了。”
杯里的酒,在我手中一荡,“谁?”
“目前只是职位变动。”纪远尧淡淡回答。
“是谁?”我心紧。
“邱先生。”
总裁邱景国。
我倒抽口凉气,被这名字震得回不过神。
纪远尧像在欣赏我震惊的表情,不紧不慢说,“今天董事会上决定,由行政副总裁接任他的位置,邱先生将改任特别顾问。”
所谓特别顾问,就是让老臣子被踢下台后,有一个缓冲位置,公司依然保持温情脉脉的面目,等你自己识趣,安排好去向,主动提出辞职。
猜测过任何人可能会离开,也没有想到是邱景国。
我目瞪口呆。
纪远尧的目光,谜一样幽深。
不为人知的前因后果,所有答案都藏在他这双平静的眼睛里。
事先没有一点风声传言,谁也不知道,董事会早已对邱景国的去留作出决定。
邱景国从一开始就压制新项目的启动,不主张对内地市场投入过多,这在董事会内部也引发分歧,以两位执行董事为首的激进派明里暗里都在支持纪远尧,不耐邱景国的保守令他们钱袋迟迟不能膨胀。
纪远尧提早两天启程,不是访友,不是私事,而是与两位执行董事低调见面,并见到了早已息心养性,极少过问公司事务的老董事长。
对于邱景国的无作为,老头子不是不失望,但上了年纪的人总是恋旧,虽然董事们对邱景国负面意见日渐增多,老头子还是假装不在意,不动老臣子。
也许邱景国继续安稳下去,不燥不动,反而能坚持到风光退休。
但男人的好胜心受到刺激,膨胀起来谁也说不好会做出什么不聪明的事。
纪远尧的崛起,董事会的质疑声,都令邱景国坐立不安,怀疑自己地位岌岌可危。
邱开始坐不住,一再强调自己对公司的绝对掌控,并借公司的平台积累个人资本,在各种场合频频突出他的个人影响力,自觉或不自觉地凌驾于企业之上。
当他在展示会上出尽风头的时候,纪远尧在一旁低调地看着,并不出声。
当一个人犯浑的时候,总是他的对手看得最清楚。
自己不犯错,等待对手犯错,就是最安全的进攻。
此刻纪远尧的笑容,又让我记起了那一幕。
烛台的光,映着酒的艳色,酒的艳色映着他的目光。
我又想起了妖异这个词,原来第一瞬间的直觉真的最准确。
站在路边寒风里等待时,我心猿意马地猜想,为什么深夜相约。
原来今夜的纪远尧,需要一个倾听者。
再辉煌的胜利,没有欢呼声都索然无味。
当他风尘仆仆地回来,急于有人分享胜利喜悦,超然面具之下,他也是个渴望欢呼声与崇拜眼神的,有着所有雄性生物旺盛虚荣心的男人——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索然的寂寞,风光失意的时刻,没有亲友同喜同悲,眼前只有一个沉默、忠实、顺从的追随者。
以往滴水不漏的秘密,现在可以大白天下,漂漂亮亮赢得掌声。
他不再忌讳,像个乐于炫耀的顽童,在吊足了观众好奇和惊诧之后,亮出魔术底细。
董事会对邱景国的信任和好感虽然下滑,却还不至于触动最后的bottom line 纪远尧在等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草,那根草,是我无论如何没想到的。
展示会那天,看着邱堂而皇之将我们团队的功劳据为己有,心安理得攫取他人功劳,我只感到异常愤怒,没想到就在那时,邱景国一只脚已踩进了自作自受的绳套。
他当众向媒体披露了随后的研发计划,将纪远尧提出的开发思路和构想,变成他的决策结果——除了道德问题之外,没有任何不妥——对外披露的计划只是个概念性方向,不会泄露商业秘密,这一点邱景国很有数。可他并不知道,当他的发言经由媒体广泛传播,成为那段时间行业新闻热点的同时,纪远尧的回击已经不声不响展开。
当研发团队在某一领域取得进展,就全力深入,务求专业,做一件事就要树立一个标竿。
这是董事长一辈子做事的方式,也是公司一贯风格。
邱景国忠实保持这种风格,纪远尧也欣赏这种风格,甚至是我也知道这是正确高尚的。
但欣赏之余,纪远尧清醒地知道,在这个尚未规范的行业,在混沌竞争中的内地市场,有种蝗虫叫“跟风”,有种灾难叫“山寨”。
无论多强的研发团队,除非掌握了明显领先于众的尖端技术,否则来不及做到精细深入,已被大量粗劣的仿造复制所淹没。
以往公司在内地屡次吃过类似的亏,导致几年前全线收缩,裹足不前,以邱景国为首的决策层,仍固守传统不变,不思应对方法。
纪远尧一针见血地说,“他们抱着一种优越心态,不肯对以往瞧不上眼的游戏规则低头,以为可以重新制订游戏规则,不承认在他们认为落后的内地市场玩不转。”
我不知道,纪远尧的圆滑实际方式,是不是就更正确。
这不像他,和他绅士般的个人风格截然相反,明明是一个保守文雅的人,却崇尚世故圆融的做事手段,直接准确地追逐利益,理想化色彩被他冷冷踩在脚下,踩个粉碎。
在他看来,要摆脱恶劣的复制跟风,只能永远领先一步,在蝗虫来袭之前抽身,把吃剩的蛋糕留给别人,及早发现别处的新蛋糕,转战新领域。
从新项目启动,他就没有打算把后续力量全都投入进去。
“这只是一块探路石,只是转型的第一步,如果不及时转向,照老套路持续开发下去,只会把公司又一次拖死在原地。”
今晚的纪远尧,措辞直接,词锋鲜明,不同于以往内敛,毫不掩饰胜者意气。
他太了解自己的顶头上司,明智地对邱景国保留了后续开发计划的真正设想,没有把预见到的雷区指给邱景国,任由一个瞎子昂首阔步朝断崖走去。
对项目后续开发前景的判断,没有人比纪远尧更清楚。
邱景国未经董事会许可,擅自对外宣布了开发计划,再经媒体渲染出去,无异于一个致公司于狼狈境地的重大错误。而他将董事会大佬们抛开,自作主张的行为,显然比决策失误更加严重。
这一次,董事会选择信任纪远尧的判断。
大佬们能够坐在今天的黄金椅上,总不是白白坐上去的。
年岁渐高的董事长固然顾念旧人旧情,到底更关心他和他家族的钱袋。
对这一切,直到最后一刻,邱景国都被蒙在鼓里。
当老板们开始重新思考他对公司的价值时,他却抓着穆彦这个把柄,向纪远尧施压,努力干着瓦解团队的事,忙内斗忙得不亦乐乎。
假如邱景国不是一个小人,不出这些阴招,不知道纪远尧留的这一手还会不会有用。
谁的招更阴,也说不清楚。
青色琉璃烛台的光亮,幽沉沉的,在他眉目之间流动。
我所熟悉的这张温雅面孔在光晕里,隐隐起着变化。
原来他的眉梢也如此锋利。
锋利起来,也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纪远尧对邱景国做的事,与孟绮对穆彦做的事,没有本质差异。
在孟绮是死罪一条,换作纪远尧就是成王败寇,只因他有重置判断准则的资本,只因他对公司价值重大,可以为老板们点石成金——假如孟绮也有这等本事,出局的就该是穆彦了。
我已见过孟绮与冯海峰的离去,见过市场部集体变成炮灰,自以为了解“残酷”这个词的定义,现在这个定义却被邱景国刷新。
职场可以冷血到什么程度,也许永远猜不到。
杯中的酒,馥郁芳香,折射着美丽光彩。
“你的酒喝得真慢。”纪远尧留意到,“不喜欢吗?”
“酒很好喝,只是有点冷。”
明明是美酒,冬夜里喝起来冷丝丝,顺着喉咙一直流淌到心里。
他露出歉意的笑容,“早知道我们应该喝茶。”
也许我才应该抱歉,辜负美酒,也一晚上木头似的辜负了他胜利的喜悦。
整瓶的酒都是他在喝;整夜的话都是他在说,好在他并不在意,愉悦心情并不因我的沉默而受损。平常在他面前,我也总是安静倾听,他也许更习惯我的沉默。
理所当然应该为对手的流血喝彩,但这一刻,我只是想,也许有朝一日我们的血流出来,也和对手的一样鲜红,即使走到邱景国那样的高度,也可以一夜跌落下来。
再强的人也强不过资本的权威。
可喜可贺么?
是的,胜利总是可喜可贺。
一万个庆幸,倒下的人不是纪远尧,为此值得喝下这杯鲜红如血的酒。
余下的半支酒,纪远尧让酒庄封存起来,让我在存酒卡上签名。
我笑着摇头,“你存吧,平常我不太喝酒。”
他微笑,“没关系,过几天你想喝了再来取,不想喝就算了。”
我说那太浪费了这酒。
他莞尔,在存酒卡上挥笔签下自己的名字,将笔递给我,“喝不喝不重要,今晚多少有点意义,这支酒就一起存着吧。”
我无法抗拒地接过笔,在他的签名之侧写下自己名字。
“纪远尧,安澜”——
他的名字写得行云流水,我的字写得偏硬,并列在一起似乎不是那么好看。
第三十四章
纪远尧喝了不少酒,虽然以他的酒量不至于影响驾车,我还是提议换我来开。
纪远尧没有拒绝,笑得很愉快,“这是破天荒第一次,让女士为我开车。”
“以后把老范的工也兼下。”我发动车子,笑说,“就可以做个万能秘书了。”
“秘书不是万能的,你的眼光得再放远些。”
心里咯噔了下,有个念头晃过去。
刚才他说,要我跟着他做空中飞人,全力应付新公司的筹建。
那这之后呢,既然他开始全面负责内地市场的拓展,那他的职位迟早要发生相应变化?那时我会有什么去向?新的公司筹建起来,会从现在团队中调哪些人去做开荒牛?
这念头像泥潭里的泡沫咕嘟翻滚着冒上来,令人不安。
计划得再好,也总有意想不到的变化。
身在海中,被一个接一个浪头推向未知方向,由不得自己。
纪远尧的话,分明意有所指。
他叫我把眼光再放长远,可是站在一旁,仰视高处的那些人,职场的金字塔尖那么遥远,无数人你踩我踏,一时间心里生出深深惧意。
我叹了口气,“要多远才算远,多好才算好呢。”
纪远尧没有回答,沉默里笑了笑,有种无言感喟。
“一直走下去,很累吧?”我轻声问。
“是。”他平静回答,静了片刻,“男人没有选择,女人不一样。”
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句转折。
我转头向他看去。
纪远尧一笑,提示我,“专心开车。”
车窗外路灯昏黄,道路笔直,深夜的城市街景像梦中模糊影像般刷刷掠向后方。
我问,“为什么这样说,女性和男性,到了职场上还有本质差别吗?”
静等他回答,好一阵没有等到,想要换个话题时,他平缓开口:
“女性的优秀有很多种方式去实现,如果我有一个妹妹,像你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善良,我不会建议她学习Amanda,那样付出的代价不是每个女孩子都能承担,像Amanda这样的女性不需要太多。”
我愣住,心头被刺了一下。
今夜所有的消息,都不比他此刻的话更令我错愕。
从这个侧面,只能看见他一半的面孔,另一半藏在暗处。
也许每个人都是一个矛盾体,但矛盾到他这样的地步,把对立的两面分割管理得如此界限分明,不知要有多强大的一颗心,才能统率这样复杂的个性。
他把自己的欣赏都一分为二,划得这么清楚,作为上司的时候,激励下属勇往直前,目标远大;作为男人的时候,他说女人不用都去成为Amanda;当他作为纪远尧本人的时候,保守温文,像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作为公司领导者的时候,圆滑世故,却是一个中国式的实用主义者。
在他斯文清癯的侧脸上,薄削唇角勾出克制的纹路。
“你有很好的资质,如果愿意,可以走得很远,远得超出你现在所能设想的距离。” 纪远尧低沉地问,“安澜,你做好准备走那么远吗?”
我咬唇沉默。
在他的语气里,没有听出多少激励和期许。
也许他眼里永远不乏勇猛的女战士,叶静、苏雯、任亚丽……即使一个被淘汰,总有下一个接班顶上来。现在他问我,是否做好准备,愿意披甲上阵,做又一个金刚女战将;是否想到为职业理想全付出的代价,会是我难以承担的……似乎连纪远尧也认为,事业成就属于男性,女性付出再多努力,最终也要退出战场,回到父系社会圈定给我们的领地。
我笑了笑,“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我想,这不用退缩也不用勉强。”
到了楼下,纪远尧下车替我开了车门,风度翩翩地站在门旁等我下车。
我仰头看他,留恋这一刻,迟迟目不转睛。
他搭了车门,目光神色已经恢复到一个上司应有的样子,温和而有分寸地对我说,“晚安。”
“晚安。”我拿起手袋下车,站在路边看他上车离去,一直看到尾灯消失在道路转弯处。
寒风吹得周身冰冷,我竖起大衣领子,低头慢慢朝家门走。
斜前方一道车灯刺过来。
不知是谁的车停在这里,半夜还这么讨厌。
我转头望过去,眯起眼睛,似乎是一辆熟悉的车。
车灯闪了闪,雪亮刺目,我抬手遮挡。
那车离开道旁林荫阴影,笔直朝我驶来,驶到近处,车窗徐徐落下。
我僵住。
“你在等我?”
车上的穆彦点了点头,脸浸在暗影中,看不出表情。
不知哪来的心慌,我竟脸上发烫。
“怎么不打电话?”
“你关了机。”
“关机?”
