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弦:那些过去的和将要到来的
(一)
关敏知走出机场大厅,北京三月熟悉的春寒扑面而来。
来接她的好友卫颖一见面就打趣:“到底不一样了,欢迎您衣锦还乡。”敏知笑着用胳膊肘捅她:“别耍贫嘴。箱子太沉,我站在这里,你先把车开过来吧。”卫颖撇嘴抱怨:“早知道何破晓要出差,你就该改机票。让他来接你啊,这苦力活本来就该他来做的。”还没等敏知瞪她,她已经笑嘻嘻地跑开了。
敏知微笑看着她修长的背影,又侧过头看看玻璃大门上自己的影子。变了吗?好像是。在异国他乡独自生活工作过这么些年,再不想改变也得改变。也许,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她对何破晓那份有点天真的固执。
何破晓。
想到这个名字,她觉得有个小小的暖炉贴着心房。
卫颖开着车过来,老远就看见敏知含笑出神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等两人都上了车,卫颖又取笑她:“少女的范儿还在那里,我放心了。要不真以为接了一个陌生人回来。”资深少女关敏知立刻把没戴手套冻得冰凉的手贴在她颊上,害得她尖叫起来:“我要开车了,别闹!”
那是个难得的早晨,天蓝得如同宝石一般。望向窗外,机场高速笔直地伸向前方,两旁的树木飞快倒退。
敏知长长地抒了口气,懒洋洋地倒在座位上,倒还没有忘记跟卫颖斗嘴。从大学开始,卫颖,施好好,和关敏知这三个同寝室好友中,就数卫颖最为牙尖嘴利。而一向温厚的关敏知在战斗中成长,终于可以跟她你来我往不落下风。
正说着话,敏知的电话响了,正是她的双亲大人。卫颖旁听着,等她挂了电话才轻轻地哼了一声:“你还是没告诉你爸妈你为什么回国?”敏知笑了笑:“国内大把的机会,我想把握住,这个理由不充分吗?”卫颖沉默了片刻,侧头又看了她一眼。
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的敏知明显累了,皮肤黯淡无光,眼睛也没有了神采。卫颖叹口气,为着一份爱情的梦想这么千山万水地回来,到底值不值得?卫颖固然佩服好友的勇气,却也忍不住替她觉得不踏实。连一向不爱发表观点的施好好昨天也曾经给卫颖打过电话,说:“你照看好这个傻孩子。”
有人就是这么傻。卫颖心疼,焦虑,却也为她感到高兴。
“放心吧。”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敏知转过头,微笑拍了拍她的肩膀。也只有最好的朋友才能忍住不给任何意见,无条件地支持她。离开纽约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人觉得关敏知的选择不可思议。
她还是回来了。带着记忆,带着期待,并没有一丝一毫忐忑。
人这一生,总有点什么,值得为之冒险,为之付出,为之勇敢。而关敏知愿意为何破晓到天涯海角。
她这么想着,闭上眼睛,浓重的倦意涌上来。到了地方,倒头就睡。
第二天一早卫颖起床,看见敏知捧着胃在客厅里如游魂一样晃荡,吓了一跳:“干吗呢?排练演西施?”敏知大大地松了口气:“你可起床了,走吧,吃饭去。”卫颖看看钟,周六早上才九点,她是习惯每天九点起床,而敏知呢?一定是因为时差的关系。
卫颖摸摸敏知的头:“乖,想吃什么啊?姐带你去吃。”敏知配合地眨着她的大眼睛:“真的啊?我拿纸笔列个单子去。”卫颖呸了一声:“你那个什么黑莓白莓的不用,装什么文艺?”一面径自去洗澡。等她擦着头发出来,敏知刷地拉开一张宣纸,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大字:“煎饼果子。”
卫颖的心立刻被针扎了无数次。她买的湖州产文房四宝。如果不是因为还穿着浴袍厮打对自己不利,她一定把关敏知给掐死了。
卫颖点了支烟看敏知吃加了两个蛋的煎饼果子,那样子活像饿了好几天。她吐了口烟圈:“你什么时候去上班?”
“过一个月吧。”敏知回答得含糊不清。
“这么久?”卫颖希望她能够真正的朝九晚五,不要在家里打扰自己。
敏知抬起头,样子十分狡猾:“三月的时候去上班?你该知道国内我们这行一月到四月是要死人的。”
卫颖哭笑不得。敏知认真地说:“小卫,你真的不吃?抽什么烟呢,大清早的。”卫颖用另一只手去揪敏知帽子下的耳朵。敏知大叫了一声,卫颖恶狠狠地说:“大清早的?都快十一点了。”她一肚子的火气,在家隐居已久,找个煎饼果子的小店花了她一个小时。又骂,“你是个金领的样子吗?煎饼果子,亏你想得出来。”
敏知吃饱,也差不多该吃午饭了。卫颖带她去吃川菜,一气点了四五个油汪汪红亮亮的菜。敏知打着喷嚏流着眼泪缩在桌子的一角,见卫颖吃得豪迈,一时又忍不住动了筷子,边喊着辣边用茶水漱去一些辣。
“为啥还不上菜呢?这都老半天了。”旁边那桌有人嘟囔着,虽然语气是嘟囔的,可是声音洪亮,好几桌的人都被惊动了,转头瞧过去。那一桌坐了四五个男人,说话的那个人正好在卫颖的视线范围之内。她下意识地望过去,看见那个男人微微皱着眉的神气。以写小说和画画为生的卫颖只扫了一眼就看清他的样子。他的皮肤是漂亮的棕色,轮廓分明,被很多人一起看也不以为意,眉宇间露出一股与生俱来的骄傲劲儿。
“小卫,我们点这个菜了吗?”敏知举着筷子给卫颖看。卫颖看到那雪白的鱼片吓了一跳,用比那男人更大声的嗓门叫道:“服务员,过来。”年轻的女服务员正手忙脚乱,强压下不快走过来。卫颖严厉地瞪着她,指着碗说:“我并没有叫水煮鱼片。”女孩子看了看,不耐烦地说:“是水煮两样,牛肉和鱼片。”卫颖的火气登时就上来了:“我叫的是水煮牛肉。”
旁边那桌的男人笑起来:“嘿,原来上那桌去了。我说怎么这老半天呢?”卫颖恼怒极了,白了他一眼,对那服务员说:“去把你们经理叫过来。”那女孩子已经意识到问题,涨红了脸,嗫嚅着想说话。旁边一个男服务员赔笑过来:“您别生气,我这就叫他们给您重新做一盆水煮牛肉。”卫颖冷笑:“少废话,叫你们经理过来。”
那男人饶有兴味地看着卫颖,眼睛黑亮亮的,好像在想,这个看上去极端漂亮穿着淑女的女子竟然如此泼辣,爱小题大做。敏知也生气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却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来,扔了一百块,拉起卫颖就走:“别跟他们蘑菇了,先去医院吧。”
人们这才注意到卫颖白皙的脖子上已经起了密密麻麻的小红点。那上错菜的女孩子这下知道闯了祸,帮她说话的那个男孩子也不开口了。那男人跳了起来,干脆利落地指挥:“快走吧。你这问题严重着呢。”一面问敏知,“你们有车吗?”敏知指了指卫颖:“她开的车。”男人挠了挠头,对同伴说:“你们先吃着,我送他们去趟医院。”
卫颖本来凶巴巴的,这下几乎说不出话来,被敏知拉着下楼。男人在电梯里说:“这里车子不好叫。我先去开车,你们在门口等我。”卫颖喘得不行,却还没忘记拒绝陌生男人无端的好意,横了他一眼。敏知在国外生活惯了,性子十分随和,也容易相信人,见这男人颇有古人豪迈磊落之风,心里不由有好感,冲他笑了笑。
男人的车就停在门口,是辆高大的吉普切诺基,跟他的身形倒是十分相衬。他边开着车子,边从观后镜里看后座的两个女人,忍不住乐了:“哎我说,刚才有那工夫说不定现在已经到医院了。”他说话带着明显的北方口音。
卫颖难受极了,自己都能感觉喉咙里肿得厉害,仍然忍不住辩解:“当然得跟他们理论。送错菜这个事情可大可小。要是有人过敏严重当场不行了……”敏知连忙呸了一声截断她的话。男人笑呵呵地说:“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行侠仗义的女侠。”卫颖强行挣扎:“哪里哪里,不比您急公好义。”
男人眼见短短时间内美女变成了猪头,骇然之下不敢怠慢,收了笑容,倒有了几分威严的样子,声音照旧洪亮:“行,我不跟你掰了。坐稳了,把安全带系好,我保证你十分钟之内到医院。”
七八分钟的样子就到了医院门口,他当机立断:“你们先下去。”敏知说了谢谢,忙着拖卫颖下去。排队挂号送卫颖去针室乱了一阵,听见后面有人问:“怎么样?没问题吧?”敏知转头,可不正是那个送她们来的男子,不由笑了:“还好,医生让她去打针了。我在这里领药。”男人露出放心的神情:“那好,我走了,这饭还没吃,饿死了。”
敏知瞧着他跟一阵风似的大步走了出去,发了片刻的呆,这才觉得自己笨,忙着给施好好打电话,好好在电话那头斯文地笑:“真是的,也不问问人家名字。卫颖将来后悔得吐血你得负责。”
敏知在黑莓上倒饬:“幸好我记性不错,至少车牌号是基本记住了,赶快存下来。”
好好笑不可抑:“你又不是公安局的,知道车牌号就想找人了?”
敏知正色:“我跟你说,打电话到交通台,说车牌号是几几几几的车主,您那天见义勇为,本人想当面再次感谢。”
好好表扬:“哎呀敏知,你回来多久啊,什么门道都摸清了。”
敏知扬扬自得:“好歹我也要在四大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混。”
身后有人森然接口:“想把交通台当空中红娘呢是吧?回家你连骨头都没有了。”敏知赔笑:“打针这么快啊?”
好好在电话那头说:“你们俩打车回去。我马上过来,叫我表哥帮你们把车开回去。别停在那里被拖了。”
敏知和卫颖上了出租,敏知打量同伴:“发作得快,不过幸好没事。”卫颖不吭气。敏知的手机又响了,铃声与别次不同,她立刻眉开眼笑地接电话:“破晓。”那边传来何破晓有些疲倦的声音:“刚回到酒店。”敏知忙说:“那早点休息。”
何破晓却笑着问:“你今天做了什么?”敏知便把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破晓哈哈大笑:“你该帮卫颖问问那人的名字。”卫颖隐约听见,瞪了敏知一眼。敏知怕破晓太累,说了几句就收线。转头看到卫颖正闭目养神,一张原本极精致秀丽的脸惨不忍睹,想起破晓对卫颖的评论“明明长着一副不需要灵魂的外表,还偏偏追求灵魂”,嘴角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靠着卫颖低声说:“唉,我跟你说,我从来没有看一个男人开车的姿势那么潇洒漂亮,如行云流水。”卫颖哼了一声:“别让何破晓听见。”却睁开眼睛掏出手机发短信。
敏知瞧见她懊恼的样子,突然想起她晚饭有个相亲活动,这下泡汤了,别过脸去幸灾乐祸地偷偷笑了。
(二)
敏知和卫颖刚回到家里,好好就来按门铃。敏知拉开门,门前赫然站着个皮肤雪白眼睛乌亮小嘴红如花骨朵的小公主。她一下就被震得找不到东南西北。一把抱起来,用脸去蹭小公主的脸蛋,甜甜的奶香让她热泪盈眶:“晴晴,想喝什么?想吃什么?想玩什么?”
小施晴乍被偷袭,一时没有反应,等意识过来被个陌生人亲热的抱着,立刻扭头看着好好,嘴巴一瘪,哇的大哭起来。好好笑着上前把施晴接到手里安慰:“晴晴,这个阿姨你见过的啊。”敏知忙扮着鬼脸去讨好晴晴:“是啊,你四个月大的时候我们就见过了,记得么?”
有人在后面低低的笑,声音低厚悦耳。敏知转头,男人其貌不扬,可是眼睛清亮有神。
“师兄大人,请进。”徐澈是好好的表哥,跟敏知,卫颖,好好一个大学,高了两届。虽然不同系,但是两个系颇有渊源,经常一起上大课,也便宜了敏知他们找师兄要往年的作业来抄。
“好久不见了。”徐澈同敏知握手。好好说:“还以为你认不出徐澈了呢。”敏知给他们倒茶,笑着说:“怎么会?虽然说头发剪了,样子也没变。”见到徐澈放下大包小包的东西,呵呵的乐了:“给我们带这么多好吃的啊。”
好好抱着施晴坐下,替女儿擦着眼泪,说:“本来前天想送过来的。卫颖家总是坚壁清野,我怕你们俩饿着。对了,还有鸡汤,天还冷,我放了不少药材,你们记得要喝。”
眉眼细致肌肤雪白的好好膝头抱着个粉状玉琢的施晴。敏知在旁边看着,忍不住抱怨:“你们母女出来这么一走,真让人黯淡无光。早知道我就姓词了。词比诗婉约呢。”
好好白她一眼:“小卫呢?”敏知又去逗施晴,边说:“她嫌自己的样子没法见人。”正说着,看见徐澈眼中笑意更加深浓,转过头一看,卫颖戴了个天大的口罩神不知鬼不觉的出来了。
施晴欢呼一声跑过去:“卫阿姨。”伸出小手去摸卫颖的口罩。为了接待小朋友,卫颖用彩笔在口罩上画画,是一只猫咪的嘴巴,胡子翘得高高的,小舌头还馋样的舔着嘴角,仿佛刚吃了鱼意犹未尽的样子。她的眼睛大,被口罩蒙了半个脸,看上去真是颇有喜剧效果。敏知见施晴腻着卫颖,酸溜溜的对好好说:“看看,你家闺女这么不中留。”
卫颖瞪敏知一眼,拿出主人的样子招待客人。她嗓子还哑着,却不忘对好好和徐澈抱怨:“这个人真是轻信,想也不想就上别人的车子。”客人一直笑着没接口,见她今日实在是狼狈,很快就告辞了。敏知,徐澈坐好好的车去替卫颖取车。
走到大楼门口,一阵冷风刮过来。徐澈一把抱起施晴,用好好递过去的斗篷替她遮着风朝前走。敏知跟好好在后面看着,说:“从大学起徐澈就是这么一个绝版新好男人。”好好笑着叹气:“可惜是表哥,不能自用。”敏知诧异的看着她:“天哪,你也会说笑话了。”好好说:“当爹又当妈,那真是十八般武艺都要用上。我只差没去学杂技。”
取车回来的路上,敏知的话就少了。徐澈偏头看她,头发蓬蓬的,一张娃娃脸睡意惺忪,跟当年上大学的样子才是真的没有太大差别。
“回来还习惯么?”
“嗯。”知道不该太早睡,敏知勉强睁大眼睛。
“你会开车吧?”
“会啊。可是我哪里敢在国内开啊。这复杂,这人多,这车猛。”
徐澈无声的笑了,看了敏知一眼:“叫卫颖带你练练。”
敏知嘿嘿的笑。徐澈补充道:“她天生性子急,你多担待她点。这样吧,你什么时候想练车,给我电话。周末是没问题的。”
敏知点头。徐澈看她困得不行,又亲自送上楼去。门一打开,一股巧克力的温暖香味扑面而来。卫颖神气活现:“我按照你教的法子煮了巧克力牛奶,很成功。”敏知摆摆手,摇摇晃晃的走回卧室去。
卫颖见她居然不捧场,有些泄气,手撑着门看着还站在外面的人。徐澈手插在口袋里,专注的看了她等了一会才开口打破僵局:“热的么?请我喝一杯吧。”卫颖一笑,把他让进来。徐澈问:“你不忌口?”卫颖把口罩重新戴好,一本正经的说:“不用。”徐澈又问:“你自己不喝?”卫颖摇头:“之前已经偷喝了两大杯。”
两个人似乎已经习惯了不说话。卫颖给他倒了满满一杯,自己走到落地窗边。她家住得高,夜色下的都市尽收眼底。城市主干道就在脚下,已不复白天的繁忙,车子却还是不断的经过,连成了光带。
徐澈也走过去,啜饮着那杯热腾腾的巧克力牛奶。那是女性的口味,太甜。他却眉毛都没抬一下。卫颖太熟悉他的口味,心里暗暗好笑,却侧头注视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一脸严肃认真。
徐澈陪她看了一会夜景,转过身面对她。他短短的发丝上染了桔黄色的光,整个人干净沉稳而温和,好像风雪夜里回家拧亮的书桌上那盏灯,又像手里捧着的滚烫香浓的巧克力牛奶。卫颖却突然想起好多年前徐澈发长及肩扎在脑后,抱着一把吉他站在图书馆前大草坪前一脸理想主义的青涩模样,忍不住笑了。
徐澈自然看不到卫颖的笑容,却看到她的眼角弯了起来,眼睛里有细碎的星光在跳跃。口罩上猫咪的小舌头也偏移了一点位置,几根胡子似乎更翘了。他低下头凑过去,吻住那只猫咪的嘴巴。隔着口罩,巧克力香醇甜美的味道如丝绸一般滑过鼻端的呼吸。
卧室的门打开,又轻轻的关了起来。声音虽然轻,但是在这安静的氛围里已经足够。徐澈直起身,卫颖垂下眼睑,冷冰冰的说:“不早了,回去吧。”
(三)
卫颖的相亲改成了周四的中午。敏知坐在沙发上看卫颖的打扮,米色的毛衣,深咖啡的西裤加风衣。
“会不会太朴素了?”敏知迟疑的问。
卫颖叹了口气:“我想打扮得不同寻常点。可是他说就在楼下食堂见面,花枝招展了人家要拿我当怪物看。”
敏知来了精神:“你们怎么约那里?我也正打算去呢。”卫颖家楼下有个美食城,就是无数张桌子放在中间,两边全是不同的小吃。顾客进门买一张餐卡,抬个托盘到各个小吃柜台前刷卡买了东西找桌子吃饭。敏知和卫颖懒得做饭,几乎每天都去,所以叫那里做食堂。
这一天人格外的多。敏知觉得卫颖真是明智,没有穿得过分。她先进门,转了一圈,看到一个跟卫颖描述大致相同的男子正襟危坐在那里。他的右手边已经坐了两条壮汉,左边还有空位。眼见着一对情侣就往那里走去,敏知眼疾手快的冲上去,把风衣脱下搭在椅背上占了座位。
敏知去买牛肉面,不时用眼角瞟着自己的风衣处。见卫颖也已经找到了那个男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她忙过去坐好,低头专心吃面,一面耳朵竖得老高。
“我点的这个扬州炒饭还不错。”男人说话很客气,声音温和,“你可以先到前面买餐卡然后去那里买。”卫颖笑了笑:“嗯,我有餐卡,我家就住上面。”男人也笑了:“就是为了迁就你,所以挑个离你家近的地方嘛。”
“听说你没有正式工作?”等卫颖重新坐下来,男人问。
“对,我现在在家里接一点活,帮人写稿或者画画。”
“这样生活不是很不稳定?”
卫颖笑笑:“世道还不错。温饱绝对没有问题。”
“男女虽然平等了,女性也应该赚钱养家的,替另一半分忧。不要只想着独善其身。”男人耐心的教导。
卫颖默默的低头把扬州炒饭里自己不吃的部分挑出来。男人看着她纤长漂亮的手指,呵呵的乐了:“你是不是很挑食?难怪这么瘦。”
卫颖小声的辩解:“我对很多东西过敏。”
这提醒了男人,他皱了皱眉:“本来我周末特意推了朋友的聚会的,结果你又没来。”
“对不起,对不起。”卫颖好脾气的连声道歉。
敏知心满意足的吃她的牛肉面,吃得淅沥哗啦十分带劲。男人和卫颖同时抬头,责备的看着她。前者眼神中充满了不屑,后者满是愤怒。敏知的嘴越咧越大,差点呛到自己,忙着找纸巾。
“你周末都有什么娱乐?”男人拉回注意力,问。
敏知在心里替卫颖答:“全天候家庭动物。睡觉,看小说,看光碟,上网。最大的出门动力就是买吃的。”
卫颖搜肠刮肚,终于想到了标准答案:“跟朋友逛街,看电影,有时唱卡拉OK,有时去打羽毛球,游泳,冬天会滑雪。要是有好的演出或者展览,都会去看看。”她说的,分明是敏知。
男人唔了一声,敏知觉得这下他应该给卫颖打了八十分。哪知他又说:“你很爱逛街啊。女性不要太注重外表,尤其是那些长得还不错的女性,更不应该以此为借口在一些无聊的细节上过多纠缠。”
“哦。”旁边的忠实听众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
男人愕然转头,敏知讪讪的站起来,也不知跟谁说:“我去买杯红茶。”立刻又乐了,我又不认得他们,解释什么啊?又想,原来刚才那声唔,只给卫颖打了六十分。
等她磨磨蹭蹭的把红茶买回去。男人已经走了,卫颖坐在那里看着敏知。敏知伸手在她眼前晃晃:“醒醒。”卫颖苦笑起来:“好看吧?不单你,旁边那两个男人也免费娱乐了四十分钟,走的时候恋恋不舍呢。”
敏知把自己的红茶递给她:“喝吧。温暖温暖你幼小的心灵。”
卫颖遗憾的叹了口气:“他的声音真不错。电话里听尤其好听。”
敏知看着她:“你历来以声取人,这是不好的。”
吃午饭的人已经少了。接连的几张桌子都没有人。卫颖笑眯眯的说:“想想吧,有把醇厚的嗓子的男人,用胳膊枕着你,在你耳边说着绵绵情话,那是什么滋味。”
敏知咧嘴嘶了一声:“真色情。”
卫颖的手机嘀嘀的响了,她看了一眼,噗哧笑了,递给敏知看短信:“我对你印象还可以,决定跟你继续交往。周末我们再见面吧。”
敏知连看了两遍,终于哈哈大笑,揶揄卫颖:“谁叫你没个正经工作的?”又说,“你应该把房产证和车证随身携带。这介绍人真是的,明显没把你的情况好好介绍。”
卫颖也笑:“我要是有点骨气,就该跟你拍桌子了。靠老爸算什么好汉?”
敏知白她一眼,立刻又想到原先的话题,贼兮兮的勾勾手指。卫颖凑过来,听见她低声说:“其实,徐澈的声音特别棒。”
卫颖说:“嘿,我还没跟你算帐呢。你那天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敏知十分委屈的辩解:“我想出来喝杯水的。”卫颖不以为然的切了一声。
敏知连忙打蛇随棍上:“你们俩怎么回事?他这么猛,一上来就kiss?”
卫颖慢悠悠的说:“不就接吻么,又不是第一次。”
敏知笑嘻嘻:“呵,瞒这么紧。”
卫颖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我跟他吧,这么多年,一再的阴差阳错。”敏知先是想笑,后来又确实觉得由说话一向一是一二是二的卫颖嘴里说出这么一句,有那么一丝荡气回肠的意思,最后她不怕死的问了一句:“所以你这么多年,也是为了他蹉跎了?”不出所料,卫颖冷冷的瞥了她一眼:“关小姐,你也太小看我了。”敏知往后缩了缩脖子,嘟囔了一句:“刚才倒是个小媳妇儿。”
(四)
过了几天,破晓终于从欧洲回来了。敏知在接机口等,老远就看见他走过来,在人群中十分打眼。敏知用力挥手,破晓眼睛一亮,立刻快步上来,笑着说:“原本应该我接你回国的,现在反而成了来接我。”敏知说:“我闲着也是闲着啊。小卫总嫌我在家里太吵。”帮破晓提了手提电脑朝前走,破晓却停住脚步,指指身后:“我同事也一个飞机回来了。”
原计划破晓比同事提前回来,敏知才来机场,这下她有些迟疑,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唐突了。破晓一眼就看穿她,安慰说:“我同事都是年轻人,好玩着呢。”
果然有两个年轻男子走上来,见到敏知,看看破晓,都说见到美女怎么不介绍?破晓说:“关敏知,我大学同学,刚从美国回来,要去K公司上班。”又给她介绍:“这是朱铮,这是龙小海。”两个人听了敏知要去供职的公司,都哗了一声。
说是同事,其实他们都比破晓职位低。也不敢真的没上没下,所以都在前面走,留下敏知和破晓单独说话。公司专门用车来接,敏知看到车子只是标准轿车,知道自己真的唐突了。两个大男孩忙说该自己打车,破晓潇洒的把自己的箱子往车里一放,笑着交代:“你们给我运回去,扛我宿舍去,别摔了。”把钥匙扔给他们,带着敏知去打出租。
“归国手续办好了没有?”破晓上车就问。敏知说:“还在跑。上班之前怎么也应该全弄妥了。”见到破晓,她整个人好像刚喝了热巧克力,晕晕的,飘飘的,什么都想不起来。破晓却是一贯的利落简洁,尽拣着要紧事问了一遍。
“欧洲感觉怎么样?”敏知问。
破晓只是笑:“别跟人说我去了欧洲。老实说,连着去了几次,整天不是呆酒店睡觉就是谈判。车上匆匆看几眼,跟看电视台的风光片没区别,丢人哪。”
到了破晓的宿舍,箱子果然已经送到了。破晓自归国以后一直住单位的宿舍,一个人住两室一厅,甚是惬意。不过还是买了房子,正在装修。计划着秋天搬进去。
敏知趁破晓洗漱的时间四下看了一圈,先到厨房洗杯子,烧上热水,收拾了一圈,等水开了给破晓和自己沏了茶端进去。破晓已经洗了澡,头发还湿着,又在用笔记本上网查电子邮件。敏知心疼他:“不用这么拼命吧?”破晓头也不抬:“一会就好。”
敏知捧着茶杯打量他,分明累得有了黑眼圈,长途飞机十几个小时,下巴上就有青色的胡茬露出来,刚才洗澡也没顾得上刮。她有些怔忡, 自从在肯尼迪机场吐露心事之后,破晓对她不一样了,两个人更亲近更随意。破晓回国一年多,电话天天打,网上也频繁的聊,却没有再谈过那个话题。刚才首都机场见了一时欣喜不觉得,要到现在才慢慢觉得不知所措。她很想靠过去,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可是他们最最亲密的一次接触,也就是肯尼迪机场那个甜蜜而忧伤的吻。
敏知自嘲的笑起来,这么多年同学,最后演变成如此拘束思前想后的局面,真是自作孽。
破晓抬头,见敏知在茶杯升起的雾气后发呆,大而黑的眼睛,尖尖的下巴,有几分像周迅。他的心立刻就软了,又想笑,想她这么一个形象去上班管人,也不知道谁会服气,便伸手把她搂过来,低声问:“想什么呢?”
敏知的脸慢慢发烫,她先后交往过几个男友,面对破晓,却永远像个孩子一样紧张。
“你很累了吧?”她轻声问。破晓在她耳边轻轻的笑,却不置可否,呼吸滚烫的吹到她颈子上。她愈发觉得慌乱,冲出一句最得体的话:“你该好好休息。”
破晓松开手,正经的说:“还要再写两封Email。”眼神里却含着看透敏知的调侃和促狭。
敏知既心疼他,又很想一直陪着他,哪怕看着他睡着也是好的。只是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能站起来拿了皮包:“我先回去。你发完邮件就休息。”破晓盯了她几秒,笑着起身去拿车钥匙,敏知忙说:“不用送我,我自己打车就好。”破晓只得把她送到楼下,看着她上了车才回去。
敏知看看表,时间还早,便去书店逛了一圈,买了好几本菜谱和制甜品的书籍。回到家卫颖吃惊的问:“这就回来了?”又看到她买的书,撇撇嘴,“在我这里呆了这么久,就没有一天想着去买了好学习做给我吃。”敏知就用书敲她的头。
到了晚上六点,破晓发短信来,叫敏知卫颖出去吃饭。去了七八个人,全是大学同学,嚷着算是给敏知接风。卫颖见破晓神清气爽,不免调侃:“才休息了几个小时就又恢复万人迷形象了?”破晓笑笑:“我没睡,打了两个小时壁球,过瘾。”桌上都笑骂这人体力也太好了。卫颖看了看敏知,没再说话。
去的同学基本都还单身。敏知跟破晓的情况大家也约略知道一些,本来应该放他们单独活动的,可是好不容易卫颖出来了,几个人都还贼心不死,便要求吃了饭去唱歌。敏知当然答应,卫颖偷偷的骂她:“你这个从不说不的性子,能不能改改?”敏知抿着嘴巴装严肃,破晓在旁边听到几句,一直微笑凝视敏知,卫颖做势扫了扫鸡皮疙瘩,转头去喝酒。
几个人第二天也都要工作,眼看着到了12点也就各自散去。卫颖喝了点酒,敏知便自告奋勇开车回家。因为晚上车少,卫颖和破晓也没反对。
敏知把车子开出来。转角处是破晓停车的地方。他却没有上车,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站在路灯下,目送着两个女子进了车,开着从他面前经过,拐上大道。
敏知从观后镜里看着他,心里哗啦啦的响,就好像春天的鸭子踩着两岸嫩绿肥美的春草,听见河面欢畅的水声。
“方向反了。”卫颖冷眼看了她半晌,终于忍不住提醒。敏知无辜的啊了一声:“我明明想好了出来要左转然后第一个红绿灯右转的。”卫颖笑着靠回去:“路痴!以后犯错就把你扔西直门桥去。”
―――
当何破晓还是班上一个不起眼的男生的时候,敏知就对他有了异样的好感。
说起来,这份好感来得也很简单,无非是大家一起去爬长城,同龄的男生都光顾着兴奋,只有何破晓记得问背着一个大包的敏知,要不要帮忙。包里全是吃的喝的,敏知自然不舍得给别人背,而且也跟卫颖好好商量了轮着来,所以摇头拒绝。但是心里立刻觉得这个人跟别人都不太一样。回去讲给她们听,群下之臣众多的卫颖不以为然,还没开窍的好好一脸不明所以。
不过敏知懵懂的情愫未能发芽。有天班长来女生宿舍组织活动,无意中提起,何破晓的女朋友来了。班里的男生自然又是羡慕,又是酸溜溜,毕竟理科系里大学第一年就有女友的男生屈指可数。女孩子们也觉得吃惊和好奇,借口商量合唱比赛的服装去男生宿舍看人。
一进门就看到桌子后坐着一个女孩,惊人的美丽,脸上挂着温婉的微笑。敏知他们还保留着高三学生的那股土味,连卫颖都还没有完全散发出女性魅力,看到一个似乎来自异世界的少女,自然就在瞬间折服。
女孩穿着红色的紧身套头毛衣,显得胸部十分美好。在回去的路上,好好幽幽的叹气:“怪不得他们说女生发育了才好看。”谁也没有取笑她,一路沉默着走回了宿舍。
(五)
一个让同性都倾倒的女孩,在异性当中造成了什么样的冲击可想而知。男孩们忿忿不平,因为论成绩,论外表,破晓都不是班上出众的,哪晓得偏偏这么好运,在家乡有个如此秀丽的青梅竹马。
谁也没有料到,过了最懵懂的第一年,何破晓变成另外一个人。他个子窜得更高,头发剪得短短,十分精神,衣着谈不上时髦,但是整洁合适,同那些随便套件破了洞的T-shirt就敲着饭盆上食堂的男生们比起来简直有天渊之别。
让他真如破晓曙光一下亮起来的,是他出人意料的聪明。并非仅仅指课业上的领悟力,更在于人际关系处理上的学习能力。他参加了许多社团,都成了骨干,还是校足球队的成员。系里老师喜欢他,觉得他不但成绩好,也颇有组织能力能团结同学。班里的同学,包括班长和支书,居然也都很服他,因为他诚恳热情,谁需要帮助他从不拒绝,为人又低调,虽然在学校里是风云人物,回来却跟他们打打闹闹,像从前那个傻小子。
那个时候敏知已经开始了她的初恋,对破晓也仅止于欣赏而已。倒是卫颖暗自扼腕,替敏知可惜。
再后来,时光如流水一样过去。敏知同她的初恋友好分手,大四的时候和一个师兄走得很近。而破晓,不管多么引人瞩目,却从来没有看过别的女孩子。女友每年都会从家乡来看他,两个人走在校园里堪称一道风景。
毕业的时候班里大部分同学都出了国,破晓和敏知也一样。敏知去了西岸,破晓去了东岸。有时在留学生的BBS论坛上遇到,也会单独聊几句。敏知在到美国第一年就意识到自己不合适继续做研究,换了专业准备念硕士。
那年的暑假,破晓和其它几个同学到西岸旅游,经过敏知的城市,自然就把她叫了出来。敏知扎着马尾,穿着申请信用卡人家送的宽大白t-shirt,洗得快磨破的牛仔裤走出去,一眼就看见破晓手插在口袋里站在车旁微笑,头发上有金色的光芒,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哎呀,真糟糕,今天我该好好打扮一下的。
从此,她对破晓站在车子边注视她的样子没有免疫力。
破晓他们刚考过驾照,就神采飞扬的开着车到处跑。年纪还小,租车的费用也格外的贵,几个人更是抢着开车。因为敏知是唯一的女孩,所以坐在前座。破晓开车的时候她特别紧张,总是不断的偏头去看司机。破晓抱怨的说:“我的技术没这么差吧?你放松,放松。”敏知的掌心渗出汗水,抿着嘴去看窗外风景,外面是金黄的沙漠,一望无垠。
他们去的城市是一个奇迹。在茫茫沙漠里开了许久,满眼都是黄色的沙,连仙人掌都稀少。天气酷热,柏油路面被蒸得起了一层烟雾,不断有过热的车子停在路边等待降温。车上的人昏昏欲睡。天黑的时候开始爬坡。小山影憧憧,周围的沙漠更是一片漆黑。然而在爬到坡顶的时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脚下一片流光溢彩,好像幻境一样美丽,在沙漠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进城的高速上车子开得飞快。恰好是破晓开车,因为生怕错过出口,他异常专注。敏知看着他,路灯的光不断的照进来,明明暗暗,他漆黑的发际有晶亮的汗珠。
车子里的年轻人不断惊叹。有流星滑过的金字塔,五彩的城堡,巍峨的宫殿,喷发的火山,阿拉伯的王国。这些令人眩目的景象,在敏知眼里却只是模糊的背景。她能看见的,并且一直记得的,都是破晓的侧脸,在那奇妙迷醉的夜晚如沉默的雕刻,鲜明坚定的镌在岁月里。
到了旅馆放下行李,他们迫不及待的跑到热闹的大街上。有人要看海盗船表演,有人想再看一次火山喷发。一路走过去,脚酸痛得不行,就看见巨大的映着光的水面,后面是通明的高楼。
“为什么那么多人围在那里?”敏知小声问。白乐军说:“等着看什么吧,咱们也过去。”几个人挤到前面,刚过了几分钟,音乐声悠扬响起,水面喷出晶莹的水柱,随着旋律舞动,那样灵活轻盈,好像活生生的人。他们目瞪口呆的看着,水也可以有生命有感情,时而婀娜,时而慧黠,时而锐意,时而激昂。最后一刻,高高的水幕在金色灯光下喷向深邃的夜空,壮观动人。
在音乐喷泉最高潮的结尾,敏知下意识的看向破晓。他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前方,脸上并没有欣喜的表情,仿佛整个世界的喧闹同他无关。敏知的心猛然一紧。
“破晓跟他女朋友崩了。”后来无意中聊起,赵炎偷偷告诉同伴。“我说呢,看他不对劲。”白乐军说。郑雪丰问:“不是说要办F2出来么?”赵炎摇头:“不知道。他没说,出发那天在飞机上他提了一句,我也没敢多问。”几个人都很惋惜,敏知更是难过。
“那个时候,真是单纯。”敏知后来有次跟好好提起,自嘲的笑笑,“就是看见他伤心自己也特别伤心,居然没有想到为自己打算一下。”
赌场里角子老虎机掉下硬币的声音此起彼伏。穷学生不敢玩别的,只敢玩这个,还是5分钱的那种。破晓把硬币一个一个的塞进去,几乎没有赢的时候,他却始终带着平静的微笑,让坐在一边的敏知心惊胆战。
到了晚上,几个大孩子挤一个屋子。床留给女孩。每个人的鼾声她都听见了,唯独没有他的。她翻个身,在黑暗里和他的眼眸对上。他轻轻的说:“睡吧,好好休息。”
回去之后,敏知怕碰到破晓的伤口,跟他说话更是小心翼翼,msn上看见他也不敢随便打扰。没过多久,同学们就知道,破晓又交了一个女朋友,还是个ABC,虽然不是特别漂亮,却在朱莉亚音乐学院学钢琴,气质出众。
敏知得到这个消息,在电脑面前坐了好久。同屋在外面叫她吃饭才回过神。努力压下心底的情绪,她摇摇头,在镜子里对着自己做了个加油的手势,抬着下巴走了出去。
(六)
敏知在两年后毕业,读书期间有个栗色头发栗色眼睛爱冲浪滑雪的男孩总在经过图书馆的路上等她。他们认识了半年之后开始正式交往。敏知一向比较慢热,等她能跟上对方热情大胆的步伐时,男孩告诉她,他爱上了另一个女孩。从那以后每次推开窗看到灿烂的西岸阳光敏知都会没来由的想哭。后来她想,不能再这样下去,所以专心的递简历,考CPA,最终去了纽约。
这次敏知控制得很好,既没有像以往那样以文学女青年的心态发出“终于又在一个城市了”这样的感叹,也没有刻意的保持距离。在安定下来之后,她一一通知同学们出来。白乐军第一个接到电话,大声说:“这我得批评你一下关同学,怎么也不找人帮忙?”敏知只是笑:“出来吃饭吧,谁请客都成,反正别要我掏钱。”
隔了两年没见,几个人都没有太大的变化,不过破晓的话是更少了,经常默默的坐在一边看着大家微笑,偶尔才肯凑趣开玩笑。敏知隐约听说他跟导师关系有些僵,而且又换了女朋友,第几任不知道。不过她没有深入的去打听,她十分清楚,如果再陷入一次,对自己将是万劫不复的灾难。
那时敏知已经24岁,家里给的压力不小,周围朋友也热心,带着她参加了一个又一个的party。总是和一些人匆匆的见了面,说不上几句话,热闹了一场,又立刻赶往下一场。中饭和晚饭跟不同的人吃,有些人好像见过,有些人非常陌生。敏知工作本来就累,对于这样的应酬渐渐提不起兴趣,愈发的觉得在这些聚会中,要拨开那些浮华找到一个让她心动的人,实在是难上加难。
于是她开始一对一的相亲。工作四年,头三年都在相亲。居然没有遇到一个合适,可以相伴终身的良人。也有那么两个彼此都有感觉,可是第一个被发现原来另有女友,而第二个因为西岸给了一个难以拒绝的工作机会而不了了之。每次打电话回家,母亲照例先翻几年前的帐,责怪她没有坚持把博士念完,后来又念叨她太挑剔,不肯老实安定下来。敏知只能苦笑。
到了第三年结束,敏知果断的跟所有人宣布,她要安静一下,好好享受生活。“真是二十七岁的纯真啊。”卫颖在msn上打趣她。而别的朋友的劝说都从实际出发:“时间拖越久情况越糟糕,敏知你要继续努力,别就这样随性的放弃了。”
缘分怎么努力得来?圣诞夜敏知喝了点酒,独自坐在家里,对着电视大声的抱怨。
可喜的是工作顺利。敏知已经升到manager,收入也比刚入行的时候提高了许多。再不用节俭的等打折的衣服,她花了很多钱在打扮自己上,倒比以前多了几分从容自信。
那一年,破晓漫长的Phd生涯终于看见了曙光,导师同意他下一年毕业。破晓一向有主见,他回了几次国,跟各方面的人接触过,下定决心要回国发展。他当时的女友坚定的想留在国外, 几次协商未果之后成为路人。
就是在那个时候敏知和破晓的联系才相对变得频繁。认识这么多年,相处最自然不过,彼此都没有负担,抱着无所谓的心态一起吃个饭看场电影,或者逛逛博物馆听听百老汇,也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
破晓答辩的那天,敏知心神不宁,跟上司说了一声,提早回家。五点多的时候破晓给她打了个电话,声音里透着喜悦,只说了三个字:“通过了。”敏知长长的舒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眼眶湿热。挂了电话之后,敏知握着手机发呆:怎么会这么感同身受啊?
她在屋里转圈。跑上网,好好卫颖谁都不在线上,便捧着头坐在沙发上。
按照惯例,破晓这个晚上要跟系里的同学吃饭狂欢。而她关敏知,却惊惶的对着电视里的Law and Order,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失火了。敏知抱着枕头,在晚上十一点的时候下了结论。
老房子着火,天哪,了不得。
她跑到浴室看自己,脸上绯红,眼睛似乎要滴出水来。“马夫人见到乔峰大概就是这样了吧。”她吓得后退两步,鄙夷的看着自己。
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她吃了一惊,虽然晕乎,基本的警觉还是有的。一手握着锤子,一手握着已经按了911三个数字的手机去门口。猫眼看到的那个人是她此时绝对不想见的。
门铃不屈不挠的响着。她无力的站了一分钟,最后投降,打开门让他进来。
破晓看到她手里的拿的东西,哈的笑出了声。敏知讪讪的把锤子和手机放在茶几上,强自镇定:“恭喜恭喜。”
破晓伸开双臂抱住她的腰,转了几个圈。他身上有浓浓的酒味,敏知乖乖的把下巴放在他肩头,脑海里一片空白。
“敏知,好多次,我都以为我等不到这一天了。”破晓把她放下来,却还抱着她,嘴唇埋在她的发间,含糊而感慨的说。
敏知也想落泪,抽了抽鼻子:“嗯,我知道。”
破晓终于松手,坐到沙发上疲惫的看着她,可怜兮兮的问:“有没有吃的?”敏知奇道:“你晚饭没吃?”破晓苦笑:“当时吃不下。”敏知笑了:“给我十分钟。”
十分钟后敏知捧着面条走出厨房,破晓已经在沙发上歪着头睡熟了。她呆了呆,走过去把灯拧暗,又拿了张毯子盖在破晓身上。
敏知住的是单身公寓,客厅连着卧室。那个夜晚,她彻底失眠,躺在床上听着破晓均匀的呼吸,一直到天亮,把备用钥匙留在茶几上,悄悄的洗漱之后去上班,再回去,破晓已经走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破晓除了继续修改论文准备最后的存档外,一直忙着整理东西。敏知也不时在下班后过去帮忙。因为太忙碌,他们连交换眼神的机会都没有。后面几次见面是同学的送行会,大家喝得乱七八糟,更没有仔细交谈过。
破晓离开美国的那天,敏知请了假去送他。Check in之后破晓没有立刻去安检,跟敏知找了地方喝咖啡。工作了好几年的敏知已经能泰然自若的处理自己的情绪,所以轻松的同破晓交谈,话题基本围绕破晓回国之后的计划和想法展开。
眼看着时间不早了,还是敏知催促:“赶快过安检吧,别到时候手忙脚乱。”破晓含笑起身。
机场喧闹拥挤,破晓低头检查电脑包里的机票和护照。敏知在一步之外看着他。
长城雄伟壮丽,在金秋的阳光下在崇山峻岭中蜿蜒而去。
“关敏知,要我帮你背包么?看着可真沉。”
“啊,不用不用。谢谢你。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你们女生果然班里的同学都没认全。我姓何,叫破晓。”
“谢谢你,何破晓。”
“没关系。要是真背不动了,就跟我说。”
一晃眼,已经十年。
破晓检查完证件抬头,看到敏知脸上的泪水,喉头突然一哽,往日的潇洒从容统统不起作用。在那一刻,他紧张到额头冒汗,看敏知的眼神专注热切,仿佛等待这刻已经很久。
泪眼中敏知触到破晓的视线,那句话不需要思考就脱口而出:“我爱你很多年。”
破晓深深的凝视她。登机的广播不断在头顶重复,催促着行程。他上前一步搂住敏知,低头把唇盖在她的唇上,她的眼泪流到彼此的口中,咸涩到苦。他的手臂用力收紧,像是要把她整个人压到他身体里,她也忍不住抱紧他的腰。
那个吻持续了很久很久,开始是激情,中间是缠绵,最后是安抚。他们没有再交谈一句,他松开她,走进安检,一次又一次的回头。她在人潮里拼命的捂住嘴不让自己失态。他的眼圈红了,可是终于轮到自己,那个警察果断的把他往里一推,等忙乱过后再回头,已经没法再看到外面。他借着低头整理行李,深吸了一口气,拳头握紧又松开。
空中客车加速,离开跑道,收起起落架,飞向大洋彼岸。在回纽约的某条高速公路上,敏知坐在出租车里泣不成声。在这最混乱的时候,她心里却对一件事情分外清楚,自己在破晓面前一次又一次的镇定,得体,甚至疏离,都是因为一个原因:近情情怯。
一年以后,猎头公司联系敏知。听到可以回北京分公司,她没有犹豫,跟对方合伙人之一在一家星巴克谈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接受了这份新的工作。
(七)
尽管敏知早有思想准备,办归国手续还是累得瘦了好几斤。回到家正趴在沙发上捶腰,门铃响了。她动了动身子,卫颖戴了耳机在屋里写文章,估计听不到,就算听到不会动,只得唉声叹气的起身。打开门,看到楼下的警卫都上来了。
敏知想,得,我难道做了什么对不起人民的事儿?海龟爬得慢,估计逃都逃不了。小伙子指指地上的大箱子:“您的包裹吧?”整整三大箱子的书,要三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才能搞定。敏知喜笑颜开,迭声感谢,请他们进来喝口水,他们却害羞的迅速离开。
敏知把箱子拖到客厅正中去找剪刀的时候,卫颖施施然捧着杯茶出来,神色本来迷蒙,一看到箱子里的书,立刻来了精神,殷勤的坐下跟敏知一起整理。
“关敏知,你不错嘛,攒这么多宝贝。”
“你看我的书,可以抵房租么?”
“真俗气。”
“别以为谈钱就叫俗气。我是女人,我要努力挣钱,争取不独善其身。”
“我说的话你不记得,别人的话你可记得真牢。”卫颖一边抱怨,一边抱起一本又厚又大的”Chinese Painting”,“哗,质量真不错。不过你买本英文的中国绘画干嘛?”
“其实国内大概没有这样一本全面又装帧精美的类似书籍。”
卫颖扔下敏知,抱着书窝到沙发上津津有味的开始看,一面看一面乐,跟敏知一起对照书里的英文名字和真正的中文名字。
正说着话,敏知的手机响了,她看了短信之后一阵风似的刮到屋换衣服化妆。
“破晓说,叫我帮他参谋参谋,房子怎么装修,买什么家具。”
卫颖立刻听出其中的语病,话到嘴边却又变得温和:“你就忙吧,等你上了班怕也没时间这么照顾他了。”
敏知笑盈盈的出去,卫颖坐在沙发上发呆,自己的手机也响了。居然来了件差不多的事情,同学王宏正要装修,请懂画画的卫颖去帮忙。车子已经快到楼下。
王宏正带卫颖去看他的新居。三室一厅的房子,设计公司给了三个方案。卫颖拿了图纸,仔细跟屋子对照,不时眯起眼睛注视着空荡荡的屋子,假想实际的效果。王宏正递给她一罐可可奶,她咦了一声:“冰箱都没有,哪里变出饮料?”王宏正微笑:“请你上来,自然要做准备。虽然家徒四壁,也不能不招待啊。”
卫颖比敏知还贪甜食,一时难以抗拒,拉开罐口就往嘴里咕嘟咕嘟的倒,喝完了才想起来问一个关键问题:“你这房子买了是要结婚的吧?那第一个方案就太男性化了点,不适合一个家庭。”
王宏正笑笑:“你说的没错。那你本人最喜欢哪个呢?”
“我会挑第二个,干净简洁,就是太素。第三个很温馨,女性也会喜欢。”
“那就第二个好了。”
卫颖愣了一愣,转过身看着王宏正,对方直直的迎上她的视线:“卫颖,我知道你有房子了,不过我想,男人还是应该表示一下诚意。我有能力买一套房子,也有能力负担一个家庭。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辈子在一起?”
饶是卫颖胆大,这样的情形下也有些发慌。王宏正跟她不仅仅是大学同学,高中也在一起,这么多年来他的心意卫颖并非毫无察觉。只是他们之间简直是一部开不动的老爷车,打不起火。
见卫颖沉默,王宏正心里也明白了几分,微笑着说:“你不用现在回答我。想清楚了用短信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卫颖轻轻的点了点头,跟着他一起下楼。“我自己坐车回家,”怕王宏正不答应,又加了一句,“让我理一下思路。”
王宏正同意,替她招手叫车。坐到车上,卫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王宏正还站在那里,神色平静的目送她。
卫颖低下头。如果好人能跟好人结婚,这个世界就太平了。也许很多事情就是,太过顺理成章,反而失去了爱情那份需要咀嚼的余地。
卫颖宁可和不认识的陌生人相亲,也不能敷衍一个真心对待自己的朋友。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卫颖也知道自己活该,活该蹉跎,活该孤独。
她耳边又回响起王宏正关于房子那番诚恳的话,心头一动,不免想到敏知,轻轻的叹了口气。
敏知不知道自己离开了几个小时,卫颖就被人求婚。她的疲倦劳累在见到何破晓的瞬间土崩瓦解。上车没多久,他的右手就伸了过来,温暖的握着她的左手。
“危险。”她软弱的吐了两个字,却把他抓得更紧。途中走走停停,换档的时候他才松手。而敏知的手就维持在那个地方,一直没有动过,等待他来找她,需要她。下车的时候才觉得血液不通。
他们握着手逛家具市场,逛了好几个小时。晚饭后敏知回家,一进门就捧着电脑和手机鼓捣,把黑莓拍的照片一一传到电脑里。职业本能发作得厉害,她把所有家具材料的照片整理好,再附上该物品的卖家地址,当时两人讨论的优缺点,价格,列出一张可以任意链接到照片和具体内容的索引,打包发给破晓。然后心满意足的揉着酸了的脖子去厨房找夜宵填肚子。
客厅里卫颖躺在沙发上,只开了角几上的一盏小灯。音响也开着,声音却放得很小。敏知走过去,卫颖合着眼,似乎睡熟了。
敏知认出那旋律,如此的熟悉,那是他们大学时候都爱的一张专辑。她坐到另一排沙发上,也闭上眼安静的聆听。
“一个人过一辈子还是蛮可怕的吧?”卫颖突然轻轻的问。
敏知沉默了一会,回答:“我很想说不可怕,但是至少我自己,是做不到的。一个人的时候,就算工作很好,朋友很多,还是会觉得慌。心里空荡荡的没有着落。不断的相亲似乎更加增添这种慌。我都明白。”
终于等到了破晓,她的心,突然就不慌了。
卫颖翻了个身,看着屋顶慢腾腾的说:“徐澈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曾经对我表白过,想我跟他一起出国。”
敏知点头,这事不了了之,曾经是她心里一个很大的疑问。
“真相是,我当时很矜持的说要考虑考虑,结果考虑了十多天再去找他,他却反而拒绝了我。”
敏知愣住。
“我不是不知道他喜欢我。我一直以为,他会在那里等我,因为我是那么的相信他,也相信自己。后来我知道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却回不去了。我真的很恐慌,原来,我以为会等我的人,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放弃我。”
“小卫……”
“别安慰我啊,我警告你。你从前为了何破晓打越洋电话哭鼻子的时候也不准我安慰你,我今天要报仇。”卫颖狡猾的笑。
敏知也笑了:“小心眼儿。”
一首歌恰好在这个时候结束。敏知微微向前倾着身子,期待下面一首。
吉他声响起。
两个女人都呆了一呆。他们大学毕业那年,乐队抱着吉他坐在草坪上唱歌,为毕业生送行。图书馆里的灯光柔和的照下来,北京的夜空并不清澈,只是在往后的记忆里一再被洗涤才亮透生命。
徐澈的手指滑过吉他,刚唱了一句“那天黄昏”就有女孩哭了。
等青春散场,午夜的电影,写满古老的恋情。
走吧女孩,去看红色的朝霞,带上我的恋歌,你迎风吟唱。
七年后这个宁静的夜晚,敏知和卫颖带着另一种心情倾听同一首歌。几乎有些着急的等待第一段完结时中间那段小提琴悠扬的华彩。
她们总是忍不住跟着一起哼唱这一段。啦,啦,啦。嘴唇打开,舌尖离开上颚,那感觉,怅惘而温和,好像夜色来临前最后一抹暖的光。似水流年,一首歌就是一生。
这个世界上太多事情需要妥协。只有爱情是她们最后的阵地。
青春即将结束的时候,理想即将幻灭之前,也许还可以为这份固执的,和年龄不相符的天真,吟唱一次“最后的华尔兹”。
(八)
敏知终于正式去上班。合伙人Frank亲自带着她在办公室走了一圈。
Frank是香港人,今年40多岁,毕业于常青藤名校,在北美工作过10年,对美国税务经验极其丰富。他的英语说得又快又沉,像打子弹,眉总是皱着一点,嘴边两条法令纹很深。不到一天时间敏知就观察到,Frank比较操切,御下极严,动不动就冷着一张脸责备下属。但他对敏知态度还算温和,大半因为交谈中对敏知的专业知识和反应能力相当满意,小半因为敏知能听懂并讲一点粤语。
敏知当年读硕士无聊,把TVB剧集一套一套的借回家看,久而久之听力不成问题,关键时候还能说上几句。她自然做梦也没想到因此在许多年后这也成为她工作中的一个亮点。
办公室里的员工,从staff 到senior staff清一色国内顶尖大学的毕业生。他们见到敏知,神情都格外和气热情。敏知被领到她的办公室,不算小,但是没有窗户。她气定神闲的整理自己的东西。再过一年,她应该就得到可以俯瞰北京的办公室。
能够迅速升为Senior manager,这是敏知回来的条件之一。
敢投奔爱情,也是因为怀里揣着又香又大的馍。再资深的少女如关敏知,也断不会以为不顾一切就叫感天动地。连累对方吃糠咽菜,多不人道。
因为父母迟早要到北京来看望自己,敏知打算过段时间就从卫颖那里搬走。买车也自然在考虑范围之内。她刚上班,工作量也不过就是八到十个小时,隐隐听到风声要跟着Frank做一个大项目,但是客户还在观望中,她也乐得清闲,便抽了个中午去车行看车。
敏知对车子一窍不通,一个人去摸底,跟自己说不怕不怕,看了以后用强大万能的谷歌做研究好了。提着个LV的包一路笑呵呵,力图给人以人傻钱多速来忽悠的印象,哪知绕了半天,居然没有一个人过来招呼。(卫颖恨铁不成钢:一街的人都提LV,你那傻样,人家一看就以为你刚从秀水回来。)
“每款车子都有优点和缺点。刚才说完了优点,我也跟您说说缺点。”一把似曾相识的声音传来。敏知转过头去,落地大窗旁边站着一个男子,一看就知道经常锻炼,身材挺拔结实,整个人神气极了,带着点孩子气的霸道,由不得你不注意他,专心听他说话。
虽然逆光,敏知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此人正是那个送卫颖去医院的水煮两样。她想上前打个招呼,可是很多人都走了过去,听他如数家珍的说着车子。敏知怕跟人挤,灰溜溜的走开。
她上二楼逛了一会,高跟鞋踩得累了,看看时间也差不多该回去。突然听到有人在喊:“那位女士,穿深灰衣服的那位。”敏知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只有自己一个女性穿着深灰套装。这对话,真像超市保安抓人前的警告。
“说的就是你,请止步。”说话那个人大步流星的走过来,在她跟前站住。敏知乐了,他也笑了:“我还以为你不认识我了呢。你朋友怎么样了?我应该给你留个电话的,你们要是去投诉,我可以给你们作证。”
敏知摆手:“我们俩都怕麻烦,也没打算跟他们纠缠。”生怕他又跑了,忙伸手出去,男人乌亮的眼睛里盛满笑意,同她握手。
“关敏知,敏捷的敏,知识的知。”
“高瞻,就是那个高瞻远瞩的高瞻。”他说话的样子总是带着股满不在乎的骄傲,却一点也不让人讨厌。
“你在这里工作?”
“没,我跟这家车行的老板是朋友,有时过来看看。”高瞻打量敏知,“你一个人来看车?”
敏知点头。
“你想买什么样的车?”
“宽敞,舒适,安全。”
高瞻有些惊讶的看了她一眼:“还以为你打算弄个甲壳虫,Mini Cooper这款的。”
敏知想,嘿,这可真是个大男人。突然灵机一动,问:“你女朋友就喜欢这样的车子?”
高瞻摇头:“我还打光棍儿呢。车行来得多了,好多女孩儿一见甲壳虫就尖叫,我能不知道么?”说着忍俊不禁。
敏知在心里仰天长笑,面上却是镇静:“父母来坐着方便,平时也可以载朋友。你有什么建议么?”
“你的预算多高?”
敏知报了个数目。
高瞻看看腕上的手表:“我下午两点还有个会,今天是没法仔细介绍了。你手机号多少?”他掏出手机,按了敏知的号码给她打过去,“你存一下吧,改天我跟你一块儿过来,试车也不用预约。”
得来全不费吹灰之力。敏知在心里用力拍自己的肩膀。
两个人分手后,敏知忙着给卫颖电话,威胁道:“你一定得跟着我去,否则就断交。”卫颖懒洋洋的说:“行了,别人介绍我都去,您我敢不从命么?”说完又忍不住教训,“关敏知,你怎么这么轻信啊。这个高瞻也太热情了。”
敏知不服气:“人家解释过,试车是他的业余爱好。”
“得,还是个会说话的聪明人。我更得去了,省得你被卖还帮人数钱。”
敏知懒得反驳。
这个世界上有不少伪热情的人,他们真诚而善于言词,往往让单纯的人感激不尽,其实都是在社会摸爬滚打多年戴起的面具。高瞻却不是这样,也许是因为他身上那股骄傲的劲头太明显,而骄傲往往和虚伪不能并存。敏知觉得他跟自己有些相似。
过了几天好好约敏知吃饭。
“自从生了宝宝,我就再没来过东方广场。”好好坐下之后打量周围一圈,感慨万千。敏知拍拍她的手:“等会去做个美容,再去泡泡脚,你别太亏待自己。”又问,“怎么今天有空?晴晴呢?”
“耿涛回来了。”好好微笑,“孩子虽然小,还是很惦记爸爸的。一岁多就会拉着我的手去电话旁边,叫我给她爸爸打电话。”
敏知黯然,却岔开话题,转动着杯子促狭的对好好眨眼,“听说有位吴先生对你展开了猛烈攻势。”
“卫颖足不出户,却真够八卦的。”好好笑起来,“再看吧。我现在暂时没有重新建立家庭的想法,关键是要照顾好晴晴。她刚满三岁,正是需要妈妈全部心思的时候。”
两个人点了菜,聊了一会就谈到高瞻,敏知忍不住笑:“历来都是别人帮我拉拢,现在我也做红娘了。”
好好半开玩笑:“你跟卫颖都容易头脑发热,互相把关吧。”
敏知沉吟片刻,缓缓问:“好好,徐澈跟卫颖是怎么回事?”
好好也沉默了,过了好一会才说:“我表哥在前几年很吃了些苦头,好多事儿他都不想提。他跟卫颖呢,我知道走近过又走远过,但是两个人也不爱说,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不过至少有一点我很肯定,他对卫颖没话说,有时我都觉得,我这个表妹这么被他照顾,是爱屋及乌的缘故。”
敏知叹了口气:“那这个高瞻……”
好好不以为然:“想那么多干嘛?他们俩要成早就成了,拖到现在?卫颖不是还一直相亲么?你甭管徐澈。他要真着急,自己去把卫颖抢回来。”
敏知大笑:“施好好,有你的。”
(九)
周五晚卫颖就回父母那里去了。敏知给远方的家里打电话,母亲的声音里明显透着高兴,说出来的话却照例硬邦邦的:“你到底什么时候上班?”
“下个月。”
“整整浪费一个月的时间,不知道你这个孩子怎么想的。”做教师的母亲历来律己,对于敏知的懒散相当不满。
敏知没有辩解工作这几年有多累多想放松一次,却笑着岔开话题,提到了卫颖和高瞻。母亲没有被逗乐,反而又问:“你啊,给别人操心,就不能想想自己?你跟何破晓到底怎么回事儿?你眼看就要三十了,不想着结婚干嘛呢?难道你想赶时髦,学人家单身主义?这我和你爸爸可不能同意。”
敏知把电话拿得稍微远一点,听见母亲在那头噼里啪啦的重复那些早听过千百次的论调,等她说完了,才凑过去嘴上使劲说着不是,你放心这类的话。
明明是最爱自己的两个人,却给自己最大的压力,看见你的伤口也绝对不姑息。敏知没有开灯在那里坐了好久。
她按下那串熟悉的号码,破晓压低了嗓音:“我还在开会呢。头儿们都在,我可没法跑。”
“嗯,那我明天再跟你联络。”
她摸索到电视遥控器,把电视打开,蜷在沙发上慢慢的换台。卫颖订了卫星电视,加起来九百多个台。她很有耐心的一个一个看过去,演戏的,说教的,逗乐的,报新闻的,落在她耳朵里却只是无意义的噪音。
电话突然响了。她一惊,注视屏幕上闪动的光芒,过了好一会才想起去接。破晓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还没睡吧?想吃夜宵不?想吃就下楼。”
敏知跳起来,穿上外套拿了钥匙就往外面冲。破晓站在路灯下,见她来得急,不免逗她:“哎唷,听见有吃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敏知本来积攒了一腔情绪准备扑到他怀里的,这下噗哧乐了,却只是问:“这么晚你还过来啊?疲倦开车可不好。”
破晓搂着她的腰往车里走:“刚才给我电话的时候不高兴呢吧?”
“哪有?”
“还装。”
敏知怎么会是他的对手,只能耍赖转移话题:“买什么给我吃?不好吃的我要退货。”破晓把塑料袋递给她,敏知看了埋怨:“大半夜的吃蛋糕啊?我的减肥计划全毁了。”一边就忍不住打开盒子深深的闻了一口。
破晓含笑看着她眯起眼睛特别容易满足的样子,忍不住低下头吻她。敏知闭上眼,却有些害羞,含糊的说:“有人来。”破晓把她搂得更紧,敏知手里还拿着蛋糕,自然不能推开他,只能靠在他手臂里天旋地转。
过了许久,破晓伸手理理敏知耳边的头发,低声说:“我得回去了,明天一早还要继续开会。”
“周末也不休息么?”
“正是关键时期,一组的人都不休息。”
敏知心疼:“那你把蛋糕拿回去,累了一天晚上要是饿了怎么办?”破晓刮她的鼻子:“专程买给你的。我回去就睡了,吃什么夜宵?”敏知点头:“那你快走,路上小心。”破晓伸手握着她的肩把她转过去在后面轻推:“我看着你进门就走。”敏知背对着他,嘴咧开笑,声音却极平静温柔:“好,晚安,再见。”
她走到楼里忍不住往外张望,破晓已经钻进了车子,她看着他开到大门口看不见了才转身上楼,门口值夜班的小警卫冲着她直乐。
下一个周末就是敏知跟高瞻约的看车的时间。敏知先去公司拿东西,千叮咛万嘱咐要卫颖准时到车行。她自己故意晚了几分钟,果然到的时候看到卫颖跟高瞻正站在那里聊天。唯一意料之外的,是卫颖手里牵着的小丫头。
“晴晴。”敏知蹲下去偷亲小孩儿,又抬头问,“怎么你带着她来了?”
卫颖无奈的说:“好好今天安排加班,她老爸临时有事,就托付给我了。”
“那好,我们去试车。”
卫颖皱眉:“小丫头的安全座椅在我车里,拆卸麻烦得很。你试来试去的,想累死我?”
敏知瞪她,她挑挑眉毛示威。高瞻旁观了一阵,早没了耐心:“得得得,不就试车么?我跟你去拿安全座椅,你们俩谁也不用动手。”卫颖认命的叹气:“走吧。”
高瞻推荐的是一款奥迪的Q7。敏知绕着看了一圈:“很气派。”高瞻抱着手靠在车门上:“我推荐的还能有错?新款,你开了就知道。”卫颖见他们一拍即合相见恨晚对着一部车子深情款款,笑嘻嘻的调侃:“这么大的车,敏知你要运猪啊?”敏知白她一眼,高瞻咧嘴而笑:“卫小姐先上车。”卫颖大窘,后悔不迭,扭头不理两人,把晴晴先塞了进去。
高瞻坐在副驾驶位上替敏知指路,也顺便引导她体验车的感觉:“这车是八缸的,马力350匹,起步很快,静止加速到100公里七秒左右。也够稳。全景天窗,老少都会喜欢吧。四个区的空调,乘客自己也能调整,很方便。就是比较费油。”观察了一下敏知的技术,又道,“这个倒车摄像头很适合你。”
周末交通顺畅,敏知原本就开惯了车,渐渐得心应手。哪知转入一条小巷的时候突然窜出一个行人。她心里一慌,猛踩刹车。高瞻眼疾手快,立刻用左手帮她稳住方向盘,车子堪堪擦过电线杆然后停住。后座的晴晴哇的哭了起来。
敏知被吓得脸色雪白,转头看着孩子,满心的歉意。卫颖替晴晴擦着眼泪,自己也忍不住抹汗。高瞻命令敏知,“深呼吸,姑娘,深呼吸。没啥大不了的。”一面跟敏知换位子他把车开回去。
回到车行,高瞻还了钥匙回来,见两大一小三个女人蔫的跟霜打过的茄子似的,倒笑了起来:“开车总有惊险的情况,这不是没出事儿么?下次小心点,国内开车情况复杂,更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习惯了就好,也不能因噎废食不是?”
敏知不吭气,卫颖同情的看着她,心想这孩子吓傻了。高瞻弯腰对晴晴眨眼:“小朋友,叔叔请你喝东西好不好?”卫颖忙接口:“对,给孩子们压压惊。”
三个人带着晴晴去了附近一家饮品店。刚坐下卫颖的电话就响了,她对敏知做了个手势,要她看好晴晴,自己到外面接电话。
一个女孩拿着罐可乐经过。晴晴早把刚才的事情忘了,见了红色的杯子兴奋的说:“我要喝。”她还小的时候,当然也就是四个月前还没满三岁的时候,有好好的同事喂她喝过,她一直记得那滋味。敏知忙说:“这不好喝,我们喝别的。”知道他们要来喝东西,好好特意在短信里叮嘱过不要让孩子喝可乐汽水。晴晴撅起小嘴,敏知搂着她柔声劝哄。
“我不活了。”晴晴突然清脆响亮的来了一句。
座上两个大人瞬间僵硬。周围射来谴责的目光。
“你说啥?”高瞻瞪着眼睛。
“我不活了。”晴晴口齿清晰的重复,手里却满不在乎的去抓桌上放的小雕塑,乌黑的大眼睛在厚厚的刘海下面眨啊眨。
“你知道啥叫不活了么?”高瞻有板有眼特别认真。
晴晴嘟着嘴:“就是一直哭呗。”还嫌高瞻笨。
敏知看着一大一小较真,抿着嘴微笑。却突然想该不会是好好在家里念叨这句话,还哭,让孩子学去了吧,便问:“谁还说过这句话啊晴晴,告诉阿姨好不好?”
“螺狮锁链。”
敏知和高瞻面面相觑。旁边的服务员强忍着笑好心提醒:“是那个电视吧,老死去活来的,律师所之恋。”
高瞻拧起浓眉:“律,律师所还恋什么恋?啥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原来他一着急,就有点口吃。
敏知别过头努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
“宝贝儿,我们去看大哥哥做香蕉牛奶。”卫颖不知看了多久的好戏,这才施施然出来解围。
晴晴胖胖的脸蛋上露出酒窝,看着敏知细声细气的问:“关阿姨去么?”
“我在这里占着座。放心,我会一直看着晴晴。”敏知感动得要哭。
“嗯,我知道”小胖妞从椅子上扭到地上,洋洋得意的看着高瞻,“阿姨你要观察他,考验他。”
敏知的脑海里轰的一声,一千万个后悔不该在昨天给好好打电话,让她说了这么一句被晴晴听去。
对面传来低沉压抑的笑声,她没有勇气抬头。而卫颖干脆没克制,大笑着在孩子脸上连亲两下:“哎哟,我的小开心豆儿。阿姨要把你拐回家藏着。”抱着她扬长而去。
敏知一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简直不知道怎么熬到晚上的。还没进家门就去踹卫颖:“还不是为了你。”卫颖大大咧咧:“那你直接跟他说你是为我做红娘呗,我脸皮厚,我不怕。”敏知忿然:“你就是头猪。”把卧室门猛的关上。卫颖倒在沙发上揉肚子,一晚上都没缓过劲。
唯一让敏知觉得收获的,是她观察到高瞻的不来电,卫颖的心不在焉。
“徐澈啊徐澈,我总算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儿。”她真诚的如释重负。
(十)
自从试车惊魂之后,敏知就痛下决心要把车练好。卫颖自告奋勇:“你开我的车,我在旁边指导。”敏知对上两次自己被骂得狗血淋头的经历还记忆犹新,做了个鬼脸就给徐澈打电话。
练了一上午车出了几次险情,徐澈却眉毛都没抬,心平气和的在每次问题之后让敏知停到路旁,跟她仔细分析应该注意什么,国内的规矩和可能遇到的情况又是什么。关敏知小姐重拾自信,只差没有握着拳头对着北京灰蒙蒙的天大喊一声生活真美好,好好活就有意义。
去吃午饭的时候路比较绕,由徐澈开车。他信手拧开音响:“还记得这张CD吧?”
“恋恋风尘。”敏知把CD套拿到手里,居然是崭新的。
“这是我新买的。从前那张早听坏了。”
“你还弹吉他么?”
“没。这些年到处跑,哪有时间?”
敏知装作漫不经心:“其实我本来想叫卫颖出来吃午饭,可是她胃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徐澈打方向盘的手微微一滞,却没有接口。饭后他递给敏知一张名片:“你们俩该多运动,尤其是卫颖,她整天呆在家里,对身体不好。她一个人懒,你回来两个人做伴有动力。这是我一个朋友,王归农。他们有群人周末爬山野营什么的,也比较有趣,你们可以去参加。我等会就给他打电话。”
“你不参加么?”
“我偶尔去,不过过几天要去欧洲出差。你们自己先去,王归农人不错,他太太也很热心。去健身房吧,卫颖那个性子容易觉得无聊,还是户外活动好,她也顺便搜集小说素材。”徐澈一反常态的说了好多话,敏知笑着拍胸脯下保证书,一定把卫颖拖出去锻炼。
看着敏知上楼去,徐澈又在车里坐了很久。那张CD还在重复播放:当岁月和美丽已成风尘中的叹息,你感伤的眼里有旧时泪滴。相信爱的年纪,没能唱给你的歌曲,让我一生中常常追忆。
“你说什么?”卫颖扎着高高的马尾,白色衬衫,蓝色牛仔裙,露出笔直光洁的长腿。她脸上的神情骄傲又天真,那是专属少女的权利。他把烟摁灭,低哑着嗓子回答:“我说,那天我跟你说的话,只是一个玩笑罢了。”
“一个玩笑?”她喃喃的重复。他抬头冷漠的注视她,一言不发。她后退两步,以为扬着下巴就能不泄漏情绪,却不知道她的眼眶已经红透。她转身奔出去,还未到门口手就捂住了嘴巴。他站在那里,想给自己再点支烟,打火机却怎么也掏不出来,一着急,落在了地上,手上的一盒烟也撒了一地。
后来有次卫颖喝醉了,抱着他的脖子一直哭着骂:“徐澈,你的理由真烂,真的太烂了。你看着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也会用电视剧的俗套呢?”他抱紧她,她的眼泪滚烫的透过衬衫烙在他胸口的肌肤上。
“对不起。”他把脸埋在她散发着清香的发间,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直到现在,这三个字还是显得不够分量和矫情。他只能退在阴影里注视着,努力控制住自己偶尔的情不自禁,希望有天能够亲眼看见她的幸福。
――――
那个周末敏知卫颖就跟王归农活动去了。那群人都是外向的性子,开着越野车往郊区跑,一路说说笑笑,跟卫颖敏知很快就熟络起来。
卫颖本来对爬长城这样的事情颇不以为然:“我小学初中高中乃至上大学几乎都要组织去长城,还去啊?”哪知王归农他们去的根本不是收门票的著名景点,要爬山很久才能上去,而且那段长城有些地方还是残破断开的,行走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偶尔需要手脚并用。
卫颖爬到上面后只剩下坐在那里喘气的份。敏知看她实在没有可能再往前走,就留下陪她看风景。王归农的太太苏爽有了身孕,也留在原地跟他们俩聊天。
“看你,连孕妇都不如。”敏知推卫颖一把。卫颖可怜兮兮的说:“下次吧,下次我一定好好表现。”
苏爽笑着说:“今天大远没来,他要在,估计大家要走更难的路,也要走更远。”
“大远是谁?一路上我听他们个个都提这个大远。”敏知好奇的问。
“大远是这帮人的核心,他可厉害,绝对是个高手,攀岩滑水爬山露营样样精通,最早徒步穿越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人之一,还登过珠峰。”
敏知和卫颖对视一眼,心有灵犀的想可不能跟这个人玩,显得自己太菜鸟很打击生活热情。哪知苏爽似乎看出他们的心思,又说:“他是个急脾气,不过呢为人非常好,我们这些人还不是跟着他一点一点提高的。”
那天回去之后卫颖有好几天走路得横着,上楼下楼需要自己动手搬自己的脚。她发誓赌咒再也不折磨自己,可是到周末苏爽的短信一来,她立刻把誓言忘到了九霄云外。
他们在郊区找了个地方远足。因为地势平缓,卫颖终于坚持了下来,虽然比别人都慢了一个小时才回到起点。
同伴们在烧烤,卫颖挣扎着扑过去,看到羊肉串登时觉得刚才受的苦都是值得的,左手抓了三串,右手捏了五串。敏知在后面捂着脸哀嚎:“这个人我不认识。”
卫颖和敏知吃得津津有味,连呼不错。旁边的女孩却说:“可惜大远没来,他烤的肉串比新疆馆子还好吃。”
敏知看女孩们仰慕之情溢于言表,忍不住调侃:“大远同志有什么不会的么?”女孩郑重的说:“似乎没有。”周围笑倒了一片,直说今天大远一定不停打喷嚏。
王归农过后跟敏知卫颖聊天:“大远在一家公司做过整整八年的现场工程师。你们听说过现场工程师吧?”敏知和卫颖摇头。
王归农说,好几家石油或者能源公司在招聘和员工职业发展规划上享有盛名,他们从顶尖院校招聘应届毕业生,不分专业背景,只要能力突出都可以进入公司,统统从FE (Field Engineer 现场工程师)做起,工作流动性极大,常常被发配到最偏远的地方协助能源勘探开采,几年后可以转为管理人员。据传FE的训练课程里不单包括相关的石油知识,还包括了急救,野外生存,攀岩,开直升飞机等等项目,所以这些人大多经历过长年的风吹日晒,个个是户外活动的高手。大远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资深少女敏知立刻神往,连声后悔当初自己上大学的时候怎么不知道这样的机会。王归农笑着摇头:“这工作不适合女孩子,太苦。”卫颖在一边不紧不慢的说:“老王你别浪费口水,敏知就是典型的叶公好龙。让她离开大城市去乡下住两天她准哭。”气得敏知捶了她好几下。
(十一)
五月中旬,Frank带着敏知开始了她在中国分公司的第一个项目:协助中国国际能源公司收购美国德州一家炼油厂。整个组总共六人,包括两个senior staff,和两个junior staff。和敏知最紧密接触的就是两位senior staff,罗伟和王毅。
除了国际税务部,审计部也参与了这个项目。K 公司审计部早在一年前就已经被中国国际能源公司聘为审计师了。拿到这个项目,主要靠的就是审计部合伙人罗松枝和客户的良好关系。为了保证本季度和年终审计报表正确记录这次收购,罗松枝特地指出要保证审计部的参与。
敏知对罗松枝的印象不错。这个人跟Frank年纪差不多,为人可和蔼多了,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他是国内科班出身的会计师,毕业于中国最负盛名的一所金融学院,加盟K公司以来发展了极强的人脉关系,再加上他的业务数一数二,所以在整个北京分公司里说话极有分量。
两个部门合作的第一天,敏知就觉察到两位高层之间的微妙气氛。整个会议都是罗松枝滔滔不绝,而Frank几乎一言未发。敏知倒不觉得奇怪,传闻华北地区主管合伙人明年有个空位,罗松枝和Frank是最有力的两名竞争者。
直到那天敏知看到合同上自己每小时的事务费仅仅两百美金才有些吃惊。她直接去找Frank,Frank叹了口气:“这次跟客户的交涉谈判是由客户关系部直接完成的。”敏知这才弄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通常情况下,国际税务部给予客户的优惠不会高于百分之三十,这是由国际税务部极强的专业性质决定的,国内公司对于本国税务再精通,也没法全面了解海外税务。可是审计等其它部门就没有这样的相对优势,所以一般给予客户的优惠会达到百分之五十。这次的项目由罗松枝和对方全盘交涉,自做主张的给了对方百分之五十的事务费折扣,引起了Frank的不满。
Frank和罗松枝的矛盾仅仅是个开始。敏知很快又发觉罗伟和王毅对自己的态度带着某种衡量审视的意味,却也不是不尽心或者傲慢。
“会不会他们不服你?”破晓提醒敏知。敏知愣了一下,答:“应该不会。他们俩毕竟从来没有真正在美国工作,直接接触过美国税务,年纪又跟我差不多,论资历和专业知识,一定在我之下,我想他们自己也清楚。”
“别太掉以轻心。尤其要小心这两个人越过你跟你的上司接触。”
敏知特别喜欢听破晓殷殷叮嘱自己事情时的语气,心底有电流酥麻麻的通过,忍不住微笑低低的答了声“嗯。”她的声音格外轻柔,仿佛是偎在他怀里时的低语,一时间隔着电话的两个人都觉得温馨无限,无声胜有声。
计划书做好,Frank带着敏知到国际能源公司做演讲。敏知准备充分,口齿伶俐,应变奇快,加上讲解专业而耐心,笑容甜美,对方到场的相关高层都十分满意。会毕,连Frank都带了一丝微笑,嘉许的看了敏知一眼。
敏知和Frank等电梯离开。电梯门打开,几名国际能源的员工从里面说笑着走出来,敏知起先没在意,要等电梯门合上的瞬间才和其中一个人对上视线。她轻轻的啊了一声,电梯门已经合上,把那熟悉的说话声关在外面。
到了楼下Frank另有会议不回公司,顺便就放了敏知的假,让她晚上不用加班现在就回家。敏知自然高兴,正站在街头想抢的士的时候手机响了,高瞻的大嗓门传来:“呵,关敏知,你怎么来我们公司?”敏知也笑:“你也从来没说你在哪里工作。”想起上次自己闹的笑话,有些赧然。
“难不成你真以为我是卖车的?”高瞻似乎已经彻底忘记了上次的事。
敏知只是笑,解释了一遍自己的来意。
“我说呢,穿那么正式。”敏知觉得高瞻的声音不止从手机里传来,转头一看,果然见他已经到了身后。
“我在市场战略部工作。”他又理了发,头发特别短,更显得整个人神采奕奕。
两人聊了一会,高瞻问:“饿不饿?”敏知这才发觉讲了一个下午自己已经饥肠辘辘,于是笑着问:“难道你要请我吃饭?”高瞻哈哈大笑:“你要不嫌弃就到我们食堂吃吧,好歹不赖,我是饿死了。”
敏知跟着高瞻去食堂,一路上遇到好几人亲热的跟他打招呼:“头儿。”敏知忍不住问:“都是你的下属?”高瞻有些得意:“是。看看我手下的小伙子,精神吧?”
“真看不出你还做人领导。”
高瞻挑眉:“我就看着这么像个目无组织纪律的?”
敏知忍着笑宽慰:“不是,就是像个自由主义者。”
“这都哪儿跟哪儿?姑娘,不能这么蒙人。”他回头正儿八经的教训她。
点好饭菜高瞻开始狼吞虎咽,倒也没忘记招呼敏知:“别客气。抢着吃才香。”他把衬衫的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且曲线漂亮的小臂。敏知却只注意到上面一道深而长的疤痕,从腕下足足延伸到手肘。高瞻顺着敏知的目光不以为意的看了那条伤疤一眼:“当年做现场工程师的时候在新疆翻了一次车,没啥。 ”
他声音大,动作大,说话却反而总是轻描淡写,让敏知不由自主的微笑起来。
“你还买车么?”他问。
“买吧。”
高瞻听出她语气里的不确定,笑着放下筷子盯着她的眼睛:“还害怕?”
敏知有些窘迫:“不,只是觉得交通太差,城市又大,容易头晕,也许应该环保一点天天挤地铁。”
高瞻抱着手打量她:“你穿着这一身挤地铁?”
敏知发现,他有个特别的本事,就是笑的时候还拧着眉毛,像是本来想笑,却故意要装做严肃,来掩饰他的孩子气。敏知含着温和笑意答:“现在天还冷,我套件风衣倒也没什么。”
高瞻笑:“好吧,我再逼你就像强买强卖了。”招手叫了两杯热茶,一杯给敏知,“喝一口,回去的路上精神点。”敏知微笑:“其实我还是要买车,改天给你电话。”
饭后高瞻让敏知等他:“我去拿外套和电脑,送你一程。”敏知信步在走廊里闲逛,电梯门叮的一响,高瞻从里面出来,他身后电梯里有个气宇轩昂的男子,旁边站着的正是K公司审计部合伙人罗松枝。
(十二)
敏知下意识的往后一站,没让罗松枝看到自己,等高瞻过来低声问:“刚才电梯里的人是谁?”
“我们老总。哦,他旁边那个,是你们公司的罗先生吧,他们似乎关系不错。”
敏知一下明白过来,意识到这个项目的实施恐怕要比自己想象的棘手。罗松枝和客户总裁的私人关系很可能意味着将来国际税务部无论做什么都要有所掣肘。
回去的一路上她都没有多说话,脑子里全是些乱七八糟的计划。等她发觉高瞻在那里看着她笑时才发现已经到了卫颖家楼下,立刻哎呀了一声涨红了脸:“你怎么不叫我一声?”
“看你想心事想得太入迷,怕打扰你。”高瞻打趣。
敏知忙辞谢着下了车。高瞻摇下车窗喊:“关小姐。”她走过去,听见他的声音少有的温和,“如果你需要帮忙的就跟我说吧。我跟我们财务总监私交不错。”
敏知一愣,随即说:“谢谢。不过,你能不能别叫我关小姐啊,叫我敏知好了。”
高瞻挠挠头,倒不好意思起来,冲她挥挥手:“那我走了。有事联络。”
过了一周,敏知到车行办了手续,正式加入有车一组。因为高瞻事先打了招呼,车子买得十分实惠。
关于国际能源的项目果然如敏知预料的那样不太顺利。做为经理,她察觉很多该自己最先知晓或者经手的事情并没通过她。她冷静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除了审计部爱擅自越界之外,最大的问题来自于自己手下的罗伟和王毅。前一个问题自有Frank去操心,可是后一个,却需要敏知自己解决。
有天敏知有急事亲自去找罗伟,一眼看到他隔间里放着的“怎样学好广东话”CD,却只能装作没看到。她和手下的几个女孩喝茶,女孩们告诉她,今年国际部本来有两个经理职位,大家都以为王毅和罗伟要升了,没想到却从美国调回来一个敏知。
“原来如此。”敏知暗自叹气。是自己的到来让两位资深员工产生了危机感,不得不寻求表现自我的机会。因为敏知初来乍到,自然会被架空。也许在他们眼里,敏知这样一个不谙国内办公室政治的女子,实在很蠢吧。
“对事不对人这一条在国内行不通,他们居然跟我玩起人事游戏来了。”跟破晓吃饭的时候,敏知忍不住抱怨。破晓自己就从敏知这样的境遇过来的,当然了解她的无奈,他就曾经跟人开玩笑说过:“回来的人,第一个项目艰难,第二个项目困难,第三个项目再难也视如等闲了。”凑过去亲亲她的脸颊,破晓说,“乖,好好吃饭,吃完了我教你几招。”
“你那个在自学粤语的下属无疑是Frank一派了。”饭后敏知洗碗,破晓从后面抱着她有板有眼的分析。
敏知点头:“是啊。他总是越过我跟Frank直接讨论一些structuring ideas *(注释),那些都是Frank感兴趣的,自然来者不拒。”
“那另一个呢?”
“王毅跟罗松枝走得很近。罗松枝虽然是审计部的合伙人,但是影响力大啊,而我们部门流动性大,Frank说不准哪天就回香港去了,讨好罗松枝也许比讨好Frank有利。”
破晓在她耳朵边吹气:“看来小关同学脑子很清楚,看问题很一针见血嘛。”
敏知用手肘拐他,他吃痛反击,去呵敏知的痒,敏知大怒,反手把泡沫都抹在他脸上。他到底力气大,抓了敏知的两个手腕推到背后,整个人压过去,笑嘻嘻问敏知:“服不服?”
敏知扭头,却被他腾出的右手捏住下巴,一个吻就这样落了下来。渐渐的,他扣敏知的手松开来,捧在敏知脑后,而敏知的手也环上他的腰。
“好对付的,是第一个。”吻完之后,破晓抵着敏知的额头,低低的说。敏知还没回过神,傻傻的啊了一声,破晓轻笑,咬了她的耳垂一下:“笨蛋,说公事。”
“哦……”
“你对付他不成问题啊。他只要能力没你强,经验没你丰富,你老板眼睛是雪亮的,很快就不会理那套卖弄了。你要做的,就是镇定,表现好你的专业素养。”
敏知嗯了一声,自己说了起来:“其实对王毅我也不是没有办法。不过我还没看清楚他到底怎么讨好罗松枝,还是等等再说吧。”
“你先把罗伟拿下,他也许还能帮上忙。”
敏知搂住破晓的脖子:“知道啦何先生,关小姐没那么笨。”她喜欢把下巴搭在破晓的肩头,好像一个孩子赖着对方,无比亲密。破晓被她柔软的依赖着,她头发上的香气包围了他。他直了身子,把她拉离自己的怀抱,深潭一样的眼眸盯着她,在她还没搞清楚状况时,恶作剧似的把她猛地抱起来,坐在料理台上和自己一个高度。
敏知觉得自己病了。那股热力好像一股蓝幽幽的火苗,从她的胃部开始燃烧,不动声色的越烧越旺。她的四肢发软,她的额头脸颊滚烫。嘴唇,耳边,锁骨的血管在突突的跳,皮肤变得极薄,密集的神经把每个触碰所带来的痛痒都无限放大。可恨的是破晓的嘴唇手指才不管她病得怎么厉害,探寻辗转着加重她的症状。
她像个小猫一样低低的叫着,他停下来,额头抵住她,有些微的汗水蹭到她的脸颊:“抱歉。”随即松开手,双手撑在料理台上,调整着呼吸。
敏知伸出手爱惜的摸摸他的头发。他抬起头。厨房的灯光那么强,她脸上温柔的神情一览无余。她并不是一个不通世故纯真的女子,相反,她在工作上历来沉稳明慧,只是每次面对他,她像个彻底的孩子,干净简单。她没有追究他突如其来的热情为什么又突如其来的消散,只是去找他的手背,轻轻的覆上。
他把她抱下来,拉到沙发上坐在自己膝盖上。她靠在他胸口,玩着他因为长期打球而带着薄茧的手指:“破晓,年底有假期,我们再去一次拉斯维加斯吧。”
“好啊。不过你去过那么多次,不腻么?”
“我想跟你再去一次Bellagio看音乐喷泉。”
他握住她纤细的腰,脸颊在她头发上轻蹭:“行,没问题。”
“你想去约旦么,想去阿根廷么,想去埃及么?”
“想,想,想。”
“那以后我们慢慢的,一个一个的去,好不好?”
破晓吻了吻她的额头:“乖,你明天还要早起,早些睡。等我们有假期的时候再商量,否则你没法安心工作了。”
敏知哈的一笑:“你为什么要这么了解我?”跳起来去拿外套,神气活现的指着破晓命令,“小何,送我回家。碗你回来自己洗。”
“是,女王陛下。”
*注释:structuring ideas指如何把并购的公司融入到现在的公司结构中去
(十三)
立心要表现自己的敏知很快就让Frank刮目相看,不时会主动跟她讨论问题,对于她在工作中的表现也有难得的赞誉。罗伟去找Frank讨论,Frank总让他把敏知也叫来。通常这样的情况下敏知并不多话,但是每次发言都切中要害,观点犀利,提出的办法往往也最为有效。过了一段时间,罗伟觉得无趣,减少了这样的举动,言谈之间对敏知也多了些恭敬。
敏知对他更加倚重。有几次加班晚了一起到楼下吃饭聊天,她有意无意的提起公司承诺她明年可以升为senior manager,罗伟是个聪明人,立刻明白敏知是可以对他升职说上话的人,自此两人关系变得默契融洽。
工作进展还算顺利。大组会议上,罗松枝还特意嘉许了敏知。敏知并没有去看Frank的表情,也知道他一定有些恼火。对于国际税务部的事情,罗松枝知道的太多,也插手的太多。
罗伟有次跟敏知吃饭,开玩笑的说起王毅会去罗松枝那里打麻将。敏知和他对视一眼,心照不宣。那么详细的客户反应,除了国际税务部的自己人,还有谁会捅到罗松枝那里?而最让敏知觉得不满的,却是发现王毅对这个项目并不尽心。明明敏知关照他要把德州那家公司过去三年在美国所有州的税表和fuel credit的申报找齐, 他却擅自接受对方会计师的托词,只拿到了去年一年的。敏知询问过几次,他总是赔笑说:“罗主任不喜欢我们收客户太多钱,有些细节的东西没有深入,也是为客户省钱。”说得头头是道,又搬出罗松枝,敏知一时无话。
这些Frank想必也心知肚明,可是这个项目对敏知更重要,他知道敏知一定会出手,所以保持了缄默。
下一次内部会议上,敏知气定神闲的给每个人发了一份详细明确的工作流程,笑盈盈的指出,每个人都必须做好自己的分内工作,有任何事务都需通报经理,不得私自做出回应,所有往来信件都必须抄送自己和双方合伙人。最后这个举措让罗松枝感觉到国际税务部的诚意,插手的次数反而少了。
会后,罗伟经过敏知身边偷偷竖了个拇指。手下那几个年轻的staff见敏知谈笑间重振河山,心中震慑,工作更加兢兢业业。
而敏知自己知道,能够不动声色的收复失地,最关键的是客户对自己的信赖。客户喜欢跟她打交道,因为她耐心,热情,真诚,从不怕加班加点,更重要的是,非常专业,一心一意的为客户提出最优解决方案。对方CFO甚至有几次亲自给Frank打电话表示满意。
这次能够化险为夷,也不能不说是运气。做项目的几个月,敏知跟对方的CFO (Chief Financial Officer),CAO (Chief Accounting Officer) 和VP (Vice President) tax也建立了一定程度的私人交情。
有一次敏知去国际能源同客户沟通,开完会出来正是下班时间,走廊里迎面走来高瞻,见到她打招呼:“又来啦?”跟在敏知身后的 CFO也是个豪爽的性子,同高瞻一向投契,又经常约着一起打球,见状踱步过来,笑呵呵的说:“小高,原来你认识关小姐。正好,一起下去吃饭,人多热闹。”
敏知喜欢这样的氛围。比公司的正式应酬更让人放松,好像有某种催化剂,让人与人更柔软且容易互相理解。以后再到国际能源,连CFO身边那个不苟言笑的助理也会跟敏知开玩笑,交流更是不在话下。
有时敏知午饭后过去,从停车场走路会经过主楼旁的篮球场。国际能源公司正在举行内部篮球赛,各部门会在午休时间训练。好几块篮球场都是满的,旁边还有加油看热闹的员工。
高瞻正站在场边仰着头喝水,喝完了用毛巾擦汗。场上练习的队员故意做花哨的动作投篮,却没投进,周围一片嘘声。他笑着把滚到脚边的球拣起砸过去,对方没躲过,哎哟哟捂着头。他皱眉:“咋啦?一个球就哼哼唧唧。”才一抬眉毛,旁边好几个年轻人心领神会,冲上去围住那装模作样的家伙就是一顿胖揍。
是个多云天气,云层压得很低,这个城市特有的灰蒙蒙。太阳却在此时突然出来,从云间缝隙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束。敏知远远瞧着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家乡,那里山清水秀,天蓝云白,不自觉的,嘴角就挂起微笑。走路的步子也轻快起来。
出来接她的国际能源财务部小会计张青蓝在旁边说:“他们市场战略部是整个公司最有趣的部门。我们财务真是枯燥。”敏知笑:“比我们好多了。上周我们一组人每天顶多睡五个小时,周末也没休息,还有趣呢,能睡一觉就不错。”
张青蓝同情的看着她:“你们挣钱多,可也没时间谈恋爱吧?”敏知笑笑,张青蓝识趣的换个话题:“我们公司的女孩们都喜欢往高副主任他们那里跑。关小姐认识高副主任多久了,他在外面有女朋友了么?”敏知微笑,张青蓝察言观色,猜到她不是高瞻的女友,心情一下就好了不少。敏知瞧着她,就像看个小妹妹,特别想上去揉揉她的头发,说:“傻丫头,为一个人高兴也不要这么明显啊。”却想到了自己,不免暗自叹息:“五十步笑百步,关敏知啊关敏知,你虚长几岁,还不是一样的傻。”
这个项目在两个月后意外中止。美国方面政策有所变动,对中国收购美国能源相关产业比较敏感。国际能源权衡再三,决定放弃此次收购。对方CFO对敏知遗憾的说:“可惜了,小关。”他看着敏知,一时有些不忍,低声说,“你工作做得很好,我们还有机会合作。”敏知心中一动,早有传言说国际能源要在美国上市,如果这项目能到自己手里,一切辛苦也算值得。她含笑起身:“谢谢你赵先生,我期待下次合作。”
几乎不眠不休的忙碌了两个多月,遇到这样的情况,敏知也难免有些情绪低落。Frank召见她,宽慰说:“你们都辛苦了。这个周末两天在家好好休息。”
这给敏知打了一针强心剂,刚走出Frank的办公室就给破晓发了短信。
她想念他。
好多次都是半夜十二点以后才能匆匆见面,一起吃一碗夜宵又各自回家休息或者回办公室加班。有时她白天偷五分钟坐在卫生间里合眼休息,并不渴望一张床或者一杯热牛奶,而是渴望他坚实有力的臂膀能够紧紧的抱住自己。隔壁有小女孩受不了压力对着马桶失声痛哭,她站起来拉开门,轻轻的叹口气,没打算去安慰,就那样走了出去。
经理关敏知不会比女孩更吃得消。可是只要见到破晓,或者从电话里听一听他的声音,她会觉得整个人突然恢复了生气,比手下那几个年轻人还有活力。
“铁战士啊。”卫颖偶尔在家见到她,大声感叹。
好容易到了周五,还没等到六点敏知就忍不住给破晓电话:“晚上看电影吧。”
“你不会在电影院睡着?”
敏知不好意思的笑,又说:“那我们至少去逛超市。我想多买点吃的,周末试验新菜谱。你想吃什么,尽管提。”
“不用了,周末你抓紧时间休息。我们公司要去××山庄进行培训,我得跟着过去。”
敏知愣在那里,好半天才说:“培训啊,你不能不去么?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
破晓歉然:“我早答应他们的。再说,你辛苦了这么久,我也想让你好好的睡两天,才自己做了安排。”
敏知脱口而出:“我不怕累。”
“可是我心疼。”破晓有些委屈,“我就是不想打扰你。要不,我再跟我们头儿说说,我不去了,看他们能不能临时找到人。”
“不用了。”敏知忙说,“放领导鸽子不好。我就在家休息。”
挂了电话,敏知趴在桌子上,心里想,男人的想法跟女人真是不同,他们不知道,女人为了爱情能够如何吃苦耐劳,不让她们吃苦耐劳她们才要抱怨呢。
认清了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这个事实,她轻轻的笑了起来,打开抽屉取出破晓的照片对着做了个鬼脸:“这次饶了你。”
(十四)
因为突然不用计划周末,敏知那天在办公室又加了班,打算把手边的事情都处理完可以安心过个周末,周一也不用一大早就赶去上班。
十一点左右她才回家。车子发动,音乐声流泻出来。她靠在椅背上合了半分钟的眼,这才觉得疲倦铺天盖地而来,而心里还有着深深的失落。早先给自己做的心理建设因为身体的疲乏而失去了作用。她努力振作了一下,把车子开出停车场。
长安街上灯火通明。行驶在这样明亮的夜晚,她总是会有些兴奋,看着这个庄重大气的城市如何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与自己上大学时的回忆做对比。回来之前她的一个美国朋友就曾经说过:“关,你应该回去,见证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变革,不,你是在参与,这是多么让人激动的事情。”
然而,这个夜晚,她却丝毫没有感触,只觉得心里有一只手在不断的往外伸,像是爬山时候要抓住一个地方借力,要么是石头的突起,要么是一把草,要么是一根树枝。可是那只手伸啊伸,怎么也没找到着力点,只能在空中不断的抓着。
她转上一条不宽的街。绿灯亮了,她起步,左手边却突然冲出了一辆车子,对红灯视而不见。敏知大惊,眼看着那车子撞向自己,下意识的踩油门,那辆车险险的擦着她的车尾呼啸而去,而她加速太快,方向盘在手里一滑,直直的撞上路边的行道树。
只听到一声巨响,敏知觉得面上手上都是一痛,刹那间什么都看不到,要过了一会才意识到是安全气囊打开了。她鼻梁痛得不行,右手指关节好像失去了知觉,耳边一直嗡嗡作响。她勉强摸到按键,让座椅靠后,离开安全气囊的压迫才去找皮包,看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倒干涩的笑了几声。
手机冰凉,给她麻木的手指一点刺激。借着屏幕上的光,她看见自己的指关节已经淤紫肿胀。她刚要给破晓拨电话,却想起他已经离开城区,即使最快赶回来也要一个小时。她又拨给徐澈,对方关机,她记起徐澈说过要去出差。最后,她给高瞻打了个电话。
“我,我出了车祸。”电话一接通,她就磕磕巴巴的说,立刻又补充,“我是关敏知。”
“车子情况如何?你有没有被压住?”高瞻一句废话也没有。
“我撞到行道树,气囊打开,我应该没事。”
“你在哪?”
敏知报上路名,听见电话那头传来车子发动的声音。高瞻的声音沉稳有力:“应该有人已经报警了,要是没有,你自己拨122。交通警察一会过来,你别慌,我很快就到。你可以先出车子,门还能打开么?好,在外面等我。对了,别忘记给你保险公司打电话。”
交警不多久到了,让敏知讲着情况做记录。见她一张脸雪白,笑道:“放心,这个路口有摄像头,那个人能找到。估计是个喝多了的。”敏知咽着口水说不出话,突然觉得右手边变得温暖,原来是有人靠近自己。她抬起头,看见高瞻,只能轻轻的说了声嗨。
高瞻陪着她跟交警交涉了许久,等着人来拍了照片做了笔录,才说:“过几天才能有事故鉴定书出来,这车子还是直接拖到修车场去修吧,我已经给朋友打了电话,拖车已经在路上了。”见敏知还迷瞪,笑着命令,“深呼吸,深呼吸,记得上次我怎么跟你说的?”
敏知终于笑出声,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在心里一直不安分的那只手消失了。哪怕她现在就站在悬崖边似乎也不用自己操心会不会掉下去,因为身边这个人一定会拉住她。
拖走了车子,敏知坐到高瞻车上。高瞻看看她:“还是先去医院吧。”敏知不肯,高瞻取笑她:“从小就怕打针吃药?”敏知讪讪的哼了一声,用遮阳板上的镜子端详自己,发出一声惨叫。
她的鼻梁上一大块青黑,眼睛下面也有淤血。
敏知捂着脸:“哎呀,毁容了。”说话的声音比平常尖利。
高瞻一直笑,瞥眼看到敏知的身体还在微微的颤抖,不由放和缓语调:“第一次车祸?吓坏了吧?”
敏知支支吾吾:“上次,也差不多,准车祸。我在美国,很规矩,从来没有。真可怕。”
这样支离破碎的句子高瞻也听懂了,清清嗓子道:“我第一次出车祸的时候,也吓得够呛。”
“话说我当时刚工作没多久,就给发配到某个无人区去了。有次跟着基地经理去拉补给器材回基地,因为刚值过一天一夜的班,坐在一边就睡着了。”
“突然之间我醒了,睁眼一看,好家伙,正腾云驾雾呢。其实也就是特短的时间,我还没缓过神,就发现自己头冲下了。”
“我吓坏了,喊旁边的基地经理,他一声也不吭。我想难道他就死了?忙挣扎着爬出去,根本没顾上看自己受伤没,去就另一边拉开车门要把基地经理拖出来。”
“费了老半天劲,他被我拽了出来,然后醒了。”
“他受伤了么?你呢?”敏知听得入迷,高瞻一停顿,就忙着问。
高瞻笑着看她一眼,又说:“他肋骨断了。我手上受了点伤。我想背着他走,可是怎么走啊,方圆百里没有人。过了一会天要黑了,我听见远处有狼的叫声,吓得半死。啥也顾不上了,就回车子里去找东西生火。心想要是狼闻到这里的血腥味该过来饱餐一顿。想我高瞻英俊高大能文能武一腔抱负热爱粮食和祖国人民,居然就要喂狼,真是悲从中来啊。”
敏知大笑,牵动鼻子上的肌肉,又去捂着呼痛。
“幸好过了没多久,基地的人就来救我们了。回去的路上看见山顶上的狼群,眼睛幽幽的看着我们,一定特别郁闷,到嘴的鸭子又飞了。”
“天哪,跟拍电影似的。这也太危险了,你以后还会去么?”敏知喃喃。
高瞻转头看着她:“骗你的。”
“啊?”敏知将信将疑。他的眼睛里跳跃着火焰,她一时分不清那笑意里有多少是调侃多少是安慰。
“上去休息吧,睡一觉啥都忘了。”
敏知这才意识到已经到家。
在她笨手笨脚解安全带的时候,高瞻跳下车转过来替她拉开车门。敏知下车后,他微笑着又叮嘱:“这两天打车或者挤地铁。车子修好了我联系你。”
敏知点了点头,走上台阶又回头,对高瞻挥手:“谢谢。”不自觉的咧开嘴。值班警卫瞧见她那副可怕的模样却还笑盈盈的,被吓了一跳。
(十五)
卫颖见到敏知,尖叫一声扑了上去,带着哽咽问:“你怎么啦?出车祸?出车祸你怎么不第一时间通知我?何破晓怎么不送你上楼?什么?不是他送你回来的?TMD。”
敏知被她连珠炮似的反应弄得哭笑不得,还反过来安慰她:“我没事。撞了路边的树而已。破晓去培训了,你可千万别跟他说,让他周末也过不好。”
卫颖这次真的伤心了,定定的看着她:“你傻的啊?你出了事还不准我告诉他?何破晓就是被你惯出来的。”说话的时候一激动,一滴眼泪落了下来。用手背一擦,走进自己卧室锁上门就给破晓打电话。
等她走出去,敏知赔着笑递给她一杯茶。卫颖按住额角,长长的叹气,想想又坐到敏知身边,用力拥抱了她一下,摸摸她的头发:“吓着了吧?摸摸毛,吓不着。”
敏知绷了一晚上的神经一下松了,眼眶有些红,抽了张纸巾擤鼻涕,然后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
听到高瞻的名字,卫颖感叹:“关键时候还是他靠得住。行,我收回以前对他所有腹诽。”
敏知忿忿:“干嘛腹诽?”
卫颖笑嘻嘻:“我吧,就是有反骨。一个人看着好,我就老怀疑他坏。”
敏知呸了一声:“我看着好么?你心里肯定觉得我坏。”
卫颖举手投降,又说:“破晓过会过来。你是不是该跟他好好谈谈?”
敏知沉默一会:“这个时候谈不好吧?他心里一定特别愧疚,我还雪上加霜。”
卫颖气得没力,过了好久才说:“你们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敏知你自己有责任。你应该明确的跟他说你对这段感情的期许是什么。”
敏知握了她的手:“我知道。过几天我一定会找他好好谈一次。”轻叹一声,“你说的没错,这事儿我有责任。男人粗心,没那么多想法,我不该让他猜我的心思。”
卫颖挑了挑眉:“何破晓是个人精,你忘记了?”
“再人精他也是男人嘛。我们要正视男人的先天缺陷。”敏知笑着去揉她的头发。
卫颖挫败的把脸埋进枕头,在心里偷偷的把何破晓当沙包打了千万次。
破晓果然一个多小时之后就到了。一进门,也不顾卫颖在,一把将敏知搂过去,在灯光下仔细看:“有没有冰敷?”卫颖哼了一声:“还用你说?我还用白鸡蛋给她滚了好几次了。”趾高气扬的回到她的卧室。
敏知和破晓听到卫颖在里面重重上锁的声音,不由相视一笑。破晓紧紧的抱着敏知:“对不起。你这么累,我应该去接你下班的,都是我混蛋。”敏知摇头:“怎么会怪你?我不该加班。再说,遇上喝多了的谁想得到?”
两个人亲热一会,破晓点点敏知的鼻子:“你好好休息,明天睡个懒觉,睡醒了给我电话,我给你和卫颖买吃的送过来。”
敏知从来没有受过这礼遇,自然晕头转向,点头如鸡啄米。
第二天中午破晓果然送东西过来。三个人吃得正高兴,他的手机响了,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不到十分钟电话又响。
卫颖淡淡的说:“您可真忙啊,大周末的。”
破晓也不动气:“我临时回来,好多事情被打乱,要交代一下。”
敏知忙打圆场:“你瞧我现在也不能出门,在家就想睡觉,要不破晓你还是回去得了。”
还没等破晓说话,卫颖就笑道:“嗯,也好。××山庄我听说很好玩,有很多室内活动,要不你们俩一起去吧,破晓培训,敏知可以唱歌啊钓鱼啊打保龄球。”
敏知轻轻的拐她一下:“我这么丑,怎么出去玩?室内也不行。”
说话间破晓的手机又响了一次,短信来了三四条。
屋里一下沉默了。敏知恳求的看了卫颖一眼,卫颖叹气回屋,敏知对破晓说:“我知道你忙,答应人家的事临时反悔也不是你的风格。你回去吧。其实,”她顿了顿,“有些事情我想自己安静的想一下。过几天我们好好谈谈,成么?”
破晓默默的注视着她,心情极端复杂。过了很久才凑过去,抬起她的下巴,重重的吻下去,唇齿间尽是温柔缠绵。又在她额头吻了一下,低声说:“照顾好自己。周一一早我来接你上班。”这才离去。
他走后敏知坐在沙发上发呆。卫颖把一杯热巧克力放到她面前。
“你说,他会不会爱上别的人?”敏知突然问。
卫颖喝了一口饮料,慢吞吞的说:“这种患得患失你难道不该早就有么?”
敏知垂下头去,热巧克力的香味里带着淡淡的苦涩。卫颖拍拍她的手背:“依我看,他没有。他这么忙,除了你谁受得了?”
敏知感激的笑笑:“你今天下午不是要跟王归农他们出去的?”
卫颖懒洋洋:“不去,我要在家腻着你。”
敏知站起来拖她:“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我累了这两个月了,真想一个人安静的呆两天。”几次劝说加恐吓,终于把卫颖也送走。
屋子里空荡荡的,敏知如释重负的靠在沙发上。右手碰到硬的金属,正是她的手机。她拿过打开短信信箱,一条一条看那些收到的短信。
“我去上班了,今天下雨,你开车小心。”
“开会中,无聊,想你。”
“听说有个餐馆不错,明天带你去吃。”
“吃夜宵么?我来接你。”
笑意慢慢涌上敏知嘴角。这样可爱的破晓,她怎么能怀疑他不爱自己呢?关敏知,你太可恶了。她在心里责备自己,于是狠狠的揪了揪自己的脸算是惩罚。
卫颖到晚上回来,照例趴到沙发上捶着腰唉声叹气。
“你们干嘛啦?”
“爬山,看夕阳,然后就着夜色下山。我的天,幸好我没夜盲症。”
敏知哈哈大笑:“今晚月亮多好啊。你也太现代人了,要路灯不要月光。”
卫颖不知怎地突然来了精神,一翻身坐起来,目光灼灼的看着敏知:“你这话怎么跟那个大远似的?他也这么说来着。”
敏知好奇:“你见到他啦?怎么样的一个人?”
“怎一个帅字了得。”
敏知从来没有听过卫颖这么表扬一个异性,顿时兴趣高涨,追问道:“是吗?他做为高手没折磨你?”
“没。”卫颖嘻嘻一笑,手放在脑后枕着,似无限神往,“他人不错,下山的时候拉着我走了好几次。有几个坎我也是踩着他的肩头跳上又跳下的。”
“呵,你厉害。”敏知惊叹。
卫颖切了一声:“所有去的女性都享受了这个待遇,我厉害什么?”
敏知沉吟:“会不会太博爱了?”
卫颖终于笑出声:“想什么啊?这个男人有担待。据说谈过两个女朋友,其中一个以前也跟着这个小组一起玩的。都谈婚论嫁了她突然反悔,闪电嫁了个大款,组里的人想安慰他,他可从来没说过女方半个不字,也不许别人议论。还一直单身,洁身自好着呢。”想想又洋洋自得道,“那些小丫头的心思我能看不出来?比如候樱樱,王小羽之类的。可是他啊,和气热情,却保持适当距离。极品,”她郑重断言,“极品。”她看了敏知一眼,意味深长。
敏知已经开始忧心忡忡,默不做声。卫颖要是喜欢上这个大远,那徐澈怎么办?以前不觉得徐澈有多好,可是上次学车又推荐王归农的事说明他是多么靠谱的一人啊,简直千里挑一。而卫颖也不是对他没有好感,本来大有机会。结果就因为自己,这事儿可能要黄了。
敏知自责已极。徐澈好心介绍他们去参加户外活动,结果就把卫颖介绍给别人了?虽然说一定会有单身男性为卫颖所倾倒,可是敏知对徐澈有信心,觉得别人都难以跟他媲美。哪知现在出现了一个极品,天上有地上无的,徐澈再怎么样也是个凡人,不如他帅,也不会什么攀岩滑水的玩意儿,这对比就有些明显了。
说来说去,还是怨自己,要是自己今天没事能跟着卫颖一起去,也许就能犀利的观察到此人的缺点,回来一五一十的讲给卫颖听,卫颖就不会被迷惑了。上次介绍高瞻给卫颖认识,敏知已经受够了良心的折磨,这次又这样,会不会晚上失眠?
“不行,下次哪怕刮刀风下剑雨我也得跟着去看看。”敏知暗自想,又沉吟,想到要是这个人真的这么好,卫颖跟他在一起能幸福,自己也只好牺牲一下良心这东西替这俩煽风点火添油加醋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了。
卫颖看着她坐在那里表情变幻莫测,噗哧笑出声:“关大妈,您又在发挥居委会联想了吧?”
敏知被揭穿,恼羞成怒的大声辩解:“胡说什么呀?”还是遏制不住好奇,加了一句,“真有这么好的人?”
卫颖笑得差点喘不过气,揉着肚子走回去,一面小声说:“是啊,真这么好。可是我卫小姐也不是没遇到过好男人。”表情渐渐温柔,伴着永远无法释怀的心酸。
(十六)
周一破晓送敏知上班。到了公司大家都吓了一跳,要不是知道敏知跟个女性合住,简直以为她被家暴了。又听说她那辆威风凛凛的奥迪Q7这么快就进了修车厂,个个扼腕不已,尤其是男性,痛心疾首差点热泪长流,暗想这车给她开果然浪费。
敏知本来要请高瞻吃饭,结果他去了外地,也只能暂缓。
又到周五,敏知特意提早下班去买菜,等破晓接她去破晓家吃晚饭。
破晓到厨房偷看,见到是牛排大喜,抱着敏知说:“好久没尝你做的牛排了,我觉得餐厅里做的都没你做的好吃。”敏知笑:“你不是饿坏了?那就快出去摆饭桌铺桌布。”
“得令。”破晓干净漂亮的行了个军礼,一溜烟跑了出去。
敏知端着盘子走进屋里的时候,有刹那难以适应那昏暗的光线。桌上摆着蜡烛,破晓坐在那里懒洋洋的笑着。他的眼睛特别漂亮,好像深潭,让人不由自主的陷落进去,尤其是当映着烛光的时候,好像月亮下闪着鳞鳞波光的水面。
传说里听见水妖的歌声人会不知不觉的走入水中,心甘情愿被溺毙。
敏知看到破晓的眼睛,就是这么心甘情愿。
她走过去,把盘子放好,有些紧张的理了理头发:“吃吧。”
破晓伸头看她的盘子,像个孩子似的不满:“你那块比我这块肥。”
敏知笑嘻嘻:“人家做牛排,这些肥肉最后都不要的,不健康。不过我就喜欢吃,贪嘴,不顾后果。”
破晓说:“我也喜欢吃,我也不顾后果。”于是动手切敏知牛排上的肥肉。敏知大叫:“你还点着蜡烛呢,抢什么抢,破坏气氛。”
两个人笑闹着吃完晚餐。破晓开灯察看敏知的伤,四五天下去,那些青淤并没有消散,他看得难过,低下头亲了又亲,嘴唇的力度无比轻柔,像羽毛一样拂过。
敏知搂着他的脖子,轻轻的问:“破晓,你对我是认真的么?”
破晓已经知道今天必然要谈到这个问题,这五天来深思熟虑,答案也非常顺溜:“是,怎么不是?”
敏知一颗心像水一样化开,无声的流过春日夏夜秋午冬晨。过往岁月再缤纷,也不抵这一刻最浅白朴素的一个“是”字。
“敏知,敏知。”他在她耳边呓语,“就算,就算我们不是情侣,也有这么多年的朋友情谊。你知道你对我多么重要。所以,我更要慎重。你知道我最怕什么?最怕让你伤心啊,所以我不想太快。欲速不达,这道理我总是懂的。”
敏知渐渐冷静下来,她离破晓远一点,心头难辨悲喜。这番话是太典型的破晓风格,很清楚,又很让人迷惑。所以她小心的问:“那你想不想要一段时间冷静下?”
破晓笑了,伸手把她重新搂过来,坚定的说:“不要。”接着又说,“宝宝,我下周去杭州出差,你跟我一起去吧,请两天假。”见敏知不答话,他像个小狗那样用嘴唇蹭她的头发,“你瞧,我回来这一年多乖啊,做到了目不斜视心无旁骛,敏知你要奖励我。”
敏知噗哧笑了,拉拉他的头发表示惩罚,又不舍得拉太重:“好,好,好,我去。你帮我祈祷Frank准假吧。”
Frank终究是准了敏知的假。卫颖听说破晓主动邀约,轻轻的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敏知走的那个下午,她笑嘻嘻的抱着手送:“好好收拾东西啊。要是有什么没带的,记得叫何破晓去超市买。”敏知给她看一张单子:“放心吧,我早列好了要带的东西,应该不会落下什么。”卫颖飞速扫了一眼,有些无力的看着她,想说什么又有些赧然。敏知活泼的在屋子里飞来飞去,当然没有注意到。
破晓过来接了敏知去机场。航空公司服务人员问:“一起的?请到这边来给你们换登机牌。”敏知低下头,总是忍不住想要笑。破晓伸手过来拉着她朝前走,她放心的把自己交给他,不看前面的路。
一起的。一起的。
她想了很久,要跟他挽着手到机场,一起换登机牌,一起过安检,一起登机,一起去旅行。
终于。
真好。
破晓个子高高的,让她能够依偎过去,带着放心和满足。
觉察到敏知的喜悦,破晓转过头,一手拿着两人的登机牌,一手松开行李扣住她的腰,在她颊上轻轻的吻了一下。敏知想到自己脸上还没全散去的淤伤,忽然紧张起来,忍不住用手去摸鼻梁。破晓立刻猜到她的心思,低声安慰:“已经快看不出来了,真的。”敏知喃喃:“丑啊。”“不丑,关敏知怎么会丑?”
到了登机口两人刚坐下,敏知的手机就响了。
“小卫的短信。难道我落了什么东西?”敏知嘟囔着按键,随口就念了出来,“安全第一。咳,不就去个杭州么?”
破晓半晌不出声。敏知抬头,他坐得笔直,挺秀的鼻梁下面嘴巴抿得特别紧,却似乎难以控制的往上勾起。敏知瞬间明白了,脸轰的一下滚烫。她局促的想转过身子,却被破晓的手按在手臂上。他的掌心传来岩浆一般的热度,敏知怔怔的看着他,他微微的笑,眼神里带着安抚宽慰,仿佛在说,没什么,是我啊。
是啊,是我,我是破晓。如果她爱他,那么这些私密而暧昧的情绪就可以摊开来分享,没什么好害臊的。
一路他都抓着她的手,从飞机上到领取行李,上了出租车,到了酒店房间。
只有门口走道上的灯开着,她放下行李,在窗边站立,城市璀璨的夜景触手可及,那样美丽,她却害怕得轻轻发抖。他果断的走上来,扳过她的身子。在他的吻里,她好像绝症病人一样软弱,孤独又充满了巨大渴望,全身每一滴血液都在咆哮,像暴风雨到来时的海面。
“安全第一。唔。”他笑着,用他的鼻尖去触她的鼻尖,敏知受不住痒,噗哧一笑,伏在他肩头。破晓滚烫的手落到她纤细的腰上,轻轻一拉,衬衫滑出裙子,细腻的肌肤被破晓有些粗糙的手掌抚过,带着些微的疼痛,却更带着强大的电流。电流在空中形成闪电,她不由自主的闭眼。
毛毛细雨落下来,温润的浸入她肌肤的每个毛孔。春雨如油呵,她眩晕着想。
可是雨声渐渐大了。夏天饱含着热气的雨滴大滴大滴的砸下,她看不清周围的景物,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她想要张嘴呼喊,可是雨声太大,掩盖了一切。她的手指陷入松软的泥土,闻到温暖而含混的气息。
终于雷声滚滚而来。天地间已经一片倾盆。她仿佛听见远古祈雨的人们震耳欲聋的欢呼。雷声是他们的鼓点,让他们跳跃,欢呼,舞动,最后,在对未来的无限希望中虔诚跪下,让那个刹那成为惊人的巨大喜悦。
破晓翻了个身,在疲倦的半梦半醒中把手搭在她的腰上,下意识的凑过来在她光洁的肩头吻了一下,把她拥紧,沉沉入睡。
第二天天还没亮破晓就被客房叫醒的铃声给唤醒。他按住正要起身的敏知,在她额头亲了亲:“你继续睡,我给你短信。”
敏知到中午11点才起床。破晓的短信已经到了,说他要开会,让她自己先去逛西湖。敏知在楼下买了本旅游手册,悠悠闲闲的开始逛杭州。
杭州就这样被敏知一个人逛了下来。要亲眼见到敏知才知道破晓有多忙。她自己也常常有每周一百小时的工作量,浑不在意,可是见到破晓这样拼命,却忍不住心疼。可以想象公司里有多少人正冷眼旁观这位名校归国却毫无工作经验的博士如何在工作中表现,以及经营他完全没有根基的人脉。破晓从没对她抱怨过,是出自那份骄傲。
他每次回到房间都已经深夜,洗了澡就只想睡觉,却还会抱着她含糊的说:“对不起啊敏知,本来应该跟你讨论一下安全问题的。我……”话还没说完他就睡着了。敏知笑了,低头吻了吻他的唇,把台灯拧灭。月光从窗外洒进来,照在桌上,西湖水色在宣传画上分外妩媚。
(十七)
回北京之后见到卫颖,两个人一开始都没说话,自然是不约而同的想到了那个短信。交换了一下眼神,终于绷不住,一起笑出了声。
“他有没有食髓知味,辗转难忘,百爪挠心,然后苦苦哀求你住到他那里去?”卫颖嬉皮笑脸的凑过去。
敏知白她一眼:“他那么忙。再说,人是有理智的。”
卫颖从鼻孔里轻哼,心想自己当初的叮嘱确实多余。何破晓这个人绝对不会不考虑这个问题。他要是想安全,那就是一比李连杰还李连杰的中南海保镖,他要是不想安全,那就是一活脱脱的本拉登。
周末去活动。到了目的地集合,敏知正在调整自己的帽子,觉得太松戴不紧,顺着低垂的帽檐隐约看见一个人大踏步的走过来,那姿势异常磊落。她再没见过第二个人有这样的气势,不由的摘下帽子呆呆的看过去。
那人已经看见她,笑着走过来打招呼:“来了?”一点也不吃惊似的。
敏知期期艾艾:“高瞻你怎么在这里?”
他把背包扛到肩上:“我经常过来活动的。这个组里的人我都熟。”
王归农走过来:“呵,大远。”冲敏知眨眼,“来,介绍一下,这就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的大远。”
高瞻拧着眉:“我警告你,别肉麻。”王归农擂他一拳大笑着走开。
敏知在一边听着笑,立刻问:“你,你不是高瞻吗,怎么又是大远?”
“高瞻远瞩啊。我以前就叫高大远,后来改名的。上网就用了大远这个名字。怎么,小卫没有告诉你?”
敏知这才想起来转头到处找卫颖,卫颖早站在一边用手遮阳闲闲的看着风景,也不知道是对着谁漫不经心的说话:“就想看你嘴巴张大可以塞鸡蛋的笨样子。”
敏知恼羞成怒,冲过去把自己的包一股脑塞给她:“今天你帮我背了,不准叫人帮忙。”
高瞻把脚踏到车上低头扎鞋带,看不清表情,只见他肩头一耸一耸的。
见到高瞻敏知十分高兴,本来想多说几句,可是一路上好几个小丫头借故去跟高瞻搭茬,她自己又因为工作忙久不锻炼体力不够,也就没有上前攀谈,而是落后在最后一个梯队跟着卫颖一起乌龟走。
“你把他夸成那样,我还以为是谁呢。”敏知抱怨。
卫颖说:“其实客观看,他是帅得一塌糊涂啊,不论哪个方面。”
敏知立刻问:“你,动心没?”
“你可真能操心。无限的爱心在何破晓那里用不完啊?告诉你,女人太操心容易衰老。”
敏知收住脚步:“卫颖,把你包里的水拿来,我要喝。”
卫颖瘪瘪嘴,乖乖照做。敏知喝完放回她背包里,摸摸她的头:“乖,继续背着啊,对你也是锻炼。”
转了几个弯,赫然看到高瞻一个人站在树下。敏知笑眯眯的用胳膊肘拐拐卫颖。
卫颖也笑眯眯的想:适当引入竞争机制是极其必要的,不过关同学太教条认死理,除了对何破晓敏感之外对别人又一概迟钝,先不必跟她汇报。所以上前去热情的打招呼:“大远啊,看不出你对植物也颇有研究。”高瞻哈哈大笑:“我看你们俩跟逛街似的,就留下来等着以防有人掉队。现在天可比从前黑得早。”实在忍不住,一把抓过卫颖的包就甩在肩上。
那是高瞻首次以最后三名的身份回到驻地,苏爽和两个女孩已经准备了许多好吃的。卫颖贪馋,吃了辣的凉菜,又站在风口大呼小叫,过了一会就犯了胃疼的老毛病,一张脸白得跟纸一般,额头上全是汗。
高瞻开车去医院。敏知把自己的外套给卫颖盖上,高瞻扔过自己的:“也给她盖着吧。我保温杯里有些热水,给她喝点。”一面从观后镜里看卫颖,摇头叹气,“怎么我老要送你去医院?”
“怎么我遇到你就老要去医院?”卫颖狠狠的揪着敏知的袖子,挣扎着说。
敏知连忙安慰:“别说话了,省着点力气。”
进了市区卫颖已经疼得几乎昏了过去,四肢冰冷一头是汗,还呕吐了一次。敏知懊恼:“我怎么就没拦着她。我明明知道她有这个毛病的。”高瞻转头看她一眼,声音温和:“我看她像是急性胃穿孔,怕是要做手术,你做好准备。”
送到医院一看,果然是急性胃穿孔,立刻进了手术室。敏知二话不说签字交钱办手续,又通知了卫颖父母。可是卫颖父亲在外地谈生意,母亲回了老家,一时赶不过来。
高瞻捧着纸杯走回手术室门外。敏知正低头使用她的黑莓。她的头发有些凌乱,脸颊上也有被太阳晒过的红晕,神情却是专注镇定从容的。高瞻立刻可以猜想到这是她平时在办公室的样子。他走上前:“在看什么?”
“上网查查这种手术术后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项。”
他把手里的杯子递过去:“喝吧,我没要咖啡或者茶,就要了热水。你也小心些,别喝太刺激的东西。”他有些无奈,“你要是也出状况,卫颖戴在我头上的帽子就摘不掉了。”
敏知忍俊不禁:“谢谢,每次都要麻烦你。”
高瞻转过眼睛对着墙壁,一脸严肃:“没啥。”敏知低头暗笑,这个家伙。
“累不累?累了就靠会。”他用那种似乎漫不经心的口吻问。
敏知笑着摇头。他又说:“等会她出来因为麻醉的关系要睡会。你先回去替她拿换洗的东西,我在这里守着。”
敏知号称新时代女性,最讨厌别人发号施令,可是每次对高瞻都不会觉得反感。又觉得他这样关心卫颖也不是坏事。正想着,手术室的灯就灭了,两人一起跳起来。
护士推着卫颖,敏知跟着一路追问:“她没事吧?”
医生在后面笑:“放心,别那么紧张。”一面叮嘱手术后的注意事项。
送卫颖进了病房,破晓还没回短信,应该是在打球没看手机,敏知只好拜托了高瞻,自己忙着打车回去取东西,想了想还是给徐澈发了个短信。
徐澈心急火燎的赶到医院。哪知一进病房就看到一个英俊挺拔的男人坐在卫颖床前,心头一沉,还是客气的上前,这才认出是见过一两次的高瞻。
高瞻早已站起来跟他握手:“嗨,我们见过的,你是归农的朋友吧?也是卫颖的朋友?”
徐澈听出他口吻里对卫颖的熟稔,眼神里有一闪而逝的落寞,却依然含笑说:“是,我是卫颖的师兄,也是她好朋友的表哥,徐澈,双人徐,清澈的澈。以前爬山我们见过。你是大远。”
高瞻笑笑:“大远是我的外号,我叫高瞻。”
徐澈转头看向卫颖,见她脸色比床单还苍白,不由心底刺痛,忍不住问:“怎么搞的?”
“我们去爬山。她可能没控制好吃了辣的,又受了凉,老毛病发作,一下严重了。”
“敏知呢?”
“她回家给卫颖拿换洗的东西去了。”
徐澈心想,敏知能放心把卫颖留在这里,应该是这个人跟卫颖关系亲近可以托付。影影绰绰王归农跟他联系的时候也开玩笑的提过,他们那个小组里有个相当出色的男人,而卫颖去了是头号美女,两个人在一起赏心悦目。
求仁得仁何所怨?徐澈暗自嘲笑自己,事到临头心绪还有波澜。卫颖这样的女子,自然会有很多很多的人爱她。
两个人到走廊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寒暄,等到敏知回来。
卫颖悠悠醒转,看到敏知虚弱的笑了笑:“真抱歉,吓到你了没?”
“别说傻话了,我这么英明神武的,会被吓到?不过下次你再胡吃,我就揍你。”
卫颖想笑,却牵动伤口,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徐澈忙上前一步:“你没事吧?”卫颖看到他,一时心绪复杂,竟说不出话。
高瞻忙着告辞,敏知跟着送出去,诚恳道:“什么时候出来吃饭吧?我和卫颖都得好好的谢谢你。”
“我下周开始有些考察活动,家里也有些私事需要处理。其实你不用这么客气,这样吧,吃饭免了。我保留将来请你帮我一个大忙的权利,如何?”
敏知毫不犹豫:“没问题。”
高瞻对她挥挥手,刚要走,又郑重补充:“别误会,卫颖跟我现在也可以算得上哥们儿。这点事情是应该的。”
敏知微笑,这个人倒有君子之风,见了徐澈就选择不夺人所好。
(十八)
“很疼么?”敏知走后,徐澈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很显然,他打算绝口不提高瞻或者任何卫颖的男友。他只是关切的看着她,问她感觉如何。
卫颖别过脸去,很轻的答:“嗯。”麻醉已经解除,她感到疼痛,也觉得虚弱。
他的手温柔的覆盖在她手背上,像个老朋友那样。
“要是受不了,就哭,就叫,别不好意思。”
他这么一说,卫颖倒反而咬紧了嘴唇,坚持不让自己吭声。徐澈看出她无声的反抗,无奈的握紧她的手。很奇怪,他的触碰确实仿佛有止痛的作用,他的掌心和从前那样温暖,传递给她许多信号。
傍晚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照射进来,屋里有清爽的消毒水味道。隐约能听到走廊里有人说话也有病人在哭泣。
“卫颖,你要照顾好自己。”他的语气里饱含恳求。这句话他不是第一次说了。那一个早晨她执意要走,他无法阻拦,也只说了这么一句。她站在门口定定的看了他半分钟,异常清晰的质问:“为什么你要替我做决定?”她顿了顿,又说,“为什么……”然而她没有完成那个问句,就骄傲的一把推开他走了出去。
许久之后他知道她本来想问:“为什么你有了女友又来见我?你就不能让我好好的独自呆着么?”徐澈握紧手机:“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呢?我什么时候有女友了?哦,陆薇,那是我弟弟的女朋友。”卫颖在电话那边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徐澈你这个混蛋。我就在你家楼下,冻死我了。”他把电话一扔,飞奔下去,看见她在那里哆嗦。有那么一个刹那,他有些变态的故意停住脚步,在心里想:“这丫头,连哆嗦都显得那么骄傲,那么好看。”随即冲上去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那个时候的卫颖生气勃勃,不像现在,嘴角总是挂着很淡的微笑,一双大眼睛幽深难测。而且,她明显太瘦了,被子下面的身形特别单薄。
“医生说了很多注意事项,你都要听。别跟敏知作对,她犟不过你,可你得为自己着想。”
卫颖失笑:“我不是小孩子了。”
二十岁的她也许还会不分场合的娇纵任性。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岁月的痕迹清晰可见。长久以来聚少离多,就算他心里一直装着她,也已经渐渐的不再了解。不过朝夕相伴的夫妻也可能成为陌路,这么想想倒没什么可抱怨的。真正疼痛的时候他并不在身边,自然也看不到她如何慢慢蜕变。
“你想用什么玩什么看什么,尽管说,别客气。”他也觉察到时间的断层,一时只能找到最常用的词汇。
“放心吧,我有朋友会帮忙的。”她的微笑的确客气。
等徐澈走了,敏知慢吞吞的踱进来,看看她,有些小抱怨都吞了下去。走过去替她掖紧被角,坐在椅子上说:“疼就叫,我在这里陪你。”卫颖果然马上大声的呻吟起来,眼泪汪汪的拉着敏知的手:“你知道我最怕疼。”敏知忍不住伸手轻轻的戳她脑门:“死倔。”
卫颖的父母第二天就赶到了。家里亲戚也来了不少,又加上请的专业护士,把卫颖照顾得十分妥帖。朋友们闻讯也纷纷前来看望,连破晓都几乎每天来,直到再次出差。
卫颖手术后只能吃流质食物,以后又被告诫要忌甜食辛辣,不能再喝酒抽烟,头两天又被禁食,郁闷坏了,哪怕来往有许多探病的也打不起精神。不过,看到跟父亲冷战多日的母亲终于开口跟父亲说话,卫颖又觉得自己这么一场大病也是值得的。
高瞻离开北京前带了掌上电脑游戏来:“这些都是新版的,这个我猜你会喜欢,比较暴力。”上下打量她一眼,抱着手拧着眉,“哎,你别太激动把刀口给挣破了。”卫颖责备:“你这人,把人说乐了也容易挣破伤口。”还是忍不住笑。
外面传来一声咳嗽,两人望过去,徐澈来了。
高瞻咧嘴一笑,想要告辞,被卫颖一个警告的眼神给制止。高瞻才不买她的帐,跟徐澈用力握手,大力拍了拍人家的肩:“好好照顾卫颖,我先走了。”
徐澈有些诧异,却没有细想,就忙着去端详卫颖气色,并且从包里取出IPOD递给她:“这些音乐都是你喜欢的,也比较柔和。”卫颖懒懒的说:“最近耳朵也很疼,大概是得中耳炎了,得叫他们顺便看看。”
敏知知道之后忍不住取笑卫颖:“你真可恶,还说没有孩子脾气。”
卫颖小声的躲在被子后面逗她:“我就是坏,怎么啦?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敏知拉开被子一看,卫颖神情里是一贯淡淡的自嘲:“难道他看不出你我那点小伎俩?他准不会误会我同高瞻。”
身体上病痛,精神上也就脆弱。这个时候卫颖终于有了想倾诉的欲望,语气却像说别人的故事:“他啊,可把我给折磨坏了。”
“我不是跟你说过,他曾经拒绝过我么?后来我知道,他是因为家里出了事情,很难诉之于口,又需要钱,才不搭理我的。大概我那个时候确实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他不舍得让我吃苦,也不认为我可以吃苦吧。你瞧,多老套俗气,然而,这还真发生了。”
那一年夏天,二十五岁的徐澈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齐肩的长发已经剪去,为了彻底消除那学生气,他用自己为数不多的钱配了一副隐形眼镜来代替那副黑框眼镜。卫颖如果见到他这个样子,会不会哈哈大笑?
当然不会。记忆狠狠的扎了他一下,使得他不得不坐到椅子上点了一支烟才能缓过劲。就在两天前,他亲口拒绝了卫颖。
桌上放着整整齐齐的一叠大信封。他摁灭了烟,对着那叠信发呆。不用去翻,他都能背出每封信的顺序。最上头那封是普林斯顿来的,第二封是加州大学伯克力,第三封是康乃尔大学,第四封是布朗大学,第五封是华盛顿大学。
曾几何时,这些录取通知书是他最向往的东西,当然,还包括卫颖。
“有没有想过去美国?”他紧张而期待的问。骄傲的女孩儿答:“无所谓。”
“那,做我的女朋友吧,我们一起去美国。”
他用手撑着头,无声的笑了起来。真是笨拙而毫无特色的表白。一点也不意外的,卫颖说:“让我想想。”
幸好她没有答应我,出事之后他想。可是没想到她会再来找他。听到肯定答案那个瞬间,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人生真是荒谬。
就好像现在,他,一个学物理的书生,一个在学校搞乐队的,百无一用的书生,拼命想找一条路能够发大财。
有人轻轻的敲门:“哥,姑姑姑夫来了。”
他走出去,好好的父亲把一张存折递过来,还歉意的看着他:“小澈,我们没多少积蓄。”
他的鼻头已经酸透。就短短的十多天,世态炎凉已经看遍。亲朋好友看笑话的有,避之不及的有,谁也没打算搭把手。
“姑夫,这钱我不能要。”他镇定的说。双方推来推去许久,老实的姑姑姑父终于被他说服,拿着存折回去,答应帮他找找挣钱的路子。
过了两天,姑父班上学生的朋友陈磊来见徐澈,打量他半晌,拍拍他的肩:“小兄弟,以后就跟着我混吧。”
混?这个词听上去很有趣,是电影里的口头语。然而他却郑重的喊了一声:“陈哥。”标准的小弟台词。
“好好,我家这摊子破事儿,你别跟卫颖说。”临走前他叮嘱。好好红了眼眶:“卫颖一定很难过,我发现她这几天都没怎么吃饭。”他心如刀绞,却只能微笑着说:“她很快就会忘记我。”
他提了行李,在卫颖家楼下坐了一宿,直接赶到了火车站。
徐凌追到站台上,一双眼瞪得血红,拉着他的包死活不放手:“哥,我去,我去。”他冷静的一根根掰开徐凌的手指:“家里老头儿谁来照顾?妈妈,”他顿了顿,“她要是回来,你也得在场。我是长子,这些事情当然我来扛。你就要毕业了,给我老实念书。”
(十九)
中国顶尖物理系的高材生徐澈在那个夏天踏上去南方的火车,正式成为一名掮客的小弟,跟着他走南闯北倒卖钢材。
在往后的岁月里,他想起那段提心吊胆的日子总是无比感触。徐澈不是一个冒险者,他被生活逼迫铤而走险,骨子里却还维持着中国知识分子的谨小慎微。每一次政策变动,每一个价格波动,每一次货物积压都让他难以安枕,比陈磊本人还要紧张。
一年多以后,他对陈磊坦承,这一行风险太高,他想跳出去单干。陈磊没有勉强他,爽快的把他该得的钱结算给他。他开始做中间商,给江苏,浙江一带的乡镇企业搭桥,生产上海一些工厂不做的大型机械需要的机具。他去了上海好几次。在那里,他看到那些大型国营企业摇摇欲坠,大批的机具模型堆在那里不赚钱。一个念头在心里成型。这时他才意识到,经历了这两年多的闯荡自己还是改变了,他比他自己想象的胆大,敢闯。他本来打算用到手的钱替家里还债,现在却将这些钱用于廉价购买模具,然后倒卖到乡镇工厂让他们进行生产,产品出来之后由他负责寻找买主,赚取中间差价。
在这期间,他忍不住回了一次北京。
那时卫颖已经把一头长发铰了,剪得比他的还短,像个假小子。可是她太美,这样的反差反而形成了奇异的效果,见过她的人都移不开眼睛。他在傍晚夕阳的余晖里默默注视她,她正仰头对她身边的年轻男人说了句什么,笑得正开心,晚霞就在她身后燃烧着。他转身离开,湮没在下班的人群中。
回到家门口,楼梯上坐着一个女孩,抱着头嘤嘤哭泣。他认出那是徐凌的女朋友陆薇,忙问:“薇薇,怎么了?”陆薇泪眼朦胧的抬头,见到他哭得更厉害:“哥,你回来了?徐凌,徐凌他不要我了。”
徐澈吃了一惊,忙追问前因后果,原来徐凌要跟陆薇分手,娶单位里他们处长的女儿。徐澈心中愤怒,却还有条不紊的把陆薇先送了回去,留了自己的手机,这才回去找徐凌理论。
幸好徐天启当时住在疗养院,没看到两兄弟那场激烈的争吵。
徐澈指着徐凌的鼻子骂:“陆薇没嫌弃过我们家吧?这两年一直陪着你,你倒好,这就趋炎附势去了,你tmd真给我们徐家丢脸。”
徐凌冷冷的说:“给徐家丢脸的又不止我一个。”
这是徐家最大的伤疤,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
“不管怎么样,你不能这么做。”
“你别管我。”徐凌暴躁的推开徐澈,“你看看你自己,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我tmd再不出人头地,我还是人么?”
“想出人头地有很多种法子。”
“少来教训我!”
“小凌,我现在在挣钱啊,再过一年,顶多一年,我就能给家里还债了,用不着你这样做。”他恳切的看着弟弟,几乎是在哀求。
徐凌沉默片刻:“我喜欢常明波。”
“常明波?”
“处长的女儿,行了吧?”
徐澈愣了,从口袋里掏出烟想要点上,手却微微颤抖。最后干脆把烟和打火机往地上一砸,扑上去揪着徐凌的领口把他摁在墙上:“原来,你是为了你自己。”
“是,我是为了我自己。我受够了。为自己打算有错么?人人都像你一样自虐,还活着干嘛?”
徐澈一拳打在他眼眶上,头也不回的摔门而出。
寒风里他无意识的到处走着。才离开两年多,这个城市就变得陌生了。连他的弟弟,也陌生了。
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却是陆薇在那边大声哭泣。他问清陆薇所在的地方,立刻打车赶过去。
陆薇在一家酒吧喝醉了。年轻的女孩狼狈的伏在地上放声痛哭。她的朋友在一旁束手无策,见到他以为是徐凌,上来就动手给了他两拳。他没有反抗,抹掉嘴角的血走过去扶起陆薇:“薇薇,是我。”
“大哥。”陆薇哭得更凶。她的朋友这才知道错怪了他,上来道歉。徐澈摆摆手:“我送她回去。”抱起陆薇就往外走去。他并不知道酒吧的另一侧站着一个女孩,手上拿着啤酒,神情哀伤的注视着他。
他在酒吧门口打到车子把陆薇塞进去。司机见惯了这场景,摇头叹气。车子刚开出去,突然有个人扑了出来,司机急刹车,徐澈的头砰的撞在玻璃上。
“干嘛?找死啊?”司机摇下窗子怒骂。
雪亮的车灯照射下,一个头发极短的女子张着手臂倔强的拦在那里。
“喝醉了。”司机断言。身后的车门已经被打开,徐澈跳了出去,一把抱住女子:“卫颖,你干嘛?”
卫颖笑嘻嘻的抬头:“不准走。你要带她去哪里?也带我去!”她骄傲的指着他的鼻尖。
徐澈心痛得无以复加,只能抱着她上了车子,放在陆薇身边。
“嘿,哥们儿,不错啊。”司机以为是两个女孩为他争风吃醋,不知道是鄙夷还是羡慕。
徐澈没有辩解,先报了陆薇家的地址,又找出她的手机给她父母打了电话。陆薇的父母在楼下接女儿,见到徐澈一通大骂。徐澈一声不吭,末了说了一句:“叔叔,阿姨,是我们家徐凌混蛋,徐凌配不上陆薇。”陆家二老见他神情憔悴,言辞诚恳,想起他的境遇,心也软了,没有继续指责,带着女儿上了楼。
徐澈坐回车子后座,把卫颖抱在怀里。卫颖睁开朦胧的醉眼,傻笑着问:“你是徐澈么?我一定是做梦,你不是人间蒸发了么?”
徐澈抱紧她,眼眶酸涩:“是我。你不是做梦,是我啊。”
“真的是你?”卫颖好奇的伸手去摸他的脸,又乐,“我,我伤心你为啥不管?你对我真坏。”
“对不起。”他把脸埋在她发间。
卫颖洋洋得意的吹嘘:“告诉你,追我的人很多的哦,你又不帅,又不酷,为什么我偏偏就喜欢你,忘不了你?真奇怪,真奇怪。”
前排司机恻然,长长的叹了口气,后座传来男人哽咽的声音。
徐澈把卫颖抱上楼。徐凌不知道去了哪里,家里没有人。
他让卫颖躺到床上,然后去厨房。家里居然没有热水,他只得现烧。等烧好水泡了茶回屋里,卫颖已经醒了,睁大一双眼睛默默的看着他。
“真的是你。”
他把茶递过去:“喝吧,醒醒酒。”
卫颖不接,他只能放在桌上。
“告诉我,为什么拒绝我。”她冷漠倨傲的命令。
在这个时刻,他没法说出一句谎话,不得不把那些最难堪的,血淋淋的伤疤展现给他心爱的女人看。
卫颖呆呆的听着,眼中的惊异慢慢被痛惜所取代,眼泪就流了下来。
“徐澈,你的理由真烂,真的太烂了。你看着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也会用电视剧的俗套呢?”她搂住他的脖子哭着骂,眼泪滚烫的透过衬衫烙在他胸口的肌肤上,“你该告诉我的啊,我会陪你,怎么也会陪你。”
徐澈想腾出手去给她擦眼泪,哪知刚一低头,卫颖的嘴唇就堵住他的嘴。
“抱抱我,徐澈。”她要求,一边伸手去解他的衬衫扣子,像是生怕他再跑掉,急切的去探索他每个细微的变化。
这句话,像一把火。
这动作,是引信。
他曾经一次又一次的在梦里回忆她的样子。走过湖边的时候她柔软的身躯曾经在欢畅的笑声中触到他的手臂。去公园划船时她递过来让他握住的手那么纤细。经过林荫道时她从背后喊他,在他回头的刹那轻盈的跳上自行车的后座:“搭个车送我去计算中心。”
他躁动的渴望,想要把她狠狠的搂在怀里。可是每次睁开眼,只是一片漆黑。
终于在这一刻,他被点燃,火山岩浆喷薄而出。
果断的把卫颖推到床上,他滚烫而坚硬的压住她。
“别再离开我啊。”她轻轻说。
“不,不再离开。”他承诺着吻住她。
(二十)
第二天清晨卫颖醒来,头很痛,但是发生的一切她都还记得。她冲进浴室洗澡,拉开门,徐凌张口结舌的看着她。她挑挑眉说了声嗨,裹好浴巾走回徐澈的房间,开始穿衣服。
徐澈疼惜的望着她,想过来给她一个拥抱,却被她一巴掌推开。她眼神冰冷,那冰冷刺痛了他,他松开手,看她一丝不苟的把衣服穿整齐,然后转过身扬着下巴宣布:“请你不要再来找我。”
原来,他又误会了。他有些狼狈,却仍然微笑着:“为什么?”“不为什么,我讨厌自做主张的人。”这回答太符合卫颖个性。
“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眼看着她要走出去,他唤住她,一字一句的恳求:“卫颖,你要照顾好自己。”
她站在门口定定的看了他半分钟,异常清晰的质问:“为什么你要替我做决定?”他无辞以对。
她顿了顿,接着又说,“为什么……”然而她没有勇气完成那个问句,就仓惶离去。
“我醒来的时候,在他的卧室里看到那个姑娘的照片。”卫颖对敏知解释。
敏知呆呆的看着她,压根不能相信她会做出这种事情。许久之后才说:“你不是最恨小说里不把话说清楚造成误会的桥段?”
卫颖的脸上复杂的神情,她审视再年轻一些的自己,感到好笑和感慨:“我当时气疯了。”
敏知耐心的等待着。又过了一会,听见卫颖低声说:“那是我的第一次,我当时觉得,有个女人的照片放在桌上目光灼灼,跟被现场直播了有什么两样?”
敏知目瞪口呆,想象着卫颖一怒之下把镜框翻扑了扔到抽屉里的样子。两人对视,不知道谁先撑不住,一起捧腹大笑起来。卫颖捂着刀口哎哟了一声,敏知忙去察看,生怕她把伤口给笑破了。
“后来呢?”敏知想继续追问。卫颖喟叹:“不过回头再想,那张照片仅仅是给了我一个爆发的借口而已。”却突然有第六感似的抬头,收了笑容。门还是关着的,走廊上的灯光透过门上的玻璃照射进来。敏知走过去拉开门,徐澈正站在那里,神情异常平静。
病房里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敏知见徐澈手里拿着一束百合,立刻借口要找护士再拿个可乐瓶子做花瓶开溜,卫颖的妈妈和大姨却恰好来了。敏知和徐澈坐了一会就一起告辞出来,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散了会步。
“师兄,你小时候有没有玩过火?天冷的时候我妈妈让我去烤火,特别暖和,我就忍不住去摸,结果烫哭了。”
徐澈点头,并没有打断敏知。
“卫颖就是这样吧。她渴望温暖,可是被伤害过,所以会害怕。她从来不是想折磨你,她只是没有把握。她想试探你,也试探她自己,因为每次让你不好受,她也不好受。她在积攒勇气,那需要时间。”
徐澈微笑了,感激的看着敏知:“谢谢你。”他下意识的从口袋里掏烟,又想起这是医院,塞了回去,手里却握着那个打火机不停的转着,注视前方,“我这样一个普通人,遇到过,经历过卫颖,被她爱过,一辈子记住她是很容易的事情。矢志不渝并不稀奇。”他的语气相当平和,那是被岁月洗练过之后把自己踏踏实实放下看得不那么重要的态度。在很多人眼里,徐澈是个成功的男人,他自己却并不觉得那有什么了不起。
“可是卫颖不同,她这么好,却能无视身边一切浮华诱惑,真诚的爱我,在不能忍受的时候又那么努力的想尽办法忘记我。一个男人一生之中遇到这样一个女人,是他最大的荣幸。我,”他低下头沉默片刻,“怎么可能怪她?我只会……”嫌剩下的话太肉麻,他没有继续。
敏知眼眶一热,不知还能说什么。
“我和她,经历过太多误会,虽然后来都一一澄清,但是伤害已经不可挽回。走一步看一步吧。”徐澈把打火机放回兜里,“你工作这么辛苦还要来照顾她。黑眼圈都出来了。我送你回去好好的睡一觉。”
好好来医院带的礼物最特别,她接通手机,让在外公外婆那边的晴晴对着摄像头又唱又跳,对卫颖献飞吻。卫颖的妈妈看了一直念叨:“小颖什么时候也生一个给我带啊,这小丫头太可爱了。”
“世界上最天长地久的大概就是孩子给的爱吧,这也是最值得的投资。”卫颖感慨。
好好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温柔骄傲,声音婉转:“是。我和耿涛这么多年的感情可以瞬间灰飞烟灭,但每次看到晴晴,我就不再难过,不再怨恨,至少,这段感情给了我最珍贵的宝贝。”
敏知和卫颖看着她肃然起敬。能够在发现对方背叛后一声不吭的独自带着一岁的女儿开始新生活,连卫颖也不敢夸口。
敏知很想给破晓电话,她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他倾诉。可是电话始终没有人接。她叹了口气,想念里混合了一丝埋怨,亲爱的破晓,你怎么能让我这样担心?
可是等一见到嗓子沙哑的破晓,敏知除了心疼就再没有别的想法。他可怜兮兮的躺在床上,敏知给他水和药,又给他额头敷冰袋。看看体温计,居然已经39度,她果断的说:“我得送你去医院。”
个子不高的敏知撑着破晓下楼。破晓把下巴放在她头顶,用哑透的嗓子勉强唤:“敏知。”
“啊?”敏知从电梯的镜子里看着破晓,他眼中全是说不出口的感激歉疚。“笨蛋,别胡思乱想。”她柔声骂。
“病友啊。”卫颖摸到破晓打点滴的病房偷看,在一旁摇头,“我以为我们的破晓同志无所不能,原来生起病来也是这样,我一拳就能打倒他。”
“你干嘛打他?”敏知瞪卫颖。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卫颖抱拳。
打了一宿点滴,破晓回家。再睁开眼,敏知并不在身边。他觉得奇怪,因为睡梦中一直能感觉那只温暖的手在抚慰自己。他精神好了不少,抓了件外套穿上走出去。
厨房里,敏知正低头切东西。破晓没有出声,而是静静的靠在那里望着她的侧脸。
炉子上不知煮着什么,发出轻微的咕嘟咕嘟的声音,热气蒸得敏知脸色很红。破晓却一眼看见她大大的黑眼圈。她刀功并不好,切得小心翼翼的,那个认真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在做项目。
觉察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敏知抬头。“小心。”破晓立刻喊。可是锋利的刀锋已经划过敏知的中指,鲜血哗的流出。破晓上前抓起她的手,把她的手指放在嘴里。
“唉,别,别,切肉的手,不卫生。”敏知急得大叫。破晓却固执的抓牢吮着,然后去找创可贴替她贴上。
“头还疼么?”收拾完一切,敏知摸他的额头,烧已经退了,敏知松了口气。
“我熬了粥给你喝。分量很多,你饿了就用微波炉热了吃。多吃点啊。不舒服给我短信。”敏知唠唠叨叨的叮嘱,然后抓起皮包,“我真得走了,Frank给我打了无数电话。”
“敏知。”破晓凝视她的背影,突然唤。
“嗯?”
他眼睛里有促狭的温柔:“我差不多好了。晚上我去接你下班,如果您不累,也许还可以讨论一下安全问题。”
(二十一)
敏知这次的客户是加拿大最大的冰酒厂。这种酒制作方法与众不同:葡萄成熟之后不摘,而是等到第一场霜冻之后用手采摘下来,此时葡萄糖分高度集中,采了之后立刻在田埂边榨汁,酿出的葡萄酒色泽金黄,醇厚如蜜,是非常好喝的甜酒。这种酒产量很少,世界上只有德国一些地区和加拿大南安省地区出产。这一次该酒厂打算在中国市场推出冰酒,需要了解中国的进口关税,货物增值税,以及外汇管理制度,以便顺利从代理商那里收到钱。
这个项目难度一般,但是时间紧迫,强度很大。而且因为时差的关系,常常要晚上加班和客户开电话会议。
敏知跟个陀螺似的在公司转,去医院转,破晓家转。破晓本身也忙,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破晓有次还发短信来说:“现在如此国泰民安了吗?不需要提防恐怖分子了吗?”敏知正做计划书头昏脑涨的时候,一看噗哧乐出了声,比喝了杯咖啡还提神。
那天她清晨才下班到破晓那里,破晓正要出门。敏知看到门口的旅行袋,轻轻的叹了口气。破晓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像个大男孩那样神清气爽,抓着面包捧着咖啡正在吃早餐。
“哈罗,乔丹先生。”敏知冲他挥挥手。
他笑着过来拥抱敏知,又喂了块面包到她嘴里:“这次要去三天。”
“嗯。注意安全,呃,我的意思是,真的人身安全。”
破晓哈哈大笑,在她脸上亲一下,把咖啡一口喝干,抓了外套要走。敏知唤住他,为要亲口提要求而有些局促:“你能不能每天跟我联系?上网也可以,短信也可以,当然,电话最好。”
破晓明白了,把她抱在怀里:“是不是为前几次我出差的事情不高兴了?”
“没有。我哪有这么小心眼儿啊。”
他拍拍她的头:“我向毛主席保证,一定每天跟关敏知小姐联络。”又说,“去睡觉,看你都可以当熊猫了。”
自那以后,破晓每次出差,虽然也会忘记,但是至少会在旅程中跟敏知联络。
月底破晓的三个朋友来北京旅行,破晓全程陪同。他对敏知解释:“是我初中时代最好的朋友,不陪说不过去。”敏知微笑:“要做好导游工作,别给祖国首都抹黑。”“遵命!”
敏知有时会忍不住想,不知道破晓他们玩什么呢?开心不开心?都会说些什么?下意识的,她想参与他们,见见他的好朋友,跟他们一起看风景聊天开玩笑。
“也许是累了,想放假。”敏知揉揉太阳穴,暗自嘲笑自己才回国不到一年就开始觉得劳累。
第三天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打电话过去,破晓的声音很轻松:“带他们来打高尔夫。昨天晚上在家里喝啤酒喝到半夜三点,早上十一点才起床。”
“破晓,跟谁打电话呢,还不过来?”电话那头有人在叫。
破晓匆匆对敏知说,“他们明天就走了,我送了他们给你电话。”
敏知把电话握在手里,一时有些沮丧。电话那头明显有女性清脆活泼的笑声。然而,那并不是重点。敏知垂下头,深呼吸,深呼吸,她好像听见有人在说。除了深呼吸她也做不了什么。
第二天晚饭的时候她异常沉默。饭后破晓主动提出洗碗。她在旁边替他把碗收好。
破晓终于忍不住了,把手一擦环住她的腰:“是不是因为我挤出时间陪别人不陪你,不开心啦?”他语气里有求饶的味道。
敏知摇摇头,很轻的问:“我是你的什么人,破晓?仅仅,是一个朋友?”
破晓沉默片刻,说:“敏知,别因为一句两句话就轻易对一个事情下结论,很多时候人顺口说的话不代表他的真实想法。”
“可是,我很想见见你的朋友,让你把我都介绍给他们。”
他抚摸她的头发:“你这么忙……我想……”
“如果你暂时不想对别人承认我们之间的关系,没问题,我理解。我,我只是希望你能如实的告诉我,让我有个心理准备。”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质问破晓的时候,敏知会有种深深的愧疚,这愧疚折磨着她,她甚至不能抬头正视他的眼睛。
“我不是不想承认什么。我是真心的想跟你在一起。”破晓艰难的措辞,“我只是,不太习惯那种事事需要跟人报备的感觉。”
敏知看着他胸前衬衫的扣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这就是人和人的不同。有些人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巴不得时刻都能跟他分享,每天都跟这个人联络是件相当重要的事情。
“对不起。”她轻轻的说。破晓拥紧她:“傻瓜,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因为卫颖一场大病,她妈妈也搬过来睡了另一间客房,好照顾女儿。敏知一回家卫妈妈就招呼:“敏知,过来跟小颖一起喝银耳羹。”敏知喜滋滋的盛了一碗,觉得基本没有味儿,又去厨房拿糖。正要往碗里加,发现对面的卫颖直直的看着自己手里的糖罐,露出无奈,渴望和伤心的样子。她叹了口气,把糖罐放到一边,陪卫颖喝了一碗完全没有甜味的银耳羹。
那天晚上卫颖和敏知像大学那样挤在一张床上卧谈。
“阿姨跟叔叔怎么样了?”敏知问。
“老样子。你看我妈搬过来,说好听是照顾我,其实还不是赌气。上次是回老家,这次拿我做挡箭牌。”
“叔叔也不来劝?”
“咳,他们俩就这样。我妈永远疑神疑鬼,我爸永远简单粗暴的解决问题。你瞧他对我,每次都是:小颖啊,要钱么,这里有一万,你拿着零花去。除了给钱他真想不出别的方式来对人好。家里那帮亲戚也就是这样给惯坏的,把他给当聚宝盆予取予求。”卫颖嗤之以鼻。
敏知摇头叹气:“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卫颖用胳膊肘捅捅她:“你跟破晓同学怎么样了?你最近夜不归宿的记录有点高哦。”
敏知把最近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卫颖怪叫一声:“什么?你还跟他说对不起?明明就是他不对。你看他回答的话,避重就轻,有转移你注意力之嫌。”
敏知却说:“我想是不是我变了?你瞧我从前从来不对他提要求的。可是我们确定关系之后,我似乎就开始爱管他。小卫,我不想变成那样的人。”
“一段关系的成立是要互相负责的。破晓既然选择了跟你在一起,自然要有所准备,必须迁就你,让他的生活对你敞开。”
敏知把手枕在脑后慢慢的说: “不是的,小卫,我想每个人的生活方式有所不同,有时他做的跟你想要他做的不一样,未必是因为他不爱你。”卫颖叹口气,心想,可是有些非常普遍的准则还是可以通用的吧。
“你呢?你跟师兄怎么样了?”
“我们没有过多的联系。有什么可说的呢,很早之前我们就已经把话说完了。仅仅相爱是没用的。”她自嘲的笑了笑,“说老实话,我真没想到我会那么长情,想要彻底忘记他需要这么久。”
敏知觉得嗓子干,拧亮台灯起来打开一瓶水喝着,脚一甩一甩的说:“大概每个人,不管再聪明,也要有个克星。摆脱这个克星就能破茧而出成蝴蝶了。”把水往床头柜上一放,跳下床轻盈的转了个圈,做出翅膀扑扇的动作。
“嗯,那是变态。”卫颖又笑着给她浇了盆冷水。
(二十二)
周末敏知和破晓去看电影。眼看时间还早,就找了家咖啡店喝咖啡。破晓最怕敏知在工作上吃亏,照例先询问情况。
敏知答:“还好。这次就三个人。Frank让我自己选一个senior staff,我挑了王毅。”
破晓一愣。敏知抿嘴解释:“王毅做过一个类似的项目,他的专业能力不错,从公平平衡的原则上来说我必须选他,这是我的专业操守。虽然王毅这个人不好相处,反海龟派他还是主力,不过也算锻炼了。而且,我也不希望别人认为我刚来就跟罗伟拉帮结派。”
破晓沉默一会说:“我认为你该选罗伟。干你们这行细心耐心,或者说态度最重要。对于你来说,下属第一要能不折不扣地执行你的话,第二要认真负责,哪怕经验能力稍有欠缺都没关系。你们容易沟通,才能减少内耗。王毅不服你,又有项目经验,你既不放心让他做事,又要防着他给老板打小报告。敏知,这是职场,是竞技场,与人为善是良好的愿望,但是不应该是最高准则。这个地方讲的是弱肉强食,你要想立住脚根,就必须有战绩,这个时候你要用能帮助你的人,找个跟自己别扭的,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至于担心Frank的想法,那是对环境的误判。象你们这种 地方,partner 和manager有本质的区别,你做什麽根本撼动不了他们的地位,你和王毅罗伟在他眼里都是劳力,只要能干活就行,其他的他根本不会太在意。”(感谢xj18的这一段分析,我不敢掠美。)
敏知无可奈何的叹口气。
破晓伸手揉她的头发:“你回来工作上运气都不错,我就怕你掉以轻心。吃一堑长一智吧,幸好这个项目简单,没太多发挥余地不是?而且马上就结束了。”
正说着话,破晓的手机响了。他一手接听电话,另一只手去握敏知的手。
“嗯,是我。哦,你在酒吧?我?我和我女朋友在一起,打算看个大片什么的。”他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带着种公事公办的严肃,看着敏知的眼睛却有温柔笑意。敏知有点呆的喝了一大口咖啡,他笑着松手抓了张纸巾替她擦嘴角,她才发觉原来脸上沾了奶油。
“每次都说要减肥,每次都喝那么肥的咖啡,还要加双份奶油。”破晓接完电话取笑她。她只是笑,又装做不在乎的问:“谁的电话?是不是喝多了?”
“一个朋友。就是上次来北京的那三个人的一个。”他笑笑,直视敏知的眼睛,“我以前的同桌,跟我一直关系不错。这次她回去之后,提出想进一步交往。我想她一定是误会了。我会处理,你别胡思乱想。”
敏知略有赧然,低了头反握住破晓的手。破晓的那杯黑咖啡上升起袅袅雾气。隔壁桌有小孩子闹着要喝热巧克力,有情侣窃窃私语,有老外正跟人练习那并不纯熟的中文。他们俩安静的握手坐着,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再说,不约而同的想起以前一人捧一纸杯咖啡坐在大都会博物馆门口台阶上注视着云影流过人来人往的日子。
那天睡前敏知趴在破晓胸口问:“搬到新房子要不要庆贺一下?”破晓抚摸她柔软的头发,微笑道:“嗯,当然。趁好我过生日,两个party一起办了。”敏知对他一向追求效率的性子有些埋怨:“差着二十多天呢。”
破晓求饶:“别想着办什么surprise party。我还得装着惊喜,多累。”
敏知恼怒的给了他一拳。
破晓笑嘻嘻:“过生日我跟你两个人过不就行了?出去度一两天假,不理世事。”
敏知担心:“你行么?只怕度假回来事情太多又要连轴转。”
破晓正色:“我警告你啊关敏知,不要问一个男人这三个字。刚才你不是亲自检验过了?”
敏知大窘,取了枕头去砸他,却反而被他抓到怀里限制了活动。
“Party的事情我会找个助理帮手。你忙,什么也别管,到时候打扮得漂漂亮亮来做女主人就好了。”破晓叮嘱。敏知用鼻尖蹭蹭他的下巴,软软的嗯了一声。
那次聚会十分成功。还在北京的大学同学几乎都到场。破晓几个平时打交道多的同事也过来了,一起打了扑克吃了火锅玩了游戏看了影碟。大半天闹下来,私人感情增进了不少。
过后自然一片狼藉。破晓开车送两个喝醉的人,回到家一看,屋子已经基本收拾干净了,敏知正趴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他走过去轻轻的给她按摩肩部和背部。
他的手有力又温柔。敏知把脸埋在靠枕里,一边舒服得叹气,一边把嘴角咧得老高。
敏知原本是骨肉均匀丰润的体型,破晓这次却发现她的肩胛骨突突的像小翅膀,心疼得厉害,敏知说了几次“不用继续了”他还是一直按摩着。过了好久听见她平缓的呼吸,甚至打起了小呼噜。他低头亲亲她的头发,把她抱进卧室。
破晓生日那个周末,他们俩还是留在城里没去度假。周五晚破晓一回到家,就听见敏知在厨房里敲着碗唱歌:“猪,你生日快乐,猪,你生日快乐。”他伸头进去一瞧,一碗香喷喷的面就端到他面前。他看了一眼:“厉害!你放了多少材料?”敏知一扬下巴:“独家秘方,不告诉你。”
那是一个暖洋洋的周末。所有活动都是天下情侣做惯的,看看电影,逛逛街,在咖啡厅消磨时光,回到家打游戏。破晓喜欢亲吻敏知的头发,上面有栀子花的香味。他闭着眼睛喃喃:“感觉回国这两年,就这个周末最开心。”
敏知伏在他怀里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他身上的沐浴后的清爽味道。他的线条漂亮的下巴。他那双笑起来带着点孩子气的眼睛。
他手指抚摸过的岁月。
他吻过的时光。
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永不分离。
可惜到了周日晚上,两人的头发都还漆黑。
她恶狠狠的吃着提拉米苏。破晓一边看球赛一边瞟她:“卫颖生场病,连你也被馋到了?”
敏知叹气:“我是郁闷时间过得太快。”
破晓探身抢了一块蛋糕:“是啊,我也不想上班了。”
敏知在心里偷偷笑,这可真难得。
破晓信手将关了两天的手机打开,看见里面满满的短信,忍不住得意:“看看我这人缘,过个生日谁都惦记着。”敏知小口小口的吃着她的甜品,微笑着看破晓坐在那里低头的样子。手机屏幕上的光很淡的照着他轮廓分明的脸,他的表情里有种沉静的味道。
第二天敏知醒得早,翻个身破晓并不在身边。她看看闹钟,才刚刚六点不到,卫生间里也没有光亮。她披着破晓的短大衣出去,他正在阳台上,双手撑着栏杆,对着还一片漆黑的夜空沉思,听见脚步声,转过身只扫了一眼就轻轻责备:“只记得披大衣,裤子就这么单薄?”上来拥着敏知入室。
“怎么啦?”敏知问。他笑笑:“工作上的事儿。荒废了一个周末,心里总是惴惴的。”敏知把头靠在他的胸口,没有继续追问。
破晓果然又开始忙碌,会议排得密密麻麻。敏知打电话过去,他低声说:“稍等我一下。”随后吩咐了下属几句,这才走出来。敏知听出他声音里的疲惫,本来要说的话咽了下去,只说:“我炖了汤放在冰箱里,你晚上用微波炉热一下就好了。”
十二月初敏知的父母要到北京看女儿。母亲得知到北京那天不能立刻见到女儿的男朋友,果然口气就不太好:“他有没有诚意?算了,让你爸爸来跟你说。我说什么都没用。”
破晓正坐在一边用笔记本工作,听到敏知嗫嚅,便合上电脑抬眉示意,拿过电话微笑道:“伯父。”
敏知在旁边听他讲电话不由惊叹:何以他同自己父母的沟通比自己还要好?电话那头似乎传来父亲爽朗的笑声。等又换成母亲来接电话,听上去也是融洽亲切。她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其实敏知不知道,就在他们谈话渐入佳境时,母亲突然淡淡的来了一句:“你比敏知大一岁,对吧?那也快三十了。”破晓头皮一紧,字斟句酌的想解释什么,母亲却很快又转换了话题。放下电话,破晓后背起了一层冷汗,却只是抓过敏知来亲了亲,没有多说什么。
这次敏知本来要自己找房子住,可是卫颖的父亲卫长钧却坚持让她去自己名下的一个小公寓里暂住,直说:“敏知就别跟我客气了。那里有家具,什么都是现成的。本来也打算要么租出去要么卖掉,你这么照顾小颖,也得让我心安不是?”
卫颖在旁边不吭声。敏知放下电话:“你爸爸对你的朋友真尽心。”
卫颖微微一笑:“你跑来跑去找房子想买家具的,何同学干嘛去了?”
敏知一愣:“我自己的私事,怎么能太多麻烦他?”
卫颖叹口气:“说的也没错,可是为啥我就觉得还是有点不妥呢?”
敏知笑眯眯的搂着她的肩膀:“等太后他们老两口回老家,我继续住过来骚扰你哈。”
卫颖心里暗骂你怎么跟何破晓一样善于转换话题,无可奈何的切了一声:“你妈给你做了好吃的你得第一时间通知我。”
“小心你的胃,别再暴饮暴食。”
“又来了。”卫颖忿忿的嘟囔。
敏知低头微笑,想到母亲,心情不免忐忑。
(二十三)
关敏知跟她家太后的关系可谓一言难尽。
母亲是个好强的人。当年跟父亲分居两地,居然也能一边照顾她,一边在恢复高考后考上大学念了学位。每次敏知成绩不够理想时她就说:“想当年我上大学的时候都几岁了?快三十了!脑子肯定没有小孩好使,凭的是什么?就是刻苦二字。你要是不贪玩,准是班里的第一名。”
说实话,敏知从小学到高中的成就都不算太糟糕,她有些偏科,对文科喜欢得多一点,对理科,尤其是化学,会觉得害怕。英语课文她看两遍就能整篇背诵,那些什么分子式她却每看必打瞌睡。
母亲会检查她的作文:“别老写这么散文抒情的,对议论文也要下点功夫。”对理科就更不放心了,给她买了无数的参考书让她做习题:“将来你考大学当然是考理科才好出国。这化学你喜欢也得喜欢,不喜欢也得喜欢。”
她高中参加作文竞赛得了奖,还在报纸上发表,喜洋洋的回家报信,母亲却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问:“你这期的中学生数理化看完没?”小敏知愣在那里,过了许久乖乖的去看书。要到晚上钻进了被窝,才开始轻轻抽泣。
高三的时候文理分班。老师家访时说敏知文科好,理科也不差,上文科班也许高考还能在市里排得上号为学校争光。母亲却不肯答应,非让敏知上了理科班,还对她说:“你什么也不用操心,只管学习。将来填志愿妈妈也会帮你参谋的。我们可以只挑冷门专业,那还更好出国。”敏知欲哭无泪。
敏知有把天生的好嗓子,学校合唱团里她是骨干。有次演出,女孩们清一色的童花头白裙子。母亲看到敏知漆黑的刘海压在娟秀的眉毛上,下面是清亮的一双眼睛,配上雪白的裙子,真是说不出的好看,不由微微一笑,抬手摸了摸她光可鉴人的头发。
敏知屏住呼吸,以为要被夸赞了,心跳得有些快,哪知母亲很快就恢复了严肃:“白裙子容易脏。穿这一次以后就别穿了。”敏知微弱的争辩:“妈妈,我可以自己洗的。”母亲皱皱眉:“我就是怕你这个思想冒头。年纪不大,就讲究起打扮了。天底下好看的衣服多了,你老惦记着,还能学习么?你自己洗?有这时间怎么不去学习?”
敏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父亲也看不下去了:“孩子喜欢,你就让她穿吧。”母亲瞪他一眼:“你又从来不管她的学习,自然不操心。”父亲没再争辩,只是事后带着敏知去吃了几次麦当劳做为补偿。
高考结束,敏知成绩不错,去了母亲给她选择的第一志愿第一专业。她正在收拾行李,母亲走进来坐在床边,看了她好一会才说:“敏知啊,大学虽然是严进宽出,你可千万不能松懈。”敏知习惯性的点头,母亲又说:“不过呢,人际关系也要发展发展。你是个老实孩子,我怕你在学校里被人欺负。而且,你们学校好,将来你的同学很多会有建树,也算是种资源吧。”敏知放下手里的东西,她很想把肩头靠过去撒娇似的说:“知道啦,我是个大人了。”可是终究不敢,只是又点了点头。
父亲送敏知去北京,坐上火车敏知趴在窗边看着站在月台上的母亲,不知怎地,眼泪唰的就下来了。长到十七岁,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母亲身边。
心里不是没有过埋怨和不甘,可是敏知很清楚母亲有多么的爱自己。家里并不是特别宽裕,母亲给她买东西却从来不皱眉头。最好吃的永远留给她。衣服样子虽然朴素但是料子从来都很好。怕她上学辛苦,咬牙买了一辆很贵的山地车给她骑,自己骑一辆破的男式28寸自行车。
母亲不夸她,但那次合唱团表演母亲还是去了,虽然坐在角落里,敏知还是一眼就看到她激动得像个小孩一样鼓掌欢呼。敏知在整理去上大学的东西时发现,母亲把那本发表了她作文的杂志郑而重之的包好,和自己小时候的相片放在一起。
敏知还发现一个本子,好奇的打开,竟然是母亲做的笔记,里面是她去跟各校来招生老师谈过或者听讲座后的摘要,心得,外加分析。一条一条列得清楚,这个学校这个专业是否对敏知有帮助,敏知如果去了会有什么困难,敏知有多少可能考上或者考不上。厚厚一大本放在那里,敏知看得又是好笑,又是想落泪。好多年以后她回家翻找这本笔记本,母亲淡淡的说:“扔了。留着干嘛?”敏知心疼得要死。还是父亲找给她:“你妈那个脾气,什么破铜烂铁都会留着,这东西这么有纪念意义怎么可能扔?”敏知破涕为笑。
长大后敏知想起自己从来没有从母亲嘴里得到一句表扬,未免觉得遗憾,想到母亲对自己的好,又觉得心疼。
到了国外后,她意识到不够自信将成为自己在人生道路上的一个障碍。她在商学院那群精英意识极强的同学中耳濡目染,用了整整两年才学会对镜子里的自己打个响指:“关敏知,好样儿的。”当然,这一切也和独自在异乡磨练出的独立坚韧和她那张全A的成绩单密不可分。而工作中任何一次自我怀疑都会让错误加倍扩大,敏知艰难的继续学习着,直到准备回国前夕才觉得自己在人生这一课上可以勉强毕业。
在重拾自信的过程中敏知反复回想自己青少年时期的经历,她认识到,爱是需要表达的,有的人的确不懂如何表达自己的爱,所以敏知由衷的希望自己能够通过表面现象看到本质,不要因为对方错误的表达方式就看不到对方最可贵的内心。
正因为如此,在她放弃了博士转专业母亲长达半年不肯接她的电话时,她没有抱怨。
交了外国男朋友母亲死活不肯答应,又在她失恋后不闻不问时,她没有抱怨。
在找工作压力最大时母亲每天写email催促,责怪她不够尽心时,她没有抱怨。
在屡屡相亲失败后母亲认为她没有尽力参加各种社交活动时,她没有抱怨。
唯一一次跟母亲顶嘴,就是因为决定要回国工作。母亲坚决反对,在电话里痛骂敏知,也痛骂破晓,敏知说:“妈妈,这是我的人生,请让我自己负责。我真的爱他,所以请你不要说他的不好。”母亲怒极:“我是你妈妈,还没资格骂一个外人?”敏知坚决道:“他没有做错什么,一切都是我的选择。”母亲忿然挂了电话。
不管怎样,敏知还是回来了。母亲也渐渐接受了这个事情,开始关心她和破晓的进展。
这次父母要来,见到破晓会怎样,敏知心里丝毫没底。工作中那些镇定智慧到这时失去了作用,她只能不安的等待着。
父母到的那天,是卫颖陪敏知去的机场。母亲虽然有了心理准备,没看到破晓还是有些失望:“他真的不来啊?”敏知赔笑:“他们公司最近在招标,没日没夜的谈判,谈判完了又自己人讨论。为了避免外人干扰,还特意到郊区的宾馆住着,自己家都不回。”
母亲皱眉:“这么忙?国家总理也不过如此。”卫颖在一边笑:“是啊,不过他的工资单肯定比国家总理的工资单漂亮多了。”母亲颜色稍霁,卫颖连忙趁热打铁,夸赞了破晓一番,更夸赞了敏知一番,说她如何如何聪明能干。母亲嘴上说:“哪里,敏知放弃了国外那么好的待遇回来,是个笨人。她再聪明能聪明到哪里去?小时候就不太懂怎么讨好老师。”但是可以看出很高兴,眼睛一直眯得弯弯的。
卫颖提出要给两位老人接风洗尘。母亲一听说要到外面吃饭就不乐意:“干嘛破费?在家里吃,又好吃,又卫生,又省钱。”
卫颖可怜巴巴:“我是一定要给咱爸咱妈接风的,可是我做的菜怕您吃不下。”
母亲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谁让你做了?我来做。”
敏知吓了一跳:“你刚坐完飞机,还是休息吧,改天再让卫颖到家里吃饭。”
母亲白她一眼:“你当我跟你一样娇气?不就坐两个小时飞机么?”