这才想起,在接纪远尧电话的时候手机已出现低电量提醒,我没有在意,听到纪远尧提前回来,哪里还有心思去管手机有电没电。
“手机好像是没电了……”我忙解释,“对不起,不知道你在找我。”
穆彦没容我再说什么,语气很淡,“我打给小方,她说你也没回家,我就过来看看。”
他说得轻描淡写,等着这里也不知有多久了。
我轻声说,“纪总提前回来了。”
“我看到了。”穆彦笑了笑。
刚刚和纪远尧下车道别的一幕,他看到了,也看到我下班时补妆打扮,说去朋友的生日会,半夜却与纪远尧一起回来——这要我怎么说,说什么,不说也罢。
穆彦在车里,没有要下车的意思,而我站在路边,被风吹得瑟瑟,隔着车门与他相对无话。
我实在太冷了,“可以上车再说吗?”
他沉默片刻,“没什么事,很晚了,你回去吧。”
“别说你半夜等在这里,只是看我几点回家。”隔着车窗,我望住他,不想再这么猜谜一样绕来绕去,“下午你就有事要说,干嘛现在还吞吞吐吐?”
“谁和你吞吞吐吐。”穆彦横了我一眼,不耐烦的样子,“我现在要去吃晚饭,你不想回去就上车。”
我惊讶,“你还没吃晚饭?”
他嗯了声,“没空,九点过才从公司出来。”
——然后找不到我,一直在这里等着?
这个时间已经找不到还没打烊的餐厅,唯一的选择是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
坐在静悄悄的M记餐厅角落,看他大口咬着汉堡的样子,我的内疚呈几何级数翻倍,想问他到底要说什么事,也不好意思打断他吃东西。
总算等他吃完,我态度良好地赔笑,“可以说了吧?”
他心情看起来好了一点,看我一眼,懒洋洋地说,“邱景国不再是总裁了,老大已经告诉你了吧。”
“你早知道了?”
“昨晚接到老大电话的。”穆彦的语气平板,“你大概是这里第三个知道的。”
难道第二个是……我诧异,“程总也知道?”
虽然知道程奕现在算是和纪远尧站在同一战壕,但还是意外,不知什么时候,纪远尧居然这样信任他了。
“他比我更早知道。”穆彦笑了笑。
“他?”
我像被人敲了一记,愣愣醒过神来——难怪邱景国输得这么干脆,拿到穆彦的把柄也没能扳倒纪远尧,这背后总也少不了“自己人”的一份功劳。
意外接踵而来,似乎要把各种消息全都集中在今天丢下来,考验人的神经和定力。
我吁了口气,脑筋已快纠成一团。
“这算不上什么,趋利避害而已,换你也会做。”
穆彦不以为然地笑笑
想来的确如此。
程奕被空降过来,夹在上下之间,与顶头上司作对,做的是两头不讨好的事。
这个夹心饼干当着,谁也说不定哪天邱景国一翻脸,什么好处也捞不到。
纪远尧则不一样,这边是水涨船高,一荣俱荣。
职场上没有什么忠臣烈士,程奕也没理由给邱景国尽忠。
穆彦说起程奕,神色平和,没有以往的敌意。
在我印象里,他是瞧不起程奕的。
他是真刀真枪在一线拼出来的铁血悍将;程奕却还没有受过硬仗的洗礼,没有业绩的加封,只有空降兵的资历和细密心机;还有那些针锋相对,硝烟横飞——许久以来,我都是这样以为,难道连这都错了,连他们都是盟友?
我掉进一团雾里,越想越觉得不对。
程奕查他,孟绮告他,这些总不会都是做来敷衍邱景国的。
我问,“那孟绮呢,不是程奕在背后利用她吗?”
穆彦哂然一笑,“程奕那么聪明,怎么会让这个女人乱插一脚,她自己要添乱,人蠢起来拦也拦不住……别再问这些不相干的人,这些破事我不感兴趣,你自己去问程奕。”
我语塞,僵了一阵,转开目光问,“是吗,市场部被裁、冯海峰离开,也是破事?”
穆彦的脸色变了变,抿着嘴,露出疲惫笑容,“你想知道这个?”
M记里没有吸烟区。
我们坐在外面长椅,旁边是和人同高的麦当劳叔叔。
穆彦取出烟盒弹了弹,一言不发点燃了烟。
香烟燃起的雾,被风吹散成一丝一缕,飘散在我和他之间,消弭于瑟瑟冬夜。
“那件事,没什么好说的。”穆彦神色和语调都很冷淡,“当时程奕还没跟老大达成默契,BR的报告被邱景国逮到破绽,他是真要查出底细……既然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只有一刀切掉。”
“那份报告,真的是你们做了手脚?”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穆彦沉默片刻,点了头。
“报告是我让BR修改的,也是老大的意思,如果当时不改,你就看不到现在的成功,可能整个项目早就泡汤了。”
穆彦将当时的情形简单道来——
当时纪远尧为了说服总部,投入力量启动这个项目,在早期的评估报告中,将风险程度压低,成本也随之控制。进入筹备环节,着手对各环节进行分析评估,得出一个与之前报告差异颇大的结果,风险和成本都被提高。
这个结果报上去,董事会必定会重新考虑,邱景国的更有可能借此压下整个项目。
纪远尧很清楚这是个绝好机遇,对我们,对公司都意义重大,值得冒一次风险。
在他的直接授意下,穆彦让BR修改了报告,将一份润色过的结果提交给总部。
从原则上讲,这不是职业经理人应该做的事情。
从结果来说,纪远尧和穆彦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等到项目启动,大获成功,谁也不会再去追究之前是怎样进行风险评估,是否有水分在其中,或相关责任人又是出自什么动机。偏偏百密一疏, 前任总秘叶静的一个工作失误,使不该透露的信息被透露,引来总部的质疑。
叶静匆促离职,并不是表面那么喜气洋洋的原因,难怪在她离开那天,会对我说,工作仅仅只是工作,没有情面情谊可讲。
随后的一系列事情,脱离了穆彦和纪远尧的控制,不仅将更多人牵涉进来,也直接威胁到项目能否顺利启动——纪远尧决定快刀斩乱麻,以局部牺牲,保住大局。
当时曲折焦灼的复杂过程,被穆彦简略地说来,仿佛平平无奇,再正常不过。
但我知道,对他引以为傲的团队,对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人,穆彦做不到那么绝情。
在那晚天桥上,他的苦闷无奈不会是伪装。
孟绮说,穆彦对冯海峰出尔反尔,欺骗了市场部的同事。
我问他,“那时对冯海峰的决定,是纪总的意思?”
“不关老大的事。”
穆彦却否认,尽管语气里多了疏淡,还是将纪远尧叫做老大。
“是我答应老冯让他回来,想等事情过去再把市场团队召集回来……但我高估了自己的本事,答应他们的事根本没法做到,没有能力再掌控这个团队。事实上,老大是对的。”
他笑得很自嘲。
这样的话从穆彦嘴里说出来,如果不是当面听着,我不会相信,一向斗志昂扬,骄傲得像只孔雀的穆彦竟会说出“没有能力掌控这个团队”。
“从前我很清楚,应该带领他们做什么,把他们带到什么方向去。”穆彦深深抽了口烟,“等到他们被卷进去,要对不该由他们负责的事情付出代价的时候,我完全没有力量阻止或改变,反而要在后面推一把……那件事情之后,我不会接受程奕作为伙伴,老大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把程奕拉进来,达成一致立场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
我错愕,却不是不能理解,这的确是纪远尧的风格。
也许无关乎信任和亲近,纪远尧太强势,不会允许任何不确定因素出现,以至影响全盘计划——穆彦却爱憎分明,尖锐又骄傲,他容不下程奕以这种方式成为伙伴。
他自嘲地笑,“我像个傻子,和根本不是对手的对手,较劲了这么久。”
如今结果证明,纪远尧是对的,他的计划赢得很圆满。
“老大许诺给程奕另立一个山头,建立新公司之后,由程奕出任执行总经理。”穆彦摇头笑,“实打实的双赢,不服不行。”
“然后,纪总升迁,他这个总经理的职位,是留给你接班的。”我猜测。
穆彦默认了我的话。
水涨船高,一荣俱荣,看上去再好不过了。
“更高职位,更多薪水,大多数人在职场混一辈子也就奔着这两样了。”穆彦靠着长椅,懒懒散散地笑,指间香烟落下一段长长的烟灰,“这话说给别人听,好像挺矫情……你怎么想,我不管。”
我拂去落在长椅上的烟灰,有一些落在他灰色大衣的衣角,“谁说只剩这两样,还有你的团队,你影响过的人,你带着我们一起经历过的事,这些价值比薪水职位高太多了。”
穆彦静了片刻,淡淡笑,“你终于肯对我说句好话。”
我也笑。
穆彦仰头,望着夜空喃喃说,“安澜,我有点后悔把你带进这公司。”
我一怔,“为什么?”
他缓缓说,“在这个团队里,我希望每个人都凭真才实干,不靠勾心斗角,不靠歪门邪道,全力以赴去实现职业理想,每个人站出来都可以独当一面……但是我很失败,一个成熟的团队,不应该是围绕某一个人运转,不该像现在这样,离了我就谁也带不动;我和程奕较劲,把一个部门变得立场微妙,连徐青和康杰也相互不再信任;我不希望你们整天心思都花在勾心斗角,却把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带进来,逼着你们强大残忍……就算是你,刚进来的时候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现在你什么都懂了,你的心思我也看不透了。”
穆彦笑着,最后这句话说得很低,低得近乎叹息。
“休假之前,我把所有问题归结在公司的大环境,以为是环境出了问题,离开的那段时间,不和你们联系,不过问工作,静下来一个人想了很多……有时候人很怪,站在里面连最简单的问题也发现不了,一旦抽身站出去,才看得清清楚楚。”穆彦叹了口气,平静地说,“其实是我自己的问题,跟环境没有关系,跟谁都没有关系。”
坐在外面夜风中,听他说了这么久,我已冷得骨头快要结冰。
此刻张口说话,连声音都带着抖。
“你今晚上怎么了,突然良心发现,开始自我批评?”我裹紧大衣,脸上笑着,心里惶然,有种非常不好的感觉,“哪有这么严重,你是太累了,太给自己压力了。”
“你很冷?”
穆彦终于看出我坐在这里陪他抽烟说话,已经冻得半死。
他脱了大衣,二话不说将我一裹,“冷得发抖,你也不说,还在这里废话!”
衣服上传来他的体温,目光垂下是他领带下随呼吸起伏的胸膛,目光抬起是他透出一层淡青色的坚毅下巴。被他裹在大衣里,声音还有些抖,我说,“别再讲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今晚你来找我,只是要说邱敬国的事,对吧?”
穆彦低头看着我,与我隔着一团夜里清寒的空气,目光却比这更清冷。
“安澜,你也差不多可以独当一面了,不管以后往什么方向发展,相信都会很出色。”
最坏的预感从心底涌起,我紧紧望着他,盼望他不要再说下去。
“还要给你个忠告,喜欢他,就换一个工作。”穆彦英俊的脸被路灯朦朦映照着,满不在乎的笑容里,分明已藏不住浓涩的伤感,“晚上我已将辞职信发到老大的邮箱,明天他会看到,所以……小丫头,以后我们要各走各路了。”
夜里也没怎么睡着,早上浑浑噩噩被闹钟吵醒,大概只睡了三个小时,眼睛肿得睁不开。
怎么会肿成这样子,火辣辣的眼皮沉重酸涩,难道是哭过吗……我想不起来了,颓然回想昨晚,已经想不起当时我说过什么,做了什么。
撑着额头爬起来,手脚冰冷,头很痛。
即使过了一夜,睡醒过来想想还是真的。
我没有听错,也不是做梦,穆彦真的辞职了。
原地潇洒转身,说走就走,离开正待大展拳脚的公司,离开他一手带起来的团队,离开我们这群人……在一切都朝最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他却要离开了。
他就那么平静地,微笑着,对我说出这个决定。
看到那一刻我茫然失措的傻样子,他会是什么心情?
最初是他光芒耀眼的吸引我把目光投向这个行业,吸引我以他为标竿,满心憧憬想成为那样出色的人。等我学会用平视的目光看他,渐渐习惯了他的嘲讽、他的注目,乃至他沉默又鲜明的情愫。这一路走来,不远处总有一人的目光护航,使我走得笃稳而不惊慌。
他的每一次注视我都了然于心,也许太了然,太习惯,他不会像小男生一样隆重其事地表白,说出那句“喜欢你”就像在讲明天天气会很好;我也无法乍惊乍喜,忽视心中暗涌而过的波澜,把若无其事挂在脸上。
我是如此心安理得,抬头直望着前方灯塔,心无旁骛前行。
以为他的目光会一直在,以为他的航向永不会偏离。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做出的决定,是什么让他下定决心割舍这一切……是连番恶战下来的心灰意冷,是对自己的反思,还是与纪远尧之间手足般的信任默契的不再?