“昨天收拾行李啥的不也累着了?”敏知还不死心的劝。
母亲命令:“直接去菜市场。”敏知拗不过她,只能答应。
母亲又看看车子,“买这么大的车,浪费。每次加油都花不少钱吧?”
卫颖笑嘻嘻的说:“不浪费啊,敏知就想咱爸咱妈来出行又宽敞又舒适么。”
父亲做为男人自然一眼就倾心于此车,忙不迭附和。
母亲却摇头:“我一年才来多久?我跟她爸爸在的时候也不爱出门,这车子使用率不高,就是浪费。再说了,没必要这么宽敞嘛,我坐那个QQ就挺好的。不也有个Q字?”
敏知哭笑不得,卫颖偷偷对她感叹:“咱妈真幽默。”
(二十四)
在超市买菜时,老两口的确还神采奕奕。敏知在后面看着他们,父亲习惯性的替母亲提着菜篮,母亲走在前头,掏出眼镜来对着每样东西仔细挑选,样子骄傲得像英国女王。她又是好笑,又是想落泪,忍住了情绪上前一把抢过父亲手里的篮子,父亲还逗她:“怎么能让女士提东西?”敏知挽着老头的胳膊笑道:“您太绅士了,不要太有魅力哦。”父亲笑得合不拢嘴。母亲回头白父女俩一眼:“结婚的男人还魅力啥?要自律!”只听后面咣当一声,原来是卫颖笑得太厉害,撞在了别人的购物车上。
提着行李和菜进了家门,母亲就开始忙。还不许敏知卫颖帮手,嫌她们手笨,直叨叨:“菜洗不干净怎么吃?切肉?别开玩笑了,等会还不得忙着帮你包扎伤口?叫你爸进来,这些活儿,他熟。”
卫颖靠在沙发上对敏知感慨:“你们家,真好。我羡慕死了。”敏知笑笑,知道她又在为她父母不和的事情烦恼,便岔开话题:“你多来我家吧,让我妈念叨你。你太懒散了,得让她多批评批评。”
卫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懒散?我每天至少写五千字咧。虽然挣钱没你多,但咱是搞文化事业的。”
“失敬,失敬,我就是那满身铜臭的,整天税税税。”
卫颖洋洋得意,挥挥手表示大度:“将来我成名,小说全球热卖,买得起城堡那种富裕程度,就特别聘请你给我理财。”
正斗着嘴,厨房里飘来阵阵香气,两人同时咽了咽口水。敏知母亲端着菜上来:“馋了吧?何破晓不来,没口福。”
敏知对卫颖偷偷吐了吐舌头,不敢搭茬。
四个人在饭桌前坐下,卫颖惊叹:“伯母你可太棒了。这么短时间就四菜一汤啊。”每样尝了一口,连呼美味。母亲极有风范的微微一笑:“我做辣的菜更好吃呢。不过敏知说你不能吃太刺激的东西,我没做。”
门铃在此时响了。敏知觉得奇怪,放了筷子起身去开门,破晓站在那里对她微笑:“似乎我来得很巧。”
敏知眼眶骤热,笑了笑把他迎进来:“爸,妈,破晓来了。”
破晓连大衣都没脱,上前跟两位老人握手:“伯父伯母,打扰你们吃饭了,不好意思。”
敏知母亲冷眼打量他,见他剑眉星目,黑色长大衣一穿显得格外挺拔,心想难怪我家那傻丫头铁了心,面上仍是淡淡的:“过来一起吃饭吧,大老远赶过来,挺辛苦吧?”
破晓边挂大衣边笑:“怎么会辛苦?不能去接伯父伯母,特别遗憾。还赶上吃这么香的饭菜,我赚了。”
母亲哎哟一声:“多了一个大男人,这肯定不够啊。你们等着,我再去做两个菜。”
破晓连忙拦住:“这怎么行?”含笑看看敏知,“不如这样吧,我来做一个,让伯父伯母尝尝?”
母亲皱眉:“我家没有让客人做菜的。”
破晓只是笑:“伯母,算我赔罪。您问敏知,我做菜水平挺高,以前在国外的时候练就的,嫌周围没有好餐馆,只好自己动手。”
敏知微笑不语。破晓手艺是很好,可是将近三年都没动过手了,肯定要砸。不过她不担心,有母亲在破晓今天是不可能进厨房的。
果然最后还是母亲去做菜。破晓无可奈何的坐下,歉意的看了敏知一眼,开始陪敏知父亲聊天,很快两人就谈笑风生。
卫颖在一旁摇头:“要说这能说会道,我这搞文化事业的终究不如国家总理啊。”敏知忍着笑挟菜到她碗里:“趁热吃。”
一顿饭吃完,算是宾主甚欢。敏知沏了茶端上来,递给卫颖的却是一杯温水,卫颖只能乖乖的接过。破晓看看手表,母亲立刻说:“小何还要忙呢吧?”破晓歉然:“对不起伯父伯母,我今天出来的时候跟他们约好晚上九点回去开会。明天一早要跟人谈话,方案得连夜做出来。”
父亲忙说:“那就快去,耽误了工作可不好。”
敏知送破晓下楼。在他车子前站住,搂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口:“谢谢你,破晓。”破晓低头吻她:“跟我不准客气!”敏知从兜里掏出一瓶眼药水:“你看眼睛里全是血丝,别用眼过度。”破晓紧紧拥抱她:“快回去吧,别让伯父伯母等急了。”敏知还是担心:“你开回去要一个小时呢吧?天黑了,更要小心。”破晓搂着她带她回到楼里:“外面太冷,你别出来了。”说完大步离去。
敏知回去,父亲对破晓评价不错:“跑那么远的路过来看我们,还得赶回去,也算有诚意。”母亲这次倒没反对,只是过了一会说:“别太快下结论,我得多观察观察。这孩子我总觉得有点虚。”
当然母亲其实还是刀子嘴豆腐心。卫颖走后她整理箱子,拿出家乡带来的土特产,说:“哎呀,忘了让小何带走。”敏知凑过去看,里面有母亲用家乡特有的野菜做的炒肉,那是敏知的最爱,忍不住说:“我没有吗?”母亲白她一眼:“那边有四瓶全是你的,还有卫颖一瓶,刚才也忘了。”又说,“这东西还是吃个新鲜,放不了几天。小何什么时候来啊?”敏知想了想:“他就算回城里也肯定是先回家。这样吧,我去给他放到他冰箱里,不管他多晚回去都可以吃到。”
母亲警惕的看她一眼:“怎么?你有他房子的钥匙?”
敏知忙道:“有时我帮他去整理一些东西,临时给我的。”生怕母亲继续深入讨论,抓了钥匙穿了外套就走:“我顶多一个小时就回来,你们困了先睡。”
远远看见破晓家的大楼敏知就忍不住微笑。母亲对破晓的印象明显有了好转,这让她心情更加愉快。恰好此时破晓的短信来了:“我已经安全到达,放心吧,去开会咯。”她轻轻骂了一声:傻瓜。方向盘握在手里都觉得异常柔软温暖,像一个人的手。
到了地方她嘴里哼着歌跳下车抓了大袋子朝前走,夜里有些冷,风呼呼的灌过来,她出门急穿得少了,不由缩了缩脖子。
旁边一辆车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停下脚步,疑心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可那的确是破晓的车。
她抬头找寻破晓家的窗户,那是她绝对不会认错的地方。同很多人家一样,那里面透出桔黄色的灯光,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温暖。
敏知后退一步,手几乎握不紧袋子。只需要一个刹那,她就明白了破晓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实在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一个很善于处理矛盾的人。这一手多么干净漂亮,简直有他职场上的风采。
敏知坐回自己车子,伏在方向盘上,半是难过半是心疼。亲爱的破晓,你还会有很多可能见我的父母,那个时候,你又打算怎么办呢?这样做,是不是太累了?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和疲惫。
也许她应该直接上楼去找破晓,却害怕怒气之下的两个人会说出让彼此追悔莫及的话。更何况,让破晓难堪尴尬有什么用?对于他们的问题,只有平心静气开诚布公的谈话才能解决。
她冷静下来,给卫颖打了个电话,把带的一包东西都送了过去。看着卫颖兴高采烈的样子,她心头一酸,反而笑了起来:“馋猫。”
(二十五)
时间过得也快。敏知赶在一月前带着两位老人检查了身体,添置了许多衣物和保健用品,又在附近到处开车游玩。她发现这次来北京母亲有些改变。虽然也不时抱怨:“你要多存钱将来在这里买房。你还要负担家里那套房子,别这么大手大脚。”但是更多时候还是听从女儿的意见。她偷偷跟父亲说:“敏敏现在有点家庭顶梁柱的样子了。”父亲又转述给女儿听,叫女儿飘飘然了若干天。
月中时破晓时间多了一些,两人才约在咖啡店见面。
破晓一进来就说:“我发现你胖了点,到底伯父伯母在被照顾得好。”敏知立刻紧张:“啊?这怎么办?哪天我跟你去打壁球,拼命锻炼。”破晓笑:“我喜欢你胖一点。”敏知撇嘴。
破晓去洗手间,他的手机放在桌上。他刚离开桌子就有短信过来。敏知看着那振动着闪着光的金属块,努力克制自己想要去查看的冲动。
破晓回来一看,笑着说:“你知道么,李正云又跳槽,来我们公司,我给他帮忙,居然还管用了。”还把彩信上那个作揖的小人给敏知看。李正云是他们的大学同学,自然也很熟。敏知嘴上询问着,心里却在责备自己。
原来一旦有过一次怀疑,潘多拉的盒子就被打开,再没法回到从前。 敏知眼睁睁的看见坚固的大坝上出现一道裂隙,不知道会不会扩大,最终造成决堤。可是她给自己鼓劲:一定可以的,被嫉妒猜疑蒙蔽了眼睛的女人不是关敏知。她好像看见自己勤劳的拿着水泥刀拎着水泥桶在吭哧吭哧修补裂痕,忍不住笑了,破晓讶异:“走神想什么好事儿呢?说来我也听听。”
敏知就把那天母亲关于QQ Q7的高论告诉他。破晓大笑,安静的咖啡厅里仅有的几个客人侧目,敏知不得不拽了他的袖子一下。
渐渐进入正题。敏知说:“破晓,我相信对这段交往你我都抱着最严肃的心态,父母年纪大了,他们也想看着我们安定下来。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的将来?”又忙着补充,“我不是想很快就怎么样,我只想听听你的想法。”
破晓嗯了一声,半晌后道:“结婚这个事情,还是需要顺其自然水到渠成。我说过,不想太快。”他握住敏知的手,“我们都太忙,没有充分的磨合好,在一些问题上的沟通还不足够。我认为你更需要时间,因为你回国事业才刚刚起步,要花很多的时间精力在上面。我想伯父伯母也是希望你事业有成的,对不对?”
敏知没有立刻回答。在这个事情的看法上,她和母亲殊途同归。她有事业心,但也异常渴望一个小家庭,每天忙碌的时候想到有个家在等待自己,哪怕要让自己操心也是甜蜜的。而母亲则认为每个年龄必须完成每个年龄段的事情,她到了应该结婚的时候,既要立业也要成家。
只是面对破晓诚挚的眼睛,她心里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两情相悦的确需要水到渠成,她的步伐太快,不能责备破晓。她埋怨自己没给破晓足够的时间也没能放宽心胸,所以微笑着说:“我明白了,你说的有理。”
不过事后卫颖问她:“这个顺其自然什么才是自然呢?有没有一个期限?”她只能说:“这种事情还要问,那就更不自然了。”
破晓带着敏知去打球。从更衣室出来,看见穿着球衣的破晓站在走廊上正跟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说话。敏知走过去,破晓介绍:“周韵然,我们部门的同事。关敏知,我女朋友。”周韵然含笑打量敏知,一边握手一边说:“关小姐真漂亮,何经理好福气啊。”
等她走了破晓立刻说:“小丫头还年轻,跟我都有代沟了,经常鸡同鸭讲。”敏知微笑,周韵然对破晓的好感实在太明显,她倒不生气,反而见破晓忙不迭想解释而有些歉然,挽着他的手臂说:“我对你放心着呢。”破晓深深看她一眼,默然片刻,突然用一种相当肯定的语气说:“在我心里,她们都比不上你。”敏知脸发烫,轻声提醒:“这是健身房。”
打壁球极端耗费体力。敏知打了半个小时几乎虚脱,只好坐在外面隔着玻璃门看破晓一个人打,他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角度也异常刁钻,有时几乎要扑到地板上或者撞到墙壁上才能接球。敏知开头看得津津有味,后来有些心惊。
破晓带着打球专用的眼镜,看不太清楚他的眼神。可是敏知能明显感觉到破晓心里压抑着许多不开心的事情,所以在无声的发泄。而竟然,这些发泄,不能对敏知诉之于口。
朋友们都喜欢破晓,因为他周到体贴做事沉稳,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在这些周到体贴沉稳后他经历了什么,牺牲了什么。每次问他,他都只是深深的吻她,似乎言语并不能表达。
玻璃门隔音效果极好,敏知听不到里面砰砰的声音,只能默默的坐在外面看着他,心一阵一阵的收缩发疼。她的目光里充满了爱惜,像是母亲看自己的孩子,那种巴不得把血肉心肺都给对方的痛爱。
要加倍对他好,她对自己说。
他们窝在家里看影碟,看的是“天使之城”。敏知特别喜欢里面的主题曲,也为尼古拉斯凯奇忧郁的眼神深深着迷。
电影看完他们坐在沙发上聊天。
“那么爱一个人,努力了那么多终于能在一起,他却失去了她,真让人伤心。”敏知还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破晓笑笑:“傻瓜,只是个电影啊。”
敏知不好意思的笑了:“是,我老是无谓的担心。电影里他都已经想通能够接受了,我还放不下。”
破晓吻她,轻轻说:“我就喜欢你什么都放不下。”
敏知搂着他的脖子:“胡说,我能放得下你。”
破晓一愣。
她把嘴唇贴到他颈边,呼吸他的体温:“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在你身边,我一定能放得下你。因为我知道,没有我你也会幸福。”没说的话是,如果知道我放不下你,你会难以忘记我。我宁可你忘记了我,也要找到你的幸福。
破晓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才说:“对不起,你再给我点时间想想,我也不想让你,让你爸妈失望。”
敏知无比意外,要好半天才明白破晓的意思。破晓以为她说的是分手,是反话,是以退为进。
她张口结舌,平时的口才消失无影。破晓过意不去,把她搂得更紧:“放心,你说过要对我放心的嘛。”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终于解释,“我是真的在想,如果有天我们不能在一起了,我希望你能幸福。就事论事而已。”
她不知道破晓有没有相信她,心里却有些悲凉:尽管自己说过不要逼他,可是似乎无形中还是给了他巨大压力,一句无心的话也能让他如此紧张。
那之后他们都刻意回避了关于未来的讨论。很快就到圣诞节,可惜不是周末,他们各自都忙竟没能在平安夜见一面,便约好了元旦前夜要一起倒计时迎接新年。
敏知出门前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梳童花头穿白裙子的样子。那个时候才是真美,完全不施脂粉就能发出光。
母亲走进来皱皱眉:“你除了黑色白色就没有别的衣服穿了?”敏知笑着转个圈,裙摆扬起来,母亲又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真不怕冷,大冬天的下雪呢。”
敏知做个鬼脸:“我穿着厚袜长靴,一点也不冷。”
“生病了我可不管你。”母亲硬邦邦,又问,“你画了一个小时的妆,怎么跟没画一样?”
敏知大笑:“妈,以前时兴的雪白脸深眼影已经落伍了。现在讲究透明妆,就是要画了跟没画一样。”
“哎哟哟,既然这样,还买那么多化妆品干嘛?”母亲看过她梳妆台上瓶瓶罐罐的价钱,一直心疼。
敏知不敢搭话。
母亲注视着镜子里的女儿,叹了口气:“很漂亮。”
“啊?”敏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母亲似乎有些尴尬的转过眼睛:“敏敏,你又聪明又漂亮又可爱,何破晓不会瞎眼的。”说完居然就走了。
敏知站在那里不能动弹,泪水渐渐蓄满眼眶,终于捂着嘴无声的哭了起来。
原来有些话留了将近三十年,不是因为不想说,而是没到时候,要留在最没有信心最需要被肯定的时候才说出来。
关敏知多么幸运。
(二十六)
因为要化妆遮掩哭过的痕迹,敏知出门的时候已经晚了。她怕破晓着急,忙着打电话过去,可是手机没人接。恰好李正云打电话来祝新年快乐,敏知问:“你还在公司?”
“是啊,正要回家陪老婆。”
敏知笑:“你帮我看看破晓还在不在,他一定又把手机落车里了。我们约了吃饭呢。”
“嘿,你运气可真不错。我刚好要经过他们部门。”李正云一边说着,一边冲人喊,“你们何经理呢?”那边有人笑答:“佳人有约呗,早就跟人吃饭去了。”
李正云说:“听见没?一会就能见到了,急啥?”
敏知切了一声:“新年快乐,跟你太太问好,我挂了啊。”
“小样儿,还不好意思了。”李正云一边挂电话一边嘟囔。
敏知放下电话,笑个不停。电话响了,正是破晓:“敏知,我还在公司里有点事情,一时赶不过来。要不我们八点再吃饭吧?你先吃点别的掂掂,别饿着。”
敏知一愣,猜想破晓也许去开会下头的人不知道,便自己先找了家咖啡店喝热饮。
八点的时候破晓到了。敏知见他风尘仆仆,忍不住说:“其实晚点也没关系的。你开车没超速吧?”
破晓笑笑:“没,快点菜。你饿坏没?”
“我刚才忍不住,在咖啡店偷吃了一份椰子奶油蛋糕。”
“嗯,也好,今年最后一次放纵自己。祝你明年减肥大计成功。不过真的,你现在已经够瘦了。”
“女人在减肥这件事情上永远没有满意的时候。”
那顿饭破晓吃得不多,他早早吃好要了杯茶。敏知有了心事,也很快就把盘子一推:“结帐吧。”
破晓把钱包手机放在敏知的包里,去开车的路上他说:“给我车钥匙。”敏知翻找,却发现包里多了一样软软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条漂亮的羊毛围巾。
“新年快乐。”他低头在她额头一吻。
“帮我围上。”她难得撒娇。
他微笑替她围好围巾,双手揪揪她的耳垂:“暖不暖和?”敏知只是挽住他的胳膊,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轻轻一吻:“什么时候放的啊?”
“你去卫生间的时候。”
“你行啊你。”
破晓微微笑了笑,抬头看着前方。 敏知从侧面注视他,那点心不在焉无论如何也没法忽视过去,终于,她忍不住说:“你今天胃口不太好。”
“嗯,有点。”
“是公事?”
“没。”
“还是,你已经吃过一顿了?”敏知问出这句话,自己也吓了一跳。
破晓全身一僵,沉默下去,过了很久才说:“有个朋友有急事到北京来请我帮忙,我们一起吃了个饭。”
“是一个女性?”敏知突然开始恨自己做为女人的直觉和敏感。
果然,破晓叹了口气:“是,是井云升。”
这个名字多么熟悉。大学四年,何破晓的名字都跟这个秀气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你可以告诉我,我没那么小气。”
破晓抿抿嘴唇,语气是很少有的僵硬:“我不想你做无谓的猜测。”
“上次你那个同学的事情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为什么井云升就不行呢?她有这么特殊么?”
“你一问我不就说了?”
“那是不一样的。如果我不问,或者说,如果我没猜中,你永远不会跟我说。”敏知抽出挽在他臂弯的手,以一种倔强的姿势和他对视。那个时候她的样子,比卫颖更加卫颖。
破晓烦躁:“你心思重,告诉你你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会琢磨。敏知,我真的不习惯把什么事都跟人说。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知道?你就不能给我点基本的信任?”
“我觉得我已经不太认得你了。你知道一次谎言的后果么?从今以后,你每说一件事情,我都会想,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破晓从来没见过敏知这样发脾气,一直郁积在心里的烦躁和压力也爆发了:“你怎么回事?我错了,行么?”
敏知后退一步,忽然想起那个晚上,她在破晓家楼下看着他的车子时那种心凉的感觉。也许她更心疼的,是自己痴心的父母。母亲那么严厉,也一直念叨:“他忙成那样,我下次熬点汤你给他送过去。”
她在刹那间心灰意冷,轻声说:“何必呢?何必跟我道歉?”刚好一辆出租放下人,她头也不回的冲上去坐进车里。
过了好久她才发觉自己的腿已经冻得麻木。
果真被母亲说中了。大冷天的穿什么裙子?
她闭眼靠在后座上,灵魂好像飞到无穷远,正从高处摇着头叹着气看着自己的肉体。
“小姐,您到底要去朝阳的哪儿啊?”司机又问一次。
敏知报了个地址,等开到那里才想起今天卫颖不在,而是回家跟父母过节去了。她付了钱下车,漫无目的的走着。街边的店铺都关门了,路上行人稀少。她靠在路灯下看着交叉路口的红灯绿灯交错亮起。
“嘿,姑娘,站那里太冷了,我这里有热乎乎的茶叶蛋,要不要吃一个暖暖?”一家小小的杂货铺正要打烊,大妈探出头来热情的招呼着。
敏知笑笑走过去,老人眼里露出明了和同情的神色。她偏了偏头避开那视线,说:“大妈,有没有巧克力卖?”
老太太把小店里一打巧克力都卖给了敏知。她摘下手套,剥了一块塞到嘴里。太甜了,甜得有些发腻。
风吹得更猛,扬起她脖颈上的围巾。漂亮的红色在灯光下显得惨淡。她想伸手取下,可是领口边的温暖在这寒夜里是如此珍贵,手又放了下来。
大衣口袋里手机突然响了。她立刻抓起,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你好。”
“是我。高瞻。”
“嗬,好久不见。”
“没什么,就想说一声元旦快乐。”他话说得飞快,显然不太喜欢这种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表达情感的方式。
“新年快乐。你在哪儿呢?”
“在海上。”
“啊?”
“我过来考察,挺怀念从前的日子,就跑到海上钻井平台跟他们一起过新年夜。”他顿了顿,嘟囔道,“哎哟,他们太吵,你别介意啊。”
敏知听着对面传来的阵阵笑声,也笑了:“你们一定很热闹。”
“是啊,可惜没法用手机,要不我就躲别处打电话了。你是不是过了元旦就要忙了?”
“嗯,一月到四月特别忙。不过我可能还会去香港出差,顺便带父母去购物。”
“我倒休假,要到春节过后才回来。”
“怎么突然想起休假?”
“外婆身体不好,医生说可能就这几个月。我攒了很多假,就想着这次好好的陪陪老人家。妹妹也临时打算在正月里结婚,一家人手忙脚乱的。”
敏知啊了一声,竟想不出安慰的话。
高瞻继续说:“外婆最疼我家这个丫头,结婚热闹风光,老人家心里也高兴。我回北京带喜糖给你尝,我家里亲自动手做的芝麻糖,尤其是外婆做的,可好吃了。机会难得。”说起生死,他这样的人也有份难言的消沉彷徨。
敏知轻轻说:“我等着吃你的芝麻糖。我觉得明年,后年,大后年我都还能吃到。”
高瞻沉默片刻:“谢谢。”
恰好几声欢呼从电话那头传来,他忙解释:“他们趴窗户上看流星呢。”
在遥远的地方,漆黑如墨的的海面,有流星从头顶划过。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在这个世界上此时此刻有这样的美丽,敏知好受了不少,因为只要生活还在继续,她就有机会亲眼看见海上流星,也有机会一直吃到慈祥老人做的芝麻糖。
“谢谢你。”挂上电话之前敏知由衷道。
手机又响了,接通后破晓急切的声音传来:“敏知你在哪里?”
“我在家里。”
“别骗我,”他低声说,“你不会回家的。”
其实你,什么都知道。
“我在卫颖家楼下。”破晓说,“你在哪里,我马上来找你。”
“不用了,我十分钟后就到她家楼下。”
“好,你别挂电话。”
远处传来欢呼声。敏知看看手机,新的一年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到来了。
还没走到小区的大门口,就迎面碰上破晓。他苦涩而温柔的看着她:“我应该跟你一起倒计时的。”
“别说应该。如果一定要说,就说你想吧,你想跟我一起倒计时。”
破晓抓过她冰凉的手放在自己兜里,下巴架在她的头顶:“我想啊,怎么不想?宝宝,这真的是个意外,我不知道她今天会来。你不是说过你放心我?让我处理吧。”
雪花在这个时候细细的飘落,好像大颗粒的灰尘无声的浮在空气里。
破晓温存的吻她的脸颊:“看在我一直这么乖的份上,别生气了成么?你看,你要我天天跟你汇报行踪,我做到了。你要我不准考虑你是不是忙都要见面,我也做到了。哪怕刚才,我也跟你一起在电话里过了零点的啊。”
敏知眼眶酸涩,不由点了点头,抱着破晓的腰:“嗯,不生气了。送我回家吧。哦,对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不大的盒子递过去,“新年快乐。”
那是一支男式手表。卡片上的祝福是:记得我们在一起的分分秒秒。
(二十七)
一月终于开始了。没有缓冲的余地,工作量骤然增大。除了帮助审计部门和客户做好税务报表之外,海外office还零星有些咨询项目转过来,并不会因为这是最忙的报表季节就停顿。即使在北京办公室,能直接做tax provision review and preparation的中国员工也不多,所以敏知一边做,一边教。每周只有一天休息,除了睡觉以外要干的事情很多。
她总是睡到中午才起床。下午用来和破晓见面,晚饭后就陪父母。不爱看电视,就捧着个笔记本坐在客厅沙发上,一面抓紧时间在msn上和朋友聊几句,一面听着老两口讨论剧情。每次她都会感叹遗传的力量多么强大,自己那种温和到有些随波逐流的个性,跟父亲如出一辙。而母亲还是一贯犀利,不过随着年纪渐老成为一种颇具幽默感的絮叨。敏知常想,这是母亲真的变了些呢,还是自己看问题跟以前不一样了。
网上碰到高瞻几次,偶尔聊起妹妹高懿的婚事,做兄长的总有点歉疚。婚礼筹备得匆忙,未免就不尽人意。敏知听了,立刻说:“我下周要去一次香港,你要是信得过我的眼光,我帮新娘子挑一套首饰吧。”
高瞻说你时间宝贵,怎么能麻烦你。敏知打个笑脸过去:“我对替别人花钱挺感兴趣。”高瞻没再坚持,发了一张全家福给敏知看。
敏知一看照片就笑了。俩兄妹可真会长,集中了父母外貌上的所有优点。不过高家父母和外婆看上去比漂亮出色的晚辈更可亲,和蔼敦厚中透着股爽朗的劲儿,让人看了就觉得投缘。
这份好感延续到敏知的香港之行。她抽出半天陪父母逛街,顺便给高家妹妹买了首饰,给母亲挑外套的时候又顺手买了条红色的羊毛披肩给高家外婆。一寄回去高瞻就打电话来说:“你怎么知道我想给外婆买条披肩的?这颜色好,喜庆,外婆一披上就不想取下来。”敏知暗自得意。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也许关敏知就是这样,在一味的付出里寻找自己的位置。这未尝不是一种缺点,她虽然有所察觉,却也找不到更好的方式和自己相处。
母亲最近改变策略,把攻心战改成寓教于乐。每天都要给女儿讲故事。张阿姨的女儿相亲成功今年结婚真是姻缘天定原来男方是幼儿园的同学啦,宋伯伯家儿子刚生了孙子可爱得一塌糊涂本来小两口还不想要这个孩子啦。敏知只是嗯嗯嗯,困得随时要睡过去的样子,母亲也无可奈何。
破晓跟敏知父母也只见了两次。母亲老说叫他来吃饭,可是一来敏知自己忙得不着家,二来她帮着推托,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眼看春节就要到了,按计划破晓要回家过年。母亲趁一个周日做了一大桌菜,让敏知务必请破晓过来。看着母亲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的样子,敏知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饭桌上母亲没有多说什么,倒跟破晓聊起了各菜系的优缺点。饭后敏知捧了热茶水果上来,母亲微微一笑:“不容易啊,终于做事有板有眼了。”眼看着女儿挨着破晓坐下,两人在一起确实当得起一对壁人的形容,母亲道:“破晓,要不让敏知跟你回老家看看吧?敏知跟你父母亲自见面问好也是应该的。”
敏知立刻说:“妈,我最近累得跟鬼似的,怎么能去见长辈?第一印象可不能就这么毁了。再说了,我要吃你做的年夜饭,我多少年没吃过了。还有,我也没法请假。”
母亲一愣,心想这丫头精了,跟我玩起花样了,眼光顿时犀利。
敏知紧张,生怕她再继续要求。母亲却笑了:“这么说话不是我家的孩子,没礼貌。破晓你别介意,敏知有时也挺任性的。” 敏知松了口气,知道母亲反常的缄默退让正是为了保全女儿的尊严和骄傲,心中五味杂陈。
倒是破晓接口:“春夏交接的时候是我们那里的好时候,敏知那时也不忙了,要是有假跟我回去一趟正好,伯父伯母要是有空一起来,那就更好。”
此事就此揭过,好像从没被提起。
饭后破晓开车带敏知去看电影。北京的夜色还是那么熟悉,路灯一盏一盏后退,照射着全是浮尘的空气。停在红绿灯口时,敏知侧头,破晓的脸在阴影里,遥远又熟悉。她主动伸过手去,他像是等待许久一般一把紧紧握住。
“我们很久没有单独呆在一起了吧?”破晓问。
“有什么办法?你我要的东西都太多了。”
破晓有些意外这个时候敏知还会调侃,也不觉微笑起来,转头深深的看她一眼,一时歉疚,憋在心里的话终于出口:“最近工作有些不顺心。上个项目出了点纰漏,可能会影响今年的升职。”
他从来没有主动抱怨过工作上的问题,敏知惊得非同小可:“你怎么不早说?”
破晓笑笑:“你已经够累的了,还让你操心么?敏知,我是不是很糟糕?”
敏知过了一会才轻轻说:“怎么可能?你自己别不开心是真的。升职的机会多着呢,你这么能干,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忍不住叮嘱,“回家去就好好散心,别想太多了。”心里却觉得难过,出了什么事情破晓并没有打算第一时间让自己分担。
到卫颖那里说起破晓,她虽然在感慨,心情却比以往平静:“他啊,就是太要强了,苦了自己。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卫颖瞧着她:“我看你也很惨,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敏知一愣,卫颖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到我这里来。忙成这样还不肯早点回家休息,磨心不好做吧?”敏知沉默了很久,起身往自己原来的卧室走去:“小卫,让我睡会,你不说我还真没觉得累。唉,连着几天都只睡四个小时了。”
真躺到床上才觉得太阳穴突突的跳,整个脑袋紧绷绷的,眼睛虽然闭上,还是觉得又鼓又涨,十分难受,无法入睡。卫颖给她送毯子进来,见了她翻来覆去的样子,不由失笑,拉了张凳子坐下悠悠道:“下次我见到咱妈就跟她说,急什么啊,我们敏知有大把机会,若干人选等着她挑呢。”敏知噗哧乐了:“你想蒙我妈?没门!”
卫颖嗤之以鼻:“你眼睛里只有何破晓,当然看不到别的机会。”
敏知只是笑,她知道自己从来不是有魅力的女子。身边女孩都有几个追求者,而她永远只有一个日久生情的朋友或不能开口的对象。唯一一个对自己一见钟情的男孩也已经离开。
“你啊,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相信自己,没有那种没有你老子照样活得很爽的彪悍气质。”
“有用么?”敏知虚怀若谷,诚挚的看着卫颖。
卫颖笑了:“咳,我跟你啰嗦什么啊?你要是还问我这个问题,就永远也学不会。”
“纸上谈兵。”敏知笑着用被子把头一蒙喊,“睡觉,睡觉,卫姐姐别唠叨我了,要不你去我家跟我妈对唠?”
年关接近,工作愈多,办公室里可用的人手越来越少。王毅和罗伟都被抽调去做税表,罗伟还好,走之前没忘记给自己的本职项目收尾,王毅则彻底放手,把他手边的一堆事情统统扔给关敏知解决。早先项目中企图培养的上下级良好关系并没有任何收获。敏知的耐心和毅力随着时间流逝被消磨得厉害。
在家吃晚饭,吃到一半母亲突然问:“何破晓什么时候回家?”
“下周吧,年三十早上。”
“你说他不肯让你见他父母是什么意思?行了,你那点伎俩骗得了谁?你明明是帮他说了他不想直接说的话,我家的丫头,傻的没救了。你自己心里应该有个底,他对你有多少诚意?”见敏知张嘴想辩驳,母亲反问,“他认真的跟你交往却不考虑结婚?你怎么这么爱自欺欺人啊?你得跟他谈谈,他要是不想,我看你们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敏知胸口堵得厉害,恨不得冲出去对着天空大吼几声。她放下筷子:“吃饱了。我进屋休息。”
母亲脸一沉:“还学会给父母脸色看了?为你好还不领情。”
“算了算了,小敏这么累,让她休息。”父亲打圆场。
敏知感激地看了父亲一眼。灯光照得雪亮,平时忽略的细节此时无所遁形。敏知心中惊异痛楚,却不敢露出来。过了一会她回到客厅,讪讪的跟母亲搭话,母亲倒也没再追究,只是说:“熬了汤,你喝一碗。”
“妈妈,爸爸的头发怎么回事?我记得一直都挺黑的啊。”她偷偷问。
母亲不以为意:“黑什么?早全白了。那是来看你之前的面子工程,染的!这几天没有接着染,露出马脚了吧?下次去逛超市提醒我买染发剂。”
敏知沉默了一会,说:“糟糕,忘记还有点事情没做,我得回办公室一趟。”母亲早已见怪不怪,自行看着电视。
敏知下了楼,在花坛边坐着。天上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路灯显得格外昏暗。一月底的冷风灌过来,她毫无知觉,只有心如刀绞。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才晃晃悠悠的站起来走到小卖部门口。
“姑娘,买什么啊?”大妈笑眯眯的问。
“请给我一包烟和一个火机。”
(二十八)
情人节比春节到得早,那天敏知加班到深夜两点。也许是因为独自在异乡生活过,她对节日有了免疫力,能过最好,不能过也没什么大不了。而且经过这些事情,她对形式越来越不追求。不过破晓并没有忘记,晚上来接她下班的时候带了玫瑰,还送了一条漂亮的项链。敏知在镜子里端详自己戴项链的样子,嫣然一笑:“糟了,我都没给你买巧克力。”破晓大笑,像个孩子洋洋得意:“以后补偿我。”车子刚开出去没多久就听见敏知小小的鼾声。
年三十晚上敏知八点才回家,吃过年夜饭,她对母亲说:“倒数的时候叫我啊。”然后一头倒在床上昏睡了过去。等再一睁眼,一室阳光灿烂。敏知跳起来看表,已经是大年初一中午十一点了。
“妈,怎么不叫我起床?”敏知埋怨。母亲笑了笑:“你累成那样,我怎么忍心?”见女儿郁郁,忙说,“我跟你爸看春节联欢晚会,不知道多开心。不过你们年轻人肯定不爱看。”
敏知笑了,跳起床来洗漱化妆,走出客厅神清气爽的抓起车钥匙,招呼父母:“走,我们一家出去兜风。”母亲嘟囔着:“外面到处是人,犯不着跟人挤。”父亲倒笑眯眯:“挤就挤,过年么。你也爱较真,挤就是乐趣之一,热闹啊。”
才说着话,破晓拜年的电话就来了。敏知一面接听,一面挽着父亲的手走了出去。也许是睡饱了,突然觉得心中块垒消散了许多,想着要是能一直这样该有多好。
破晓回去之后也很开心,每次他那里总是热闹成一片,说话也感觉比平日放松惬意,有时还带着醉意。后来敏知改为下午给他电话,发现他要到两三点才起床:“一回来,全是同学朋友聚会,每天都喝到凌晨四五点,醉得不行。”
敏知笑着叮嘱:“小心别把胃喝坏了。”挂了电话,允许自己有一分钟的遐思,怀念自己山明水秀的家乡和同学朋友。说不羡慕破晓,那是假的。可是立刻又收了心神,雄赳赳气昂昂的从卫生间走出去,投入新一轮的战斗。
元宵节的晚上吃了汤圆,母亲说:“何破晓回来了吧?你跟他的事情,还是要谈清楚才好。拖得时间长了对你们都没好处。”
又来了,敏知的头立刻涨得有两个大。刚吃下去的汤圆此时腻得发慌。
母亲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循序渐进谆谆教诲,递了个眼色给父亲,父亲就笑眯眯的接口:“我跟你妈妈商量好了,后天就回去。”
敏知大吃一惊:“不是说好呆到三月中的?”
“你的工作太忙,还要分神来照顾我们,陪我们,这怎么行?”
敏知还有些傻愣愣:“你们在我好吃好喝,真的。”
坐在一边一脸严肃的母亲乐了:“你本来三餐在公司解决回家就可以直接睡觉的,现在还得多跑几趟。周末也得操心。我们让你更忙,以为爸爸妈妈看不出来?”
敏知呆住,她以为她已经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还是被看穿。
说实话,她不是没有希望过父母能够早点回去,让自己松一口气。哪怕就在刚才,都觉得郁闷得还不如不回家。可是此刻心底却隐隐好像被针扎一样,惭愧,歉疚,不舍,统统涌上心头,一个字都说不出。
母亲叹口气:“敏敏啊,其实爸爸妈妈不是想逼你,我们知道你也不容易。我们只是想早点看见你结婚生子,趁还有能力的时候帮你照顾孩子。父母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以后未必可以帮到你,这是我们唯一可以做的了。”
胸口又酸又涨,想要忍住眼泪的感觉最为难受。敏知别过头去,生怕父母看出异样,克制住哽咽:“妈,你说什么呢?你们身体健康平安,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忙。”
父亲摸摸她的头发:“这两天我也给你妈做了工作。我们也想通了,你大了,有些事情我们虽然急,也急不来。不过敏知你问问自己,何破晓真的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东西么?”
“他也不容易。他其实做得很好了。爸,妈,我们其实正式在一起也就不到一年,真的太操之过急。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
父亲笑了:“生活不会停顿下来,给你一个专门的时间让你专门的去想,充分准备好结婚,生子。关键还是看两个人彼此的诚意,你们对这段感情的期许,和以什么前提在交往。不过敏知,你没听懂爸爸的意思,我们现在不是说结婚的事情,而是单纯说你们俩的关系。”
“有些时候吧,两个人不能在一起,也不是说谁错了,就是不合适呗。性格不合适,时间不合适,都有可能。我跟你妈妈也晓得他有压力。敏知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自己能想明白。他再优秀,再出色,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有什么意义?爸爸妈妈不想你总迁就容忍他。其实看得出来,他也在一直迁就容忍你,都累,都不容易。家庭应该是让你们快乐放松的地方,回到家就高兴。这一点上,”他看了母亲一眼,“其实我们没做好,就更希望你的小家庭能让你有这样的感觉。”
父亲一向不在家里发表太多的意见,可是这一次他说了很多,母亲反倒成了那个一直坐在一边点头附和的人。
末了,他说:“不管怎么样,这只是我们的意见。我们还是会尊重你的选择。”
父母回家后高瞻也回到了北京。他送喜糖过来,敏知一眼就看到他胳膊上的黑纱,心沉下去,接过喜糖,轻声说:“节哀。”他笑了笑,语气里有几分豁达:“老人家走得也算喜乐,是种福气。她不希望做晚辈的太伤心,我们也会照她的意思做。我就是遗憾以前没时间多陪她,以后还是得经常回家看父母。”
敏知立刻想到那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那个晚上,敏知回到家,打开门一片漆黑,没有灯光和絮叨等待着她。她拉开冰箱门,冷藏室里整整齐齐的放着母亲亲手包的百来个馄饨,她坐在厨房地板上,像个孩子一样哭了。
大学同学又一次聚会。班上一对从大学就开始恋爱的同学赵凡韩英笑眯眯的给大家发喜帖。韩英春节过得太好有些发福,男人们拼命拍赵凡的肩膀:“奉子成婚吧?”双方大窘都说不是,起哄声还是一浪高过一浪。玩够了该捉弄别人,有人摸着下巴看破晓和敏知:“我说两位金领,啥时候办个超一流的婚礼也让我们长长见识。”立刻有人接口:“花车至少林治以上级别?”
破晓擂旁边那人一拳:“消遣哥们儿呢吧?您在股市上挣的钱也够我一年工资了。”“靠,别提了,这两天又全赔进去了,我算是想明白了,还是高薪来得可靠,我要是能捞回本,还是得跳槽,累点也没关系。你跟李正云帮把手,就算不去你们公司也帮我打听打听。”一提到股市和工作,饭桌上立刻热闹了,一片七嘴八舌。
回去的路上车里暖气太热,敏知稍微开了点窗。冷风吹进来,有些发沉的脑袋也清醒了不少。破晓握住她的手:“饿不饿?你们几个饭桌上嘀嘀咕咕,没怎么吃东西吧?”敏知笑着说:“她们话多,我倒埋头吃了两碗米饭。韩英不是抓卫颖的壮丁么,就她最闲。给她一个单子列要做的事情,卫颖一看就发毛,足足十页,在那里嬉皮笑脸的跟韩英讨价还价。韩英比她彪悍,把她骂得狗血喷头,你是没听见。”
“是啊,结婚是特别麻烦劳累的事情,像我们这么忙,哪有时间精力?”
敏知一愣,立刻就想起父亲临走前说过的话。她已经彻底的把这件事情放开不想了,却在此刻真切的意识到,破晓一直在想尽办法的逃避这个问题。
“我爸爸妈妈走之前说了,他们会尊重我们的选择。我们的确不用着急想这个问题。”她宽慰。他的如释重负落在她眼里,第一次,她意识到他们的问题比她想得要复杂得多。
敏知想,也许破晓的工作能够再顺心一点,感情就不会这么辛苦。她回来这段时间,在K公司也交了些朋友。有个部门的合伙人Lisa也从国外回来,在美国跟敏知是校友,关系比别人亲近。敏知无意中得知破晓的公司是她的客户,对方高层她认识得不少,就请她帮忙打听那个破晓想得到的职位。Lisa打听回来对敏知说,三个竞争者都很有力,破晓吃亏在年纪比较轻,经验也稍微欠缺。Lisa开玩笑:“是你男朋友?年少有为啊。不过这个职位太辛苦,有可能常驻上海,两头跑,你可要想清楚。”
敏知放下电话,咕嘟咕嘟的灌了两口咖啡。还没加糖加奶,入口极苦。她来不及回味,一声丁冬,电子邮件又发来新的工作。
半夜时候破晓来接敏知,见她神色憔悴,不由凑过去吻她的嘴角:“再坚持,还有一个月就结束了。”
他身上是她熟悉的味道,清爽,干净。当他温暖的靠近,敏知鼻头一酸,一把拉住他的手。他笑了,额头在她脸颊上蹭蹭:“让我先开车,好吧?”
“破晓,从长远的看,你认为我俩有可能在一起么?”
他一愣:“遇到什么事情了?又胡思乱想。”
“我不是胡思乱想。”她转过脸正视他,“我只想搞清楚我们的问题在哪里,是不是感情没有到那个地步?”
破晓纵容的看着她,心想她一定是太累了需要发泄,所以微笑,“我不觉得我们有太大的问题。如果有,也是讨论过很多次的,需要磨合。不过我认为我们最近磨合得越来越好了。”
“然后呢?”
破晓看着黑暗里眼睛亮闪闪的敏知,忍不住笑了:“你看你气鼓鼓的像头小牛。宝宝,累的时候别讨论正事,会影响判断能力。”
“我只想知道你升职之后我们怎么磨合?”
破晓不解。
敏知苦涩而自嘲的笑笑:“我们现在见面的时间已经不多,你如果常驻上海,我们还有什么机会磨合?”
长久的沉默。握着的手渐渐松开。
敏知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我发现你不仅仅是不想结婚,而是你的未来规划里并没有多少关于我的考虑。否则这么大的事情你不会压根不跟我商量。”
“这不是没什么希望么?商量了还让你白烦恼。”
“等事情成了你再跟我商量?我毫无心理准备,你认为对我公平么?到时候你要我劝你走还是劝你留?”
破晓伸手为她擦去眼泪:“你别哭好么?我最怕看见你哭。是我不对,我考虑不周全。”
敏知别过头去,眼泪流得一脸都是,顺着下巴落在手背上:“我并不想逼你,可是,可是……”
他递过纸巾:“我怎么会不想跟你在一起?我只是认为时机还不成熟。”
“你是不是心里还放不下井云升?”
破晓叹气:“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所以一开始不想告诉你。不是,绝对不是因为她的关系。”触到敏知含泪的眼,他只能继续解释,“当初我跟她在一起 ,她家里相当反对,我也不忍心让她受两边煎熬,主动提出的分手。并不是她的错。她后来过的也不算幸福,最近她父亲的厂子出了点问题,需要在这边疏通关系,我刚好认识几个人,能给她帮忙,所以就联络上了。我们见面的次数真的不多,见面也仅仅是谈正事。我没法拒绝她,她毕竟,毕竟是我第一个爱过的人。”
敏知怔怔的坐在那里,心里只剩悲哀,终于忍不住苦笑出声。你也是我第一个爱过的人啊。原来你所有的不忍心,慷慨,热情,都已经在年轻纯粹的时候耗尽了。我站在这里向你索取,你有心无力。
这样的爱该不该要?如果只是旁观,敏知一定会告诉女主角,不要!可是那一刻,她清楚的看到自己的软弱,因为太疼痛,疼到不能用理智去控制,疼到急需一针吗啡,所以她轻轻的,带着期待问:“那么破晓你告诉我,你需要多少时间?多久?我等你。”
“我不知道。”这一次他没有再长篇大论,诚实而痛楚的看着她。
“让我一个人冷静一下。”很久之后,敏知平静下来擦干眼泪,轻声说。
她推开车门的瞬间,脚下一软,险些跌到在地上。破晓立刻解开安全带要下车去扶,她已经很快的站了起来,像喝醉酒那样踉跄着向公司停车场奔去。破晓追上去握住她的手臂,被她挣开,只能默默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上了她自己的车子。
那一夜她彻底无眠。第二天上班出了好几个错。
午饭时间卫颖打电话来,显然极为气恼 :“跟你说,我刚才又去相亲了。”
“又遇到不靠谱的人了?”
“是。这个人还是高瞻的手下来着,我听了觉得不能失礼,就去了。去了只喝了杯咖啡,对方跟我说晚饭可以请我,然后掏出一打餐券,指着说,我们单位发的,都是高档餐馆,你挑一个。临了还补充一句,要是去了不要点太贵的免得超支。妈的,我就这么让人没有请吃一顿饭的欲望?”
敏知安慰:“好了,别气了,要不晚上我请您吃一顿?我今天可能会早点下班。”卫颖笑:“等的就是这句。”
下午敏知破例六点就离开办公室,出门的时候高瞻来了电话,谈了点别的事情。敏知正心浮气躁,忍不住问:“唉,你们发的餐券都多少钱啊?怎么不多发点?平白让人不爽。”高瞻诧异,听完卫颖的遭遇,哈哈大笑:“我手下有这么不靠谱的小伙子?也许是误会 。我回头教育教育他。要不我请你们吃饭算是赔罪?”
敏知这下为自己的无理取闹感到赧然,讪讪道:“不好意思。我问问卫颖她什么时候有空。今天大概不行了。”
高瞻沉默了一会,说:“其实,我一直想的是单独请你。”
敏知停住了脚步。高瞻咳嗽一声:“电话里说不够诚恳,我们能见面么?”
敏知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我有男朋友了。”
高瞻愣了很久,电话里只听见彼此的呼吸,然后他说:“抱歉,我看你做什么都是自己一个人,还以为……”
“对不起。是我自己没注意。”
挂了电话,敏知靠在墙上。她愧疚,也诧异为什么自己会忽略了那些蛛丝马迹。可是,她心里太痛太难受,这份愧疚很快就被掩埋了过去。
吃了饭去卫颖那里,卫颖见她神色郁郁不想多话,就没话找话:“你还是搬回来吧。我一个人怪闷的。以前还真不觉得。我帮你搬,你不用动手。哎唷,你这个忙,好好说你快人间蒸发了。这么可怜,去休息吧。”
敏知一直盯着电视,突然回过神来似的笑笑:“你知道么,今天有人跟我表白了。”
卫颖哈了一声:“难怪你今天神不守舍的。谁啊谁啊?”
敏知却答非所问:“原来,我关敏知也是有人爱的。”
“瞧你得瑟的,小样儿。”卫颖打趣,凑过来想听八卦。敏知却已经站了起来,向阳台走去。
卫颖想跟上去,却被她从外面把玻璃门锁上,眼睁睁的看着她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熟练的点上。
红色的烟头在黑夜里忽明忽灭。脚下是一望无际的灯火,被笼罩在一层雾蒙蒙中。烟灰一点一点落下,像是碎为齑粉的心。
敏知突然想起,有一句话其实破晓从来也没说过。
(二十九)
那天晚上晴晴在外公外婆那里,好好等孩子睡熟了直接杀过来。卫颖给她开门:“抽了整整一包。这家伙,要么不发作,要么吓死人。”一面狠狠地敲玻璃。
敏知回头,看着两个好友,终于摁灭了烟走进来。
“何破晓是个人精,你看在朋友当中口碑多好。他要是想对人热情贴心起来其实不难。”卫颖听完,第一个发表意见,叹了口气,“所以他对你好,没错,可惜你最想要的他不愿意给。他对你不是没感情,就是不愿意多付出。”
敏知低头微笑:“也许。可是我真的是舍不得,那些点点滴滴的小事儿,每一样我都记着。他好的时候,是真好。”
好好搂了搂她的肩:“可能破晓就是太习惯被别人主动,所以一贯被动。”
敏知抬头看她们俩一眼,还眨了眨眼睛:“你们不好意思说吧?他不是那么的爱我。”
卫颖跟好好对视一眼,说:“你啊,比谁都明白。那我就索性全说了,他给不了你想要的。你要就想跟这个人过一辈子,这是你唯一的目标的话,我觉得你们俩再磨几年还是能走到一起,这个心愿达成没问题。可是这样就够了么?累一辈子,忍一辈子。我觉得还不如找个老实肯过日子的人呢。”因为着急,她的语速很快,“不过这也没什么,还有转圜的余地。我最不满意他的一点就是,他很清楚他的状态,你的想法和需要。他要是真的珍惜你在乎你,有些事情就该直接告诉你,而不是等你自己去发现。”
敏知用双手蒙住脸,深深的吸了口气才说:“其实,不能怪他,是我自欺欺人。”她笑笑,“我也有问题,来,你们批判批判我,把我敲醒。”
“你就是不自信。他哪有功夫来照看你的自信心?”卫颖忿忿,“比如高瞻这个事情,你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察觉?”
敏知愣了一下,终于说:“我想过的,可是很快就否定了。我就想,怎么可能,凭什么啊?你知道,我特别怕在这种事情上会错意。”
听到的两个人都是一阵心酸,敏知的小心翼翼,也许只有他们能看得见,所以格外感到难过。
好好温柔的说:“敏知,你就是太为他着想了。”
“着想不是应该的么?”
好好叹气:“你再着想也是从你的想法出发啊。”
敏知看着她,似乎有些明白了:“你是说,我太自以为是?”
好好笑了:“也没那么严重。我觉得你就是太急于被肯定,所以就没有沟通的拼命付出。你以为感情是闷着头努力就能得来的?说句真心话,做女人,尤其是恋爱中的女人,得有策略,有想法。保持一点矜持,别一上来掏心掏肺,是为了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以及给对方一点征服欲望,同时,也要懂得表达自己的需要。”
“哎,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像三八红旗手,而不是一个女人。”敏知自嘲的笑,眼泪跟着掉下来,““原来,我很可能没给他他想要的。”
卫颖听了前一句笑出声,听了后一句真是又气又急又心疼,张嘴就想说什么,被好好一个眼神制止。
敏知把腿缩到沙发上,脸埋在膝盖里。许久后传出断断续续的哽咽:“他说他不知道。他一说,我,我就知道我们没法儿继续了。他怎么就不骗骗我呢?我多希望他这次能骗我啊。”
好好眼眶也红了,伸手搂着她的肩膀。卫颖则在一边攥着个烟盒,叹了口气。
黑夜漫长,仿佛天永远都不会亮。敏知从梦里惊醒过来,轻轻的颤抖着裹紧被子。
原来是我做得不好。又或者是我不够美,不够妩媚,不够女人味?
她反反复复的问自己。在工作间歇去卫生间,也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这些疑问。她的手撑在洗手池上,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不让自信崩溃。无论如何,她还有份值得骄傲的工作,以及全力爱护她的亲人朋友。
冷静思考时终于想到,不管原因是什么,都没法改变破晓并不那么爱她的事实。她见过破晓爱别人的样子,那时的破晓才是幸福的吧?为所爱付出会真心快乐,将心比心,破晓也是如此。
关敏知有什么理由继续留住他?让他不快乐,让自己也饱受煎熬,甚至身边的人都不能放松。
破晓在周日黄昏的时候来找她。她走下楼,注意到夕阳在树的枝丫上涂上美丽的红色。孩子们咯咯的笑着相互追逐,晚风里有烤红薯的甜味。
“敏知,我们谈谈。”破晓一开口,嗓子都是哑的。
他们沿着傍晚的街道慢慢走着。人来人往,暮色苍茫。敏知突然想起多年前爱过的一首歌:“最熟悉你我的街,已是人去夕阳斜,人和人互相在街边,道再见。”那个时候,他们都还那么年轻。
“敏知,我一直在调整自己,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不是不在乎你。如果你想问我有没有别的女人,我可以相当明确的告诉你,没有,自始至终都是你一个,包括井云升也没有。”
周围的饭馆传来热闹的嬉笑声,他自然的伸出手握住她,带她到安静的楼后站住,替她挡住风。
她抬头看他,这才注意到他下巴上青色的影子。他的神色在这样的光线下异常憔悴。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焦点却不知在多远的山多远的水。
“在美国那几年,真是过的难受。情况,你都看到了。我那时会经常后悔,就是因为她家里反对我出国念博士,我和井云升才彻底分手的。其实他们家都给我在家乡找了工作了。放弃那么多,却没有看到希望。我不用对你隐瞒,当时我一次又一次的跟自己发誓,我一定要拿到学位,一定要做出一番事业。我对未来有太多设想太多抱负。”
在这样的心态下,果然很多人和事都会显得微不足道。体会到这一点,敏知居然不再难过,而是替他心酸。这个阶段谈感情,对他而言,真是透支。
“如果,”他低了一下头抿了一下嘴唇,又抬头看着敏知,继续说,“如果我只是想和一个女性在一起,那我一定不会选择你,因为你,真的特别好。我如果那样做没法原谅自己。敏知,我曾经说过,无论从哪种意义上来说,我都不想失去你。所以跟你在一起,对我而言是个巨大的冒险,因为这就意味着我必须做到百分百的完美。可惜,我还是做不到。很多东西,是客观存在的矛盾。我没有任何时间精力去经营一个家庭,我不会笨到相信可以让你一个人来经营。我想跟你在一起,可是我,确实没有准备好。抱歉,是我拖累了你。”
“我曾经以为,你要不要结婚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障碍,可是现在我觉得不是。”敏知开口,微微的笑着,“我们的感情本身,也存在着问题吧。破晓,我希望你能诚实的告诉我你的感受,你跟我在一起的感受。”
他静静的和她对视。她眼中没有了他常见的忧郁无奈和渴望,而是绝对的平静,坦白,和温柔。
“很累。我知道你已经做到了最好,我不可能有更完美的女朋友。你给了我女人能给的一切,可是我也知道你在压抑自己。我没法呼应,我真的努力过了。”
有些爱,太沉重,让人难以呼吸。
而你所有的言辞里,都是理性大于激情。
有那么一个瞬间,敏知想说:“我改,我都改,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可是残留的自尊阻止了她。更重要的是,那么多次否定之后她已经不敢相信自己还能做到什么让他幸福。
风继续吹过来。破晓的围巾拍在大衣上,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言语已经无力,这个时候他们都明白,不管如何努力,最终还是失去了彼此。
走到楼下破晓的车前,她的四肢发软,几乎难以站立,却还是镇定的微笑着,她知道破晓的缄默,是要把说最后那句话的权利留给自己。
“对不起。那么,我们分开好了。”她说。
他一言不发。
要进门的时候,敏知终于忍不住回头。像从前无数次那样,破晓双手插在兜里靠在车上默默看着她离开。怕再多看一秒就会转头奔回他的怀抱,她猛地拉开门冲了进去。
他们没有再联系过,从彼此的生命里彻底的消失。
转眼就到了四月,忙碌的工作告一段落。敏知自己都很诧异,这段时间的工作反而更加出色。
下班或者周末,她喜欢一个人漫无目的的到处走走。地铁里,商场里,时间仿佛突然多了出来,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有一次她经过一面镜子,眼角余光瞟到,不由站定了看着里面那个陌生的自己。
镜子里的女人神情紧张,手上死死的握着一个手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在显摆黑莓呢。
她笑起来。原来她还在下意识的等待一个短信,一个电话,然后奋不顾身的,哪怕穿越这个世界所有的山水,去见一个人。
她去了一趟雍和宫。薄薄的夕阳余晖从厚实的云层后面洒下来,树的枝丫好像浮动的影子。辇道笔直,巍峨的宫殿被笼罩在氤氲之中。
她买了一大把香去点,一阵风刮过,哗的烧过来,她忙着甩啊甩,一面笑自己没有经验。等把香插到香炉里,才发现手上被燎了一个老大的泡。
她跪下去拜佛,心里早想好了愿望,那就是早日走出这段阴霾,组建自己的家庭。可是默念的时候那些语句不受控制的流出来:“我想跟何破晓在一起。”
银杏道旁的草丛里有一只皮毛很脏的黄色大猫,胖得肚皮都贴着地了,正匍匐着要去扑一只麻雀。敏知抱着手站在那里看,脸上微笑,心里却在想:“我真的舍不得。原来这么多年,都浪费了,还是,爱你只是我自己的事情,所以那些心情是我的财富?道理我都懂,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这么希望,我们能够最终在一起?”
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想得越多,敏知越能理解破晓,甚至可以说,她佩服他。他有他的原则,从来没有给过不切实际的承诺。他已经尽力了。他只是没法投入的去爱关敏知。这种事情,又何来对错之分?敏知感谢他所有的努力,也感谢他离开后的干脆果断。如果不是他最后关头用诚实推了她一把,她也许现在还沉浸在难以取舍的痛苦中。他毕竟给了她最大的尊重和爱护。
身边有情侣亲昵地走过,一个眼神都能传达所有心情。敏知悚然一惊,顿觉冷汗涟涟:原来好好说的是真的,我的问题这么严重。
她既然能感受他的压抑忍耐,他就不能够么?关敏知的确自以为是,这种忍耐不但不像她以为的那样高贵可爱,相反,十分自私。因为带给破晓极端的压力。也许她真正该做的,是要么彻底放开怀抱不介意,要么直言不讳。
街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很奇怪,自责和痛苦越深,她反而越觉得轻松。就好像在用一把手术刀在给自己做手术,把那些致命的毒瘤给切除。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她驻足。街边停着一辆切诺基,车牌号特别熟悉,应该就是她曾经存在手机里的那个。她突然有种想打电话给高瞻的冲动,可是又忍住了,只是拉紧风衣的领口,转身要走。
她不想对高瞻不公平。她不愿意轻易就麻醉自己,抓住浮木。
然而不远处,高瞻正在默默的看着她。
“嗨。”她笑笑。
他走过去:“要不要吃个饭?”
她愣了一下,立刻猜想到自己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已经说明了一切。
“好,吃辣的,我请客。”她回答。
他们去了第一次见面的那家餐馆。敏知点了最辣的菜,吃得满脸通红。见她眼泪横飞,高瞻又好气又好笑。电话响了,他接听:“唱卡拉OK?你明明知道我……”他突然停住,看着敏知,“我朋友在钱柜包了房间,你想不想去放松一下?”
“成啊。”敏知一边喝冰水一边点头。
敏知在卡拉OK房里吼了一晚上,高瞻坐一边跟朋友感叹:“这个子不高,肺活量倒不小。”朋友坏笑:“声音真不错。大远,上去跟人合唱一曲?”高瞻瞪他们一眼:“知道我五音不全,就想看我出丑?真是交友不慎。”转过头看看拿着话筒的敏知,不再多话,靠在沙发上,注视着屏幕上她每句唱出来的歌词。
回到家已经是四点多。高瞻送敏知到楼下:“多睡觉,少想事儿。”敏知笑着点头:“开车小心。”
分手后她并没有上楼,而是走向停车场自己的车子,向西北方向开去。
她凭着记忆努力寻找。从前一大帮同学骑着破自行车出来玩,这些地方不知道来过多少次。可是窗外的景物已经几经变迁,面目全非,要非常努力才能看出旧日的影子。
她最终在一条小河边下车。天边已经露出晨曦。河面平静,倒映着高高的白杨树的影子。清晨还冷,呵出的气还是白色的雾。
她跺着脚,又跳了两跳,然后往前走。走了不知道多远才停住,注视着这开阔苍冷的北方黎明,轻轻的叹了口气。
她以为自己要哭,正想伸手去翻兜里有没有带纸巾,却看到照射到树梢上的第一缕曙光。
她异常平静的微笑了。
原来破晓时分,是这样的。
(三十)
天气渐暖,王归农一个短信诏令,卫颖忙不迭的收拾东西。敏知回到家,见她兴冲冲的样子,不由好奇:“怎么爬山要带这么多东西?”卫颖说:“外加野营。”一面顺手指了指另一个包:“喏,给你准备的。我塞了点东西进去,咱俩分担一下。”
敏知好笑:“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啊?还玩先斩后奏了?”卫颖给她一个凶狠的眼神:“瞧不起我是没有野营过的土包子?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敏知揉揉肩膀脖子上的肌肉,似乎真的都要成化石了,出去走走正应该。她走过去帮卫颖整理:“这个得带上,那个不用了,用不着。带裙子干嘛?换成保暖内衣。”又亲自给王归农打了电话问清楚了要去的地方路线,上网做了功课,才确定好该准备的一切用品。
卫颖取笑她:“凡事都要做计划,你实在太适合做政治工作了。”她头也不抬的回答:“这是良好的习惯。当年在国外……”她顿了顿,很快的带了一句,“我们都是这么做的。”
徐澈和王归农开了车来接她们加入车队。到达集合地点,一下车敏知就看见高瞻站在树荫下,穿了件简单的黑色T恤,迷彩裤,登山靴,像个孩子一样有些百无聊赖的等待着。卫颖遥遥吹了声口哨:“这身材,这线条。”敏知笑:“一边去,我不认识你这个色鬼。”可惜他已经听见,撇清也来不及了,只好讪讪的走上前:“嗨,别理那家伙。”
高瞻笑了,双手抱在胸前:“最近怎么样?”
“没以前那么忙。你呢?”
“老样子。”
眼看着人到齐了,他说:“我得给大家讲一下要注意的事儿。”回头不忘特别关注的看了卫颖一眼:“你们俩,可别再掉队了。”卫颖从鼻子里哼了两声表示抗议。
这次他们顺着山里的溪流而上,有时不得不踩着石头过水。卫颖个子高,协调能力又稍逊,高瞻和徐澈得一前一后的拉住她。饶是这样,她还是一脚踩到了水里,要不是徐澈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早成了落汤鸡。
敏知站在一边看得惊险,向前跨了一步,脚下石子松滑,跌坐在地。同伴立刻扶起她,关切的问:“没事吧?”她摆摆手:“就是掌心擦破了皮而已。”
敏知和卫颖渐渐又落在后面。卫颖见她走路有些瘸,问:“你怎么了?”“刚才摔了一跤。”卫颖知道她历来要强,如果不是真的疼了,恐怕不会让自己看穿,忙说:“停下来让我看看。”
高瞻走在前面不远,转身走过来,正好看见卫颖拉起她的裤脚,忍不住皱眉,蹲下去握住她的脚踝:“伤成这样怎么不早说?会让情况更糟糕。”敏知自己看到高高肿起的脚踝也吓了一跳,歉然看看围上来的同伴。她本来以为自己能撑得住,不扫大家的兴,可是现在明显不再可能。
“我背你回去。你们继续走。我直接送她回北京。”高瞻当机立断。
敏知下意识的反对:“不用。要不,我坐在这里等你们回来,然后去营地用冰袋敷一下就好?”
“死倔。”像是看穿她,他严厉的瞪了她一眼。
大家都赞成让敏知先回去。卫颖要跟着一起回去,倒被徐澈阻止:“你跟着就是添乱。”卫颖先有些恼怒,随后却有些小高兴,用力捏了捏敏知的手心,低声说:“加油。”敏知哭笑不得。
高瞻背着敏知一路往山下走去。因为尴尬和歉意,也怕让他分心,敏知一直没有说话。
过河的时候他突然笑了:“我像是背了一只小老鼠。”
“怎么说?”
“你在后面短短的抽气儿,可不跟一只老鼠悉悉簌簌的?”
敏知窘迫:“胡说八道。”
“紧张了吧?”他故意摇晃了一下脚步,敏知立刻忍不住地小声叫了起来,听他笑得得意,恨恨的在他耳边低吼:“高大远!”
高瞻跳上岸:“背你真是小case。你可真够轻的。跟背袋大米差不多。”
他动作矫捷迅速,可是在他背上却觉得十分安稳,惬意到有些调侃的话脱口就出:“你不背大米怎么会有老鼠?”话说完了,敏知才觉得自己未免轻浮,脸上发烫,只能庆幸他看不到。
他却不以为意,嘘了一声,低声说:“听,那是山鸡叫。”
敏知趴在他宽厚的肩头,一声不响的聆听着山里的风声,树叶声,和不知名的鸟叫声,当然,也有他的呼吸声。
他的汗意和热度透到她的肌肤上,她忍不住轻声问:“要不要休息一下?”
他在山路转角的地方放她坐在一块大石上。下面是零散的村落,整齐的田野,树林和荒野一直延伸到天际线处。面对这样开阔的景色,清风荡入胸怀,敏知突然觉得心宽了开来,很多萦绕于怀的事情好象都遥远了。
他迎着风坐着,并没看她,只是问:“刚才不想说自己受了伤,是不好意思吧?”
“我真以为我能撑住的。”
他转头,明亮幽黑的眼睛盯着她:“刚才我脾气急了点,你别介意。”
敏知笑了:“你这人,你背我下山我又该怎么谢你呢?”
回到北京已经是深夜了,他们在敏知家楼下吃了面条,他送她上楼。她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告辞,进门走廊的灯光照射下,他挺直的鼻梁在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他握着车钥匙,低头想了想才说:“关敏知。”
敏知再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喊自己的全名,愣了愣,听见他又说:“你不是曾经说要答应我个事儿么?”
敏知的心一跳,有些不知所措。这个时候,倒第一个念头又想起破晓,心中猛然刺痛。
他抬起头,平静而严肃的看着她:“答应我,对自己好点,别老为难自个儿。”说完果断地退后,带上门离开。
听着门咔哒一声锁上,敏知靠倒在沙发上。事情有些出乎意料,她为自己先前的猜测感到赧然,然而更多的,是震动。
“谢谢你。”她抱着抱枕,喃喃道。
敏知的腿两周以后才算恢复得差不多。Frank召见她:“你的身体没事了吧?”
“完全没有问题了。”
Frank 沉吟了一会:“关,现在有个非常难得的项目,我希望你能主管。”他简单介绍了一下,原来是美国一家具有处理发电厂炼油厂废气专利技术的公司想在中国发展,需要一个全面负责的经理,替他们和中国各国营企业打交道,处理与当地政府部门的关系,解决知识产权保护问题,谈判有利的税务减免,甚至要协助他们解决来华工作人员的个人税务问题。这家公司在美国就是K公司的客户,所以这次也想由K公司中国部门的人替他们打理,并且陪他们四处考察。
“这个项目非常重要,也很具有挑战性。关,你有机会多去看看公司各方面的运作,还有你已经不太了解的中国。”Frank极力劝说她。
敏知微笑,心里在飞快的思考着。这的确是个很能激励人心的项目。但是同时,她需要面对太大的压力。直接和中国国营企业以及各级政府部门打交道应酬,还要熟悉中国税务方面的所有条款,她的担子太重。而按照之前的承诺,她已经可以升任Senior manager了,这样繁重琐碎,甚至需要大量出差的工作本来轮不到她头上,可这也许是对她的进一步考量,这也是先前Frank不太好开口的原因吧。
“没有问题,我愿意参与这个项目。”她沉着的回答。
她带着一堆关于如何处理二氧化硫的资料回去。知道她要出长差,卫颖立刻反对:“你这是要逃跑去哪里?”
“什么逃跑?这是我的工作。”
卫颖叹气:“其实我之前也想劝你去别的地方散散心的。可是呢,最近你跟高瞻关系不挺好的?正是趁热打铁的时候啊。”
敏知笑笑:“也就吃了两次饭而已,仅仅是朋友。”
卫颖挨着她坐下,犹豫了一会才说:“有几天晚上我半夜起来,看见你坐在沙发上发呆。敏知,我知道忘记是件太困难的事情。”
“是啊,比我想的难多了。”敏知在老友面前不必再掩饰,轻轻喟叹,“还是会不经意的想起他,甚至晚上睡觉的时候会忍不住伸手去抱旁边那个人。想不起来则已,一想起来还是觉得心如刀割。”
“所以,结束一段关系最好的办法就是开始一段新的关系。高瞻真的不错,跟他在一起,你会开心,会很快忘记那个人。别跟我说你对高瞻一点好感都没有。”
敏知回视卫颖,微笑着大方承认:“是,我对他相当有好感,恐怕比你想得还多一点。可是,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更需要多些时间。我并没有能完全放下破晓,我不想对他不公平。还有,如果我只是想把他当浮木,而没有调整好自己,以后也许还会出问题。”
“你也太善于自我批判了。”卫颖抱怨。
敏知笑了:“你知道么,那天他背我下山,感觉特别好。我们在一个转角歇了一会,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我真是幸运,有他背我下山。可是下一次呢?谁能保证下一次摔跤的时候还有个高瞻背我下山?”
“笨蛋。”卫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无可奈何的看着她。
“是啊,我从来都是那个不会走捷径的笨蛋。不过,你也会一直支持我的嘛。”敏知嬉皮笑脸的去哄她。
临睡前卫颖敲门,站在敏知卧室的门口捧着杯热水,老神在在的说:“我发现啊,我们一起跑啊跑,我一直以为我比你快一点,可是突然之间,你就到我前面去了。”
“切,骂谁是乌龟呢?”敏知砸过一个枕头,卫颖挨了一下,悻悻的瞪她一眼回屋去了。
离开前敏知也跟高瞻告别:“我挺想做一份挑战自己的工作,如果能产生一定的社会价值就更好了。我老板说的没错,我得亲眼看看我的国家,尤其是她穷的,艰苦的,还没有做好的地方。我很期待未来的这几个月。”
高瞻一言不发地听完,只说了一句:“我送你去机场。”看她的眼神笑意却慢慢的溢了出来。
敏知好笑的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意见看法?有话直说。”
“我的确有想法。”他大声宣布,敏知一怔,他又气定神闲的继续:“那就是,我的眼光很不错。”
敏知低下头搅咖啡,咳嗽了两声,感激并且感动。
(三十一,回忆之一)
敏知走后的一个悠长下午,卫颖在好好家阳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晴晴啊,你有男朋友了没有?”
膝盖上的小丫头软软的靠在她胸口:“以前有。”
“后来呢?你干嘛不理人家了?”
“他老不擦鼻涕,脏。”
“是不是上次你妈妈说的那个小猪哥哥?”
“不是。小猪哥哥比他好看。”
“呀,那你天天跟小猪哥哥玩,让他做你的男朋友。”
晴晴闷闷不乐:“小猪哥哥升班了。”
“晴晴过了生日也可以升班啊。阿姨给你买套特漂亮的裙子,保证迷倒……”
“卫颖!”厨房里的好好探出头对她怒目而视。
卫颖和晴晴对视一眼,一起吐了吐舌头,哈哈的笑了起来。门铃响了,卫颖把孩子放到椅子上坐好,自己去开门,迎上徐澈的眼神,愣了一下才把他让进来:“今天怎么有空?”说着话才注意到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跟着一个娟秀的女子,手里提着两个袋子。
“晴晴的生日party,那些装饰啊玩儿的东西我先送过来。”他放下手里的箱子,回答道。天气有些反常的热,他额头上起了薄薄的一层汗,衬衫也有些揉皱。可是并不妨碍他给人沉稳含蓄儒雅的印象,看到他,总感到一股安静平和的力量。
好好从厨房迎出来:“哎呀,小莫姐,你还亲自来?”陌生女子和卫颖互相点头示意,然后微微一笑:“全做好了,东西不少,徐澈就送我过来。你看看,是你想要的样子么?”和徐澈站在一起,倒甚是熨贴般配。
好好扔了个眼色给卫颖,卫颖立刻心领神会,去阳台上稳住小晴晴,不让她看到妈妈帮她请人订制的各种小礼物小玩意儿。
等外面安静了,卫颖抱着晴晴回屋在沙发上看电视。好好端着菜出来:“洗手准备吃饭。”
“你没留他们吃饭?”卫颖好奇。
好好笑笑:“小莫姐自己也有小孩要赶着去接呢。”见卫颖若有所思,她故意逗她,“在琢磨什么?这位莫珊小姐确实跟我表哥关系非比寻常。”
卫颖挑了挑眉:“那将来你们俩家可以让小朋友互相作伴,多好。”
好好拿卫颖没辙,只好主动承认:“其实莫珊是我爸爸的学生。当年带徐澈下海的那个陈磊就是她的先生。”想起徐澈临走前对自己含蓄叮嘱要对卫颖解释,忍不住暗自乐了。
卫颖一惊:“不是说后来陈磊出了车祸?”
“是。现在还在轮椅上。我表哥为着当年的情分,一直特别照顾他们家,自己有什么从来没有忘记给他们一份。莫珊自己开的小手工艺品店,能惠顾我们也尽量惠顾。”
卫颖沉默。好好把孩子抱过去喂饭,过了很久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感慨:“我表哥真是个好人。当年上大学那点儿理想主义没变过,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虽然他还远远没到“达”的程度,但是这么多年,真是善待周围的每个人。”
卫颖笑了,长叹一声:“我从来都知道。”
好好瞟她一眼:“不过呢,我也赞成你当年的观点,没这个金刚钻,别揽那个瓷器活。有男人把家庭位置放得靠后,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受得了。”
卫颖苦笑:“太有责任感的男人,大概是阿朱这样伟大的女性才能消受。我这样庸俗不堪的小女人,再多的热情也会被消磨光。”
好好忙说:“喂,干嘛?我又没有要声讨你,我站你一边儿。”
卫颖嘿嘿直笑:“是吗?当年谁来找我,气呼呼的快跟我绝交了。”
好好象看女儿一样宽容忍耐的看着卫颖:“还记仇啊?是我错了,没理解你的处境就乱发表意见,行不?”
卫颖讪讪。
晴晴生日那个周末,徐澈带着莫珊和她的孩子一起来。孩子们嘻嘻哈哈的闹成一片。请来的其他三个小姑娘都乖乖的挨着妈妈坐,就戴着小皇冠穿着公主裙的晴晴像个小疯猴儿似的跟着哥哥弟弟打闹,当中还夹了个大孩子徐澈。
卫颖坐在一边笑咪咪的看,莫珊走过来坐下。卫颖忙打招呼:“莫小姐。”
“请跟他们一样叫我小莫姐。怎么?难道你想我称呼你卫小姐?”莫珊调侃。
卫颖笑了:“叫我小颖。”一面给她倒了杯茶,莫珊问:“你胃好了没,喝这么浓的茶?”卫颖解释:“给好好泡的,我自己没喝。咦,你知道我生病的事儿?”莫珊含笑冲徐澈努了努下巴。
“你一个人来?”卫颖转开话题。莫珊笑笑:“这个场合我先生不爱来,他腿脚不方便。可是小朋友喜欢啊,我就自己带儿子来了。”
“孩子叫什么?长得真可爱。”
“陈准。特别像爸爸。”
卫颖听出她语气里的亲昵甜蜜,忍不住问:“你们夫妻感情很好吧?”
莫珊不以为意的笑笑:“老夫老妻的,不算好也不算坏。现在想起来,最怀念的倒是没结婚的时候。他当时还在外面跑,每到过节放假我就坐火车去看他。”说着自己撑不住笑了,“条件挺艰苦。徐澈还跟着他,他们俩住一起,每次我去了,徐澈都得在外面找朋友借住。”
卫颖笑了:“陈准不是那个时候……”
莫珊连忙摆手:“没。当时生活苦,再想玩也不能掉以轻心啊,基本常识我们还是有的。小准才六岁。”
卫颖忍着笑道歉。莫珊笑着看她一眼:“其实我老早就听说过你。”
卫颖一愣。莫珊说:“你爱喝巧克力牛奶吧?爱吃什么提拉米苏吧?隔了这么多年,我还记这么清楚,可见当年徐澈对我们两口子狂轰滥炸的程度了。”
卫颖意外,狠狠地眨了眨眼睛,莫珊促狭的看着她:“没想到?”
卫颖老实承认:“是没想到。一向以为他是那种有心事闷着不说的人。”
“架不住年轻,思念太苦。”莫珊轻描淡写的总结一句。卫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陈准小朋友就摔了一跤,当妈的一溜烟就从卫颖身边消失了。
回到家停了车卫颖没有立刻上楼,而是在楼下的小区里散步。风已经暖和了,因为院子里有人种了不知道什么花,空气中有微醺的味道。
好多好多过去的事情突然前来拜访,记忆甚至从久远以前徐澈还没有出现的童年就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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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大十八变这句话对卫颖不适用,因为她小时候就好看。
小时候好看长大了难看这句话对卫颖也不适用,因为她长大了还是好看。
有次她和敏知一起看自己小时候的照片,悠悠长叹:“这简直就是一个白雪公主嘛。”生生把敏知大段赞美的话给堵了回去。
父系的遗传太过优秀,卫颖的两个姑姑貌美如花一个伯伯一个叔叔加上她爸爸个顶个的高大英俊。哪怕她只继承了百分之五十的美貌,也足以让她从小就颠倒众生。
小时候去学跳舞,总有家长过来啧啧感叹,这小丫头可真漂亮。她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扫视围观群众一眼,骄傲得像只天鹅。看到妈妈过来,小脸却是一皱,噔噔噔的跑上去抱着妈妈的大腿放声大哭:“我不学了,我不学了,好痛。”家长们哈哈大笑,妈妈莫晓岚尴尬的抱起她:“好,咱不练劈腿了。”
随后决定学拉小提琴,在永远没有进步的锯木声中,老师对她爸爸卫长钧坦言:“卫颖大概没什么音乐细胞。”回头看看那张小脸,心想,唉,这孩子,只能看不能听。
最后她被送到少年宫学画画。背着画板板着小脸往那里一站,老师和家长直说她该做模特。从四年级开始就有男孩到画室外面偷看,她从来目不斜视。画画水平也日渐提高。
跟同班男同学倒处得很好。她有点假小子脾气,爱疯爱闹,又不斤斤计较。只有一次上课讲小话被副班长打了小报告,她大发雷霆,往人家背后贴纸条,座位上粘口香糖,还用指甲刀去剪人家的头发。讲台上的老师眼睛雪亮,于是罪加一等。卫长钧不得不到学校聆听了班主任两个小时的教诲,最后揪着她的耳朵回家一顿好打。要不是妈妈死命拦着,估计屁股就要开花了。
最惨的其实是副班长,男生们都打抱不平,从此再不怎么搭理他。有个男孩心疼卫颖,在她挨打后的第二天弄了好几把扇子来给她:“撕吧,撕完了就开心了。”卫颖莫名其妙的瞪着他,想了想伸出手去抓起一把刷的一撕。没什么感觉。她眨眨眼睛,心疼的看着那把扇子:“多少钱啊?”要到几年之后她躲在被子里偷看红楼梦,才恍然大悟。长大后也一直感叹:“这男孩儿怎么这么早熟?”“大概是看连环画看来的。”敏知猜测。
高中的时候卫颖有些开窍,对同桌的男孩感觉异样。可是那男孩是老师特意安排在她身边要她帮助的差生,她怕被卫长钧打,丝毫不敢露出一丝好感,永远一脸严肃的提醒那个男生:“该写功课了。”“上课别看小说。”
那男孩个子不高,人很聪明,就是调皮。看见自己班上,别的班上的男生都对自己这个冷冰冰的同桌青眼有加,就对卫颖更反感。两个人的小摩擦一直不断。卫颖却没觉得烦恼,根据小说里说的,男生对你不好往往是因为对你有好感,男孩跟她的别扭越厉害,她心里越偷偷高兴。大学都毕业以后高中同学聚会再见到那个男孩,说起往事,卫颖才知道原来自己当时真的讨人嫌。
从进大学的第一天起,卫颖的追求者就没断过。她对那些献殷勤的男生从来不假辞色。根据她多年阅读小说的经验,她认为自己已经比同龄人都成熟太多了,这些青涩男生的小把戏只能说明他们幼稚。这个世界有很多苦难,风花雪月是可耻的,卫颖要走遍这世界的每个角落,思索人生的意义。而她的伴侣,一定要是个一脸风霜,长着络腮胡的,严肃深沉的,悲天悯人的诗人。
好好听了之后迟疑的问:“一个诗人?我听着像是个水手什么的。”卫颖切了一声:“他如果是水手,也是乔装改扮过体验生活的水手!”好好无言。能坚定附和她,还帮她补充若干细节比如此人会每天黄昏时在甲板上唱古老歌曲的,只有少女敏知了。
对于水手诗人的憧憬不妨碍她跟一部分异性成为好友。徐澈就是其中一个。那年好好打篮球扭了脚,徐澈每天都来接送她去上课。宿舍里人人都羡慕好好有个这么好的表哥。卫颖趴在窗户上看过他的身影,到楼下飞快的打过几次招呼,对这个人印象一直模糊,只记得他脸上有晴朗的神采。
那天她上晚自习累了,一个人出去溜达。草坪上坐了一大堆人,还点着蜡烛,那桔色的光芒吸引了卫颖,她站在远处,迟疑着要不要过去看看。然后她听见一把低而醇厚的嗓子随着吉他声唱:
有没有听到那个声音
就像是我忽远忽近
告诉你它来自我的心
带来一首苍老的歌
对着你轻轻的说
我不在乎春夏秋冬花开花落
(老狼:来自我心)
她所以为的,跌宕起伏充满大喜大悲如史诗一般壮丽的世界消失了。在那个瞬间,岁月对于她而言是低低吟唱的心情,是微笑着抱着手看时光流逝的小风景,是一个个细节,是平凡而温暖的每一天。以至于以后的每次回忆里想起这个场景她都会微笑。
她不由自主的走过去,那个头发长到肩膀的年轻男子其貌不扬,镜片上映着蜡烛的光,嘴角勾起温和的笑容,好像神游在很远很远她所不能抵达的地方。
一曲既毕,掌声顿起。男子抬起头,看到她微微一笑。她认出他,随即说了一句那个场合下匪夷所思,其后广为流传的经典女搭男妙语:“是你啊徐澈,可不可以把你前年的电磁学作业借给我抄抄?”听众们面面相觑,一时鸦雀无声。徐澈倒是镇静:“好啊,走,现在就去拿。”立刻站起来带着她走,走出了好久,才听到口哨声掌声笑声嘘声在身后爆发。
渐渐的徐澈就和他们一个宿舍都熟了起来。顺带着,他乐队的朋友和宿舍的同学也跟这个女生六人寝室有了交情。宿舍里有两个女孩因此谈上了恋爱。
春天他们去颐和园划船,夏天去圆明园看荷花,秋天去香山看枫叶,冬天在塔下湖上溜冰。有时卫颖走在路上,远远看见徐澈,会大叫他的名字,笑嘻嘻的跑上去:“嗨,师兄,搭个车去计算中心。”他还没答话,腿一抬就轻松的坐到了后座上。徐澈本来要去物理大楼,离计算中心还有些距离,却什么也没说,微笑着努力踩车子。湖面波光粼粼。卫颖的长腿一晃一晃,德才均备四斋一一经过。卫颖刚读过“穆斯林的葬礼”,忍不住遐想,不知道还有没有一个英俊的年轻男子在里面放梁祝。徐澈笑着说:“现在都是办公楼了,那叫扰乱办公环境。”卫颖闷哼一声。
柳絮在明净的天空下飞扬,蝉声里浓密的绿荫铺到肩头,银杏叶黄灿灿的落在路边泥土,雪花细细纷飞粘在睫毛上。
(三十二,回忆之二)
周五卫颖坐公共汽车回家,百无聊赖的靠在窗边,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在努力的骑着自行车。当时某大周围还没有整顿,街道边异常拥挤,小商小贩和行人挤,三轮车,面的和自行车挤。
“徐澈。”她趴在窗户上冲他喊,笑吟吟的像个要去春游的孩子。
他抬起头来,额上有亮晶晶的汗,一面小心的穿梭着,一面高声应答:“回家啊?”
“是啊。你也是么?”
“对。”
“我说,你得骑多久啊?”
“不远。你呢?家远么?”