或许我已经在他眼中长大、走远、变陌生,不再需要他的关注和守护。
回想起来,那天在穆彦家里烧烤,康杰就已知道了他辞职的决定。他们喝着酒说的那些话,回忆一起过来的日子,此刻全都挤进混沌的记忆画面,尖锐地挤在一起,一跳一跳的疼。
临走之前,他只字不提自己的感情,留给我的肺腑之言竟是“喜欢他,就换个工作。”
这个骄傲的人,连放弃也表达得这么骄傲,这么不在乎。
松开左手,放下工作;
松开右手,放下感情。
就此两手挥挥,洒脱地笑着离开。
茫然里空空如也,仅仅一个晚上,什么都变了。
当纪远尧和我喝酒的时候,穆彦的辞职信已经不声不响发到他邮箱,不知当他今早看见那封信,会是怎样的心情——运筹帷幄的纪远尧,可以打败千里之外的对手,可以推倒自己的顶头上司,却没想到他曾经信如臂膀的穆彦,会这时候离开。
谁能想到,纪远尧和穆彦,这对并肩作战的黄金组合,到今天竟然说散就散。
从此以后,传奇不再。
今天是我最不想去上班的一天。
天遂人愿,昨晚吹了半宿的冷风,今早果然感冒发烧,烧到39度。以此为由请了一天病假,关掉手机,不想去公司面对穆彦的正式离开,不想面对所有人的反应。
吞下加量的强效感冒药,一整天都在忽冷忽热,噩梦不断的昏沉中睡了过去。
傍晚时好像退烧了,满身冷汗,泡在热水里看天花板上水雾蒸腾,情绪慢慢沉下来,昨夜的一切终于清晰回到记忆中,连同每个细节,每句对话,连同他的表情,他的眼神。
我闭上眼睛,水汽湿漉漉,濡湿睫毛。
穆彦的辞职很干脆。
在发出辞职信之前,该归纳、移交、交代的工作,全都井井有条地完成。
他的重要私人物品,也已不声不响地带走,只留了些看过的财经杂志和零散物件在办公室,也都被整理过了。
听说纪远尧与穆彦关起门来谈了三个多小时,随后就在文件上签字,同意了穆彦的辞职。
他深知穆彦的个性,没有做无意义的挽留,也没有与我谈起过任何有关穆彦辞职的想法,因工作而提及的时候,也只是平平淡淡地就事论事,对那个人,并不多谈。
随着文件被收档,穆彦这个名字也就成了这个公司的历史。
三十六层格外的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惊。
并没有可怕的轩然大波,在真正的大变故面前,人人谨慎噤声,以沉默相对。
即使有什么反应,现在他们也不会在我面前表露。
从前所有人看我,仿佛身上都带着一个“穆彦”的印记,一个鲜明的营销团队印记,现在这个印记正式被纪远尧取代,被嫡系部队的色彩取代。
在立场不同的人眼里看来,不啻于一种微妙的背叛。
灵魂人物走了,其余的人还是要把工作做下去,把日复一日的写字楼生涯过下去。
也许穆彦说得对,该让这个团队适应没有他的环境,学会在他放手之后自己走路。
筹建新公司的消息和刚刚发布的明年工作计划,像一剂强心针注入进来,使每个人都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变局和可能改变职业轨迹的机遇。这是最微妙的时期,巨变与动荡,带给个人的也许是机遇,也许是打击,谁都不想遇到后者。
日子就这么一天接一天,一个钟一个钟地过去,朝九晚五,人来人去,仿佛没什么不同。
只是穆彦离开后的一个星期,我仍回避着三十六层,不是万不得已不愿上去,不愿经过那间已经空出的办公室。
那屋子里已经没有留下什么属于穆彦的东西,尽管如此,独属于他的气息和色彩似乎仍挥之不去。门上“营销总监”的挂牌,让人每次经过门前,徒然刺痛了眼睛。
三十五层天台那扇坏了很久的门,我通知行政部找工人来修好,重新上了锁。
在我桌上,多了一只空杯子,一个边沿有缺口的旧咖啡杯,擦洗干净了搁在桌面的角落。现在不会有人再那么粗鲁地拿它来当烟灰缸了。
它的釉彩略有损坏,却依然造型精致,每天都在桌面安静地陪伴我,看我很早来,很晚走,匆匆忙忙就是一天又一天。
纪远尧的职务暂时没有变化,虽然有了负责新公司筹建与内地市场拓展的权限,目前仍然还是以分公司总经理的身份在履行职责。董事会很谨慎,大胆启用新血的同时,也给了他一段考察期,观望着他的表现。
在纪远尧的高效作风下,筹建新公司和在异地考察项目的计划很快展开,我的空中飞人生活也随之开始。频繁的出差,渐渐占据了我的全部时间。近半个月来,几乎每天都是在酒店、机场、路上、会议室与酒桌之间辗转度过,陪同纪远尧往返于各个城市。
会议桌上讨价还价,酒局上长袖善舞,他像个不知疲倦的永动机,不到极度疲劳就不会休息。
纪远尧大半精力都投入新公司的筹建,同时仍兼顾着日常管理,虽有程奕分担了一部分工作,也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强度和压力。
专注的男人最是吸引人,全情投入到工作中的纪远尧,依然举手投足都散发着男性与领袖的双重魅力,我依然会被这魅力吸引,和他的工作默契也越来越深……除此以外,并没有别的念头,保有这份不远不近的默契与欣赏,我已足够。
现在纪远尧能偶尔脱下面具,说说实话的人就剩下我了。相对于程奕和他的纯粹工作伙伴关系,我知道我们稍稍还有一点私人情分,也许是青睐欣赏,也许是一女和一男的天然化学作用在起着微妙调和。
酒庄那一晚,是属于私人的一晚。
天亮之后魔咒失效,各自退回到上司和下属的身份,一言一行不容有失。
匆匆过去的每一天,无暇分心其他,脑子里从早到晚只有工作,不知厌倦,不敢懈怠。
最近总是很晚才结束一天的繁忙,从斗志高昂的工作中抽身出来,仿佛兴奋剂过期失效,再难抵挡疲惫和空乏,什么也不愿再去想,只想即刻倒头睡死过去。
再好不过,工作狂就是这样炼成的。
做年终总结的时候才发现这一年,意味着太多的转折、变动与意外。
精心筹划的年会依然是重头戏,尤其在这个时期,少不得要花大力气在凝聚和安抚上。
往年的年会,营销部门总是最活跃,最有创意的,不像财务部年年只有大合唱。
但是今天的年会之夜,企划和销售部合唱了一曲《真心英雄》。
“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钟,全力以赴我们心中的梦,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很多人都唱红了眼睛,他们在台上唱,一些人在台下唱。
我的眼眶酸热,在程奕过来向纪远尧祝酒的时候,起身走开。
一个人走到外面走廊,拿出手机,翻到穆彦的电话。
他离职之后,我们没有再联系。
就这样了吧,不回复,不联系,慢慢在时间里淡忘。
此刻听到这首歌,却突然很想告诉他,这是昔日伙伴为他而唱。
“安澜。”
背后有人拍了我肩头一下,是康杰带着一身酒气,手里还端着杯子。
“到处找你,咱俩今天还没喝,这杯酒你得给我干了!”
“喝高了吧你,找我拼什么酒!”我哭笑不得。
“没高,这杯是一定要喝的,不喝不仗义!”康杰指指我,“你个鬼丫头,穆彦走的时候就躲了,这次我走,你总得干一杯酒,就当给大哥践行了。”
我一惊,“你也要走?”
康杰笑笑,“有什么奇怪的,我早该走了,只是老大要我再多带大家一段时间,等过渡期过去,一下子走两个,他们适应不来。”
他口中的老大自然不是纪远尧。
穆彦为他的团队和伙伴考虑很周到,他清楚康杰得罪程奕已久,既然他要走,就不会把康杰一个人留在孤立尴尬的境地。
“这么说,你也是一早想好要走的。”
酸楚涌上来,把想说的话都堵在胸口。
康杰笑嘻嘻的,“我这是另谋高就,好事儿!”
“有去处了?”
“保密。”
康杰做个鬼脸,
显然他要追随穆彦,有同样的去向,不想让我知道。
我看着他,“穆彦现在还好吗?”
他回避了这个问题,皮笑肉不笑地问,“你希望他春风得意呢,还是黯然销魂呢?”
我望着他,一言不发。
迎着我的目光,康杰慢慢收起了戏谑表情,“你自己打个电话问候他吧,就算是旧同事,也有三分交情。”
三分交情。
心里蓦地一刺,酸涩苦麻诸般滋味齐来。
宴会厅里年会已至尾声,苏雯推门出来,看了眼康杰,对我说,“安澜,纪总在找你。”
我匆匆折回,看见纪远尧与程奕站在一处谈笑风生,神色间俨然十分投契合拍。
程奕在他面前将态度拿捏得极好,不显得卑下,却又一眼看去就知高低职别,待人接物的这分火候真是老到……老到得不像一个出身优越的公子哥,这是我一直以来对程奕的印象,难道是我想错了,分明记得程奕是个连灯泡都不太会换的人,怕是从小在家娇养,一路顺风顺水从名校读出来的学院派,和穆彦的叛逆实干截然相反。
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知道康杰要辞职的决定。
在消息公布之前我会当做一无所知。
看到我走来,程奕笑容可掬,眉梢一扬,“安,正在说你呢,还以为你提前溜掉了!”
他坚持这样亲近的称呼,叫得久了,大家也都以为我们关系极好。
我看向微笑不语的纪远尧,“老大还在这里,我能溜到哪里去。”
这是我第一次当面也当众称呼纪远尧为老大。
以前从不这样叫,刻意回避亲信色彩,不愿意被看作和老板很亲近的人。
公司订下了酒店附设俱乐部的K房,让年会晚宴结束后还有兴致玩的人继续下半场。这种场合一向是“无领导专场”,留给大家去闹去疯。
今晚极少踏足K房的纪远尧,却要跟他们一起去。
显然是给程奕撑场面去的,否则程奕号召不了营销部门这么些人,晚宴一完各自散场,下半场难免要尴尬地泡汤了。有他到场,所有人该来的都来了,无一离席。
偌大的VIP包房里,灯光迷乱,乐声靡靡,各色各样的酒都上来了,午夜好时光,男男女女的面具将要脱下,酒精的魔力会征服理智,打开欲望与情绪的枷锁。
纪远尧身陷酒色合围中,在这样的场合并不显得格格不入,他好像天生有一种本领,可以融入任何他需要融入的场合,这份圆融与独处时的清高,奇异地共存于他身上。
隔着迷离的灯光,偶尔与他目光相触,他笑一笑,与每个人都喝过酒,始终没和我喝
存在酒庄的那支酒,早已过了期,不能再喝,也不会有人再去喝了。
就那么存着吧,哪怕是个空瓶子,以后也盛满回忆。
我过去与康杰喝酒。
看其他人的反应,应该还不知道他要走。
我和他心照不宣地笑笑,拿杯子倒上只加冰块的威士忌,也没什么话说,各自干杯。
烈酒加冰,入喉熊熊燃烧,我的酒量随着入职时间一直在增长。
几杯下去,火辣辣的酒意冲上来,鼻子先就酸了。
康杰把杯子一顿,“我唱首歌送你们。”
看起来他已有了三分醉意,夺过别人手里话筒,让把歌给他切了,直接点他要唱的一首。
他要唱《骊歌》,那是穆彦喜欢的歌,以往每逢有人离职,践行的局里必唱这一首。
康杰用这首歌把在场所有人的情绪和醉意煽到了最□,站着的,坐着的,喝着酒的,全都停下来和他一起唱……我悄然推门,走到外面走廊上,拨了穆彦的电话。
他接我的电话,依然是直接叫一声名字,“安澜?”
当这个声音传来,我怔怔对着电话,想说的话全都说不出口。
电话的另一端也没有声音,就这么安静地听着,等着。
我将包房的门推开一线,传出歌声。
“听到了吗?”我问电话里的穆彦。
“什么?”他没听清。
我将房门再推开些,“你听,他们在唱歌。”
傅小然和两三个销售部的女孩子已经泪眼婆娑,跑到台上和康杰一起唱。
老得不能再老的一首歌,公司里的85后大概不曾听过,当年唱着这首歌同我们的青春岁月一起走过的小虎队如今也都老了,也都天各一方了。
“南风又轻轻的吹送,相聚的光阴匆匆,亲爱的朋友请不要难过,离别以后要彼此珍重。绽放最绚烂的笑容,给明天更美的梦,亲爱的朋友请握一握手,从今以后要各奔西东。不管未来有多遥远,成长的路上有你有我……”
平平常常的歌词,简单回旋的调子。
偏偏是一枚击穿最后防线的催泪弹。
我哽咽在电话的这一端,“听到了吗?”
那端沉默。
我跟着他们,五音不全地低声唱,“当我们飞向那海阔天空,不要彷徨也不要停留,不管岁月有多长久,请珍惜相聚的每一刻……”
在他说要离开的那个晚上,我没有哭;
在看见他空荡荡办公室的那一刻,我没有哭。
我想我不在乎,我想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没什么大不了。
电话里传来低柔得不像他的声音,那么软,那么轻。
“不要哭……傻丫头,不要哭。”
我在泣不成声之前挂掉了电话。
今夜下半场的唯一主题是喝酒。
全年的压力和情绪,在这时候得到集体发泄。
人人都在扎堆的喝,上司和下属的界线被酒冲淡,部门与部门的竞争,谁与谁的较劲也在杯影交错间打破。在左右惊诧起哄的围观下,我和康杰一杯接一杯较劲似的悍饮。
他拍着我肩膀,大声说,“不管以后怎么样,咱们照样还是好兄弟!”
“好姐妹行不行?”我笑着问。
“不行!”康杰大摇其头,大着舌头说,“所有的公司都是男人当牲口使,女人当男人使,你要接受现实。”
我点头,“好吧,工作需要花瓶的时候,我就是女人;需要苦力的时候,我就是男人。”
他笑倒在沙发上,仿佛我这话真的很逗乐。
我也跟着他笑,笑声里的眼泪不会引人侧目。
这是我有生以来醉得最厉害的一个晚上。
直到纪远尧过来将我酒杯拿走,朦胧摇曳的视线,已看不清周围人的脸。
那时我已醉眼朦胧,依稀记得他蹙着眉头,记得他衣服上传来好闻的味道。
我抬起头,满世界只见他的眉目,下一秒天旋地转,攀住他的手臂不敢放开,直坠入黑暗。
……
当神智再度清醒过来,睁眼,只看见车窗外掠过的街灯,一团橘黄从浓黑夜色的划过。
我一个人静静靠着后座,身上盖着温暖的外套。
开车的是老范。
我问他纪总呢。
老范头也不回,不知什么时候和我说话不再像从前一样亲切随意,变得客气疏离,“程总开车送他,他让我先送你回去……前面就快到了,你再休息会儿吧。”
第三十五章
新公司的筹建进展很顺利。
这次和纪远尧一起过来,检查完筹备工作,一切都已就绪。
明天纪远尧将飞回总部,向董事会做最后一次报告,得到通过之后,两地新项目的合作性协议即可签订,新团队核心成员的人事部署也将确定。
一个新的开拓时代就要真正开始了。
晚上纪远尧又看了一次报告,提出有个地方还不够细致,需要完善。
已是十一点,我连夜加班,按他的要求修改。
纪远尧坐在一旁,将他的想法告诉我,一边讨论一边调整方案。
他想法中的闪光点不断跳出,我集中精力才能抓住,不妥的地方也挑出来与他再商榷,在讨论中把设想一点点打磨精细。和有默契的人一起工作,真是种享受。
酒店寂静的房间里,灯光柔暗,说话和敲字的响声都格外清晰。
小小的工作台坐两个人有点挤,纪远尧只能将一只手臂支在桌沿,倾身过来看屏幕,时而皱一皱眉;每每侧首,都能清晰看见他的鬓发和眉峰,无处不在传达着让人安稳的力量。
忙到凌晨一点,终于将报告全部完成。
如释重负又兴奋莫名。
我催促纪远尧回去休息,明天还要赶一早的航班。
“这个时间已经睡不着了。”纪远尧笑着摘下眼镜,拿起桌上矿泉水瓶。
“有热的。”我伸手抢过,知道他不喜欢喝冷水。
纪远尧被我拿走瓶子,空着手,无奈地笑。
我倒好热水递给他。
他目光柔和,“这段时间把你累得够呛。”
“但是累得很开心。”我笑着。
“开心吗?”他看着我,半开玩笑半感慨,“这工作太消耗人,这么熬下去,你会很快变老,变不漂亮……到时候耽误了嫁人,公司不会负责任的。”
“不工作也是要老的,人人都有那一天,变老有什么可怕。”我笑着回答,“结婚太遥远了,等我老了再说吧。”
“婚该结还是要结的。”
“那你为什么不结婚?”
我脱口说出这句话,顿时后悔唐突,笑着打圆场,“我倒觉得,一个人生活也蛮好。”
他笑着说,“不,这样不好。”
温暖昏黄的灯光和他的笑容,驱散了尴尬,让我索性有了刨根问底的勇气,“那为什么你还一个人,工作忙得连结婚都没时间吗?”
纪远尧失笑,“我真的这么像工作机器?”
我笑着点头。
他笑着摇头。
“你有过喜欢的人吗?”我大起胆子问。
“有过。”他回答得毫不迟疑。
我噤了声,想着被他喜欢的女人,会是什么样。
他知道我在想什么,淡淡说,“是读书时的同学。”
“是很优秀的女孩子吧?”我忍不住问。
“嗯,她很出色,自小到大都是佼佼者。”说起以前的女友,他语气平缓,带了点笑,“她给自己名字也取作Victoria,做任何事都不服输,上进心很强烈。毕业之后我们一起去德国工作,发展还算顺利。”
“后来呢?”
“后来,我的养母病了。”
我专注等他说下去。
纪远尧神色平静,“养父去世的时候我没来得及回去,知道养母病重后,就赶紧回来了,这才知道她患帕金森症已经很多年,从没有告诉我,当时已严重到生活不能自理。”
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孤零零在国内,无亲无故,这境况我实在不忍去想。
“她病得连我也不认识,只是一步也不肯离开和养父生活了一辈子的旧屋。”纪远尧缓缓说,“我就在那个不大不小的城市留下来,做了公务员,一直做到送她走完最后一段路。”
他神情很克制,语气里没有太多感□彩,只在提到养母时流露憾色,而曾经的感情仿佛已变成不关痛痒的陈年旧事。
不必再问也知道后面的结局。
如果跟随他一起回国发展,只能是那个女孩做出牺牲。
走到那一步谁都不容易,要放弃,要牺牲,岂是仅仅一个“爱”字就能解决。
看着橘色灯光下,这个沉默里显出格外温雅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女人会被他吸引,却没有一个入他的法眼,是还爱着当年女友,宁肯孤独至今?
“因为这个,你不打算再结婚?”我不由自主问。
纪远尧笑了笑,“前几年压力比现在大得多,公司一切从空白开始,精力全都在工作上,忙起来没有别的闲情,也很少接触工作环境之外的女性,除了同事就是同行。一个比一个更强势的职业女性,作为工作伙伴无可挑剔,作为伴侣并不理想。”
他说得坦白,我听得哑然。
说不上意外或讶然,这的确符合传统大家长式男性的思维——纪远尧不就是这样一个骨子里透着传统的大家长式男性么。
谁能一厢情愿地要求,优秀强势的男人必须欣赏和他同等水准的女性。
男人真正的想法远比这个现实。
可我只想问,“职业女性难道就不是女人,八小时之外又有什么不同?”
“不在于八小时内,还是八小时外,在于女性为自己选择什么样的角色重心,是社会属性大于家庭属性,还是刚好相反……虽然我欣赏工作中独当一面的女性,但鱼和熊掌不能兼得,总要有所取舍。现在的中国社会本身是一个功利型社会,年轻女孩子走出校门就被送到险恶的环境中磨砺压榨,慢慢变成精明成熟的女人,被职场锻造得越来越功利和自我。如果一段婚姻中,男女双方都野心勃勃,只顾事业发展——那是希拉里和克林顿,他们的婚姻怎么样,全世界都知道。”
这么一番话,把我们这些身受职场磨砺,由可爱女孩堕入凡尘而成的世故女人,寥寥数语就剥得干干净净。或许此刻在他眼里,我尚算可爱边缘,也许迟早有一天也要变成他口中不那么可爱的成熟精明女人。
“所以,你们欣赏鼓励的是一种人,娶回家做太太是另一种人。”我笑着,半真半假,半调侃半不屑,“男人就是这么虚伪。”
“是,我也是虚伪的一份子。”他也不反驳,目光坦直而又意味深长,“男人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浪漫,对于婚姻,或者伴侣,男人的要求很实际。要在柴米油盐里生活一辈子的人,往往并不是最符合爱情理想的那个人。”
我无言以对,错开目光,只能沉默。
或许惘然,或许失望,或许又都不是。
他慨然,“红酥手,黄藤酒,是每个男人的梦想,可梦想成真了就不再是梦。”
谁是梦里的红酥手,谁又将是未来的黄脸婆。
纪远尧看着我,以一种复杂难懂的神色,“有的女人愿意过一辈子安逸日子,有些女人天生不甘愿被局限,重视挑战和成就胜过安逸……你是后一种人,有天赋,有上进心,有好的起点,条件都已经铺设好了,没有理由能拦住你的发展。”
他话里话外的表达,已如此清晰。
面对这样一个坦白真实的纪远尧,不得不随他目光沉浸,不得不在他的话里,心情忽高忽低,忽凉忽热,渐渐历转成凉凉的平静。
他的目光却如此诚挚,“职场让一些女孩渐渐分不清自私和自立,这是你的长处,你一向有对人、对企业的服务精神,以后也不要丢掉。”
他谆谆叮咛,像师长,像父兄。
这些话,在别处不会有人肯传授,我多么幸运,能有他耳提面命。
他让我少花费许多时间去摸索,直接告诉了我答案。
“谢谢你。”我望着他,“你的话,每一句我都会记住,走到哪里都会记住。”
纪远尧注视着我,目光深湛,“那么,你愿意留在现在的团队继续发展,还是去打拼一个新天地?”
这句话来得猝不及防,却终于还是来了。
如果只问私心里的意愿,我愿在他身边,一直有他的指引,在他的背影和光亮中,心无旁骛往前走,不担心方向,也不害怕路径,只因有他在前方。
直到有一天,他将我放下,放在需要的地方。
这一天我以为还很遥远。
我真笨,总是忘记时间的存在和溜走。
他已经漂亮完成了从一个层面到另一个层面的跃进,董事会给他的考察期已经结束——他不会再驻足于现在的位置,前面的平坦大道已经铺好红地毯,准备迎接胜利者的脚步。
而留在他身后的我,也要有新的起点了,他已不再需要我继续做个亦步亦趋的小秘书。
三年,快得好像一眨眼,猛然回头看去,曾经的领路人都已走远,剩下我站在分岔路口,再也不是起初的小丫头,再没有人来包容,面前只有更沉重的责任与更开阔的平台。
留在熟悉安适的地方继续发展,或者,赤手空拳去打拼一个新天地——去成为当年的纪远尧与穆彦——在没有指引者的路上继续走下去,从一无所有的平地上,开辟一片新市场,建立一支新团队,亲手搭起自己的梦想之塔。
纪远尧正式升任执行副总裁。
连番的人事调整随之而来。
程奕升至分公司执行总经理,徐青任营销总监,康杰的职位由一位副经理顶上。
除了原地上升的一批人,另一批则被调往新公司当开荒牛的,包括财务部一位副经理、研发部门一位主管、销售部一位主管,最后是苏雯和我。
恰好大半是女性,这被同事们戏称为娘子军精锐尽出。
每个的人司职都恰如其分,苏雯依然负责新公司的行政,惟独我的任职出乎所有人预料。
都以为我会和苏雯继续在行政、人事上平分秋色,但最终宣布的任命是——我从总经理秘书,直接调至新公司市场部副经理。
有人认为,我是被降了半级。
按我现在的位置资历,调往新公司,可以轻松和苏雯平级,一个行政部经理,一个人事部经理,是最正常的安排。而我调任市场部,跨了一个大步,以前做穆彦助理和在销售一线的经验有优势,但毕竟是跨界了,职位降个半级,算留下可进可退的空间。
即使是这样,也足以引来诸多质疑之声,无外乎“她凭什么”和“她能做什么”。
这些声音算不上困扰,我知道我有足够的时间和平台来回应。
从此之后,真的要一个人前行了,再没有谁的背影在前方指引。
绕了一个大圈,我终于跨回到最初梦想萌发的地方。
这是纪远尧临别给我的一份最贵重的礼物。
他成全了我一个方向。
从此以后说远不远,还在一个公司,还能每天看到他的消息,兴许一年也还能见上几面;然而说近也不近,空间的距离,层级的隔阂,再没有从前朝夕相对的亲近。
给纪远尧饯行的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见识到他真正的酒量。
所有人敬来的酒,他来者不拒,那种喝法叫我看得心惊。
以前他没有机会这样痛快喝酒,以后或许更难有了。
这些一路随他走来的工作伙伴,和亲手建立起来的一切,是他全部的感情和心血。
我也喝了不少酒,今夜也算是给我们这些将要调任的空降部队践行。
耳边萦绕不绝着恭维热情的声音,我被笑脸包围,团团的看出去,都是鲜花着锦。
这是应了水涨船高的老话,纪远尧是当下最炙手可热的红人,我是他眼前的“红人”。
用方方的话说,跟对了Boss,就等于坐上了直升机。只是途中多少人等着把你从直升机上拽下去,Boss也可能一朝翻脸把你踹下去,或自己糊涂起来跳下去,最惨是这架直升机飞到一半掉了——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呢。
几分醉意上来,我端着酒杯一个人发笑。
看着眼前觥筹交错,往事纷纷绕绕,缠得人喘不过气。
都走了,我也要走了。
纪远尧往总部赴任,穆彦还在这里,我却要去往陌生的“新大陆”。
离开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城市,离开我熟悉的晨昏冬夏,方方、小威、穆小狗……暂时都要分别了,要等我自己安顿下来,才能接来小威;方方也有她自己的生活,最好的朋友也不能永远腻在一起;而穆小狗,从此要再戳到它圆鼓鼓的大脑门,会很难了吧。
再美好的记忆也要留在身后,转身各奔东西,从白茫茫一片里重新开始。
记忆不肯放过这个怅惘的夜晚。
往日里早已淡去的印象,纷纷回到眼前——第一次走进三十五层、第一次怯生生坐在穆彦面前等待面试、第一次见到高高在上的纪远尧、第一次顶撞穆彦、第一次发现纪远尧的温暖笑容……太多的第一次留在那两层办公区里,平常来来去去从不在意的格子间、百叶窗、玻璃墙,甚至每一个细节处的摆设,每一个转角处的植物,此刻在记忆里争先发出呼唤。
夜深酒尽,散了局,该走的人也都走了。
纪远尧还在与几个中老员工把盏话别,听他们说着真真假假的“肺腑之言”。
我静悄悄离席,一个人沿着深夜寒风刺骨的长街,走回不远处的写字楼。
值夜的保安认得我,没有多问,看着我走进电梯。
电梯升上三十五层,高跟鞋在空寂的走道里踩出长长一串回音。
数不清门禁卡已经刷了多少次,一直嫌麻烦,除了今晚。
顶灯都打开了,从外到里次第亮起,雪亮地照着空荡荡的办公区,四壁纤毫毕现。
这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此刻看去,却好像回到第一次走进时的样子。
穿过走廊,一侧的遮光窗帘全都放下来了,挡住玻璃幕墙和外面冰冷的钢架,俯瞰出去宛如身在虚空,高高凌驾于城市夜空之上。
走过自己座位,没有停步,径自来到纪远尧已锁上的办公室门前。
我开了门,放轻脚步来到他办公桌前,站着,呆着,看着。
桌上空了,属于他的私人物品已不见。
以往不用想也知道什么东西放在哪里,每一份文件都是我仔细整理,一丝不苟放好。
桌面每个角落,每样物品都是主人习惯脾性的流露,是时间留下的无声痕迹。
抽出一张纸巾,慢慢擦拭桌面,尽管桌面已经洁净光亮,亮得可以映出我模糊的影子,手却不想停。一遍遍地擦拭,还想为他多做一件简单小事,哪怕明天他已不再用这张办公桌。
像每次离家之前的心情,久久留连,眷恋每一点不曾在意的温暖。
往日埋头忙碌在座位上,远远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就知道是他,从来不会认错……走路的频率,落足的轻重,不知什么时候已潜移默化在耳朵的习惯中。
恍惚又听到他的脚步声,从远而近,慢慢朝这里来了。
是我恍惚了吗?