“还成,就是得到动物园转车。”
公共汽车慢慢启动,两个人大大咧咧的唠嗑。阳光照在女孩光洁饱满的额头,下面是浓密的睫毛在扑扇。年轻男子表演着车技,眼睛里全是笑意。
汽车终于加速,眼看他就要被甩在后头,卫颖挥手:“走啦,下周见。”过了一会探出头去看,他停了车子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的看着前方。卫颖坐回去,心里有些纳闷。
到了晚上卫颖正半梦半醒,突然一激灵坐起来。好好明明说过表哥家在的位置,哪里要走那条路?“难道,他是特意去送我的?”这念头涌上来,居然没有往常的反感,反而带着忐忑和一丝喜悦。黑暗里,女孩的脸渐渐发烫。
卫颖20岁生日的那个晚上,好好裹着件大衣回到宿舍。同寝室的女孩都笑话:“没这么冷吧?”好好狡黠一笑:“当当当,快看我和表哥合送给卫颖的礼物!”一只小小的灰兔从大衣里露出脑袋,女孩们立刻尖叫,急得敏知跺脚:“小声点,小声点。”
小灰兔颠颠成了401室的宝贝。只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它一见到人就屁颠屁颠的跑过来,像作揖一样立起要东西吃。颠颠的名头越来越响亮,终于惊动了楼长,勒令三天之内把颠颠处理掉,好好敏知等在楼长办公室红着眼眶坐了一个下午也没有用。没有一家父母肯接收一只兔子,徐澈的宿舍管得更严,卫颖束手无策。
徐澈拍拍她的头顶:“要不,我们送颠颠去燕南园吧。菜地啊花草啊多,住的又全是著名老教授,心地都很好,说不定就把颠颠收养了。”
一个初夏的深夜,卫颖和徐澈溜进园子里。卫颖抱着颠颠亲了又亲,终于松手。小灰兔倏忽就消失在夜色里。卫颖抽抽鼻子站起来,身后路灯下徐澈双手插在口袋里安静的等待着,感应到她的视线抬眼温和微笑。这是他最常用的姿势,后来会在等待时点一支烟静静抽着,一看到她就迅速摁灭:“要走了?我送你。”
卫颖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等待和关怀。
徐澈来告知他拿到录取通知书时,她的心咯噔一跳,还装做不在意:“恭喜恭喜。”
他约她在甜品屋见面。丝丝缕缕的香味钻进鼻孔,她面前那块提拉米苏被盛在精致的有小天使图案的碟子里,旁边的勺子柄恰好是长着花朵的树枝。她低下头,涂着粉色指甲油的指尖在阳光下好像透明一般。勺子碰撞碟子发出清脆的响声。她鼻下起了密密的细小的汗珠。
“你有没有想过去美国?”他咳嗽一声,正襟危坐。为了表示庄重,他特意穿了米色衬衫灰色长裤。
卫颖吃了一口提拉米苏,有咖啡色的蛋糕留在她的嘴角。她没有注意,淡淡的说:“无所谓。”桌下的左手却不得不在裙上蹭去汗水。
“那,做我的女朋友吧,跟我一起去美国。”
呵,也不说点甜言蜜语,也不说你对我一见倾心,也不说你为了难以安枕,就要做你女朋友?卫颖暗自撇嘴,骄傲的扬起下巴:“让我想想。”
徐澈推了推眼镜,轻轻的叹了口气,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结局,还好风度的欠身:“我等你。”他起身要走,又拿起桌上的纸巾递给卫颖:“擦擦嘴巴。”
等他走了,卫颖用纸巾捂住嘴,嘿嘿的笑了起来,一双大眼睛快弯成了两条缝。
十多天后,她去宿舍找他。房门虚掩着,她敲门,没有人应答,便推开一看,桌上是还没刷的饭盆,地上满是烟头。他坐在那里抽烟,看见她吃了一惊,却没说话。
她有些疼惜的想:“是不是这几天我让他煎熬了?”嘴上就顺溜的说了出来:“哎,徐澈,那天你跟我说的那事儿啊,我想了,我可以答应你。”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终究还是把眼睛转到一边,有些局促的抿了抿嘴。
“啊?”他好像还在梦里,不明白她话的意思。
她干脆直说了:“啊什么?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
手里的烟落到地上,他用脚踩熄,平静的抬头微笑:“哦,那天说的话啊,我是跟你跟开玩笑的。”
她站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徐澈的意思。先是不肯相信,徐澈怎么会这样对她?可是他甚至不愿意看她,冷漠的转过头去。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到街上的,周围的人都在看她,她才知道眼泪已经流了一脸。
那是她生命里第一个重大挫折。很奇怪,人们都说年轻的时候恢复能力强,也说过时间可以让一切变淡,可是她始终不能痊愈。可见伤口这回事,也跟小马过河一样,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体验,大多数人的经历纵然有教育意义,总有小部分的例外。而卫颖,很不幸的成了那个例外。她挣扎过,努力过,终究是枉然。
那年她把头发剪得很短。再后来她开始找工作。
卫长钧说:“小颖,你来帮爸爸。”她却不肯,学着别人擦眼影抹唇膏穿套深色套装去应聘。她很容易就找到了一份工作。刚出社会的新鲜感确实让她有那么一阵的忘乎所以。而周围的异性种类开始繁多起来,年纪参差,个性迥异。她跟大部分人都能相处得很好,日子似乎过得异常快乐。只是内心深处,她不知道是哪个部位发生了病变,总是蠢蠢欲动。被簇拥的时候觉得寂寞,被远离的时候渴望热闹。总是感觉不对,没有一个人一件事情能让她安稳下来。
直到徐澈开始在她的梦里出现。他甚至没有说话,就那样安静的站着,她就觉得自己踏实了,舒服了。她想靠过去,像从前那样有点撒娇的说:“工作原来这么无聊。简直扼制我的创造力。那些人际关系真是麻烦,可笑,又丑陋。我再超脱也无法置身事外。”可是他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坚决的把她推开。她想追上去,却发现碰到了玻璃的墙壁,她能看见他,可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穿过那墙壁,直到他终于走远,留她一个人在后面徒劳的拍打着玻璃,哭得声嘶力竭。
醒过来的时候额头上全是汗水。她终于想起,他早已放弃了她。
而她从没有怀疑过,他会一直在那里,微笑着等待她:“要走了?我送你。”
也许真正让她伤心的,是他居然舍得那样让她伤心。她以为曾经发生过的爱情,原来不过是一场自以为是。
她开始尝试着写点什么,画点什么。这样的发泄途径确实有所帮助。虽然付出大量时间得到的报酬并不很多,她一点也不在意。卫长钧疼爱女儿,只好说:“叫你来帮我吧,你要自己闯。闯了以后吧,你又想在家SOHO。也罢,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只是你自己不想帮,就得给我找个好女婿来帮我。”
卫颖笑嘻嘻的不应答,跟着朋友跑出去开车兜风,晚上又去酒吧喝酒。
酒吧很吵。男男女女贴挤在一起,认识的不认识的,在幽暗的灯光下交换着眼神。她并不喜欢这样的环境,可也不想一个人呆着,只好把手里的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酒吧的另一侧传来吵闹声。朋友笑着说:“又是争风吃醋。”她好奇的看过去,一眼就看到事件的男主角。愣了一分钟之后,她揉揉眼睛。没错,是那个人。那种沉默的温和的不愿意辩解的表情,再不会有第二个人。
“别理他,别理他。再跟这个人说话就是犯贱。”头脑晕糊,理智还挣扎着妄图工作。可是她的腿不受控制的走过去。看到他俯身抱起那个女孩,卫颖性格里彪悍的一面终于发作,她把手里的酒往地上一砸,噔噔噔的就飞奔出去。按照朋友后来的形容是:原来女人穿着五寸的细高跟鞋也可以跑成美国海军陆战队的架势。
后来一切就不可控制,却在期待中的发生了。那个清晨她从徐澈家离开,不知道走了多久,好像中途就买了瓶矿泉水。生生穿越了半个北京城,走回了家里。脱下高跟鞋,这才觉得撕心裂肺的痛。
很久之后她知道,那天她反常的举动,只是下意识的想要保护自己,害怕再一次受伤。
当时她却只想起许多的细节。他站在楼下耐心的等待扭伤了脚的好好,她飞奔下去,嘻嘻哈哈装做不在乎的打个招呼:“嗨,师兄。”她听过他的吉他之后立刻去买了一盘校园民谣。她每周五坐车回家的时候总是会忍不住到处张望,看他会不会就在附近。她抱着小兔颠颠喜笑颜开,手上的温暖渗透到心里。
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她就已经爱上了他。可能,比他还要早。
徐澈再次离开北京的那个夜晚,卫颖站在十八楼的阳台上点燃她生平第一支烟。脚下的城市灯火辉煌,那红起来又暗下去的烟头在漆黑的夜空下如沉默的歌声:“有没有听到那个声音,就像是我忽远忽近,告诉你,它来自我的心。”
“任凭这夜越来越深,你在我心中越来越沉,压得我,不能翻身做自己的主人。”
“任凭这旅程越来越孤单,你在我心中越来越茫然。丢不下的行李,是我不变的心。”
(三十三,回忆之三)
卫颖真正下定决心辞职,是在跟上司拍了桌子之后。上司比她大上八九岁,从开始上班没多久,就对她相当照顾。卫颖不是笨蛋,自然知道其中微妙,可是对一份工作不满意,是因为上司对你太好?这理由恐怕卫长钧也不能接受。
平时说话暧昧一些并不是问题,可是忍不住有肢体接触就超出了卫颖的忍受范围。卫颖当场冷了脸色,说了几句让人难堪的话,拂袖而去。走到大街上风一吹才觉得清醒。说实话,就工作本身而言,她还是愿意继续的。一直以来,她都想证明她并不是人们眼中不能吃苦的大小姐,所以在咖啡馆里喝了几杯以后她决定重振旗鼓,把不愉快的事情忘记,继续回去工作。
工作的任务渐渐变得繁重,分内该做不该做的事情都压了下来,还动辄得咎。卫颖还年轻,试着去找上司的上司理论,对方起先还有些耐心,最后给了脸色,卫颖这才惊觉自己做了蠢事。自己哪里有什么特殊的才干,值得人为她去操这份闲心?她浑浑噩噩的回到办公室,上司又过来找碴儿,她实在忍不住反驳了几句,两人不欢而散。
离开之后卫颖觉得异常难受,并非因为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而是对自我产生了厌恶情绪。不懂得看人眼色,不懂得处理人际关系,甚至会联想到,是否被所爱的人伤害也是因为自己没掌握好度的原因。经过街边的商店,玻璃倒映出一个笨拙的还有些脾气的傻瓜。她恶狠狠的冲那个傻瓜做了鬼脸。
如果是关敏知,估计这样的自责得花上几周才能消化。卫颖却及时摆脱了这种情绪,反正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她现在明确知道什么样的生活方式适合自己,而恰好也很幸运的可以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她没再多为难自己,辞职走人,在家干活。
大半年之后,卫长钧有天特意亲自打电话叫卫颖回家吃饭。一进门她就看见父亲和母亲其乐融融,心里正纳闷,看见相熟的郑家伯父伯母,连忙问好。再一看,沙发上还坐了一个眼睛虽小却很会放电的年轻男子。
桃花眼和卫颖对视片刻,卫颖大叫一声:“原来是你啊小花蕊儿。”桃花眼也不计较,笑眯眯的说:“小颖,好久不见了。”此人大名郑华瑞,跟卫颖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彼此算是发小儿,只不过高中就去欧洲念书,一见面差点没有认出来。
发小儿见发小儿,自然话很多。尤其郑华瑞这样能说会道又会照顾女性的人,遇到了言辞犀利作风爽快的卫颖。双方家长看了都甚是满意,彼此递了眼色,开始暗自琢磨在哪里摆酒席比较风光的问题。
郑华瑞和卫颖心里也很清楚这次见面是为什么,彼此都有一定程度的好感,也就经常性的一起出去吃饭聊天喝酒。在卫颖的再三逼问之下,郑华瑞终于承认,自己失恋了,所以跑回国,被父亲骂了个狗血喷头。
卫颖瞪大了眼睛:“你也会失恋?”
郑华瑞愤怒的反驳:“为什么我就不会?”
“你不是一向对女性都很有一手的吗?高中第一年就在几个学校都有女朋友。要不是你后来出去了,全北京都得被你祸害了。据我现在观察,你愈发炉火纯青了。”
郑华瑞被她气得半死,憋了好久才说:“我对她是认真的。”只差没有说我虽然是花花公子的外表但是有一颗纯情少男的心了。
卫颖突然认真起来,把下巴放在杯子缘上,若有所思的说:“也许有时是逃不掉的。潇洒啥的都是说说而已。”
郑华瑞眼里精光一闪:“妹妹,遇到什么事儿说出来给哥哥帮你参谋参谋。”
“呸,说你胖你就喘了。”
两人嘻嘻哈哈的走出酒吧,郑华瑞很自然的就握住了卫颖的手。跟郑华瑞在一起卫颖很轻松,跟徐澈在一起则是放松,说起来似乎差不多,不过其中微妙差别卫颖能分得很清楚。徐澈让她觉得可以依靠无所忌惮,郑华瑞让她觉得很有趣不用想太多。
郑华瑞有次不小心给卫颖看到了那个女子的照片。浓眉大眼,说不上特别漂亮,但是别有一股异域风情。卫颖哇了一声,赞不绝口。郑华瑞关掉电脑窗口,沉默的看了卫颖一眼,她就是这点好,从来不会恃美而骄,赞美别人也总是真心诚意。他伸手揉揉她的头发,有好一阵没有说话。
卫颖抬头,灯光下郑华瑞的神情迷惘而失落,那是不得不割舍自己心爱的人时的表情,卫颖曾在自己脸上看到过。这个瞬间她的心异常柔软,去冰箱里取了两罐啤酒,扔了一罐给郑华瑞:“要不要聊聊?”
“唉,她应该还是爱我的吧。可是性格怎么就这么不合?”郑华瑞终于开始倾吐,一聊就是一宿。第二天早晨醒来,他看到卫颖蜷成小球靠在自己肩膀上,终于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嘴唇。卫颖迷迷糊糊的回应,等两个人都清醒一点,才觉得这个吻实在有些别扭,无法继续下去。
从那以后,两人见面的次数就没有以往频繁。双方都没有心理准备要成为男女朋友,蒙在鼓里的只有父母们了。
卫颖天天猫在家里,直到孕妇施好好约她出去逛街才不得不欣然从命。两个人正在给小孩儿挑衣服,拿不定颜色,好好突然抬头跟人打招呼。对面的年轻女孩也怀孕了,见到好好只是微笑点头。卫颖觉得她似曾相识,再仔细一回想,正是那时徐澈在酒吧里搭救,后来又出现在照片上的女孩子。
“陆薇以前是我二表哥的女朋友,唉,我们关系原本挺不错的,现在她估计也不想见到我。”好好后来感叹。
卫颖一愣,心里原本怀疑的事情成了真,一下要面对,自己也觉得臊得慌,当时的确太冲动了。
过了两天卫颖给好好打电话,闲闲的问起徐澈的情况,好好也闲闲的把徐澈最近落脚的城市住址连同手机说了一遍。卫颖听一次就记住了。
坐在飞机上卫颖俯瞰下面的云海,心里十分感慨。自己都有些吃惊,居然想到什么就做了什么。年纪也不小了,勇气倒还跟少年时一样。不过那也许就是卫颖,说是她的运气也好,性格也好,总之她常常有机会让自己任性。
直到飞机快降落的时候她才突然有些紧张,如果徐澈已经有女朋友了怎么办?毕竟自己当初走的那么决绝。只思索了两分钟她就释然了:她欠徐澈一次主动争取,所以无论如何都要试试,只要徐澈流露出一丝为难,她绝对不会勉强,扭头就走。
那个傍晚徐澈刚回到住的地方,手机就响了。他正心头沉重,不愿被打扰,可是还是瞟了一眼号码。一看之下想也不想就接了起来。虽然刻意没存,但是他却牢牢记得那是属于谁的。那边卫颖气呼呼的问:“徐澈,那天跟你在一起的,是不是你女朋友?如果是,你为啥还来见我,你就不能让我好好的呆着么?”
徐澈突然明白了,握紧手机,第一次觉得有些生气:“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我什么时候有女友了?哦,陆薇,那是我弟弟的女朋友。”卫颖在电话那边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徐澈你这个混蛋。我就在你家楼下,冻死我了。”他把电话一扔,飞奔下去,看见她在那里哆嗦。有那么一个刹那,他有些变态的故意停住脚步,在心里想:“这丫头,连哆嗦都显得那么骄傲,那么好看。”随即冲上去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他们俩紧紧拥抱着,好像从来没有分离过,又好像那些漫长的分离就是为了这一刻的铭心刻骨。周围的人不断经过,好奇的看着他们。终于他松开手,卫颖略仰着头,几乎鼻尖对鼻尖,带着点从前的娇憨埋怨:“我骨头都快被你勒断了。”
她实在是美丽,他忍不住吻她,却又怕自己大庭广众之下太过激烈有碍观瞻,只能眷恋的蹭了蹭,拉着她的手:“我们上去再说。”卫颖却突然抽开手去,徐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带着失落而受伤的神情看着他们俩。徐澈心头一紧,想:“事情终于糟糕到这个地步了?”
卫颖想的却是:“得,刚才不是说没有女朋友么?这里怎么马上就冒出一个?这眼神可不会错。”转念又一想,“有人喜欢他想追求他也不奇怪么?”抱着手等着看他会怎么处理。
(三十四,回忆之四)
徐澈略一沉吟,握着卫颖的肩果断的说:“小颖,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现在必须处理。你先到**宾馆去,我明天一定去找你。记得开着手机。”卫颖直直的看到他眼底,她所熟悉的,那种让她安静的力量一直都在。她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什么也没问,拉着箱子走到街口打车。
那一夜睡得不踏实,好几次醒来喝水。她裹紧被子,恍神想起那个夜晚,徐澈紧紧地拥抱她,他的吻烫而有力。现在他又再次离她那么近。她笑了,不由自主地一次次查看闹钟,即使睡梦里听到一点响动也会惊醒抓起手机看是不是有自己的电话。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起床,哪怕洗漱的时候也一面竖着耳朵听手机。然而整整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再到晚上,除了父母和郑华瑞的电话以外,没有人找她。
一过午夜十二点,她就下楼打车直奔徐澈的住处。没有一丝光亮从门后透出,她试着敲门,没有人应答。终于惊醒了邻居,愤怒的开门。还没等对方开口骂,卫颖一把抓住那个中年男子问:“请问,您今天见到住在这里的人没?”楼道幽暗的灯光下,她强自镇定的脸显得异常年轻异常生动明艳,那个男人忘了发作,只是摇了摇头:“好象昨天就出去了。昨天晚上我看见他和一个女的,还有几个男的一起走的,他手里还提着旅行包。”
卫颖彻底懵了,颓然松开手:“噢,谢谢。”男人也不禁同情起她来,说:“你过两天再来吧。说不定出短差去了。”卫颖扯了扯嘴角,一步一步缓慢的挪到楼下去。
那是寒流来袭的南方。空气中充满湿润得有些尖锐的冷意。卫颖把手死死的攥在兜里。好像噩梦再次重复,她听见自己牙齿格格的响。怎么会呢?他怎么可能再一次的这样丢下她,没有任何的理由和解释?
想到临别时他说过的话,卫颖镇定下来。她得相信他,否则千里迢迢跑来一趟干嘛?这么容易怀疑,不也等于否定卫颖她自己?她在楼下抽了支烟,哆哆嗦嗦的打车回宾馆。
她等了他足足二十天。几乎整栋楼的人都认识她,每天清晨起,她就在楼下等,一直到晚上。楼里的住户有几个热心的,一直跟她说:“不要着急啊,你回去休息,人一回来我们帮你盯着,一定让他立刻去找你。”
她微微的一笑:“谢谢。”到第十天的时候她开始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他如果要走,不会一点交待都不给自己,那么,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徐澈的房东也住在同一栋楼里,是个50多岁的老阿姨。一开始口风特别紧,总是警惕的看着卫颖,在心里盘算那个房客到底给自己招惹了什么麻烦。到后来看到她急得嘴上燎泡,老阿姨也有些心软,一边摇头一边说:“你真是他女朋友?我以前可从来没有见过你。倒是老见到另一个小姑娘。”卫颖难得放下身段,几乎有些低声下气的说:“阿姨,您就开一开他的门吧。他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情,您也不好交代,对吧?”老阿姨吓得退后两步:“这怎么行?说好了我们不能随便去房客屋里的。”
卫颖想了想,问:“那他平时屋里出了什么问题,比如洗手池漏了也是要您去看看的,对吧?”老阿姨叹了口气:“姑娘,不是我不想帮你,可是这种事情我不能做。”
卫颖无言。谁能相信她没有任何恶意呢?谨慎小心点没有错。她笑了笑:“不好意思,打搅您了。”安静的离开,还顺手轻轻把门带上。
她坐在楼下花坛上, 默默的拉拢领口。
有小贩兜售煮熟的玉米,香喷喷的老远就能闻到。卫颖机械的买了两个,却一点食欲也没有,任由它们在自己手里变得冰凉。
“姑娘。”突然有人叫她,她抬头一看,正是房东阿姨,“我正要去检查一下煤气,你要不要跟过来帮把手?”
卫颖立刻跳了起来,跟着老阿姨上楼。老阿姨一直絮叨:“我女儿说那天看见你跟徐先生在楼下,真的是男女朋友的样子。她说徐先生是个好人。所以我就带你去看看。就看一眼啊,顶多十分钟。”
房门打开了,屋子里干净整齐,不像是被人胁迫或者匆忙离去的样子。卫颖先松口气,四下仔细的看了一圈,并没有留给她的只言片语。
她默默的走到门口,老阿姨蹙着眉:“徐先生不会真的失踪了吧?他倒是交了半年的房租,不过要是他过几个月都不回来可怎么办?”看到卫颖苍白的脸色才住了嘴,试探的问,“你还要等他不?”
“也许吧。”她极轻的吐了三个字,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老阿姨惋惜而同情的看着她摇了摇头,径自锁了门上楼去。
等待已经失去了意义,似乎仅仅成为了一种习惯,一个固执,她一定要再见到他,听他说个明白。
卫颖也曾经想过,是不是徐澈又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情不想自己插手,所以暂时离开去解决。可是她又不愿意这么低估自己爱的男人。之前的误会已经是铭心刻骨的教训,他一定不会这么做。
她去了一趟公安局。接待她的小警察一看是个美女就十分殷勤,再一问原因就乐了:“你只是他的女朋友?”卫颖压住火气说:“是。他跟我说过他一定会来找我。所以我认为我有足够的理由报警。”小警察憋了笑说:“我会帮你问问。”
卫颖无奈告辞,下次再去,就得到明确答复,没法立案,原因是邻居是看到他提着旅行包离开的。小警察见她失魂落魄,不由追到门口安慰:“卫小姐,说句实话,跟女朋友玩失踪的事情挺常见的。”卫颖笑了笑:“也许吧。”显然并不领情。
她不得已给好好打了个电话,只说自己想联系一下徐凌,还没等好好问原因就挂了,生怕给孕妇造成不必要的心理负担。
徐凌接到电话并不吃惊:“是你啊,我哥提过。他没出什么事儿,不用担心。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去。卫小姐,我父亲最近生病住院我很忙,先这样吧。”
电话那边传来忙音。她苦笑两声。
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了下来,她撑着一把伞,呆呆的站在那里。她怀念的,爱过的那些时光一次次在脑海里重复播放。而这细雨下的南方城市,阴郁陌生。
穿过城市有一条河,雨季水涨,哗哗的从堤下流过,浑浊而湍急。
她掏出手机。父亲,母亲,郑华瑞,都打过无数次电话来,她一直没接。短信也是看过就删,永远只有一个回复:“我很好,勿念。”
好好在这个时候发了一条消息过来:“你爸爸给我电话找你,你到底去了哪里?难道真的在跟表哥浓情蜜意?”
卫颖哈哈大笑。所幸周围没有人,否则一定以为她疯了。
她一把扔了伞,任雨水落在脸上,头发上,肩膀上。那种凉丝丝的感觉顺着皮肤一直渗到心里。
何必呢?何苦呢?为了一份爱情卑微若此。她卫颖做不了王宝钏,甚至做不了一个男人眼中乖巧温顺讲理的女人。
管它是命运安排还是人为的障碍,她决定放手,就好像当初决定抓住那样肯定坚决。他的解释刹那间变得无关紧要,她只想做回她自己。
卫颖最后看了一眼手机,想也没想扔到了河里。把脸上的雨水一抹,跳下河堤回宾馆取行李,当天就飞回了北京。
回到家她被卫长钧骂得天昏地暗。长这么大,卫长钧第一次对她发这么大的火:“是我把你惯坏了,要去哪里就去哪里。连家里都不说了?你知不知道你妈妈担心得睡不着?”她沉默着没有为自己辩解。
她并非不知道家里人担心。她只是不知道除了报个平安之外有什么可以说的。她第一次体会到,真正的痛苦,你不想对任何人开口倾诉,哪怕是你最亲的人,只想躲在角落里安静的独自呆着。
卫长钧骂够了,看着女儿消瘦憔悴的脸,心疼得要命,只能挥挥手:“回去休息吧。”
隔天郑华瑞来看她,什么也没有问,就陪着她喝了一宿的啤酒。卫颖没有哭也没有抱怨,安静得像一只猫。
早晨醒来,她顺着香味一路走出去,桌上有豆浆油条葱油饼,郑华瑞得意洋洋的看着她:“我刚在楼下买的。”卫颖终于笑出声:“不错,够哥们儿。”
卫长钧后来说:“你不在的时候,华瑞也急得不得了。天天跑来问情况,还安慰你妈妈。小颖,你太任性了,这样不好,得找个人管管。”他沉吟片刻,终于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们结婚吧。”
(三十五,回忆之五)
出人意料的,对于这桩婚事郑华瑞没有反对。卫颖也没有表示异议。他们先买了戒指订了婚,然后开始筹办婚礼。
卫颖表面上没有消沉多久,很快就若无其事的跟郑华瑞谈笑风生,有时还手拉着手亲密进出。郑华瑞有次忍不住说漏了嘴:“你比别的女人都彪悍多了。”卫颖瞪他一眼,伸手去拧他的耳朵,他吃痛告饶:“没有贬义,真的没有。”等她松了手,他冲她眨眼,“说真的,我都有点崇拜你了。”
他看她的眼神明显比以前多了点温情热烈。卫颖骂道:“受虐狂啊?”突然又笑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以为的没心没肺的,情场中悍然来去的郑华瑞倒有颗敏感体贴的心?
眼看她的态度软化,他笑嘻嘻的凑上去亲了她一下。
他们俩都是有闲又号称有品位的,所以慢慢腾腾的开始研究细节。光一个请柬的式样就提出了若干种方案。
卫颖急了就臭骂郑华瑞:“怎么?你还有个梦想中的婚礼不成?”
“就许你们女人对婚礼有这样那样的要求,就不许我们男人有点儿想法了?”
“你这人就是硌色。”
“你不硌色你就听我的呗,指手画脚的干嘛?”
“难道是你一个人结婚?”
“噢,这下你想起来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情啦?”
吵了好多天,他们最终去拿成品。回到家楼下,远远看见站着一个人,卫颖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的握紧了郑华瑞的手。
听见脚步声和说话声,那人摁灭烟头抬起头。看见卫颖眼睛立刻一亮,再看到郑华瑞,那点光芒消失了。
卫颖手里的袋子上有大大的百年好合字样,落在那人眼睛里,他不动声色,温和沉静的笑了笑:“小颖。”
郑华瑞忙伸出手去:“是小颖的朋友吧?我是郑华瑞,她的未婚夫。”“你好,我是徐澈。”两个人握了手,郑华瑞拿了袋子对卫颖说:“我先上楼,你跟你的朋友多聊会儿。”
等他走了,卫颖才淡淡的问:“你来干什么?”一面打量他。他状态很糟糕,眼眶深陷,胡子也没有刮干净。
徐澈沉默了一会:“来看看你过的好不好。”
卫颖挑挑眉,和他对视。
她知道他是来解释的,她也知道,在看见郑华瑞之后,道德极为自律的徐澈很有可能不会再做解释。
徐澈却仿佛看穿她的心,突然笑了:“你想不想听呢?”
卫颖愣了很久,终于说:“又是什么苦衷之类的鬼话吧?”她摊摊手,自嘲的笑,“命运这玩意儿,我不太相信。在C城等你的那二十多天我就想明白了,不管是什么原因,我既然走了,做了这个选择,就不会再回头,哪怕是真的错怪你。拖泥带水没有意思。老这么折腾干嘛呢?我累了,”一直倔强的,像个战士一样的卫颖终于露出疲惫得不能再重荷的神情,平静的看着徐澈,“我真的累了。我得找个人从此老老实实的过日子,过一辈子。”
徐澈点了点头,苦涩的笑笑:“很抱歉。我其实不该来找你。”
卫颖侧身一步让出道来,徐澈从她身边经过,他的体温倏忽掠过,之后是更加清冷的空气。
回到家里,音乐声细细的流出来。卫颖吃了一惊:“哪里找出来的CD?”郑华瑞躺在沙发上懒洋洋的说:“刚才随便翻的。”
她脱着鞋,皱眉道:“你不是只听古典和摇滚么?”
“换换口味也不错。”
刚好换了一首歌,那把男声唱:“当爱过的人又再出现,你是否会回到我身边。电话那边流着我的眼泪,你也知道那是为了谁。”
两个人同时愣了一愣,尴尬的对视一眼。卫颖急急走过去,啪的关掉音响,用种近乎失态的粗鲁态度说:“妈妈刚才打电话过来,说要加请几桌老家的朋友,叫我跟你商量一下怎么安排座位。”
郑华瑞静静的看她一会儿,拍拍身边的沙发:“过来吧。”卫颖走过去,干咳一声说起正事。
商量了一会,郑华瑞突然转头抓抓头发问:“就是这么一个人,你就为他神魂颠倒的?”
卫颖半天没说话。郑华瑞的样子有些失落,就像不甘心的小孩。她噗嗤一声笑了:“是,他没你帅没你酷,最重要的是,他已经是过去时了。”
郑华瑞见话题已经摊到桌面,索性就全问了:“刚才那张唱片是他送给你的?”
卫颖转着手里的笔:“不是。不过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总是听这张唱片。”
郑华瑞轻轻的哼了一声,感叹:“早知道这样,我也该在国内上大学。”
卫颖笑眯眯的说:“是啊,国内上大学可好玩了。”
“别得瑟了,我不过就夸了两句。你以为我在欧洲不爽?告诉你,我经常心血来潮跨国旅行。”
卫颖勾勾嘴角:“很浪漫啊,跟谁哪?总不是一个人吧?”
郑华瑞不说话了。突然之间,他有那么一点嫉妒,因为那首似乎能抚摸灵魂深处的歌,代表了他不能理解,也不曾参与的卫颖的过去。
他也有那么一点遗憾,遗憾自己的过往不管多么美好,终究没有能延续到现在。
卫颖看了他一眼,眼神变得柔和:“华瑞,你为什么会想结婚哪?”
“人总是要结婚的嘛。难不成我要被我妈念叨一辈子?”
这人诚实得可爱。卫颖乘胜追击:“那为啥要跟我结婚呢?”
郑华瑞看着她的眼睛不吭气儿。
“说实话么,我保证我也会说实话。”
“你们女人最善于诱供,然后秋后算账。”郑华瑞往沙发上一缩,抱着靠枕哼哼。
卫颖倾过身子揪他的耳朵:“快点说。总不会是因为你爱我,你特别爱我,所以想娶我吧?”
郑华瑞反手抓着她的手腕,凝视她的眼睛,收起嬉皮笑脸,诚恳地说:“我挺喜欢你的,我们又合得来,干嘛不结婚?我们在一起会挺轻松愉快,而且,”他顿了一下,“我想假以时日,我应该会爱上你吧。”
卫颖抽回手,坐在那里低头凝神,过了一会说:“谢谢你。”
“那么你呢?是不是因为感情受挫想要疗伤?”郑华瑞问得坦白。
“不完全是。我很累,想要一个自己的家,每天有人跟我说说话什么的。有什么事情也可以有商有量。虽然我爸妈不是好榜样,不过我还是挺想试试看。你是个挺好的对象,真的,我不是吹捧你。”她带着笑意看他。
他也笑了:“你有眼光。”紧接着又说,“我说你比别的女人彪悍。我原本以为,你会因为家里的关系有他们说的那个什么,心理创伤,婚姻恐惧症啥的。”
卫颖大笑:“这话跟我说说就行了啊。别让我爸妈知道。”
郑华瑞严肃点头:“得令。这以后是咱家的天字第一号秘密,打死我也不说。”
卫颖听到咱家这两个字,心头呼的一暖。
等郑华瑞走了,卫颖上网跟敏知聊天。敏知说:“想不到你是这么注意细节的人。单听你说这些准备过程我就头大了。”
卫颖打个笑脸过去:“我也不知道,我特享受这个过程。”
“你忙这个,正事也不做了吧?”
“嗯,我就想忙,忙得啥也不去多想。”刚打完这句话,卫颖就愣了。
原来是这样。
她匆匆下线,跑到客厅抽烟。心里一阵紧一阵疼。她一手按着胸口蜷起身子,看着手里的烟缓慢燃烧。
TMD,我再彪悍也还是难过啊。她这样想。
索性跳起来打开音响,任那熟悉的音乐流淌出来。
当爱过的人又再出现,你是否会回到我身边
电话那边流着我的眼泪,你也知道那是为了谁
时间带走的日子会相信,我所交给你的心
过去的温柔让我颤抖,我还想着从此以后
写在心里的话也会改变,是曾经躲避的誓言
昨天不懂的事又会重来,你的心是否依然在
别在意今天能不能永远,想我的时候不会孤单
散开的头发遮住了肩膀,你的心是否和我一样
是谁遇见谁是谁爱上谁,我们早已说不清
是谁离开谁是谁想着谁,你曾经给我安慰
(老狼:昨天今天)
在那个泪流满面的夜晚,卫颖对自己说:这是我最后一次为这个人伤心了。
到了周末,郑华瑞过来和卫颖写请柬。他不时凑过头来看,乐呵呵的取笑她:“你的字可不咋样。”卫颖甩甩写酸的手,给他老大一个白眼:“也不看看你自己的。”
“我脱离祖国的怀抱好几年,这是很自然的。”郑华瑞理直气壮的说。见卫颖突然停了笔,问:“怎么啦?遇到不会写的字儿?来,哥哥教你。”
“少来,三个石字怎么念?”卫颖冷笑。
郑华瑞愣了一下,在纸上写出来端详一会儿才说:“不就是一个磊字么?当我真的文盲啊。”
卫颖捧腹。笑完了才解释:“我的一个好朋友,我还没跟她说我们要结婚的事儿。”
“男的女的?”
“女的。”
“哟嗬,您还真前卫。我可太荣幸了,要娶一男女老少通吃的主。”他还耍着贫嘴,却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在琢磨是否该通知那个欧洲的女孩子,如果通知,又该是怎么样的口吻。想到这些,觉得胸口犯堵。
卫颖隐约猜到他的心思。郑华瑞就是这个脾气,心里有事瞒不住。是好,也是不好。如果卫颖真的爱他,估计这会会相当不好受。她叹了口气:“别闹了,瞎说什么呢?你不是说下午要跟伯父去打高尔夫的么?明天再来写吧。”
郑华瑞一看表,拍了下头:“你不说我真忘了。我先走了啊。”
等他走了,卫颖给好好打了个电话。
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声音跟从前不太一样,似乎心情正不好。
卫颖小心翼翼的说完,好好愣了半天:“你是说,你要跟人结婚了?新郎叫郑华瑞,是你发小儿?”
“嗯。”
“那徐澈呢?你不是两个多月前还去看他的么?”
“我跟他那时已经结束了。”
好好深吸了一口气,听得出在努力克制自己:“那也不能在那个节骨眼儿上啊。徐澈是清白的。要不他怎么会出来?小颖,你不觉得自己过分么?”
卫颖怔住。
“算了,稍后再说吧。”怀孕的好好本来就心情起伏大,家里出事还瞒着她,她罕见的以一种相当不礼貌的方式挂了电话,留下卫颖抓着手机好久没回过神。
(三十六,回忆之六)
过了几天徐澈亲自给卫颖打电话:“小颖,方便出来见个面么?”
“怎么了?”卫颖倒是心平气和。
“好好对你有些误会吧?真是抱歉。一直没让她知道我的事情,是怕她烦心。最近她还有些别的不顺心的事情。你跟她是好朋友,最能安慰她的就是你了。我不希望你们俩因为我的事情而闹得不愉快。所以想当着你们俩的面解释一下。”
卫颖叹息:“也成。就在她家楼下的咖啡厅见面好了。”
她赶去的时候好好徐澈已经到了。好好神色疲惫憔悴,并非一个孕妇该有的样子。卫颖吓了一跳,坐下来关切的看着她:“你没事儿吧?”好好摆摆手,一言不发。
“这件事情是我不对。”徐澈清清嗓子,“我没有及时告诉好好,也没有能第一时间通知卫颖。”
他看着好好:“小颖没有丢下我自己走了,反而是我让她一个人在C城等了很久,那滋味一定特别不好受。”
卫颖苦笑两声:“也算是种人生经历吧。”
徐澈神情复杂,叹了口气,开始叙说。
“不知道你们俩看不看新闻,X省的副省长最近因为贪污受贿而被处理了。我和一家公司正在合作一个项目,这个项目就是由该副省长经办。这家公司也受到牵连。我跟这家公司一向往来密切,还曾经介绍过一个朋友,就是小颖你当时在我家楼下见到的俞雁,去那家公司做会计。”
“事发后,该公司的负责人和财会部主任第一时间就被请去协助调查。我跟俞雁通过电话,她相当紧张。她是家里的独生女,第一次出来闯荡就遇到这么大的事情,自然很慌乱,甚至想过逃跑。我让她千万不要这么做。我猜她并不知情,即使知道一点蛛丝马迹,也不应该有很大的责任。她那天来找我,我想可能有突发情况。一时也不方便对你解释,所以让你先走。”
“我带她上楼之后,她跟我说,她确实是知道一些事情的。但是她只是一个小会计,很多时候身不由己。我们正在说话,调查人员就来了。他们可能一直在跟踪调查俞雁,我本来又有嫌疑,她一来就更像来串供,所以当时就被请去协助调查。我不是没有想过我自己是否会被牵扯进去,可是实在太突然。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因此也没有跟你说清楚,绝对是我的错。”
“我当时就想给你电话。可是徐凌恰好打电话过来,来调查的同志要我趁这个机会通知亲属,我就把情况跟他说了说,并且叮嘱他一定要告诉你。后来我就再没有机会跟外界联系。”
“我在B招待所住了两个月。我公司的出纳会计也一样。因为我确实不知情,调查结束。”
徐澈停止叙述,从兜里摸了一支烟,又看看好好,便只把烟攥在手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过了好久,他的嗓子像是突然哑了一般,粗嘎低沉:“ 那段日子,我不知道你在外面是什么情形,真的快发疯了。我,我不在乎我是不是要坐牢,我只想……按照纪律,我不应与外界联系。过了快一个月,终于有个年轻的同志很同情我,让我拨了个电话,可是你的手机没有开。”
在那小小的房间里,徐澈真切感受到什么叫食不下咽。
他饿过,流浪过,绝望过,彷徨过,自我怀疑过。每前进一步都是实实在在的血汗换来。总是以为最坏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没想到更坏又来临。
一切挫折永远是独立事件,生活不会因为你上次吃过苦而赦免你下一次,更不会因为你怀抱善良的好意而停止残酷捉弄你。
他没有睡过一个整觉,总是半夜惊醒。吃饭仅仅是一种机械式的运动。只是人前还成功的维持着镇定自持,他的忍耐和风度让调查人员印象深刻。而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想起远方的老父和还不能让人放心的弟弟,心如刀绞。经过这一次,事业再次付诸东流。幸好先前挣下的钱把债已经还清,否则他该怎么面对家人?
而最难以忍受的,是那一次又一次的猜想:她在做什么?她还在那里等我么?还是她已经回北京了?找不到我她会不会哭?小凌跟她说了没有?她是不是心急如焚?
那些念头反复折磨他的神经。思念犹如凌迟。
唯一的希望和支点来自于对卫颖的信心:如果她知道他的处境,她绝对不会放弃他。
外面是一望无际的漆黑。只有心头那点火焰在跳动。他被烧得剧烈疼痛,却也充满了快感。
终于等到可以打电话的时候,他的手有些颤抖。他把电话紧紧贴在耳边,却听到礼貌而冷漠的应答:对不起,您所拨叫的用户已关机。
他有了很坏的预感。那些猜想更加离谱。她受了伤?出了事?生病了?他捧着头,像个孩子似的狼狈的流下眼泪。
回家后他发现,这两个月里所发生的一切跟他想得一样糟糕。
“他们,就是我房东邻居,都跟我说了,说你怎么每天在楼下等我,说你去报警,说你要他们帮你开门。小颖,我……”他咬紧牙关,眼眶已经红透。
他立刻赶到北京,一下飞机就去卫颖那里,却见到她和另外一个男子手牵着手,提着一个百年好合的袋子。他当时就懵了,幸好还能理智的和她对话,然后分手。
其实那天他没有走多远。因为实在没有力气继续走,所以只能蹲在街角的电线杆下抽烟,抽完了就在旁边的小店买,抽掉整整五包烟。偶尔他还会抬头,看着那栋灯火通明的大楼,想着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
他从来没有那样憎恶自己。又一次的,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失去了她。
卫颖别过头去,嘴角挂着笑,提醒着自己不要再流眼泪,可是眼睛仍然湿润了。那些日子,再回想一次都是痛的。而想到徐澈每一分一秒也是如何的度日如年,她更觉得难以呼吸。
“徐凌,并没有告诉我。”她轻轻的说。
徐澈笑了笑: “我回家以后问过小凌,情况是这样的。他打电话的时候我爸也在场,以为我进了监狱,当场就心脏受不了进了医院。他没有时间给你电话。后来你给他电话,他就告诉你我很好,我没事。他以为这样就够了,却不知道你当时的情形。当然,他也觉得,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实在……”
卫颖和好好都明白了。当年俩兄弟母亲发生的事情让他们受辱蒙羞,心理上早有阴影,而徐澈牵扯到牢狱之灾,更是让徐凌觉得难以出口。甚至他会觉得自己是好心,替兄长隐瞒了不光彩的经历。
“我吧,就是一个混蛋。”徐澈突然笑了,把手里的烟扔在一边,坐直身体,略带着调侃的说,“没有个正经工作,没有固定收入,还老招惹一些破事儿。你们俩姑娘多好哪,就因为我,还吵架了。真是的,我何德何能。真TMD荣幸极了。所以我说,咳,你们别光看着我啊。”他笑着看看两个女子,果断地决定,“这样吧,我先走,你们闺蜜要和解要说悄悄话,我一个爷们儿也不能听啊。”
他招手叫来服务员,付了帐,对卫颖说:“等会儿麻烦你送好好上楼。哦,对了,恭喜你。”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卫颖透过玻璃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眼泪啪嗒一声落到手背。转回头看好好,她早已泣不成声。
卫颖擦了眼泪,坐到她身边:“别哭。”一面拍她的后背,“我一点没生气,真的。我要是你,肯定也特不忿,凭什么啊,我这么好一个表哥,说被甩了就被甩了。”
好好把头埋在她的肩膀:“对不起。”
“丫头,你再哭,我干儿子,或者干闺女,要跟我急了。你看看周围的人,人家肯定以为我跟徐澈是奸夫淫妇,欺负你一个大肚子的。”
好好用力捶了她一下,用纸巾擦了眼泪,平复了一下情绪才说:“小颖,真的对不起。我最近因为荷尔蒙的关系,情绪起伏大,又老爱琢磨事儿,否则以表哥的性格,大概也不会跟你摊开来说。我挺对不起你们俩的”
“其实他是想跟我说来着。他也没那么的死板。现在很好啊,说清楚了,对大家都好,否则我结婚了心里也惦记着这个事情。”
“你……还是打算结婚?”
卫颖笑了:“我吧,平时爱胡闹,可是结婚这事儿还看得挺神圣的。我答应了郑华瑞,就是想安心跟他过一辈子。我跟徐澈,文艺点说就是有缘无份么。经过这么多,恐怕也很难回到从前了。我特别累,真的。”
好好握住她的手:“我知道。”
卫颖沉默许久:“好好,你还有别的什么心事,是么?”
好好转动着手里的牛奶杯子:“也没什么,就是听见你说结婚是个神圣的事儿,有些感触罢了。”
“能孕育下一代,还不是神圣的事儿?”
好好笑笑:“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特别难看,还脾气大,招人烦?”
“瞎扯。你一向都是那什么,怎么说来着,静如姣花照水,行如弱柳扶风的。”
好好凝视卫颖:“小颖,你真是好样儿的。我知道你心里特别难过,还能来逗我开心。”
“咳,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要哭也得等着晚上突然抗不住了哭一场啊。大白天的,我一向都特别人模狗样儿。”
“你确定郑华瑞会对你好?”
“应该会吧。至少他如果不对我好,我也不会那么难受。这样的婚姻是不是很有保障?”
“我不知道,也许你是对的。”
卫颖僵了一僵,终于缓缓的说:“好好,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你再不跟我说我就真的要哭了。”
“也没什么,应该是耿涛在外面有人了吧。”好好平静的说。
卫颖噌的跳起来,被她一把拉住:“干嘛?坐下!”好好难得疾言厉色,“这事儿我还只是怀疑,爸妈我没说,表哥也没有说。他就只知道我为一些事情烦心。你不能跟他说,还嫌他不够烦?他现在的情绪,只怕会直接提了刀子去砍人。”
卫颖怒火中烧,想说谁要他砍,我自个儿就直接去砍了。突然又软了下来,看着好好:“你确定?”
“几乎。”她扶额自嘲的笑。
卫颖呆呆地看着好好,这些日子她是怎么煎熬过来的?
卫颖小声说了句什么,好好没听清:“怎么?”
“没什么,我就觉得,对咱这生活,只有一个字可以隆重的,贴切的表达我的感觉。”
“哪个字?”
“操!”
(三十七,回忆之七)
世界上的巧合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卫颖的一个朋友从外地过来,几个人吃了饭决定去蹦迪。卫颖哀叹:“我老了,玩不动这个了。”被朋友一个白眼扔过来,不得不乖乖投降。
迪厅里音乐震耳欲聋,灯光昏暗。卫颖借口去厕所出去透气,却在人群之中一眼看到耿涛和一个年轻女孩子神态亲昵,眼神缱绻的共舞。
她点了支烟远远看着。愤怒是当然的,还觉得可笑。
不知道耿涛这是愚蠢还是明火执仗的嚣张。以为太太身体不便就不惧带着新欢公然出入社交场合?
她悠悠的吐了几口烟,彩色的暗光打在她脸上,美丽中带着利剑出鞘般的冷意,不知多少男性偷眼注视,却又不敢上前搭讪。
她看了很久,终于摁灭了烟,想穿过人群走上前去,却被人撞了一下。她止住脚步冷静下来。如果自己和耿涛正面冲突,倒只能逼着好好匆促做决定了。
想起来真是让人黯然。好好与耿涛青梅竹马,一毕业就结婚,原本是神仙眷属,却也走到这个田地。
卫颖慨然长叹,回去跟朋友告饶,径自回家。路上一直发愁该怎么跟好好说。好好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好,自己这么做会不会雪上加霜?
第二天她满腹心事的到郑华瑞那里。他正在打游戏,听卫颖说完,扔了鼠标转过头:“ 这还用想?当然是不说为妙。”
卫颖愣了一下,踌躇道:“可是好好有权利知道真相。如果连我都欺瞒她,那真是太糟糕了。”
郑华瑞好笑:“将来他们夫妻和好,转过头埋怨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哈。我要是你,就瞒着她,其实一开始就不应该趟这个浑水。”
“怎么会是浑水呢?好好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我当然得帮她。就算她将来怪我,现在我也不能袖手旁观。何况好好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郑华瑞耸肩,转头又去战斗,一面不经大脑地说:“你们这帮女的啊。做男人也不容易,当一个女人的老公,得对付一堆女人,真可怕。”
卫颖被他噎得说不出话,低头平复了一下情绪,淡淡的说:“到点了,别玩了,走吧。”
那天他们去郑家吃饭。上了车郑华瑞觉得不对,迅速反省了一下,连忙凑过来:“老婆,生气了?”卫颖推开他:“快开车。”
郑华瑞收了笑容,严肃认真地说:“是我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能娶一个你们这样的女的,是男人的荣幸。”做了指天誓日的动作。卫颖轻哼一声,却还是被逗乐了。
华瑞放松了表情:“不如我给你拿主意?你得告诉她事实,多掌握点证据,离婚不吃亏。”
卫颖叹了口气:“你赞成好好跟他掰?”
“当然。都外遇了还过个P啊。赶快离了得了。”
“事情要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我看好好不一定能马上放下。毕竟这么多年的感情。再说还有孩子呢。”
郑华瑞意外的看了卫颖一眼:“你不是向来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么?”
卫颖怔了片刻,哈哈笑了:“唉,你别说,我还真变了。不过我也真没看出来你这么爱情至上。”
郑华瑞也嘿嘿的乐,颇有些洋洋得意。却突然想到,自己要真是爱情至上,这会儿跟卫颖又算什么?忙偷觑了卫颖一眼,显然她也想到了这一茬,嘴角勾起招牌式的微嘲。郑华瑞立刻塞了张CD进音响里,拧大了声音。
饭桌上郑华瑞老给卫颖挟菜,小俩口亲热的样子落在老人眼里,自然笑得合不拢嘴。
卫颖却偷偷的掐了一把郑华瑞:“小样儿,别无事献殷勤。肉麻死了。”
郑华瑞可怜兮兮的说:“我怕你不理我。”
卫颖似笑非笑:“你做什么了我会不理你?”
郑华瑞一笑,转过头去说:“爸,我上次跟你说的事情怎么样?”
郑植瞟他一眼:“你又想折腾什么?先把婚结了再说。”
“郑老师,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郑植又好气又好笑:“那你问问小颖的意见。”
卫颖听了半天,原来是郑华瑞想辞职跟朋友合伙开公司。她笑了笑:“伯父,这种事儿我也不懂,也许我爸还能参谋上。总之,我尊重您和华瑞的意思。”
很多事情她并不在乎,一方面是天性使然,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从小家境优渥,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少。郑华瑞跟她一样,一派光风霁月,手脚散漫。
郑植微笑摇头。
郑华瑞的妈妈刘枚此时插嘴:“你们俩的婚事准备的如何了?”
“报告刘老师,请柬设计完了,也亲手写了好多张。花专门订好了,有几样品种难得,得当天空运过来,有专门给您的,您一定喜欢。音乐也挑好了,你儿子的品位不用怀疑。”郑华瑞嬉皮笑脸的交代。
刘枚愣了一下:“你们这么多天就忙这个了?”
卫颖忙说:“我们还请了人做设计,打算重新装修一下我那里做新房。”
“饭店订了没?”
“还在看。”郑华瑞和卫颖对视一眼,都有点心虚。为选哪家酒店,两个人吵了好几次。
刘枚想说你们俩做事怎么这么没有主次,卫颖已经笑眯眯的安抚:“伯母,反正时间充裕,我们慢慢的弄,您别担心。”
刘枚叹气:“也罢,年轻人爱玩儿爱折腾,随你们,不过最重要的事儿可别忘了。我跟你妈妈帮你们查了几个日子,你们自己挑一个去领证。”
回去的路上郑华瑞说:“我妈的话你别太当回事儿。要摆酒前随便挑个下午去领就可以了。”卫颖一笑,自然不放在心上,却调侃他道:“怎么?郑总最近要忙大事儿了?”
“刚才你跟我妈看电视的时候我跟我爸说通了,他答应出钱,加上我手里的资金差不多够了。我得趁热打铁。”转头看着卫颖咧嘴,“咱结婚的事儿我以后会少发表意见,你高兴了吧?”卫颖不置可否。
临睡前卫颖给自己泡了一杯热可可,站在窗边凝视脚下的灯火,思绪飘得老远,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手机响了,她看着那个熟悉的号码,犹豫了一下,终于接听。
徐澈低沉淳厚的声音传来:“小颖,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嗯。”
“你最近多陪陪好好。”
卫颖一凛,还想装傻:“怎么了?”
他叹了口气:“你们俩啊,还想瞒什么?她神不守舍的,一看就是有事儿。她今天都跟我说了。”
卫颖抓了抓头发,无奈的把那天看到的一切跟徐澈说了一次,又忍不住诉苦:“我突然之间不忍心告诉她,这怎么办?我怕她受不住。”
徐澈沉吟了一会:“跟她说。她既然告诉了你,想必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放心,我跟她谈过,她答应我不冲动,不轻易做决定。我也会去跟耿涛谈谈,想个办法把事情解决了。男人对男人,可能容易沟通一些。”
“我是不是多管闲事,反而会把事情弄糟?”卫颖迟疑的问。
徐澈笑了:“要是没有你无条件的肯帮她,她会更难受。她有权知道全面信息。人和人的交往,最可贵的是坦诚。好好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卫颖长吁一口气,突然想起什么,问:“你现在就留在北京了?”
“是。考虑了一下,既然家里的债还了,就该安定下来,也好就近照顾我父亲。我前两天回了一趟C城,把那里的事情都结束了。”
“你……在找工作?”
“对。”
“需要帮忙么?我爸爸……”
“不必。”他温和坚定的打断她。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徐澈说:“晚了,去休息吧。别瞎操心。咱好歹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不会连份工作都找不到。”
突如其来的不快情绪涌上心头,卫颖有些冷淡:“那么,祝你好运。再见。”然后挂了电话。
(三十八,回忆之八)
“我跟他摊牌了,他先不肯承认,我问他周六晚上去哪儿加班?他没话说,我把证据一条一条的摆出来,嘿嘿,真像警察。最后他说他错了,要我原谅。我让他走,他就说去朋友家。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去了朋友家。” 好好坐在沙发上,眼神茫然的盯着茶几上的玻璃杯。这不是平常的施好好,她的头发乱七八糟,随便套了件灰色的运动衫,愈发显得脸色苍白憔悴,袜子颜色也有些差别。
“我躺在床上,想了好多事情。” 她眯起眼睛,语气平静,“我想起上中学的时候,他每天骑车送我回家,快到家门口了,买个冰淇淋吃。吃完了我又送他一程,然后他又送我,这么来来回回的,每天回到家都很晚了,老被我妈骂。”
“上大学的时候,你们不是老埋怨我不跟你们一起去自习,重色轻友吗?我们其实是去他们学校自习,然后他再骑车送我回来,我坐在他车子的后座上。路上看见茶叶蛋,还会跳下去一人买一个。”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像一首歌曲渐弱的结尾。
卫颖一把搂住她:“傻瓜,这个时候最不能回忆。别折磨你自己了。”
“记不记得我上大学的时候最喜欢什么英文歌?”她却仍然固执,发问道。
“All-4-One 的I can love you like that.”卫颖一点没有迟疑。
好好轻轻的笑了:“那一年他们来北京开演唱会,耿涛说学生会抽奖,他抽到两张带我去。那天晚上我特别开心。后来才知道,什么抽奖啊,那是他取出打工挣钱自己买的票。贵死了,我现在想都觉得心疼,他家条件又不是那么好。”
眼角湿润,她努力控制着脸部表情,以至于原本秀丽的脸过于僵硬而失去柔美。
如果你期待王子爱上灰姑娘,罗密欧亲吻朱丽叶,那么别担心宝贝,I can love you like that。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卫颖沉吟:“你现在有孩子了,就算不为孩子考虑,你也要考虑你现在是否有能力应付这个事情。”
好好沉默片刻,苦笑:“为什么?我真的不明白。出了任何事情我们第一时间都会想到孩子,而他,居然丝毫不顾虑孩子就要出世?”她的语调扬高,情绪激动起来,“原来我根本不了解这个人。在一起这么多年,我发现他就是一个陌生人。”
“好好。”卫颖想劝,却被她激动的打断。
“要怪都怪我自己,没带眼识人。我恨他,越想以前的事儿我就越恨他。”
她悲愤的样子让卫颖心惊,这不是那个她熟悉的温婉女子:“别说傻话,不值……”
好好却再次打断她:“那个女人……她什么样子?很年轻漂亮?”
“灯光很暗,她侧对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卫颖握住好好的手,“她怎么能跟你比?”
“可惜耿涛不这么想。”好好讥诮的笑。她的手掌冰凉,全是汗,卫颖抽了张纸巾替她擦手。她却用力握住纸巾,直视卫颖:“小颖,你跟我分析分析。我觉得这个女的像是他的同事,我看过他的短信,说在公司楼下见面啊,我今天看到你的领带啦什么的。还是他的客户?我倒是可以打听一下他最近一段时间在谈什么客户。”
卫颖警觉:“你想做什么?”
好好不出声,过了很久,终于捂着脸哭了:“小颖,为什么啊?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以前他对我那么好,难道都是假的?他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做这种事情?”
卫颖轻轻的拍她的背:“都是这样的。好好,都是这样的。刚开始是愤怒,然后是不相信,不甘心,再然后是恐惧,接着就是疼,那真是心被扎着,被揪着,被油煎着的疼,还有就是不停的问,怎么可能?那以前是怎么回事?好好,我明白的,我都明白。可是,犯不着去找那个女人,犯不着去跟任何人比。耿涛不疼你了,你更要自己心疼你自己,还有孩子啊。跟他们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多说一句,多看一眼都跌份,是不?”
她絮絮叨叨的说着,有时像是在劝好好,有时又像为自己诉说。
最后好好哭够了,抬眼看着她:“你相不相信一时糊涂这个说法?”
“我不信。”卫颖斩钉截铁,看了好好一眼又忙补充一句,“不过,人生哪有什么是一定的?咱也不能那么快的下结论。”
好好不语,样子看上去疲倦极了。卫颖让她到床上休息,自己坐在外面客厅发呆。
徐澈的短信来了:“我已经跟他谈过。”她忙打电话过去,徐澈说:“他答应我再没有下次,再不会见那个女人。”
“你信了?”
“信不信不重要,”徐澈平静的说,“关键是他现在知道问题的严重,至少这段时间他不会乱来。之后的事情,”他顿了顿,“以后再说。”
他最后一句话的语气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威势和冷静,卫颖放下一半的心。
晴晴提前两周出世,家里所有矛盾都因为新生命的到来而暂时被遗忘。卫颖去看望母女俩时,耿涛正喜笑颜开的忙进忙出,见到她有些讪讪,找了个借口出去。
好好的父母满意得不得了:“小涛真是个模范丈夫。”
卫颖和好好对视一眼,卫颖挑眉,好好倒笑了,轻轻的说:“凑近点,看看你干闺女好看不?”
卫颖凑过去看:“真小真软啊,你居然敢抱。”
“不敢也得敢啊。”好好笑。
孩子继承了母亲的娟秀,可是一看就是耿涛的孩子,神情像极了父亲。
“想好取什么名字了?”
“我今天早上躺在床上看着窗户外面,心情真是特别不一样。你看天这么晴,这么好。多难得啊,这孩子叫晴晴,如何?”
刚升级的外公反对:“单念好听。耿晴晴,就觉得有点拗口。”
好好微笑不语。
几天后好好回家,他们有机会单独聊天,卫颖看着她:“你气色恢复了好多。”
好好失笑:“你跟我一样天天喝鸡汤试试。”又说,“我知道你是觉得我理智多了,所以松了口气吧?”
卫颖嘿嘿的笑着不说话。
“不瞒你说,虽然你,敏知,还有表哥劝我好多次,我还是想过要找他们拼个鱼死网破来着。当时真是想不通,不知道怎么发泄。”
卫颖叹气,拍拍她的手背。
“不过后来在产房那么疼的时候,我突然就想明白了,你说得对,不值得。”
晴晴在梦里皱了皱小眉头,咂巴了一下小嘴。两个人都笑了,好好又继续说:“我突然也理解了耿涛。”
卫颖冷笑:“他还需要理解?”
“你觉得我对他怎么样?”好好却反问。
“那还用说,特别好。”卫颖咬牙切齿,越想手越痒想揍人。
“是啊。就是这个特别好出了问题。怀孕了,我心思都不在他身上了,就变得对他‘特别’不好。以前就有人告诉过我,男人其实比女人脆弱,更需要内心关注,更难以忍受寂寞,我还不信。现在铁证如山啊。”
卫颖在心里狠狠的呸一声。
“我不恨他了,有啥好恨的?”好好总结了一句。卫颖端详她的表情,温柔平静,不禁有些替她高兴,又有些失望。
妥协了,原谅了,原本也是卫颖的想法,很多大家认为该分手的例子,最后女方还是选择继续在一起。年纪渐长,卫颖也从最初的不可思议变为深切理解,只是终究还是会忿忿,胸口有口气憋着。
徐澈也过来看望母女两人。正好卫颖要走,两个人一起告辞。
“你怎么样?”卫颖问。
“这次运气不错,找到工作了,一家船舶公司做销售。”徐澈神清气爽的回答。卫颖听到运气二字,却不禁有些黯然。
徐澈看她一眼,眼光变得温柔:“是份相当有前途的工作。我前几年积累的人脉可以派上用场。级别,薪水都很理想。”
“哦,那么,恭喜你了。”一向灵牙俐齿的卫颖讷讷。
徐澈笑了笑,正要说什么,电话却响了:“喂,是我。你快到了?行,我马上来接你。”
他挂了电话,坦荡磊落的看着卫颖:“是俞雁。”
“那个小会计?”
“是。她家里打点了不少关系,她也主动合作,所以现在没事了。她想到北京发展,我在想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先帮她租了个地方暂时住着,我现在得去接她,毕竟她人生地不熟的。”
卫颖苦涩的想,对别人你怎么就这么可靠呢?
徐澈想走,又忍不住多解释了两句:“我挺对不起她。要不是我把她介绍到那间公司去,她也不会担惊受怕吃这么多苦。”
卫颖笑了笑,漫不经心的说:“快去吧,别让人等久了。”
徐澈收住脚步,特别想转过头凝视她的眼睛,看看那淡漠背后还藏着什么,终于还是克制住自己。
回去郑华瑞问起情况,卫颖强打起精神给他描述了一遍晴晴有多可爱。华瑞抱着手看她眉飞色舞,不由露出白亮的牙齿一笑:“这么喜欢,自己生一个好了。”
卫颖白他一眼,眼珠一转,笑眯眯的抓着他的胳膊亲热的偎过去:“郑总您为啥想要孩子啊?”他直了直身子,正要发话,却被卫颖狠狠的掐了一把,警告道:“不许说‘人总要生小孩的,我不要小孩不被我妈念叨死?’”
华瑞被抢了台词,呛到口水咳嗽了好半天。
卫颖松开他,看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温柔,像看自己家的小堂弟。
华瑞已经笑着轻松转开话题:“跟卫总汇报一下哈,我们公司刚成立,打算最近去欧洲考察一次,为期一周,希望得到您的批准。”
卫颖爽快答应:“成,到时候我列个单子,你正好给我采购些东西回来。”
华瑞自然连声说好。
趁他去泡咖啡喝,卫颖看着他的背影。让他重回欧洲,心里其实还是存了一些疑虑。不过很多事情躲也躲不掉,防也防不住。现在就这么累,将来结婚了还了得?所以她甩甩头,很快就忘记了那一丝犹豫。
(三十九,回忆之九)
徐澈的生活从那个时候走上正轨。周围的朋友都在快节奏的生活着:辞职,跳槽,炒股,创业,机会似乎随处可见,同时也伴随着巨大压力。他却心无旁骛,日子过得稳定而安静,一如城市另一边的,整天在电脑前工作的卫颖。
五月好好打电话过来叫他去吃饭:“妈妈说二十九是个大生日,该庆祝一次。她菜都买好了,你不过来说不过去。”
徐澈自己早忘了日子,被好好提醒才想起来,恍然大悟,说:“哎呀,我有朋友说明天请我吃饭。”
“带你的朋友一起来好了。”
徐澈思忖一下,答应道:“成,我下班接了我爸就过去。徐凌俩口子去了山东,你们不用准备他们的饭菜了。替我谢谢姑妈。”
俞雁正是那个要请他吃饭的人。自从找到工作安定下来,她心情就变得好了不少,经常跟徐澈联络。对徐澈除了感激之外,她还有一份别样情愫。她早打听到徐澈的生日,计划着要请他吃饭,哪知徐澈临时改变主意要带她去施家。她起先有些不高兴,后来一想,可以见到家长,更是好机会,所以爽快的答应了,又另外准备了两份礼物带去给徐澈父亲和姨妈。
好好妈妈一见俞雁就相当喜欢。小姑娘嘴甜,脸圆圆的,爱笑,也懂事。老太太那一个晚上就拉着她说了好多话。
等他们走了,好好撒娇似的抱怨:“妈,你做得也太明显了。”
老太太一边抱着外孙女儿哄,一边说:“我跟你爸爸看着小澈长大。他家没人给他操心,我们就更要多上心。小澈吃过苦,要找个人照顾他。我看这姑娘挺好的,性格又开朗。”
好好不置可否,母亲忙说:“我不是说卫颖不好,只是她看着跟小澈不是那么适合。”
好好倒也理解老一辈的审美观,卫颖气质清冷倨傲,自然不是好媳妇儿的样子。
下次徐澈来施家,老太太试探他:“那个俞雁多大了?”
“二十五吧。”
“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以前那个公司会计的小师妹,老过来玩儿,就认识了。”
“她家就她一个孩子?”
“是啊。”
“她爸爸妈妈做什么的?”
徐澈明白过来,笑道:“我没问。”
“要成家当然得打听对方的家庭情况。”老太太索性挑明了。
“姑妈,我还没考虑成家的事儿。”
施老太太颇有不满:“三十而立,你明年就而立了,怎么能不考虑呢?小凌都要有小孩儿了。”
徐澈推了推眼镜,好脾气的笑:“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那姑娘看你的眼神怎么会是普通朋友?”施老太太笑眯眯的说,“别以为哄得了我。”
徐澈尴尬,干咳一声,好好接口道:“妈,表哥明显不来电啊。感情的事情怎么能勉强?”
施老太太叹气:“你们年轻人,整天爱爱爱的,累死人。”絮絮叨叨的起身去哄晴晴睡觉。好好同情的看着徐澈,笑出了声。
徐澈揉了揉额角:“其实那天我叫她来家里吃饭,也是不想单独跟她吃饭让她误会。没想到姑妈倒误会了。”
好好想了想,小心的说:“我看着她人还不错。你不妨考虑交往,毕竟你也不能就这样一辈子心如止水。”
徐澈笑笑:“不可能。”斩钉截铁,毫无余地。
过了几天俞雁再打电话过来,徐澈说:“这顿饭我请吧。”约了时间地点,他早早到了,俞雁却迟到了快半个小时。
她那天精心打扮过,本以为徐澈眼神里会有点赞赏,他却如以往那样平静温和的招呼:“想吃什么尽管点,别客气。”
太礼貌了不是个好兆头。女孩压下不安,笑意盈盈的说:“当然不客气,你也别跟我太客气啊,说话好像国家外交部发言人。”
她是个很健谈的姑娘,大部分时间都是徐澈在安静的听。到最后她有些不好意思,心想自己是不是不够矜持,话太多,不免隐隐后悔。
徐澈看出她突然的局促,微笑着说:“希望你没觉得我太闷。”
俞雁讷讷:“老是我说,你也不说说你自己。”
“我送你回去,路上可以谈谈。”
俞雁心头一紧,便去打量他。气质沉静是件好事,可是有时也未免给人难以捉摸的感觉。看得出来,他是个习惯于把一切放在心里的男人,所以对于要发生的谈话,女孩惴惴。
“知道我那天过几岁生日么?”徐澈问,希望把气氛调节得轻松一点。
“二十九?”
“是啊。快三十了。居然一眨眼也要成为中年人。”
俞雁大笑:“开什么玩笑?现在这个社会,三十是新青年。”
她笑起来的样子十分可爱,徐澈想,如果自己有个妹妹,肯定就是这样的。他语气放得更加和缓:“谢谢你鼓励我。古人说三十而立,三十到底是不一样了。而而立的意思里我想应该包含知道自己要什么。”
“哦,那么,对于感情,你知道自己要什么?”俞雁鼓起勇气,故意带着玩笑的口吻问。
“记得那个女孩么?你在C城见过的?”
俞雁愣了一下,心开始往下沉,强笑道:“记得。”
“我从上大学起就喜欢她,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很清楚,她就是我这一辈子要找的人。”
“嗯。”女孩的声音闷了下去,过来好一会才说,“她实在是很漂亮。”
“并不是因为她漂亮。”徐澈一侧头,看到她眼里的泪光,便把车子停在路边,认真的看着她,“是因为她的性格吸引我。你瞧,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是由很多因素决定的,很复杂,所以……”
“所以你不喜欢我也是情有可原的。”随着泪水落下,俞雁扬声。
“小俞,你在北京没有别的朋友,自然跟我要亲近一些,等你的社交圈扩大了,你就知道我是多闷的一个人。你这么活泼的女孩子,应该有一个跟你合拍的男孩子来爱护你。”他原本想说对不起,可是又觉得这是相当矫情的三个字。
俞雁觉得自己全身冰凉,双手也在微微的发抖,可是她也明白今天晚上她再怎么表白也无济于事。还有最后一丝骄傲,她笑了笑:“ 嗯,可不可以送我回家?”
徐澈没有再说什么,启动车子。
到了楼下,俞雁飞快的说了声再见,拉开车门就飞快的走了。徐澈注视她的背影,叹了口气,点燃一支烟,拧开音响。
“是谁遇见谁是谁爱上谁,我们早已说不清。”歌声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倾诉般响起,前方是一幢幢灯火通明的高楼。每盏灯下不知道正发生着什么样的故事。
而城市的另一头,好好正在问卫颖:“如果,我只是说如果,你不是要结婚,你会考虑跟我表哥在一起么?”
卫颖往嘴里扔了一片苹果,靠在沙发上懒洋洋的说:“当然不会。我只是一个小女人,没那么伟大。我没法接受我的另一半关心别人比关心他自己多,甚至,比他的爱人多。你记得我从来不喜欢乔峰式的人物。我喜欢段誉。”
好好举着女儿的小手摇晃,揶揄道:“我只记得你喜欢水手式的诗人。段誉?小白脸,武功不高不够有能耐,宝哥哥一样的人物。天哪,我不能想象你欣赏这样的人。”
卫颖大笑:“你的记性真好。我自己成了整天坐在家里的‘作家’之后对一切文艺工作者失去了幻想。”笑够了,她百无聊赖的勾勾嘴角,“ 事实是,我太累了。那种对生活的力不从心和疲倦感,我想你明白。我不想再被伤害。”
“我明白。不过,”好好顿了顿,“你要是也生一个小孩,每天晚上睡不到三个小时,你就没时间想什么叫累什么叫力不从心了。”
煤气上壶突然尖叫起来,卫颖冲到厨房关火。
好好放好女儿跟进来:“我得消毒一下奶瓶。你要不要喝茶?顺便泡一杯。”
卫颖笑了:“让我看看你家茶叶的质量。”
生活其实不过如此。会累,会苦,但总有喝一杯好茶的时候。
(四十,回忆之十)
眼看婚礼的日期就逼近了。那天卫颖回到家已经是黄昏。华瑞没有开灯,夕阳在地板上铺成金红色的长条。阴影里一点红色忽明忽暗。卫颖不排斥烟味,可是他低头沉默的剪影让她想起太多的往事,所以她皱眉,拧亮了灯走过去:“吃了没?”
华瑞抬起头,拍拍身边的位子:“宝贝儿,过来坐。”
她挨着他坐下:“怎么啦?”
“今天我一直在想,人的任性能不能改变?”
卫颖失笑:“任性?生活多打磨打磨,谁还有资格任性?”
“那不是我的意思。我认为,任性是与生俱来的,有时会屈服于生活,变得忍耐,但是只要有机会,人都会选择任性。”
他说话的腔调前所未有的严肃。卫颖的女性直觉苏醒了,她意识到有什么重要的转折要发生,可是很奇怪,那一刻她异常平静。
“小颖,”他转头凝视她,“我跟你,都是任性的人。我们不会轻易妥协。所以,我想我们不能结婚。”
“哦。”她应了一声。
他有些紧张:“小颖,我不是,不是想伤害你。可是我觉得,如果你不能跟你理想里的爱人结婚,你永远不会甘心。你现在认为自己可以跟我一辈子过下去,但是以后你会后悔的。”
“你是怕我后悔,还是怕你自己后悔呢?”卫颖不喜欢他那种诚恳的,似乎只为她考虑的语气。
华瑞叹了口气,这就是卫颖,永远尖锐。他老实承认:“是,我是怕我自己后悔。”
他不得已和她对视。出乎他的意料,她笑了笑:“那好吧,你去跟你爸妈说,我去跟我爸妈说。就说我们和平分手。”
“你为什么不问我原因?”
“当初你说你要去欧洲的时候,我有过预感。我认为原因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我不想自寻烦恼,老是追问自己,是不是我不够有魅力把你留在身边。”
华瑞瞪着她,过了好半天才说:“你的确不同凡响。”
很久以后,他们有次在msn上遇到聊天,华瑞坦白告诉卫颖,他去看过留学时曾经租过的屋子,发现爱过的那个女孩重新租下那里,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在那里平静的生活着,等待着。
换个角度看,这未尝不是童话的美好收梢,值得所有人为之赞叹。但是当时卫颖仍然感觉深深受伤,在华瑞离开之后坐在沙发上抽烟。一支接着一支。
暮色降临,她的心里有太多的遗憾和不甘。
她总是离幸福只差一步。
她丝毫不怀疑自己安定下来的决心。甚至认真的考虑过好好的提议,要迅速的生一个可爱的宝宝。经过这么多事,她开始相信人们一直说的,婚姻其实和爱情无关,那更需要一种类似亲情和责任的东西来维系。可惜,她没有机会去证明。
取消婚礼掀起了轩然大波。华瑞对两老坦承,是自己不想结婚。郑家父母羞愧之余再没有同卫家来往。卫长钧和莫晓岚无比痛惜女儿,然后开始热切的操心她的婚事,那是卫颖相亲的起始。
很久没有见面的徐澈也不知不觉的回到她的生命里,有时晚饭时分会打个电话过来,说找到一家好的餐馆请她吃饭,或者在她和好好见面时出现。
卫颖并没有多说什么,他们见面如同老友那样亲切自然,一句关于个人感情的话都没有提过。做徐澈的朋友的确是让人舒心,经过外企销售工作的历练,他愈发让人感觉沉稳可靠,如沐春风。
夜里卫颖把屋里的灯都关掉,让窗外的灯火更加明显。她看见自己的影子倒映在玻璃上,微微的皱着眉头,好像自己和自己相对恳谈。
她原以为自己会心头波澜起伏,但是她没有。那些热情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她外表仍然是一柄锐利耀眼的剑,其实敲一敲剑身,就会发现里面已经空了,再没有能劈开一切的硬度。
她成了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陌生人,平静而镇定。她既不太感到痛苦,也不太感到愉悦。那段时期她写下的或者画下的作品都充斥着一种疏离冷漠。走回洗手间,镜子上方八个灯泡照得雪亮,她拍拍自己的脸,手却突然停住。
头顶一根白色触目惊心。她捏住发尾,稍一用力,白发被拔下落在指尖。她第一次有机会仔细观察一根白发。真的是洁白到有些透明,难怪人们常说白发如雪。
卫颖一直为自己拥有一头漆黑厚顺的头发而自豪。她从来没有烫过或者染过,只有定期修剪。
“美人也有迟暮啊。”她冲镜子里的自己摊摊手,并不伤心或者感慨。
周末的时候徐澈打电话过来,她瞟了一眼没有接听,随后调为静音。她取了皮包下楼,正在想着该去哪里逛逛,却看到徐澈站在楼下,怀里抱着一束百合,正默默的看着她。
他从来没有机会送花给她。想起来未免遗憾。
她没有立刻走过去,而是把双手插在短裤的兜里,略扬着下巴打量他。他的鬓角依旧漆黑,岁月让他脸上有了沧桑的神情,却也让他多了年轻时不曾有过的魅力。
真是不公平。卫颖想,嘴角带上略自嘲的笑容。
徐澈走过来,把手里的花递给她。她接过,很自然的侧头问:“走一走?”
初夏的热度已经颇有威慑力。她却冰肌无汗,自有一股与气质相配的凉意。
“小颖,最近你似乎很晚还在msn上。”
她耸肩:“灵感迸发没有时间段啊。”
“别太熬夜。”
她促狭的反问他:“你不熬夜怎么会知道我在网上?”
他沉默了一会,突然笑了:“是啊,我不看到你休息,终归不放心,所以也熬夜。”
他终于也会开玩笑,用那样好听的声音说俏皮话,却一点也不轻佻。然而落到卫颖的耳朵里,只剩一丝怆然。
她没有应答,注视着前方的车流。街头红绿灯交错的闪着。她清晰的在一切嘈杂声里听到他说:“小颖,我爱你。”
他没有处心积虑的挑选一个浪漫的时刻表白。他们经历过澎湃激烈的爱情,久而久之,变得像呼吸一样自然。
百合散发出很淡的香味。她低头去闻,却觉得手背一凉,却是一滴雨水落了下来。
雨水来的迅疾。徐澈一把拉住她往街边跑去,只是瞬间就成倾盆。他们都被淋透。
衬衫贴在身上,她有些尴尬的把花束抱在胸前。洁白的花瓣上多了些黄色的印子。她吃惊的再看看自己的衣摆,也沾染了泥渍。
“这雨水真脏。”她皱眉。
徐澈从兜里掏出纸巾替她擦去脸上的雨水,两人目光一碰,不约而同的笑了。再不浪漫,也不至于淋一场脏兮兮的雨。
只有他们俩在屋檐下躲雨。噼里啪啦的雨声砸在四周,远处传来雷声,不时一道闪电划过。仿佛置身在暴风雨里的汪洋大海上,他们需要很大声才能听清对方说什么。
“小颖,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他望着她,即使在这样狼狈的情况下,她的容颜依旧清新明丽。
她回望他,眼神里有太多复杂的情感,终于她大声说:“徐澈,我们并不适合。”
他急切的想弥补:“我知道我以前做了很多事情……”
她冰凉的手指贴到他的唇上,制止他继续。他怔住,她随即把手收了回去,转头看着那片混沌的天地。
他凝视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终究不是她,不能体会她所经历的那些彷徨,等待,和对未知的恐惧。
阵雨突如其来的停了。半道彩虹挂在对面高楼的顶上。他徒劳的想再说些什么:“小颖……”她却说:“算了吧,徐澈。咱别费这个劲了。”把怀里的百合往他手里一塞,头也不回的走了。
(四十一,回忆之十一)
晴晴半岁左右的时候,卫颖给好好电话。好好在那边不断的打呵欠,卫颖问:“又没有睡好?孩子病了?”
“不是,家里为报户口的事情闹腾。”好好轻描淡写的说。
“怎么?”
“爸妈要我去派出所给晴晴上户口,我要求她姓施,他们知道了非拦着我。他们观念传统,主要还是为我着想,怕我这么做得罪了耿涛父母。”
卫颖吃惊得好半天说不话:“伯父伯母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耿涛他们家怕不容易接受。”
好好笑了:“耿涛倒是同意了。当然,他父母相当恼火,到我家谈了好几次。不过我今天已经跟我爸妈说清楚,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我要跟耿涛离婚。”
卫颖被好好的重磅炮弹轰得不着南北:“离婚?他又干什么了?他还跟那女的藕断丝连?”
“那我就不知道了。这段时间他表现其实还不错,有时晚上周末加班什么的,我也没深究。”
“那为什么要离婚?上次你不是告诉我你理解他了,也不恨他了?”
“我理解他,不恨他,不等于我原谅了他啊。我没法原谅一个在妻子怀孕时出轨的男人,哪怕是我还爱着他。跟他生活在一起让我害怕。”
卫颖缓过劲,摇头叹息,心里对好好佩服得一塌糊涂,想不到这么温婉的一个人,内里比自己彪悍多了。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担心:“耿涛什么意见?”
“他答应孩子跟我姓,就是为了一切都顺我的意思,但是离婚他是不会同意的。那么我可以要求跟他分居。”好好叹气,“我就想在孩子还不太懂事的时候把这件事情解决了,否则大一点知道父母在冷战,争吵,那太可怕了。”
耿涛坚决不肯同意离婚,和好好希望速战速决的态度形成了鲜明对比。也正是因为看准了好好最顾忌的是孩子,耿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断的劝说好好要为孩子保留一个完整的家庭,晴晴姓什么已经不重要。而好好的父母见耿涛态度良好,也劝女儿要多包容,给耿涛一个机会。
好好被拖得疲惫不堪,很快就没法母乳喂养,不得不给晴晴断了奶。见了卫颖,她情绪激动地问:“为什么就没有人给我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我在怀孕的时候那么绝望痛苦,耿涛干嘛去了?不是,我当然不是想报复他,我只是不想把一辈子都搭进去。”
卫颖词穷,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告诉她:“不管怎么样,我都支持你。哪怕你到我家住,我给你请保姆照顾孩子都成。”
不过父母终究是父母,施家二老最后还是表示支持女儿的任何决定,毫不犹豫的接受了带着孩子回娘家的好好。
徐澈则出面跟耿涛谈了几次,要求他至少让好好冷静一段时间。耿涛心里已经有些绝望,他非常清楚,从摊牌到现在,好好已经有了足够时间冷静,时间越久情况越不利。他试图说服徐澈站在自己一边:“男人都会犯错,相信你也理解。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因为她离开好好。我现在知道什么是对我最重要的,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做了。徐澈,晴晴应该在一个完整的家庭里长大,做一个幸福的小孩儿。”
徐澈握着手里的打火机,微微一笑:“请把那个都字收回,不是所有的男性都会犯这个类型的错。”
耿涛没想到他词锋犀利,一时说不出话。
徐澈抬眼望他:“我虽然主张宽容,家庭以和为贵,不过我认为好好的做法也无可厚非。试想在你最艰难困苦的时候,她如果出轨你会怎么样?如果你做不到换位思考,在对方的立场上想一想,你们的婚姻就永远存在隐患。”他停下来,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理解和无奈,“我也曾经做过一些混蛋的事情,对方选择不原谅。做错的人已经丧失了要求对方原谅的机会,因为那些切肤之痛是我们不可能真正感受到的。”
“可是我们曾经那么相爱。”耿涛喟叹,说完了自己也觉得讽刺,苦着一张脸笑出声。
跟一个人在一起时间久了,总会失去新鲜感。外面形形色色可爱的女性太多,动心总是难免的。他不相信人一辈子会只对一个人有好感。不过他一直克制着自己,直到好好怀孕,他心理和身体都觉得寂寞。起先只是偶一为之,后来觉得只要好好发现不了,那就不算伤害。所以错的不是出轨本身,而是被发现。
徐澈想了想道:“不是我不想帮你,可是我没法去劝她。她周围劝她原谅你的人已经够多的了,给她特别大的压力。我只能说,我会帮助你们尽量把这件事情圆满解决,不要最后演变成一个丑陋的结局。”
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圆满?耿涛苦笑:“我真不知道她怎么会这么固执?以前她不是这样的。”
“不认识枕边人的,不止她一个吧?”徐澈摘下眼镜,慢条斯理的擦着。
耿涛摇头求饶:“行,行,我知道都是我TMD不是东西。可是我真的想挽回。而且,就算不为孩子想,好好一个人照顾孩子会多辛苦,她考虑过么?我岳父岳母年纪也大了,不能整天帮她。还有,她如果想再婚,也不容易。”
徐澈本来颔首,听到最后一句却有些火气,强行按捺着说:“我劝你别这么想,不是所有人都想一再结婚。即便真的如此,好好也未必不会遇到一个懂得欣赏爱护她的人。”他严肃地直视耿涛,“有一点你必须明白。哪怕你们真的要复合,也是出于感情,而不是出于她害怕自己不能再婚,或者你同情她,怕她不能再婚。”
耿涛动了动唇,想说你他妈的说得高尚,可是这就是现实,难道是我夸张?不过他还不愿意得罪徐澈,所以只是点头:“那是,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希望她能考虑各方面的因素。别太冲动。”
徐澈跟他分手后开车到好好家楼下,一时又不想上去,在下面花坛边坐着抽烟。他一面想着该再跟律师谈一次,看看怎么防止耿涛转移财产,一面又觉得还是该劝一次好好。
“徐澈。”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蓦然一惊,抬头看着卫颖。
“给我一支烟。”她在他身边坐下。
“你什么时候会抽烟了?”他惊讶的问。
她笑笑,一把拿过他手里的火机和烟盒,熟练的给自己点了一支,问:“怎么不上去?”
他把方才的谈话和自己的矛盾说了。卫颖潇洒的吐了一口烟:“我一直不知道,你是个这么传统保守的人。”
“也许是我向来都比较希望有一个完整的家庭的缘故。”
卫颖看他一眼,语气突然变得温柔:“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人心里总有过不去的坎儿,我要是好好,我也没法儿原谅耿涛。这跟爱情无关,更涉及一些对婚姻生活的基本原则。在我们看来,如果一个男人失去了道德感责任感,那是很可怕的事情。他有权变心,但是欺骗隐瞒都让人不寒而栗。”
徐澈沉默一会,嗯了一声站起来:“上去吧。”他再没有试图改变好好的想法,而是分析了一下最实际的情况:财产分割问题。
好好迟疑了一会:“耿涛的为人没那么差,不会最后弄那么丑陋吧?”
徐澈笑了:“傻姑娘嘿,既然已经决定通过法律途径,咱就得以保护自己的最大利益为前提。对人性不要太高估,或许会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些,收获意外之喜。况且,我们做这些,都是防止耿涛对你不利,只要他不这么做,就不会损害你们之间彼此的尊重。”
见好好累了,卫颖忙推徐澈:“行了,一切都有我们呢。好好甭操心这事儿了。”
徐澈莞尔,起身拍拍好好的肩:“放心,事情会搞定的。”又看卫颖一眼,她说错话后正我自岿然不动的注视着前方,样子特别神气。
(四十二,回忆之十二)
半夜卫颖接到电话,好好在那边说:“晴晴哭了,我把她拍睡,现在自己又睡不着。”
卫颖心头一动:“怎么?后悔了?”
好好叹口气:“打个比方吧,这就好比切我的手切我的脚。医生说该截肢,可是还是舍不得。好多时候,我特希望我一觉醒来发现只是做了场噩梦,这些都没有发生过,我们一家可以快快乐乐的生活在一起。小颖,是不是我太固执呢?如果我能忍,晴晴也许真的会有一个特别美满幸福的家庭。敏知说,懂原谅的人是福。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哽咽失声。
卫颖握着电话心酸不已。她太了解好好此刻的心情。每次都以为自己想好了,学会坚强了,可是总是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软弱,并且反复发作。最后她对好好说:“你多想想吧,人生并没有绝对的对错之分。哪怕这条路不通,也不能回头去验证另一条路会更好。我宁可你现在犹豫多些,思考得成熟些,也好过以后做了决定后悔。还有,敏知当时生气也跟我私底下说过,中国人的忠恕之道可不是放任。”
耿涛过来看女儿,好好颜色稍霁,分明有了回心转意的迹象。耿涛受了鼓励,心下高兴,更是抱着女儿亲了又亲,逗得她格格直笑。偏偏饭后他的手机响了好几回,他察看短信,一看之下脸色就变了。
好好冷眼旁观,平静的问:“怎么了?”
耿涛犹豫片刻,最后一咬牙说了实话:“她姐姐给我发的短信。她自杀了。”
好好也是一惊:“她……没出什么事儿吧?”
“现在在医院,没有生命危险。”
“那你快去看看。”好好笑笑,转头把女儿抱到膝盖上,再没看过他一眼。
耿涛无奈叹气,拿了车钥匙下楼。施家二老这次也动了真怒:“自杀?不是分手了好久,现在还闹自杀?”
倒是好好劝他们:“算了,既然我都决定了要离婚,管他们是不是还藕断丝连。”
施老太太这些日子一直忍着不敢说什么。见晴晴又哭,好好嘴上说着话,神色却恍惚,都没拍拍孩子,老太太就伸手想去抱,手却抖得厉害,不得已坐下去,刚说了句:“老头子你杵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抱孩子?”眼泪就掉了下来,背过身去肩一耸一耸的。
好好本来说得理智,此时看到年迈的母亲为自己肝肠寸断,刹那间想死的心都有了。却只能颤颤巍巍的去搂母亲:“妈,我没事儿,真的没事儿。我早不想跟他了,这下清净了。”
耿涛后来吃了闭门羹,在楼下见到徐澈忍不住拉着他解释:“我真的再没跟她联系过,谁知道这么久她居然还想不开?”
“首先,你眼光太差,活该。这么一个女人,自杀?你要她真的去跳楼你看她肯不肯。不痛不痒手上划个小口子就叫自杀?” 没等徐澈说话,就有人在楼梯口那边接话,转头一看,卫颖站在那里抱着手冷笑。
耿涛目瞪口呆,心想这个女人真是铁石心肠。
哪知卫颖还不依不饶:“其次,这件事儿最大的过错方就是你。你干嘛吃窝边草?一个单位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倒以老婆孩子为由撇清了,人家天天见到你,憋着股火要把你抢回去不也挺正常?”