猝然抬头,半掩的门前,一道斜长影子被灯光投进来。
纪远尧站在门口,黑色大衣裹着修长身形,默不作声地看着我,背后灯光照不见眉目表情。
我呆怔在办公桌后。
“你也在。”他走进来,隔一张办公桌的距离,并不走近。
“我,回来拿东西。”我低下目光,情绪却都写在脸上,遮掩不住。
“我也是。”
纪远尧语声很淡。
是他说谎还是我说谎,还是都在说着彼此心中洞明的谎。
我转过脸,看着这间熟悉的屋子,“再看一下,重要的别忘了。”
他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目光微垂,“最重要的,都带不走。”
胸口被一把看不见的小锤击中。
何尝不是呢,最重要的记忆、时光、情谊,全都留在这方寸乾坤,一间办公室,一个格子间,就浓缩了几年的喜怒悲欢。随着这一转身,消散在身后,很快连痕迹都无存。
眼前光线变暗,他来到我面前,影子无声无息罩下来。
是他在叹息吗,这声叹息听起来不像是真的。
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等了一阵,还是沉默。
不由抬眼,望进他的眼睛,原来他要说的话都藏在里头……也许我懂了,也许想错了,这都不重要了,只这一刻静静蔓延的温情,不言自明的眷恋,足够酬尝这些日子的相待。
“少带一点也好,路上东西多了会很累。”我笑着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
“你也有一套套的大道理了。”纪远尧莞尔。
“近朱者赤。”我望着他笑。
“好的不学,坏的你全学。”
“那是你藏起好东西,怕我偷师。”
“最好全偷去。”
“我尽力。”
我们相视微笑。
笑也惘然,却无遗憾。
最可信赖的船长依然还在这舰只上,还将引领我们前行,只是他将站在更高远的地方,我却不用像从前努力抬头才能仰望,也许在下一个路口,下一个转身之后,还会遇见。
偶然相值不相知,古人诗句,是此刻最好的注脚。
外面有动静,是巡夜的保安例行查看,看我们走不走。
纪远尧低头看着我。
我不想先说这一个“走”字。
可是再踯躅,再流连,也总要走的。
“明天,我不去送你,好吗?”
“好。”
我笑着看他,“就在这里说再见?”
“好。”
他言简意赅,却迟迟不将再见二字说出口。
我转过脸,酸热的眼睛已经模糊。
“安澜……”他抬手,犹豫了一刻,轻轻落在我头发上,只有指尖的重量,
抚过我头发的手掌暖暖掠过后颈,落在肩背,如同幼时父亲的拍哄。
“再见了。”我张开手臂,轻轻,再轻轻地,给他一个告别的拥抱。
脸颊触到他随呼吸缓缓起伏的胸膛,斯人斯时,终于如此真实清晰,不再遥不可及。
覆在我肩背的手掌无比温暖。
“走吧,我们都走。”他笑着叹口气,“路还那么长,都得慢慢走下去,三年、五年、十年……到那时候,也许连你都老了,也许我们还能坐在一起,聊聊你,聊聊我,聊聊以前的事。”
那是多好的图景。
惟愿一生知己有斯人。
第三十六章
“安小姐,这还有一个。”
我正要从座位起身,助理又递来一张应聘资料表:“这一个是迟到的,后面来了一直等到现在,还要不要面试?”
“连面试都能迟到。”身旁的苏雯皱了皱眉。
助理看着我表情说:“那就跟他说面试已经结束了吧?”
我想了想,还是笑笑:“叫她进来吧。”
低级错误谁都犯过,我也在第一次面试时迟到过。
那天我还记得很清楚。路上大塞车,迟了十几分钟,当时身为面试官的穆彦,刚巧走出来接电话,瞥到一眼坐在接待区等候的我……是什么原因让他心软,我不得而知,只知最后他还是让我面试了。
如果没有他一念间难得的心软,现在我不会坐在这里,为市场部面试新员工。
不守时是最让穆彦反感的行为之一,用他的话说,起码的负责任态度都没有,还能做好什么。
这观念被他强硬地灌输给团队中每个人,也影响我至今。从前偶尔还能偷个懒,现在是宁可提早一小时,也生怕迟到一分钟。
不是我愿意勤快,只是压力升级,逼走懒骨,睡醒一睁眼想到若干事情,想赖床也躺不住。
今天对新员工的第一轮面试,营销总监周竞明并没有到场,授权我直接负责。
他是有意安排今天外出,让我自己主持招聘,这是新上司卖给我的第一个人情,也是一次考验——我招进来的人怎么样,好不好用,也会让他对我的管理能力有个谱。
周竞明是我如今的上司,他和新公司的执行总经理都在本地工作多年,由猎头推荐过来,经纪远尧反复挑选确定的。在是否由空降兵担大梁的问题上,纪远尧力排总部异议,不按以往惯例,坚持本地决策层要尽量适应当地环境和市场,如果决策层全是空降兵,抱着旧经验指导新市场,将是阻碍我们与本地市场融合的最大绊脚石。而中层职位却大都由空降兵担任,他认为扎根一个新地方之始,确保执行层面的高素质,是避免本地化过程中执行不到位、理念偏移的关键。
周竞国是他亲自招进来的营销总监。这个人同样年轻,三十刚过,外表随和,身量虽然瘦小,精力却很充沛,走路说话都快,有双灵敏的眼睛,开会时总在不停观察每个人的反应。
面对我这个下属,周竞国的态度十分微妙——全公司都清楚我是从纪远尧身边调过来的,可谓嫡系中的嫡系,恰如当初我眼中的程奕。现今我挂着市场部的副职,正职却空缺着,没有列入招聘计划,顶头上司直接是营销总监——假如做好了,留出的位置很快会是我的;假如做得不好,就会有别人空降过来,届时当头一压,我就狼狈了。
高层给的暗示摆在这里,周竞明心里很明白,对我这个下属也就保持了三分客气、三分审视、三分重视,外加一分距离。
这对于我实在是一半糖果一半毒药,滋味自己明白。纪远尧将我放到这敏感处境上来,事先是提醒过的,得享任何好处背后,必然有相应的坏处。
下午连续两个会议,又见了三个媒体的客户代表,其间不断被电话打断,忙得头昏脑胀。
才坐到座位上,MSN上就弹出了一个对话框,是方云晓。
她说:“康杰晒得好像煤炭一样了。”
“咦,他从西藏回来了?”
“刚回来两天吧。”
“还真不见外,回来也不告诉我这个做妹妹的,倒先跟你汇报。”
“跟我说就等于向你安大小姐汇报了。”
“两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我不理方方在MSN上的嘀咕,拿起手机拨给康杰。
他可着实的潇洒,辞职后一个人跑到西藏去旅游,说是这几年为了工作从没好好休息过,现在终于能自由自在去圆满这个心愿了。
西藏也是方方想去的地方。康杰邀请她同行,被她给拒绝了。他追求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方方明明也心动,却仍迟疑退缩。沈红伟给她的伤害,并非她表面坚强所伪装出的那么浅。我想她需要多一点时间来愈合,才能重新接受下一段感情。
电话响了半天,康杰才接,这个钟点还在睡意朦胧。
对他的归来表示欢迎之后,我直奔主题:“穆彦怎么回事?最近风传他一会儿要出山,一会儿又传要转行,也不知道到底在干什么,听说两三家公司都有好位置等着他,可他这么不声不响拖着是什么意思嘛。”
“你问我?怎么不直接问他?”
康杰一句话呛得我哑然。
年会那天主动给穆彦打过电话之后,他再未与我联系,消失得干净彻底。我即使只是关心一个老朋友的处境,只想知道他好不好,却也厚不起脸皮一再打扰。他不想再联系我,不想彼此再有关联,我还去问什么呢。问你好吗,问在哪里,问最近都在做些什么,问打算哪里高就?怎么问怎么尴尬,不如装聋作哑。
康杰却在电话里嘿嘿笑:“放心吧,老大做事有分寸,不管混哪儿,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兴许山不转水转,哪天又转了回来,你说是吧?”
我叹口气。
心里的声音默默对那个无法传达的人说——你要好一点,越来越好,比从前好。
快下班的时候我和苏雯去见徐总,向她汇报了今天面试的情况和结果。
如今的老大——我们的执行总经理徐总是位46岁的女性,容貌不算美丽,很少化妆,剪一头利落短发,自有明朗自信的风采。
我们讨论完将要离开时,徐总忽然想起来对我说:“安澜,明天那个酒会,你和周总去就好了,我不爱跟媒体打交道,一晚上还要端着,太累了。”
我和苏雯都笑起来。
徐总是做技术出身的,快言快语,脾气直率,这么多年职场生涯过来还是保留着明快直接的工作作风,与很多女性高层的风格截然不同,但发起火来也是不逊于男人的火爆。
我钦佩纪远尧选择她来领导新团队的眼光。
上周纪远尧过来开会,会议上徐总直接尖锐地否定了他对本地市场规划的一个想法,并提出更具建设性的意见。能当面这样驳斥纪远尧的人,徐总是我所见的第一个。
当时忍不住向她投去膜拜的目光,强忍笑意,却还是被纪远尧瞥见。
他面无表情,一掠而过的郁闷眼神,让我忍了半天的笑还是跃上嘴角。
今年上半年,还能有不少机会看到他,新公司刚刚起步,他时不时亲自过来看看。
一晃,我都过来两个月了。
说起来并不算长,整天忙忙碌碌,事情一多起来就好像已经过了很久,记性也变差了,差点忘了今天程奕来这里出差,约了我吃饭。
到了约好的餐厅,程奕在门口接了我,上到电梯才笑着抛来一句,“还有个朋友在,你也认识的。”
看他这样的笑容,我一愣,心里浮出孟绮的名字。
服务生引我们到角落座位,一个娇小身影背向而坐,听见动静转身站起,朝我羞涩地笑。
是傅小然。
真是想破天也想不到,程奕和傅小然,这两个人居然早已不声不响开始地下恋情,瞒过了所有人耳目,甚至瞒过了对程奕一直留心的孟绮。
他俩请我吃饭,是为了谢媒。
那次度假,正是我临时起意,为了回避与孟绮同住的尴尬才把傅小然叫上,才让程奕注意到了眼皮底下还有这么一个恬静温柔的女孩。
所有人都以为孟绮和程奕走那么近,多半有一腿,却没想到孟绮是活脱脱做了幌子。程奕有这份城府毫不意外,我震惊的是傅小然竟也能不声不响,瞒得我们密不透风。
如今他们辛苦维持的地下情也算修成正果,程奕不需要再那么谨小慎微,大大方方承认傅小然是他的女朋友。而在前一天,傅小然刚刚辞去工作,离开公司。
如果她不辞职,应该很快就能晋升主管了。
但她辞得并无遗憾,往后虽然要从头开始,也显得充满信心。
看得出来程奕也很珍视她。
席间程奕走开接电话时,小然望着我,问:“安安,你会不会觉得我是故意搭上他,想钓金龟婿的那种人?”
我哑然失笑:“你?不觉得你有这觉悟。”
小然却没笑,幽幽说:“他们说恭喜我的时候,那眼光……你知道的。”
“人之常情,随他们爱怎么说吧。”我想着开个玩笑安慰她,“别人嫉妒也应该啊,闪闪一只金龟,就这么不声不响被你捉回去了。”
“唉,你也这么说!”小然苦笑,“他哪是什么金龟……以前他家里生意做得是不错,他也一直在国外优哉游哉读书,毕业回来刚一接手,没想到他父亲就投资失败,还欠下债务。要不是这个样子,他也不会来这公司做事。邱先生是看在他父亲面上,给了个机会。”
我听得醍醐灌顶,两件想不明白的事终于豁然明朗。
程奕那矛盾奇特的做派,像富家子不知咸淡,却又低调用心,原来是这么来的。
没有这番底细,至今还理解不了程奕对邱景国的前后转变。
刚来时程奕一定对邱景国给予他的机会满怀感激,后面才发觉,邱根本不看好他,所谓机会只是把他当个绣花枕头,安插在纪远尧身边碍事添乱的。
“他也很不容易。”小然似乎真把我当做可以信赖的朋友。
我是她的朋友吗?
抛开工作伙伴这层利害关系,为什么不能是朋友呢?
程奕接完电话回来了,温和自若,并不知道我们刚刚谈话的内容。
我也对他笑笑,将他的阳光笑容看在眼里。
第二天的酒会是为一个新媒体成立而举行的,声势浩大地邀集业界人士出席。我们新来乍到,人场都是相互捧出来的,人脉要搭,江湖要混,务必既当花瓶又当长矛去应阵。
出发前我将挽起的头发放下来,换了一条亮色斑斓的丝巾,一副海蓝宝石圆扣耳环,周竞明有分寸地称赞我,我微笑,端正坐进车里,正色与他谈起工作。
不在男上司面前过于表露女性特质是我时时提醒自己的新准则。以往倚小卖小,拥有“小女孩”护身符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
到达位于酒店顶层天台的酒会,迎面灯影流光溢彩。
我与周竞明达到门口,早有媒体的客户代表热情迎了上来,引着我们步入场中,与新交旧识一一招呼寒暄。这家新媒体来势强劲,网罗了不少资深传媒人,多有脸熟的,个个论资历职位都是江湖前辈。但今晚受邀而来的我们,却是座上宾,是未来的广告大客户。媒体耳目很灵敏,对我的空降背景一清二楚,总能准确迅速把握到应该把握的人,对我没有丝毫慢待。到场不到半小时,一杯接一杯的酒,已让我脸颊有些发热。
这样的夜晚,让人很难不虚荣、不飘然。
媒体的包围刚刚散去,周竞明又介绍我与他相熟的业界同僚认识,将我称为他的搭档。我识趣地接受这抬举,记得待在他一肩之后的位置,不抢在他之前开口说话。
看着他们称兄道弟,觥筹交错,我保持着脸上微笑,心思已不知不觉飘忽。
似曾相识的场景氛围,也曾发生在不同的人之间。
与纪远尧,我是如影随形的存在,是一幅安静的背景。
而穆彦……
记忆里总有一个小小角落,藏起不喜欢看到的往事,那些丢脸的、出糗的、一想起来就脸红耳烫的,比如第一次和穆彦出席酒会,我什么应酬话都不会说,从头到尾张口不超过四次,一次还语无伦次说错,简直像块木头。那时我紧张懊恼地要死,以为事后会被他不耐烦地训斥。但穆彦只淡淡说了一句以后多看多学,然后问我晚上有没有吃好,再找个地方去吃东西吧。
回忆起这一幕,历历在目,心情却已两样。
脸颊发热,没喝多少酒,热意却蔓延到耳后,让人不自在。
这奇怪的感觉忽如其来,让我怔了怔,摇摇头也挥之不去,仿佛不是来自自己,而是人丛之中,远远的隐隐的,似有一道目光缠绕上来。
我回过头,隔了好些人,看不清那入口处正走进来的是谁。
我眯起眼睛,越过面前的人,看见那身影站定。
周遭灯光骤然都虚化了,一切好似幻觉——在毫无可能的时间地点见到毫无可能出现的人。
恰恰不早一秒不晚一秒,正在心里刚刚想念时。
他就这么走了进来。
他没有朝我走来,风度翩翩地驻足,向迎上去的人微笑。
那是这家媒体的广告总代理商,一位精明热情的女士,姓韩。
韩总领着他,亲自向东道主做了介绍,看上去和他十分相熟。
穆彦一如既往的神采飞扬,但也有明显的不一样了。
他脸上始终有淡淡笑容,无论交谈还是倾听,都一派专注,态度平和许多,没有以往锋芒毕露的傲气,而目光,再没有朝我这里斜过一下。
“安澜?”
身后传来周总的声音,我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像根木头,端着酒杯一动不动望向那边已经好一阵了。周竞明和旁边人说了什么,完全不知,此刻他们正看着我,似乎问了什么问题,正等着我回答。
周竞明为我的失神打了圆场:“还在想工作呢,我这个搭档实在太敬业了。”
其他人纷纷善意地笑。
我也笑着说声不好意思,侧转身,继续刚才的话题。
然而听着身边人的谈话,看着他们的表情,信息却传达不到大脑。周身都有什么在刺着,从第一眼看见那人时的惊愕欣喜,渐渐转为愤怒。
一直留心着他的消息,记挂着他的去向,他却无声无息在这里出现。
他来了,却对我视若无睹。
这里在场的人大概不太认识穆彦,毕竟地域有隔,一方有一方的江湖,即使媒体多少听过他的名字,总不那么熟稔。也许有人知道穆彦和我是熟人,可我们不打招呼,旁人也就假装不记得。
周竞明和我这边,氛围热络,不断有人过来介绍认识,而穆彦到场和东道主聊了一会儿,却没有引起太大反应,周遭关注的人并不多。
以往穆彦走到哪里,都是被恭维与注视的焦点。没人能否认他本身的气场和魅力,但也不得不承认,更有魅力的是他的影响力。挥手一签就是一份利益可观的广告合同,他就代表一个有财有势的响亮名号。
而今晚的他,似乎只是以私人身份到来,不代表任何公司——假如背后另有一个财雄势大的光圈,不可能受到这样的“冷遇”。
难道他还没出山?可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酒会上?
要说他不受关注,也不尽然。
偶或听见身旁两个美女低声议论:“那是谁,很帅啊!”“还有男人长这么好看的眼睫毛……”
今晚的穆彦,仪表风度格外出色。他没像大多男士系着刻板的领带,正装下面不羁地敞开领口,衬了条低调而考究的灰色领巾。
与他一直在交谈的韩总,此时又将他介绍给几个本地媒体的人。
男人们似乎要抽烟,一起走到外面平台去了。
穆彦的身影消失在我视线中。
我试图摆脱那个背影的影响,却办不到,目光总不由自主飘向那个通往平台的门口。
曾经在25层天台上落寞抽烟的背影又浮现眼前。
还有那只掉了釉的杯子。
怔怔望着那门口,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股说不清的强烈情绪将我主导,在心底催促、推搡,要我走过去,到天台去,去和那人说一声“你也在这里”。
呵,你也在这里——小说里才会有的对白。
并没有千山万水,也没有天时地利,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座写字楼的天台到另一个高楼的天台,沉默也掩不掉的过去,三年里点滴回忆,汹涌漫卷。
我走向那扇通往天台的门。
外面空气清寒,铁花灯柱散发柔和光晕。穆彦漫不经心倚着栏杆在听人说话,手里有杯酒,脸上有点笑,目光飘忽在别处。
我不远不近地看着他,隐约听得到他低沉笑声。
他目光回移,看见了我。
似乎是这个晚上我们第一次正视彼此。
他目不转睛看我,慢慢微笑。
旁边几人向我看过来,我被门口光亮照着,没处隐藏,也不想隐藏,迎面朝他走去。
天台的中央,我们只剩一步的距离。
他先开口:“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
我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句开场白。
他不问自答:“我在想,最后会是你先忍不住来找我,还是我先忍不住去找你。”
这副孔雀腔调,也只有他能说得理所当然,好在我习以为常,不至于被噎死。
我扬了扬下巴:“这还有悬念吗?从来都是我先。”
起初表白的是我,被拒绝也是我,麻雀一直都飞在孔雀之前。
他意味深长地笑:“我更喜欢后发制人。”
我瞪着他,他看着我,正经对视了半晌,一起忍不住笑了。
他笑起来还是眼睛微弯,睫毛浓长。
没想到别后再见会在这种境地,更没料到见了面什么叙旧的话都没有,先就斗上了嘴,仿佛还和以前一样,什么都没改变,只是换了一个地方。
这错觉,从心里生出暖来。
我问:“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笑笑:“来凑热闹,韩总是老朋友了,帮了不少忙,今晚来给她捧场。”
谁信他会千里迢迢来赴一场无足轻重的酒会,明知是敷衍,我还是笑笑:“好,你就继续玩神秘吧,最好今晚蒙面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半个眼球。”
“只带走你的关注?”他接道。
这话直接得让人脸热,我移开目光,低了声音:“我关注的,你又不说。”
“比如?”他挑挑眉。
他问得我一时无言,其实还能关注什么呢,无非是简单到近乎废话的一句话。
“最近好吗?”我叹了口气。
“还行,就是琐碎事情多。”他语气平淡。
“逍遥这么久,总算要出山了?”我听出他话里有这意思。
他笑笑,“是啊,所以今晚来凑热闹。”
“你是说……”我心头一跳。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没办法,工作需要,以后得在这里待上一阵了。”
我直勾勾望住他眼睛,像跌落一个早挖好的陷阱。
他的表情和挖下陷阱眼看着人掉进去的顽童一样得意。
韩总的声音□来,在热情地叫他,并朝我微笑。
她带了两个朋友过来给穆彦认识。
我清晰地听见,她介绍穆彦的身份是某营销顾问公司总经理,公司名头是我第一次听见。
等到韩总和旁人离开了,我瞪着穆彦,等他主动交代。
他满不在乎:“瞪我干什么,总要另外找活干,退休还早了点。”
我还是瞪着他。
他不耐烦的样子:“就一个小破公司,刚搭起来,没什么好说的。”
我依然瞪着他。
他嚷起来:“你还能再把眼睛瞪大点吗!”
“能。”我把眼睛睁大了点,“你不声不响这么久,忽然跳出来,给人惊喜十足是吧?”
“少自恋了,谁要给你惊喜。”他嗤然否认,“我的风格向来是这样,笨蛋才会沉不住气,乱张扬……何况我和韩总的合作,也不适合过早公开。”
“跟他们合作什么?”我好奇。
“她代理渠道,没有能力做全案,我做全案,暂时没精力插手渠道,正好各取所需。”穆彦认真解释,“这样双方都省一半力气。”
我听明白了,点点头,眯了下眼睛:“也就是说,以后,我有机会成为你的甲方?”
甲方是乙方永恒的噩梦。
穆彦的表情,让我大笑起来。
酒会是什么时候散去的,我都不知道。
重逢穆彦,一个接一个的惊喜从天而降,我有点找不着北。
等找着北时,人都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而上司被我弄丢了。
周竞明高度近视没拿到驾照,来时也没让司机送,是我开车载他来的。手机忘在大衣口袋里,没有接到他打来的4个电话。回拨过去才知道,他以为我自己不声不响回了家,便也搭朋友的车走了。电话里周竞明无奈地笑,只提醒我说,他将一份文件忘在我车上了,明早记得带到公司,一早开会要用。
这一说才提醒我,下班出来得匆忙,将明天开会要用的资料忘在办公室了,本该今晚带回去看的。一边讲电话一边走到电梯间,电梯已到了,穆彦站在门边等我。
“怎么了?”步入电梯,他侧首问。
“还得回公司一趟,忘了东西。”我挠了挠头。
“低级错误。”穆彦皮笑肉不笑。
我回头瞪他。
狭窄的电梯里,熟悉的一幕忽然涌上来。
靠着电梯壁,不知是下降的失重感,还是因为什么,轻飘飘似乎要飞起来。
原来真正喜悦的时候,嘴角会怎么也忍不住地往上翘。
抬眼看穆彦,表情似乎也一样。
他就这么不声不响,离开自己最熟悉的城市,放下从前的江湖,连同本已得心应手的资源人脉全都放下,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不再依靠别处的财雄势大,从一个小小的公司,一个人重新开始。这次是真正意义上的空白起点,没有任何可依托的平台。
他回应我的注视,在这狭小空间,目光深远静谧,从未在他眼里见过这样的笃稳、明晰和一往无前的沉静。
我轻声问:“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他明白我的意思,坦然回答:“接到你上一个电话之后。”
我低下目光:“要是那天没打那个电话呢?”
他想了想:“不知道,也许还是会。”
静默片刻,他又自嘲地笑:“这就叫——山不过来,我过去。”
电梯叮一声,给这句话加上清脆的感叹号,门打开。
时间已很晚,穆彦坚持陪我回公司取文件,不肯让我一个人上去。
公司所在的写字楼,位于一片入夜就死寂无人的商务区。这栋崭新写字楼新建不久,入驻率还低。我们租下了半层,另半层空荡荡的,大半夜里走过确实瘆人。以往加班超过九点,都有同事相伴离开,要是今晚真的一个人上来不知什么滋味。
穆彦走在我身旁,没有说话,平稳脚步声仿佛一下下合着心跳,莫名让人安稳。
走进办公室,灯光里外雪亮,他饶有兴味打量这一小间属于我的分寸阵地。
“你这里是迪斯尼?”
放在桌上的水晶小皇冠镇纸,是调职时行政部同事送的;旁边维尼熊大头陶盆里,是方方给我的一株仙人掌;HELLOKITTY相框里是威震天的照片……我不理睬穆彦的取笑,走到桌后,低头翻找文件。
他一点不见外,拿起威震天的照片端详:“过几天康杰要带着悦悦过来,要不要把你家肥猫一起捎上?”
“好啊!”我听得这话倒是求之不得,不过又一愣,“康杰也来这边?”
“他带狗过来,人不留下。”
“那他不再跟你一起做事了?”
“他干嘛要一辈子跟着别人,新去处已经找好,我推荐的职位不会比从前差。”
我为方方松了口气。
这样也好。
文件找到了,我抽出来放进夹子里:“好了,走吧。”
穆彦没有回应。
我转过头,见他目不转睛,出神地看着桌子一角。
顺着他目光看去。
是那只被当做烟灰缸的咖啡杯。
我愣住。
火辣辣的热意从耳后烧到脸颊。想抢来藏起已来不及了,他分明认出了那个杯子。
我心慌意乱,假装没看到他目光所向,拿起包说:“走吧。”
我催促他,低头绕过桌子,绕过他身边。
臂弯一紧,挽住手臂的力量拽我跌入身后怀抱。
他的胸膛温暖坚定,传来急促有力心跳。
“这杯子是我的。”他像个孩子在大声宣告。
“是你的。”我承认。
“现在还是我的?”他在我耳边问。
热的呼吸,软的唇,强烈而阳刚的男子气息。
我说不出话来,目眩心悸,耳中轰然回荡着他的声音,急促心跳令人窒息,我张嘴喘息,却在这一刻被他倏然侵入唇间。随即而来的天旋地转,让我站不住脚,缠绵凶狠的吻,仿佛要将呼吸也吞没。
这就是情动的气息吗?
像深林里苔痕与松木的香气,像酿到最好时节的醇酒骤然揭开封泥。
我好像飘起来,失去重量,没有羁绊,自由飘摇在风里,飘摇了许久,恍惚中被一根线牵回这只携我一路走过的手里,悬停在这个庇护过我的怀抱。
耳边回荡着他的问题,如风声过境。
现在还是他的吗?