耿涛发愣。
卫颖又道:“最后,即便你真的已经悬崖勒马浪子回头,你也是这个家庭中一个不安定因素。半年多还有女人为你自杀,保不准哪天又出什么状况考验好好的神经。我劝你还是早点让大家解脱。爱找几个就找几个去。”其实说到底,她压根不信耿涛说的一个字。
耿涛大怒,指着她的鼻子痛骂:“我们夫妻的事情你少插手。好好就是傻,什么都拿去跟你说。就是你这样的女人不断给好好洗脑,搞得她家也不要了,整天就跟着你们这群八婆以男人为敌。别人都劝和不劝离,只有你,看不得我们家幸福。”
徐澈脸色骤冷,一把扯住他的手,咬着牙吐出一个字:“滚!”他看着书生样,手劲却很大,眼神也颇具威慑力。耿涛不欲跟他发生进一步冲突,拂袖而去。
他回过头,卫颖还愣在那里。她自幼骄傲,所过之处备受礼遇,这样被人当面斥骂还是第一遭,一时缓不过劲儿。
徐澈心疼极了,一把搂着她:“他犯混,别理他。”
“我是不是真的管太多,说太多?”她犹疑的问,声音里那点脆弱让徐澈怒火中烧,想要追上去揍耿涛一顿。
“别说傻话了。好好爱面子要风度,有些话她不说,你帮她说,正解气。”
“我知道我有时候不是很懂处理人际关系,会把事情弄糟。”她泄气的低头。
徐澈握着她的下巴让她和自己对视:“我知道你早就对耿涛不满,以你的脾气,这些话估计老早就说了,不是一直忍着,忍到今天他实在太过分才爆发?你这丫头脾气大,可是绝对不是个没分寸的人。”他又把她搂到胸前紧紧的靠着,“路见不平都拔刀相助呢,何况是施好好的事儿。”
卫颖趴在他胸前,他的温暖气息随着胸腔共振的节奏传递到她脸上,原本一腔羞愤化为乌有。
他原来这么护短。她这叫什么拔刀相助?逞口舌之快,徒劳无功。
她不动声色的推开他,又岔开话题:“我发现你挺会说话。”
他一时没跟上她的思路,愕然了片刻才说:“我,我这都是被激得超常发挥。”
卫颖想笑,却突然难过起来。如果他是自己的家人该有多好,那么就完全不必为爱情痛苦了。
那边徐澈还在认真的叮嘱:“你别自责。如果你实在自责,那就别把这些告诉好好,别影响她的判断。”
她虚伪的礼貌起来:“嗯,知道了,谢谢你。”对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视而不见,径自走上楼去。
不久后好好向法院递交了离婚申请。也许是卫颖对耿涛的那番话起了作用,耿涛上门做了最后一番表白。女儿被抱到别的屋里,隐约传来咿呀之声。他心头酸楚又不甘,凝视着妻子:“成,我放手。你要离就离吧。我的确没什么资格拖累你。只有一件事情我必须要说,是我做错了,可是我爱你。”
好好呆呆的看着他,眼泪唰的就流了下来。这一年以来,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掉过眼泪,此刻终于号啕大哭,伤心欲绝。耿涛上前一把抱住她,屋里晴晴也放声大哭,搅得他整个心都碎了。好好掐着他的胳膊,又抓起沙发上的枕头劈头盖脸的砸他:“为什么啊耿涛?你干嘛这么做,你这么做了我们就再没法回到过去了!”
耿涛红了眼睛,搂着她低低的说:“是,是我混蛋。”哪怕一秒也不能再多呆,他松开手毅然决然的走了出去。电梯门缓缓合上,他猛地在壁上一砸拳头,抱住了头。
离婚后,耿涛每周见女儿两次,直到他公派出国。如此一来,小晴晴对父亲的感情相当深厚,却也很适应父母不住在一起的事实。
而卫颖和徐澈,却没有再见面。楼梯口那个拥抱再次让卫颖惶恐沮丧,下意识的躲着徐澈。其间交了两个男朋友,都无疾而终。要到敏知快回国前的半年,他们才无意中碰上,而且是在卫颖相亲的时候。
(四十三)
卫颖在漫长的相亲过程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收获是她有了笔下人物的原型。有被她美色诱惑穷追猛打的,也有认为她这么漂亮但是年纪不小没嫁出去一定是有性格隐疾的,还有认为她外在不错就是没有固定工作比较不适合当老婆的,再有就是知道她是卫长钧女儿而大献殷勤的。
靠谱的不是没有,只是总没有擦出火花。有时卫颖觉得不错了,对方却悄然撤退没有理由,搞得她一头雾水。
那天她正和最近相亲的对象进行第三次会面。对方文质彬彬,是个老师,叫洪易,据说因为为人太过挑剔而不太有恋爱经验。卫颖当时穿了红色的t-shirt,牛仔裤,又因为眼睛不适而戴了副黑色平光眼镜,越发显得像个年轻小女孩。
咖啡喝到一半,洪易问:“你以前的男朋友跟你还有联系么?”
卫颖下意识觉得反感,却笑笑答道:“偶尔。”
他们坐的是咖啡店特别设置的情侣座,两个人在圆弧形的座位里挨着,又能看到对方的脸。感到洪易离自己太近,她往后靠了靠。
洪易觉察到她的不悦:“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想作为男朋友,我有权知道这戏吧?”
卫颖差点一口咖啡喷出口,立刻笑着说:“见面几次就成为男女朋友,大概太快了点。”
洪易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卫颖眼睁睁的看着对方的脸凑近,随即脸上一凉,接着唇被覆住。她想也没想,一把推开洪易,霍的站起来:“你想干嘛?”
洪易一愣,说:“你不是觉得我不够主动么?”
四周的人开始望向这个隐蔽的角落。卫颖忍住气,在座位最外侧坐下,质问他:“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我们既然再见面,还不是男女朋友关系?你却要否定,就是以退为进。”洪易忿忿。
卫颖被他的逻辑惊得呆住,好半天才说:“你误会了。我不会跟你玩什么心机,请你尊重我。”
洪易瞪着她:“吻你就是不尊重你?卫小姐,你也矜持得过头了。你可以拒绝我,有必要像对付流氓一样对付我么?”大概从来没有遇到这种羞辱,他反应激烈。
卫颖知道世界上总有些人自己无法理解,可是当这样的人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要怎么与之讲道理真是很成问题。她按捺了脾气说:“我没有把你当作流氓对付。只是你这么做很不合适。”
洪易起身,拂袖而去,走出几步,又折回头扔了张钞票在桌上。
卫颖一面用纸巾擦着嘴唇,一面苦笑。这位洪先生其实没那么糟糕,两个人却稀里糊涂的搞砸了。
“你没事吧?”一个男人站在阴影里问。
她的脖子顿时僵住,要过了好一会才能转过头去礼貌的微笑:“徐澈,真巧。你怎么在这里?”
“我公司就在这附近,我有时会到这里喝一杯。”他走到亮一点的地方,眼神做了询问,随即在她身边坐下。
“你都听见了?”卫颖尴尬的问。
“是。”他声音里有一丝笑意。他靠在沙发背上,含笑看着卫颖:“其实我之前也遇到过一些朋友,他们的经验是,对女人需要用一点点强,也就是,要主动进攻一点,因为女性都是口不对心的家伙。”
见卫颖挑眉,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说:“我知道你不是。只是有人的确是这么想,刚才那位先生,很可能就是接受了某些忠告。”
卫颖哈的笑了:“嗯,他就是没有太多跟异性相处的经验。也许我该回去再试着跟他联络。”
徐澈垂下眼咬紧下颌,忍了一会才说:“小颖,直接找一个懂得爱护你的男人吧。调教一个男人是件很辛苦的事情。”
有些话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有这么容易么?如果连你都不能爱护我,我还能指望别人?”说完了,她自己也大吃一惊。
两人久久的对视着。卫颖软弱的意识到,自己一年多前所以为的心如止水,只是受伤害之后的后遗症。隔这么久再见到徐澈,她居然还是不能控制自己。她慌乱的想去抓皮包离开,却被他一把按住。
“我能。”
“啊?”
“我能爱护你,比世界上任何人都爱护你。这段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想你需要的是什么。我以前的毛病就是想太多,为别人想太多,为你也会想太多。你其实只需要一点,那就是我宠你,把你放在所有事情的前面,把我整个生活都对你摊开随便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甜蜜的情话,他承诺的未来实在诱惑。卫颖目瞪口呆。
C城浑浊的河水从眼前流过,她猛然一惊,脸上挂起警惕而且戒备的神情,像一只刺猬。
“每一次我试图跟你一块儿,都让自己特痛苦。”她声音干涩的解释着,“一而再可以,再而三我就是傻子了。”
她的样子让徐澈心疼。他瞅牢她:“不会了,我发誓。”
“得了吧,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我爱你。”他恳切地看着她。
“别开玩笑。我还会继续相亲,你这么说是想给我心理负担?”她嘲讽。
徐澈盯着她:““小颖我知道你需要想想。不管你要想多久,不管你要做什么,都请跟我保持联络,好么?我想知道你的近况。还有,我等你,怎么着都等你,一定等你。当然,你要是找到一个比我好的人,别管我,直接上。”
卫颖四肢发软,终于摸到皮包,逃也似的离开了咖啡馆。
在爱情这场战争里,卫颖言行矛盾,笨拙失措,痛失江山又不甘心臣服。
――――――――――――――
回忆终于结束了。卫颖走到那次她和徐澈避雨的地方,自顾自的坐在玻璃窗下的窗台上,丝毫没有理会周围行人的目光。
晴晴四岁生日聚会上莫珊的话还在耳边:在最艰苦的日子里支撑他一直走下去的,是你。而就是站在这个地方他曾经问过自己,能不能重新开始。
能不能?可不可以?真是烦恼的问题。
一定要像某个人那样足够宽容,足够坚强,才敢再给自己一个机会。
“关敏知,你怎么还不回来?我真他妈的想你。”她自言自语。
手机应景的响起,正是高瞻的短信:“周末去爬山?”她嘿嘿的笑了起来。
那天下山途中大家休息,卫颖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水,转头看见高瞻远远的蹲在一块大石头上。她走过去,看见夕阳给他棕色的皮肤涂上一层漂亮的金色。他轮廓分明劲朗,神情却有几分落寞。
“原来你也抽烟。”卫颖说。
他转头挑了挑浓黑的眉,举起手里的烟示意:“偶尔抽。你要不要来一支?”立刻又笑了,“忘记了,不能怂恿你抽烟。”
卫颖敏捷的跳上石头坐下,高瞻惊奇的说:“小卫你进步了不少。”卫颖仰头有些得意的说:“我是慢热型的,一旦打通任督二脉,武功吓死你。”
“行啊,下次去墨脱,你可以考虑跟着一块儿去。”
“嘿,去就去,谁怕谁?”
高瞻笑了会,把烟摁灭,习惯性的皱起眉看着天边的晚霞:“敏知……她还好么?”
“我也很少接到她的消息。她去的地方有时很偏远,手机信号很差。她工作又很忙,通常说不了几句就挂了。”
卫颖低头揪着石头缝里的草,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有风温软的从耳畔吹过。
“敏知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人。”她终于说了一句。
高瞻笑笑:“我知道。”
“大远,”她抬头恳切的看着他,“我见过很多人,有的和多年男女朋友分手之后不到两个月就另结新欢,有的另一半尸骨未寒就喜结良缘。我能够理解人多怕寂寞孤独,也许换我自己也只能这样。可是我仍想对你提个自私的请求,你能不能,多给敏知一点时间。我不仅仅是为了敏知,也是为了让自己还相信……”
高瞻没等她说完就笑了,跳下去站直了身子冲她眨眼:“小卫,别丧气。这个世界上总有些值得坚持的东西,总有些美好的事儿。”
这是一种默契的承诺,卫颖放下了心。
(四十四)
回到家卫颖打开电脑,看见徐澈在线上,很想跟他说点什么。刚打了两个字,电话就响了。
“妈,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卫颖吃惊的问。
莫晓岚在那头不知道为什么哭了,卫颖隐隐约约听到离婚两个字,立刻说:“妈你别着急,我这就过来。”
她匆匆忙忙换了衣服下楼,走到楼下才发现没有带车钥匙,又折回去取。晚上车少,她一路开得飞快,还闯了两个红灯。
停在一个路口等红灯的时候,她看着前方的街灯一盏连着一盏,突然想起小时候放学不愿意回家,总要等到天都黑了,路灯都亮了,才磨磨蹭蹭的背着书包回去。有时候走在路上,她甚至听见自己叹气。路人见到一个小女孩皱着眉头叹息,都会好笑。可是他们不知道,女孩个头小,看到的世界小,父母长年累月的吵架让她特别无助,小小年纪当然觉得人生怎么这么可怕这么难。
卫颖长叹,好像还看见少年时期的自己在灯光下踽踽独行。
一开门客厅里坐了卫长钧,见到她明显松了口气:“小颖,快去劝劝你妈。”
卫颖压低了声音问:“爸,怎么回事?”
“还不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回家取个东西,说着说着就吵起来。”可以听出卫长钧还残留着一丝怒气。
卫颖只好去敲卧室的门:“妈,是我,我回来了。”
莫晓岚打开门,转身坐在床头用纸巾擦眼泪:“小颖啊,我跟你爸没法儿过了。他好容易回家一趟,我不过就问问他最近在干嘛,他就不乐意了,冲我吼。”
卫颖知道母亲的“不过”是怎么回事。她并不懂生意上的事情,可是就爱事无巨细的追问一切,卫长钧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被接二连三不靠谱的问题一轰炸,当然嗓门就大了。
“爸爸脾气大,是他不对,你多担待点儿。”
“担待什么?他都说了要离婚。”
“是我爸提出的,还是你说的?”以前一吵架,莫晓岚就要离婚,所以卫颖有些怀疑。
莫晓岚哭得大声起来:“是卫长钧自己说的!我给他生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儿,这么多年我一直照顾他,支撑这个家。他呢?动不动就给我脸色看,整天在外面不知道干什么。”
“妈,”卫颖搂着她的肩膀轻拍,“爸爸这个人脾气大,你看他也老冲我发火。”
“他在外面不知道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我看着特像。男人有了钱,不是好事儿。”
卫颖苦笑不得:“不会的。爸爸不是这样的人。他就是跟我们沟通少了一点,他忙啊。”
劝慰了好久,莫晓岚终于不哭了。卫颖走出来,看见卫长钧正穿了鞋子走出门去,忙追出去,埋怨道:“爸,我好容易哄好我妈,你怎么就走了?”
“我还有事儿。今天回来就是拿东西,跟她一吵,耽搁了。”
“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儿非得急着做的?”
卫长钧沉默一会,终于说:“我不想听她哭哭啼啼。我回云天花园那边睡去。”
“爸,你怎么就不能多担待点妈妈呢?她是爱絮叨,还不是因为关心你?”
卫长钧摆摆手:“小颖,我在想,要不让你妈搬去跟你住?你妈的生活费我付,一个月要几万?五万够不够?”
卫颖听到后面一句也急了:“给钱就解决问题了?爸,我不是不想照顾我妈,可是明显她更需要你。上几次她去我哪里,还不是天天念叨你,一天打几个电话?你不多关心关心她……”
“小颖,”卫长钧打断她,皱起浓眉,眼神锐利,“你从小就护着你妈。女儿偏向妈妈,我知道。可是你有没有为爸爸想过?你要是我,你受得了么?”
“婚姻哪会只是一个人的错?你从来不跟人沟通……”卫颖急急的说。
卫长钧笑了:“小颖,你厉害。长大了就教训起爸爸来了。”
卫颖愣了,意识到自己伤害了父亲,嗫嚅着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算了,别说了。”卫长钧不肯再看女儿,背挺得笔直的走出去。
卫颖折回屋里,莫晓岚走到客厅:“你爸呢?”
“我让爸爸回云天花园那边去了。妈,今天我陪你,我们聊聊。”
“是他自己要走的吧?”莫晓岚冷笑。
忽然外面传来尖利的汽车喇叭声,卫颖吓了一跳,忙推开窗户去,看见司机小马正着急的冲自己挥手。她脑子轰的一声,站起来就往外跑。
卫长钧双目紧闭的靠在后座上,脸色苍白。小马紧张的解释着:“卫先生一上车就晕倒了,我就按喇叭叫你。”
“我去拿钱包,去医院。”卫颖当机立断,冲回屋里抓了皮包,把六神无主的莫晓岚塞到后座,自己坐到副驾驶的位子上,“开车。”
卫长钧一向身体很好。谁也没有料到他会突然心脏病发作。
卫颖坐在医院的走廊上,莫晓岚靠着她的肩头,她听见自己机械的说:“没事的,妈,不会有事的。”她不停的咽口水,实际嘴巴已经干得要起火。
大姑最先赶到,劈头就问卫颖:“怎么回事?好好儿的怎么会心脏病发?”
“心脏病突发,我们都没想到。”
大姑转向莫晓岚,对于这个嫂嫂,她从来没有称呼过,话连珠炮一般砸下:“带他检查个身体就这么难?你这妻子怎么当的?我哥挣钱你就只管花?”
莫晓岚并非一个强势的人,除了对卫长钧会发火以外,对外人说话一向轻言细语,更不会吵架,对家里两个小姑子虽然不满,却也从来不正面交锋,反正她躲在家里,也不太有打交道的机会。眼下被劈头盖脸的一阵喝骂,她只是愤怒的抖动着嘴唇,半天没说出话。
“我爸每半年都检查一次身体。从来没有查出问题。”卫颖本来还在讷讷解释,听到后面两句立刻火了,霍的把莫晓岚护在身后,和卫长翎对视:“姑妈,请您尊重我母亲。我爸和我妈之间的事情,是他们两个的事情,我爸还没跟我妈分开,他们就是夫妻,轮不到别人多嘴。”
正好小姑妈和叔叔也赶来了,大姑一见了兄弟姐妹,立刻说:“听听,这就是你对长辈说话的态度?让你小姑妈和叔叔听听,我们卫家的女儿就是这样的,真是丢人。”
卫颖抱了手扫视他们,那眼神像极了卫长钧:“我爸爸还在里面急救,姑妈,叔叔,你们要是真关心我爸,就不要在这个时候不停的指责我妈妈和我。”
小叔看了卫颖一眼,转头对姐姐说:“别说了。医院里吵什么?”
几个人沉默下去。卫颖扶着母亲到另一侧的座位上坐下,搂着母亲,眼神直视前方,嘴唇抿得紧紧的。想起刚才和卫长钧的争执,她心如刀绞,歉疚欲死。可是看到莫晓岚脆弱无助的样子,她又心疼愤怒。
医院雪白的墙壁在灯光下那么晃眼。她眼眶干涩,只觉得每一秒都是度日如年。上帝,菩萨,真主,都被她在心里求了个遍:“是要我爸没事儿,我做啥都行,任何代价。”
(四十五)
卫长钧那一次是有惊无险。当他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妻子含泪的双眼红通通的鼻头,后面是女儿倔强克制着冷静的样子,他立刻就心软了。长长的叹了口气:“哭什么啊,晓岚。别吓到小颖。”
莫晓岚很久没有听到丈夫对自己这样温和的语气,愈发哽咽起来。卫长翎,卫长松,和卫长燕都不喜欢她这个样子,自顾上前询问卫长钧的病情。卫颖用力握了握父亲的手:“我让妈妈给你收拾东西过来。”父女俩对视一眼,卫长钧眼中泛起笑意。
送莫晓岚出去让司机小马带她回家,卫颖去给父亲打开水。回到病房门口,听见卫长钧的声音传来,居然仍然响亮:“是我自己大意,最近喝多了酒抽多了烟,长翎你们几个不要对晓岚和小颖嚷嚷。”他是一家之主,经济依靠,弟弟妹妹虽然年纪大了,还是不敢反驳。只有卫长翎嘟囔了一句:“哥,我们就是关心你。怕嫂子没照顾好你。”
卫长钧说:“我不知道你的脾气?晓岚是我老婆,教训也是我的事儿,你别多事儿。”
卫颖咳嗽一声,推门进去,姑姑叔叔们都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纷纷告辞。
卫颖在父亲床边坐下,低着头说:“爸,对不起。”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都是我不好。”
“傻孩子,我是你爹,有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你脾气冲,也是遗传我的。”
卫颖抓住父亲的袖子,像小时候那样头靠在他肩上:“爸,下次不准你再这么吓唬我了。你要好好的,要每天锻炼,吃药。你再吓唬我,我,我就不理你了。”
卫长钧哈哈大笑,摸着她的头发:“小颖啊,你好久没跟爸爸撒娇了。”
卫颖想到自己太护着母亲,一定让父亲在这个家里有被疏离的感觉,心头一酸,又忍不住哭了。
卫长钧呵呵的逗她:“大家都说我家小颖是个冷美人儿,冷美人儿也会哭?注意形象小同志。”
“爸,你就别逗我了。”卫颖抬头擦眼泪,一面起身去倒水给父亲喝,“妈妈其实很关心你,她就是没用对法子。”
卫长钧叹了口气:“你昨天说的对,我跟你妈妈在这些事情上都有责任。不过我们有问题不是一天两天,我跟她都知道自己的毛病,就是改不了。尤其年纪大了,你不要指望两个快六十的人还能很快改掉性格。你别太操心,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经过这次的事儿,我们肯定都会想想的。”
卫颖默默点头。
“还有,我们卫家这么一大家子,是要和和睦睦的。就算哪天我不在了,也不能散了。所以,你要学着跟你姑妈家还有叔叔伯伯家好好相处。”
卫颖大惊:“爸你说什么啊?”
卫长钧凝眉严肃的看着她:“我只是要你知道你是卫长钧的女儿。”又放缓了颜色,“傻孩子,我就是说说,你爸我身体健朗着呢。只是呢,你一向特立独行,你老爸自己看着喜欢,不等于别人就看着喜欢。将来爸爸妈妈总有不在的一天,我想你有个大家庭可以依靠,就算外面再不顺利,也有人支持你帮助你,血浓于水是真理。所以要从现在就提醒你,再懂点事儿。”
卫颖伏下去把脸贴在父亲手背上,抽了抽鼻子,答应道:“嗯,知道了。”
莫晓岚坚持要陪夜,卫颖也不想打扰父母相处的时间,所以到了晚上就离开病房。
医院的花园里没有一个人。她默默的走着,很想抽一支烟,一摸口袋,才想起已经戒烟很久。她揉脸想让自己清醒,触手之处一片冰凉湿润,原来是哭了。跌坐在长椅上,她委屈得像个孩子,想拍胸口给自己压惊,却只能哭得更加汹涌。
幸好没事。这才是她一生中满意得不能再满意的时候,以往那些伤心痛苦真是不值一提。
哭了很久,她掏出手机发了个短信给徐澈:“出来喝酒?”
徐澈风驰电掣的赶到,一见面就说:“你怎么能喝酒?你忘记自己的胃是怎么一个情况了?”
卫颖很少见到他气急败坏的样子,笑嘻嘻的说:“我是不能喝,可是我也不能给你发个短信,说出来喝矿泉水,或者出来喝牛奶吧?”
徐澈看看她的杯子,果然是热牛奶,立刻乐了。便招手让服务员过来:“请给我一壶绿茶。”
“其实,叫人出来喝酒的意思,就是我不爽。”卫颖收了笑意,用勺子搅着牛奶。
“怎么了?”
“我爸住院了。”卫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次,撑着头自嘲的笑,“我发现,我真是特立独行惯了,有些事情就处理不好。我真不算一个孝顺的女儿。”
徐澈握住她的手:“别说傻话。你爸那么疼你,当然也是因为你的确是个好女儿。”
卫颖沉默一会:“我的性格脾气可以改,可是别的事情我特别无能为力。比如,我爸妈的关系该怎么办?我真不想看见他们再吵了。我以为年纪大的夫妻就不会再这样,原来我错了。”
“每个婚姻都是个案,不能一概而论。况且谁说老年人就没有脾气了?”徐澈深深凝视她,她的黑眼圈让他忍不住想伸手用掌心的温暖为她熨去,“我小时候一直以为我父母关系不错。后来才知道,我妈压根没爱过我爸。他们太早结婚,是组织上安排的,我爸又是一个很刻板没有情趣的男人,除了做学问,什么都不关心。他们相敬如宾,彼此客气得很,你认为这样的家庭好么?”他问。
“说实话,从小我一直觉得父母吵架是件很让人难堪的事情。哪怕现在都是。我不知道怎么劝他们。”卫颖低声说。
徐澈笑笑:“你没见过我妈妈,她一直保养得很好,性子又比较活泼。后来认识了一个小她将近二十岁的男人,处着处着就有了感情。家里的财政大权都是她掌管,她为了那个男人把我家所有的钱,包括债券,房产都搭进去了,还以我爸的名义欠了巨额债务,最后还是我来收拾烂摊子。这些你都知道。要说我从来没有觉得怨恨,没有觉得难堪,那是假的。可是我每次想起小时候她多疼我,就没这些想法了。父母也是人,他们也要有自己的生活,也会犯错。虽然我不能原谅她那样伤害我父亲,可是至少对我和小凌,我们是成年人,她已经没有义务了,她有权追求她想要的生活。我甚至有些理解她。”
这一次是卫颖主动握紧了他的手。很自然的,她靠到了他身边,任由他搂住自己的肩。
“婚姻大概是人生一辈子的课题。即使到老,也要修习。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后来去看过我妈。”
卫颖睁大眼睛:“什么时候的事儿?”
“一年多前吧。其实也不是真的去拜访,我就是四下打听她的近况,又亲眼去她住的地方瞧了瞧。我在她家楼下看见她牵着一只小狗在遛狗,还和小区里的老太太们聊天,气色奇好,她却没看见我。”
“当时她走得狼狈,千夫所指。你看我姑妈他们一家到现在也绝口不提她这个人。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个坏透蠢透的女人,肯定没有好下场,那男的比她小那么多,怎么会还跟她在一起?可是,事实并不如此。她的新丈夫对她特别好,很宠她,据说是千依百顺,小区里的女人们可都眼红着呢。”徐澈笑起来,揉揉卫颖的头发,“你瞧,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婚姻也是各式各样的,没有道理可以依循。”
卫颖没有说话。徐澈也没有再劝,还坐得远了一点,给她一点空间。酒吧里放着老唱片,他修长的手指下意识的跟着打节奏,整个人被笼罩在温暖的橘黄色光芒里。
卫颖往后缩了缩,蜷在沙发上出神。不管怎么样,哭也哭够了,别人也劝过了,再想不开钻牛角尖就太丢人了。她抬头嫣然一笑,好像雨过天晴的纯净,徐澈的呼吸一窒,听见她说:“我们继续喝牛奶吧。”
一口绿茶准确的喷在她的裙摆上。
(四十六)
卫颖从医院回父母那里,一进门就闻到诱人的香味。凑到厨房一看,莫晓岚正在低头切菜,灶上炖着一锅汤,咕嘟咕嘟的响着。
“妈,怎么不让王阿姨炖汤?”她走过去问。莫晓岚抬起头笑笑:“我怕她掌握不了火候。”
莫晓岚的眼睛还是红的,卫颖叹了口气:“妈,别难过了,我爸精神挺好的。你千万别在他面前哭,要不他心里不舒服,这就不好了。”
莫晓岚在围裙上擦擦手,嗔道:“妈妈不是小孩儿,还用得着你叮嘱?”
卫颖暗自好笑。人年纪越大,其实越像孩子,赌气发脾气,那是常有的事儿。
莫晓岚把火关小,走到客厅里坐下,幽幽的说:“你爸下个月就过生日了。”
卫颖搂着她,笑嘻嘻道:“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好好聚聚,妈你多做几个拿手好菜。”
莫晓岚默然片刻:“今天我跟他提了一句,还被他堵回来了。”
“你怎么说的?”
“我就说卫长钧,出院以后你想吃什么?看在你过生日的份儿上,我可以去买来做。”
卫颖好气又好笑,可以想象母亲想下台阶又找不到,只能硬梆梆说话的样子:“那我爸怎么说的?”
“他说随便,他一个老头,也不想过什么生日。”
“妈,我爸是病人,下次你说话就撒娇,保准有效。别那么生硬。”
“撒娇?当年恋爱的时候都没撒娇,现在还来这一套?我不学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莫晓岚在某些事情上总是特别有主见。
卫颖只好岔开话题:“你当年怎么跟我爸恋爱上的?你们是自由恋爱吧?”
莫晓岚一怔:“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还提它做什么?”
“我想听啊,从来没听你们说过。”卫颖软语相求。
莫晓岚坐在那里,看着落地窗透进来的阳光。外面的玉兰树花期早就过了,枝条舒展着在微风里轻轻摇晃。卫长钧在家的时候,就爱坐在窗旁的摇椅上看报纸。树影投在他专注的面容上。
“你爸当年在厂里,偷偷喜欢他的姑娘可多了。隔壁几个工厂都有大姑娘故意来我们那里看他。说起来你的相貌真是全遗传了你爸的。他长得好,又懂技术,别说姑娘,全厂的人都爱跟他交朋友。”
“那你们就是同事关系认识的?”
“差不多吧。”
“是不是一见钟情?”
“没那回事儿。我当年爱害臊,也不喜欢跟人扎推。大家老说他怎么怎么好,我见了真人觉得也就那样,不太往心里去。”
卫颖恍然大悟,自己骨子里那点叛逆原来是来自父母双方。“难怪,难怪。”她喃喃。
“难怪什么?”
“没什么,妈你继续说,你怎么爱上我爸的?不对,你们俩谁追求谁啊?”卫颖故意提起这茬儿,因为她早知道是父亲追求的母亲。以往他们吵架的时候,母亲总会忿忿的说:“早知道就不上你的贼船。”姑妈们也偷偷说过:“那么多人追二哥,他偏偏就喜欢莫晓岚。”
果然母亲的神色变得柔和生动,她并不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却有大家闺秀楚楚动人的风范,那份别致的清冷使得她年纪大了反而更显得年轻。所谓气质取胜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卫长钧当年一见难忘,却不知道她性子其实倔强得很。
“我有次打乒乓球扭到脚,同事们来看我。他磨磨蹭蹭到最后才走,走的时候居然塞给我两个鸡蛋。”
卫颖自然知道两个鸡蛋在那个年代多么珍贵,忍不住感叹:“我爸真是舍得下本钱。”
莫晓岚白她一眼:“没那两个鸡蛋就不会有你,这本钱下得值。”
卫颖没料到母亲也有这份幽默,又被夸了一番,立刻觉得全身暖烘烘的。
“这样一来我就知道他的心思了。后来全厂都知道了,老工人总拿我们起哄。我害羞,一直躲着他,因为确实谈不上喜欢。他也不勉强,见到我落落大方,久了我也不怕他了。”
“他能干得很,弄了辆破自行车,自己修一修,擦一擦,居然很像样子。到周末他说教我学自行车,我一时没抵制住诱惑,就答应了。再然后,我们就好上了。”
“好上之后我问过他,干嘛喜欢我。他说觉得我单纯,害羞,一看就是个可以放心的对象。还有,我看着柔弱,实际身体好,爱运动,兵乓球打得好,可以加分。”
卫颖笑出声:“我老爸还真会瞎掰。”
莫晓岚愣了一下:“怎么这么说你爸爸?这些确实是我的优点啊。”
卫颖说:“我爸是被你的外表吸引了,可是又不好意思说呗。那年头讲究心灵美。”
莫晓岚诧异:“外表?我怎么也不能赶上他啊,他被吸引什么?”又瞪了女儿一眼,“我就没有心灵美?”
“您外表美,心灵更美。”
“这丫头,怎么这么贫嘴?”莫晓岚笑着,继续说,“当时我爷爷还健在,他最宠我,也挺喜欢你爸。你爸虽然书念得不多,可是为人机灵,学东西也快。我爷爷以前是有钱人家出身,受教育良好,看人眼光准,跟我说你爸将来准会有出息。你外婆却不喜欢他,说长得太好的男人不能要,结果还是被我爷爷说服了,同意我们来往。”
说到这里,莫晓岚突然停住了,发了一阵呆,神情浮现苦涩和哀痛,缓缓的说:“我爷爷出身其实很显赫,家里世交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后来就遭了殃。文革里被打成右派,还有人要爷爷交代自己和别人的历史。他当然什么都不肯承认,被折磨得很惨,家里其他人也没幸免。我爸我妈都没了工作,家里就靠我那份工资。厂里同事也不愿意跟我来往,被孤立得很厉害。”
“有一天我爷爷被拉去学校游行,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上了楼顶。好多人一起追了上去,大部分是红卫兵,都是他的学生,还有跟他一起被批斗的他的老朋友。据说,他只回头看了一眼,还笑了笑,就从楼顶上跳了下去。那是你们学校的×教,我从来没敢告诉你,怕你有心理阴影。”
“天哪。”卫颖轻轻的呼出一句。
莫晓岚看女儿一眼,笑了笑,扔出另一句重磅炮弹:“我爷爷自杀后第二天,你爸爸就消失了。”
“啊?”卫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脑袋嗡嗡作响,震惊得不能言语,猜到了什么,还抱着一丝侥幸问,“他,他也出事儿了?”
“不是,他从我身边逃跑了。”莫晓岚平静的说,再次微笑。
“我们家就是瘟疫,谁见了不躲?你爸爸出身好,怎么能跟我继续来往呢?你外公外婆那个时候什么也没说,可是我知道,他们恨透了你爸爸,只是不想加重我的负担罢了。”
卫颖这才明白,为什么直到姥姥姥爷过世之前,都对父亲那么冷淡。
“你爱的人在你最艰苦的时候离开你,小颖,那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很多次我都想着要跟我爷爷一起去了,可是就是舍不得你姥姥,姥爷。他们太苦了,太苦了。哪怕为了我那份工资,我都得忍下去。”莫晓岚的语调轻轻颤抖,卫颖红了眼眶,紧紧握着她的手。
“半个月之后,有天早上外面有人敲门,我打开门一看,居然是你爸爸。他瘦得一塌糊涂,就那么一眨不眨的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最后递给我一个包裹。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两斤鲜红的毛线。两斤毛线,小颖,你知道在那个时候意味着什么么?我一看到毛线就知道,他在求我原谅,我的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所以,你还是原谅爸爸了。”卫颖喃喃。
“嗯,不是因为那两斤毛线。而是我确实理解了他。在那个年代,谁不会害怕?我相信你爸是个好人。有犹豫,有恐惧是正常的,重要的,是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回来。”
卫颖突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她知道这个故事的后半段并非完满,却认识到母亲当时决定里蕴含的非凡勇气和智慧,不得不肃然起敬。
“你爸是个好男人,他想清楚的事情就没有再反悔。后来他有很多升职提干的机会,都因为我而失去了,可是他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我们结婚的时候特别穷,连被子都是借来的。唯一新的东西,是你爸身上的毛衣,和我的围巾,一套,我亲手织的。红色,特喜庆。”
“后来恢复高考。当然不能两个人都去,你爸去了,考上了。你也知道那个大学离我家有多远,就想着买辆自行车,他以前那辆早不成了。我当时和几个姐妹每个月都凑份子钱,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么?就是每个月大家都交一些钱给一个人用,那个人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然后下个月就轮到另外一个人。跟我要好的姐妹,就是你苏阿姨,把她的机会让给了我,让我买了辆自行车,28寸永久。你爸就骑着它去上学。后来你出生,我把你爸的毛衣和我的围巾拆了,织成一块更大的毯子,折起来可暖和了,就用来裹着你,天天晚上一起等你爸回来。可惜,这些事儿你都不记得了。”
“你爸毕业以后有了机会进了机关,又下了海,我们家很快就算是小富,然后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生活是变好了,可是我们的感情却不好了。有时候我想,要是当年你爸一走了之也没什么不好,起码我还可以恨他一辈子。但是现在,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吵这么多年,怨这么多年,彼此付出这么多年,麻木了,有时想想很伤感很没意思。可是一想到你,妈妈又觉得怎么都是值得的。”
“妈。”卫颖一把抱住莫晓岚,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让眼泪掉了下来。莫晓岚任由女儿抱紧,心头酸楚难当,感慨万千。
“别哭了。是妈不好,跟你爸吵架,闹得不可收拾。”过了好一会儿,莫晓岚搂紧女儿温柔的哄,又抬头看看墙上的钟,“汤炖好了,我们一起送过去。”
她抽纸巾为女儿擦了眼泪,站起身去厨房把汤盛出来。突然又停住了动作,皱眉问:“你大姑是不是说过今天要去?”
“是啊。”
莫晓岚脸上闪过不悦之色:“你开车先去病房,你去了你大姑就不会留多久。我叫小马送我,过半个小时再去。”
“嗯。”卫颖少见的温顺,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有些问题永远没有办法彻底解决,总有一堆棘手的事情等着你。再多感动,再多美好的憧憬,终究短暂,琐碎的烦恼才是每一天的真实生活。
可是她也有种预感,高瞻说的没错,总有些东西,是值得坚持和等待的。
(四十七)
卫长钧出院以后开始醉心于研究棋谱,起因是住院期间徐澈探望他,每次都陪他下棋,他总是输。
“这个小伙子,也不懂讨好我。”他故意抱怨给女儿听。卫颖翻了翻白眼:“人家那叫老实。”
“胳膊肘往外拐。”卫长钧笑骂,然后又问,“听说他是做销售的人才,可以叫他跳槽来帮我吗?”
“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懂。”卫颖干脆利落的回答。卫长钧没辙。
卫颖暗自好笑,高兴之余不免有些沮丧。这几天徐澈几乎每天都来探望,有时也会遇到姑妈叔叔伯伯,家里的长辈似乎都很喜欢他。相比之下,自己就显得太不合群,太各色。
莫晓岚跟卫长钧之间的关系倒有所缓和,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两个人不吵架就总是显得有些生疏和客气。有几次卫颖觉察到母亲又想絮叨,被她一个眼色制止,也忍了下来。而父亲有时不耐想拍桌子,也克制住,最多就是不说话黑着脸罢了。
也许夫妻俩最好的话题就是关于卫颖和徐澈。他们都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从什么地方蹦出来的,只知道他天生就跟他们很亲近,带着晚辈的孺慕之意,尊重之心。而卫颖也不再那么骄傲,有时坐在一边看着徐澈,脸上渐渐就带了笑意。
卫长钧和莫晓岚很诧异,追问了几次才闹清楚,原来两个人大学时就互有情意,只是为什么折腾到现在就完全摸不着头脑。
其实卫颖自己也觉得奇怪,好像人生里有些坎就是,一旦想清楚了不为之纠缠了,剩下的一切立刻就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顺畅起来。这么看来,人的大部分烦恼都是自找的。
她告诉敏知:“我跟他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的试过一次交往。很多事情不能怪他。我这么畏首畏尾,未免太可惜,也太不像我自己了。”
敏知高兴坏了:“这就对了啊,其实以前条件不成熟,现在我看你俩挺好的。”
“是,现在大家都经济不错,生活稳定,而他也变了很多,我也一样,也许就刚好合适了。幸好这么多年,都没被别人抢了空位。”
“因为你值得。”
卫颖倒不以为然:“爱情也无非是成王败寇。我让他等这么久,他还爱着我我们蜜里调油,大家说是真爱。如果他爱上别人,大家准说我活该。在郑华瑞的故事里我说不定就是一个面目可憎的女配角。我不过是运气好。”
“小卫你别这么悲观。”
“悲观的乐观主义者。”卫颖笑着解释,握着电话走到院子里,卫长钧在后院开了一个小小的池塘,还种了一棵柳树,要的就是那波光粼粼垂柳蔓蔓的效果。夏日黄昏的时候,池塘的色影最为碧绿。
“我爱徐澈,所以想跟他在一起。”她神思略为恍惚。
敏知取笑:“说过啦。”
“我得幸福,得让我爸妈看到我幸福,所以我要跟我爱的人在一起。”她又强调。
“怎么啦?”敏知心细,立刻觉察到她的异样。
风吹过水面,涟漪一圈圈散开,卫颖转头,看见落地窗里面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经过这一次,她居然已经开始有些佝偻了。而父亲还坐在老地方看杂志,头发上染了霜色。她心里又酸又软:“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我不是给我自己一个儿活着的。”
“你啊……”敏知笑着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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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卫颖给徐澈打电话:“睡了么?”
“还没。”
“陪我去趟老家吧。”
“现在?”
“嗯。”
“成,你等我。我马上就过来。”
他开着车赶到的时候头发还蓬蓬的,一看就是从床上匆匆爬起来的。卫颖笑:“早知道不叫你了。”
“几个小时夜路,你一个人怎么开?”徐澈语气有些严厉,立刻又笑了,却故意皱眉看着她,“你这个家伙,从来都爱心血来潮。”
卫颖嘻皮笑脸:“是啊,也有个家伙跟着我一起疯。”
他板起脸:“话真多,快上车。”一面替她拉开车门。
卫颖坐到副驾驶座上伸了个懒腰:“我发现,你现在才真是变得话多了。”
徐澈看她一眼,无可奈何的说:“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近墨者黑吧。”
卫颖的眼睛弯成月牙形,似乎很享受看到徐澈没脾气的样子。
夜里微微起了雾,高速上车辆很少。一弯月亮在前方云层里时隐时现。卫颖开了头顶的灯挑唱片。
徐澈不时侧头看她。一看就知道她有很多心事。她却抬起头来笑嘻嘻的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挑了一张满意的塞到音响里:“这是他最新的专辑?我还没听过。”
“是。很棒的一张专辑,跟以前风格有所变化,你听了就知道了。”
再熟悉不过的男声响起:
“那么那么地 那么地爱你
就像梁朝伟 爱张曼玉
每次见到你 心里好欢喜
一切早注定 就像电影里”
卫颖一愣,笑着摇头感叹:“哎呀,再不流浪歌手的情人了?”
歌手又唱:“
那么那么地 那么讨厌你
就像那蟑螂 与杀虫剂
每当想起你 感觉到很焦虑
有你的味道 躲得远远地”
“蟑螂与杀虫剂?哈哈哈哈。”卫颖笑不可抑。
徐澈也笑了,跟着吹起了口哨,俏皮而轻快。
“徐澈,你也唱吧,我好久没听你唱歌了。”
他尴尬:“这个……”
“别害羞,你以前大草坪上一杵就开唱的,怎么不害羞?”她推他的胳膊。
“我一个过三十的男人……”
“快,否则跟你绝交。”她耍无赖。
他不得已,跟着一起唱,起先声音还小,到后来盖过原唱的声音,唱得神采飞扬,手指还轻轻的敲着方向盘。比之原唱,他的声音要更浑厚一些。
两个人的世界有时很无趣 需要一些兴奋剂
两个人的世界有时很精彩 虽然只有我和你
那么那么地 那么需要你
就像那蚂蚱 亲吻玉米
有你的消息 我赶快飞过去
守在你身旁 我小心翼翼
两个人的世界有时很无趣 需要一些兴奋剂
两个人的世界有时很精彩 虽然只有我和你
那么那么地 喜欢你
那么那么地 讨厌你
那么那么地 需要你
(老狼—那么那么地)
卫颖合上眼睛,听着笑着居然睡着了。徐澈伸手把音响关掉,车子里一片安静,她平缓的呼吸声清晰异常。
凌晨四点半,他们到达目的地。那套房子好久没有人去过,家具都蒙了一层灰。
卫颖一进门就直奔主卧而去,床头放着一个很大的仿明清紫檀木箱子,一揭开盖强烈的樟脑味扑面而来。
卫颖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取出来,徐澈看得分明,那全是旧衣物。到最后,卫颖欢呼一声:“找到了。”然后举着一个毛线编织的大毯子给他看。
“这有些年头了吧?”他问。
“嗯,比我年纪还大呢。”
“是啥?像围巾,可是又太大了。”
“小时候用来裹我的。我记得我长大一点,还用它来披在身上扮演侠客。”
徐澈挨到她身边坐着:“侠客?蝙蝠侠?”
“不是,超人。红披风,你忘啦?”
他笑起来:“真淘气。”
“你小时候不淘气?”
“我从小就是书呆子。”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她伸手推他,他一个没防备,往后跌在床上。她趁机把手边一件衣服罩到他头上,又压住不让他挣开。
可是他的力气大极了,不知怎么就握住了她纤细的腰,她怕痒,手立刻就松开来。被他反压到身下一顿修理,痒得她眼泪都出来了,一直骂:“混蛋,放手。”
他松开手,看见她额头上有细细的,晶莹的汗珠,忍不住轻柔的替她擦去。他手指上的茧还在,刺得她有些痛痒,不由偏过头去。
见她走神,他在她额头上敲一个很轻的爆栗。她转头凝视他的眼睛,神色严肃:“徐澈,我脾气冲,也不太会处理人际关系,尤其是和老一辈相处。你要帮我,给我很多建议。”
“没问题。”
“你也要帮我想办法缓和我爸妈的关系。”
“一定。”
她笑盈盈的看着他:“我就知道你从来不拒绝别人。”
他的额头离她的很近,几乎要抵在一起。他的眼睛明亮而充满笑意,气息干净清爽,拂到她面上:“你不是别人。”
“嗯。”她低而含糊的答了一句,闭上眼睛等待着。
他揉乱她的头发,手插到她脖子背后让她枕着,顺势就在她身边躺下。
“啊?”她有些意外。
“累了一天了,还不睡觉?”他严肃的命令。
“哦。”她狐疑着,却乖巧的闭上眼,把头靠过去挨着他的肩。
隔了好久,在她都要睡着的时候,他哈的笑出声,扳过她的脸吻住,随即将她压在身下,用鼻尖蹭蹭她的,笑道:“真是一个天真的姑娘啊。”
又过了很久,天色渐渐亮起来,外面传来鸟叫的声音。卫颖翻个身,把下巴搁在他的肩头,他握住她的右手放在自己胸前,听着她吐露心事。
“看见爸爸倒在车子后座的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魂飞魄散。我其实一点也不坚强。我不接受,不能接受,不想接受,跟自己爱的人分开。我很怕,徐澈,到现在都很怕。差一点,我就成了没有爸爸的小孩,哪怕我已经快三十了,幼稚吧?”她把脸埋在他肩窝里,自嘲的轻轻笑。
他把她用力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好像哄孩子睡觉:“所以你得过好才成哪。这么大人了,别让你爸妈操心。”
“去,不要你给我讲大道理。”她推他,抬眼看见他黑黑的眉挺直的鼻梁离自己那么近,突然就受不了了,搂着他的脖子哽咽,“我妈当时是什么心情哪?我都不敢去想。太残忍了。这么多年,她再怨我爸,那个时候肯定也烟消云散了。怎么办徐澈,我不想跟任何人分开,尤其是爸爸妈妈,你,敏知,好好。我知道这么说很幼稚,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可是……”
徐澈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坚定有力的回答:“别怕小颖,人和人是一定会分开的。你和别人说再见的时候,我会在你身边陪着你。咱俩说再见的时候,你要记得,我爱你,活了一辈子就只爱你,刚好你也是这样,咱们特幸福。”
(四十八)
在卫颖的心理发生巨大变化的同时,敏知也在悄悄地改变着,而且想法更多更复杂。
在来去奔波的飞机上,她总是会阅读手边由客户提供或者自己搜集的火电厂资料。这次的客户到中国推广脱硫专利技术,主要就是针对火电厂。
中国的发电机组大多为火电机组,而能源结构又以燃煤为主。有资料显示,这些火电站排放的二氧化硫占全国二氧化硫排放的一半以上。二氧化硫造成的危害相当显著,包括对人体健康的危害,植物的急性危害,金属的腐蚀,和酸雨的形成。由于大量二氧化硫的排放,中国已经成为仅次于欧洲和北美的世界第三个主要酸雨区。
看到这些材料,敏知惊异于自己对国家现状的缺乏了解,也对这次考察的行程安排产生了一定疑虑。行程是美方自己制定的,他们首先选择了西南某产煤区附近的一个中型发电厂进行考察,这个地区酸雨频率高达百分之七十,可以说是急需脱硫技术的重灾区之一。再考虑到国家的西电东送政策,他们认为从西部开始考察是正确的。近年来国家对污染问题开始重视,大部分重点发电厂都已经完成了脱硫项目的改造。美方要推广自己的技术,自然首先想到避免已经进行过改造的火电厂。
然而敏知认为这不是美方理想的选择,却是出于经济因素的考虑:脱硫设备需要的资金太过庞大,超过一般火电厂和当地能够承担的范围。她把自己的想法分别跟负责这个项目的合伙人梁如笙和美方主要负责人谈过,梁如笙表示了一定的支持,但美方却没有立刻改变行程。敏知猜测,美方对自己的年龄和在国内工作的经验仍有一定顾虑,同时也对中国各地经济发展程度的差距估计不足。
并没有飞机能够直接到达目的地。他们下了飞机以后改坐汽车。由于处于盆地边缘,地势复杂险要,机场所在城市到目的地直线距离不远,却因为山路崎岖而开车开了整整十小时。途中他们在一个村庄边上停下休息。同行的两个美国人好奇的看着路边衣裳褴褛的赶羊少年,又看看房屋简陋的小村庄。因为沿着山坡修建,从路边就能将整个村庄一览无余。他们掏出相机不停的拍照。敏知只能默默的看着,一言不发。
突然,考察团里一个女性Susan有些紧张的跑回来,手里还抓着一卷手纸,对着敏知连声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敏知稍一思考就知道怎么回事,也没法安慰她,只能说:“到了目的地就好。”她顺着Susan的来路走去,所谓厕所只是矮墙遮住的一个坑。男厕那边甚至可以看到他们的肩头以上,未免让外国人尴尬。敏知进了厕所,尽管心理早有准备,还是被吓了一跳。
途中有一次车子开得很慢。原来是碰到了修路队。虽然傍晚的温度降低了不少,仍旧相当炎热,工人们光着膀子挥汗如雨。再走远些看见简易工棚,门口有妇女抱着孩子坐着。她身边有两三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睁大眼睛默默的看着敏知他们的车子。
孩子眼神中的平静让敏知一愣。已经有人问:“关,这些孩子不上学吗?这附近似乎压根没有学校啊。”敏知沉默一会,道:“现在是暑假期间。”对方恍然。倒是她久久不能释怀。
敏知并无把握这些孩子是否真的有学可上。也许他们会一直跟着父母奔波流浪。在更深更远的山里随着路的延伸一年年长大。要改变他们的环境实非易事。不知道多少聪明的孩子就这样被湮没了。
到了目的地J城已经是晚上,Susan因为晕车吐了两次,年轻的小翻译也脸色苍白。众人什么也没有多说,各自入房歇息。他们住的是市招待所,房间虽然小,但是也算整洁。敏知洗漱过后,才沾上枕头就睡得人事不省。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跟市里的领导见了面。这个城市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并没有太多机会见到外商,所以上上下下都十分殷勤。可是等知道考察团的目的并非投入资金而是投入技术之后就显得失望,热情也消减了不少。美方负责人觉察到这一点,看向敏知,无可奈何的耸肩。过后对她说:“关,看来你的想法很有道理。不过我们既然来了,还是去看看吧。”
美方没想到的是过后有几个干部单独跟敏知接触,似乎对项目很有兴趣。敏知先是一喜,然而再听下去才发现他们更关心的是能否到美国考察,不由失笑。
晚饭之前考察团提出在城市里走一走。敏知和翻译陪着他们一起走到街上。这是个很小的城市,跟敏知印象里八九十年代的家乡差不多,不由倍感亲切。对考察团而言,最出乎意料的是一间接着一间的网吧。这个马路扬尘的小城在他们看来很落后,年轻人们却以最现代的方式跟这个世界沟通着。
逛了一会也没有看到什么有趣的,有人提议不如就在街上找个餐馆试试好吃的中国菜,见他们兴致勃勃,敏知没有提出异议。刚到餐馆里坐好,却看见布帘后面的厨房里,有个女孩正从一个油腻的桶里倒水洗碗。考察团成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礼貌的付了小费告辞。敏知闻到厨房里传来的香味,遗憾的咽了咽口水。
考察团去超市买了面包和火腿肠,晚饭也没有在招待所餐厅吃,只有敏知和那个小翻译在餐厅见到彼此,都是会心一笑。
饭后敏知信步走到招待所外溜达。一路种着火红的美人蕉,在薄暮时分也异常明艳,让她驻足了好几次。但这并不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事实上,由于处于中国三大酸雨区之一,附近的森林已经濒临死亡。
走了不远她看到一家小小的租书店。老板是个年轻的男孩子,养了一只大猫躺在他膝盖上,正捧着一本黄易的小说看得津津有味。敏知不免想到大学生涯里,整个宿舍的人最爱往学校的租书店跑,把所有的言情小说都看了个遍。她微微笑着走进去,男孩放下书,清澈的眼看向她,没有刻意殷勤,只是点了点头,又继续看书。
很久没有看纸书了,自从有了电脑和互联网,敏知已经习惯在电脑或者PDA上阅读一切资料和书籍。她随便抽了一本书,纸张的质感滑过指尖。她站在那里发了一会愣,才转身向老板要求租书。
回到屋里推开窗,月亮已经升起,在薄纱一般的云层里穿行。远处山峦起伏,近处虫鸣不断。夏日的风轻轻拂过。她觉得不过瘾,索性将纱窗一起推开,趴在窗台上。很多很多旧事从心底流淌而过。
她还是怀念那个人,不知道是因为青春和深深的爱情怅惘,还是因为他这个人本身而怅惘。也许,让人念念不忘的,总是那个伤害了自己的人。只有想起高瞻的时候,她的嘴角才会微微上扬。
终于被蚊子袭击得受不了,她关了窗,找出电蚊香插上,才躺回床上在台灯下看借回来的“倚天屠龙记”。这并不是她喜欢的一本。开头的时候总以为要看到一个激烈的复仇故事,那个“不要相信漂亮女人”是个多么棒的伏笔。而后面作者似乎慢慢改变了初衷,男主角成为一个实在谈不上多有能力的大侠。除了奇遇导致武功级数变态高涨以外,他软弱,没有决断,也没有智谋,只是一个善良的人而已。再读一遍才知道,这样的男主角相对于同一个作者笔下的其它男主角而言,更接近一个真实的人。
而这次重读中更有意思的是,敏知竟为明教的歌谣而感动。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相比路上见到的孩子们,关敏知已经不知道幸运到哪里去。即使这样,也有那么多痛苦和烦恼。眼界再放远,这个星球上值得担忧的问题不知凡几,譬如生存环境的日益恶劣。芸芸众生之喜乐悲苦,果真无穷无尽。她掩卷长叹,不知不觉睡去。
次日他们前往火电厂实地考察。这是一个装机容量20万千瓦的中性火电机组。不出意料的,工作环境异常嘈杂,尤其是在厂房里,隔着一米就很难听清对方在说什么。美方看了一圈以后心里有了底,这个火电厂相对设备陈旧,厂房也不够大,如果要进行脱硫项目,还需要额外成本。而整个火电厂上下似乎也对这个项目没那么热衷,尤其在谈到资金问题的时候。
敏知没有全程陪同参观,而是到后勤区里去走了走。从与陪同人员的谈话中她得知,火电厂效益并不好,工人工资也不高。这种情况下,谈任何的环境保护无疑是没有用处的。人们总是首先关注自己的切身利益,无可厚非。建造脱硫设备需要巨额资金,而国家对电价又有统一的规定,按照现状而言不太有可能收回成本,美方的技术就无用武之地。
晚饭后一个健谈的副厂长同敏知单独聊天,她听到了不一样的想法。那就是,国家将会加大对环境污染的控制。作为一个耗煤高,效率低,污染大的老厂,有被关闭的风险。当然,这样的担忧仅仅是厂里少数人的想法,大部分人还是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
副厂长对敏知说:“关小姐,我认为我们需要这个项目。只是我一个人无法说服厂里的领导们,如果美方能做出一定的让步,也许事情会好办一些。”敏知怎么会不知道关闭这样一个厂会对这个小城造成的失业压力,但只能诚实回答:“资金缺口太大,必须有政府投入。我看市政府也是有心无力。我可以帮你们申请一些非盈利组织的赞助,但也不容乐观。再说,维持一套这样的设备相当昂贵,安装了又不运行的例子想必你也听说过。”副厂长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回去的路上敏知靠着窗户沉思。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经济相对落后的地方如果污染严重,需要治理,又没有足够的资金,只能造成污染问题更加严重。只是美方毕竟不是慈善家,没有直接而明显的经济效益,是绝对不会投资的。她看着窗玻璃上的自己的影子,有些自嘲,开始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不要到此考察,未尝不是抱着一种侥幸心理。个人力量毕竟微薄,她只能尽力为之。
不过敏知终于决定不再为美方看到的贫穷落后而感到惭愧不安了。没有孩子会嫌弃自己的母亲,这的确是中国的本来面貌。只要还在进步着,就永远有希望。说到底,请美方来投资技术或者资金就是为了实现早日跟上发达国家水平,没什么可难为情的。
经过这一次实地考察,美方对敏知的判断有了一定程度的信任。他们一起合作确定了新的路线,主要集中在沿海经济发达地区。随着这一地区经济的发展,用电需求越来越高,更多的火电厂投入建设,污染日益严重。美方想与这些火电厂合作,通过帮助建造脱硫设备并转让技术,测试运行和效果,培训中国员工,提供设备维修和配件来赢取利润。
一路走来尽管辛苦,敏知还是觉得受益良多。有时工作热情上来了,她甚至放弃周末回家休假的机会,留下来和考察团一起讨论问题,或者向北京总部交流汇报。这是一种崭新的体验。她从最初的失望里振作起来,感受到和从前项目不一样的满足感。但是同时,她也面临着很多问题。美方仍旧认为她对于中国本土的了解不够,以至于有些重要关节没有打开。而中方也认为她过于美国化,难以交流,同时也缺少人情味,没有为自己的国家争取最大利益。
敏知充分体会到去国多年带来的尴尬和冲击。从前破晓说过的问题一一在她脑海里浮现。他每次都是对的,她注定要因为自己的生涩而付出代价。只是低落的时候她已经学会鼓励自己:深呼吸,没什么,只要还在学习进步,一切都会好起来。她必须相信她自己,只有她先相信了自己,别人才会相信她。
他们达到G省省会G城,确定要去G城附近的重镇S城进行详细考察。机场等待行李的时候,她在人群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修长挺拔,心猛地一跳,不由自主的追上前去。可是那人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
“关,怎么了?”Susan忙跟过来问。
敏知笑笑:“没什么,眼花了,认错人。”
坐到车上,她忍不住又往外张望,却再没看到那个身影。她有些心酸,莫非过了这么久,还是戒不了思念。任何一个相似于他的影子都让她悸动?
(四十九)
开放多年,G省对接待外商洽谈合资项目已经积累了相当的经验。可是即使是在这样富裕的地区,敏知他们的项目也进展得不太顺利。对一个大型的火电厂投资一套烟法脱硫专利设备至少需要上亿元。经济高速发展,到处都需要资金,而防止污染这种短时间内不见回馈的项目就显得吃力不讨好。
S市附近的S火电厂倒是表示了强烈的合作意向。于是美方,火电厂和当地政府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谈判。敏知现在的职责已经彻底的超过一个税务问题专家,充当起Business advisor的角色。
她每天都跟北京的合伙人梁如笙对合同的严密和可行性进行商讨,因为这个项目原本就是梁如笙负责的。可惜另一个合伙人由于家庭关系调回美国,梁如笙不得不接手他留下的客户,担子才全压在了敏知身上。
资金到位还是最大的问题,跟市政府有关负责人吃了几次饭,成效都不显著。双方意愿都很良好,可惜的是始终走不出关键的一步。
那天敏知坐在厂办大厅的一角看电脑上的资料,刚好S厂副厂长秦自强经过,打了个招呼。秦自强还不到四十,已经是S长的二把手,正是年富力强的阶段,为人活络变通,这次就是由他主持同美方的谈判。但他跟S厂所有人一样,对敏知抱着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连打招呼都透出一股冷淡。
敏知不以为意,微笑起身:“秦厂长。”
“在看什么呢这么专注?”
“一些资料啊论文什么的。”
秦自强一瞥眼,看到一篇自己也曾经熟读过的关于火电厂锅炉设备的专业论文,吃了一惊。他本来只是客套的随口一问,现在来了兴趣,凑过去看敏知的电脑。她的电脑文件夹里有许多专业资料,其中还包括秦自强本人的文章。他异常诧异:“关小姐你看得懂么?”
敏知摇头:“当然不。不过熟悉一下总没有坏处,谈判的时候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秦自强看到她还开着一个窗口,标题是关于污染控制的,不由一愣:“你还看郭行安教授的文章?”
敏知并不想去炫耀或者努力给人好印象,所以只是笑笑:“都是我顺着搜索的。很多文章都引用了这位郭教授的研究。”
秦自强点头:“他是Z大的教授,这个方面的绝对权威。一直在华中华南西南等地亲自调查研究。可惜前几年过世了。”说完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对敏知笑笑:“我得走了,先上去交代一下工作。”
他是谈判负责人,自然要跟关敏知保持距离。
正好美方已经来了,敏知略松了口气,迎上前去。
那天新的问题又产生了,火电厂和美方之间始终不能就双方利润分配达成共识。
谈判陷入僵局。谈判桌上一片沉默。美方负责人Daniel敲敲桌子:“既然是周五,那么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下周一继续。”美方纷纷离开,敏知也合上文件夹,和秦自强目光一碰,双方都礼貌性的点点头。
那个周末敏知没有回家看父母,而是一直呆在屋里做cost/benefit analysis。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她注视着屏幕,疲倦的揉揉眉心。
她理解秦自强的处境。国家统一电价,一旦电厂提高成本,短期利润当然要减少,政府投资也需要回报率,秦自强并没有太多的余地让步。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美方不见得比此项目涉及的其它各方更有远见。所以她重新做了一份更为详尽的长期投资分析,发给了上司梁如笙。
梁如笙刚从上海办公室调到北京,和敏知认识的时间也不算久。不过她也是国外回来工作的,为人开朗大方,做事沉着有效,是个很容易沟通的上司。
看了敏知的报告,梁如笙笑着说:“干得不错,难怪Frank要跟我大力推荐你。你挺有那个,呃,怎么说,赤子之心的。”
敏知被夸得不好意思起来,只是笑。
梁如笙问:“敏知,你很想这个项目能成功,为什么?其实成功不成功,我们都有钱赚。”
“大概是觉得我该这么做吧。我看了那些关于污染的研究报告,心里挺不好受的。”
“嗯,我明白,你想做点有意义的事儿。”
梁如笙的语气里透出赞赏,又慢悠悠的说了一句:“听得出来,你是个挺理想主义的人。”
敏知一愣。她自然知道工作中理想主义并不适用。她迅速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自己最近的工作,想到自己有些时候太急于求成,解决问题缺乏耐心,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果然梁如笙说:“客户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环境下,本来就比较难建立起信任,更何况语言还不通。你一定要让他们觉得“这些中国人”里头,k公司是完全为他们利益着想的,不要太push。”
敏知下意识的答:“明白。”
幸好她每次和中方沟通都事先通报了美方,并得到了他们的认同。这纯粹是出于职业本能,却不是因为有了梁如笙的见识。她在心里暗自气馁。
像是感觉到她的懊恼,梁如笙笑了:“不过呢,我刚开始的时候比你还着急,做事风风火火,没有你现在做的这么好。”
敏知想了想说:“梁小姐,我总觉得客户这次行动太过谨慎,失去了很多机会。但是听您这么一分析,似乎他们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梁如笙很满意她的灵活,自然也就乐意把知道的都告诉她:“美国、加拿大的市场现在已经饱和了,竞争相当激烈。我们这家客户公司今后的发展战略是在中国、委内瑞拉等发展中国家。他们通常的运作情况都是要在脱硫设备安装调试完毕,开始运转时才能有稳定的收入,公司的现金周转比较紧;在建造脱硫设备的过程中,火电厂的资金投入是关键,如果不能够保证建设资金源源不断地投入,那就意味着我们的客户自己要垫付很多,会造成现金流动困难。他们也是第一次涉足跟中国合作的项目,当然对于早期资金到位更敏感。”
敏知恍然大悟,听梁如笙又说:“你也知道作为美国的上市公司,他们有既定的分红目标。脱硫设备一旦开始运行,他们关心的就是火电厂能不能遵守合约,准时付费,保证脱硫装置的运行。由于中国的外汇管制,钱要到美国也需要时间,他们当然就特别在意中方的信用。”
敏知听完梁如笙这番话,又重新回去修改了一下自己的报告,这次她的着眼点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是跟中方建立长期稳定合作的关系更为有利,二是进入中国市场必须因国情而做出相应妥协,这是由当前政策决定的。
她把报告给梁如笙重新发了一次,两人研究了细节。周一一大早她就带着这份分析材料去见Daniel,接通梁如笙的电话一起开了一个电话会议。敏知的工作细致而有独到见解,再加上梁如笙对中国问题了如指掌,劝说极为有力,Daniel很快就认可了他们的意见。
第二天回到谈判桌上,秦自强收到了一点惊喜,虽然仍然没有他所期望的那么大,也已经让他相当满意了。他看了敏知的熊猫眼一眼,难得露出微笑。在当天谈判结束的时候他提出:“其实我们可以考虑争取一个省里重点投资项目的名额。”
谈判桌上火电厂一方有人吃惊:“直接去省里活动?”
“对。我有个想法。我们厂正打算上XRI项目吧,如果把这两个项目捆绑一下,应该会非常吸引人。我们同时增加新的供电设备和控污染设备,有些问题可以一次解决,相互得益。”秦自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口吻说。火电厂一方有两个人张嘴想说什么,又沉默下去。
秦自强含笑看着Daniel和敏知,眼里流露征询的意思。
敏知心里雪亮。来这里一个多月,她对S厂的权力斗争也有所耳闻。以秦自强为首的少壮派一直都在主张上一个新的项目,这次他的提议当然是在争取外商为筹码。从长远来看,作为老牌火电厂,对控污染设备的改造势在必行。这一点,哪怕是厂里的保守派也是同意的。
Daniel到底经验老道,只是说了一句:“听上去是个不错的主意。”秦自强也不勉强,起身请大家去吃工作餐。
过后敏知对Daniel谈了自己的分析。Daniel一点就透,露出满意的神情道:“关,谢谢你。我最担心的就是被中方蒙在鼓里。”他看了看敏知的表情,又微笑道,“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我们不跟秦合作也不太现实。我不想过深的卷入这些派系之争当中。我们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准备我们自己的材料吧,注意,我们只谈控污染这个部分。”
敏知自然心领神会。
在秦自强等人的陪同下,Daniel带着助手和敏知前往省会G城。他们首先见到了电力局局长龙健。敏知的报告相当成功,尤其是结尾处,她用郭行安一篇论文提出的模型,代入现有数据进行了大概估算,未来十年内,G城因为污染将要承受的损失触目惊心。报告结束,人们沉默片刻,秦自强忍不住带头鼓掌。可以看得出来,龙健本人也对这个报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临走的时候他说:“我们研究研究,尽快给你们答复。”
秦自强说:“你们真是专业人士,数字,图表,动画,红红绿绿往那里一放,的确吸引眼球。”敏知哈哈大笑:“我是跟数字打交道的人啊,当然要用数字说话。”
秦自强看了看表:“我再去看看能不能联系上周副省长,我跟他的秘书还算熟。他主管电力这一块,我们要争取他。”说完就现行告辞。
出了省委大楼,Daniel他们几个决定四处逛逛,也没要敏知陪同,只说好晚上再一起吃饭。
多出来一段时间正喝敏知的心意,她漫无目的的走了很久,觉得累了,看到路边一家小小的书店就钻了进去。
这家书店里卖的书很多都是多年前的第一版,一看就知道并非畅销书。书店里只有一两个人,店主很贴心的放了小凳子。敏知看了一圈,居然看到有郭行安的著作,立刻抽出来,坐在小凳上看了起来。
过了一会,敏知听到有人在店门口跟店主打招呼,似乎是熟客。过了一会那人走进来,过道很窄,他对敏知低声说:“劳驾让一让。”敏知刚好抬头,看见此人大概四十岁左右的样子,个子不高,肤色很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那人也在书架上抽了几本书,坐在敏知不远处正要开看,却看到敏知手里的书,露出诧异的神色,想了想忍不住攀谈:“小姐,你是搞污染研究的?”
“不是,就是有兴趣而已。您呢?”
那人笑着摇头:“我也不是,我是搞历史的。”
敏知哦了一声,那个人又说:“我就是觉得奇怪,一个年轻时髦的女孩,还会对这样的书感兴趣。”他说话声音洪亮,笑容里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单纯和热情,倒叫敏知想起高瞻来,更加不介意他说话的突兀,反而严肃认真的回答他的话:“我这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怎么?”那人明显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家伙,专注的看着敏知。
敏知心想,来这种书店的果然都是书虫啊。她有些高兴,就对那人把郭行安的研究成果大致介绍了一番。
那人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是吗?这样的研究的确重要,也许明天人们检视这段历史,会后悔没有好好的读过这些资料。”
敏知想了想,把包里还剩余的解说材料拿出一份递给他:“您要是感兴趣,也看看这个吧。”那人爽快的收了,又看看表,一拍脑门:“哎呀,今天轮到我去接女儿,这下要晚了。”一面连声道歉,一面慌慌张张的跑出去。
敏知和正在放书到架子上的店主都笑了。店主是个瘦削的年轻人,戴着副眼镜。敏知心中一动,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
觉察到敏知的目光,店主转过头:“需要帮忙么?咦,关敏知。”还是对方先认出来她。敏知也立刻叫了出来:“朱春眠,怎么是你啊?”
朱春眠是敏知的大学同学,和破晓一个宿舍。和他们同届的人没有不知道××系这样的理工科系出了一个会写文章的惊才绝艳的才子。朱春眠一支笔犀利幽默,又终年长衫马褂,堪称校园一大传说。大一下学期他就开始创办一份叫做“北窗”的文学刊物,在宿舍里广为流传。
可惜的是,他花在“北窗”上的时间太多,敏知他们系功课又重,大二那年他有四门不及格。学校终究爱才,也没有太为难他,只是口头警告,又允许他补考。才子自有一股高傲的气质,他并没有把学校的警告放在心上,依旧我行我素。他唯一出众的科目是英语,在六级英语班上和人合演莎士比亚片段,不知引了多少女生竞折腰。最后他和某语言系的系花刘雯欣走到了一起。大三下学期,他的考试全军覆没,学校不得已将之劝退。临走的时候举班相送,敏知记得好几个女孩都哭了。
那之后敏知他们都没再听说过朱春眠的消息。只知道他离开学校以后继续办刊物,而刘雯欣毕业之后也放弃了去外交部工作的机会而去追随朱春眠的脚步。同届学生每每提及都是唏嘘感叹。哪想到多年以后,敏知会在这个小小的书店和他重逢。
“我刚才就觉得跟郭教授聊天的那个声音很耳熟,想不到是你。”
“郭教授?你认识他?”
“嗯,Z大历史系的副教授郭远临,很早以前就来我这里淘书了。他很著名,连省长都找他要签名呢。” 朱春眠笑着带敏知走到前台。
敏知这才发现他的腿微微有点跛,再仔细看他的穿着,心里平白生出几分难过,只能说:“太巧了,居然这也让我碰上你。”
“是啊,太巧了。不过,前几天还有人跟我提起你。”朱春眠含笑说。
敏知大奇:“谁啊?”
“何破晓。”
敏知呆了一呆,下意识的问:“你见过他?”
“他出差经过,来看我。”
果然是他。
她在机场没有认错人,却终于还是失之交臂。
这个时候电话响起,Susan活泼的声音传来:“关,我们找到一家好餐馆,你快过来吧。”
这下敏知不得不告辞,她歉意地说:“我得先回去一趟。明天或者后天我再来找你叙旧。”朱春眠送到门口:“什么时候来都行。店要是关门你就拼命敲,我反正就住在店里。”
(五十)
跟Daniel他们吃完饭后敏知察看手机,发现错过了一条高瞻的短信。
高瞻和敏知并没有经常联系,像有默契一样都想把这段时间空下来给彼此思考。所以这个短信十分难得,上面写的是:“你好吗?就是问候一声。”
她猜测一定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了,就没回短信,而是直接拨了个电话回去。
电话那头十分吵闹,高瞻大叫一声:“你等等。”然后悉悉簌簌一阵,嘈杂声消失了,应该是走到外面。
“你好吗?”他迫不及待的问。
“我很好。工作很忙,但是很有意思。你呢?”
“我也挺好的。”
“我也在海边,不过我可没有看到你形容的那么漂亮的星空。”敏知开玩笑的抱怨。
“你别心急嘛。你在什么地方?城市?哈哈,那能看到什么?你要到很黑的地方,如果没有月亮和星光就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去看才对。”
“我怎么敢去?”敏知笑着反问。
“哦,也对,你一个女的单身,不能随便乱跑。”他遗憾的叹气。
“在跟朋友聚会?”敏知好奇。
“嗯。”他似乎在思索要不要说,过了一会才飞快道,“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他们在给我开party。”
敏知听出他的难为情,忍不住笑了,心里也有些感动。以他以往的个性,不会把过生日这种事情放在心上,可是今天偏偏主动的说了,应该是觉得这个特别的时刻希望自己能够分享。
“高瞻,你几岁了?”她的声音很温柔。
“三十二。”
“你许了什么生日愿望吗?”
他嘿嘿的笑了:“无非是希望家人朋友身体健康之类的。”
“哦。”敏知微笑。
“还有就是希望能够走遍整个世界,尤其是那些很少人去过的地方。”他又补充了一句。
这实在不像一个三十二岁男人的愿望。敏知好像看见一个大顽童,神气活现的站在高山顶上。如果说很多事情他都不太放在心上,他又偏偏很细心。如果说平常人的烦恼不太会困扰他,他又偏偏有时会毛躁,觉得需要维护一下自己古怪的骄傲。
他真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敏知想着想着情不自禁的微笑,大声说:“生日快乐。”
第二天是周六,本来该回家的,可是约了要跟朱春眠见面,梁如笙又要赶过来,敏知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不回去了。
她不想太早打扰朱春眠,就在路上闲逛,先买了份礼物给高瞻快递过去。看到路边花店放着一盆盆白兰开得正盛,心中突然起了个念头,立刻买了一盆,打车到Z大。
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郭行安教授的家,站在门口倒有些踟躇,觉得自己心血来潮,做事未免冒昧。一个老太太正在外面浇花,看她的眼光十分警惕,她只能硬着头皮上去说了来意。老太太上下打量她,又看看她手里的花,淡淡的说:“人都已经过去了,著作等身又有什么意思?”
敏知一愣,有些明白,微笑道:“您是郭太太?”
老太太点了点头,仍旧不甚热情,只是放下花壶说:“你可以去参观行安的书房。”叫了保姆过来给他们带路。
敏知心里都有些狐疑,按理来说,如果有人这样惦记着自己的亲人,一般人都会多少有些感激和热情,这个郭老太太却仿佛很不喜欢有人提到郭教授的成就似的。
她一边揣摩着一边走了进去。要进了这样一间书房才知道什么叫汗牛充栋。敏知心里惊叹,脚步不由自主走到书房最北那面墙。阳光从外面直射进来,郭行安教授的遗照在书架间特意挖空的一块地方挂着,玻璃上闪着光芒。
这位教授面色黧黑,布满了皱纹,笑容憨厚朴实,像极了刚从田里归来的老农。敏知看过相关资料,郭行安的研究在国内没有得到充分重视,但是在国外却得了好几个重量级的大奖。等亲眼见到他的照片,敏知心中的感喟又多加了一层。
“这是我父亲六十岁生日时候照的。”
身后有人突然说话,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敏知转过头,啊呀了一声:“原来是您。您好,我是关敏知。”
正是昨天在朱春眠那里遇到的历史教授郭远临。
郭远临也很吃惊:“我说是谁呢,原来是你。”忙着自我介绍:“郭远临,郭行安是我父亲。”一面又不好意思的笑,“昨天你对我父亲的著作赞不绝口,我实在开不了口,那显得我也太爱炫耀了。”
敏知哈哈大笑,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直爽可爱的教授:“原来您一家都是教授啊。”
郭远临看着她亲手放在茶几上的白兰,感叹道:“你真是有心。白兰是我父亲最喜欢的花。”
敏知微笑不语。白兰花吸硫,是抗污染性植物,自然最适合用来祭奠郭行安教授。
正说话,一把娇娇的声音传来:“爸爸,吃饭啦。”
郭远临一笑,过去把女儿抱进来:“叫关阿姨。”又对敏知说,“这是我女儿蓁蓁。”又说,“既然来了,就过来一起吃饭吧。”
这下敏知倒尴尬了。她特意来得早,想赶在吃午饭前告辞的,哪想到郭家吃午饭吃这么早。
郭远临仿佛看穿她的心思,一面走一面解释:“等会我要带孩子出去玩,所以吃饭吃得早。”
到了饭桌上,郭家老太太照旧不冷不热。郭远临的爱人倒是很热情,招呼敏知坐下,然后细心的喂女儿吃饭。
郭远临问清敏知到G省的缘由,喃喃道:“原来如此。”又看了母亲一眼,郭老太太叹了口气,说自己吃完了,走进屋去。
见敏知尴尬,郭远临倒笑了起来:“关小姐还没来过G城吧?要是有时间的话不如跟我们一家子去走走?我想我兴许能帮上你的忙呢。”敏知眼睛一亮,突然想起朱春眠说过连省长都要找郭远临要签名,自然欣然从命。
郭远临开车带着妻子女儿和客人往城外而去。他太太有些意外:“不是说好去公园的么?”郭远临笑笑:“蓁蓁老说公园玩腻了,我们换个地方。”她再没说什么,只跟敏知聊天,要到了地方才似乎明白了什么,温柔的看了丈夫一眼,带着女儿走开。
他们停在一个湖边。湖很大,一眼看过去仿似看不到岸,湖面上起了淡淡的轻烟,湖岸绵延的丘陵在夕阳下柔和的几乎要和烟尘融在一起。
郭远临点了一支烟:“小时候我最爱到湖边玩,可以看到大雁野鸭,要是运气好,还可以摸到鸟蛋。可惜,因为下酸雨大青湖现在已经没有鱼了,鸟类也不来了。”
敏知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真可惜。”
过了很久,郭远临说:“就是在大青湖边,我父亲进行了最后一次实地考察。他蹲着取水样,站起来之后又倒下去,然后再没醒过来。他们都说他是积劳成疾。”
敏知想按照美国人的标准做法说一声I’m sorry,可是话到嘴边又成了叹息。
“我父亲只是一个普通教授,他的葬礼和追悼会也没什么特别的规格。让我没想到的,是追悼会那天来很多很多人,甚至包括国外的一些学者。说实话,有时我还挺遗憾没有继承他的衣钵。”郭远临抽完一支烟,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继续道,“我妈妈一直都挺耿耿于怀。说他是知名学者吧,怎么身前从来没有受到应有的待遇?她老人家总觉得,都是这个该死的课题害了我爸。所以你别太介意我母亲的态度。”
敏知注视着前方的湖面:“我不会说什么大道理。我只是挺羡慕郭老教授。有一个让人觉得为之奉献一切也是值得的事情,在现在这个社会很难得。郭老教授一定经历过很多我们普通人一辈子所不能了解的情感。”
郭远临笑笑:“说起来我真要谢谢你,过了这么久居然还有一个外行这么在乎他的研究成果。我自己也是做研究的,百年之后如果有人这样记得我,我会觉得十分高兴。我对我父亲和他的研究,始终了解的不够,还要你来给我解说,实在太惭愧了。”
敏知转过脸,笑眯眯的说:“您说您要帮我,不正是想让郭老教授的成果被更多人知道吗?”
郭远临哈哈大笑:“没错。我的能力有限,但是死乞白赖的推销自家老爷子的成果还是可以的。我认识几个省里的领导,试着帮你们说说话。不过你也别抱太大的希望,我毕竟只是个书生。”
敏知微笑:“您已经让我够感激的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才能谢谢您。”
“不用谢了,你那盆白兰已经是最好的礼物。”
(五十一)
敏知和郭远临道别后立刻赶到朱春眠的书店。朱春眠一看到她就笑着说:“正好打烊。”
当时店里十分冷清,一个顾客都没有,敏知问:“生意不好做吧?”
朱春眠笑笑:“不容易。要跟正规大型书店竞争挺难的,除非有特色,能吸引一部分特殊的顾客群。可惜我的顾客群确实很小。”
他嘴上说着,却没有一丝遗憾和不快。
“我收拾一下,请你去吃晚饭。”他带着敏知上阁楼参观时说。
敏知四下打量,阁楼很大,却被各种书占据了。敏知随手翻了翻,忍不住问:“这些诗集是你自己印的?”
朱春眠在卫生间里洗手,回答说:“是啊,反正也卖不到几本,我就自己印咯。”
敏知微笑。每一本都仅仅两三百本,可是如果有很多这样的每一本,会是怎样的盛况呢?看看这间阁楼就知道了。
朱春眠的家具相当简单,一看就年代久远。但令敏知意外的,却是他床上崭新的丝棉被和床单,以及桌上放着笔记本电脑。
朱春眠走出卫生间,已经换了件白色衬衫,显得相当斯文。他顺着敏知的目光看过去,轻声解释道:“我们宿舍那几个都会来看我。他们每次来都带东西给我。我没有发票退不了,只好收了。这台电脑就是白乐军的,他买了新的笔记本以后特意把旧的送过来,其实还九成新呢。丝棉被是这次破晓送过来的,说是厂商送的礼物。”
敏知马上明白了,朱春眠一定是到了生活都捉襟见肘的地步,所以男生们都来帮把手,却没有直接用给钱的方式。之所以没有告诉女同学,想来也是尊重朱春眠。
朱春眠站在她身边一时无语,有些尴尬,有些窘迫,想起同学一番情意更是百感交集。
敏知暗自懊恼,恨不得使劲敲自己的头几下,只能随意转过身装作打量别的地方。门口小小的茶几上放着一张照片,她的注意力马上被吸引过去。那是刘雯欣和朱春眠的合影,在石舫上傻乎乎的肩并肩站着,一看就是多年以前的照片,镜框和玻璃被擦得纤尘不染。
朱春眠走过去,把镜框握在手里,平静的说:“一直没舍得扔。”
“你们……怎么回事儿?”敏知小心翼翼的问。
朱春眠把镜框放好,远处传来几声闷雷,从窗户里看出去,天空突然暗了下来。眼看就要下雷阵雨,他一边过去关窗户一边说:“我退学以后在北京做了两年,找人赞助了一笔钱。雯欣来帮我的时候那笔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当时条件挺艰苦的,可是她从来没有抱怨过。”
“后来赞助人决定撤资,我们回到这里创业。其间也有人叫我去杂志社工作,但是我没去。我想推广的是一种文化,是我们学校五四以后渐渐被人们淡忘的纯粹的东西,你明白吧?”
敏知点头。
朱春眠又说:“开这么一个书店其实也可以勉强糊口,只是不能只有我一个人乐在其中啊。雯欣家里一直反对我们来往,我想了很久就跟她分手了。她后来去了香港,听说过得很好。”他停顿了一下,又笑笑,“想做纯粹的文化事业又成功的例子也不是没有。只是我实在没有赚钱的能力,也不太能与时俱进。她眼光和运气可真不好。”
窗户虽然关上了,空气中却早已饱含着雨水湿润的味道。恍惚中又好像回到那个校园,朱春眠对同学们卖关子:“知道为什么这刊物叫‘北窗’吗?”大家哄笑:“去你的,当我们白痴啊。”
不需要唱片,不需要电台,熟悉的旋律就回响起来。
我只能一再地让你相信我
那曾经爱过你的人
那就是我
在远远地离开你
离开喧嚣的人群
我请你做一个
流浪歌手的情人
我只能一再地让你相信我
总是有人牵着我的手让我跟你走
在你身后
人们传说中的苍凉的远方
你和你的爱情在四季传唱
我只能给你一间小小的阁楼
一扇朝北的窗
让你望见星斗
(老狼:流浪歌手的情人)
那是年轻时纯真而又无奈的情怀。记忆是一片晴朗,现实却如窗外的天,灰蒙蒙的。
朱春眠略闭了一下眼。记得雯欣走的前一个晚上,他们就坐在这个阁楼的地板上,一遍一遍的听这首歌。他不停的吻她,用火热的身体覆盖她,那是他最后能给予她的热度。她嚎啕大哭,狠狠的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朱春眠,你是个混蛋。”可是清晨走的时候,她又从巷口跑回来,亲亲他的嘴巴说:“春眠,你不是混蛋,你是个特别好的人,一个特别好的傻瓜,是我没能陪你走下去,对不起。”
他很久没有回忆这些了。可是破晓来的时候跟他说过那些伤心的话,再看到敏知,他不能不想起雯欣。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们能给予爱人的都是那么少。
敏知看着他的脸部表情,心里难过,隔了好久才找到合适的话:“这条路比别人的都难走,可是不能没有人走。”
朱春眠自嘲的笑笑:“是啊,路是自己选的,只有这条路才能让我觉得愉快,就只好走下去。”又拍拍自己的左腿,“赔上一条腿,到现在也没后悔。”
“这又是怎么回事?”
“搬书的时候被箱子砸下来压着,动弹不得。要不是朋友给我打电话找不到我过来看,我估计就要被压在那里饿死了。”他说得轻描淡写,敏知却心惊肉跳,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开始努力的想有什么可以帮到朱春眠。
却在此时,下面传来敲门声。朱春眠一愣:“打烊了还来敲门的,应该是老朋友。”
他下楼梯下得慢,敏知怕那人等得急了,先行了几步,帮他拉开门。
门口那人正在笑着说:“今天怎么这么早关门?”一眼看到敏知呆站在那里,也不由愣了。
番外
青春纪念册
----------献给我所有的同龄人
题记:
在某一天某一时间,注定要与命运轰然相撞,血肉横飞,尸骨无存
(一)
英飒从来没有人如其名。她个子娇小,拒绝一切体育运动,站在人群里,不过是个眼睛又大又亮的顽皮小孩形象。
楚楚是她的好朋友,高挑秀丽,举止稳重,但是毕竟是十三四岁的女孩,她也爱和英飒凑在一起,讨论昨天晚上的电视剧情节,讨论同学间流传的各种小道消息。
她们最迷的电视是。“一城风絮,满腹相思都沉默”,还有“死生都寂寞,徒留恨事成空”。两个女孩一次一次的唱片头片尾曲,整个喧闹的操场好像与她们无关。当回忆到爱上胡雪岩的郡主与她的夫君守城殉节的时候,楚楚还红了眼圈。
英飒有点不好意思的看看四周,确定无人注意她们,才从口袋里掏出手绢递给楚楚,然后推了推她:“喂,班长来啦。”楚楚吓了一跳,慌张的抬起头,没有看到那个人影,正疑惑间,听见英飒偷偷的笑,才明白过来自己被捉弄了,于是狠狠踩了英飒一脚。
英飒痛得直咧嘴,还是忍不住的笑:“看你紧张的。”楚楚瞪她一眼:“谁叫你骗我的?”
“被他看见就看见呗,你怕什么?”