这杯子,这情愫,这最初的仰慕。
我闭上眼睛笑。
我在自己的川流上行走,走过我的时光,我的路。
仰慕过的人,向往过的梦,无关谁的离去与给予。
一切,终是我们自己的。
【后记】
当穆彦辞职离去,安澜也与纪远尧告别,远赴另一个开始,每个人各走各路,即使重逢也是多年后的惘然——这,更接近生活的原样,也许是现实中的结局。
但在故事里,我们可以把冰冷变成温暖,把离别变成重逢。
生活已经足够坚硬,就在故事里保留一份温暖希冀吧。
诚如读者所言:“不是所有人都会成为路人与过客”,“安澜终于在一曲将尽时找回最初的舞伴”,“我们不是都已经在这人生的路上全速前进了吗”……是的,坚硬的过程,是为了抵达温暖的彼岸。
在2010年伊始,将这本书送给每一个在川流上行走的女孩。
愿书中的坚持、勇气与幸运,与我们同在。
番外(一)·老纪篇
聚光灯打在眼前,光线强烈,看不清台下远远近近模糊的脸,掌声如预想中一样,热烈而节制。这掌声里包含多少真诚赞美,又包含多少嫉妒恭维,安澜并不在乎,此刻她从容不迫,正享受着聚焦与瞩目。
她站在发言台上,代表主办方致欢迎辞,神采飞扬,眉目剔透,从任何角度看去都无暇可击。偌大的场子,炫目的灯光,她独自站在那里,在光环的最中央,像裹着闪闪发光的铠甲,毫无疑问,又一个金刚女战将——
他笑了,心绪在平静笑容底下翻涌,想起了那时候的她。
那时跟在穆彦身后,总爱脸红的女孩,每每低头的姿态就像一种叫虞美人草的植物,单薄鲜妍,有幼细绒毛的花蕾从茎端垂下。
一晃几年,眼前的她依然鲜妍,不再单薄。
今夜由她策划执行的这场慈善公关活动在星光熠熠中启幕,比预料中更成功。
此刻她正在目光汇聚的中心娓娓陈词,这样的场面,显然她已驾轻就熟。
这个丫头,像被施了魔法的植物,飞速生长。
每一次见她开出新的花朵,即使早有预见,仍然令他惊喜。
这是他亲手栽培下的“植株”,亲手浇水,亲眼看她抽芽、茁壮、绽放、灿烂……像将军看着士兵,像父亲看着孩子,像小孩看着从自己手心掉落的明亮珠子,是骄傲,欢欣也是失落。
他眯了眼,看她在又一轮掌声里结束致辞,目光投来,向他微笑欠身。
到他致辞了,他才是今夜真正的主人。
她清晰报上“纪远尧先生”几个字,听来格外柔软。
他起身,走向发言台,走向她,灯光迷蒙了周遭。
她迎着他的视线,笑容明朗。
当他走到发言台前,她退后,如以往,如习惯,悄悄隐入他的影子里,作他光环的陪衬。
以纪远尧的分量,原本不必特地来这一趟,用不着亲自为今晚宴会捧场。
徐瑛心里很清楚。
夹在中间位置,一头是上司,一头是下属,徐瑛这个总经理多少有些尴尬。
因周竞明缺席,她坐在了安澜与纪远尧座位中间。
徐瑛望着发言台上一前一后并立的两个人,目光停留在安澜身上,良久移不开。
站在性别角度,她更欣赏安澜,对这个下属的好感,远胜过对她的上司。
营销总监周竞明的位置早已被安澜这小女子逼得岌岌可危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无论周竞明还是徐瑛,一开始都没料到安澜的成长如此迅猛,到底是在当年“黄金组合”的纪穆手里带出来的人,一班知根知底的老人儿都赞安澜尽得真传。
徐瑛想,恐怕不用多久,自己也面临和周竞明一样的命运,不是安澜也会是别人——优胜劣汰,新人总要取代老人,职场有职场的新陈代谢,再正常不过。自己已经四十多岁,离职业生涯的巅峰已经近了,往前还能走多远,心中有数。年轻时也不乏机遇,不乏好运,却没遇到捷径可走。一步步下苦工拼出来,多耗费了若干时间,去日不可追。
看看身边的安澜,徐瑛不得不承认心头偶或涌出的那一丝涩味,是嫉妒。
嫉妒她的年轻,也嫉妒她有更平坦的路可走。
不能说是捷径,那对安澜并不公平,她的才干与敬业谁都看在眼里。
风言风语早有耳闻,被破格委以重任的年轻女下属,与单身又富有魅力的男上司,自然什么样的八卦都会有人揣测。徐瑛并不相信那些传言,她敬重纪远尧的睿智,也了解安澜的品性。
可作为女人,徐瑛并不迟钝。
若说眼前这两个人仅仅只有工作交情,实在没有说服力。
这是个各显神通的世道,谁又有资格审判别人的高尚与卑劣,徐瑛在心底叹了一声,收回审视的目光,脸上笑容不改。
宴会结束已近午夜。
逐一送走嘉宾,纪远尧与徐瑛也先后走了。
安澜留下来亲自监督撤场。
表面风光落幕之后,仍要巨细靡遗,善始善终——这是她的习惯,从某人身上一脉相承而来。
全部检点完毕,让同事都先走了,整晚的神采奕奕在这一刻弃她而去,疲倦压垮两肩。
坐在后排角落的座位,悄悄脱下高跟鞋,安澜弯身揉着酸痛的脚腕,手机顺势从包里滑出来,摔在地毯上。她捡起来,看了眼屏幕,深夜已没有来电,也没有短信。
高跟鞋蹬掉在椅下,仪态已不重要,安澜靠着椅子,出神了好一阵,手机还捏在手里。
恍惚间觉察到什么,转头看去,原来还有一个人没离开,静静坐在斜后方座位,陪着她发呆。
安澜怔住,忘了穿回鞋子。
看到她发现他,纪远尧没说话,只是微笑。
“你怎么回来了?”安澜太意外,看见他与徐瑛一起离开,还以为他先走了。
“今晚还没机会和你聊聊天。”他看上去有点疲倦,语气却是愉快的。
“明早你又不急着走。”
“下午不就走了。”
“那也还有一整天呢。”
“哎。”纪远尧叹气,“人走茶凉,岂有此理,连敷衍都不肯了。”
“什么话!”安澜笑出声,瞪他一眼,“要凉也不用凉三年。”
她现在是完全不怕他了,时不时还揶揄几句,损上几句。
他无奈,想想这话也小有些沧桑,“三年,居然过得这么快。”
她只是笑,拿起外套走到他身边,隔一个座位坐下,仰脸问,“有没有表扬?”
“十分漂亮。”他慷慨开口,四个字既认可了工作,也赞美了人。
“谢谢。”她大方收下,笑弯了眼睛。
他看着她,久违的默契轻松,像旧时光又回来。
于是问,“最近都好吗?”
她明白他想问谁,爽快回答,“他嘛,还是当他的空中飞人,工作狂,又出差了。”
纪远尧点头,“那你呢?”
安澜笑笑,“他忙他的,我忙我的,不用整天黏黏腻腻,挺好的。”
“好来好去,就是不肯安定。”他摇头笑,“等喝喜酒的人,等得脖子也长了。”
“又来了。”她不满地哼了声,“自己不结婚,还到处催人结婚。”
“孤家寡人,就看看别人美满,也算过瘾。”
他笑得无所谓的样子。
她的笑容却因这句话而淡去。
“没想过要停下来吗?”他突然转了话头,这样问她。
安澜听得一怔,“停下来,为什么要停下来?”
纪远尧看着她,“我对你说过,一段很长的路,如果决定走下去,中途不停,一早就要做好走很远的准备。”
“当然,我记得。”
安澜仰起脸,眼里有幽深光彩,仿佛是他当日这一句话丢下的火星,从未熄灭。
他眼里也有了不同寻常的郑重,甚至是严厉,像要一直盯到她心里去。
她太了解他,当这种目光出现,就代表他的身份又切换回去,又成了那个六亲不认的“船长”。当他接下来的话,说出口时,她便不那么惊讶了。
“我这次来,是为两件事,一是这个晚宴,二是因为周竞明。”纪远尧平缓地说,同时审视着她的反应,“周竞明一周前已向公司提出辞呈。”
毕竟是她的顶头上司,周竞明有了去意,安澜是第一个觉察到的,只是没想到他去向坚决,决定做得这样快,还是让她有些措手不及。不能说周的离开是她期盼的结果,但这一天迟早到来,她成竹在胸。
“竞明在这个团队也有不短的时间,现在他要离开,我很惋惜,也尊重他的选择。” 纪远尧目光复杂地看着安澜,看着自己一手浇灌起来的细小花朵,已有了尖刺,已能在丛林里开拓她自己的地盘,压倒老藤,独占一枝风光。
周竞明只比她多占几年资历的优势,论才干是不如的,论潜力更处下风,论人脉则不必说。他有自知之明,也有成人之美,是个清醒明白人,与其和后辈争个头破血流,不如趁姿态还够漂亮的时候转身,去处也不会差。
纪远尧缓缓说,“在继任人选上,本来考虑从总部抽人,但有三个人同时向我推荐了你。”
安澜一时意外——三个人?
“徐瑛、Amanda,以及周竞明。”
纪远尧看着她愕然又恍然的表情,笑了,“谁比较令你意外?”
安澜低下目光,沉默片刻,“你。”
纪远尧抬眉。
“为什么你没考虑我?”她直视他。
“理由,在我刚才问你的话里。”他早准备好了答案。
她眉宇间神色一闪,念动如电,似乎是明白了,却又欲言又止。
纪远尧深深注视她,“你的能力我毫不怀疑,但是我不确定,这次要不要再推你一把,推你走得更远,不确定那是不是对你更好的方向。”
她抬起头,不出声地望着他。
他将脸侧了过去。
这样感情用事,于他,是值得脸红的错误。
“当初让你过来,是我的主张,这次与我无关,完全是你自己靠这三年的表现赢得机会。你能得到这三位的一致推荐,我很高兴,也为你骄傲,你是我的成就之一。”纪远尧没有看她,目光投在别处,语声和缓低沉,“营销总监这个岗位,你能胜任,但不会很轻松地胜任,你和我一样清楚这个位置的压力。从前穆彦是这公司最年轻的营销总监,你比他当年更年轻一些,并且是个女性。你需要付出比他更多的努力才能做好。假如现在你生活的二分之一已经被工作占据,那么以后会是三分之二,甚至更多……站在私人立场,我认为这对一个女孩子是残酷的事;抛开私人立场,你是接手这职位最理想的人选。”
终究他还是把这道困难的“选择题”抛到她自己手里。
这一次,不想再以自己的力量左右她的轨迹,不想再每每看着她成长壮大,暗自五味杂陈。
番外(二)·小穆篇
安澜将车停在酒店门前。
互道再见,相视微笑。
然后纪远尧推门下车,走入酒店,直入大堂,没有回头。
安澜从车中看着那离去的背影,目光相随,直至视线被电梯门缓缓截断。
电梯往上升去,离地面越来越远,纪远尧木无表情地解开领带,肩背线条因此刻的松懈,显出了人前掩饰得很好的疲态。
深夜酒店,走廊寂静,走在柔软地毯上连自己的脚步声也听不见。
房间门打开,陌生崭新的空气从房里卷出来,扑到脸上,气味像是冷藏过久。
灯光全部打开,总算有些回暖。
纪远尧倒了杯酒,将自己沉入宽大绵厚的沙发,按下窗帘遥控。
落地窗外是灯火寥落的城市,路灯勾勒的延长线向四面伸展,不知哪边是她回家的方向。
盛着冰块的酒杯,在掌心里转动,纪远尧看着窗外,心中有浓稠失落,如化开在酒中的冰。
那朵曾经令他怦然心动过,想要呵取在掌心的花,也终于长出锋锐的刺了。
她不负所望成为又一个骁勇女战将,再不是他的小女孩。
他也收回了最后的保护伞。
于一个男人最隐秘的私心里,他再一次希望她选择退后,即便如今再退也退不到他身边。
不想看着她往前走,没人比他更知道前方有什么。只因他已从同样的路途走过,没有退路,没有选择。如今她却可以退,退回现成的避风港,又有什么不好。
可她却执意走上来。
迫得他收起私心,回到上司的位置,换一副坚硬心肠来待她。
既然是她自己要的,就让她到风浪里去,这一次他给的,不只是风光,不再是看上去那么春风得意,底下的湍急暗流,他知道,她也知道。
周竞明才干平平,当初看中他的圆融,避免再来一个悍将,斗得烽烟四起。面对峥嵘渐露的安澜,他这个上司当得渐渐力不从心。
身为总经理的徐瑛冷眼旁观,乐见今天这局面——周竞明被安澜挤走,空出的位置,未必就是安澜的。中高层重要位置多是嫡系人马,徐瑛没有机会培植自己的力量。周竞明虽然也是本地人,却是纪远尧亲自招进来的。他这一走,再派空降兵来难免又要大打出手,从本地招人,徐瑛则求之不得,正好在自己的圈子里物色得力助手。
可是,要不要直接晋升安澜,却是令她头痛的问题。
安澜有潜力,无资历,经验不足是致命伤。起用一个年轻女性承担这样重要的职务,是有风险的举措,更有任人唯亲之嫌。以纪远尧的谨慎,徐瑛希望他不会起用安澜。
然而纪远尧一直在后任人选上不表露明确态度。
徐瑛明白,他是在观察她这个总经理怎样用人,会不会倾向于自己私利。
这让徐瑛重新掂量了自己在顶头上司眼里的分量和位置。
掂量之后,她推荐了安澜,以此试探纪远尧的态度,把难题推回给他——安澜做好了自不必说,假如不能胜任,也是纪远尧自己的人,到时他无话可说,再换人便轮到徐瑛来选了。
纪远尧对徐瑛的算盘心知肚明。
徐瑛是个得力的下属,却不是个听话的下属。
他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安澜必须扛下来,不管她吃不吃力,不论他忍不忍心。
纪远尧转动手中酒杯,微微叹了口气。
车子平缓地行驶在夜色里,前方夜幕仿佛被路灯照得半透明。
安澜集中注意力,专注开车,努力驱散留在眼底的那个身影。
夜风吹着鬓发脸颊,脸上发凉。
“为什么你没考虑我?”
她懂他的心意却明知故问,不是担心得到的信任不够,也不是故作天真,到底出于什么心态多此一问,自己也说不清了……有些话谁都不会说破,也不需要说破。
他给她温情体谅,给她谆谆叮嘱。
他的心思,从前她似是而非地懂得。
如今似是而非的一切,已彼此心照不宣,已各自缄口不言。
无论如何,这个要求是他给的,这个位置是她要的,哪怕铺着万千荆棘。
徐瑛以什么态度看待她并不重要,资历够不够也不重要,安澜对目标、对自己毫不怀疑。
想得太出神,手机在包里响了第二遍,安澜才听见。
包扔在后座,看了眼时间,这个钟点还会打来的,一定是穆彦。
叮叮咚咚的铃声不依不饶, 安澜开着车,抽不出空,只得任它吵闹。
每晚穆彦都要对她道一声晚安,无论在不在身边。
此刻他应该身在千里之外,总那么忙忙碌碌,飞来飞去。
想着那个永远风风火火的身影,手机又响起来,他总是这么不依不饶,安澜笑着将车靠了边,取出包里手机。
却不是穆彦,是方云晓来电。
这个时间紧急来电,安澜的心一下子悬起,急忙回拨。
只响了一声,方云晓爽朗的声音就传来。
“大忙人,你终于肯回电话了!”
“干什么这样十万火急?”安澜听她声音无恙,放下心来。
“当然有大事,第一时间向你禀告。”
“多大的事,要嫁人吗?”安澜没好气,几乎被她深夜夺命CALL惊了魂。
电话里一串长笑。
方云晓叫道,“你这个外星人,居然未卜先知!”
安澜一惊,疲倦困意被这重磅炸弹瞬间轰走,“你——”
方方得意笑声里,传来康杰的声音,他在一旁大喊,“喂,伴娘,不好意思我们抢先啦!”
早就约定好的,谁先出嫁,另一人就做伴娘,果然还是方方抢先一步。
康杰将他蓄谋已久的求婚安排在今天。
因为,今天是七夕。
“七夕?”
安澜恍然,记起,原来是金风玉露一相逢,有情人相聚的日子。
千里万里,银汉迢迢,都要在一起。
电话那边的两个人,报喜完毕,急着共度良宵兼庆祝去了,丢下被喜讯炸弹炸晕的安澜,孤零零一个,还没回过味来。
一个人下班,一个人开车,一个人回家。
另一个人不在身边,只在心上。
七夕有什么关系,只是个自得其乐的节日名目,安澜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还是忍不住想,他现在在做什么,也忙得和她一样忘记了什么七夕吧。
家里有一个工作狂就够头疼了,他们却是两个工作狂凑在了一起。
真是一对不太合格的情侣——两个人并不约束对方,也不时常腻在一起,从不打探对方的私人空间,从不追问“在哪里、做什么、还有谁”这种问题……有时针锋相对,有时如胶似漆,有时我行我素。他不计较她的独立,她也不在乎他的自我。
幸好是他遇见他,她遇见他,两个同类的相遇,像史莱克遇到菲奥娜。
彼此都有一个自己的小世界,既交会又独立,同样的倔强坚持,免不得也磕磕绊绊,吵吵闹闹,转眼一千个日夜相伴而过。竟有那么久,在她最好的时间里,有他一直在,永远在。
深夜街上已没有行人,车里静悄悄,安澜拨出熟悉的电话号码,这一刻迫切想听到穆彦的声音。
“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安澜怔怔低头看手机。
他是从来没有关机习惯的,偏偏今天,这个时间,他关机。
每晚睡前的晚安电话也没有打来,恰好今天忘了。
心情沉下去,有些失落。
又拨了两次,仍是关机。
烦躁莫名而至,安澜再一次拨出,听到“你所拨……”时,啪地将手机重重丢回包里。
朝夕相对,习惯有一人总在身边,恋爱时的患得患失心情,好久没有过了。
几乎总是他打来电话说晚安,她却常常忙得忘记回他电话。
不知几时飘起了雨丝,挡风玻璃上星星点点闪动水光。
安澜开了雨刮,集中视线注意力,眼前却掠过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像他在看着她,流露隐隐失望,如同那天,那个眼神……一直记着那个眼神,记得那天他的求婚。
是过端午节那天,特意一起飞回他父母家中过节。
穆彦的母亲喜欢做菜,亲手包粽子,端一篮碧绿的粽叶,笑眯眯地教她。
安澜手不巧,做饭天赋欠缺,包的粽子总是露馅。
穆彦过来瞥一眼,“笨死了。”
安澜还没呛声,老头子已挺身维护,“你聪明,你捆一个来看看!”
穆彦摆出一副弱势群体的脸来,实则看父亲宠着安澜,真正得意的是他。
老头子继续教训,“找媳妇又不是找保姆!”
老太太接话,“多学学就好了,安澜做饭做得少,学着点没错……”
老头子皱眉,“家里又不缺做饭的,你老爱操心,早叫你歇着,忙一天又嚷嚷腰疼。”
老太太反诘,“我做的饭,和保姆做的,能一样?”
“你没人家做的好吃嘛。”穆彦欠揍地插嘴,令老太太恼了。
安澜笑着打圆场,“阿姨亲手做的爱心粽子,当然不一样。”
穆彦拿起她手里包得十分艰难的那枚粽子,打量着,“那你给我的爱心,就这歪瓜裂枣样?”
老头子哈哈笑,撺掇安澜,“别给这小子吃了,不识好歹。”
打从第一次上门,老头子就认可了这个未来的媳妇。
相处久了,老头子越来越宠她,对儿子没机会表现的慈祥,全都爱屋及乌给了安澜。只是老太太私下却对安澜有些微词,总觉得女人还是该以家庭为重,别整天忙来忙去。
“不说相夫教子,起码每天有人做晚饭,才像个家。”
老太太不止一次地这样说过,很明确地暗示安澜,作为女友和未来媳妇,她做得不够好。
安澜无言以对。
老太太要求的确不高,每天做一餐晚饭,是一个妻子一个主妇,最简单的工作。
只是从早搏杀到晚的职业女性,走出写字楼,已经心力透支,一身疲惫,回家走进厨房,早没有洗手作羹汤的温柔闲情。何况各自加班、出差、应酬都已应接不暇,天天回家吃饭,实在是奢侈愿望。
安澜不想再由粽子引发这个问题,借着与穆彦斗嘴,避开了。
她去洗手,穆彦跟进来,不声不响从身后捉了她的手,伸到水流下,替她抹洗手液,替她搓洗双手。安澜抬眼从镜子里看穆彦,他低垂着眼,“别理她说什么,我们过我们的。”
他紧贴着她后背,臂弯收紧,将她圈住。
体温透过来,令她身体不由发软。
他埋头嗅她发丝,嘴唇搜寻着发丝下的柔软耳廓。
她咬唇笑,小心听着外面的动静,像在家做坏事的小孩怕被父母发觉。
脚下传来一声“呜汪——”
安澜低头,裙角被穆小狗叼住。
睁着亮晶晶一双狗眼的穆小悦不知俩人这是在玩什么,强烈要求加入。
穆彦试图推它出去,它扭来扭去的哼哼撒赖不走,叫声引来了家里的大狼犬,穆彦父亲的宝贝。大狗急不可耐地挤进来,怕有好事漏掉了它,也哼哼呜呜闹起来。
“闹什么呢,要玩把狗牵出去玩,今天还没遛过胖子,穆彦你去遛遛它!”
老头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穆彦与安澜无奈对视,那一点缠绵还弥漫未散,可缠绵机会已变成遛狗命令。
两人各牵一条狗,说说笑笑沿着花园外围墙遛弯,算着饭点儿遛回来,刚到门口,穆小悦和胖子同时发现了草丛里路过的一只猫。两只狗兴奋得耳朵立起,拽着扑着要去追猫。安澜拽住穆小悦,穆彦和那只血统纯正的魁梧狼犬较劲。等到猫逃远,安澜脚下一闪,差点被穆小悦拽得滑倒。
“笨,狗都牵不好。”穆彦伸手抓过穆小狗的牵引绳,“给我,你遛好你自己就行了。”
“不用了,你遛它们,我遛你吧。”
“我不需要遛,只要享受威震天的待遇,被好好伺候着就行。”
“伺候不来,我会当饲养员,不会当服务员,刚刚是谁说的——找媳妇又不是找保姆。”
安澜学着老头子的语气,重复这句话。
穆彦停下脚步,拽住两只狗,若有所思转头看她,“也对,你又不是小保姆……”
这表情意味着还有不怀好意的下文,安澜挑眉等着。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做媳妇?”他轻描淡写地问。
安澜愣了。
这似乎,听上去,是在求婚。
他一手拽一只傻狗,像问“晚上吃菠菜还是莴笋”一样的口吻,向她求了婚。
然后盯着她的眼睛,等她回答。
只有在他紧张的时候,才会这样盯着人看。
以施加给对方的压力,来掩饰自己的紧张。
一时措手不及,安澜怔怔望着穆彦,彼此都在探寻对方眼里的情绪。
他看出她的欣喜,也看到了她的迷茫。
沉默横亘在两人中间。
他笑起来,若无其事地揶揄,“有那么难回答吗?”
她也笑笑,垂下眼睫,“难度好大。”
“这对你很难?”他的声音低下去。
很难吗,安澜心中也问自己,答案浮出——是的,很难,婚姻会给生活带来什么冲击,给自己带来什么变化,都令她困惑。喜欢一个人,就要在一起,在一起就必须要结婚,结婚了就需要取舍妥协,是不是再没有别的可能?安澜对此毫无把握,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焦虑的完美主义者,假如有所困惑,假如不够信心,绝不肯草率尝试。
呜呜抱怨的穆小悦不满意被拽着,想要挣脱。
穆彦松了手,任它们自己奔向家门。
他只望着她,伸手抚过她头发,眼神里欲言又止,“安澜,我没想给你压力……”
这眼神落在安澜眼里,令她无法直视。
安澜低了头,将下巴抵在他肩上,心中知道他是不同的,和那些只要求妻子每晚亮着一盏灯等待自己回家的男人不同。可是也没有不同到超然地步,他也是个知冷知暖的常人。一直心安理得享受着做女友的自由甜蜜,可是做为妻子或母亲的责任呢,一想起来,就沉甸甸压在心头。
“走吧,该回家吃饭了。”
他伸臂揽住她,微笑,毫无芥蒂的样子。
安澜也笑,靠进他臂弯。
穆小悦坐在前面的路中间,吐着舌头,讨好地等着。
胖子已经闻到了饭菜的香味,急不可耐想要回家。
“好香,有糖醋鱼……”
穆彦抽抽鼻子,和胖子的动作一样,神情陶醉,“这就是家的味道。”
而她,给不了他这样的味道。
安澜想起这句话,想起他的那个眼神,心中滋味杂陈。
车已到了家门。
家里的穆小悦和威震天,这时候已经百无聊赖睡着了吧,没人在家的时候,这两个懒家伙总算呼呼大睡。
走到门前,钥匙转了转,门没反锁。
早晨出门时忘了,还是……安澜心里一跳,伸手推开门。
温暖灯光扑入眼帘。
客厅里一盏橘色灯照着黑色长沙发,几只白色靠垫,围绕着中间一个人。
他裹着睡衣,懒懒斜躺,手垂下,一本书落在地上。
头顶蜷着胖成一团毛球的威震天。
沙发前,拖鞋上趴着酣睡的穆小狗。
一人一狗一猫都睡着了。
放轻脚步走到沙发前,安澜摇摇手指,示意醒来的穆小狗不要叫,不要动。
穆小狗拼命晃尾巴,看看女主人,又看看还在睡梦中的男主人,疑惑为什么不准它扑上去撒欢。威震天懒懒睁开一半眼帘,瞥她一眼,蜷起身子继续睡。
安澜俯下身,伸出指尖,拨了拨他的眼睫毛。
他动动眉头,没有醒,睡得很沉。
安澜借用威震天的尾巴,把尾巴尖伸到他鼻头扫了扫。
他把脸侧向内,不耐烦地皱眉,还是不醒。
威震天郁闷地抽回尾巴,斜眼看这两个无聊的人类到底要做什么。
安澜爬上沙发,挨在他身旁躺下,手臂环住他脖子。
“唔。”
他终于睁开眼。
“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
两个人,异口同声。
又一起望着对方笑起来。
“提前回来,手机也关掉,鬼鬼祟祟想干什么?”安澜兴师问罪。
“手机……哦,下飞机忘记开了,困得要死。”穆彦挠挠头,“为了腾出时间今天回来,昨天通宵没睡。”
“怎么非要今天回来?”安澜眨眨眼睛。
“不为什么,就想今天回来。”穆彦一向鄙夷凑热闹的节日名目,矢口否认动机。
“嗯,今天是个好日子。”安澜笑嘻嘻,趴在他胸前,推开碍手碍脚的威震天,指穆彦看向窗外的夜空,“天上好像有两个人在约会噢。”
“别人约会关我们什么事。”穆彦哼了声。
安澜大笑。
笑声未歇,被他翻身摁住,不客气地衔住了唇。
他恣意品尝她的味道,不放过她的鼻尖眉梢眼角。
“嗯……等等……”她试图抵挡他双手不费吹灰的进攻,“还有好消息告诉你。”
“我知道,等下再说恭喜。”现在他只专心于她最后一粒未解开的衣扣。
“这两个家伙,好事居然先告诉你!”安澜吃醋地嘟哝。
“没人告诉我,周竞国走人的风声传出来,猎头都在蠢蠢欲动,我还猜不到吗。”穆彦哼了声,很不满意她对自己消息灵敏程度的看低,“虽然徐瑛可能不那么乐意,但是他,一定会用你。”
安澜怔住,本想说康杰和方方的喜讯,却没想到,他抢先猜到了另一个消息。
“我还知道,老纪今天来了。”
他看着她,似笑非笑。
安澜叹气,果然是低估了,人家是人脉深广的前辈,早该想到他的耳眼通达。
“好吧,我是孙悟空,您是如来佛,您有五指山。”安澜举手表示降伏。
“小猴子挺有出息。”穆彦顺势作慈爱状,摸了摸她头顶,满意点头。
安澜拿起靠垫往他脸上拍去。
他大笑,张臂连人带靠垫一起笑纳。
威震天被挤下了沙发,发出抗议的喵呜。
穆小悦歪着头考虑,要不要蹦上沙发,加入这个看起来很好玩的游戏。
威震天鄙夷地看这笨狗一眼,扭着尾巴离开客厅。
现在是儿童不宜时段,请捂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