楚楚严肃而正经的看着英飒:“我不想他看见我哭,然后担心。”英飒当然不懂得楚楚的温柔体贴,反而做了个鬼脸:“班长的脸跟块木头似的,叫他着急着急,多有趣啊。”
楚楚噗哧笑起来,脸色立刻又黯淡下来:“要中考了,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楚楚成绩不好,所以打算直接升本校的高中,而班长和英飒都是高材生,早就攒了把劲要考到全省最好的高中雅南去。
“又不是见不到,两个学校隔这么近。”英飒瘪了瘪嘴,“再说了,我帮你盯着他。”想到历来稳重得象个老头的班长总要对付自己的各种要求,以便让自己传话给楚楚,英飒眼中闪现促狭的得意。楚楚就是这点好,她最纵容英飒的调皮,哪怕因此让班长受点委屈也总是偏帮英飒。
话题既然挑起来,楚楚就关心的问英飒:“你到底有没有把握啊?”英飒脸红了红,模拟考试的时候,她的成绩并不十分理想,全因为最近贪看小说的缘故,不过她还是握紧了拳头在楚楚面前晃了晃:“没问题。”
英飒嘴上说着没问题,心里却总是忐忑,放学时一辆自行车骑得歪歪扭扭,下学校门前那个大坡的时候一个没留神,跌了下去。膝盖传来一阵剧痛,英飒低下头去,看见裤子已经破了,再凑近一点,看见膝盖上鲜血之下有片白色,以为看见了自己的骨头,当时就哭了出来。
“喂,你没事吧。”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英飒脑海里立刻想到了幸灾乐祸四个字,愤恨的抬起头来,看见一张干净漂亮的男孩子的脸,黑色的 T恤,黑色的长裤。她别过脸去:“不要你管。”旁边探出一个笑嘻嘻的,个子更高一点的男孩的脸:“我们送你去医务室吧。”英飒想了想,站起来,看见先前那 个男孩子淡漠的抿着嘴唇,黑亮的眼睛里却有戏谑之意,于是努力忍了几下才不让眼泪掉下来,弯腰扶起车子,忍着疼痛骑上去,骑了好久,终于哭出声。
第二天,英飒把伤口展示给楚楚看:“你不知道,伤口多深,我愣是坚持着自己回家了。”楚楚心疼的往她的纱布上吹气,然后问:“你为什么不让人送你去医务室啊。”英飒呸了一声:“是萧然啊。他那个样子,一点都不象要帮我,倒是很开心的看我摔伤了。”
楚楚睁大了眼睛:“他有这么可恶吗?”“当然咯,要不我为什么最讨厌他呢?”楚楚认真的想了想:“你讨厌他是因为老师说你不用功,被他赶超了成绩。”
英飒看着楚楚,哭笑不得,只好推了推她:“你究竟是帮他还是帮我?”
“我当然帮你啦。不如,我叫班长帮你去整整他。”
“不好吧?他又不是我们班的,再说了,他还有个死党路明。喂,”看见楚楚提到班长时眼里的流光溢彩,英飒没好气的说,“其实你是想帮我呢,还是想说明你可以让班长帮你做事啊?”
楚楚不跟英飒计较,笑眯眯的说:“我去买零食,你要什么?”
“我要山楂片。”
英飒的脚要两周以后才好,所以父母让她坐公共汽车上学。急性子的英飒无可奈何,挤在闷热的车厢里,头随着车身一晃一晃的。身边有人说:“看那个小女孩,多厉害啊,这么站着就睡着了。”英飒偷偷的挑了挑嘴角。
好多幼稚不堪的诗歌故事就是那时在公共汽车上构思的。英飒找了个本子,把各种画报上剪下来的漂亮图片贴上去,然后自己把大作工整的填写上去,立志要编一本自己的杂志。母亲见了,也不说什么,只是偶尔会微笑,怜爱的看着做梦的女儿。
两周之后英飒的脚好了,她对杂志的兴趣也突然转淡,开始立志做个考古学家,将来要报考P大考古学系。
“要考P大的话,可要先考上雅南中学。”父亲很含蓄的提醒她。英飒颇为郁闷的跟楚楚说:“我不过是失手了一次,所有人都不相信我了。”楚楚不敢说英飒第二次模考的成绩也不过是刚刚擦着去年雅南的录取线,只好安慰她:“我对你有信心。”
英飒抬起头,看见操场上打篮球的黑衣少年,不由愤愤的问:“为什么有的人就永远状态这么好,老师希望他考状元呢?”楚楚笑起来:“当好学生不容易 啊,老师家长都要求这么高,简直要累死。”英飒点了点头:“要怪都怪我一进来就考了全年纪第一。”英飒不检讨自己上课看武侠小说,跟同学传纸条而导致成绩 下降,反而埋怨老师和家长,楚楚不由莞尔。或许要到经历过很多事情以后她们才真正明白,世界上最难做的事情就是,要和从前的自己比赛。办公室政治教育她 们,不要开头卖力,这样别人对你的期许索取自然也就更多,最后也容易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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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小的时候读过一个故事,一个学钢琴的小女孩不想学了,就把琴谱藏起来,欺骗妈妈说琴谱丢了,结果在放学的路上,小河说:“安安知道在哪里。” 小猫咪说:“安安知道在哪里。”连偶尔经过钢琴,都听见它自己咚咚敲:“安安知道在哪里。”这本来是个教育小朋友不要撒谎的故事,可是却让我觉得害怕,就 好像,如果你很乖,就永远不能离开轨道。因为害怕你也遇到同样的情况,所以我更觉心悸。”
――――――森林与鸟 (第三十二封)
(二)
毕业的时候要求体育及格。英飒盘算了很久,觉得只能靠仰卧起坐来拉分了,所以天天缠着楚楚给她压腿,在体育室练习。效果非常之好,很快的她就能在半分钟之内做40个。
可是什么立定跳远啊,跑步啊永远低于及格线,楚楚也愁眉苦脸的看着英飒:“其实你跑步的姿势很好看,一蹦一蹦的,跟头小鹿似的。可是为什么你比小 鹿要慢这么多呢?”英飒无可奈何,一张小脸皱成沙皮狗似的。身后传来笑声,她霍的转过头去,看见萧然抱着手站在那里,依旧是深深的轮廓,眉宇之间是同龄少 年少见的冷然,使得笑容里的微嘲更加明显。
英飒瞪着他,憋了半天才说:“你笑个屁。”萧然终于忍不住露出洁白的牙齿:“你真是粗野啊。”英飒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无礼的人,也不曾面对这样尴 尬的场景,气得手直发抖,想要骂他,却发现鼻子已经不受控制的酸了,怎么也张不开嘴。楚楚吓坏了,连忙搂着英飒。少年毫不在意,慢腾腾的说:“你跑步的姿 势不对。要调整呼吸,协调手脚,喏,象这样。”他跑了几步,因为长手长脚动作流畅,所以格外好看。他回头看了看英飒,突然眨了眨眼睛:“体育不及格升不了 高中。考全市第一也没用。”远处路明已经在大声叫他,他头也不回,飞快的跑开。
等他走了很久,英飒才缓过神来,全身无力,蹲了下去。楚楚也跟着蹲下,小心翼翼的看着她:“你还在生气?”
英飒认真的问:“你有没有觉得他在羞辱我?”
“没有这么严重吧。”楚楚连忙说,为英飒不知哪里学到这么个词而诧异。
英飒突然哭了,抱着楚楚:“我觉得很丢脸,很没有面子。我觉得他是故意给我难看的。”她抽抽搭搭的说,“我有这么差劲么?一个男生这么小瞧我。难道男生不应该对女生比较宽容吗?”
楚楚好笑又难受,英飒的逻辑一向稀奇古怪,想的比别人多。她花了很长的时间安抚英飒。等英飒终于调整好情绪,站起来,脚已经麻了。两个人哎唷哎唷的在运动场边上跳着脚。
运动场的中央是跳高场地。萧然和路明个子都很高,两个人在那里格外显眼。英飒看过去的时候刚好看见他凌空背仰成一个漂亮的弧度,从竹竿上越过,落在垫子上。周围发出一阵欢呼,萧然从垫子上起来,走向一个女孩。
英飒一把抓住楚楚,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看了彼此一眼,瞪大了眼睛:“嗯,那个,就是传说中的,他的女朋友?”女孩一旦开始八卦早恋这个话题,一定会处于比较兴奋的状态。英飒不计前嫌的努力看着萧然:“真是明目张胆啊。”
“那个女生真的很漂亮。”楚楚用力附和着,一边发出赞叹的声音,当中还有少许的不情愿。
英飒看她一眼,摇头说:“没有你好看。”
“真的?”楚楚的眼睛一亮。英飒非常肯定的握着她的手:“就你最漂亮。”
天色没有完全黑,晚霞映在天边。英飒看着女孩会发光一样的美丽脸庞,再看看萧然低头和她说话专注的神情,突然很重很重的叹了口气。
楚楚也在这个时候叹了口气:“你看她的衣服,真是不一样啊。”女孩已经开始发育,柔软的白色衬衫贴在身上,说不出的熨贴,而一条红色的牛仔裤更是比晚霞还要耀眼。
英飒跺了跺脚:“有什么好看的?”说着一把拉住楚楚的手臂往外走去。
体育测试的那一天,全年纪四个班一起拉到运动场,轮流测验。不出意外的,英飒在仰卧起坐这一项里拿了个100分,兴奋得直冲楚楚挥拳头。楚楚的体育一向好,所以反而有些懒散,只是见到英飒小小一个斗志昂扬的样子才笑眯眯的做了几个伸展运动。
然后是铅球,在英飒险些砸到自己的脚以后她开始紧张。幸好老师对她也算宽容,勉强给了个60。跑步的时候刚好二班男生接在四班女生后面,英飒转过 头去,看见一堆男孩子站在场边,当中一个眼睛尤其的亮,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冷的一双眼睛反而会给人一种滚烫的感觉,她抿了抿嘴唇,骄傲的扬了扬头。
“调整呼吸协调手脚。”英飒牢牢的记着这八个字,冲刺的瞬间她听见老师报秒数,实在开心,脚下一软几乎跪在草地上。楚楚蹦蹦跳跳的跑过来替她欢 呼:“英飒你及格了。”英飒看见前面一双漂亮的跑鞋一只鞋尖在草地上轻点,她立刻抬起头来,看见萧然也正低下头来,带着一种好笑的神情看着自己。英飒站起 来,用一种自己觉得的最帅最洒脱的姿势,抬着下巴慢慢的转身,宣泄自己的不屑。
中考很快就迫在眉睫了。班长和英飒一起,每天给楚楚复习,晚上回去还要做很多的练习题。因为听说如果要上雅南,每差一分就要交一千块补齐,英飒再贪玩也只能收心,把什么绝代双骄啊,神雕侠侣啊统统交给母亲收藏。
某个晚上,英飒一直睡不着,听见外面父母悄悄的在谈话。母亲说:“钱你都准备好了么?”父亲嗯了一声,低低的回答:“我去借了五千,要是小飒只差十分,这一万就够了。如果不行,那就再想想办法。”黑暗里,英飒突然喉头一紧,在自己没有意识到之前,流下了眼泪。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楚楚从后面追出来:“英飒,你别走这么快啊。”英飒往上提了提书包,大声说:“抓紧时间,争分夺秒。”那个下午,她们很早就开 始做习题,图书馆里相当的安静,英飒偶尔抬起头来,看着外面的操场。金红色的阳光映在桌面,有些晃眼,看不清外面的景物。但是她非常明确的知道,篮球场上 飞奔的少年里,一定有一个人。这个人漫不经心的挑衅,令英飒更加用力的告诉自己:“你一定要考上雅南,和他再比一次。”
中考发榜的时候,楚楚顺利的升上了本校高中,班长无惊无险的进了雅南。而英飒也以高出录取线三十分的有异成绩升入雅南。而萧然,终于成为本校建校以来第一个全市状元。
那个长长的暑假开始,英飒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着自己一直攒着的零用钱去逛商店。那些纸币在手心里捏软,全是英飒的汗水,她眼睛里的光芒渐渐熄灭:原来一条那样漂亮的红色牛仔裤这么贵。在周而复始的失望之后,她路过新华书店,为楚楚买了一本她想要很久的聊斋志异。
她垂头丧气的抱着书走出来,路边是小贩的叫卖声。她探头过去一看,瞧见那个颜色,欢呼了一声,一把拉住那个阿姨:“阿姨,多少钱一条?”“十 块。”英飒听见自己的心扑通扑通的跳,她飞快的数了数自己手上剩下的钱,只有九块。她可怜兮兮的抬起头,阿姨立刻明白了,笑了笑:“你去挑号吧,我就九块 钱卖给你。”
炎炎夏日,少女穿着紧绷绷的牛仔裤,却一点不让人觉得突兀。她从街边橱窗的玻璃里看见自己的影子,懵懂间也开始懂得欣赏自己张扬而单纯的年轻。
同学聚会的那一天,她穿了白色的衬衫,配上这条牛仔裤。楚楚看见她,睁大了眼睛:“哇,英飒,你真帅。”她笑嘻嘻的甩了甩马尾巴。另一个女孩凑过 来:“真的啊,英飒原来这么漂亮。”英飒的脸立刻红了。却听见她接着又说:“你这身打扮,特别象萧然女朋友唉。不过她那条牛仔裤要比这条好看多了,颜色特 别正。你这条,怎么有点发黄呢?”英飒低下头去,看见自己的牛仔裤粗糙的经纬上并不十分均匀的红色,笑容在脸上慢慢减退,突然又抬起头来,绽放一个灿烂的 笑容:“是吗?这个,是我这条牛仔裤的特色啊,你居然不知道。”她调皮的做了个鬼脸。
只有楚楚知道,那天晚上,英飒把那条牛仔裤换下来以后,狠狠的扔到床底下,然后坐在床边看着楚楚说:“我再也不会穿了。”楚楚象是明白了什么,走过去,轻轻的搂住了英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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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我曾经因为你而这么傻。”
―――森林与鸟(第四十三封)
(三)
很快假期就结束了。英飒和楚楚正式升入高中。报道那一天,英飒安静的站在人堆里,一贯的做热闹场合的别扭小孩。
周围的女孩子们叽叽喳喳,英飒偶尔听两句,发觉她们在谈论一个女孩。顺着她们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同样有个女孩一个人安静的站着,个子和自己差不多高,神情中有种孤高和不屑。
“象不象个小狐狸啊?”有人偷偷的用嘲讽的语气说。
“她是从雅南初中部直接升上来的。好多人都不喜欢她,听说她有好几个男朋友。”女孩们持续窃窃私语。
英飒好奇的看着那个女孩,那个女孩分明听见了什么,却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正处于超级逆反时期的英飒立刻对她有了相当的好感。
分配座位的时候,老师把英飒和江蓉分做同桌。“江蓉?”英飒四处张望着,身后有个细柔的女孩子的声音响起:“我是江蓉。”英飒转过头去,看见刚才那个女孩冷冷的站在身后,不由笑出声来。
女孩薄怒:“你笑什么?”口气相当不友善。英飒哈哈的笑着说:“你这个人看着很酷,可是说话声音怎么这么娇滴滴的啊?”江蓉呆了一下,看着眼前没 心没肺的英飒,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动着顽皮,跟所有其它女孩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于是也笑起来:“谁要装酷啊,她们不理我,我还能凑上去不成?”
英飒和江蓉就是这样成为一生中最好的朋友的。很久以后,英飒的越洋长途打回国,江蓉总会娇娇嗲嗲的说:“丫头,我真想你啊。”英飒立刻发出要呕吐的声音:“拜托,维持风度啦。”
江蓉这样的女孩子,确实不容易找到同性的朋友。她的聪明太明显,人又太过坦白和伶牙俐齿,非常不讨女孩子们的喜欢。所以明敏如她,格外珍惜和英飒的友谊,在英飒面前会克制自己的小脾气。
虽然不受女生欢迎,江蓉很有几个本校初中一起直升上来的兄弟,跟前跟后的,连放学都是一起回家。英飒见过他们几次,因为过分安静羞涩而被忽略,以 后就很少再跟他们一起玩,江蓉的朋友圈就这样分成了完全没有交集的两个。她觉得这样很好,只是偶尔愧疚,所以会把从那边听来的有趣的事情都说给英飒听。
“你知道为什么别的班的班长都是入校时本班的第一名,而我们班的却不是萧然么?”有天江蓉问英飒。
英飒想了想:“因为他人缘比较差。”
江蓉噗哧笑了出来:“英飒你就不要把自己的私人感觉说出来嘛。人家萧然的人缘不知道比你好多少,你还好意思说。”
英飒不满:“你比我好很多么?”
江蓉笑眯眯的说:“不会比你更差。其实啊,”她四下看了看,“因为萧然这个人胆子太大,他居然敢去打台球泡的厅,被老师知道了。”
“什么?”英飒眼睛瞪得大大的。
江蓉白了她一眼:“大惊小怪。其实好些男生都去,不过你这个乖宝宝不知道罢了。”
那天放学,英飒去找楚楚,两个人骑着自行车在小小的城市里漫无目的的转悠。这份单纯的快乐却是跟江蓉一起分享不到的。她们边骑车边聊天,把几天不 见的消息统统汇报一次,然后总到熟悉的路边摊吃烤土豆。那烤土豆异常的香,再抹上极辣的酱,两人边吃边流眼泪,便各自要了一碗加了玫瑰红糖水。凉滑清甜的 红糖水进到嘴里,登时缓解了舌头的肿痛感,英飒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将来的理想,就是要天天吃烤土豆,烤羊肉串,和喝玫瑰红糖水。”楚楚笑出声来,正要 说什么,突然看着英飒身后,眼里露出吃惊的神色。英飒转过头,看见萧然和路明正锁了自行车,进到对面的娱乐城里。她立刻抹了抹嘴,拉起楚楚:“我们进去看 看。”
在英飒和楚楚印象里,娱乐城都是那些变坏的小孩,和油腔滑调的青年来的地方,万万没想过自己的同学会进去,而自己也会跟进去。楚楚拉住英飒的手,紧张的直吸气,眼睛却放着光芒:“英飒,这个地方,真的很有趣啊。”
英飒 已经说不出话来,看着大厅里密密麻麻座无虚席的游戏机,每个人的神情都异常专注兴奋,额头上冒着亮晶晶的汗。她简直有种立刻想逃跑的冲动,但是看见萧然他们还在前面走,于是咬了咬牙跟上去。
萧然和路明进了大厅旁的一间屋子,英飒和楚楚从门口望进去,看见好多张台球桌,里面都是比她们大几岁的青年男女。萧然和路明因为个子高,倒不显得很小。两个人一看就是来得极熟的,跟好些人打了招呼以后,找了张空桌,两人脱了外套,各自拿了球杆,说笑着走到桌边。
英飒不敢再看,拉着楚楚往外走。楚楚的掌心跟她一样,全是汗水。走了几步,楚楚突然停下来:“英飒,不如我们也玩一次游戏机吧。”两双明亮的眼睛对视了一下,英飒笑了起来,擂她一下:“其实我也想这么说。”
这是一个她们从来没有置身过的世界,因为有小小的,怕被人发现的惶恐,更增添了一种刺激感。两个人买了游戏币,反而不知所措起来。
“我们玩什么呢?”楚楚怯怯的问英飒,英飒观察多时,发现男孩子们最爱玩的是一种打斗游戏,拳打脚踢的,看上去非常有趣,于是指了一台刚有人离去的空游戏机说:“就这台吧。”
英飒从来不知道,拉着跟杆子,按几个按钮也会这么困难。不到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只能承认原来手要比脑子反应的慢多了。楚楚也好不到哪里去,不到十分钟,两个人的游戏币就只剩两个了。
英飒和楚楚万分沮丧的站起来,正想着要把这两个游戏币换回来,突然听见有女孩子的笑声。两人眼睛一亮,顺着看过去,发现边上有几张桌子,有女孩正在用锤子大力的打什么,走过去一看,却是桌上不断有小企鹅冒头,而游戏者要做的就是用锤子把它们打回去。
这个游戏要简单有趣的多,英飒和楚楚很快就上手了。她们玩得不错,连续打了两个高分。头脑一时发热,又去买了十个游戏币,英飒一面吐着舌头笑着说:“我的早点钱都花光了。”一面毫不犹豫的把币投进去。
英飒第一次发现自己有轻微的暴力倾向,橡皮锤子用力砸下,竟让她十分开心。打了两次就觉得热,把外套脱了扔在地上,冲楚楚晃了晃锤子:“我们再比过。”楚楚眨眨眼睛:“我怕你啊。”女孩们嘻嘻哈哈的一起重开一局,抡起锤子。
一下一下的砸下,无辜的小企鹅刚冒出头就被狠狠的扼杀了。英飒咬着嘴唇,全神贯注,突然发觉桌边多了个人,有些不耐烦的瞟了一眼,立刻愣在那里。 萧然微笑着站在对面,饶有兴味的看着她,见她呆呆的举着个锤子,不免好心的提醒一下:“喂,这个冒头了。”英飒低下头去,那个企鹅已经成功的冒头又缩回去 了。这下铁定输给楚楚了,她一面在心里哀嚎着,一面大叫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把手上的锤子砸下去,想象所打之处是萧然的脑袋。那声暴喝如此响亮,旁边无数游 戏机前的男孩都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她。
“喂,萧然,走啦。”一个略比他们大几岁的,穿着时髦的男孩和路明一起走上来喊他,然后不免打量英飒一下:“哇,这么小的女生,有没有上初中?”三人一路笑着走远。英飒瞪着他们的背影,更加用力的抡锤子。
“我赢了啊。”游戏结束的时候,楚楚欢呼着。英飒突然泄了气似的:“我们回去吧,累死了。”
楚楚立刻小心翼翼的说:“不如我请你吃冰棍吧。”
“不要,你以为你很有钱么。”
“我哥最近偷偷给我塞零花钱了。”
“什么?他这么好?”
“其实是他女朋友啦。我发现自己的哥哥有个女朋友真的很不错,可惜我哥没再多两个女生追。”
“哇,冯楚楚,你也太不知足了。我没有哥哥,这怎么办呢。”
女孩说笑着走出去,只有在到路边的时候,眼光掠过那辆熟悉的自行车,英飒才做了个恶狠狠的表情。
―――――――――――――――
“对不起。昨天晚上在那样热闹的场合,我的古怪脾气又发作了。原来你的世界,还是有我即便努力也不能融合的部分。”
――森林与鸟(第一百封)
(四)
第一次期末考分数下来,全年级400个人排名,英飒在第50名。江蓉和她差不多,两个人都是勉强可以算做好学生可以交差的那种,又不是特别令人瞩目,如某某,某某某那样大家一提起来就很佩服倾慕的样子。
江蓉当然才不在乎,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英飒,去不去白湖玩?”
英飒先是眼睛一亮,然后就迟疑:“那么远啊。我上次跟爸爸妈妈去要住两天呢。”
江蓉白她一眼:“住两天就住两天好了。”然后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笑眯眯,“英飒,你不会从来没有在外面跟朋友一起玩然后不回家过夜的吧。”
英飒涨红了脸,小声的辩解:“妈妈会担心。”江蓉哈哈大笑,搂着她的肩膀:“你真是个乖宝宝。”
“你们都有谁去?”英飒很羡慕的问。江蓉数了几个人,英飒听见严正的名字眼睛一亮:“他也去啊。”一边说着一边冲江蓉挤眼睛。严正是江蓉初中到高 中的同学,很斯文的样子,对人温和客气,尤其是对江蓉,总是好脾气的听她说话,纵容她时不时的古怪念头和行为。英飒总觉得他和江蓉可以是一对,但是江蓉不 领情,骄傲的抬了抬头:“你不要瞎想。”英飒知道她心里是在想着另一个男孩子,那个有点痞爱打架远在城的另一边上学的男孩子,所以只好不出声。
江蓉潇洒的去了白湖。英飒幸好有楚楚,楚楚和班长计划了一下,决定叫上十几个人一起去芙蓉水坝。那天起得特别早,天都还没有亮,大家已经吭哧吭哧 的骑自行车了。楚楚学过几次自行车都未果,所以由班长带着她,偶尔也由英飒接手。英飒十分得意,自己比楚楚个头小,还能刷刷的带着她骑自行车。
半路进了山,大家开始拣路边树上掉下来的枯枝树皮,打算到了水坝烧烤。男孩女孩一起嘻嘻哈哈的拣了一大堆。
水坝很大,他们挑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水面上居然还有一艘废弃的小船。楚楚和班长忙着生火张罗吃东西,见英飒被呛得直咳嗽,脸上出现许多可笑的黑色 污迹,楚楚将她赶到一边:“你去玩一玩,等好了我叫你。”英飒巴不得这一句,欢呼一声,爬到船顶,对着一波湖光哼歌。白云倒映在水面,同学嬉笑的声音从后 面传来,英飒哼着她和楚楚都最爱的“我是一只小小鸟”,不时的转头溜一眼。柴火大概还是不够,楚楚和班长一起并肩去附近找。一不小心,英飒看到楚楚和班长 的手拉在一起,心头狂跳,脸也发烫,迅速的扭过头不敢再看。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纤细修长,掌心的纹路清晰而明显,这样的一双手,还从来没有体会过和男 孩相握的感觉,即便是小学时候大家手拉手被老师带着去看电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英飒尖叫一声,跳下船顶,心慌意乱的去和大家抢刚烤好的土 豆。
回去的路一路是下坡。所有人呼啸着不捏刹车一路冲下去,胆子大一点的还索性放开车把手。傍晚的风扑面而来,夕阳照得前方的路一片金光,山下是大片 大片的稻田,稻子随风轻轻起伏如波浪。英飒被这样的景色所震撼,不可克制的跟着同学大吼,头发被风吹的高高的,整个人像要飞起来。张开手心感觉风温柔的力 度击在最柔软的地方,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到了一双黑亮有些微嘲的眼睛,听见心脏咚的一声好像掉了一块,从今以后有那么一个部分就是空的了。
后来的某一封信里,英飒这样对萧然说:“如果不把自己丢掉一些,是没有办法让另一个人住进来的吧。”她用探询的口气,萧然温和的回复:“做你自己 最诚实。”那个时候他的棱角已经消失,对待所有的人都是最不会错误的答案,只是他不知道,为了这个四平八稳的答复英飒在大洋的另一边流下了眼泪。
因为这次烧烤的经历实在太好,下一个学期生物课学习解剖鱼之后英飒突发奇想,向老师要了解剖好的两条鱼拉着江蓉躲到一边去。江蓉已经听英飒说过烧 烤的故事很多次了,不免也有些跃跃欲试。两个人拣了许多树叶和废纸,找了个最偏僻的角落,按照英飒从书上看来的印象用砖头围了一小圈,把树叶和废纸烧着放 进去,把鱼架上。火十分微弱,不过还是可以隐约闻道香味,英飒和江蓉对视一眼,都不能克制那点兴奋。
突然有人说话的声音,英飒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她递给江蓉一个眼色,自己站起身来靠着墙往外张望。僻静的校园角落,一个少女微笑着抬头望着少年, 少年不知说了句什么,两个人一起笑出声,肩并肩漫无目的的走着,阳光在他们的发梢洒下亮片。英飒看呆了,脚步一错发出了声响。萧然已经察觉,转过头,看见 英飒,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大方的拉着女孩的手走过来,一边皱眉:“什么味道?”等他看见英飒身后的火堆,不由怔了怔,随后就笑起来,几乎是有些佩 服的看着英飒:“亏你想得出来。”英飒涨红了脸,女孩在一边说:“可是这样吃会不会不卫生呢?”江蓉已经站起来,漫不经心的说:“吃坏了肚子正好请病假在 家玩。”萧然点头:“那么,你们好好吃。”
两个人走远了,隐约中,英飒听见女孩取笑萧然:“那个小女生看你的眼光可有点不同哦。”心头突然轰的窜起火苗,英飒握紧了拳头,恨不得一拳把萧然打得从这个世界消失。江蓉觉察到英飒的异样,拉拉她的手:“喂,要糊了。”
其实那天烤的鱼味道不错。英飒心情不好,狠狠的吃了一条半。吃完还没有抹嘴,一抬头看见教导主任站在面前,吃惊的瞪着眼睛:“你们,你们居然在学校里点火玩。”
这是乖宝宝英飒头一次被叫家长。从班主任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是冰冷的,牙齿格格做响。父亲倒没有责骂她,但是那种忧虑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堕落成一个坏学生了。她不敢哭,等父亲走了之后才咬住嘴唇,红了眼眶。
放学的时候她等到最后,见萧然和路明打完球,她径直走上前去,对萧然冷冷的说:“同学,麻烦你过来一下。”路明噗哧笑出声,带着点看好戏的神情看着两人。萧然却知道不妙,并非路明所想象的那样,但是实在无从辩白,只好跟着她过去。
“你是我见过最卑鄙最无聊的人。”英飒劈头盖脸的骂。少年何曾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本来还带着点同情和怜惜,听到这话抿紧了嘴唇,眼神变黑变利,盯 着英飒一字一句的说:“你不要血口喷人!”英飒没有想到他会毫不留情的反击,更加火大:“我血口喷人?你不要以为你自己成绩好就可以为所欲为。打小报告, 真可耻。”萧然踏上前一步,英飒吓了一跳,见他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几乎是在她耳边吼着说:“我最恨人打小报告,所以我从来不做这种事情。你才是我见过最 可笑最讨厌的人。”
那天英飒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家的。萧然鄙夷的眼神一直在她面前晃动。“我真的错了么?我真的这么令人讨厌么?”她反复的问自己。
她一直做噩梦,然后在梦里安慰自己:“这个是梦,醒过来就好了。”但是醒来以后发现,事实跟噩梦并没有多大出入。她哭不出声,击垮她的力量到底是 被萧然出卖,被萧然讨厌,还是别的什么,她已经分辨不出来。“不就是萧然么?我骂了他,应该开心才对。”可是女孩那句话又传来:“那个小女生看你的眼神很 不同。”英飒心里是屈辱,是被人看穿的难堪,更又对自己的厌憎,是自己逼自己看清楚,原来在萧然心里,自己是个多么无谓又不讨好的角色。
熬了一个夜晚,第二天早晨骑车去学校的时候,她几乎想要逃跑,她不知道如何走进教室,更不知道怎么面对同学。果然,所有人看她的眼光都是异样的, 教室在她踏入的那个刹那静了片刻。她突然镇静下来,心头一片空明,勇敢自若的走到自己座位上,江蓉微笑着站起来:“今天没有迟到,真难得啊。”坐下来的时 候江蓉偷偷说:“他们说你昨天跟萧然表白被据?”英飒微笑:“拜托,我喜欢他?我会这么没眼光么?”她挑衅的看过去,“我将来要上P大,P大有大把男孩等 着我挑呢。”连前排都转过身来不能消化这个令人震撼的消息:“P大名额那么少,萧然是肯定要报名的,你行么?”英飒漂亮的在指尖转了转笔:“那么走着瞧 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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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脆弱,是因为我给你机会让我伤心,其实,我比你以为的要坚强。”
――森林与鸟(第七十一封)
(五)
天气很快就冷了。因为是高中第一年,总要有些别出心裁的地方,初中生那样的联欢晚会唱歌跳舞就免了。整个班级商量许久,决定开展包饺子大赛。因为 第一次自己动手,所以个个摩拳擦掌。唯二没精打采的,当然是英飒和江蓉。可是英飒比较不幸,她刚好在班里当了不大不小的官,恰好被分配到带领自己一个组的 同学行动,不能置身事外。
英飒十五年来甚至没有洗过一个碗,愁眉苦脸的坐在那里,拿着笔转圈,不知道怎么分配。同组的乔穆笑眯眯的凑过来:“你知道要买什么么?”英飒瞪着 他,他不好意思的揉揉鼻子,跟大家说:“我们要买面粉,肉末,白菜,还有各种佐料。”他拿过纸笔刷刷的列了个单子,然后交代大家买这买那。英飒顺着竿子往 上爬:“到时候你要负责教大家包哦。各组还要比赛的。”乔穆瞧着她圆溜溜的眼睛无辜的望着自己,心里一软,叹了口气:“你到底是不是女生啊。”
英飒从那个时候开始发现乔穆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自从萧然的事情发生之后,男孩子们对英飒都适当的保持了距离。英飒虽然无可奈何,倒也不是特别在意。她看的书越来越多,只觉得这些小孩太不成熟,根本不是自己一个世界的人。
但是乔穆不一样。他看英飒的神情就好像看一个小妹妹,有点点纵容的关心。他自己也是个成绩平平的男孩,所以并没有人发现他突然和英飒接近起来。英 飒收语文作业的时候会仔细留心看他的作文,发现他的文章写得极其漂亮,不免每一篇都读。乔穆坐在英飒左后方,发现她滥用职权,也只是笑笑,不去揭穿她。倒 是英飒每次做贼心虚的回头,触到他的眼神,会不好意思。
江蓉有意无意的问:“你跟这个乔穆关系不错哦。”英飒在写作业,头也不抬的说:“再好,再好也没有你和严正好啊。”江蓉突然沉默了。英飒忙看她, 小小的一张脸再没有从前那种倔强淡漠,反而发出淡淡柔和的光彩来。英飒心中一跳,试探的问:“难道,你们在一起了?”江蓉低下头:“他跟我说了。我想,做 朋友没什么不好的啊。”英飒欢呼一声,搂着她:“你终于开窍了?”江蓉无力的笑了笑:“你知道我一直喜欢的那个人吧。初中毕业以后我很少再见到他。每次见 到他都要吵架,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没办法继续和睦相处下去。好像,根本没有什么话说。”英飒拉了拉她的辫子:“傻瓜,人隔远了都会改变的啊。你们已经在完 全不同的地方了,没有必要勉强。”
江蓉历来我行我素。很快全校都知道她和严正走在一起。这是继萧然和苏晓宁之后第二对明目张胆的高一学生。严正的班主任未免有些不高兴,找严正谈了 一次话。英飒忿忿的对乔穆说:“为什么啊?为什么就没有人找那个人谈话,要他收敛一点呢?”乔穆笑了笑,并不打算纵容她继续埋怨老师偏心,甚至还很努力的 装做没有听到英飒用那个人这样特殊的称谓来叫萧然。可是他越是这样,英飒越觉得难堪,在发觉自己话里的毛病以后腾的站起身要走。
“喂。”乔穆在她身后叫她,“我有个主意,不如我们叫上江蓉他们去我家先试包一次饺子吧。到时候一定不会输。”英飒站在那里,心头蠢蠢欲动,浑然忘记了刚才的别扭。乔穆快步跟上来:“不如就明天。”
乔穆的家离学校很近。几个人打打闹闹到了,开始工作。乔穆在自己家里就像一个大将,镇定自若的指挥大家:“你,揉面,我教你,这样。”“你,和馅。”连江蓉都忍不住赞叹:“乔穆你很能干啊。”乔穆笑笑:“我爸他们老不在家,我经常给自己做饭。”
可是只有乔穆一人毕竟不够。先是蒋飞洒了面粉,然后是江蓉倒了太多盐,最后是英飒把手烫了。江蓉一面给英飒敷药,一面笑岔了气:“就我们几个,怎 么跟人比赛啊。”乔穆一个人还在奋战,看着她们两脸上的面粉,叹了一口气:“你们两,真的没有一点女生的样子。”江蓉当然不乐意:“女生该是什么样呢?” 说着眼珠一转,“你们都喜欢那样漂亮娇柔的。”蒋飞立刻接口:“是哦,要像苏晓宁那样的。”
江蓉大怒,卷着报纸去敲他的头:“原来你暗恋她。所以就扁自家兄弟。”英飒略有些恍惚的愣在原地,乔穆看她一眼,想了想,伸手递给她一样东西。英 飒低下头,看见他手心里躺着一个饺子,跟所有其它的都不一样,是一条金鱼的样子。她极低的赞叹了一声,小心翼翼的接过来:“你真的很棒啊。”江蓉凑过来, 没心没肺的问:“哇,难道是定情信物?”英飒白她一眼,珍重的将这个饺子放在一边,宣布道:“这个饺子是我的,你们都不准跟我抢。”蒋飞笑翻在沙发上: “英飒你太好收买了,一个饺子唉。”剩下几个人都贼贼的在一旁偷笑。
那天的饺子特别香。英飒记得大家抢成一片的样子,不过五六个人,能搞得那样狼狈也真是出奇。最可笑的是,因为之前报废了太多面粉和肉馅,大家吃过 以后直喊饿,派好脾气的乔穆出去买烤鸭。英飒不忍,拿起外套和围巾跟上去:“我跟你一起去吧。”江蓉大叫:“英飒你太狡猾了,我知道你要去偷吃。”英飒做 了个鬼脸,蹬蹬蹬的跑出去。
乔穆骑车带着英飒。他骑得飞快,转弯的时候英飒觉得自己要被甩出去了,大声的又笑又叫。烤鸭的香味一阵阵传来,英飒实在无可克制,吼了一声:“不 行,我要先吃一块。”乔穆停下车子,转身看着英飒:“好吧好吧。你别吃头啊翅膀啊大腿啊这些部分,等会我们把它拼回去就好了。”英飒用力鼓掌。她的头发已 经乱七八糟的了,围巾也歪了,但是一双眼睛从最深处亮出来,仿佛随时可以点燃一片星空。乔穆望着她,突然笑了,用力伸手揉她的发顶。英飒呆了一呆,她从来 没有和任何男孩接触过,一块油腻腻的鸭肉就这样停在嘴边忘了送进去。乔穆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讪讪的缩回手去。
对面的音像店突然响起音乐,赵传粗犷的声音带着哀痛传来:“你像往常一样的温柔,轻轻的看着我,告诉我你已经不再爱我。”暮色之中,这歌声有极大 的穿透力,猝不及防的刺穿英飒的心壁。爱这个字眼虽然尚遥远,但是少女第一次觉得,有一些哀伤避无可避。“真好听。”她轻轻的感叹着。乔穆点头,和她并肩 站在街边。
“你如何还能这样的温柔,当我的泪如流星坠落。”
街上车水马龙,匆匆而过。没有人像十五岁的英飒和乔穆那样,为了刹那的心动而专心驻足。萧然和路明打完球从学校出来,额头上的汗还没有擦去,就看 见站在街边的两个人。他愣了一下,路明从后面拍拍他的肩膀:“怎么,现在又不爽了?”他笑出声:“快走,人家都吃上烤鸭了,我们还饿着呢。”路明发现英飒 手中那块可笑的物体,也乐了:“等你们都考上P大,记得在北京请我们吃烤鸭,我要吃全聚德。”萧然挑了挑眉:“P大大把男生等着英飒同学挑,她到时候会记 得我们?”
聚会那天晚上,英飒乔穆这个组因为经历过风雨,包得又快又好。班主任走过来尝了一个,索性坐下来不走。英飒冲江蓉眨眨眼,又对乔穆竖了个大拇指。
吃饭之余当然还是要玩游戏助兴。大家事先都准备好了礼物,抽签交换。英飒伸手去摸自己的书包,打算把买好的小布熊取出来,里面空空的,脸色不由大 变。乔穆发现她骤然失魂落魄,装作不经意的走过去,低声问:“怎么了?”英飒急得要哭:“我出来的时候忘记带礼物了。”乔穆也有点急了:“要是有一个同学 没有礼物,一定会很沮丧。”“是啊,那怎么办?”英飒可怜兮兮的抽抽鼻子。乔穆飞快的盘算一下:“算了,你用我的礼物,我现在回家现找一份。”说完,他头 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乔穆赶回来的时候节目刚刚开始。他给英飒一个大大的笑容,做了个手势,偷偷把礼物贴上自己的学号放在大家的礼物当中。大家轮番上去抽取号码,江蓉 的学号在英飒之前,她漫不经心的走上去拿了个号码,主持人打开一看,兴奋的说:“江蓉抽到的,是班主任的礼物。”大家用力鼓掌,只有英飒捂着嘴笑,知道江 蓉一定郁闷死了。果然礼物一打开,是本日记本。江蓉不停的对班主任说感谢,那边英飒已经笑软趴在了桌上。
轮到英飒的时候,她有些紧张。好像一个神秘的盒子就要打开。其实英飒是个喜欢惊喜的人,不过她的生命按部就班,很少有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她闭着眼睛往下一捞,抓住一张纸条,打开一看,赫然是江蓉的学号。又没悬念,她冲江蓉做了个鬼脸。
但是因为是好友的礼物,所以自然合心意。英飒和江蓉坐在一起,叽叽咕咕的笑着,取出和英飒那个小布熊一套的小布猪。江蓉取笑:“小猪和小猪重逢 了。”英飒狠狠的掐她一下。耳边就听到主持人说:“让我们来看看萧然抽到谁的礼物。”他打开纸条,愣了一下,随即强忍着笑意宣布,“萧然拿到的,是英飒的 礼物。”
有半秒的静默,随即整个教室爆发出如雷的笑声。每个人都在想:“真是巧合。”萧然微笑着接过礼物,冲英飒点了点头表示感谢。英飒坐在那里,周围的 世界都黯淡了,她只看见萧然的笑容,礼貌得如同外交官,或许背后还有嘲讽,她不想知道。她唯一感觉到的,就是那天争执之后的难堪和剧痛。越是这样,她的表 情越是镇静,镇静到苍白。江蓉意识到这点,所以用力握着她的手。乔穆担忧的看着她,而萧然的脚步也不易察觉的停滞了一下。他回到座位上,过了一会又回头看 她。她的眼睛本来就很大,此刻更显得黑得不见底。他不由低头打开那份礼物,是一支漂亮的钢笔。他把钢笔握在手里,触手冰凉,和苏晓宁送的围巾感觉截然不 同。他又回过头去,英飒这次感觉到他的目光,嘴边也泛起一个冷漠有礼的笑容。
江蓉有些担忧的扯扯英飒:“你笑什么?”英飒瘪嘴:“反正他拿到的礼物是乔穆的,跟我无关。”
江蓉觉得不妥,这个笨小孩在做鸵鸟,可是她什么也无法安慰,所以只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又看看乔穆,乔穆的神情中分明有失落。英飒,你这个笨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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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人伤害,我伤害别人。就好像一场圆舞,永远的循环,疲倦至安息。”
―――森林与鸟 (第八十二封)
(六)
春天开学的时候,英飒家搬了。搬得远了一些,但是她兴高采烈,因为可以和江蓉同路。
楚楚就见得少了,每次找她她都说忙。因为升了高中以后自己做了班长。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打电话给英飒,还没开口,就哭出声。英飒慌了,一面不知所云的劝她,一面穿衣服袜子,在楚楚挂掉电话以后第一时间冲出去。
楚楚坐在她们最爱的体育场边上怔怔的发呆。又长高了点,宽大的外套已经藏不住少女美妙的曲线,但是脸色苍白,让英飒心痛。
英飒走过去,坐在她边上,递给她最爱吃的山楂片。她接过,才吃了一片,就把头轻轻的伏在英飒肩头。肩头开始慢慢滚烫,英飒知道,楚楚哭了。
“我和他,分手了。”
英飒一惊:“是不是,他喜欢上别人?”懊恼的挠头,自己眼皮底下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对不起楚楚。
楚楚却摇头:“不是,是我。”她的声音虽然轻,听在英飒耳内却如五雷轰顶,她手足无措的看着楚楚:“怎么会这样?”
“我们每周才见一次面。他不爱说话,我说我自己的事情,他也没有兴趣。英飒,我觉得很辛苦。”
英飒怔怔听着,不过一年多时间,最纯真的感觉也在变化。原来书上说的都是真的,人和人的相聚离别,总有太多不可知的因素。她轻轻握住楚楚的手: “那么,你现在喜欢的这个人,会不会让你开心呢?”楚楚脸上还挂着眼泪,想了一想,脸色渐渐柔和,点点头:“他很好。”英飒放心了:“那不要哭了啊。班长 那样坚强的人,不会怎样的。你们勉强在一起,更加不开心。”
楚楚嗫嚅的看着英飒:“我以为你会怪我。”英飒瞪大了眼睛:“我是这么不讲理的人么?”楚楚不好意思的笑了:“不是,是你这个人比较固执啦。我总觉得呢,你要是喜欢一个人,一定是一辈子的喜欢。”
听到喜欢这两个字,英飒觉得胸口被狠狠的刺了一下。别人的喜欢都是梦幻的颜色,只有她的喜欢不能说出口,因为太难堪太可笑,然而最可怕的是,即便是这样,她也清楚的知道,那个人在她心里就是不同的。
见英飒沉默,楚楚担忧的拉她的手,那样冰凉,她低声叫:“英飒,你怎么了?”英飒摇头:“没什么。就是突然走神了。”楚楚撅嘴:“跟我说话也走神。”英飒只好求饶:“我请你吃冰淇淋好不好?”
回到学校之后,课间的时候突然有个男孩站在外面要找英飒。英飒愕然,看见班长站在那里,心头突的一跳,也不顾班上男孩挤眉弄眼,急急的跑出去。班 长好像什么都不顾了,只是很清晰的说:“放学跟我去临江公园走走。”英飒不由自主的点头。回头看见一排男生照例的靠在教室门口的走道两侧,正齐刷刷的看过 来,见她转身连忙顾左右而言他。当中只有两个男孩比较正常。萧然抱着手,若有所思,路明则咧着嘴大笑,很热情的看着英飒。英飒剜了他一眼,却也不看萧然, 径自挺直了腰板走进去。她不知道,路明悄悄的问萧然:“有没有后悔一点点?就一点点?”萧然瞪他一眼:“不要唯恐天下不乱。”
那天班长和英飒其实没有谈什么。他们在冻人的春风里走了好多个圈,最后班长才说:“回家吧。”英飒并不是一个很会安慰人的女孩,尤其对方是个男孩,所以她只是很低声的说:“你自己小心,有什么不开心可以来找我。”
离开了班长,英飒的心情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极坏。慢悠悠的骑车到家,妈妈的晚饭还没有做好,所以她闷闷的趴在床上。突然电话铃响了,她无精打采的接 起,乔穆熟悉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好点没有?”“好多了。”她很自然的回答,突然想起什么,问,“你怎么知道我不爽。”对方笑了几声:“我看见你进家门就 闷闷不乐的啊。”这下英飒醒了,跳起来站到窗口,看见乔穆正在楼下的公用电话亭向自己挥手。她连忙穿上外衣跑出去:“你怎么会来的?”乔穆不好意思的揉揉 鼻子:“我经过,然后就到你家对面楼的楼道窗户那看你有没有回来。”
英飒愣在那里,心里慢慢涌起难以言说的感觉。从来没有一个男孩子这样关心她,可是他的关心又叫她害怕。她低下头去:“我没事。”乔穆不知道自己吓 到英飒,继续问:“今天你和一班那个班长出去了?”英飒霍然抬头,急急的答:“对啊,他的女朋友是我的好朋友,就这样。我要回家吃饭了。再见。”连看都没 有看乔穆一眼,她通红着脸跑开,留下乔穆错愕的站在那里,许久之后才觉察到受伤,无精打采的骑着车子回去。
江蓉最早觉察到不对,她偷偷的问英飒:“你和乔穆不说话了?”英飒点头,好像很没所谓的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男生嘛,都是怪怪的。”江蓉笑出 声:“你说什么?难道不是你怪怪的?”英飒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看见她手肘下面压着字条,英飒突然又来了精神,一把抢过来看,仔细的读着:“我是天空里的 一片云彩,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她懵懂的抬起头:“这是说什么?波心是什么意思?谁的心是有波的?”江蓉几乎憋笑到内伤,指着英飒:“你,你,你。”英 飒大窘。江蓉见英飒真的要恼了,笑眯眯的拉住她:“是一首诗啊。我抄给严正的。”英飒打了个哆嗦:“肉麻,还写情诗。”江蓉白她一眼:“小破孩,你懂什 么?”
英飒没有告诉江蓉,她是多么羡慕她可以肆意的表达自己的感情,同时也得到相等的回应。放学回家的路上,严正和江蓉在前面骑着,英飒一个人在后面看着他们,微笑着看着这两个人,一个高大一个娇小,放在一起赏心悦目。
她的目光再放远一点,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不由脑子轰的一声。江蓉也发现了,故意落后了一段距离,来跟英飒说悄悄话:“你不知道么?他家就住在你 回家要经过的路上。”若是多年以后,英飒一定会冷冷的说:“shit. What the hell?”但是那个时候她只是说不出话来,觉得自己的生命悲惨到极点,往后的两年将不知道怎么回家。
第二天,她比平时起得早,连妈妈做的最爱吃的汤圆也没有吃,拿了两个鸡蛋就往学校冲。一路上她警惕的望着四周,每个穿黑色衣服的人落入视线她的心都会狂跳。那种紧张感让她觉得无力。
前后左右都没有那个人。她稍微放了心。突然,前面路边卖早餐的摊子前闪过火红的影子。她留心的望过去,瞧见苏晓宁秀丽而矜持的站在那里,那身漂亮的红让路人纷纷回头。她身后转过一个男孩,笑着唤她坐下,正是萧然。英飒一时反应不过来,恰恰与他对上视线。
清晨空气的味道干净清爽,天还没有亮透,宁静的小城还有种梦幻般的感觉。周围的一切都褪色,只有他的眼神鲜明,直直打入英飒心底。这是生命中短暂 而无关紧要的场景,但是英飒一直没有能够忘记。很久很久之后,她在机场同萧然再次告别,她的脸埋在他怀里,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哭泣的样子。他坚定的放开 她:“乖,走吧。”他帮她把护照机票拿出来,握着她的肩把她送进去。后面的人很快就涌上来,推着她不由自主的往前走。张惶之中她回头,碰上他的眼眸,他站 在人潮之外默默注视她,她突然又想起了故乡的这个清晨,这次邂逅,想起那句歌词: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英飒的车子飞快的经过早点摊。苏晓宁抬头:“看什么啊?”萧然笑着捋她的头发:“没看什么。快点吃,我要是迟到,又要被班主任罗嗦。”
每一天上学放学的路程都成为别样的经历。不仅仅是在红灯前停下,不仅仅在那个大坡下用力踩蹬,不仅仅是要注意那些掀开了盖的下水道口。英飒的感官 前所未有的灵敏,简直像条猎狗,任何人穿了黑色经过就让她的心要跳出胸口。她害怕上学放学,那种折磨空前绝后。尤其是有一天,她骑车停在一个大路口的时 候,街道对面的商店外蒙了亮闪闪的铝合金板,可以当做镜子照。她漫不经心的转头去看,看见萧然和路明就在身后,恰好也正侧头看着那些板子。英飒猛地转回 头,差点把脖子给扭伤。绿灯一亮,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骑车离去。那样高速的在车流中穿插,萧然和路明都看得目瞪口呆,许久以后路明才笑:“我没有见过那个 女生骑车骑这么好这么快的。”萧然也终于忍不住笑意。路明问:“你还在讨厌她?”萧然莞尔:“我又不是小女生。只是个误会罢了。”“误会你也不跟人解 释?”萧然沉默。
那个学期对很多女孩甚至男孩来说最为重大的一件事情就是电视台开始播放一部日剧。最开始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这部剧集会成为他们日后回忆中最经典的关于爱情的诠释。
英飒也是凑巧打开电视,看见一个笑容明媚大方爽朗的女孩穿着白色风衣站在那里和男孩约好各自转身道别。男孩老实的转过去朝前走,走了一会觉得不 对,转过头,女孩还站在原地微笑着深情的看着他。他一呆,纵容的笑起来,回头走了两步,女孩飞奔过来,紧紧的搂住他的脖子,他下意识的接住,抱着她转了两 个圈。音乐恰到好处的响起。
英飒彻底被震撼。精致的画面,动人的情节,还有那极为好听的音乐,都完全符合她心里关于爱情所有的设想。她坐下来仔细的看,却发现故事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从头到尾,都是女孩在付出。所有明媚笑容之后,是勇敢无悔的付出和一再被伤害的隐忍眼泪。
蒋飞乔穆这一伙男孩也疯了。他们喜欢上了丽香这样的女孩,跟着江蓉和英飒一起整天讨论剧情。最爱哼的歌也是那一首“突然发生的爱情故事“。英飒从来不知道,一个主动的女孩也可以这么潇洒漂亮可爱,颠覆她从琼瑶小说里得到的所有矜持羞怯的女主角的印象。
“为什么这么好的女孩那个完治就是不喜欢呢?”蒋飞忿忿不平。边智勇也在一边说:“如果有个女孩这样对我,我才不会看那个里美一眼。”
英飒微微的笑,隐约中她觉得大人的世界其实就是这样的,没有什么绝对该做的事情。
与此同时更多的流言开始散播。说是上一周一班的一个叫李芳慧的女孩子给萧然写了情书。这本来就是个敏感的话题,更何况还涉及许多有趣的猜想,大家课间讨论的事情几乎都与此有关。
英飒照旧转着她的笔,出神的望着窗外,教室里所有流言蜚语都和她无关。她看见那个叫李芳慧的女孩慢慢的走过去,站在走道里的男生一起哄笑,女孩的脸先是通红然后就是苍白,眼眶蓄满了眼泪,匆忙的跑开,脚下一个趔趄几乎摔倒。
英飒惊呆了。十五六岁的少年男女原来已经可以如此残忍的漠视一个人的尊严。她霍的站起来。萧然也皱着眉喝道:“你们干嘛啊?别捣乱好不好?人家一 个女孩子。”话音未落,就听到一个声音接口:“你也知道人家一个女孩子么?”说话的女孩个子小小的,握着拳头,仿佛积蓄了全身的力量才能说这些话。她没有 看他,只是盯着前方某个不知名的焦点用力的吼:“我觉得那些到处说谁谁喜欢自己,公布情书的家伙实在是既无聊又浅薄。”
所有人安静下来。这是英飒与萧然第二次正面交锋。萧然没法不火,他恼怒的盯着她,恨不得揪着她的领口把她扔下楼去。浅薄?无聊?这些评语是他从来 没有听过的。一直以来他成绩好人缘好,赞扬铺天盖地而来,只有这个英飒,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他的底线。更何况他从来没有提过一句关于情书的事情。冷笑一 声,他正要反驳,突然有个死党替他开口:“哇,英飒,你是不是因爱成恨啊。”男孩子们窃笑起来。
萧然却愣住。少女不可置信的略抬着头看着他,清澈灵动的眼睛突然空了,一脸的迷茫无助,随即是那种不敢哭不能哭的表情,痛楚到极限,也倔强到极 限。他立刻就后悔了,后悔让那个人开口说话。他踏上前一步,英飒后退,惊惧而痛恨的看着他。他艰难的开口:“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但是上课铃声响起,他 来不及多说什么,就看见江蓉拉着英飒的手,把她带回座位去。
那节课没有谁专心听下去的。萧然并不喜欢伤害任何人。他努力朝前望去,英飒笔直坐在那里,他只能看见她漆黑的头发。整整一节课,她一动不动,好像化成了岩石。他担忧起来,看看路明,路明也正望着同一个方向发呆。萧然突然泄了气,翻开书本,努力的让自己跟上老师的进度。
――――――――――――――
“无数次争执之后,你总是说‘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那么亲爱的请你告诉我,真实的样子该是什么呢?这样一句简单的话,给予我希望,也给予更多的折磨。要到什么时候,爱或者不爱才能以最简单直接的表达传递,不需要猜测,不需要犹疑,也不需要思考。”
――――森林与鸟(第一百五十七封)
(七)
英飒没有再走从前回家那条路。她宁可自己多劳累一些,也不愿意再循着旧日的轨迹。
“其实,如果真实生活中出现丽香那样的女孩子,大部分人都会避之不及的吧?她太热太真了,人们还是喜欢含蓄温文的女孩子,坐在那里等待别人来表白。”英飒和江蓉坐在咖啡室里,啜着牛奶,慢慢的说。英飒不爱喝咖啡,她就喜欢牛奶那股香浓温暖如母亲般的味道。
江蓉挑了挑眉:“为什么要由谁来表白呢?我觉得,很多事情都是水到渠成的。如果没有从对方那里感觉到一点异样,我不会让自己动心。感情最快乐的,就是看着它慢慢的走近,你和他都明白发生了什么。”江蓉喝的,是最纯粹的黑咖啡。
英飒张了张嘴,不知道如何辩驳。那时她并不懂得告诉江蓉:遇见这样的感情是性格,也是命运,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未能让自己爱的人也爱上自己。
英飒慢慢的骑着车子。夕阳给所有的建筑都上了一层明丽的边,映在她的眼眸里,这个世界遥远又不真实。后面有人追上来:“英飒。”她转过头,看见乔穆关切的眼神,鼻子突然一酸:“你怎么来了?”“我送送你。反正也不远。”
英飒沉默下去。两个人恢复邦交已经有段时间了,可是还从没有单独见面。她轻轻的咳嗽了一声:“乔穆,对不起。”乔穆愣了一下,随即大大咧咧的笑了:“你在说什么啊?朋友间闹别扭很正常,还要说对不起。”英飒不好意思的抽抽鼻子。
“你是不是很喜欢骑车?”乔穆问。英飒点头:“对啊。其实也不对,我只是喜欢回家走在路上的感觉罢了。”她侧头想了想,努力的解释给乔穆听,“你 知道你就要回家了。不过呢,又可以慢慢悠悠的回去,一路想很多事情。平时上学多忙啊,晚上回家又要应付老爸老妈,还要写作业看小说看电视,都没有时间瞎 想。”
乔穆被她逗乐了:“瞎想很有趣么?”英飒一笑:“是啊,会觉得我活在另一个有趣的世界里。一辈子当做两辈子用了,多划算。”“我觉得你将来应该去 念文学。”乔穆认真的说。英飒却做了个鬼脸:“不,我要去做考古学家。”她勾了勾手指,乔穆会意,凑过来听她小声的说:“我告诉你啊,我要上P大考古 系。”乔穆呵了一声,英飒有些懊恼:“怎么?觉得我没这个本事?”乔穆摇头:“不是,觉得你胆子没这么大。你想,你一个人,敢晚上在墓地里走么?风嗖嗖的 吹过来,突然有个黑影窜过去,你身边的棺木吱呀吱呀的响……”不等他说完,英飒已经尖叫起来,见他得意的笑,不由气愤的伸脚去踹他的车轮。乔穆吓了一 跳:“喂,小心。”话音未落,英飒已经摔到地上。乔穆慌了,停下车子,见英飒抱着头坐在地上,不由急得一身冷汗,蹲下去拉她的手:“摔到哪里了?”英飒抱 紧头,他更加使劲,却听见噗哧一声笑,英飒抬起头来,黑亮的眼睛里全是顽皮的笑意。乔穆松了口气,咬牙切齿的想要骂她,却听见她用很小的声音问:“为什么 你要对我这么好啊?”乔穆一呆,挠头思索半天:“不知道。投缘吧。”英飒笑起来,鼻头红红的。乔穆凝视她大大的眼睛,翘翘的鼻子,尖尖的下巴,这么卡通的 一个孩子,满脑子的古怪思想,一定会撞得满头包吧。他很想替她揉一揉,张开双臂把刚到他肩膀的她搂到怀里。想到这里,他突然涨红了脸,羞愧的别过头。英飒 跳起来,用力拉他:“回家啦。天快黑了。”
他们骑车经过小城最繁华的广场,春天里大盆大盆的鲜花被放置在广场中心,拼成美丽的造型,香味回荡在温暖的空气里。再往前一些,是嘉年江,说是 江,不过是条小小的河,那个时候河水还清澈。英飒突发奇想:“你说里面会不会有鱼?”这难倒了乔穆,他们都是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只在菜市场见过活鱼。“要 不,我们明天拿着网兜来看看吧。”他兴冲冲的说,觉得自己越来越象英飒。英飒果然点头叫好。车子如同风火轮那样蹬的刷刷响,飞速的骑过悠扬又青涩的少年时 光。
那是高二的第一个学期,离后来如同地狱一般的高三还有整整一个学期,所以乔穆和英飒放心大胆的疯。
他们每天放学都消耗许多时间在嘉年江。顺着台阶下去,站在尚有些寒意的江水里,英飒兴奋极了:“里面有好多好多小鱼啊。”乔穆低下头仔细看:“真 的。比蝌蚪就大那么一点点。”他们用网兜无法兜住那么小的鱼,后来改用塑料袋。可是小鱼灵活机敏,一点点异动就会吓跑它们。英飒的耐性也慢慢培养出来,屏 住气把塑料袋轻缓的放入水中,猛的往下一沉再迅速捞起,往往袋中就有好几条小鱼。不过他们从来不把小鱼带回家,只是放回去,重新快乐的下另一袋。
有一天突然有人在头顶叫他们:“喂,小朋友。”他们抬头,英飒扯扯乔穆的衣袖:“是个老外哪。”“那他还会说中文。”两个人正嘀咕着,那个外国老 头已经把相机镜头对准了他们:“我给你们照几张相好不好?”当然英飒决不会如后来那样精明的瞅着对方:“照相?我有肖像权哪。”她只是傻傻的问:“你要照 什么啊?”对方用流利的中文说:“你们就想刚才那样捉鱼。”这么简单?英飒耸了耸肩,和乔穆继续他们的伟大事业。卡喳卡喳数声之后,那个老头笑着说:“小 朋友,留个地址给我吧,我把相片寄给你们。”英飒一听,来了精神,长这么大,还没有人寄信给她呢,她噌噌的跑上去,打开书包,把家里的地址写给老头。老头 慈祥的看着她:“小姑娘,等着我的信。”英飒转过头,对乔穆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那个人会不会不给我写信呢?”英飒支着下巴走神,江蓉兴高采烈的走进来:“丫头,我今天去花园,看见蜂鸟了。”英飒眨巴眨巴眼睛:“真的?” “对啊,它就在我的手心这里,只差一点我就抓到了。”“可是,”英飒有点迟疑,“你怎么知道这只鸟是疯的呢?”江蓉一呆,再次扑倒在桌上:“英飒,英飒, 你怎么老是这么可爱啊。”英飒沮丧的嘟囔两声,忘记了要告诉江蓉照片的事情。很久之后她才想起,可是再也开不了口。那封信从来没有寄到,而乔穆,成了她心 底永远的伤疤,再也没有提起。
英飒对捉鱼渐渐失去了兴趣。母亲也责骂过她每天回家都很晚。不知不觉的,她又顺着从前那条路回家,乔穆照样陪着她走很长一段。每次看到萧然在前 面,乔穆都会有些紧张的看看英飒,可是英飒兴高采烈的,好像全不在意,如果骑的快,就从萧然和路明身边经过,如果正巧说什么好玩的事情,就慢慢的一路磨 蹭,直到萧然消失。乔穆放下心,他不知道英飒的手心都是汗,他不知道英飒的眼泪掉在日记本上,洇花了字迹。她是那样努力的学习用漠然来掩饰情绪,小心翼翼 的克制任何伤感与悸动,以至于在以后的岁月里,一次一次的错失机会。萧然永远都没有自她口中得知那些挣扎,惶恐与痛苦,因为她不断的跟自己说:“要表现的 坚强一些,一软弱你就输了。”就好像,她愿意若无其事的重新开始面对回家的路,如此的执着于要坚强这件事,忽略了自己忽略了身边的每一个人。
英飒永远记得那个下午。教室里男孩们慌张的在说着什么,而后又不断的出去张望。英飒无聊的打个呵欠,眼角都懒得瞥他们。
乔穆没有来上课。英飒这才觉得有点奇怪。可是她才不会去找人问关于乔穆的事情,班里已经有些莫名其妙的流言在传播,她如果问了,只会让人不怀好意 的对她挤眉弄眼,更何况,逃课并不是件稀奇的事情,她虽然忐忑,终究还是决定不去在意。放学的时候她一个人回家,推着车子走出校门口的时候,听见那个音像 店又在大声的放赵传的歌,这次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叫我怎么能不难过,你劝我灭了心中的火。”她愣在那里,忘记了要走,仔细的听着。
“只是爱要怎么说出口我的心里好难受
如果能将你拥有我会忍住不让眼泪流
第一次握你的手指尖传来你的温柔
每一次深情眼光的背后
谁知道会有多少愁多少愁”
同学们笑闹着从她身边经过,她被击中了某个部位似的,心脏不可克制的疼痛起来。她茫然的抬头,想要找个熟悉的身影给自己力量,却看见萧然和苏晓宁的车子转过前面街角。她握紧了车把,一咬牙,跳上车,飞快的经过两人。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英飒有些无精打采。前排的蒋飞转过头:“英飒,别难过了。”英飒以为自己的心事被看穿了,脸立刻苍白,警惕得象只刺猬:“我难过什么?”“乔穆啊。听说做了一个晚上的手术。”
蒋飞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英飒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过了好一会她才艰涩的问:“他出了什么事?”“你不知道?” 轮到蒋飞大吃一惊,触到英飒的眸子,他更加害怕,立刻说:“他跟人打架,腿粉碎性骨折,医生用钢筋固定在脚里面呢。他们说,他要一辈子瘸了。”
一辈子。
英飒好像就听到了这个词。世界在眼前灰暗下去。
那个会包饺子的乔穆,那个骑车带着她差点把她甩飞出去的乔穆,那个在她家楼对面等她的乔穆,那个和她一起捉鱼的乔穆。一辈子瘸了。她摇着头:怎么可能,一定是个玩笑。活蹦乱跳的乔穆啊,他怎么会躺在医院里?
她的呼吸开始困难。昨夜她在做什么?她把绝代双骄的下册挑灯看完了。她不知道,乔穆躺在手术台上,或者正期望有个朋友在外面等候他,笑着跟医生一起告诉他:“调皮鬼,没事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跟人打架?”
骨头是那样坚硬的东西呢。怎么会被扭转到粉碎的程度。英飒觉得全身发冷,把头埋在胳膊里,想象那种疼痛,渐渐的,眼泪就流了出来,然后一个念头冒 出来,她立刻跳起来:“蒋飞,他在哪家医院。我要去看他。”蒋飞摇头:“听说他爸爸很生气,跟学校吵翻了,不欢迎任何人去探望,谁都不知道他现在在哪 里。”
英飒跌坐回去。只听见自己的心跳的那样急,那种紧张惶恐前所未有。毕竟只是个小女孩,她完全失去了应变能力,只能呆呆的坐在座位上。
江蓉来了,她看见英飒的样子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默不做声的递过一条手帕。很久之后,英飒才小小声的,就象那天问乔穆为什么要对自己那么好一样, 不确定的甚至是害怕的问:“谁跟他打架?为什么他们要打架?”蒋飞被江蓉冰冷的眼神扫过,噤声转头,英飒却一把抓住他:“告诉我,快点。”她的脸上有种少 女不该有的凄厉,蒋飞被吓到,小声的说:“还不是因为你。”
那点隐约的不祥感乍然成真,冰冷从指尖渗起,随后是脚,是胸口,是大脑。“为我什么?”她反而更加平静。
“不为什么。”萧然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他的出现击溃了英飒最后一点冷静,她跳起来,和他对视,几乎是吼叫的说:“快点告诉我,否则,否 则……”她颤抖着,无意识从桌上抓了一支笔,对着萧然。同学们都被吓到了,或许是怕事态愈发严重,有人果断的接口:“因为二班的汪鹏说你因爱成恨,说 你暗恋……”
“够了!”萧然厉声截住他,在老师走进教室之前,他迅速的拉着英飒的手往外走,英飒被他扯得几乎要摔倒。江蓉和路明跟出来,看着两个人穿过走廊,下了楼梯,来到当初英飒烤鱼被捉住的地方。
萧然止住脚步,回头看英飒。在他面前,她从来没有这样乖,这样顺从,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深黑的眼眸无声的看着他,仿佛在询问什么,好像要他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只是她刚好做了个噩梦。
他不敢惊动她,只是默默的站在那里。上课铃声响了,操场上有三四个班开始上体育课。喊口号的声音和打闹的声音不断传来,阳光已经有些灼热,打在萧然的背上,汗水一点点渗出来。
啪的一声。原来是英飒手里的笔落在地上。萧然跨上前一步,坚定的把她搂在怀里:“没事,没事。”她却抬起头来,缓缓的,却不容置疑的把他推开:“你走。我不想再见到你。”我恨你。他知道她要告诉他,但是他更明白,她心里说的其实是:“我恨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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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曾经问我,为什么要给自己取名illusion。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那首歌,that’s why you go way。里面这样说, love is one big illusion。因为遇到你,我从来没有清醒过。这样长久的幻觉,有梦游杀人的威力。辜负与被辜负之后,我不是没有恨过自己,但是在恨的同时,我还是知 道,我把另外三个字留给了你。
――――――――――森林和鸟(第四十七封)”
(八)
只有很少的人才能发现英飒的变化。她本来就不是个引人瞩目的女孩,大部分时候又不爱说话。楚楚和江蓉这样接近的朋友才能发现,她比从前沉静了。眼 睛里不时飘过一种无能为力的沮丧,虽然还是一样的说话,发傻,偷懒,关注小说和电视。楚楚找过她几次,要陪她散心,都被她拒绝了。她甚至有了各种各样的理 由逗留在学校,不想和江蓉同路回去。
天比以往黑的更晚。傍晚七点多天还是蓝的,掺点柔和的灰,天边的流云成金色或者火红。男孩子们因为这多出来的天光而兴奋,拼命的打球玩乐,整个操 场都是他们冲撞的声音。英飒坐在学校最角落的地方,她好像在想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有时,会下意识的觉得,这个时候本来应该是跟乔穆一起回 家,说不定嘉年江里的小鱼也长大了,正等着他们去斗志斗勇呢。
但是这并不是真的啊。乔穆离开有一个多月了。英飒尝试过去探望他,可是他的爸爸妈妈丝毫不欢迎这个女孩,几次都冷冷的把她打发走了。她很想争辩: 是,是我的错,可是也许乔穆已经原谅了我,想要见见这个朋友呢?他一个人整天躺在病床上多么寂寞无聊。可是话怯懦的从嘴边滑过,忍受尴尬和冷淡已经是她能 够达到的极限了。
英飒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抱紧了自己的双肩,把头埋下去。这一次,看再多的小说,胡写再多的日记也没有办法减缓这些情绪。
“英飒。”有人在头顶喊她。她抬起头,看见路明的脸,眼神里有关切,却故意挂着大大咧咧的笑容,这神情多象乔穆,她鼻子一酸,凶巴巴的问:“干什 么啊?”对方把一盒东西递到她面前:“吃不吃?”这是一盒巧克力,正好是英飒最爱的那种裹了杏仁的。她不由接过:“怎么这么好心,请我吃巧克力?”路明张 了张嘴,迟疑要不要说点什么,可是想到英飒面对萧然那种视而不见的冷淡,决定最好不要开口。
英飒摩梭着盒面光滑的纸张,发出轻微的声响,默不做声。路明咳嗽一声:“你怎么天天不回家躲在这里啊?”英飒说:“被你发现了。你的眼睛真尖。”路明呵呵的笑了两声:“早点回去吧。你家又远。”英飒没精打采的说:“回去还不是做作业看电视,没意思。”
“怎样才有意思呢?”路明问,他显然觉得这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妥。英飒淡淡的说:“比如去冒险啊,去挖宝藏啊。”“啊?”路明瞪着她。她知道他不明白她的志向,所以挥了挥手:“没什么啦。考上大学就好了,就自由了。”
“你很想离开这里?”
“你不想么?”
“我没想太多,看高考考得怎样咯。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啊。”
“我就想去很远的地方。”
“英飒你志向一向远大。”路明笑嘻嘻的说。英飒警惕的看着他:“你什么意思啊?”路明微笑,不想提醒她她说要上P大这样的宣言。他们这样的小城,每年考上P大清华的学生顶多七八个,英飒并不属于全城最出色的七八个学生。
英飒当然也知道这些,她想到自己的豪言壮语和同学的评论,很奇怪,并没有以往的懊恼和咬牙发誓要努力的豪情,反而觉得很厌倦。山的那边,再那边,再那边是什么呢?她不止一次看着列车经过揣测,但是现在她好像失去了兴趣。她只是想离开这里,和昨天的自己说再见。
“你真的不吃?”路明指了指巧克力,“苏晓宁明明说女生都爱吃这个的。”英飒不动声色的将盒子推到一边,简洁的说:“我要节食减肥。”路明有些懊恼自己说溜了嘴,讪讪的补充:“其实不关萧然的事。”
“我知道。”
“他还是个不错的人。”
“我知道。”
“他还是挺关心同学的。”
“嗯,我知道。”
“你都知道?”路明吃惊的看着英飒。英飒别过头:“我当然知道了。可是这些有什么意义,如果……”英飒突然住嘴,不肯再说。这次路明似乎有些明白,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路明。”英飒吸吸鼻子,头埋的深深的。“嗯。”他回答,靠近过去,肩膀不经意的蹭过她的脸颊,那姿势,就好像她在他肩头哭泣。路明有些尴尬,却 没有改变。而英飒觉察到那温度,不期然的想起萧然那个短暂的拥抱,只是一个瞬间,如同微弱的火苗,从来没有在她心头熄灭。然而正因为如此,那火苗无法温暖 到的地方才会觉得更冷。
那个夏天,英飒持续给乔穆写信。她详细的描述东京爱情故事每一集发生的事情,她详细的谈到自己所走过的每一个地方,她详细的记录读每本小说的感 觉。可是她一直没有机会寄出去。躺在那张小小的床上,她不断的揣测乔穆一个人孤零零的在病床上的心情。有时她偷偷的爬起来,用最小的音量放一首歌:“也许 是我不懂的事太多,也许是我的错。也许一切已经慢慢的错过,也许不必再说。从未想过你我会这样结束,心情如此难过。”那是乔穆最喜欢的歌曲。
“黑豹到这个城市演出了,可是我们却没有一起去看。”眼泪无声的流下,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一双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芒,倔强又悲伤。
秋天开学的那天,英飒站在教室旁边不断向高二的班级张望。一个影子慢慢的走过来,不需要辨认,她立刻知道那是乔穆。
乔穆拖着腿一点点的走上来。他过去的同学都站在走道那边默默注视他,可是他却变了一个人,神情中有点淡然的冷漠,眼角都没有抬一抬。他不再是他们 当中的一员,那些惯常的游戏打闹他都再没有机会参与。他们去看他的时候,眼神里带着紧张怜悯,这些都是他不需要的。他宁可当作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从来没 有认识过这些人。
年轻如他,其实根本没有想过,一件很小的事情就可以改变人生。他不过是不能容忍有人诋毁英飒,所以挺身而出。如果知道后果这么严重,他未必会这么勇敢。
英飒看着他,欢喜一点点的涌上来。她积攒了太多的话要对他说。从眼角开始舒展,她笑了起来,朝前走去。有人恰好挡在她身前,她有些恼怒的抬头,萧然侧过身看了她一眼。她隐约明白了什么,停住脚步,可是看见乔穆就要走进教室,心里一急,还是推开萧然奔了过去。
“乔穆。”她站在不远处小声的喊。
乔穆转头,看着她,毫无表情的脸慢慢变得温和:“嗨,好久不见。”英飒提起的一颗心瞬间放下,她跑过去:“你好些了么?我去看过你的。”乔穆低头看她,微微的笑着:“我知道,谢谢你。”
英飒一愣,这没有瑕疵的礼貌让她有些不舒服,但是她很快又说:“你知道么?东爱放完了,不过不要紧,我把每集都记下来了,慢慢讲给你听。”乔穆笑 了笑:“英飒你上理科班还是文科班啊?”英飒哦了一声,懊恼的瘪瘪嘴:“我上理科班啊。我爸爸说,学理科好。”乔穆有些吃惊:“可是你的语文和历史都那么 好。”“对啊。”英飒憋了一个夏天的委屈终于宣泄出来,“而且我不能和江蓉一个班了。她选择文科。”乔穆笑了:“你不能象牛皮糖一样老粘着她啊。”
理科班。他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看看走道那边的一个身影,颀长而挺拔。男孩恰好也看过来,天然的自信和骄傲显露无疑。
“我要进去了。第一天上课,要多认识新同学。”乔穆的口吻有些不同,可是英飒无法分辨其中原因,只能看着他抿紧嘴唇看也不看自己的走了进去。
她站在原地,嗫嚅着:“我想告诉你,我会包金鱼饺子了。”乔穆没有听见,径直走了进去。
“笨蛋。”萧然站在那里,暗自骂了一声。
事实上,一切就是这么巧。正如乔穆所料,萧然和英飒再次分在同一个班。没有了江蓉和乔穆的支持,英飒更觉得孤单和尴尬。幸好只有一年,而且这一年极为忙碌,她几乎没有时间多想。
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习题要做。英飒最恨化学和物理,偏偏这两门课习题最多。她皱了脸跟江蓉抱怨:“我早知道我学不了理科。”江蓉拍拍她的手:“现在 就说这话还早了点。不过可惜,你不能报考古系了。”英飒重重的叹了口气:“江蓉,你想学什么?”江蓉自信满满,抱着手悠然道:“我想去上海学习新闻。”英 飒哗了一声,江蓉冲她眨眼:“不用这样吧。未来的P大才女。”英飒涨红了脸:“为什么大家还记得?”江蓉正色看着她:“你泄气了?”英飒摇头:“我只是觉 得,上什么学校,将来做什么人都不重要了。”江蓉搂着她的肩膀:“傻瓜,你别以为自己好像看破红尘的样子。”英飒不好意思的笑了两声,问:“严正呢?他要 不要去上海的?”江蓉的脸突然有些红:“应该会吧。我们约定的。”
楚楚早就下定决心要留在本市,所以高考对她并不是件头痛的事情。而班长早卯足了劲要去北京,他越来越沉默,眼镜也越来越厚,英飒看见他,总觉得象看见另一个自己,因为太过留恋这里,所以想要不断逃离。
英飒的烦恼不能对乔穆说,怕一切考前的兴奋或者焦虑都会对他造成不愉快的刺激。她偷偷的看乔穆的脸,是有些瘦了,人也比以前沉静。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该有多好,她可以和他偷偷的讨论填写志愿,一起发白日梦,一切抱怨老师的残酷。
“你偷看我干什么?”乔穆笑着转回头。
“没什么。”英飒飞快的回答。乔穆苦笑,什么时候开始,英飒在他面前要小心翼翼手足无措了?
象是看穿了乔穆的无奈,英飒扯扯他的袖子:“不如我们去吃冰淇淋吧。”乔穆挑眉:“谁请客?”英飒瞪他一眼:“当然不是我。”
英飒点了草莓口味的,刚尝了一口,看见漂亮的香蕉船被端上来,不由叫了一声:“哇,乔穆你怎么不告诉这个好?”乔穆笑了,把她面前的草莓冰淇淋换到自己面前:“其实我更喜欢这个口味。”
下午的阳光懒懒的晒在身上,英飒小口小口的把冰淇淋喂到嘴里,香蕉的味道浓厚香醇,舒服的感觉散播全身,她呜了一声,闭上眼睛。乔穆看着她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突然很想试一试,放一支铅笔上去会不会掉下来。
“我有样东西送给你。”英飒睁开眼睛,摸索了一阵以后把一个棕色的小布熊递过去。乔穆笑了,伸手抚摸小熊软软的脑袋:“怎么会无缘无故送我这 个?”“在我心里,这个礼物本来就是要送给你的啊。忘记了,那次抽签?”英飒挤挤眼睛。乔穆的笑容有些僵硬。过去,是他再也不想回忆的,除了英飒。但是英 飒本身就意味着和过去割舍不掉的联系。被压倒瞬间的屈辱,手术台上的痛楚,病床上的孤单,同学们同情又探询的眼神,不得不留级一年的无奈,他竭力想要遗 忘。
“你怎么了?”英飒关切的问。他下定了决心,微笑着对英飒说:“以后不要老跟我出来吃冰淇淋了。”英飒愣住。他没有看她,自顾自的继续说:“你高三了,不能分心,多花点时间在学习上。”
天空阴郁下来。英飒的情绪也陷入谷底。乔穆说的每句话都很有道理,可是她就是觉得不对劲,具体怎么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她叹了口气:“你说的对。我要加油了。”
不知不觉秋天过去,圣诞又到了。这是高中三年最后一个圣诞,从此以后,他们要各奔东西,他们嘻嘻哈哈的笑着,约定考上大学以后每年都要回家聚会,却不知道,在以后的十年之间,整个班级再也没有机会所有人到齐。
大考之前的紧张,梦想就要破茧而出前的兴奋,如火焰一般呼啦拉的烧着了教室。英飒坐在角落,默默的看着同学们,心里有些羡慕。她羡慕他们的单纯热 烈,而自己似乎永远躲在不为人知的一角,清楚的看见自己和梦想间的距离。她宁可自己永远不要长大,没有读过太多的书,就可以把脑袋里稀奇古怪的念头赶出 去。
班级排演了好多节目,也玩了很多游戏,前所未有的精彩。英飒百无聊赖的躲在人后,注定了旁观者的角色。再过八个月,她会去哪里呢?和过去说再见就 真的能同不喜欢的自己说再见么?她突然开始理解乔穆,割舍掉记忆一定要疼痛的吧,因为要把好的坏的一起忘记。在这个小城呆了十七年,她哭过也笑过,不管从 今以后她要飞的多远,这里始终是她的家啊。强烈的不舍涌上心头,她懵懂的伸手接过旁边同学手里的东西,鼓声戛然而止,所有人一起鼓掌。
英飒清醒过来,紧张的看看四周,文艺委员笑眯眯的在台上说:“让我们欢迎英飒上来表演节目。”什么?该死!英飒不知道自己怎么被拉上去的,只是手 足无措的站在那里。文艺委员也算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看出英飒的毫无准备,笑了笑,在她耳边说:“朗诵一首诗吧,你的声音很好听呢。”英飒只能点头,从她 递过来的诗集里随手翻了一页,快速的瞟了两眼,清清嗓子开始念:“当你老了,叶芝。”
录音机适时的被按下去,柔和的钢琴声响起,英飒错愕,看见在录音机旁的正是萧然,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惯常的戏谑冷淡,反而有种温和的鼓励。英飒一怔,低下头去,缓缓的念:
当你老了 头发白了 睡思昏沉
炉火旁打盹 请取下这部诗集
慢慢读 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他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 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 在红光闪耀的炉火旁
凄然的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的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隐藏脸庞
不可否认,英飒有把动听的嗓子。钢琴伴奏之下,少女的声音忧伤清亮,如同窗外的月光,静静的流泻下来。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听她在诗句里诉说过往少年的心事 。
时光仿佛一夜白头,爱情仿佛一瞬永驻,青春在低头回首的刹那成为挽歌。
萧然站在英飒侧后,见她把书越举越高,几乎遮住了脸庞。最后一句念出的时候,她的眼泪如星子一般闪着光芒,跌落衣襟上,只有他才看见。
掌声如雷。
英飒不好意思的低着头走下去。
萧然沉默。突然间意兴阑珊起来,连抽奖这样的活动也没法让他打起精神。路明捅捅他,他无意识的在手里转动自己抽到的礼物,不用拆开就知道是日记笔记本之类的东西。他挑眉笑笑,低声说了句无聊。路明笑起来:“等会结束了去蹦的?”他不置可否。
英飒上了台。很多人注视的时候,这个小孩一向容易紧张出错,她手忙脚乱的去伸手摸号码,把整个盒子都打翻了。大家哄笑起来。英飒脸红了,恶狠狠的 瞪了台下一眼,自己又先笑了,不好意思的做了个鬼脸,然后蹲下去把纸条抓回盒子。地上只剩了一张纸条,文艺委员帮她拣起来:“这张就是你抽的啦。”她打开 纸条,笑意渐渐浮起,促狭而顽皮,她大声的宣布:“英飒抽到的礼物,是,萧然的。”
“老天,真是完美的结尾。”路明大笑,用力拍着萧然的肩。后者不动声色的躲开,再次骂了一句:“无聊。”
――――――――――――――
“我知道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知道你从来没有故意让我伤心。我知道所有朋友都能得到你的帮助和关心。可是,这些于我有什么关系呢?你再好再善良,也不会因此而爱上我。很多事情这样没有道理。我坚持着自己,带着一点孤注一掷的绝望。”
森林与鸟
第九十九封
(九)
晚会结束了。英飒穿上大衣走出教室,寒冷空气骤然袭来,她大大的打了个喷嚏。
银白的月光下有什么东西在飘动,她睁大了眼睛,小心的把手伸出去,细小的冰凉落在掌心。她轻轻的啊了一声。
下雪了。
后面出来的同学也已经发现了。有人大叫,有人大笑,这温暖的小城十多年未遇的下起了雪。
月光折射在雪粒上,清冷空气中雪花纷纷而落,恍若梦境。
如果有风,那个夜晚,英飒就会飞翔。
她的兜里是尚未拆开的礼物,她小心的放置在那里,生怕打开心也要蠢蠢欲动。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的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隐藏脸庞。
读出这一句的时候,英飒想到了什么?她脑海里浮现的居然全是骑车回家的场景。她苦苦挣扎绕道而行,她故作镇定视而不见,她安慰自己走回原来的路是表明了遗忘,但是那一个刹那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想在每天回家的路上见到萧然。
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固执的住在她的心里,可是被困住的是她,悠然自得的却是他。
“居然会下雪。”萧然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转过头,对上少年的眼。雪花飘落在他们中间,月光似幻似真。
“有没有看那份礼物?”萧然微笑。英飒摇头,她不舍得出声,生怕一出声就会醒了。
“嗯,你会喜欢的。”萧然用很肯定的语气说。
“为什么?”英飒下意识的反问。
萧然被她的固执和孩子气逗笑了:“我猜的。”他也故意耍赖。
“呵。”英飒瞪大了圆圆的眼睛,十分不满,“你很神么?你是算命的?这么有自信。”
“我一向都很有自信啊。”萧然云淡风轻。
果然英飒更嗤之以鼻,忿忿的转过头去。
他站近一步,因为高,所以影子把英飒笼罩在其中。
“那个,我说,”他慢条斯理的说,一面伸出手来,“我们和解吧。”
“啊?”英飒吓了一跳,猛的转身,差点撞在他身上,尴尬得面红耳赤,后退两步看见他伸出的手,才知道自己刚才没有幻听。
她迟疑了。他挑眉:“怎么?还要跟我做敌人?”
“喂!”英飒大声抗议。他又笑了:“快点,握手以后大家就是好同学了。”
英飒镇定下来,把手背到后面,很倨傲的说:“你说握手就握手么?”
萧然打量她半晌,忽然醒悟过来:“你不会是没有跟男生拉过手吧?”他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英飒,英飒,握手是成年人之间很正常的事情。十八岁应该成年了吧。”
英飒窘迫极了,一怒之下伸出手去与他相握。他的手心很烫,在接触的瞬间点燃了英飒的血液,点燃了她以后若干个夜晚的回忆。“幸好我当时没有戴着手套。”她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下面是金门湾的灯火。虽然记忆是那么薄弱,但是在她心里打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
“是那一次握手么?”后来在北京的某一天,萧然躺在沙发上,突然问。她笑盈盈的把饭菜端到桌上,眨了眨眼睛反问:“那次握手怎么了?”萧然忍住笑 意:“是从那次握手之后你决定非我不嫁?”“呸。我说我要嫁给你么?”她给他一个白眼,可是幸福那样明显的从眼睛里漫溢出来,从嘴角到眉心。萧然愣住,他 承载的,比他预想的要多。慢慢的就感动心痛起来,他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英飒,握手是成年人之间很正常的事情。”英飒大乐:“我知 道。”他又笑:“其实,接吻是成年人之间很正常的事情。”英飒的脸慢慢涨红,呆呆的看着他。萧然的呼吸拂过她的唇边。她没有猜到开头,所以也不会猜到结 尾。未来那么不可确定,他的心那么不可确定,刹那温柔不等于天长地久。可是她如此确定自己的心,那么,就这样吧,沉沦好了。
他们都还记得那一个圣诞的夜晚,他握着她的手摇了摇,看见她涨红的脸,笑笑松开手。
“呃,为什么要和解?”英飒百思不得其解。
萧然也是一愣,随即给出最直接的答案:“因为我不想以后回忆起高中生活,还跟一个同学互不理睬视为仇人。”他看见英飒眼里本来有星光跳跃,却刹那间寂灭。其实连英飒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问萧然的时候,带着多少隐藏的期望。
她哦了一声,自嘲的笑笑。也对,这么一个号称品学兼优的人,是一点瑕疵都不愿意留的吧,所以他会慷慨的选择大度。“我宁可你记恨我,记恨一辈子。”这样古怪的念头突然冒上来,英飒吓了一跳,慌忙说:“那我回家了。”
萧然有点诧异,少女的态度真是说变就变,刚才还温情脉脉笑语相对,马上就摆出冷漠防备的姿态。他无奈:“那好,你有人跟你回家么?天晚了。”英飒头也不抬的朝前走:“没事,安全着呢。”
萧然目送她离开,耸了耸肩。二班的晚会也结束了,苏晓宁正走出来,雪花落在她晶莹美丽的颊上,她看见萧然,欢呼一声,冲了上来。
城市的那一边,英飒骑着车子,远远看见自己家的楼,想了想停下来。昏黄的路灯照在地面,她手里是一个包装精良的盒子。她的指尖颤抖,好几次才打开 盒子。那是一盏漂亮的玻璃双灯,在灯光下折射光芒。英飒凝视这份礼物,悲哀的笑容渐渐浮上来。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其中一盏灯上是长长的裂痕,她的手 指掠过,玻璃应声而碎。
最忙碌的那个春天,楚楚家出了事。跟她最亲的哥哥得了一种很罕见的病,奄奄一息。英飒忙着学习,也不断抽出时间去看楚楚。
楚楚瘦得只剩一双大眼睛,抱着英飒落泪:“怎么办?怎么办?我妈妈也快要病倒了。”英飒用力拉着她的手:“你不能哭啊,你一哭你妈妈他们看了更难受。”楚楚点着头,泪如雨下,还不忘记说:“我会做饭。我会天天做给他们吃。”英飒心痛如绞。
她帮楚楚抄笔记,买零食,给她讲笑话,陪她去医院。但是楚楚这么高,在她需要的时候,她够不到给她一个拥抱,温暖她鼓励她。英飒没有问楚楚那个男孩在哪里,既然在最需要的时候没有出现,那么这个人就不用再提了。
思考过后,英飒决定去找班长。
班长听完之后沉默。英飒急了:“喂,你就什么都不打算做?”班长慢吞吞的抬起头:“我能做什么?”英飒顿足,看见班长还是一张水波不兴的扑克脸, 心中有气,冷冷的说:“你是怕耽误了你的高考复习吧?”“你说是就是好了。”班长抛下一句,起身往教室走去。英飒不敢置信的瞪着他的背影。萧然正好经过, 见英飒怒气冲冲的站在那里,不由好奇的也回头看看,见曾经的绯闻男主角黯然离去,他勾勾嘴角。他的笑容正好落在英飒眼里,她握紧拳头:“哼,没一个好东 西。”径自离去。萧然愕然,才和好没多久,英飒又发彪。
放学的时候,英飒没精打采的推着车子,突然有人拍她的肩膀,她回头,看见班长:“带我去医院。”她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好久之后才红了眼眶: “搞什么嘛,我还以为你……”同学们怀着看好戏的神情不断经过两人,但是两人都不在意,班长看着英飒,很郑重的说:“其实我是怕,我想要帮助她关心 她,她并不需要。”英飒不以为然。那个时候年轻,她不知道,有时付出也是给对方压力,如果不爱,给的再多也是徒劳。
很快的,楚楚就和班长再在一起。机缘巧合的是,楚楚哥哥的病也在那个时候好转,在他们参加高考前的一个月回到家里。
“怎么样,我厉害吧?”英飒得意洋洋的跟江蓉讲述自己的壮举。江蓉听了,打量她两眼:“红娘姐姐。”英飒笑着去挠她的痒痒:“想不想当莺莺小姐?”江蓉瘪嘴:“不必了。”英飒眨眼:“你有严正了嘛,张生李生都没用。”江蓉才不害羞,大方的点头:“正是。”
“你们两模拟考都很好啊。应该都可以上第一志愿。”英飒替江蓉开心。江蓉却有些发愁的看着英飒:“你呢?先填志愿再考试,是很碰运气的事情。”英飒微笑:“所以我就打算碰运气啊。”江蓉倒吸一口凉气。
英飒的自信其实都是装出来的。炎热的夏天,爸爸和自己骑着自行车赶去学校参加各大院校的招生咨询。父亲一头一脸的汗,对着每个学校的老师都好脾气的笑着。“嗯,你女儿的分数,上我们学校还需要再努力啊。”“当然可以上我们学校,不过系就不能保证是好的系了。”
英飒呆呆的在一旁听着,有些麻木。她的分数并不是不好,可是要上全国知名的重点大学还有些差距。她不觉得难堪,可是看着父亲被招生老师轻描淡写的打发,心里只欲吐血。那个时候,她用力的咬着牙对自己发誓:“英飒,别让人看扁了你。”
象是感应到少女的熊熊决心,萧然转过头来。他正在和T大的老师相谈甚欢,对方正大力的劝说他填报志愿。他嘴角还是可有可无的笑容,当一个好学生其 实并没有旁人想象的那样愉快。眼角瞥到英飒的身影,他不由自主的看过去。她站在那里,嘴唇抿得紧紧的,深黑的眼眸里有种不服输的狠劲。他失笑,这个女孩, 既贪玩,又志向远大,除非她是天才,否则这点小小的聪明不足以同时办好这两件事情。不过他很快就把她的事情忘记,彬彬有礼的和招生老师继续交谈。
高考前一个月,学校开始放假给大家复习。学校此举绝对有魄力,其它学校还忙着逼学生在教室里做模拟题,校长和年级主任却觉得给学生多点时间消化过去一个学期的内容更合理。
英飒每天学习超过十个小时。她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她认识到自己是个多么不踏实的学生,所以要迎头赶上需要绝对的努力。不过她也从来没有逼自己牺牲睡眠,她太了解自己的情况,所以尽可能的提高效率。
那个苦读的六月,放在桌边的,是只有一盏灯的玻璃双灯,一边架子空空的,仿佛她偶尔停下来的心情。
填写志愿的时候,妈妈问:“你确定你要上P大?”英飒用力点头。母亲忧心忡忡:“万一上不了……”父亲立刻打断母亲的话:“我对小飒有信心。就算上不了,我们填个不错的第二志愿,上个好专业,也是一样的。我打听过了,×大对P大落榜的高分学生是很欢迎的。”
父亲一向严厉,跟英飒的交流也有限,但是却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予她最坚定的支持。为此英飒感激父亲一辈子。
考前的那个星期,学生回去交志愿表。有人看到英飒的志愿,睁大了眼睛:“真的是P大啊。”那种不以为然的语气并没有激怒英飒,她微笑着点头:“是 啊。试一试也是好的。”同学不理解的看着她,她在拿前途开玩笑,一不小心就会成为笑柄。英飒却觉得,有些事情,如果不试永远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反而因此追 悔一辈子,所以,即使失败了,自己也安心了。
萧然最终还是报了T大。但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情和英飒其实异曲同工。他很无所谓,考的好不好都不在关心范围之内,这么多年,他也厌倦了做别人的榜样,他只想做自己。
苏晓宁也报了北京的学校。路明打算留下来上省重点。而江蓉和严正,按照原计划一起报了上海的学校。
交完志愿的那个下午,英飒慢腾腾的走在校园里,心情异样平静。这蓝色的天空,风吹过摇动的树叶,花坛里火红的鸡冠花,或者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也或者,永远不会带她回到最初的心情。
“英飒。”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回过头去,立刻笑了:“乔穆。”乔穆慢慢走到她身边:“怎样?有信心么?”她点头:“不一定是有信心考上P大,而是 有信心面对以后的生活。”乔穆诧异的看着她,突然又释然了。这个女孩,永远给他惊喜,幼稚的时候幼稚的可笑,成熟的时候让他自叹不如。他不担忧她,他知道 她会飞得很远,也许从此以后离他千山万水,可是他会记得生命里有这么一副明丽的画面,全是她的笑颜。
“你呢?明年就要高考了。我在北京等你。”英飒望着他的眼睛。他没有回应,眼神里全是温和笑意,带着些许悲伤。
“乔穆!”远处有女孩叫他的名字。他耸肩:“我走了。”英飒看过去,那个女孩有着让人觉得舒服的笑容,和乔穆站在一起十分协调。她笑着冲乔穆挤了挤眼睛,乔穆笑着叹气,用力的挥挥手:“加油。”“你也是。”英飒双手插在口袋里,平静的看着他走远。
“再见。”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对他说,从心底最深处为他高兴。从今以后,她或许还会包金鱼饺子,或许不会,谁知道呢?她能给他的,是全心的祝福。
考完后的那个周末,全班聚会。有人欢喜有人悲伤,但是全被即将离别这个事实所掩盖。他们约好了在一个郊区同学家过夜。那位同学的父母不在,小孩们嘻嘻哈哈的做面条,用酱油胡噜一下就下肚了。
夜幕降临,他们沿着玉米地行走。玉米的清香阵阵传来。“不行,我受不了了。”路明第一个冲进去。女班长急得大叫:“喂,你这样会被抓到的。”她求 救似的看着萧然,萧然的嘴角突然现出笑容,冲她眨眨眼睛,将外衣一脱,扔出去给路明:“用衣服包着。”说着大步奔跑,跟着路明冲进玉米地。男生们大声笑着 跟上去。
女孩们目瞪口呆的望着他们,过了一会才笑出声来,一面跺脚:“完了,快散开去把风。”
英飒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好像又是那个下午,她跟着萧然进游戏厅的感觉。原来她酷爱这种刺激惊险的游戏,尤其是知道萧然也是其中一部分的时候。 夜风柔和吹来,田野之外可以看见远山的轮廓。世界这么大,这么远,这么不确定,她倾听着每个动静,一边站直了身体,让自己看得更远。
没有人来抓他们,男孩子们摘了许多玉米,额头上都是亮晶晶的汗。他们用衣服欲盖弥彰的包着战利品,呼啸一声就要离去。英飒想了想,从口袋里把所有 零用钱都掏出来,用石块压着,放在田埂上。路明嘿了一声:“不知道什么人拿去。”女孩们却都各自掏了钱出来,女班长还义正词严的说:“不管什么人拿去,至 少我付过钱了。”男孩汗颜,纷纷照做。
他们用大锅煮玉米。好闻的香气一阵阵的吸引他们。有人满足的倒在沙发上:“真幸福啊。”“还没吃呢。”立刻有人取笑。“我的意思是,现在这个时候真舒服啊,什么也不用想。”“你考的好,当然不用想。我估分比去年的录取线低了十分呢。”
空气乍然冷了下来。很多人都不出声。萧然看了看表:“嗯,快到午夜了,不如我讲个紫牙齿的故事给你们听。”大家立刻忘记了刚才的对话,竖起耳朵。 英飒没有忽略萧然眼中促狭的笑意,害怕的后退一步,萧然有意无意的看了她一眼,忍着笑说:“话说有个医院,每到午夜十二点的时候,都有奇怪的脚步声从停尸 房传来。”
时钟滴答滴答作响,锅里的水噗噗的冒着热气,大家屏住呼吸,听萧然平缓镇定的讲:“而第二天,大家总会发现有病人被吃了,吃的血肉模糊。”靠着英飒的女孩打了个哆嗦,英飒的脚也几乎软了。
“院长就开始调查了,到底是什么人还是鬼吃了人呢?他亲自坐在停尸房门口等着,等着等着就睡着了。”萧然故意顿了顿,扫视大家一眼,对大家的表情 很满意,继续说,“可是等了几个晚上他都没有发现,而第二天早上还是有人被吃掉。他十分郁闷,只好去梳洗。刷牙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牙刷上有血,心里就有些 忐忑。那天晚上十二点,他定了闹钟没有睡。闹钟果然把他闹醒了,他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到镜子前,咧开嘴一看,发现自己的牙齿全紫了。原来他就是那 个吃人的人,只要牙齿紫了,就要动手。院长发现以后,只好自杀了。”
空气冷飕飕的,大家长长的吐了口气,路明强笑着说:“嗯,好故事。”萧然却挑眉,暴喝一声:“可是你们看看我的牙齿。”说着大大的咧开嘴。女生们立刻尖叫捂住眼睛,要听见萧然的笑声之后才敢睁眼,看见他灯光下他雪白的牙齿。
“你连我都吓到了。”蒋飞捶了萧然一拳,萧然笑翻在沙发上:“你们也太没用了。”
闹了一阵,玉米也熟了,到底是青春期的孩子,晚饭那么大一碗面条也不顶事,大家的肚子咕咕叫唤,一起去抢玉米。
玉米又甜又脆,咬一口在嘴里真是神清气爽。三下五除二的消灭了一大锅玉米,蒋飞笑得贼贼的说:“不如我们去外面跳舞,交换舞伴,看看谁的牙齿紫了。”男生们都表示支持,女生自然不甘示弱,摩拳擦掌的跟着出去。
他们在月光下站成两个圈,内圈是女孩,外圈是男孩,都不知道蹦什么,反正一面笑一面扭着去看对方的牙齿,一分钟之后就移动位置。同班一年半,他们被功课压的死死的,都不知道各自原来是这么奔放的性格。每个人都以全新的眼光看着对方,充满了惊奇和赞赏。
“我发现一个紫牙齿。”
“不对不对,边智勇是红牙齿。”
他们笑痛了肚子,笑光了力气,纷纷躺到地上不愿意起身。
“喂,我们去爬山吧。后面就有座小山。”李童提议。
“去就去,谁怕谁。”虽然腿肚还在颤抖,还是有人勇敢站起来。
英飒早已瘫了,哀嚎着看着他们不肯动。
“不去的话就留在这里,等紫牙齿来吃。”萧然笑眯眯的给所有消极怠工的女生一个警告,果然有效,女孩们飞速的爬起来,挤到男生中间,不愿意走前面也不愿意落在最后。
英飒拖着沉重的步法爬台阶,突然脚踝一凉,被什么东西拉住。她失声尖叫,下意识的去抓身边的人。萧然果断的伸手扶住她,却转头看路明。路明正直起 身子,得意极了。英飒意识到是他捉弄自己,哇哇大叫,从萧然手里一把抢过手电砸过去。路明笑着躲,萧然笑骂:“活该。”一面去捉英飒的手,生怕她把仅有的 一个手电给砸坏。英飒恼怒:“你们太可恶了。我要是有心脏病已经死了,死了!”她气乎乎的强调。路明呵呵笑:“你的心脏比其它女生强壮。”萧然立刻反驳: “不可能,我的耳朵刚才都被震聋了。”女班长走在最前面几个,也不忘回头附和:“对啊,简直惊世骇俗。”英飒跺脚,看见旁边李童幸灾乐祸,更是一脚踩过 去。窄窄的山道上立刻乱做一堆。
突然之间,萧然拉了拉英飒的胳膊:“嘘,别闹了,快看。”所有人安静下来,原来,他们已经到了山顶。
从小山上可以看到远处城市的灯火。他们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看到自己成长居住的小城。夜色宁静,星星仿佛触手可及,而脚下是人间的星河,璀璨如梦。
每一盏灯下都是一个故事,英飒突然想到这句话。“那么,有那个故事是我的呢?”她轻轻的问自己。
突然有人开始唱歌。
“好喜欢看你,坦白的眼眸,一片蔚蓝晴空。”
英飒呆住。感动和快乐猝不及防的涌出,从心底,从眼眶。她青葱的岁月原来这样美好,每一天都可以怀着对未来和爱情的憧憬高唱新年快乐。
“四季还有夏和冬,谁说只能做朋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跟着唱。青春的嗓音不需要任何修饰就可以打动人心。亘古辽阔的星空微笑注视他们,随风摇晃的树木感动倾听他们。在这个就要起飞的前夜,他们用力大声歌唱:
“让我鼓起所有的勇气向你说声新年快乐
(我也好想听你诉说)
不管天上的云怎么笑路上行人怎样看我
(让我牵著你的手)
爱情都会有点紧张都会有点彷徨
(不要紧张不必彷徨)
许多害羞的话还有一年慢慢地讲 ”
也许有很多话都没有来得及说,但是至少这个时刻,我告诉过你,新年快乐。
“哇呼~~~”男孩们对着山上大声喊,回声被风吹散。女孩们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
最后的致敬。
最后不需要顾及别人眼光的开怀大笑和肆无忌惮。
“再见。”英飒在泪水涌出来的刹那,微笑说出这两个字。
那个夏天的尾声,英飒独自一人,坐着火车前往北方,那里有她向往了很久的湖和塔。而萧然,只是一个回忆,永不苏醒的青春梦。那个夜晚,他曾经在她身边,就足够了。他手指的温度,他拥抱的气息,让她在每个被月光照醒的夜晚微笑。
――――――――――――――
同一个天空之下,你知道,你爱过的那个人在,或许就是最幸福的事情。
你好么?你在爱着谁么?还是谁也爱上了你?
你走过我生命的昨天,太过丰美,所以对于明天,我也无所畏惧。
他们总是追问我神情中最落寞的那一点,是为怎样的一个人而寂寥。我微笑回答:“没有理由。”我用你习惯的表情,云淡风轻。
春天的,夏天的,秋天的,冬天的阳光照射下来,四季的流转里我不断和过去说再见,也许是因为,我知道,要跋涉过千里万里路,要遇到千千万万个人之后,我才能最终再和你相见。
我不着急。
我静静聆听心的指示,我耐心等待命运的安排。
终有一天,我会回到你的身边。
(五十二)
“破晓。”朱春眠走上前来。他不是一个很善于调节气氛的人,所以打了个招呼以后就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倒是破晓先笑起来:“敏知,你怎么会在这里?”
敏知也恢复了常态,满不在乎的说:“我来这里出差,刚好逛到春眠的书店。”
朱春眠好奇的问破晓:“你不是去了香港,怎么又回来了?”
“本来要直接从香港回北京的,结果这边又有点事情没处理完。我办完了事就过来找你。”
“真是巧啊。”朱春眠感叹。
敏知笑着说:“是。还有更巧的事情呢。对了春眠我要感谢你无意中帮了我一个大忙。”她说了今天遇到郭远临的事情。
朱春眠由衷的高兴:“不错。那更得好好的吃一顿了。”
倒是破晓平静的看了敏知一眼:“你怎么突然对环保感兴趣了?”
“我一向都是资深少女充满理想热爱人类啊。”敏知眨眼。
破晓和朱春眠均是莞尔。已经有雨水落了下来,朱春眠大叫一声:“路口的饭馆就不错。”率先朝前快跑而去。
“说起来,我这家书店小有名气呢。”吃饭时谈起书店,朱春眠略有得意,“有人找不到一些书,会专门给我写信或者写电子邮件,我去到处帮他们找,给他们寄过去,或者等他们来拿。”
敏知笑着说:“刚才那些诗集我就很感兴趣,我先拿两本在路上看,剩下的你能给我寄到北京去吗?还有什么好的书请尽管推荐。”
“没问题。邮局的人都跟我熟了。”朱春眠哈哈的笑。
两个人兴奋的开始聊起诗集和别的好书。破晓插不上嘴,只能默默的听着,嘴角带着微笑,一点也不觉得无聊,不时的抬头看看敏知。
敏知和朱春眠停下来,都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破晓,心想我们怎么就把他晾在一边了呢?
破晓仿佛看透两人的心思,笑了笑,对朱春眠说:“你的书店很有特色,有了网络之后口碑也容易传出去。我认识几个搞网络传媒的朋友,让他们给你做做广告。”
朱春眠说:“开网络书店是很容易模仿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来找我呢?”
破晓含笑解释:“所以要打造的不是你的书店,而是你这个人啊。你的口碑就是作为读书人的鉴赏力。相信我,很多人都想追求品味。他们需要你来推荐书,也就是说,你不再是被动的销售者,而是主动的引导者。”
朱春眠狐疑:“可是看不下去我推荐的书又怎么办?”
破晓大笑:“那也没什么啊。反正你想的就是把书越卖越多,只要一百个人里有一个真心喜欢读书,你的目的就达到了。至于其它附庸风雅的伪爱好者又有什么关系呢?”
朱春眠看着他:“你向来点子多。但是我不确定我能不能成功的充当这样的角色。”
他做事总是很认真,没有把握的事情绝对不答应。破晓也没有继续劝他,只是举起酒杯:“喝吧。”
朱春眠一下又兴奋起来,拉着破晓痛快的喝了好几杯。聊起以前同宿舍的同学,说了无数趣事。
中间朱春眠去卫生间,一下就有些冷场。隔了一会敏知才说:“你从来没提过你跟春眠是这么好的朋友。”
破晓笑笑:“一开始纯粹是看在同宿舍的份上,我们都想多看顾他一些。但是后来了解深了就觉得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能让我真心佩服,那就是他了。也许因为知道自己绝对做不到,所以格外敬重。”
敏知有些吃惊,默默的喝了一口饮料没有搭话。
“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市侩的人,所以跟春眠应该没有共同语言?”破晓突然坦率的问。
“怎么会?”敏知抬起眼,诚恳的说,“绝对不是。你只是很务实。”
破晓表情没有变,心里却松了一口气,酒劲上来,整个人轻飘飘的,忍不住就说:“其实你跟春眠有点像。
“我怎么可能和他相提并论?”
“我说真的。你们俩都一样的固执,单纯,还有,天真。”
敏知沉默一会才说:“你把我说的太好了。我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你要让我不考虑实际去追求什么,那是不可能的。”
其实你曾经那样做过,破晓想。心情就低落了。
而敏知心里想的却是,那扇朝北的窗曾经开着,只是她想跟着去流浪的少年眼里再没有星斗。
吃完饭敏知没让两个男人送,扬手招了一部计程车。她解释说:“我明天一早就要上路,要早些回去。春眠,我还会再回G城,到时候再过来。”
她跳上车子,忍不住回头。夏日的雷阵雨又来了,噼啪落在车玻璃上。他们俩却还站在屋檐下目送她。
她心里有两股情绪混合着。一种是因为见到破晓而产生的。她原本以为重逢会让自己深觉震荡,没想到却只是很淡的伤感。而想到他认真的问自己他的缺点,她又有些心疼。这毕竟曾经是她的爱人,朋友,甚至可以说是亲人。离开他的日子里,她愈发能看清他的缺点,更欣赏他的优点。
另一种情绪是因为见到了朱春眠引起的。毕业多年,她以为他们在学校里所信仰的那些只是书本上的故事,没想到,会让她真的遇到这么一个人,还是自己熟悉的人。她看到了别样的生活状态:坚韧,执着,不掺杂质。正如破晓所说,如果这个世界上能有人让他们真心佩服,一定有朱春眠一份。
想到这里,她对未来有了前所未有的期盼。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启程回S市去了。下午到的时候,梁如笙也已经到了,抓紧时间跟美方开了个小会,通报了一下最新情况。敏知发现梁如笙很会说话,开完了会美方已经很被说服,跟他们合作的是K公司顶尖的团队,合伙人超一流,manager也是超一流。
看出敏知的心态,梁如笙轻松的说:“要不是你先前的工作打下基础,你以为我能这么容易耍嘴皮子?我们的客户可都是再精明不过的人。”
敏知抿嘴微笑。
吃过饭她坐在阳台上休息,梁如笙就在她隔壁,举着两瓶啤酒对她说:“喝一杯?”
“好啊。”敏知刚答应,梁如笙就已经从她的阳台上消失了。很快,门就被敲响了。
“梁小姐……”敏知才开了个口,梁如笙就笑着制止她:“别这么叫我,感觉很像在叫一个古板的老女人。叫我如笙吧。”
“嗯,如笙。”敏知念了一次,想起她的姓,嘴唇上勾,漂亮的酒窝若隐若现。
“鬼丫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从小就有人问我,你是写武侠的那个梁羽生吗?我说我不是,我其实是古龙。”
敏知低头忍笑。开了一会玩笑之后,梁如笙问:“你对这个S火电厂感觉怎么样?”
“硬件条件不错。我觉得不比美国的一些工厂差。可是敬业精神不足,从管理阶层到工人,都少了一点热情,很懈怠。我想这也是Daniel他们一直心存疑虑的原因吧,管理跟不上,自然也就不容易让人觉得可以信任。”
“嗯,的确如此。不过庞大的市场还是足够吸引外商了。还有什么别的感想吗?比如,会不会觉得自己像个观光客?”梁如笙歪着脑袋问,好像一个故意考较学生的老师。
“观光客?”敏知重复一次,突然觉得这个词太贴切了,到底是经历过的人,一下就抓住了敏知所有的感受。她连忙点头:“对,对,就是一个观光客的感觉。总觉得对中国真实的状况、对大多数人的生存状态、对各种问题的存在的具体状态我并不了解,尤其是心理上,感性上的认识太少。老是隔着一层,他们看我也是一样的。”
梁如笙笑着点点头:“慢慢来吧,别着急。其实这样也不是完全不好。至少提供给你一个客观的角度去看待问题,尤其是在你所熟悉的语言文化环境里,这种客观冷静就更有意义了。”
“嗯,有时想想自己真的挺幸运的。正好有机会到处去看看,长了见识。通过受到的高等教育得到了很多不错的社会资源。”她想到朱春眠,对自己的工作感激起来。
梁如笙笑着说:“说你是个理想主义者,真没错。别误会,这次没有那个‘但是’了。”
敏知赧然。
梁如笙伸展开腿,舒服的靠在椅子上:“你想的刚好也是我想的。所以我很喜欢这份工作。”
“北京office好还是上海office好?”敏知好奇的问。
“都好。”梁如笙狡黠的笑,又摆摆手,“这可不是为了政治正确而拿出来敷衍你的答案。对于我个人,我更喜欢上海,但是整体来说,我喜欢北京,因为我先生在这里。”她眨眨眼。
敏知突然感觉不到自己是在跟上司对话了,她笑嘻嘻的问:“原来纯粹是为了家庭原因才调来北京的啊。”
“那可不是。我都差点以为自己要一辈子独身,想着搞个试管婴儿来陪自己,哪知道突然遇到这么一个人。他哪怕要去非洲部落我都要跟着去。”
敏知立刻联想到破晓,心里一阵伤感。梁如笙敏锐的觉察到她的心思变化,问:“恋爱不太顺利?”
“我在想,我会不会也有这么幸运遇到这样一个人。”
“你希望你的另一半是什么样子?”梁如笙饶有兴趣的问。
聪明,冷静,成熟,体贴。敏知心里一下冒出很多词,都可以用来形容破晓。可是似乎都还不够。
在分手这段时间,她也一直在想,他们之间的问题是什么呢?破晓真的是她想要的那个人吗?直到此刻她都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自己一定把什么东西给漏掉了。
“我想,就是要有感觉吧。”她吞吞吐吐的说,又摇了摇头,苦笑着说,“感觉是什么,似乎很抽象。我以前好像一直太贪恋一些小温柔小火花,而故意对一些更重要的东西视而不见。”
“这往往是女人的通病。”梁如笙慢悠悠的说,“比较纠缠细节。”
敏知笑出声来,梁如笙还真是犀利。而被刺了这么一下,她仿佛豁然开朗了,说:“我想,我希望我的另一半能跟我一起相互支撑,欣赏面对这个世界。”她擦擦鼻尖,“我知道还是很抽象,不过就是那个感觉。比如说,我遇到什么难题了,不用多想,走过去拉着他的手悠闲的走走,就不再烦恼的那种。他不需要多温柔体贴,他只需要在那里给我一种安心的力量就好了。”
梁如笙笑了:“说得我都嫉妒了。比我想的还要好。”
敏知笑:“不能光我说啊,你也说说。”
“我给你说我的恋爱故事吧。我第一次遇到这个人就觉得这三十多年白活了,刷的被通了电……”梁如笙喝了一大口啤酒,说。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他们聊了整整一个晚上,到十二点才意犹未尽的分手。敏知以前总以为自己的感受是独有的,现在终于有人跟自己经历过差不多的心路历程,她觉得释然和愉快。
接下来敏知的工作很轻松,谈判的内容都是技术方面的细节,她不需要在场。梁如笙也飞回了北京。
S厂背后有个很漂亮的湖泊。工人们下班后都会沿着湖边散步。而上班时间人自然很少。敏知戴了顶大大的凉帽在湖边悠闲的走着。
她的心很空,仿佛什么都没想,又很满,仿佛过去所有的事情都涌了上来。
她想起雍和宫那虔诚的叩首,想起最后道别时破晓站在路灯下的样子,想起高瞻背着她俯瞰的风景,想起G城雷雨的傍晚不期而至的邂逅。
她感觉这几个月的沉淀终于到了一个临界点。对于工作,对于爱情,对于生活的其他林林总总的方面,她都有了不一样的想法,而这些想法互相影响着,改变着。虽然知道自己还有很多缺点,她却对自己突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满意感,那是因为她的视野开阔了,她可以去想去做的事情更多了。
天上的云又压低了。眼看着又是一场暴雨即将到来。她却站在湖边一动不动的看着水波。雨水打在身上,脸上,模糊了视线。昨夜的酒好像现在才开始起作用,她觉得全身的血都燃烧了起来,眼泪也汹涌而下。
“关敏知,你很好。”她孩子气的在大雨里大声喊叫。
关敏知,你很好,不需要你妈妈来告诉你,也不需要何破晓来告诉你这一点。
这是事实。
她仰着头哈哈大笑,一路飞奔回招待所。在大厅门口,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不顾众人诧异的眼光,径自往里面走去。
“关小姐。”却有人唤住她。她一回头,看到秦自强的笑脸。
“省里打电话过来,叫我们过去再做一次报告。”
(五十三)
谈判成功,工作告一段落,美方已经回国,而敏知也回到了北京。
飞机降落在首都机场。敏知取了箱子,刚走两步觉得拖不动,蹲下去一检查发现轱辘掉了一个。她箱子沉,天气又热,走了一会后背就湿了。手机在响,她放了箱子去看,却是卫颖发来的,说什么我忍痛割爱云云。她一头雾水的转身,箱子已经在别人手上。那个人个子高高的,皮肤是漂亮的棕色,明明是个大男人,笑起来总带点孩子气:“嘿,你也太大意了,被人抢了包可怎么办?”
敏知愣在那里,心里挺高兴,就是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好半天才打招呼:“嗨,大远。”
高瞻笑笑,打量她,她瘦了不少,也黑了不少,可是精神状态相当不错。他想赞美两句,话到嘴边却是:“幸好我过来了。你自己提箱子多费劲。下次没人接就叫个小红帽帮忙,别傻提。”
敏知微笑着答应:“嗯。”
“怎么样?”他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敏知却知道他在问什么,言简意赅的答:“任重而道远。”
高瞻带着她走到车子前,打开后备箱,把箱子放进去。他的小臂曲线异常漂亮,尤其是在用力的时候。敏知转过眼,他合上后备箱看着她:“我们国际能源虽然一直有自己的一套处理污染系统,不过现在也打算跟美国合作,更新改造旧有设备。”
敏知来了兴趣,坐到车里一面系安全带一面问:“那你会参与么?”
高瞻嘿嘿的笑:“无可奉告。”
敏知噗哧笑了出来,重逢的陌生感和尴尬消失了,再不需要聊工作才能谈话。
“我琢磨着想换一辆车。”敏知说。
“哪儿不满意?”
“就是觉得太耗油,不环保。”
高瞻爽快答应:“没问题。什么时候想去看车卖车就找我。”又问,“你都去了什么地方?”
敏知把他们第一站去的西南小城告诉他。
“这地方我去过。”
“你连那里都去过?”敏知好奇。
高瞻笑着瞅她一眼:“别忘了我们是国际能源,既然是能源,煤炭也算吧?我去过那边的矿上。不过去J城却是私事。J城的香辣酥鸡可是那一带闻名的。”说着食指大动,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真的吗?哪家店?”
“杨家正宗鸡最出名。”
敏知一回想,可不正是当初自己和美方进去的那家店,然后又灰溜溜的逃跑了?她嗫嚅道:“我还真进去过,可是实在太脏了。”
高瞻不以为然:“你看他们那里有小孩儿,也没生病吧?告诉你一个诀窍,小地方好吃的东西往往就在你看着不够干净的地方。”
敏知轻轻的嘶了一声。他笑嘻嘻的转过头看着敏知,眼睛里有调侃的神情。
敏知又说了几个地名,高瞻都去过,说起饭馆了如指掌。
敏知泄气的说:“还有什么地方你没去过的?”
高瞻咧嘴一笑:“我当初一定要加入国际能源,就是因为这份工作可以去很多地方,不单单是城市。”
“你这么一说,我可后悔了,当初没有信息,否则应该也应聘你这样的工作。”
高瞻沉默一会:“其实跑来跑去也挺累的。女孩儿不适合这份工作。”
“看不出你还挺大男子主义。”
“我有个同事,女的,就是一开始觉得这份工作很有意思才加入的。我们有次被困在山里,她太累了,过一个山沟的时候脚下一软,在对面等着拉她的人没拉住,就那么滑了下去。”他尽量用最简单平和的语气描述,眼睛直视着前方。
敏知愣住了,从他的叙述里她感到深深的悲痛和不一样的感情。她很想问那是你的女朋友吗?又觉得这实在不是一个合适的问题。
“这,这是意外,跟性别没有关系。你别太难过。”她对客户的冷静从容消失了,笨拙的试图开解他。
高瞻看她一眼,笑了笑:“别误会,我跟这个同事只是普通的朋友。应该说,是要好的朋友。我们同年进去的,大家相处得很好。但是那是我第一次,幸好也是唯一一次,失去同事。那真的,太难受了。你这样的体质,就更别想着干这个工作了。”
他说话很少这么没条理。敏知略一琢磨就明白了,失去同事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他挺害怕出事。尤其是把敏知这个人一代入场景,他就更紧张了,老想着会不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她为他孩子气的担忧而感动。看着他漆黑的发线说:“好吧,我承认,我是叶公好龙。其实我是不会选择这个行业的。”又问,“你是从小就爱跑来跑去吗?”
高瞻咳嗽一声:“我小时候就爱满世界跑,体力特别好。后来被老师拉去搞过一阵子长跑。”
“哈,专业的?”
“嗯,二级运动员。不搞长跑我也许还上不了我那个学校,我高中成绩只是一般,幸亏体育加分。后来进去了以后发现学习还是挺重要,这才专心读书。”
到城里开始堵车。隔着玻璃可以看到前后左右的司机都一脸不耐烦,有的还生气的直按喇叭。
高瞻却还眉飞色舞的跟她说着事情。讲故事原来是他的特长。据说是当年被父母委托哄妹妹的。敏知听了直笑,敢情用对付你妹妹那套来对付我。
可是哪怕不听内容就听他说话也挺好。他的普通话里带着北方口音,听上去十分硬朗舒服。
敏知一路听一路笑,再抬起头已经到了楼下。
卫颖抱着手站在门口,看见敏知下车忍不住乐了:“打非洲回来呢这是?”
“别损我。卫颖,你多少糗事都官方记档了,下次师兄要调阅我不保证会拒绝。”
卫颖哈哈大笑,走过来用力拥抱她一下,又对高瞻说:“跟我们一块儿吃饭吧。”
高瞻摇头:“单位里还有事儿,我是特意请假出来的,晚上还得接着干点活儿。”于是告辞跳上车绝尘而去。
卫颖洋洋得意的邀功,“怎么样?给您抓了一不错的壮丁吧?看人家这么忙还要奋不顾身的去接你。”
“切,你偷懒还找借口。”
卫颖笑嘻嘻的说:“这么想我也不回北京,周末就往自己老家跑,你羞愧不?”
“咱俩来日方长啊。”敏知也逗她。奔到屋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整个人软下去:“哎呀,还是家里好。”
卫颖却去拖她:“我妈准备了好多菜给你接风。好好也过来。”
次日敏知回公司报道,Frank浏览了她的工作报告后说:“考察结束了,但是后面的工作还非常多。我希望你继续跟进。”
“当然。”
“我会让罗伟来协助你。另外,有两件事情我必须跟你谈谈。”
敏知坐直了身子,Frank沉吟片刻,在办公桌后用一种复杂而欣慰的神情看着她:“关,你这次做得非常好。我一直认为这个项目适合你,不仅仅因为你的专业能力,而更在于你对你的事业以及你的国家有深厚感情和热情。我希望你能永远保持这点。”他站起来,伸出手,“恭喜你,关敏知小姐,你从今天起正式升任这个办公室的senior manager。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你会成为中国地区最年轻的合伙人。”
敏知握住Frank的手,一时百感交集,并不是因为升职,而是因为Frank的评语。
Frank微笑着等待了一会儿,给下属一段平复心情的时间,又说:“另外一件事情是,你会有新的工作。”他无奈的摊摊手,“我知道你能够处理。”
敏知笑了,老板派工作什么时候含糊过?早知道刚才那么大一顶高帽子不是白戴的。套句“武林外传”的话,再累再苦,就当自己是个二百五。
“国际能源将在美国申请上市,他们指定由你负责这个项目。”
敏知精神一振。
(五十四)
敏知本来打算通知高瞻自己要去国际能源跟客户交流,想了想又决定先不告诉他,给他一个惊喜。然而去了一整天都没有碰到他,包括中午在员工餐厅吃饭。她心里隐约有些失望,收拾了公文包走出来,琢磨着该去哪里吃晚饭。
刚到停车场就看见高瞻抱着手站在那里,他身后是夕阳勾了金边的云。
她定定心神走过去,摇摇手里的钥匙:“晚饭?”
他挑眉:“要不我干嘛等这里?走,给你接风洗尘。”
一辆车缓缓经过他们,司机按了按喇叭,摇下窗户冲他们俩乐,可不正是国际能源的CFO曹书仁?
“小关,小高,去吃饭?行,不打扰你们年轻人了,吃好玩好。”
曹书仁眼中的促狭之意让敏知脸微微一热。转头高瞻正专注的看着她,她咳嗽一声:“我饿了,快走吧。”
“你想吃什么?”
“川菜。粤菜吃多了,得换换口味。”
高瞻取笑她:“可是你每次都不太能吃,眼泪鼻涕一起流。”
“这才叫过瘾,你不懂。”
敏知没想到的是,这一顿猛吃果然出现了严重后果,第二天她就上火感冒,喉咙都哑了,火辣辣的疼痛。
她去国际能源开会的时候一直咳嗽,小会计张青蓝见她难受得厉害,就自告奋勇:“你坐着,我去给你买饭。”等了很久也不见她回来,敏知起身去卫生间。回到小会议室门口她又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横流。有人递过纸巾,她抓过来救急,抬眼看到高瞻:“怎么是你?”
他却不回答,指着桌上说:“快吃,一会你们又要开会了。”敏知打开,竟然是一盒粥,还带了小菜。她纵然一点食欲都没有,也觉得这样吃得清爽,真是恰到好处。她尝了一口:“不是食堂买的吧?”
高瞻坐在对面转着一支笔看她吃饭,笑了笑说:“隔壁粥记的。上次我们吃过,你不是挺喜欢?”敏知仔细看他,额头上分明有些汗,不由轻声怨道:“大热天的,何必出去。我随便吃点儿就好了。”唇边却泛起笑意。
整个会议室极为安静,她喝粥竟然一点声响也没有,像一只猫。他默默凝视一会,见她耳朵渐渐变红,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就从兜里掏出一瓶药推过去。
外面传来脚步声,同事们都回来了。高瞻站起来,粗声粗气的说:“记得饭后吃药。”径自走回办公室,刚到门口手机就响了,他拿起一看,却是敏知的短信:“你也记得去吃中饭。”
他哈的一笑,敏知不提醒,自己还真忘了。
张青蓝后来嘀嘀咕咕的跟敏知说:“我给你买了一盘炒饭,刚好遇到高副主任,他问我你怎么没下去吃饭,我说你病了。他当时就让我自己吃饭,下楼给你买粥。”敏知微笑,女孩试探的问:“关小姐,你们是在谈恋爱么?”敏知大大的打了个喷嚏,忙着找纸巾去擦,一面擦一面佩服自己机智。
敏知病好之后忙着赶最近落下的工作,很是忙碌了一阵。那天到国际能源匆匆吃了饭才想起没见到高瞻。她每次过去他都会准时出现,公司里同事都对他们笑,连Frank似乎都察觉了,开玩笑问敏知最近有没有谈恋爱。
敏知发了个短信给他,他一直没回。敏知忍不住问张青蓝:“高瞻的办公室在哪里?”小姑娘有些吃惊:“你还没去过?我带你去。”
高瞻的办公室是一个套间的里间,门敞开着,一眼就可以看到里面的凌乱。他手下的人见过敏知,都过来打招呼:“关小姐,我们副主任今天身体不适,没来上班。”敏知诧异极了,高瞻这样的身体也会请病假。一个小伙子已经笑着告诉她高瞻的地址。敏知收下道谢,心想他在自己病中对自己照顾有加,去探病也是应该的。一面也暗自嘲笑自己欲盖弥彰。
从国际能源出去敏知没有回公司,而是直奔高瞻那里而去。路上经过超市又买了点吃的。到了楼下按门铃,高瞻浓重的鼻音传来:“哦,是你,我马上给你开门。”那语气听着一点也不吃惊,只是有些不同往日的拘束。
敏知上楼,高瞻头发乱糟糟的来开门,神情略为紧张。敏知心一沉:“是不是来得鲁莽了?有别的人在?”然而已经不能不进门,脚下却一滑,差点摔倒,还是高瞻一把拉着她。
她低头,发现地上水渍未干,刹那间福至心灵,微笑起来:“你不好好的躺着,在做什么?”高瞻无奈的搔搔头:“我今天没开手机,一小时之前才看到你的留言。小刘也给我发了短信,说你肯定会来。怎么着我也得准备准备啊。忙着拖了一次地而已。”
敏知莞尔,定睛一看,感叹地想,高瞻啊高瞻,这下你的真面目可暴露了。
高瞻其实病得不轻。又为了敏知来手忙脚乱的打扫了一阵,额头愈发滚烫。敏知叫他坐下,看着他吃了药,环视一圈屋里,虽然已经被主人临时抱佛脚收拾了一番,在她眼里还是乱七八糟的,可以想见英明神武的高大远同学平时是住在什么样一个生存环境下了。
“饿不饿?我买了东西,给你熬粥吧。”她起身要去,被高瞻一把拉住。他虽在病中也十分有力,掌心又烫,灼着她的手背。“怎么?嫌我的手艺不好?”她开玩笑。高瞻懊恼的勾勾嘴角:“一般客人来都不会进厨房,所以……”
敏知笑出声:“好了,我保证不会嘲笑你。你好好躺着。”她进了厨房,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可怕。高瞻甚少使用这里,连垃圾都不多,只是他实在缺乏耐心,所有东西毫无章法的乱放,案台上咖啡壶,菜刀,砧板摞得一层一层。她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一口合适的锅。
煮好了东西回到客厅,高瞻正躺在那里,沙发太短,他的长腿放不下,只能搭在扶手上翘高。她叫了两声他没答应,敏知走过去,见他已经睡着了。
她坐到一边默默的看着他。他睡觉的时候微微皱着眉,像个闹别扭的孩子。他平时那么生龙活虎,突然安静下来,真让她不太适应。
旁边的小桌上放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高瞻比现在青涩很多,皮肤晒得更黑,嘴咧得大大的站在烈日下面,身后是广袤的沙漠。敏知突然产生前所未有的好奇心:他去过哪里,做过什么?这个世界太多地方留下他的脚印,却没有她的。
敏知记得以前看过一句话,说大部分人都是很好的燃料,需要别人来点燃,而有的人本身就能燃烧,也燃烧他人。敏知自问是普通人,却没想到有天真的会遇到一个能点燃别人的人。那并不关乎爱情,而是被激起了对生活的向往和渴望。
高瞻肯定不是一个对未来有严密规划的人,他和破晓太不一样了,也跟敏知太不一样了。他的随性不是卫颖那种看开了无所谓的随性,而是因为对太多事物有热情,对失去或者成败就不是很挂在心上。
尝试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也许是冒险。母亲如果知道了,肯定也会唠叨上几句。
她微笑着,手指抚过照片,一转头,高瞻已经醒了,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嗓子哑着还要炫耀:“如何?帅吧?”
“嗯,挺帅。不愧是英俊高大能文能武一腔抱负热爱粮食和祖国人民的高大远。”她重复他自己的话调侃他。
他坐起来,狠狠的咳嗽了几声才说:“欢迎你来我家观察我,考验我。”
敏知的脸腾的烫了,白他一眼,警告说:“不许耍贫嘴。快来吃。酸辣鸡蛋面,捂汗,好吃又有营养。”
高瞻早闻到香气,抢先一步捧起碗。
一人捧了一碗面静静的吃着。对面高楼上的窗户把夕阳的光芒反射进来,屋里的一切家具都镀上一层红色的边,而阴影处愈发的暗。
“你怎么生病的?不是被我传染的吧?”
“不是,贪凉快,开着空调狠吹了几个晚上。”他自然不会说,因为老想着她,心情有些焦躁才开了空调呼呼的吹。
“那张照片什么时候照的?”
“五年以前了。我们当时啊……咳咳咳咳。”没说完话他就又咳了起来。
敏知笑嘻嘻的说:“你回去床上躺着,我帮你收拾好了就回家。你多休息才能恢复。”她冲他眨眼,“以后有的是机会让你侃大山。”
“等等。”他唤住她,“王归农他们俩在郊区买了地,弄了个小农庄,周末招待城里人去玩。下周末请我们过去,我要表演烤全羊,请关小姐赏光。”
敏知想到高瞻的手艺被传得神乎其神,不禁悠然神往:“行。那你更要好好养病了。我明天再来看你。”
(五十五)
敏知离开高瞻那里,立刻忙着给卫颖打了个电话:“小卫,有口福啦。下周去王归农那里,大远请我们吃烤全羊。把好好叫上。”
卫颖懒懒的嗯了两声,说:“好好最近身体也不好,发烧了,估计去不了。我再看吧,有时间就过去。”敏知诧异的问:“怎么啦?听上去好像不高兴?别是跟徐澈吵架了吧?”
“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
“不说了。”卫颖在那边突然噗哧笑了,随后挂了电话,留下敏知一头雾水。
她猜得没错,卫颖的确跟徐澈吵架了。
那天卫颖去了徐澈家,说起高瞻和敏知,她手一挥做了决定:“得给他们俩创造机会。”神情狡黠,像只小狐狸。
徐澈颔首:“大远真是不错。”
卫颖取笑他:“是吗?我记得你以前有段时间不待见人家。”
徐澈喊冤:“我是那样的人么?”
这下卫颖又不高兴了:“你为什么不吃醋,啊?”伸手过去拧他耳朵,后来干脆整个人都赖在他肩头,趴在他耳边呵气。
“吃醋,吃醋,我差点没到山西搞批发。”
“言不由衷哪你。”她悻悻,却被他双手往后一搂抓过去呵痒。
她告饶许久徐澈才放手。她靠在他怀里:“爸爸是不是叫你去他那里?”
“嗯。”
“你答应了?”
“嗯。”
“咦,我还生怕你要避嫌。”
徐澈拧她的鼻头:“做人哪有那么多条条框框?”
卫颖忿忿的说:“你倒真会说话,哄老人家开心。我爸我妈都说我运气好。呸,明明是你运气好。”又心疼徐澈,“我们家一摊子你是看见的,你揽上我爸爸的事业,也就是揽上整个卫家的事儿。老的小的都得照顾。”
徐澈吻她的额头:“在外面做事烦心的事儿也不少。自己家里人,倒也值得。好比你肯老去我家听我爸爸唠叨,是一样的道理啊。”
“谁跟你是自己家里的人啊?”她又大笑,抬起身子亲他的嘴角。
徐澈却想起什么:“你爸说你前两天跟你堂哥闹得不愉快?”
“嗯。哦,上次敏知带来的果子干儿好吃,我得再吃一袋。”她顾左右而言它,却被徐澈按住,严肃的盯着她:“小颖。”
卫颖叹气:“卫斐这个家伙还告状?三十出头的人了,真没劲。”
徐澈好笑,卫家的孩子,一个比一个可爱。卫斐他见过,其实是个大大咧咧混不吝的家伙,有什么说什么,哪里是存心告状?
卫颖解释:“他想买房子,要我爸赞助。刚好前几天我妈妈的好朋友苏阿姨急着送孙子出国借了钱,我爸说手边周转不过来,要他等等。转身我就听见婶婶和我大姑抱怨,说是房价蹭蹭的涨再等又要多花钱。还说我妈就把我爸的钱贴外人。我气不过,见了卫斐刺了他两句,那又怎么啦?”
徐澈忍俊不禁:“这么说,卫斐也挺无辜。”
卫颖不乐意了,把他推开:“那我怎么办?我又不能去和婶婶大姑他们吵。我最恨他们指责我妈。”
徐澈沉吟。如果卫长钧和莫晓岚婚姻幸福,谁又敢多说话?说到底,卫家姐妹对莫晓岚的排斥也是源自她与卫长钧的不和。徐澈心疼卫颖,搂过她叹气:“别太放在心上。”
卫颖还不依不饶:“你说,他跟你年纪一样大,为什么他就能管我爸理直气壮的要钱哪?”
“小颖,”他看到她眼睛里去,“我知道你说这话也是为他好,可是语气太冲。你这么直接跟你姑姑或者堂哥这么说,他们准生气,会误会你势利,小气。”
卫颖一愣:“还是我的错儿?我就势利就小气,怎么着?”
徐澈莞尔:“不怎么着。”
“那你还为了外人来指责我?”
“我只是……”
没等他说完话,卫颖霍的起身走回卧室,咔嗒一声还锁了门。
徐澈跟过去拍门,解释了一大通,隐约听见她在里面噗哧一声,便去拧门把手。原来刚才她不过是虚张声势,压根没锁门。他走进去,见她坐在床头背对着自己,就蹲下去笑眯眯的看着她:“还生气哪?我势利,我小气,成不?”
卫颖板着脸瞅他,他抬手摸摸她的脸颊。她立刻就笑了,溜下去挨在他怀里跟他一起坐地毯上靠着床头柜。
“故意找茬呢吧?”他低头含笑问。
“嗯。”
“为什么?”
卫颖难得扭捏,支吾了一阵才说:“哪对情侣不吵架?咱们以前都没机会。我就想试试跟你吵是什么感觉。”
徐澈心头一紧,把嘴唇贴在她的额头:“傻丫头。”
卫颖在他身上赖了一会说:“下周我们去王归农那里玩好不好?”
“你本来不是说去香港购物?”
“去香港什么时候不行啊,可是吃高瞻的那可难得。我去检查检查,要是他手艺真这么好,以后咱们就有口福了。”
“滑头。”他抓起她的手狠狠的咬了一口,她哎哟叫起来。
因为怕天气热,敏知卫颖和徐澈傍晚才到,老远就闻到香气,只见小院中间丝瓜架旁边,王归农正悠闲的坐着,火堆上架着一只金黄的羊,高瞻正烤得起劲,一脸的汗也顾不得擦擦。
他样子专心,手势娴熟。卫颖看着心痒,想要也去试试,他笑着说:“这个东西看着简单,实在是技术活儿,很讲究火候。”卫颖只得作罢。
烤好了之后高瞻拿出一把雪亮的刀来,冲围观群众咧嘴一乐,手起刀落,刷刷的就把一整只羊卸开来。卫颖喃喃道:“你是不是在屠宰场工作过啊?”被敏知狠狠的瞪了一眼。
羊肉一入口果然外面略焦,里面鲜嫩,加上调料的自然香气,让人忍不住唔的一声。王归农搬了两箱啤酒,一人手里拿了一瓶,边吃边喝。卫颖悠悠长叹:“真是老时光。好久都没这么舒服了。”徐澈在一边凉凉的说:“咱们有四十八瓶啤酒,不过卫小姐,你只有四十八分之一可喝。”
大家都笑了。敏知连着吃了很多,肚子一饱,躺在藤椅上不时喝一口,听着他们聊天,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卫颖瞧着她笑:“这孩子一到周末逮着机会就睡。”又百无聊赖的问,“我们干点什么?”
王归农说:“冰箱里有西瓜。”
几个人进了屋,卫颖失望的说:“就一个?真不过瘾。”
徐澈笑:“别吃坏了肚子。”那边王归农已经搔头说:“后面就是瓜地,我再去搞两个过来。”
卫颖眼睛一亮:“干嘛这么麻烦,走,揣把刀咱们直接去瓜地吃得了。”
徐澈摇头叹气:“你当组织帮派呢?”人却已经到厨房取刀了。
卫颖对高瞻眨眼:“要不你留这儿?她睡得那么死,总不好把她一个人晾院子里吧?”
高瞻只是笑:“行了,快去吧。”
敏知醒来的时候一睁眼看见满天星斗在头顶,身边丝瓜藤叶随风微微摆动,身上被盖了件衣服,也不想动,就保持那个姿势坐着。
“醒了?”
“嗯。”她一点也不吃惊,知道他一定会坐在一旁。
“他们去田埂边吃西瓜去了,屋里还有冰过的,我给你拿来。”
西瓜极甜,一口咬下去透顶的凉,敏知整个人都清醒过来,坐直了身子埋头苦吃。高瞻也不含糊,吃得极快。很快一个西瓜就被消灭,两人手上汁水淋漓。去水管旁洗了手,便走出院子去散步。
乡间宁静,树上蝉声未歇,月色皎洁。脚下前方是他们拉长的影子,有时靠得近,从影子上看两个人似乎牵着手走路的样子。
而他的手真的就牵了过来,紧紧的握住她。好像一股细微电流从指尖传来,明明是夜晚却好像有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身体酥酥麻麻的。
不像跟破晓第一次牵手那种心脏都要跳出来的感觉。她只觉得很舒服,很自然。按理来说,高瞻是这样一个像火一样的人,为什么却没有让她觉得烧得快要死掉的感觉?是不是因为这是一种更持久的共鸣与和谐呢?
敏知无法判断,只希望这个夜晚永远不要结束。
手机却煞风景的响了起来。来电显示居然是卫颖的,大概是发现两人失踪有些着急。
敏知笑眯眯的接通:“小卫,你们不是去吃西瓜去了?嗯,我们出来走走。什么?好,我马上就回来。”
她挂了电话,脸色有些苍白:“好好进了医院,我们现在得赶回去。”
(五十六)
高瞻是跟王归农一起去的农庄,见敏知他们要走就跟着搭车回城里,其实是直接跟着去了医院。
车上四个人都很沉默。过了好久卫颖才说:“不是感冒发烧吗,怎么就突然这么严重了?”
徐澈回答:“姑父说转到血液科做进一步检查了。她最近感冒发烧好几次了。”
敏知心里咯噔一下,忙着去看卫颖,在彼此眼里看到一丝紧张。
一到医院施老先生就迎了上来:“都来了?唉,我本来就想叫小澈过来看看的。突然变得很严重,说要去血液科检查。她妈妈又得留在家里照顾小孩儿。”
“医生怎么说?”徐澈忙着问。
“还在检查,叫什么查全血。”
几个人等了一会,医生出来,脸色严峻:“怀疑是急性白血病,现在要骨髓穿刺确诊。”
每个人都不自觉的僵硬了片刻。
敏知回过神伸手扶住施老先生,又给卫颖递了个眼色,叫她坐下。徐澈跟医生到一边了解情况,高瞻买了几杯热水分别递给他们。
徐澈回来,也没废话,只简短的交代:“化验得等到明天了。这样吧,我和卫颖留下来守夜,你们先回去。”施老先生起先不肯,后来好说歹说,被敏知和高瞻送回家。
第二天是周日,几个人都不约而同的一大早到了。等到下午结果才出来。徐澈上前从护士手里抓过报告飞速一扫,看到关键字心立刻就凉了。他转过头,碰到施家两位老人满怀期盼的眼神,突然觉得脱力,只能很轻的说了一句:“确诊了,是急性白血病。”
站在一边的卫颖永远不会忘记当时施老太太的表情。她先是睁大了眼睛,好像一个无辜的孩子遭受了伤害,还不能相信,然后就重重的闭上了嘴,嘴角往下耷去,所有的愁苦都一览无余,显得极其衰老。老太太往后一坐,敏知已搀住她的胳膊。坐到椅子上后她有足足几十秒没有任何表情,随后人们听到一声很快的抽吸,好像是心脏某个部位被针扎了个口子突然漏气的声音,都跟着一阵胸口发紧。她的嘴巴又慢慢打开,嘴唇颤抖着,还来不及说话,眼泪就倾泻而出,顺着眼角腮边的深深皱纹流下。
医院走廊里回响着哭泣声,因为极力压抑而更显得撕心裂肺。施老先生紧紧握着妻子的手,腰板挺得笔直看着前方。敏知只能坐在另一边,也握着老太太的手。
说什么呢?所有言词此刻都苍白无力。
过了很久徐澈才蹲在两位老人面前,艰难的开口:“姑父姑妈,我们还是先听听医生的意见吧。这个病现在能治好。”
老人情绪太激动,最后还是徐澈跟卫颖进去听医生解释病情。
等稍微缓过劲儿,施老太太拉着徐澈喃喃问:“怎么会这样?我们好好这么年轻。她都吃了这么多苦了,怎么还没完啊?”
谁也不能回答。所能做的就是跟医生商量治疗方案,疏通关系让她得到最好的病房和照顾。
从ICU转到单人病房后的第一天好好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她看着父母笑了笑:“爸,妈,没事儿的。天无绝人之路,不是还能化疗吗?”
徐澈接了晴晴来医院,小家伙好几天没有见到妈妈,心里十分想念,不像平常那样撒娇要抱,而是静静的走过去把头靠在妈妈臂弯里。敏知看到好好眼里一闪而过的泪光,生怕她撑不住马上崩溃,就走过去摸摸孩子的脑袋:“晴晴,唱首歌给妈妈听吧。”
孩子稚嫩的歌声回响在病房。敏知觉得喉咙涩痛,而卫颖只是转过脸注视着窗外,一动不动。
等孩子跟姥姥姥爷回去了,好好平静的说了一句:“有你们俩在,我倒真是随时可以托孤了。”
敏知和卫颖喉头哽得难受,怕控制不住,竟没有一个人敢立刻开口接话。过了一会,卫颖才强笑道:“你他妈的再给我胡说八道。医生都说了,治愈的希望很大。”
好好沉默一会:“我没什么别的要求,只希望你们不要瞒我。真的,我是母亲,也是女儿,出了什么事儿得心里有数,不管情况多坏都得做打算。”
敏知笑了笑:“放心。不会瞒你的。”她走过去拉个凳子坐在好好面前:“你也要答应我们,有什么别闷在心里,想说想哭都成。”
好好靠在枕头上,神情惨淡的笑了:“我现在还不知道该想什么。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吗?”
敏知和卫颖坐到医院的花园里。
“你有烟吗?”卫颖问。
敏知摇头:“早就没抽了。”又从包里掏了块口香糖递过去:“使劲嚼吧,不爽就狠狠的嚼。”
卫颖低头折着口香糖的包装纸,过了很久才说:“我想骂脏话。”还没等敏知回答,就恶狠狠的说,“我操,我操。”
泪水渐渐蓄满眼眶,她垂下头死死的盯着地面,哽咽起来:“上一次耿涛那事儿,我以为事情已经不能再糟了,可是还有更糟的。为什么好人就没好报呢?孩子多可怜啊。老天没长眼吗?”
敏知搂住她的肩,一言不发。一阵风吹过,树叶落在脚边,秋天已经无声无息的到来了。
大学同学都得到了消息,很多人打电话过来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破晓和几个在北京的同学也来看过好好。
出了病房破晓问:“经济上要不要帮忙?”
徐澈摇摇头:“暂时不用。现在头疼的其实还是找合适的骨髓配型。髓源太少了,还是只能等,然后一面做化疗。”
“要不要试试中医?我老家那边有一个挺有名的。”
“谢谢。我们是在找。什么法子都会试试。”
“那我回去打听清楚了告诉你。”
破晓想了想又说:“我听说××医院张晓琨教授是这方面的专家,有没有考虑过转院?”
“我们已经联系了,过两天有空的病房就转过去。”卫颖走过来听到,说。
“嗯,晴晴好么?”破晓问。
卫颖叹了口气:“现在跟姥姥姥爷在一起。麻烦的就是好好那里离姥姥家远,接送特不方便,我们在想着给孩子转个幼儿园。敏知这两天就在跑这个事儿,挑个好的幼儿园进去也不容易。”
破晓笑笑:“是哪片区?哦,我一个哥们儿的阿姨是金乐的副园长。我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他倒不含糊,立刻就出去拨了电话,走回来说,“他说下午给我回音。”
第二天他带着敏知和施老太太一起去了趟金乐幼儿园。看了一圈下来都很满意,园方也同意接受小朋友转过去。
送了老太太回家,破晓叫住敏知:“吃个午饭再回公司吧。”
敏知看看表,点头道:“就在附近吃吧。离地铁近,我坐地铁回去。”
到餐厅坐下,破晓打量她:“你脸色太差,应该请一天假,好好休息。”
“最近公司事儿挺多,脱不开身。你呢,你最近怎么样?”
“挺好。我爸妈要到北京来看我,跟我住一段时间。”
敏知沉默一会:“你不是升职了,怎么没去上海?”
破晓一笑,平静的说:“我没有争取那个职位,是去了另一个部门。北京这个地方,有太多的人事牵绊,实在没法离开。”
他说话还是那样含蓄,而含蓄往往是双刃剑,可能给你希望,也可能给你伤害。
敏知只是哦了一声,没有多去揣测。她意兴阑珊的样子让破晓很不好受,饭后他扬手替她叫了杯咖啡:“提提神,你不能这个样子回去。”
等咖啡上来,他替她加糖加奶,一切都按照她最喜欢的口味来。她呆呆的看着他动作,嘴里异常苦涩,太阳穴跳得生疼,心里无端生出焦躁,一把抓过杯子,咕嘟咕嘟的一饮而尽,甚至没顾上烫。
破晓静静的注视她,用一贯冷静温和的语调说:“我知道你很烦,你要是心里有火不妨对我发。”
敏知苦笑:“不是烦,也不是想发火。就是很憋闷,你知道吧?算了,别提了。”她叫人结帐,快速走出餐厅。
天气突然转凉,她衣裳穿得单薄,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破晓追上来把外套披在她肩上,她猛地抬头,看进他眼睛里,神色渐渐恢复了从前的温柔坚定:“放心,我能对付得了。谢谢你。”把外套往他手里一塞,走进地铁站。
那个晚上她加班加到很晚。走到楼下大厅时忍不住打起呵欠。
前台的警卫跟敏知很熟,笑着指了指专门给访客放置的沙发:“等了你很久。”
敏知心头一跳,下意识的想到那件外套,然而一眼望去不由出乎意料的咦了一声,随即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高瞻正忙着把手机放到兜里,跳起来看着她,挠挠头笑了。
“你怎么来了?”敏知问。
“怕你晚上回去疲劳驾驶。”他一边回答一边伸出手,她像中了魔法一样乖乖的把车钥匙交到他手里。
“你该给我一个电话啊。等多久了?”
“也没多久,手机上游戏不少,够消磨时间了。要不你下次下班的时候给我一个电话,我再开车过来接你?”
“嗯。”敏知垂眼微笑。
看到她的黑眼圈,他用一种命令式的口吻说:“早上我也来接你吧。你可以在车上多睡会。我帮不了别的忙,接送是没问题的。”
“看你说的,好像我是病人似的。”她笑着反驳,却没有拒绝。
好好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医生说,其实白血病完全治愈率高达百分之六十五以上,很多上了年纪的老年人也可以长期无病存活,更何况是年轻人。她在医院继续接受检查,准备开始化疗。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敏知和卫颖也算是能踏踏实实的睡个好觉。那个周末足足睡了十三个小时。
晚上她俩一人捧一杯玫瑰花茶坐在阳台上。卫颖问敏知:“你小时候看没看过那个电视剧,血疑?”
“怎么会没看过?山口百惠可真漂亮。”
“幸好现在医学昌明,白血病还有救,否则幸子那个结局谁受得了啊。”
敏知抿一口茶:“别过于乐观,路还长着呢。”
她出差一趟回来,变得更加冷静干练,卫颖瞪着她,心想这家伙真是日进千里,在控制个人情绪上比自己高出不是一星半点。
敏知又笑笑,“大家都觉得白血病是种很凄美的病,其实做化疗以后病人的样子很可怕。咱们都要做好思想准备。”
想起好好娟秀细致的容貌,卫颖重重的叹了口气。
敏知侧头看她:“别想了,早点休息。不是说明天开始要赶稿的吗?”
最近卫颖怠工,手机里有无数短信,email信箱也被轰炸,都是编辑来催稿的。偏偏她觉得脑子好像一团浆糊,身体也软绵绵的不着力。早晨起来唉声叹气的打开电脑,写了一个上午,觉得头晕眼花胸口很闷,泡了包方便面又只吃了一半。最后只能爬到床上去休息。
徐澈给她打电话,听到她声音有气无力,立刻说:“你在家里等着,我完事后就过来。”
他进门后放下买的东西立刻去看卫颖。她可怜兮兮的躺在床上看着他,他低头吻她的嘴唇,亲昵的说:“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这个时候不能出错,知道吗?”卫颖哼了一声,不知道是在抗议还是算答应。
徐澈往外面走去,说:“我去做饭。”他手脚麻利的做了两个菜一个汤端上来,卫颖愁眉苦脸的坐在桌边:“我一点胃口都没有。唉,我再去躺会,明天一早我得去把施妈妈接回来,让她歇歇。”
徐澈看着她,心中突然警铃大作,放下手里的饭碗,慢吞吞的说:“小颖,你的生理期最近没来吧?”
卫颖霍的转过头,瞪大了眼睛。
(五十七)
徐澈和卫颖很默契的从来没提过避孕的事儿,其实是打心眼儿里希望能尽快要个孩子。可是事情真的来了,又让卫颖有些慌张。
她立刻让徐澈下去买了验孕棒,一查果然是有了。
“怎么办?这孩子可真会挑时候。”她在屋里团团转。
徐澈却还沉浸在惊喜里缓不过劲来,犹自喃喃:“太好了,太好了。”
卫颖白他一眼:“兵荒马乱的,好什么好?”
“你别吼。这也不能怪咱们孩子是不是?”徐澈站起来把她抱在怀里,心中感触良多。
卫颖嗫嚅:“我没怪啊。唉,你说这验孕棒会不会有错儿?可不能白高兴一场。”
“明天我们去医院检查一次,应该不会有错。”徐澈笃定的说。
翌日下午徐澈请了假陪卫颖去检查,结果并不出乎意料。
手拉着手走出医院,两人心有灵犀的对视一眼,卫颖眼眶都红了。徐澈亲亲她的额头:“宝贝儿,咱以后就是一家三口了。”
卫颖推他:“我给我妈打电话。你快告诉你爸爸,让他也高兴高兴。”
卫长钧和莫晓岚立刻把卫颖召了回去。卫长钧瞪徐澈一眼:“行啊你小子。”徐澈嘿嘿的笑。卫长钧想板脸,嘴巴却越咧越大,嗓门也特别洪亮:“去拿瓶酒来,我们今天晚上庆祝一下。”
莫晓岚嫌他没重点,冷冷的看他一眼才对卫颖说:“小颖你搬回来吧,让妈妈照顾你。”
卫颖连忙摆手:“别别别,什么照顾啊,我需要人身自由。”吼得震天响,被卫长钧徐澈一致制止:“别那么激动!”
莫晓岚委屈的说:“妈妈照顾你就没有人身自由了吗?”
卫颖急得直给徐澈递眼色,徐澈笑眯眯的不说话,显然也希望卫颖被好好的照顾一次。
倒是卫长钧发了善心解救女儿:“还是说说婚礼的事儿吧。你们赶快去领证,我叫下面的人去定酒席。”
卫颖眼珠子一转,慢条斯理说:“谁说我要结婚?”
卫长钧一愣,莫晓岚也忘记了刚才的争执,埋怨道:“越大越不听家里的话了,怎么能不结婚呢?”
卫颖故意不看徐澈,搂着母亲亲热的说:“妈妈,小宝宝多可爱啊。要是我结婚了,小宝宝就不仅仅是我们卫家的了,是别人家的了,太不划算了。知道为什么现在做单亲妈妈这么流行吗?就是因为肥水不能流了外人田。”
“什,什么?”莫晓岚先前就花了好长时间消化女儿未婚先孕的事实,这下又被卫颖一忽悠,更着急了。
徐澈叹了口气,诚恳的对莫晓岚说:“阿姨,卫颖跟您开玩笑呢。我们一定会结婚的。”他递了个警告的眼神给卫颖,又继续说,“她其实整天就在家工作,家务活也不用做,你不用担心她照顾不好自己。您每天去看看她就好了,给她带点好吃的。你从这里去她那里,也算是活动活动,呼吸新鲜空气,多好啊。”
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莫晓岚连连点头:“小颖从小就不喜欢有人管着。你们快结婚,你就可以随时看着她照顾她了。”
卫颖嘟囔:“谁要他看着我?”
他们商量了一番,最后决定一切从简。卫长钧虽然不太甘心,却也拧不过女儿,只是跟徐澈说:“蜜月以后补,规格必须非常高。”徐澈连连答应。
卫颖刚回去敏知就笑嘻嘻的过来递拖鞋和端水。卫颖皱眉:“你这是来来哪一出?”敏知撇嘴:“以后你还享受不到呢。我要尽快搬出去让你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了。”
“急什么?还只是个蚕豆呢。”卫颖笑。
敏知也笑:“蚕豆怎么啦?蚕豆也有豆权。”又捅捅她:“你们俩可真够麻利的。”
卫颖脸红了红,又严肃的说:“你先别着急,就算要搬也先到云天花园我家那里住着。最近要忙的事儿太多了,没必要的先放一边去。”
想到好好,所有的喜悦都被冲淡了。那滋味在心里,才真是又悲又喜。
卫颖去医院亲自把好消息告诉了好好。好好苍白的脸上浮起笑意:“是吗?太好了。晴晴肯定最开心,有弟弟妹妹了。”
卫颖心酸极了,却装出一副很无赖的样子要求:“所以你得快好起来教我怎么做月子。我还挺怕的。”
外面传来施家老太太对徐澈的絮叨声:“真好真好。赶快把酒席摆了吧。叫小颖别来医院了,这里可脏了,万一被传染了就不好了。”
卫颖和好好看了对方一眼,会心的微笑起来。卫颖把手放在好好手背上:“一切都会好的。我家小孩儿来了,就是一个好兆头。”
好好病情稳定,施家老太太却闪了腰动弹不得。虽然有保姆和护工,施老先生还是忙得够呛,都是卫颖徐澈帮着照顾晴晴。哪知徐澈的父亲徐天启也感冒了,徐澈到处跑,公司的事又不能耽误,眼见着就瘦了一圈。
卫颖只能把手里欠着的稿子赶快交了,到处跟相熟的编辑道歉说暂时停笔。那天她正跟莫晓岚学着熬汤给徐澈喝,却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一听才知道是徐凌的太太马净,说想过来看看卫颖。
卫颖把自己的门牌号告诉了她,忙回了家准备招待客人。
马净进门只扫了一眼就说:“哎,你的房子可真大。”
卫颖给她上茶:“还成吧。”
马净打量她的肚子,脸上挂起似笑非笑的表情:“你们什么时候把婚礼办了,我们好吃喜酒啊。”
卫颖不愿深想她到底什么意思,只是笑笑:“看吧,也许就去领个证就可以了,不想麻烦。”
“那你们结婚以后就住在这里了吧?这里也够大,保姆房婴儿房都不成问题。”
卫颖支吾了一句:“可能。”其实她是这么想,可是她知道徐澈不太愿意一再的受老丈人的恩惠。他一定想过要让卫颖到自己那套房子去住,却又有很多顾虑。主要还是卫颖的性格太自由散漫喜欢独来独往,并不适合跟老人住一起。最好的法子是在同一个小区再买一套房子住,可是现在房价这么贵,他那点积蓄哪里买得起。想想他也真够为难的。
“那大哥住过来的话,他就不回家住了吧?”马净笑盈盈的问。
卫颖纳闷,不知道她东拉西扯的想说什么。
马净已经立刻说:“我看你们俩最近真是忙坏了,又要照顾好好,又要准备生孩子,还要搬家结婚什么的。我跟小凌商量了一下,我们可以搬过去全权照顾爸爸,你们就别操心了。”
卫颖立刻为自己刚才起的小心眼儿感到愧疚:“谢谢。这可的确帮了我们大忙了。”
马净一笑:“大哥忙,我们帮把手也是应该的。只是你也知道,我们孩子也会走路了,都住在家里还是拥挤了点,既然大哥要搬出来,他那间屋子……”
“应该的,应该的,他那间屋子你们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这么多年大哥忙他的事业,都是我们在照顾爸爸,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马净话锋一转,道。
卫颖一愣,心想难道你不知道徐澈为什么在外奔波?何况最近两年都是他出力更多,让徐凌专心照顾孩子,怎么现在就把他做的一切都抹杀了?
马净又说:“徐凌照顾家里,自己也没挣几个钱。三十岁有家有口的人,要是搬过去还是住在哥哥的房子里,说起来也怪丢人。小颖啊,我估摸着现在这套房子徐凌该有份吧?毕竟他付出了这么多。大哥都不住在那里了 ,把他的名字换成小凌的也是应该的,对吧?”
卫颖开始生气。这套房子是徐澈买给父亲的,虽然买得早比现在便宜不少,但是当时也掏空了他所有积蓄。现在贷款还清了,就不让他回去住,还不让他的名字在房产证上,这都怎么回事儿?更何况徐凌自己不是没有房子,不过是小了点罢了。
她硬梆梆的说:“这我就没法儿说什么了。毕竟是他们兄弟俩的事情。我们俩说了有什么用?”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家小凌脸皮薄,自己该得的东西不知道争取。你看这么多年,他可真一句话没说过,任劳任怨。”
卫颖恼怒的想,徐澈不在家的时候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那么多钱呢。可是转念一想,确实是在身边照顾的人更辛苦一些,所以她只说:“我跟徐澈还没结婚,我可不能替他拿主意。你还是跟你们大哥自己说吧。他是个很容易说话的人,你说的在理他怎么可能不答应?”
马净被她刺得有些脸红。这些话似乎当着徐澈的面还真说不出口,但她还是又解释了几句:“也不是我们想怎么着。只是我也想过自己的日子。爸爸的生活习惯跟我们更接近一些,而不是跟大哥。有些事儿,还是让我们一家人自己关起门来解决比较好。房子不在我们名下,到底也没有这个能关起门的感觉。”
她说得含蓄,又比较杂乱。卫颖还是理解了。在徐澈的房子里,他自然要把父亲放在第一位,也有权说话,有时难免让马净觉得不便。徐澈不能不让徐凌照顾父亲,也不能发表太多意见,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马净走了没多会徐澈就回来了。卫颖看着他,一时有些心疼。他一直拼命攒钱想再买套房子方便两家人,可是主动要走和别人希望你走毕竟是两回事儿。
卫颖说:“徐澈,我看我们以后还是一直住这里好了。搬家太麻烦了。”
徐澈过来亲亲她:“你不用动手,我来搬。”
“可是我住这里住习惯了,不想搬啊。”见他沉吟,她又忙说,“还有,爸爸说就不另外给我嫁妆了,这套房子就是。以后我就全归你负责,他可不再给我钱了。小徐,你肩上担子重着呢,钱要花在刀刃上,比如奶粉上,知道不?”她笑呵呵的拍他的肩。
徐澈笑了,他虽然很不愿意要岳父的帮忙,但也不想让卫颖觉得不方便。她想领她爸爸的情,他总不能拦着。所以他说:“这样就离我爸稍微远了点儿。那以后我就在这边买房子,让老人家搬过来好了。”
“今天马净来了,她说我们就别操心了,他们俩愿意搬过去全权照顾伯父。”
“这样啊。小凌自己也有孩子,我怕他忙不过来。我也不能就这么撂挑子。”
“怎么是撂挑子呢?兄弟间也有分工,总有人照顾多点少出钱,有人照顾少点多出钱。你弟弟说了他们愿意搬过去跟老人一起住,你不能不让吧。我们老插手过问,倒显得不放心他们似的。我们常回去看看就好了。你要实在觉得愧疚,就把那房子转到你弟弟名下得了。”卫颖生怕自己说不出口,噼里啪啦的一股脑全说了。
徐澈一怔,随即笑了:“小颖,你想得真周到。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成,就这么做。”
卫颖摸摸他的头发,心想这是个实心眼的家伙。
徐澈又问:“那敏知怎么办?”
“她不会跟我计较。她前两天就说了要搬出去。”
这事就暂时这么决定了。过了一天,徐凌却过来找徐澈。一见面就说:“哥,我真不知道马净会来找卫颖说这些。房子都是你出钱买的,我可不能要。传出去人家以为我用自己爸爸来换房子呢。”
徐澈联系前因后果,立刻明白过来,笑着说:“其实一直要你照顾爸爸,我真的挺过意不去。这房子是你该得的。”
徐凌讷讷:“那我现在那套房子就不卖用来放租?这年头房子升值得快,卖了不划算。”
“怎么问我?你的房子当然你做主了。”徐澈扔了一支烟给弟弟,“抽吧,你也好久没跟我抽烟了。”
到了卫颖那里,她皱眉:“又抽烟了?不是说好戒了的?”
徐澈讨饶:“就一次。对男人来说,有时烟是用来调节气氛的。”然后又说,“小颖你不老实,马净来找你要房子你该跟我说。咱们说了有什么都不瞒着对方的。”
卫颖叹气,坐在他膝盖上搂住他的脖子:“因为我生气。我不高兴。我觉得她们没道理。所以我就想干脆我自己来说。”
徐澈捏捏她的鼻头:“小凌的确蛮辛苦的,照顾老人不是个容易的事儿。我做得不好,他要经济支援我能给多少就是多少。再说了,家不是讲理的地方,是讲和气的地方。当然,”他故意放慢了语速,瞅着卫颖,“你想要不和气,想要跟我吵架,我也乐意奉陪。”
卫颖被他取笑,狠狠的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讨厌。”
徐澈用手给她理理头发:“走吧,爸爸等我们吃饭。然后我得去医院,你今天就别跟着了。”
“嗯。”卫颖答应着起来穿外套。到了徐家,徐凌一家三口也到了。马净抱着两岁多的儿子牛牛,看见卫颖立刻把眼睛转了过去,大概是被徐凌说了一顿,在迁怒卫颖。
徐天启看到卫颖很高兴,拉着她说了好些话。他本来是个沉默刻板的老人,但是近年来受了打击,又几次生病,性格越来越像个小孩,爱唠叨和抱怨。说着说着,他突然抬头看看四周,很茫然的问:“小澈,你妈妈呢?怎么还没回来?”
众人都安静了下来。徐天启现在有点老年痴呆症的前兆,有时会犯糊涂。每次念叨到妻子的时候都让人格外恻然。马净笑了笑,手脚麻利的把儿子往徐天启那里一塞:“牛牛说要爷爷抱。”徐天启立刻又高兴了,低下头去逗小孙子。孩子格格的笑声让他彻底转移了注意力。卫颖暗自叹了一口气,和徐澈对视一眼,的确应该让徐天启跟小孙子住一起,算是有个寄托。
回去的路上卫颖对徐澈说:“咱们现在真是上有老下有小,一身的责任不能大意,中年人啦。”
徐澈莞尔,伸手过来握住她。路灯一盏盏后退,她紧紧的抓着他的手,心想,相濡以沫,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五十八)
敏知抽了个周末搬到云天花园去住,让徐澈搬到卫颖那里就近照顾。卫颖已经开始妊娠反应,吐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样子十分可怜。
好好准备出院的前一天,敏知那天提前下班去医院。在医院门口突然有人叫住了她。她回头一看,脱口道:“耿涛,你回国了?”
耿涛走过来:“是啊,请了假回来。幸好在这里遇上你,否则我还要打听好好的病房在哪里。”
“你是专程回来看好好的?”
“嗯。”耿涛简短的答了一句,显然不想多谈。敏知也没继续追问,只说:“你上去也好,不过伯父伯母也在,他们见到你会不高兴。”
耿涛苦笑:“我有心理准备,放心吧。”
电梯上到五楼,隔着远远的敏知就听到施家老太太带着哭音问:“怎么回事儿?啊?”几个护士匆匆的往病房跑去。
敏知一惊朝前冲去,高跟鞋一滑,差点摔一跤。到了病房门口,施家二老和护工都已经被请出了病房。敏知只来得及看到好好满是汗水苍白的脸。她魂飞魄散,连忙追问,才知道好好突然腹痛如绞,再一摸,腹部居然硬硬的鼓了出来。
几人疑惑不定的站在走廊里,门突然开了,好好被推出来。耿涛忙抓着一个护士问怎么回事,护士说:“应该是内脏出血,马上去拍片做检查。”
检查的结果就是要立刻动手术止血。
敏知浑身一阵冷一阵热,觉得脚在发抖,却强撑着扶两位老人坐好,耿涛去买食物和水,她趁机走到外面给徐澈拨了个电话。一上来还不敢说,只问:“卫颖怎么样?”
“在她爸妈那里,说是吐得难受,懒得动,今天不回家了。有事儿?”
敏知把情况大概说了一下,又说:“你先别跟卫颖说,她也帮不上忙。”她听到那边的动静,知道徐澈正忙着出门赶过来,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扶着墙,觉得胸口实在紧得发痛。
她给高瞻拨电话过去没人接,才想起高瞻今天有个电话会议。到卫生间用冷水冲了把脸,又打了几个电话交代工作,做好明天也不上班的准备,这才走出去。徐澈已经到了。
她慢慢走过去,和徐澈对视一眼,眼中均是苦涩。徐澈看看表,把她拉到一边:“到点接晴晴了,麻烦你陪我姑妈过去。”
“好,有什么你马上通知我。”
“一定的。”
到了幼儿园,晴晴一见到姥姥十分高兴,立刻就飞扑上来。施老太太满心酸涩,还弯腰笑眯眯的说:“宝贝儿,今天乖不乖?”
“乖。”晴晴含糊的回答,显得十分没有底气,看来是白天淘气了。她大眼睛一转,看到敏知,立刻扑上去仰着小脸问:“关阿姨,你又来接我了?是不是带我去看妈妈?”
敏知蹲下去亲亲她的脸蛋:“是你妈妈叫我今天带你去买肯德基,怎么样,想去不?”
孩子想了想,认真的说:“我不吃肯德鸡,我想去看妈妈。”
姥姥眼眶红了,走过去牵着晴晴的手慢慢往外走,一面说:“我们先去吃肯德鸡。宝宝乖,吃饱饱的长得漂亮了等妈妈回来,好不好?”
敏知带一老一小吃了晚饭回家,徐凌一家也过来了,陪着施老太太。她看这边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又赶回了医院。
走廊的椅子上,三个男人默默的坐着,谁也没有说话。听到脚步声,徐澈和耿涛同时跳起来:“孩子还好吧?”
“嗯。”敏知一边点头,一边担忧的看向正在发呆的施老先生。他一头白发的样子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胸口一酸。
手术结束,好好被直接送进了ICU病房。医生脸色凝重的对他们说:“血是止住了,我们切除了一段出血的小肠。现在情况不容乐观,需要继续观察。”
“最坏的情况是什么?”施老先生终于哑着嗓子开口。
医生同情的看他一眼,坦率的说:“脏器衰竭导致死亡。”
敏知后退一步,从头顶凉到脚趾。
深夜敏知从医院出来,到了楼下觉得浑身都要散架了,慢腾腾的向电梯走去。
有人走近把手放在她的肩头,她转头,碰到高瞻关切的眼神:“没事儿吧?”
“没事儿。你怎么来了?”
“我开完会到医院找你,护工说你已经回来了。”
敏知看着他,突然觉得全身仅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不由自主的蹲了下去,像个孩子一样抱着脑袋,泪水迅速的冲到眼眶,几乎像在嚷嚷似的说:“真快,这么快我们就老了,老得要学着面临生离死别。”
高瞻跟着蹲下去,摸摸她的头发,把她拉起来然后一把搂在怀里:“张嘴。”
敏知嘴里一甜,这才发觉他塞了块芝麻糖到她嘴里。芝麻糖的滋味沿着舌尖一路蔓延下去,香甜馥郁到温柔的地步,好像一只手在轻轻的抚慰她。她抬眼看着他黑黑的眸子,千言万语不知道说什么好。
“上楼吧。”他用手替她抹去眼泪,牵着她的手去坐电梯。
回到家她把手袋一扔,坐到沙发上发呆。高瞻挠挠脑袋:“你要不要去床上躺会儿?”
她摇摇头:“我就在这里靠着就好。”她把脸埋在枕头里,闷声说:“谢谢你。再陪我一会儿好么?”
他在她身边坐下。她的肩塌塌的,身体语言暴露了她有多伤心多着急。他突然就很想告诉她自己心里的话。
他找到她的手紧紧的握着:“敏知,你有我,别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我……爱你,从第一眼见到你就开始了。”
她抬起头,注意力果然被分散了,眼神里有一丝迷惑:“你对我一见钟情?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他笑了,“其实不是在饭桌上见到你的时候有感觉的,而是卫颖过敏了我们进电梯的时候。她凶巴巴的瞪着我,你就在那里特别好脾气的对我微笑,像是怕她得罪了我。你那个样子真可爱,一心一意的护着她,又显得通情达理。”
敏知摸摸自己的脸,喃喃道:“真的吗?”
他捏捏她的手:“不要老怀疑。后来你忙着撮合我跟卫颖,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觉得你特好玩儿,就想看你还会干嘛。你试车差点出事,可怜兮兮的看着我,我就知道我彻底栽了。”
“可是你都没跟我说。”
“嗯,我一直拖着没跟你表白,是因为,因为那个,我以前的女朋友还跟我有些联系,我自己的心情也没完全平复。”他转过眼去,尴尬的笑笑。
敏知微笑了,反握住他的手。
“记不记得那次你出车祸,我可高兴坏了。”偷觑敏知一眼,他立刻又解释,“郑重声明,不是因为你出车祸我高兴,而是因为你叫我过去我高兴。”
“可是你当时太正人君子了,送我回家以后就消失了。我本来有些怀疑的,又觉得不像。”
“嘿嘿,我犯傻啊。我觉得不能做太明显了,给人趁人之危的感觉。否则我真的挺想每天去接送你上下班。嗨,不过现在想想也好,那个时候你还,还跟别人在一起,幸亏我没轻举妄动,要不插在你们中间该多难受。”他盯着她,眼神前所未有的温柔。
敏知呆了很久,缓缓把脸贴在他的手背上:“你真是个傻瓜。谢谢你,后来还一直等我。”
他俯身把她围在自己的臂弯里:“其实还是合适的时间遇到了合适的人。你再早点遇到我就糟糕了,我那个时候很浮躁,很不好。”
“是吗?为什么?”他热烘烘的气息包围着她,让她觉得特别舒服和放松,声音也变得懒懒的。
“我当年吧,喜欢到处跑,一直不肯安定下来。老让我那个时候的女朋友等,她一个人寂寞,终于爱上了别人。我其实挺混蛋的,让她很伤心。她其实教会了我很多事情,尤其是分手以后。所以我现在可以站在你面前,叫你对我放心。我会对你好,会跟你一起到处看看这个世界。”
敏知被彻底的震动了,坐直了身子看到他眼睛里。早一点晚一点都不行,她差点就错过他。也许对另一个女子来说,高瞻就是冷淡的何破晓,可是对敏知来说,他就是她对梁如笙说过的,最合适的人。
见她不吭气,他有些慌了,忙说:“你不用着急给我答案。你好好想想。你对我挺有好感的,对吧?”他轻轻的嘟囔,像是不敢讲得太大声,“那就再培养培养感情,多跟我见面,过两天你就会说你爱我了。”
敏知笑出声,眼眶却又湿润了。她伸出手去握住他粗糙的手指:“你说得对。”
然后她像对待好友那样把头靠了过去,带着一点点委屈和依赖的口吻说:“谢谢你。”
(五十九)
病症的发展从来都是难以预料的。虽然观察了一周,好好的病情没有继续恶化,被送回普通病房,但是每个人的心又都提了上去,对未来更充满了忐忑不安。
卫颖遇到敏知,看着她心力交瘁的样子叹了口气:“下次别瞒着我了,你自个儿肯定偷偷哭了吧那天?”
“哪有。”敏知镇定自若的否定。
卫颖嗤了一声,又说:“快回去让高瞻给你补补,看你都什么样了。”
过后卫颖亲自上街买了些补品叫徐澈开车跟她一起去施家。徐澈看了她手里的袋子,说:“好好不适合吃这些。”
卫颖斜睨他:“笨啊,是给姑父姑妈的。他们也需要补补。照顾生病的人容易把自己累坏了。”
徐澈凑过去亲她的脸颊:“还是你想得周到。”
“你现在可真会拍马屁。”她撇嘴。
到了施家,晴晴还在里面睡午觉,施老太一看到东西就想推辞不要,徐澈搂住她的肩:“姑妈,你们一定得把这些东西都吃了。”他的语气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这段时间他已经是这个家的主心骨了,老太太乖乖的点头,把东西拿到厨房交代给保姆。
姑父慢慢的从里间踱出来,把徐澈和卫颖拉到阳台上,低声问:“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耿涛会突然回来?”
徐澈和卫颖对视一眼,卫颖开口回答:“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好好这样,他怎么可能不回来呢?”
姑父皱了皱眉:“我看事情没这么简单。你说他会不会是想把晴晴带回美国去?现在好好的状况,孩子肯定是没有以前被照顾得好了。我听他们说,很多人就是趁这个机会争夺抚养权的。”老爷子说到后面,声音都颤抖了。
“绝不可能。他不是这么冷血的人。”徐澈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转过头,施老太太已经站在那里直抹眼泪了,一边小声的说:“不会就好,不会就好。”
离开施家上了车,一直沉默的卫颖突然说:“耿涛会不会真这么做?”
“他敢。”徐澈眼神冷冽。
明知道徐澈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卫颖也乐了:“咱认识黑道上的人不?”
徐澈伸手握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掌心冰凉,只能说:“要打官司我能找到最好的律师。他从美国回来又怎么了?强龙还能斗过地头蛇?”
“唉,别瞎打比方好不好?”
等好好身体恢复了一些,就到了她三十岁生日。施家二老买了蛋糕带着孩子去医院,在北京的同学也约好了去给她过生日。
见到这么多人好好明显很高兴,勉力坐起来,一定要自己吹蜡烛,又对女儿说:“奶油蛋糕很好吃,晴晴会喜欢的。”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晴晴在闹脾气,说什么都板着个小脸,动不动就哭哭啼啼。好好猜她是好久没跟妈妈亲热难过了,心里更加愧疚,把她搂在身边亲了亲:“乖晴晴,妈妈想看你跳舞,等会给叔叔阿姨们表演好不好?”
晴晴鼓着小嘴不吭气儿,眼神却投向门口。
好好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是耿涛来了,手里还拿着个盒子,一看就是贵重的生日礼物。
大家看到他,都有些不自然。晴晴也没像从前那样高高兴兴的去迎接爸爸。好好倒是很大度的说:“来啦?”
徐澈就势走上前含笑说:“来得正好,刚要吹蜡烛。”
耿涛尴尬的笑笑,对二老打了招呼,就想过去亲近女儿。
哪知晴晴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往后一缩,死死的反手抱住好好,把脸埋在她的胸口。
耿涛愣在那里,好好吃惊极了,拍着晴晴的背着急的说:“宝宝,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吗?”
施老太太也忙着上去看:“怎么了?晴晴,是不是哪里疼?”
晴晴抬起头,大声嚷道:“妈妈,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姥姥姥爷了?”
她问得又凶又急,一张脸涨得通红,像是害怕到极点,两只手抓着好好的衣服,几乎把她的袖口给扯破。
胸口如同被大石击中,好好竟呆在那里张着嘴,发不出声。
“我不要走,我不要去美国,我要跟你在一起!”晴晴吼得嗓子都有点哑了。
原来这么小的孩子真正伤心的时候不会嚎啕大哭,而是像大人那样哀痛欲绝的睁大眼睛,然后晶莹的泪水无声无息大滴大滴的涌了出来,滚到腮边。小身子轻轻的抽着哽着,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在克制自己。
一股热流轰的冲上脑门,眼泪夺眶而出,好好反而哭得更厉害:“不会的,不会的,妈妈会一直跟宝宝在一起。”
卫颖死死的抓住徐澈的手,几乎把他的手掐破。一定是孩子那天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小小的人儿这两天不知受了多少煎熬。
所有人都没能忍住。连那些男同学都纷纷转过头去擦眼泪,施家二老更是泣不成声。敏知站在那里,眼泪在眼眶打转,却只能咬紧嘴唇。破晓走过去,把她搂在怀里,轻轻的拍着她的背。
生日蛋糕上的蜡烛融化了,红色的烛泪缓缓滴下。金黄的火光下,蛋糕上那个大大的Happy仿佛一声无言的叹息。
等一切恢复平静,大家都告辞,好好对父母说:“你们先带晴晴回去吧,我跟耿涛单独谈谈。”
施老太太不放心的踌躇,耿涛说:“妈,我不会再惹好好哭了。您放心,我不会把晴晴带走的。”老人没说话,抱起哭累睡着的外孙女往外走去。
病房里只剩下两个人安静的面对。耿涛看着好好瘦得不成样子的脸,不由缓缓走过去,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床头,轻轻的说:“你放心,我不会把孩子带走的。”
好好不为所动,当年他也曾说过会爱她一辈子,结果呢?所以她只是很平静的跟他理论:“耿涛,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有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儿?”
他摇头。
“那么我希望你能看在我对你好了十年的份上答应我一件事儿。如果我死了,让我爸妈继续照顾晴晴。”
耿涛一惊,想去捂她的嘴:“别胡说。”
她笑笑,拨开他的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是不会放弃晴晴的抚养权的。其实你一个大男人,在外面带着个孩子也不容易,何必呢?将来你迟早会再婚,会再有孩子。我不想晴晴跟着后妈,跟别的孩子分享父爱。”
她极轻微的叹了一口气:“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爸妈,这几年没让他们少操心。你看我妈帮我带孩子,头发白了多少,样子老了多少?如果我死了,晴晴好歹能留给他们一个念想儿,否则,否则我真不知道他们能怎么撑下去。”
耿涛很久没说话。好好终于看了他一眼,这才发现他的眼睛红得跟血一样。
“我不会带孩子走,我想跟你在一块儿,我们一家人。”他一字一句的说。
好好不置可否,眼睛无神的盯着天花板。
耿涛慢慢的伏了下去,脸靠在她的手边:“好好,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我啊,离开北京以后整天都在想你,想我们这个家。我老梦见我骑着自行车去找你,怎么着都找不着。四中找不着,某大找不着,你家找不着。我怎么能找不着你呢?我怎么会那么蠢让你走了呢?”
窗外路灯亮了,又到万家灯火的时候。一滴眼泪无声的从好好眼角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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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医院后,破晓送敏知回家。到了楼下敏知说了声谢谢,拉开车门跳下去。
破晓叫住她,自己也下了车绕到另一边,在她面前站住,低头看着她。她最近实在太忙太累太伤心了,虽然她表现得很镇静,他看到她努力微笑的样子心里就像针扎一样。
“你别太难过了。情况绝对没有那么糟。我看耿涛也不会带孩子走的。”
“嗯。”她若有所思的答应了一声。
“我们周围的人要乐观,才能鼓励好好。”他又说。
“谢谢你。”
“你能不能别跟我这么客气?”他心里一直也有情绪,在这一刻终于有些失控。
敏知抬眼看他,他的眼睛里有血丝,神色焦灼疲倦。
她的心立刻就软了:“对不起。”
破晓啼笑皆非:“你又跟我对不起什么?”
敏知微笑:“我脑子不转了。总之谢谢你安慰我,也很抱歉我又犯了太礼貌的毛病。”
破晓被她逗乐了:“你还是一样爱检讨自己啊。”
“你早点回家休息吧。”她温和的催促他,好像从前无数次那样的体贴。
他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臂:“敏知……”看到人生无常的时候,冷静从容如何破晓也想紧紧抓住什么。
她回过头,眉宇间带着疲倦和一丝无奈。他无意识的朝前倾身,俯下头去。
看着他的脸渐渐靠近,敏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能更清楚的看到他眼眸里的火花和情绪,纤毫毕现。她突然明白了,他一直在压抑着他的不舍。他的确不想跟她分开,可是跟她在一起代价更大。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当时选择了放开她。
敏知心酸又释然。她不动声色的别过头去,抽出自己的手臂:“我累了,得上楼休息。”
破晓颓然放开她,看着她上楼,自嘲的笑了。
(六十)
十月中好好出了院。十月底卫颖和徐澈领了证。从民政局出来,卫长钧莫晓岚,还有徐凌带着徐天启,马净和牛牛早在外面等了。一家人去餐馆吃了个午饭,然后到照相馆拍全家福。
拍完照卫颖徐澈就到好好家送喜糖给姑父姑妈。卫颖在车上说:“爸爸最近精神很好,真得谢谢小凌他们。”
徐澈含笑看她一眼,卫颖嗔道:“鬼鬼祟祟的干嘛?”
徐澈说:“你现在真有个大嫂的样子。”
卫颖撇嘴:“少来。我还想做青春美少女呢。”
“有这么大肚子的青春美少女吗?”
卫颖大怒:“我的肚子哪里大了?明明都看不出来。我昨天遇到韩英他们,都说我怎么这么苗条。”
徐澈笑:“其实是我觉得你太瘦了。”他伸手去揉她的头发,“小颖,多吃点。怀孕的女人要承担两个人的饭量呢。”
卫颖像一只被摸毛摸得很舒服的猫,眯起了眼睛:“知道了。我已经很努力了。”
过了一会她想起什么,郑重的对徐澈说:“下午我跟敏知好好他们出去庆祝,你就不用陪我了。”
“你们要怎么庆祝?”
卫颖狡黠笑道:“女人的庆祝,不能告诉男人。”
徐澈眼巴巴的看着她:“至少告诉我你们去哪里吧,否则我会担心。”
“好吧,告诉你。”卫颖宽宏大量的看他一眼,“好好说闷了很久,想回学校走走。”
徐澈沉默一会:“她现在身体很弱,走那么远……”
卫颖轻叹一声:“我知道。可是你没看到她提出要求时的眼神。她说趁她现在样子还能见人,又说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她住了嘴,红着眼眶转过头去。
“你们问过医生的意见没有?”
“嗯,敏知给医生打过电话。医生说可以去,就是要注意保暖,千万别感冒了。”
到了好好家不久,敏知的车就到了。徐澈在阳台上看着他们走远,却接到耿涛打来的电话:“我现在能来看好好么?”
“她跟小颖和敏知去某大了。”
耿涛一下就急了:“你怎么能让她们去。感染了可怎么行?”
徐澈轻轻的叹了口气:“好好从小都是乖学生,乖女儿,三十年没怎么任性过。由她吧,放心,敏知和小颖都有分寸。”
耿涛好一阵没说话:“你说的也没错。不过我就是担心,要不,我们跟着过去看看吧。”
“那也行。”
卫颖他们一路嘻嘻哈哈的开到校园。停好车卫颖第一个跳下去伸懒腰:“说起来,我也好几年没回来看过了。”
敏知下车把轮椅拿出来,扶好好坐下,瞪卫颖一眼:“你给我小心点。别乱动。”
“吼吼,你徐澈附身了?”
敏知哭笑不得:“过来,跟我一起推轮椅。”
他们从正门进去,守门的小警卫忙着过来帮敏知把轮椅抬进去。从桥上经过,池塘里荷花已经开过了。前方一片开阔,两个华表庄重肃穆。
早就熟门熟路,他们往左边拐去,在浓密的树荫下走不远,就看到了湖。夕阳照在水面,柳条被风吹得轻轻摇摆。湖畔的塔身被勾了一条金边。
这时分湖边散步的人很多。看着一张张年轻意气风发的脸,卫颖叹气:“真想不到,我也是从这样过来的。更想不到,我也要当妈了。”又忿忿的说,“奶奶的,我上大学没谈恋爱,没机会来这里压马路。关敏知你可真幸福。”
敏知气定神闲:“是啊,当时谈恋爱,打着自习的旗号去教室占座,自习不了两分钟就跑出来手拉手闲逛。嫉妒吧?”
“很嫉妒。不过我倒是记得夏天闲逛的后果就是被蚊子咬,冬天闲逛的后果嘛,嘿嘿,是谁从冰面上掉下去裹一身泥冻得半死跑回宿舍的?”卫颖哈哈大笑。
敏知噗哧笑了:“你记性真好,可见当时多么眼红。”
“别说卫颖,我们谁不眼红啊。”好好说,又问,“不过您那位初恋现在怎么样了?我听说去了外交部,混得不错。”
“上次见过。是混得不错,可是,”敏知一笑,“现在胖了两倍,我都快认不出他来了。”
“你别说,那何震华,赵宗英什么的,不也胖了?这都是生活幸福,老婆喂的。”卫颖点头。
好好笑:“你可真会想当然。人家赵宗英都离三次婚了。”
卫颖挠挠头:“他们怎么这么容易结了又离?早知道离婚这么容易,我就多结几次了。”
敏知和好好异口同声的呸她。
他们绕到学校东面,那里建起了崭新的高楼。好好不无伤感的说:“其实我挺怀念旧二教的。”
“我们上学的时候不就拆了,你现在才来怀念。”卫颖不以为然。
好好抿嘴一笑:“因为我最近回想了一下,发现我生平第一次被人搭讪是在二教,实在值得纪念。”
“啊?”敏知和卫颖都转头瞪她,“你没说过。”
好好懊丧的说:“因为当时我不知道那是搭讪。不是上社会主义实践大课吗,另一个班那个班长跑来跟我说,希望能够一起复习讨论共同进步。我说我不太爱讨论,考试前跟同学勾勾重点就好了。他脸当时就红了,我还没明白过来,他就走了。”
“哈哈哈哈。您可真纯情。”卫颖笑得前仰后合,“不行,我得去吐吐。”说完捂着嘴巴飞快的窜进楼去。
敏知呆了片刻才说:“原来她不是讽刺你,是真的去吐啊。”
好好笑坏了:“你进去看看她。孕妇多可怜。”
她说着话略皱了皱眉,像是喘不过气来,敏知忙问:“你怎么样?你没事吧?”
“还好。等会去三教看看啊。”她若无其事的说。敏知的心一沉,却只能微笑。
等卫颖出来,他们散步到另一座教学楼门口。
“其实我最喜欢三教,灯光亮,暖气足,下面还有小卖部。”卫颖说。
好好却幽幽的叹了口气:“我怎么就记得我的苹果了。”
想到这个典故几个人笑做一团。原来当年流行占座,好好吃完饭施施然前往三教,进了教室才发现自己没带书包,只好把手里的苹果放在桌上表明此桌是施好好同学的。等再回去叫上敏知卫颖回来一看,苹果不见了,座位被占了。
“你看这体育场也不一样了,唉,我真怀念以前那个。”卫颖说。
“嗯,记不记得当时我们考试考砸了,我们仨,还有韩英,愁眉苦脸的在体育场转圈。”好好问。
“记得,记得。下了雪,我们踩着雪。心情很差,就拼命讲笑话。”
“旁边有一对接吻呢,生生被我们给吓跑了。”
听他们七嘴八舌的回忆着,敏知没有搭话。出国前最后一个晚上,她走到这里看着灯火通明的教室。多少次晚自习之后她都会回头看一看,整整一栋楼在夜色下璀璨夺目。
她站在那里热泪盈眶。旁边有人递过纸巾,她回头一看,正是破晓。那个晚上,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肩并肩的站在一起看着他们曾经学习过四年的教室。
她并不想去回忆,可是这些已经成为她血肉的一部分,看到熟悉的场景自然就会条件反射。
记得不代表不能重新开始啊。她甩掉那些负面情绪,招呼两个笑得疯疯癫癫的女人:“该回去了,出来挺久了。”
好好却不依不饶:“不行,去宿舍区看看。”
他们住过四年的宿舍楼已经拆掉。楼前停着的长长一排自行车也不见了。想当年多少男孩女孩在前面接吻拥抱,一个一个夜晚依依不舍的道别。
好好也曾经是其中一员。她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头发和脸颊,再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成为一个面目全非的猪头。如果能够穿越时光,耿涛一定不会再认得她。
“我的汇编语言就考了60分整。”卫颖突然老神在在的说。
敏知和好好马上明白她在耿耿于怀什么。那是他们大四时候的选修课。考试前一天大家都在宿舍里点着应急灯做最后的奋战,对面男生楼却传来鬼哭狼嚎的歌声。从小虎队到罗大佑再到老狼,有合唱有轮唱有独唱,明显不是一个人在发疯,而是一整栋楼的人在发疯。
“怎么回事儿?”好好皱眉问。
韩英答:“毕业呗,他们宿舍明天就彻底关了。”
大家谁也没有说话,继续苦战。闹了好一阵,卫颖实在受不了了,跳下床蹭蹭的走到窗边:“我得骂他们几句,没完了还。”
可是一推开窗她就愣住了,敏知他们见泼辣的卫颖也蔫了,连忙凑过去往下一看,很久都没有言语。
下面是蜡烛的海洋。男孩们把蜡烛摆在窗台上,花坛边,或者捧在手里,对着楼上的女孩大声歌唱。而他们宿舍的正门口,拉出一幅大大的横幅:“亲爱的女孩,我爱你。”
他们曾经偷偷看过的,悄悄心仪过,写过情书,牵过手,又分开的,对面楼的女生。
那是青春的纯洁仪式,那是一生只有一次的最特殊的表白。
卫颖轻轻的哼了一声。他们再唱的时候她探出头去跟着一起大声唱。敏知他们这才发现,同一栋楼的女孩儿们已经有很多在这么做了。
当然他们没有复习好。一个宿舍都考得很糟。
“那个时候怎么就那么浪漫?”现在回想,卫颖唏嘘不已。
敏知嘲笑她:“要不叫徐澈在你家楼下也拉个横幅:卫颖我爱你。”
“不够带劲,应该是,卫颖今天成我老婆了。”好好说。
“那干脆来一个,卫颖要当我孩子的妈了。”敏知哈哈大笑。
“卫颖开始当黄脸婆啦。”好好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个时候,路边的喇叭开始悉悉簌簌的响,每天傍晚的广播就要开始了。
敏知和好好对视一眼,一起大叫:“谁帮我把这鬼玩意儿给关了?”
卫颖第一年很少住校,第一次住校的时候早晨广播响放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正睡得香的卫颖被这么一吵,恼羞成怒的坐起来,对同宿舍的女孩大叫:“谁帮我把这鬼玩意儿给关了?”敏知和好好面面相觑,过了好久好好才说:“关不了啊。”
从此以后这句话就在寝室里传为笑谈。
卫颖听他们又拿自己取笑,只能抱着手哼了两声:“你们对新娘子有没有一点基本的尊重?你们对孕妇有没有人道主义精神?啊?太过分了!”
广播的前奏曲此时放完了。突然一声如暮鼓晨钟的声音响起,伴随着悠悠的旋律,好像街头中苍茫回首刹那的心情。
敏知的笑意凝结在脸上。这前奏实在太太太熟悉了。
她飞快的瞟了一眼好好,她脸色还是那么苍白,明明已经很累了却固执得不肯回去,还抓着卫颖说着什么。卫颖也还在傻傻的笑着。
暮色四合的校园里,莘莘学子们行色匆匆,男孩女孩在树下甜蜜接吻。
老狼的声音低低开始吟唱,一把女声也轻轻跟上。
“开始的开始是我们唱歌
最后的最后是我们在走
最亲爱的你象是梦中的风景
说梦醒后你会去我相信 ”
好好怔在那里,正举起的手无力滑落。就这么一瞬间她被击穿。方才所有愉快的回忆里,她其实已经不知不觉陷入怅惘。而当这首歌猝不及防的冲入耳膜,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她的生活让她失望透了,觉得一辈子也不过如此。她曾经以为会到天荒地老的爱情失去了,坚信过的永不褪色的幸福成了笑话,未来又如此黯淡充满了未知的痛苦。想到也许就在不远的将来,她不得不和那些她以为会相伴到老的亲人朋友分开,她痛得想要马上放弃。
要站在曾经记录了她最美丽时光的校园,她才发现自己是如此深深留恋人世间微小的细节。她拥有过那么多,得到过那么多,怎么能够简单的说个再见就算道别?
她捂住脸,失声痛哭。
“不忧愁的脸是我的少年
不苍惶的眼等岁月改变
最熟悉你我的街已是人去夕阳的斜
人和人互相在街边道再见
你说你青春无悔包括对我的爱恋
你说岁月会改变相许终生的誓言
你说亲爱的道声再见
转过年轻的脸
含笑的带泪的不变的眼
是谁的声音唱我们的歌
是谁的琴弦撩我的心弦
你走后依旧的街总有青春依旧的歌
总是有人不断重演我们的事
都说是青春无悔包括所有的爱恋
都还在纷纷说着相许终生的誓言
都说亲爱的亲爱永远
都是年轻如你的脸
含笑的带泪的不变的眼
亲爱的
亲爱的
亲爱永远
永远年轻的脸
永远永远也不变的眼”
(老狼-青春无悔)
卫颖也愣住了,看了身边的好好一眼,从前的欢声笑语轰隆隆的滑过耳边,眼泪不由自主的落下。
周围的孩子们好奇的看着这三个女人。有两个不知道为什么哭得泣不成声,只有一个抿着嘴站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把手坚定的放在坐轮椅的女子肩上,像是想把力量传给她。
在她们身后不远处,徐澈和耿涛赶到了,正想上前打招呼,却几乎同时辨别出了这是一首什么歌。徐澈愣在原地,而耿涛骂了一声操,走到一边掏出一支烟蹲下,却没打火,而是抱着头无声的哽咽起来。
我们这些曾经因为年轻而张扬过,骄傲过,付出过,伤害过,也被伤害过的人,终于,要面对病痛,衰老,和死亡。
(六十一)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2007年的冬天到了。耿涛回美国之前给徐澈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去办完离职手续就回来。好好听说后,也只是微微一笑。
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头发稀疏,脸庞肿胀。女儿却一点也不觉得有异,总是吧嗒吧嗒的跑过来张开手臂:“妈妈,抱。”然后响亮的在她脸上亲一口。
就像她的病,也许会出现奇迹一直这样活到头发都白了,也许会出现意外的恶化必须匆促的和所有人说再见,她也许会和耿涛在一起,也许不会,谁知道呢?未来的日子还那么长。
敏知在屋里收拾东西,准备去美国出差。突然有人敲门,她开门一看,却是快递公司的人。
她疑惑的打开那个小盒子,里面是条项链,吊坠相当特别,是一个朴素的银色长方形,她手指在边缘小凸起处一碰,哒的一声长方形像窗子那样打开了,留下一个雕着玫瑰花纹的框,而框的右上方吊着一颗璀璨的水晶,像一颗明亮的星星。
她甚至不需要看附在盒子里的卡片,就知道这礼物是谁送来的。
项链在掌心沁凉,她握紧坐在沙发上。十一月的黄昏在外面晃动,像是一个老故事。她拨电话过去,对方好像一直在等这个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接了起来:“你好,敏知。”
她笑笑:“生日快乐,破晓。”
“谢谢。”
“为什么有人过生日还给别人送礼物呢?”她问。
破晓带着笑回答:“我乐意别出心裁啊。”
她跟着笑了一会说:“这太贵重了,我没法儿收。”
“放心吧,贵不到哪里去。难道你以为那是钻石?”他调侃,接着声音突然变得很低,“敏知,离开这么久我每天都在想些事儿。如果你已经不在原地了,那是我活该。可是如果你还在,我得飞快地跑着回去。”
每次他稍微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她的心还是会隐隐做痛,那种牵挂大概一辈子都没法戒除了。仿佛还是昨天,他的生日聚会后,他从沙发上抱起她,她贴着他的胸口。那个瞬间,她以为那就是天荒地老。
只是现在的敏知,自己已经站在广袤的原野上,头顶是无尽的星空,再不需要任何人替她开一扇窗才能看见星斗。
“你那么带劲儿的跑,应该是朝前跑啊。”她笑着岔开话题。
他也不动声色的顺着她:“当然当然,不进则退。我下周又出长差了,回来再跟你联系。”
挂上电话,她坐了一分钟,把项链小心的收到盒子里,又郑重的放在抽屉底。抽屉里还有他们的一张合影,阳光斑驳的洒在照片上,而照片上的景色却是黑夜,他们俩一脸严肃的站在那里,后面是流光溢彩的喷泉。
敏知走后没两天,徐澈跟高瞻去打篮球,打完接了卫颖吃饭。正坐在那里聊天,有人叫卫颖的名字。卫颖回头一看,却是老同学李正云。
李正云乐呵呵的跟他们一一握手,坐下来以后四处张望:“你那死党呢?”
“去美国出差了。”
“哟,这么巧?”李正云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破晓也去了美国。你说这俩不会跑拉斯维加斯闪婚了吧?”
卫颖在心里暗自叹气,大概在好好那里同学们看到破晓安慰敏知,居然没人知道这俩早出了问题,这就是低调的坏处。
“怎么可能呢?”她只是说,飞速瞟了高瞻一眼。
高瞻挑挑眉,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卫颖偷偷问徐澈:“你们男的怎么都这样啊?我本来想安慰他的,结果他这么个样子,我又觉得他不是那么在乎敏知了。”
徐澈一口茶呛到:“宝贝儿,别瞎琢磨了。男人得有点气度,知道不?再说,也许现在高瞻正在家里暗自饮恨来着。”
卫颖撇撇嘴笑了。
敏知在纽约办完了公事,从前在西岸的朋友给她打电话:“好容易来一次,过来看看我们。我们几个打算去拉斯维加斯听演唱会,你也顺道过来吧。”
她略微迟疑了一会,就爽快的答应了。
到达拉斯维加斯的时候是下午。她放下行李去找朋友们。阿拉丁的自助餐是她的最爱,几个人边吃边聊,肚子吃得滚圆。
朋友去听演唱会,她一个人漫步在拉斯维加斯的街头。看看表,离整点还有半个小时,她穿过拥挤的街道,在Bellagio旁边的咖啡厅里要了杯咖啡,看着外面被灯光映亮的水面。
她掏出手机给高瞻,卫颖和好好发了短信,心中突然一动,进入信箱里看从前的短信。
那些短信她一直没有删。也许是真的忘记了,也许是刻意还想留下点什么。
“我去上班了,今天下雨,你开车小心。”
“开会中,无聊,想你。”
“听说有个餐馆不错,明天带你去吃。”
“吃夜宵么?我来接你。”
她爱过的那个人,亲手一字一句打出这些话。
从前的日子里,这些短信是寒夜里的火焰,击退她每一次软弱。即使到现在,她也一点儿不为自己曾经的软弱,退缩,妥协和挣扎而后悔或者羞愧。她知道自己绕了很多很多弯路,可是这些弯路带给她的,比她想象的还要多。她就好像一个孩子,在意想不到的风景面前停留,然后一低头发现自己的篮子里多了很多新鲜的花朵和水果。
泪水渐渐涌上来,她不知道那是喜悦还是悲伤,只知道很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然后她就真的这么做了。
拉斯维加斯是个奇怪的城市,谁也不会大惊小怪。周围来往那么多人,没有一个人打扰她。仿佛一个年轻女子的哭泣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过了好久,她哭够了,狼狈的想找张纸巾擦脸,早有一只手递过来,手指修长洁净。
她抬起头,迎上破晓的眼睛。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下意识的问。
“这几天我每天都在这里晃荡。我想,你应该会来吧。”他轻描淡写的说。
她翘起嘴角,眼泪却滑落下去,落在手机屏幕上。
“我答应过你的事情,是不是只做到了这么一件?”他有些懊丧的问。
“似乎是的。”她用力的擤鼻涕。
“可惜假期太少了。”他轻轻的说。
她抽抽鼻子:“我知道你这一辈子都会很忙很忙。你这个家伙,永远都停不下来。”
他哈哈大笑,颔首说:“这大概是本能吧。”
时针往整点指去。人们不断涌向湖边,很快就围满了。
他若有所思的看着那片灯光的汇聚处,问:“敏知,你呢,你想过自己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吗?”
“嗯,我做过一个职业规划。打算好好的赚钱,等升到partner赚一笔之后跳槽,去非赢利组织里工作,然后周游世界。”她笑着说,“我现在终于知道,我是个简单的人,想过简单的生活。”
灯光映在他明亮的眼睛里,他的笑容依旧那么漂亮,虽然带着太多的伤感:“快开始了,我们也过去吧。”
他抓起她的手,拉着她走到湖边,站在人群后。
音乐声终于响起,婉约悠扬。
她曾经满怀希望的在日记里写:春天的,夏天的,秋天的,冬天的阳光照射下来,四季的流转里我不断和过去说再见,也许是因为,我知道,要跋涉过千里万里路,要遇到千千万万个人之后,我才能最终再和你相见。
可是原来,跋涉过遇到过之后再回到你身边,只不过是为了又一次的渐行渐远。
其实我们在一起,是真的快乐过。
那些伤害,不过是为了衬托快乐的可贵。
人生一定会有妥协和放弃的吧?她站在他身边,很想这么问。她也知道他的答案一定是肯定的。
他的掌心紧紧的贴着她的,好像在长安街头等红绿灯时,他从驾驶座那边伸过手来。
他的确爱过她。她再无怀疑,所以日后想起他,心里应该还会牵挂,像看着自己的孩子,朋友,和亲人。
她知道琐碎的平凡生活是什么样子。所以对有些人,要在合适的时候说再见。
分离没有什么不好,因为没有一个人是另一个人幸福的必要条件,只有每个人自己才是。
Andre Bocelli和 Sarah Brightman的声音在晶莹跳跃的水珠间回荡,高亢浑厚磅礴,荡气回肠。
Time to say goodbye。
奇怪,一点也不伤感,而是勇气顿生。对于破晓,她充满了信心。对于自己,也一样。
她抽开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水幕冲天而起,音乐到达最高潮,在丝绒一般的星空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人们屏息静气,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和音符。
Time to say goodbye
这是真正的道别。
音乐声戛然而止,最后一颗水珠落回水面,激起阵阵涟漪。人群中响起热烈的掌声。
破晓转过头,只来得及看见璀璨灯火下那个背影一闪而过,消失在拥挤人潮中。
过去的,终于过去了,而生活,刚刚开始。
(六十二)
敏知回北京的时候由公司的司机来接机。车上卫颖给她电话:“来我家吃饭啊。”又问,“你给我带礼物了没?”
“遵照您的指示,买了童车和奶瓶。”
“没有惊喜啊?”她闹她。
“去,要当妈的人了,还这么赖皮。”
卫颖嘿嘿的笑:“没见高瞻接机,心里是不是很失落?”
“有点儿。”敏知大大方方的承认。
“哈哈,我就知道。他也跟我抱怨,怎么你要回来他就去出差了。”
敏知轻声地笑。
晚上她给高瞻打电话:“这次是去什么地方?还是海上?”
“没有,山里。信号不好,要是突然断了,你等着我给你再拨回来。”
“咦?干嘛不用固定电话?”敏知奇道。
“这边他们养了只大狗,跟我特亲,我出来遛狗。”他刚说完,狗儿就应景的汪汪大叫两声。
敏知笑出声:“你大晚上的在深山老林里遛狗,胆子可真够大的。”
“咱这只狗可厉害着呢,啥都不怕。是不是大虎?”他亲昵的叫了一声,大虎又汪汪的回应两声。
因为时差的关系,她很快就困了,迷迷糊糊间听见高瞻说:“嗨,你要是能看看这里的星星就好了,真近,连望远镜都不需要。”
她唔了一声,再醒过来,发现已经是凌晨五点,而手机早没电了。她精神抖擞的跳下床换电池,看到高瞻的短信:“你睡着了?祝你好梦。”
她咧嘴笑了,去厨房给自己泡了杯茶。不知道怎么的,想起高瞻手臂上的伤疤和他说过的故事,一颗心砰砰乱跳。
终于到了关心则乱的阶段,她想。
敏知去国际能源跟进客户,散会后拉住CFO曹书仁:“我想请您打听一下,高瞻在哪里出差?”
曹书仁哈哈大笑:“干嘛不直接问他。想给他一个惊喜?好,没问题,我去帮你问。再帮你联系个车子,去我们的现场没那么容易。”
敏知等到曹书仁的信息后又着手请了假和订机票,然后给母亲打电话说自己大年初三再回家。母亲警觉性挺高:“要跟什么人一起过年?”
敏知笑了:“是去看一个朋友。”
母亲听了敏知的介绍,迟疑的说:“这个人这么好?”
“当然不是十全十美。他吧,大大咧咧,做事很随意,对生活的要求不高。”
母亲琢磨了一会,替敏知解释:“不够有上进心?你怎么找一个跟何破晓完全相反的人?这也太矫枉过正了。”
“他能力不错,只是对很多事情不那么在乎罢了。不叫没有上进心,而是志不在此。”
“你确定你跟他在一起不会吃苦?”
敏知有点撒娇的说:“妈,你别担心我了。其实,跟谁都有磨合的过程。他不是一个对家庭没有责任感的人。我想只要我们沟通好了就成。他做事有分寸,这就足够了。将来就算我要多操心一点细节,我也觉得可以接受。”
母亲叹了口气:“好吧,我也没什么意见。你想去就去。注意安全。”
眼看着敏知成了空中飞人到处自由来去,卫颖颇为眼热:“这丫头真够浪漫的。”她已经有了五个多月身孕,被勒令哪里也不许去,自然懊恼。
徐澈笑着替她披上外套:“走吧,要不回来的路上就该堵车了。”
他们到了医院,进彩超房前卫颖用力捏了徐澈的手一下:“等会我要是扛不住哭了,你得制止我,别让我丢人啊。”
徐澈飞快的亲了她一下,小护士别过头偷偷的笑。
屏幕上一个脑袋大大的婴儿正把大拇指放到手里吮吸着,专心致志。
卫颖呆呆的看着,心想,这就是我的孩子?这可太神奇了。当年我在C城扔手机的时候怎么会想到会有这么个宝贝来?
“这是一个健康的孩子。”医生笑着恭喜他们。
卫颖抓紧徐澈的手,抽了抽鼻子,一个没忍住,眼泪夺眶而出。徐澈没有按照约定制止她,也没有像平时那样及时递过纸巾,她抽搭着转头看丈夫,见他镜片后面的眼睛通红,一眨不眨的注视着屏幕。
回去的路上问徐澈:“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徐澈只是笑:“都喜欢。”
卫颖侧头看他:“虽然我想要件小棉袄,可是如果是个男孩也不错,长大了也让他弹吉它哄女生。”
徐澈哈哈大笑:“是吗?真的是因为我弹吉它把你哄到的?”
卫颖笑嘻嘻的说:“别臭美了,我是展望未来。孩子要是像我,可不得是个帅哥。你再教他两手,那就了不得。”
徐澈却没有接话。他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卫颖吓了一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楼下站着一个女子,看上去不过四十多岁,一双眼睛弯弯的仿佛会笑。卫颖心中一动,徐澈已经停好了车走下去。
站在女子面前,他有点局促和无措,却扭头对卫颖说:“小颖,你先上去陪爸爸,我一会就上来。”
卫颖点了点头,身后隐约听到那个女子问:“小澈,你也要做爸爸了?”
徐天启正坐在阳台上发呆。卫颖走过去,看看他手里的书,问:“爸,又在给孩子想名字了?”徐天启转过头,苦涩的笑了笑:“你们妈妈来过了。”
卫颖早已有思想准备,听见这句话还是觉得很难过,转开话题:“我们今天看到孩子的彩超了。有光盘,爸我放给你看好吗?”
徐澈回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徐天启对着电脑屏幕上的婴儿老泪纵横,不知道是因为看见了孙子孙女,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伶牙俐齿的卫颖也愣愣的站在那里,一看到他就无奈的轻叹了一口气。
后来卫颖问徐澈:“你妈妈为什么来?”
“人年纪大了,总会想看看第三代吧。她本来是想看牛牛的,没想到牛牛不在,碰上了爸爸。她永远是一个做事冲动欠考虑的人。”徐澈极难得的批评人。
卫颖搂住他的胳膊,把头靠在他肩头:“你们搬家了她也知道?”
“小凌告诉她的。我才知道他们原来保持着联系。不过也不奇怪,她一向更喜欢小凌。”
卫颖用鼻头蹭蹭他的下巴,表示安慰。徐澈笑了,把她圈在手臂里:“小颖,说起来,我们俩都谈不上有个幸福的家庭,所以一定要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幸福的家。”
卫颖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腹部:“当然。”
2008年年初的北京,那是一个暖冬,纵然那一刻他们都觉得生活无奈,但总算现世安稳,一切都好。
吃过饭卫颖兴冲冲的截图,把彩超的照片传到手机上挨个发给人看。回信把她的信箱都快回爆了。
临睡前她美滋滋的又看了一次所有短信,意犹未尽的抱怨:“关敏知搞什么鬼,也不赶快来献殷勤。不让她当干妈了。”
徐澈早习惯了妻子的急性子,把灯一关搂过去:“人家坐车,信号不好也是正常的。”
第二天一天敏知的短信也没回来。卫颖心里忐忑,坐在那里看新闻,看到火车站的盛况,再看到树枝上粗粗的冰,吓了一跳。忙给徐澈打电话:“你看新闻了么?原来南方天气这么差。”
“看了,我估计路上不好走。”
卫颖顿足:“也不知道这家伙衣服带够没有。我看她就带了个小箱子,她一向做事简洁。早知道不让她去了。”
放了电话她还不放心,又去看天涯的新闻,看到高速上有车子连环相撞的现场图片,一颗心砰砰乱跳。
过了一会好好也打电话过来:“敏知还没回短信?”
“是啊。我猜是不是手机没电了。不过听说她坐车也就一天而已,到了大远那里估计就能跟我们联系了。”
然而又是一天过去了,敏知还是没有消息。卫颖坐不住,给高瞻拨了个电话:“大远,敏知到你那里了没?”
“什么?”对方的惊异让卫颖心一沉。
等问清楚了事情,高瞻说:“她坐我们公司的车来的吧?我打个电话回公司问问。”
问了一圈以后高瞻告诉卫颖:“我们也联系不上那辆车,估计给困半路了。”
在卫颖他们着急的时候,敏知也在着急。她看看外面漆黑的天,在座位上用力缩紧了身体。为了省汽油,车里的暖气已经关了。她带的衣服不多,层层叠叠的穿上还是不够,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心想别是感冒了。
她坐的是一辆面包车,同车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跟高瞻是同事,还有个年轻的妈妈带着个两岁的宝宝,说是去跟孩子的爸爸过年的。路上全是雪和冰,车子已经彻底停下,前方是看不到头的车队长龙。宝宝在车里呆了这么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孩子的妈妈急坏了,孩子的食物已经差不多吃完,还带了奶粉,却没有水冲。敏知把包里最后一瓶水递过去。
那个中年男子叫赵飞。他上前跟司机嘀咕了两句以后回来说:“前头有个小镇,我可以去买点东西回来。这么饿着渴着不是办法。”
“有多远?”
“七八公里吧。平常走倒是很快,但是现在的情况,估计得好几个小时才能到。”
“那成,我跟你一块去,给你打手电,互相有个照应。”敏知坐直了身子。
司机看她一眼,把大衣脱下来扔给她:“披着去,别冻着。要是车子开了,我就在那个镇子的路口等你们。你们回来的时候沿这条路走,我看见你们会招呼你们的。”
敏知和赵飞在车里找了些布带缠在鞋子上下了车。寒风吹来,两个人都是一阵哆嗦。路上全是冰,难以着力,稍有松懈就可能滑倒。走了不到一个小时,敏知就觉得大腿小腿肌肉僵硬发酸。手指和脚趾也冻得似乎失去了知觉。可是背上的汗却把内衣打湿了,贴在身上尤其难受。
赵飞裹着大围巾冲她吼:“你还行吗?”
“没问题。”她也吼回去。
走到后来实在艰难,赵飞和她不得不相互搀着。思维仿佛停顿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还没到。
等看到小镇上的灯光,两个人几乎热泪盈眶。跌跌撞撞的走上前去,这才有空看了看表,已经是下半夜了。
赵飞说:“看不出来,你还挺能吃苦的。”
敏知摆手,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凌晨小镇已经有人醒了。他们站在街口,看到前方有店亮起灯,都是精神一振。小镇上路面也没有去冰,只能一步一步蹭着走过去。
赵飞先到路对面等着她。她喘口气抬头,看见赵飞眼里一闪而过的惊慌:“小心。”
话音还没落,她就听到汽车尖锐的刹车打滑声,整个人飞了起来。
(六十三)
赵飞眼看着敏知摔下去,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过去,扯着嗓子叫:“你没事儿吧?”
敏知只是被车子刮了一下,可是冰上太滑,一下控制不住就摔了出去,着地的时候又是侧着落地滑出去,除了觉得左手左脚关节十分疼痛以外,她十分清楚自己没受什么伤,忙把围巾往下拉了拉露出嘴巴,叠声道:“我没事。”
司机也忙着跑了下来,焦急的用当地方言不知道说着什么。
敏知挣扎要站起来,赵飞伸手搀扶,对司机吼了两句,又对敏知说:“他说路太滑,他的弯转大了,他不是故意的。我叫他马上送你去医院。妈的,不能让他跑了。”
旁边也有几家小店的人听到声音,走到路边笼着手张望。敏知和赵飞上了那司机的车,赵飞叮嘱:“这次你开小心点。”
司机操着不甚标准的普通话对敏知说:“对不起。”
敏知摆摆手,疲倦突然袭来,她靠在椅背上,说不出话。
到了医院立刻做检查。敏知对赵飞说:“赵工,你先去吃点东西然后买我们要买的吧,我在这里检查时间还挺久,还浪费你时间。”
赵飞瞪了坐在远处的司机一眼:“我得看着这小子,省得他跑了。”
旁边有两个护士笑着说:“放心,不会让他跑了。这人我们都认识。××厂的司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赵飞不放心,又过去仔细看了他的驾照,这才离去。
这两天因为路滑摔伤的病人很多,医院做此类检查已经有了一套程序。敏知检查了一上午,照了片子坐在那里跟医生问情况,突然听到外面有很重的脚步声飞快跑近,随后一个人在后面大声吼:“敏知,你怎么样了?”
她楞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能慢慢的转过身,果然看见背着个登山包的高瞻站在那里,焦急的看着自己。
“医生,她怎么样了?”他径自走进来问。
“我们能检查的都检查了。幸好她只是被车子刮了一下,路面又滑,不是直接撞上去的,而是滑飞了。除了有些皮外伤,没什么大碍。”
她看看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才确定:“大远,真的是你。”
他笑起来,俯身抱紧她,气息温暖的喷在她耳边:“可不是我吗,你吓坏我了。”
“你怎么来的?”
“卫颖告诉我你可能困在路上,我立刻就徒步出来了。在路上接到赵工从医院打的电话,我就来这里找你们。”他摸着她的头发,闷声说。
她想起自己五六天没有洗头了,立刻尴尬的想推开他。他却死死的不放手:“别害臊。”医生在旁边只是笑,咳嗽一声走出去。
她小声的说:“我怕把你熏坏了。”
他抬脸看着她拧眉:“瞎想。你动动身上,还有没有哪里觉得疼?要赶快告诉医生。”
见他把自己当作孩子,她笑了:“只是左手左脚关节有点痛。”
他又问:“头疼吗?”
“有点儿。”
“恶心不?”
“好像也没有,就是觉得饿。”
他哈哈大笑起来:“你等着,我去给你买吃的去。”
“不用了。”后面有人接口,正是出去吃饭的赵飞,举举手上的东西:“给你们买回来了。”
房间里立刻充满喷香的味道。医生进来皱了皱眉,又笑了:“去我办公室吃吧。”
敏知大口大口的吃着面条,顾不上跟高瞻说话。高瞻吃得比她快,吃完了就抱着手看她吃,眼中笑意越来越深:“幸好你没事。你知道么,我们CFO都给我打电话问你怎么样了。”
“唔,我人见人爱啊。”敏知笑嘻嘻的自夸,又嘶了一声,因为缺水和寒冷,她的嘴唇裂了好几道口子,辣椒碰到自然很痛。
高瞻心疼的用纸巾替她擦擦:“你在这里等我成吗?我跟赵工把东西送到车里去,不能让孩子饿着。”
“其实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回去的。我没事。”她看他一眼。他立刻明白她的意思,他也不想跟她分开,所以只是揉揉她的头发:“好,你走不动我拉着你。”
门外司机还等在那里。敏知见他老实,所以他虽然没带够钱付她的医药费,也没再为难他,让他先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高瞻以后敏知的疲劳飞到了九霄云外。走回去的路上她居然能跟上两个男性的步伐。高瞻紧紧的握着她的手不让她掉队。
而车队也开始缓缓移动,走到一半的时候遇到了他们的车子。钻进车以后,高瞻把背包里的补给分发给大家,又把放在怀里的保温壶递给孩子的妈妈,壶里是医院里打的开水。
敏知偷偷问:“你怎么想到带保温壶?”
高瞻眨眼:“本来是给你带的,你不介意我给别人吧?”
敏知只是笑,把头靠在他肩上,问:“你走了多久?实话实说。”
“两天,我走得快。我的靴子也专业,你们的就比较麻烦。哦,对了,”他从兜里掏出手机,“卫颖让我给你看她宝宝的照片。”
敏知却没有答话,原来是睡着了。
她这一觉足足睡了二十多个小时。赵飞和司机都担心的问:“她没事吧?小高,你这个女朋友不错,一点都不娇气。”
高瞻得意的笑。又摸摸她的额头,有点点烫,狠心把她推醒,把随身带的药给她吃了,又让她躺在自己腿上继续睡。
走走停停两天两夜,他们有时看到旁边的车子里有人在哭泣,有人着急的抓着电话大喊,都忍不住对视一眼,紧紧握住彼此的手。
“我们能做的,实在太少了。”敏知叹了口气。
高瞻笑了笑:“人是这么小的个体,平安就是你眼下做的最好的事情了。”
终于到达目的地。敏知长长的松了口气,看见现场好些人来迎车,忙着嗅嗅自己身上,皱眉不已。
高瞻乐了:“你跟我身边,我也不比你好多少。他们都以为是我。”
敏知哈哈大笑。高瞻又伸手摸她的额头:“好些没?嗯,似乎不烧了。”
到了高瞻的宿舍敏知洗过澡,坐在床上看他床头的小说。门咚咚的响,她吃惊开门一看,外面并没有人,只有一只大狗端坐,楼梯拐角有嘻嘻哈哈的笑声。敏知立刻知道高瞻的同事来开玩笑,蹲下身摸摸大狗的头:“大虎是吧?请进。”
大虎乖乖的跟进来。敏知翻开高瞻的包剥了一个火腿肠给它,它吭哧吭哧低头猛吃。
浴室的门打开,高瞻只穿了条长裤擦着头发上的水出来,大虎把火腿肠一扔,紧跑两步扑上去一阵欢欣鼓舞的舔。高瞻笑着龇牙,他本来期盼一出来就得到佳人的热情款待,哪知道却是大虎。
瞥眼看见敏知抱着手幸灾乐祸,他又好气又好笑。闹够了大虎又乖乖的蹲下吃火腿肠。
敏知飞速的瞟了高瞻一眼:“暖气是很足,可是,也不至于啊。”
高瞻这才有点狼狈想去找上衣套上,却看见敏知噙着笑的唇,促狭之心顿起,大大咧咧的到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帅吧?”
敏知哭笑不得,含混的说:“帅,帅。”目光终于忍不住溜过去,看到漂亮的六块腹肌在心里哗了一声。
高瞻大笑,伸出长腿碰碰她的:“敏知,做我女朋友吧。”
她眼珠一转,故意慢吞吞的问:“有什么好处呢?”
“以后可以随时吃烤全羊。”
“还有呢?”
“出门有免费导游,尤其是中国,中南美洲以及非洲。爬山有免费扛包以及大背活人的服务。出差有免费接送。不爽的时候有免费沙包任打。”
敏知忍笑忍得吃力:“可是这些我现在就能享受到啊。”
他皱眉瞪她,敏知笑盈盈的瞪回去。
他眉头皱得愈发深,一字一句的说:“不过,有种享受不做我的女朋友是绝对不会有的。”
“啊?”她刚张了张嘴,他就一阵风一样到了她面前。她只一眨眼,后脑勺就落到了柔软的枕头上,唇被他的热热的贴住。
他的唇舌好像是岩浆,所过之处摧枯拉朽。她忍不住抱紧他的头颈。
汪! 汪!
大虎凑趣的跑到床头冲他们表示不满。
高瞻懊恼的松开敏知,摸摸大虎的头:“出去玩儿。”大虎像是听懂他的话,一步一回头的走到门口。高瞻给它拉开门,它舔舔高瞻的手摇着尾巴走出去。
等高瞻转过身,敏知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又顿足:“你不冷啊你?”
高瞻这才发现自己赤裸着上身开了门,打了个大喷嚏,飞奔到床上,一把拉过被子盖住两人。
他的脸贴在她的胳膊上,她的肌肤细腻,带着清新的香味。他唔了一声,把手环过去搂住她的腰。
她怜惜的摸摸他的后脑勺:“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啊?”
“当年遇到泥石流,挨了一下砸。”
“你可真不让人省心。以后不许去危险的地方了,听见没?”
“好。”他回答得干脆利落。
她又起了好奇心:“我说大远,你还有多少光荣事迹没跟我说?”指尖温柔的顺着他宽阔的肩滑到结实的背。
他轻轻的一动,嗓子有些发哑,抬头看着她:“想知道吗,得付出代价。”然后一把将她拽到身下,嘴唇落在她的脖颈处,一手覆在她柔软的胸前。
她的脸颊滚烫,却没有闭上眼睛,而是一直望到他有火焰跳动的眸子里去。他笑笑,像个孩子一样洋洋得意,仿佛在说:“看我的。”
然后就开始亲吻她的下巴,一手拉起她的毛衣和衬衫。
外面又开始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
在他和她亲密到再无一丝缝隙的刹那,他的汗水落到她唇边。她合上眼,往上抬了抬身子,吻到他的嘴角,等他为她打开一道开满鲜花的大门。
(六十四)
“其实我很担心。”万籁俱寂的夜里,高瞻用胳膊给她枕着,嘟囔了一句。
“担心什么?怕我在路上出事?”
“不是,比这还早。”他顿了顿,突然飞快的问,“你在美国是不是差点被人拐跑?”
敏知一愣,随即咕咕的乐了起来:“是吗?你担心过?你紧张过?”
高瞻懊恼地瞪着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她突然不好意思笑了,凑过去亲亲他的唇:“我这么大人了,怎么会被拐跑呢?我们不是说好了,多相处一段时间,让我看看你的优点。”
高瞻唔了一声,突然挑眉洋洋自得地说:“刚才我的优点很淋漓尽致吧?”
敏知大笑,搂住他的脖子吻了上去。
因为交通困难,敏知在高瞻那里呆了两周多。有时他们一起裹着被子捧着电脑在网上看新闻。看到雪灾的图片,敏知着实为自己庆幸,起码现在她能够守着这一个小小的,温暖的窝,和自己的爱人在一起。
每天清晨,等高瞻去工作,她就通过网络和电话工作,虽然效率不高,总算应了急。中饭晚饭的时候高瞻总在楼下喊她的名字,她穿着他的羽绒服,裹着厚围巾噌噌的跑下楼跟他会合。高瞻的衣服太大,她穿起来跟一个球似的滚动,被他嘲笑。
她反击:“你干嘛在楼下扯大嗓门,打个电话不就好了吗?笨蛋。”
高瞻笑着说:“住宿舍有住宿舍的规矩。上大学的时候我们不就都这么干吗?”
敏知笑起来,其实她特别喜欢他的大嗓门在楼下叫她,就好像那次在医院,他焦灼的冲进来。她把手递给他拉着,小心地一步一步在滑溜溜的地面上行走,一起去食堂吃饭。
几根水管被冻裂了,宿舍里不供水。高瞻每天天不亮就提着大桶去别的地方挑水,大半倒到电热水箱里用来沐浴,小半留着烧水喝。敏知用盆把用过的水存起来冲卫生间。
除夕那天的下午,高瞻提着两个塑料袋回来。他掸着肩头的雪,敏知接过袋子一看,居然是半只鸡,一条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鱼,一颗白菜,几颗土豆和一盒米饭。
“你从哪里弄来的?”敏知吃惊的问。因为交通不便采购困难,食堂一直只有猪肉和白菜。
高瞻笑着说:“我们的大卡车采购回来了,过年嘛,大家都分了点。”
敏知迟疑:“我们去食堂借灶做饭?”
高瞻嘿嘿一笑,从床下搜出电炉和一个锅,锅里还放着油盐酱醋,对敏知解释:“有时食堂吃腻了我们自己在宿舍打牙祭。”
敏知顿足:“吃的东西你藏哪里不好,偏藏在那么脏的地方?”
高瞻挠头:“地方就那么大,我放哪里去啊?”
敏知轻轻的踹了他一脚,去倒水洗菜,倒被他抢上来:“水冷,还是我来吧。”
“不用,你不如再去提桶水回来,我们煮鸡汤喝。”
高瞻咽了口口水,得令而去。
外面还飘着鹅毛大雪。屋子里电炉上鸡汤煮白菜香透了,窗户上被水汽的雾罩得一层白。
敏知还做了红烧鱼和醋溜土豆丝。她抢着吃土豆,可是高瞻的动作比她快多了。她忍不住抬眼看他,因为吃得太快,他额头上起了汗,太专心的狼吞虎咽,浓黑的眉还拧着。她不自觉地嘴角上扬,用筷子敲敲鱼和鸡的盘子,嗔道:“怎么,嫌我的手艺不好?你都没怎么碰。”
他乌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被看穿把戏的懊恼。两个人同时看着滞销的菜,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高瞻突然伸手轻轻的摸摸敏知的脸:“很好吃,非常好吃。我舍不得吃。”
敏知一笑,把菜夹到他碗里:“对我最好的鼓励就是全吃光。我们来比比谁吃得多。”
电炉上煨的汤咕嘟咕嘟轻轻响着。高瞻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她很想笑他傻,又不舍不得这一刻的温馨,就只是默默地替他不断夹菜。
外面有鞭炮声响起。敏知把窗户上的雾擦去往外张望,原来雪已经停了。
在这样严酷的冬天,人们还是拿着鞭炮烟花出来,喜洋洋的迎接新的一年。耀眼的火光五彩缤纷,照在皑皑的白雪上,也照亮那一张张笑脸。
敏知这一代出生在大城市的人,几乎没有经历过物资匮乏。仅有的一次回忆是九八年洪水的时候坐火车回家,不得不停在半路两天两夜。等政府的水和饼干送到,一群大学生狼吞虎咽,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那袋饼干乃人间美味。
而雪灾这几天让她感触更深,所以想到那些还滞留在车站或者旅途上的人们,觉得这个年夜过得滋味不同以往。因为感觉到自己的幸运,所以更懂得责任两个字的含义。只是这些想法都在心里蠢蠢欲动,具体该怎么做,她尚无头绪。
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高瞻从后面搂住她:“我也买了烟花,一会我们下去放。先把饭吃了吧。”
“好。”
这一年的除夕,她和他像两个大孩子,天寒地冻的站在雪里,点燃一朵又一朵烟火,笑得合不拢嘴。大虎胆子也大,汪汪地吼着在他们脚边跳来窜去。
一周后,高瞻和敏知一起回到北京。进入工作最繁忙时期的敏知在一个清晨醒来发现,自己的屋子已经不知不觉被人悄悄入侵,高瞻的书,篮球,球拍,运动鞋,游戏机,光盘到处都是。等她从桌子下面还找出一个千斤顶的时候,真是哭笑不得。
卫颖来看她,见到屋里的情景幸灾乐祸的笑了:“关敏知你也有今天。以前住宿舍,我把桌子弄乱都要被你念叨。”
敏知摊手:“我已经说了他好几次。他已经很收敛了,不过总还是忘,有什么办法?”
“你不是请了阿姨打扫卫生?”
“嗯,不过有的东西他太宝贝,我怕阿姨没放好,所以一般还是自己收拾。”
“你可别太宠着他。”卫颖不放心的叮嘱。
敏知只是笑:“我有不高兴都会告诉他。他这个家伙虽然急躁,但是特别虚心,一说他就接受,还笑着道歉。”
卫颖笑得直打跌:“勇于认错,坚决不改?你惨了关敏知。”
敏知给她倒了杯果汁,笑眯眯的说:“其实我也不指望改造他,三十来岁的男人了,很多东西都定型了。他是真的对我不错,小地方又何必计较。”
“我就怕你太累,你工作又忙。”
敏知冲她眨眼:“所以我在努力改正自己,见到油瓶也不伸手扶。”
卫颖看着她出了一会神,突然问:“喂,你有没有觉得我也变了很多?”
“有啊。锋芒都藏起来了,越来越贤良淑德。”敏知调侃。
“是吗?”卫颖摸摸自己的脸,“今天苏阿姨到我家,直说我跟变了个人似的。我还不信。”
敏知坐到她身边,眼睛里满是温柔笑意:“这样不好吗?”
“我没有以前漂亮了。”卫颖半开玩笑的抱怨。
“我不信徐澈会这么觉得。”
卫颖懒洋洋的靠在沙发上吃草莓,说:“其实我是想发表一下我的进化论观点。每段关系都需要适应,所以我们不断进化,才能生存。”
敏知看她一眼:“这话听上去不太像你。您不是总宣扬爱情是没有任何理由至死不渝的吗?”
卫颖啐她:“整天寒碜我呢吧?我告诉你,我今天有感而发,是因为见到了郑华瑞。”
“哦?然后呢?”敏知忙正襟危坐,准备听八卦。
“他又回来了。跟那个女朋友还是掰了。最可气的是,他还老实告诉我,很多我们认识的朋友都在传,我当年见异思迁把他给踹了,造成他现在胡子不刮扮沧桑的样子。”
“你会在乎人家怎么说?”
“不在乎。不过我最近老在想,每对夫妻或者情侣都有波折。我们总看着别人幸福完满,却不知道人家背后都忍受了啥,妥协了啥。爱情实在是个曲折的过程,最后能相守更曲折复杂,不容易啊。”
“小卫,我怎么听着你有点悲观的意思?是不是孕妇没事儿,就整天思考哲学问题?”
卫颖给了她老大一个白眼:“再次重申,我从来都是一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
敏知其实明白卫颖的意思。每一段正式关系的开始都要学着慢慢放低期望,因为再表面完美的人也有缺点,要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去克服困难。
有时她看着高瞻俊朗有点孩子气的脸,心里总会生出一种酸楚温柔的感觉。她爱这个人,所以克服困难的时候也甘之如饴。而也有的人,不能如她一般幸运能与相爱的人厮守,却也要面临相同的问题。
高瞻察觉到她的眼光,把她一把拉过去搂在怀里,他下巴上刚刚长出胡茬,就在她脸上蹭,让她又痒又痛的到处躲。
闹完了她问:“大远,我现在老念叨你,你会不会觉得我烦?”
高瞻想了想,很老实的回答:“男人有不怕被念的吗?可是,”他露出雪白的牙齿,“你这样多好。以前你就是两个字形容,死倔。现在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念叨就念叨,我也不用陪小心,皆大欢喜。”
敏知恼怒的瞪他:“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自己。”话才说完,又笑了,踮起脚尖亲亲他,“谢谢你,马大哈。”
他们的问题当然不止收拾屋子这么简单。生活中的磕磕碰碰比预料的要多。无条件的,彻底的,把自己积累了三十年的缺点展开给一个认识仅仅一年多的人看,同时也接受对方积累了三十多年的缺点,需要点勇气,也需要点耐心。
敏知工作繁忙,到了周末就格外注重随意性和隐私,想要有段时间能安静的自己呆着。可是高瞻从来都是爱动爱热闹的人,要跟他正式在一起,敏知才知道他的朋友有多多。周末电话不断,活动从早到晚目不暇接。
他体谅敏知,电话总是调成震动,到阳台上去接听。只是敏知睡得浅,心又细,这么做效果并不显著。他也尽量减少了出去活动,可是如果两个人静静的呆在家里,他就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知道该干什么好。
敏知见他长手长脚的在屋里走来走去,心里好笑,最后推他:“出去打篮球吧,卫颖和好好一会过来,你在多不方便。”
当然卫颖和好好并没有来。经历了太久独身的敏知早学会了一个人打发时间。只是有时候她仍会突然不由自主的想,要是高瞻在身边就好了。
每次爱上一个人,总有牵挂,总会依赖。
高瞻不是破晓,细节上他总是忽略。而也许敏知爱的,就是这点大大咧咧,在紧要关头会显出别样的魄力和决断。
想到这些,她更放心的纵容自己心底那点小小的挂念。
五月初敏知闲下来,高瞻带着她去野营。在山里过夜的人很少。如果不说话,只能听见溪水潺潺和风吹过草时沙沙的声音。
他们铺了张毯子躺在那里看星空。
夜空深邃,星星好像钻石一样璀璨。
敏知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家里离学校很远。父亲接她在食堂吃了晚饭回家,天已经全黑了。小小的她坐在车子前横杠的座椅上,脚丫一晃一晃的唱歌。头顶的星光洒下来。
“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啊敏敏?”爸爸问。
“天文学家。”
“哎呀,我们敏敏真是人小志气高。”
敏知又挺挺胸脯:“我要当大~~科学家,拿诺贝尔奖。”
爸爸哈哈大笑:“敏敏真乖。来,我们唱歌。”
“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他们活泼又聪明,他们调皮又灵敏。”小敏知的歌声在夜空下清脆的响起。
二十年过去了,关敏知甚至一点都不懂天文学,生平也没拿过哪怕一个小小的奖项。但是她真的走到了山的那边海的那边,而现如今,又和自己的爱人一起仰望夜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流星。”高瞻捅捅她,语气倒不见得很激动,想来是见多了。
“哪里哪里?”敏知忙着四处去看,却什么也没看到。
高瞻紧紧的握住她的手,满不在乎的说:“没事儿。我帮你许愿了:我要跟高瞻一辈子在一起。”
敏知愣了两秒,翻身把胳膊肘撑在他胸口直擂他。
高瞻笑岔了气,直咳嗽。末了把她摁在胸口意味深长的说:“敏知啊,古人说,幕天席地……”
话没有说完,吻就跟了上去。山风里夹杂着野花的香味,微醺如醉。他热情却不鲁莽,坚定却也温柔。全世界的星光都洒了下来,竟然带着阳光的味道。
再过一个周末高瞻要去出差。他对敏知这样形容:“我们去考察要经过一条非常美的高速。好像彩虹一样穿过高山峡谷。逢山钻洞,遇水架桥。”他不无遗憾地说,“可惜你没时间跟我去。”
敏知微笑不语。这是他们交往以来高瞻第一次离开北京。她在心里偷偷的计划着要给他做点什么好吃的,然后陪他好好过一个周六。
周六一早他就出去打球了。敏知正好趁这个时间出去买了菜回家准备。刚回家没多久就听见钥匙响,她系着围裙出去,门已经打开了,高瞻长腿跨进来,嘴上还说着:“敏知,你看谁来了?”
敏知一看,可不正是王归农他们一伙爬山小组的?她欣喜的说:“怎么遇上的?欢迎,快请进。”
王归农笑着抱怨:“你们俩可真够保密的啊。敏知你怎么跟大远在一起了以后就不来参加活动了,别是害羞吧?”
敏知笑着去倒茶,一伙人跟高瞻熟了,呼啦四散开来,各自找乐。高瞻跟进厨房:“我在路上遇到他们,好久没见了,就叫来一起吃饭。家里吃的够不够?不够我去买。”
“差不多。没事儿,你快出去陪客人。”
他在门边又迟疑的看着她,她被那一丝迟疑给温暖了,笑意慢慢浮现上来:“马大哈,快去吧。”
一帮人在家里吃了午饭还不尽兴,又张罗着吃晚饭。敏知知道因为是周六,所以大家玩得疯,刚想说句大远明天还要去出差,高瞻已经答应了下来。后来他灰溜溜的跟进厨房解释:“他们好容易来一次。”敏知极少见他这样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一软,笑着说:“没关系。”
席间大家都嚷着该喝点酒为敏知和高瞻庆祝一下。高瞻当下就起身去买酒。
敏知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这家伙也太好客,却不过情面了,只能跟出去低声叮嘱:“别买太多了。你明天就走,喝多了不好。”
高瞻转转钥匙:“放心,我酒量好着呢。”
他搬了两箱啤酒上来,还买了白酒。敏知责备地看他一眼,他却乐呵呵的丝毫没有注意到。大家兴致都高,她喝了两杯,一下又跟着兴高采烈起来,加入谈兴正浓的朋友们。
闹到十二点多,王归农的太太几个电话来催,这群人才依依不舍的散去。
有三个朋友喝多了,高瞻抓了车钥匙:“我去送送他们,你先睡,别等我回来了。”
“你也喝了不少,小心点。”
“嗯。”他漫应,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一屋子乌烟瘴气,敏知忙着收拾了,抬头看墙上的钟,已经两点多,算着高瞻怎么也该回来了,立刻打电话过去。高瞻说已经在路上。可是半夜快四点他才到家,敏知在家急得半死,电话再打过去也没人接,生怕他酒后开车出了什么事,结果一问理由,却是被警察抓住了。
敏知生气极了:“我说什么来着?你一句都不肯听我的。”
高瞻略低了头,拧着眉争辩:“我也着急赶紧回来陪你。”
“如果你真想陪我,就不会买这么多酒。”敏知没有提高声线,而是自顾自的拉开壁橱拿东西,一眼都不肯看他。
高瞻无辞以对,听她把壁橱的门砰的关上。
“先去洗澡。”敏知平静下来,把浴巾递过去,推他进浴室。
她坐在床上,看着浴室的门轻轻的叹了口气,突然有那么一点理解了高瞻说过的他从前女友的感受。敏知一点也不怀疑高瞻在努力改变的诚意,但是对一个成年人而言,很多东西在性格里已经根深蒂固,再怎么样也无法全部抹去。她能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独立,能让自己适应得更好。
高瞻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敏知已经躺在了床上。他走过去轻轻的唤了一声,她没有答应。他怔怔地在床边坐下,懊恼的抓了抓头发,苦笑起来。总有那么些时候,他散漫跳脱的性格不受控制。他在她身边躺下,闻着她头发上的清香,忍不住把手臂环在她腰上,她翻了个身,他只能松开来。
因为还有别的事情要办,他周日早晨就走了。他起床蹑手蹑脚的洗漱,拿了行李包放到门口又折回卧室。敏知还是没醒,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她熟睡的样子,嘴里嘟囔 了一句:“对不起。”然后俯身下去在她额头上一吻,带上门悄悄离开。
(六十五)
周一照例是繁忙的。吃了午饭,敏知开始准备下午去国际能源的材料。杯子里没有水了,她刚要站起来倒水就觉得一阵眩晕,整个房间在眼前摇晃。她用力抓住桌边,听见桌上相框文件夹发出的各种声音,意识到并不是自己身体出了问题,而是在地震。
过了大约十几秒,一切恢复平静。她立刻抓了电脑拉开门出去,对走廊里冲出来的下属说:“走楼梯,慢慢下去,别乱跑,别慌。”下了楼,她才有些后悔没把脚上的高跟鞋给换了。路上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惊魂未定的互相询问到底怎么回事。更多的人正在用手机联络亲朋。
敏知跟卫颖和好好联系,确定他们无事之后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报平安。家里没有人,她给母亲拨小灵通,一接通母亲就说:“哎呀敏敏,你打得可真巧。刚才我们这里有地震来着。我跟你爸都跑出来了。”
敏知吃惊:“你们那里也震了?我这里也有感觉。”母女俩说了一会不得要领,敏知叮嘱她一定要做好各种地震逃生准备,这才挂了电话,给高瞻打。高瞻的手机也没人接,敏知怕他担心,发了个短信。
朋友们也纷纷发短信或者打电话过来询问平安。一时间敏知的手机不断的响。破晓找到她的时候明显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敏知心里涌起暖意:“大家都平安就好。”
不远处梁如笙冲她打个手势,已经出来半个多小时并没有任何异常发生,是该回去工作了。回到办公室她收拾了东西去国际能源。
卫颖又打电话过来,急匆匆的说:“都说晚上还有地震,你到我爸妈这里来吧,这里高楼少,有什么事儿我们还可以在院子里,互相有个照应。”
敏知沉吟,卫颖还骂她:“什么时候了,还怕麻烦别人?我是别人吗?”
敏知笑出声:“好,好,好。一下班我就回家收拾东西去你那里。”
“嗯,徐澈去买水和吃的。放心好了。”
“你别太激动。你已经九个月了。”
卫颖叹口气:“这小屁孩儿,什么都赶节骨眼儿上。”
“切,不准诋毁我干女儿。我到了。不跟你多说了。”
到了国际能源,跟这帮人已经很熟了,秘书送上饮料点心,敏知一边设置电脑,一边跟他们聊天,说着刚才的地震。
张青蓝说:“我还以为我低血糖犯了呢。”
旁边一个男子也笑:“我知道是地震,不过这么高的楼,跑也不跑不了。”
“我到厕所躲了几分钟。”又有人说。
正七嘴八舌,一个年轻的男孩推门进来,大声道:“知道吗,原来是S省发生大地震,全国各地都有震感。”
所有人都是一惊,立刻有人问:“几级?”
“七点八级。”
静默两秒,有人骂了一句靠:“今年怎么这么倒霉啊。雪灾完了还地震?”
又有人低声说:“我们公司的分部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有一拨人去考察的,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陈总他们还在联络那边,电话打不通,都急坏了。”
敏知的手微微颤抖,点开电脑上的浏览器,果然一眼就看到了谷歌上的新闻。她搜索着S省地图,问了一连串的问题:“震中在哪里?他们去考察的地方在哪里?他们是从你们公司分部出发的吗?”
人们围拢过来,看着那张地图,男孩指着地图回答了她的问题。
看着震中和国际能源分部以及考察目的地的相对位置,没有人说话。张青蓝担忧的看了敏知一眼,咬了咬嘴唇。
CFO曹书仁走进来,听到了最后几句话,站在门口等了一会,然后轻轻的咳嗽一声:“不管怎么样,工作还是要做的嘛。”
敏知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平静的说:“曹总,你来了。我的幻灯已经准备好了。材料都在这里,请大家分发一下。”
她的幻灯演示及演讲一如既往的条理清晰,主次分明。幻灯片的光明明暗暗的打在她一贯微笑镇定的脸上,会议室里弥漫前所未有的肃穆气氛。
演示完毕,大家提问和交流,不知不觉已经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会议结束,敏知走到曹书仁身边,低声说:“曹总,我有个不情之请。”
“尽管说。”
“我想在这里等等消息,成吗?”
曹书仁温和的看她一眼,招手对张青蓝说:“小张,带敏知去会客室休息。”又说,“我们的人已经在联系他们了。你别着急,有什么我马上过去通知你。”
敏知挑了会客室的最角落坐下打开电脑,在网络上不断搜索信息。每隔两分钟就往高瞻手机上打个电话,依旧是不通,不通,和不通。张青蓝来看过她几次,看到她安静得像个影子一样,心里难过,在她对面坐下,默默的陪着她。
过了一个多小时,曹书仁走进来:“我们公司分部联系上了,没有伤亡。但是考察车还没有消息。”
“他们什么时候从你们分部出发的?”敏知终于开口,这才发现因为一直忘记喝水,嗓子有点哑。
“今天早上。周一啊。”曹书仁叹了口气。
敏知垂下眼睑:“谢谢。”
他们去公司餐厅吃饭,人们的表情不同以往,都担忧的小声交谈着。敏知看着桌上的饭菜,虽然一点胃口都没有,还是努力吃了一大碗,还对张青蓝说:“快吃点。”
张青蓝突然红了眼眶,泪水在里面不停打转:“我最近喜欢上一个男孩,我看他对我也挺有意思的。”
“嗯。”敏知放下筷子,专注的凝视她。
“他也跟着高副主任他们去考察了。”女孩低声抽泣起来,她本来以为这些话是羞于启齿的,却没想到会这样自然的从嘴巴里流出来。
敏知握住她的手,过了很久才说:“他们会没事的。”这安慰太过苍白无力,女孩抽了抽鼻子。
“多吃点。又没到最坏的情况,别现在就哭丧着脸啊。”敏知微笑了,给她夹菜到碗里,“傻丫头,说不定过会就打通电话了,你不是白哭了吗?”
他们等到晚上九点,一直没有消息。曹书仁进来说:“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我让他们一有消息马上汇报给我,我也第一时间通知你们,好吗?”
敏知回家收拾东西,最先收拾的就是手机充电器。生怕没电错过电话。到了卫颖家里,卫颖迎上来轻声埋怨:“电话也不接,短信也不回,我急死了。”
敏知歉然,对着卫颖的父母和徐澈的爸爸点头:“对不起。我忘了。”
卫颖看她的神色,问:“高瞻……你联系上了吗?”
敏知摇摇头。徐澈上来说:“先去休息吧。委屈你在书房里。那个气垫床很舒服。”
敏知笑笑:“我睡气垫床一直都能睡惯,别担心。”
卫颖想跟上去,被徐澈一把拉住,低声说:“让她一个人静一静,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性子。”
的确,越在这个时候,敏知越想一个人安静的呆着。她不断的拨着手机,看着网络新闻和电视。更多的消息不断传来,震区情况触目惊心,惨不忍睹。看着一幢幢倒塌的建筑,想到下面埋着那么多生命,她喉咙堵住,涩痛得难受。
她开始在网上搜索地形图。按照国际能源分部的报告,他们离开的时候正好是早晨10点。估算一下行车速度,地震发生的时候,他们恰好进入震中范围内。图片上显示着曲折复杂的道路地形。他们遇到了什么?除了地震,是否还有塌方,或是泥石流?
屋子里的灯已经关了,未拉拢的窗帘后透出外面昏黄的灯光。她突然想起高瞻临走前在她额头的那个吻。如果她不跟他怄气,如果她那个时候睁开眼睛搂着他,回应他,该有多好。
他滚烫的拥抱似乎还在颊边。他有力的心跳似乎还在耳畔。好像一伸手,还能摸摸他漆黑浓密的发。这些都是她坚强的理由,告诫自己不要掉眼泪。
手机上显示着时间,一分,一秒,一小时。
她坐起来,开始写短信。她相信会有那么一刻,脱险的高瞻一打开手机,就看到她的短信,记录着她所有的心情和想念。
“亲爱的大远。你好吗?你现在在哪里?你一定会平安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这一年我身上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有时我也会觉得灰心丧气。可是因为遇到你,我又觉得很幸运。我相信,我会一直幸运下去的。”
“我看着新闻,真不能相信今年会让我们赶上这么多天灾人祸,为什么我们的国家会过得这么难。但是我又想,我们一定会熬过去的。一定会的。”
电视上新闻已开始全天二十四小时直播。她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壁看着电脑上的直播。手机里是一次又一次平缓的声音:“您所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内,请稍后再播。”
喉咙实在干得发痛。她下床静静的开门出去,想摸黑去厨房拿杯水。有人替她打开了灯,却是徐澈。
“你没睡?”敏知诧异。
他摇摇头:“有几个朋友现在也没联系上。”原来他是在沙发上过夜的,电视开着,声音很小的放着新闻。
敏知倒了杯水坐在另一边,却忘记了喝,哑声说:“我想明天一大早飞CD。”
“你有相关经验吗?比如急救?”
敏知摇摇头,泪水差点冲出眼眶。这个时候她特别恨自己是个彻底的都市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登山远足都要有人拉着。
电视上放出一个报道,一所学校坍塌,千名学生被埋在废墟下。两个人默默无言的看着,终于徐澈说:“国家现在应该紧急调用物资,运输很紧张。其实,在后方也可以做很多事情。”他声音里有不易觉察的停顿和波动。
敏知垂下眼睑不说话,过了很久才说:“你也早点休息,明天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第二天到公司,捐款活动已经迅速展开了。公司提供了员工捐助一元,公司也捐一元的帮助。敏知捐了钱以后去梁如笙的办公室:“我在想,一定有很多人很多公司会捐款到一些基金去。这么大笔的资金和物资购买使用,需要有专业人员审核。我们看看能不能做点什么?”
梁如笙正在安排征集有医疗救护经验的志愿者去前方,听到她这么说,立刻点头:“你说的没错。我赶快打个电话去问问。”
打了个电话后她告诉敏知:“那边也想到了。我们合作的两个大基金都要去灾区,我们可以马上开始找志愿者跟着去。不过我们搞国际税务,可能不是他们最需要的人员。”
敏知想了想:“我们的Staff可以帮忙去本地区的基金会总部清点捐款,做好票据。”
“那办公室里的工作就要压得很吃重,你确定你没问题?”
“没有。”
梁如笙颔首,合上文件夹:“一块下去吃饭吧。”
“已经吃过了。”
“这么快?”
“我想去献血,所以吃的比较快。”
梁如笙跳起来:“那我跟你一起去。”一手抓了抽屉里储存的面包啃着。
他们本来打算开车出去,没想到街口就是流动献血站。梁如笙愣了半秒:“排长队的是献血的?”
敏知轻轻的嗯了一声,举起手机把这一幕拍了下来。她要亲自记录下来告诉高瞻,在这个时候,全国人民都在做什么。
他们排到队伍里去,过了没多会有人给敏知打电话,她并不认识那个号码,心头狂跳,立刻接通:“喂,你好。”
“敏知,我是高懿。我好容易找到你的电话。我哥是不是去S省出差了?”高瞻的妹妹高懿在那边焦灼的问。
敏知嗯了一声。她其实昨天就打算联系高瞻家里,却又不想太早给他们造成无谓的负担。
“那你跟他联系上没有?”
“还没有。”
高懿急得哽咽了:“我打电话去他们公司也说没有消息。”
“你别慌,听我说。你哥有相当的野外生存经验和急救经验,现在不是还不到24小时吗?我们不能自乱阵脚。我一有消息就立刻通知你。你照顾好你爸爸妈妈,好吗?”
敏知的语气在这一刻特别沉着,高懿平静了一点:“好,我们保持联系。”
放下电话,梁如笙盯着敏知:“男朋友?”
敏知点头。
前后左右的人都看向她,有年轻的大学生,有中年人,有五十多岁的老人。他们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目光里却有深切的关怀和温暖。梁如笙拍拍敏知的肩,没说什么。
再怎么表面上若无其事,看着时间不断流逝,焦灼好像一把火烧在胸口,压得她喘不过气。其间有一次,她接到曹书仁的电话表示自己想去国际能源CD分部,曹书仁说:“我们分部的人员都已经疏散了。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余震。”
“我不怕。”敏知脱口而出。
曹书仁叹了口气,一狠心说:“那里现在很混乱,谁也不清楚会怎么样。你去了也帮不了什么。你顶多就能去CD,可是CD的情况比重灾区好很多,通往重灾区的道路已经完全不通了,连解放军都进不去,你去了又有什么用?你在那里等消息跟在这里等消息有什么不同?万一有他的消息,你再去不迟。”
敏知坐在马桶盖上握着手机,久久地捂着脸。她知道曹书仁终究没忍心说的话:你没有任何意义的前往只能添乱。
晚上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看新闻,一边跟好好卫颖短信。有好多次,她停下来呆呆的看着屏幕,不敢相信那样的场景正真实的发生在这片土地上。 天府之国,满目疮痍。无数生命被掩埋在废墟之下。地形复杂,天气恶劣,道路损毁严重,救灾极端困难。而且余震不断。
她到楼下小卖部买东西,管理小卖部的是一个两岁孩子的妈妈,正看着电视抹眼泪,见到敏知站起来,不好意思的笑笑,用手背擦了擦脸。
她跟敏知也算熟了,一边给找钱一边问:“除了捐钱献血我们还能做点什么?”
“自己过得好。”敏知看着小孩儿亮晶晶的眼,微微一笑,又说,“将来可能会有很多孤儿,可以考虑收养。”
那位妈妈嗯了一声,终于又哭了起来:“唉,姑娘你是不知道,当了妈以后,再看那些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我都不敢想,如果是我的孩子在那下面……”
敏知沉默了,许久以后说:“谁说我不知道?我不是妈妈,可我是女儿啊。”
举国之殇,为子为女为父为母者皆恸。
(六十六,结局)
“高瞻,你好吗?已经三十三个小时没有你的消息了。我很想念你。下午的时候我跟你们家联系了,你爸爸妈妈妹妹都很担心你。我等你回来,一起给他们打电话报平安,好吗?”
新的短信写得条理分明,很有逻辑。而其实敏知是先在电脑上打过草稿,修改了好几次才写出这么短短的几句话。
真实的情况是,她被悲伤,焦急,震惊,感慨,敬佩等太多情绪所湮没。晚饭吃得很少,要不是逼着自己吃,恐怕一杯水她都喝不下。昨夜几乎彻夜未眠,到现在也不觉得疲倦,整个脑子亢奋着,呼啸着。
新闻上播报的死亡人数已逾五千。敏知想到还有成千上万的人埋在废墟底下,甚至因为道路全部中断没有人知道震中那个小城发生了什么,不由遍体生寒。
对于死亡,已近而立的敏知还是没有能力去理解。一个活生生的人再也找不到了?怎么会?怎么可能?
她把整个屋子所有的灯都打开,还是没法驱走心中的恐惧和焦灼。心里有个地方太最黑暗,什么光亮都照不进去。
她死死地咬住嘴唇。
“对不起。”他走的那个清晨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
如果我能说句我爱你。
更如果一切能够不发生。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路灯明亮,高楼林立,夜空有云。这个城市本来就不容易看到星星。
深呼吸,她不断提醒自己。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时常觉得身心俱疲。但这是最不能泄气的时候,不管多么忧急,她都要坚持到最后。
流泪没有用,自责没有用,她决定始终要用一口气撑着,不去想最坏的结局。
电话在这个时候响了,她立刻转身,一激动把桌上的花瓶撞倒,跌在地上摔得粉碎。却是曹书仁给她的短信:“我们刘副总已经亲自带队赶往S省了,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别着急,要有信心。”
她把短信看了两遍,然后开始打扫房间。自从大远离开后,屋子里一切井然有序。
他的帽子和球鞋放在橱柜里。攀岩器材也被敏知整理好了放在大包里。他喜欢的模型摆在架子上。他宝贝的游戏机在电视柜上。
这个人热爱的那么多,尘世牵绊如此之重,应该还生机勃勃的在那里吧。敏知坐在沙发上握着游戏机手柄,嘴角挂起温柔的笑意。
四十八个小时过去了。死亡人数已超过万人。
张青蓝的电话打过来,拿起电话敏知却只听见低低的哭泣。她静静的听着,任青蓝发泄。
“整整两天了。他们在哪里啊?我特后悔,真的,早知道这样,我就应该大方的跟他表白。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青蓝,人的求生意志往往超出你的想象。而且,他们都曾经是训练有素的现场工程师,比一般人更坚韧,更懂得急救和保护自己。四十八小时又怎么了?一周过去都有希望。别放弃,坚强点儿,丫头。”
她放下电话,Frank亲自走进来:“关,你需要休假吗?”她笑笑,摇了摇头:“让我忙一忙,挺好的。”
下班后她刚回家,正在又给高瞻打电话,门铃响了。她诧异地拉开门一看,卫颖和好好站在那里望着她笑。
“我做了几样菜,找卫颖过来跟你一起打牙祭。”好好笑眯眯的把手里的食盒放下,熟门熟路的去厨房找碗筷。
敏知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都是自己爱吃的。
她慢慢的挨着桌子坐下来,笑了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卫颖轻轻的哟了一声,好好和她都忙问:“怎么啦?”卫颖指指肚子:“小家伙在踢我,动得厉害。”
敏知好奇地把左手伸上去,掌心被轻轻的顶了一下。她眨了眨眼睛,有点不敢相信这感觉,又把右手也放上去。砰砰两下,宝宝在里面打拳,两次都踢或者打到了她的手掌。
奇妙而温暖的滋味从心底蔓延开来,原来生命就是这样的律动。
她好半天说不出话,好好和卫颖看到她呆愣愣的样子,都噗哧笑了,心想资深少女果然少见多怪而易感啊。
“敏知,你接下来怎么打算?”卫颖问她。
不知怎的,她平静了许多,镇定也不再是伪装出来的假象。她吃了一大口饭,抬头看着两位好友:“我想过了,过了明天,过了黄金七十二小时,我就直飞CD。不管怎样,”她顿了顿,“我都要见他一面。”
谁也没有出声反对,因为换了自己也一定是同样的选择。
“多吃点。”好好盛了一碗汤端到她面前,“另外,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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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高瞻,我知道你一定还在那里,在某个我不知道地名的地方。你那么棒,经历过很多险情,从来都能幸运而顽强的熬过来,我对你有信心。我一直在工作,最近还是特别忙。忙一点好,省得我想太多。你不要担心我,无论怎么样,我都会照顾好自己。你也不要担心你的家人,无论怎么样,我都会照顾他们,就像你亲自在这里一样。”
“如果你在这里,看到电视,你一定会跟我一样感动。所有中国人都在努力。地震后不到五个小时,总理就到了灾区。十万解放军已经出动了。一看到他们,我就特别放心。记得我特别喜欢的电视剧‘士兵突击’吗?我可真喜欢咱们的军队。他们冒着生命危险空降,他们徒步穿越最危险的地方去救援。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另一支军队可以做到这样。等你回来了,我慢慢跟你讲,你一定会后悔没有去当兵。”
“亲爱的你,现在是凌晨四点了。你在那里还好吗?冷不冷?饿不饿?渴不渴?千万小心。这次灾难我们失去了许许多多的孩子,也有许许多多的孩子失去了父母。我在想,咱们结婚以后就收养一个孩子吧,咱们应该够条件吧?对,我是说结婚了。以后记得,是我求的婚,你很糗吧,哈哈。”
“大远,今天好好和卫颖来看我了。我得到一个好消息,好好的髓源很有可能找到了。太棒了,是不是?这更坚定了我的信念,你平安无事。”
又一次日落到来。夕阳火红的烧在天边。长安街上车水马龙,敏知开车前往机场,行李早就在昨夜收拾好放在后备箱。堵车依然很严重,她看着这情景,却无端生出亲切的感觉。好多次高瞻来接她下班可不都是这样?平安就是幸福,这些琐碎的烦恼又算得了什么?
手机响起,曹书仁激动得说话都有点乱了:“他们都还活着,还活着。”
敏知愣在那里,该前进了都不知道,直到后面的司机不耐烦的按喇叭。
“真的吗?他们都还好,有没有人受伤?”
“有一个。他们的车子在途中翻了,特别幸运,只有司机受了伤。他们轮流把司机背出来,走了整整两天。现在队里唯一的女同志陪着伤员到了CD。剩下的人留在重灾区帮助救援了,现在还没法儿用手机跟我们联系,但是确定人员都安全。”
踩着刹车的脚有些发软。敏知努力控制了一下才说:“谢谢您,谢谢您。”
“嗨,还客气什么啊。我不跟你说了,我现在得给青蓝打个电话,小丫头也急死了。你先稳住,没组织的自己去CD不好。”曹书仁又叮嘱一次。
敏知答应下来,把车子停在路边,先给高懿打电话,对方没接后又发短信,然后立刻给卫颖打电话。电话接通,她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急得卫颖连连喂了好几声。
“高瞻他们有下落了,都好好儿的,没事儿。”她终于说。
“我说什么来着?”卫颖一愣,立刻大笑起来,“我就知道他会吉人天相的。”
“嗯。”她吸了吸鼻子。
“这下放心了吧?快别去CD了,到我爸妈这儿来吃个饭,详细跟我说说怎么回事儿。”
“你又回娘家了?”敏知平复了一下情绪,问。
“嗯,我忘了告诉你,我爸他们公司捐了钱,徐澈这两天火速买了点物资,耿涛也说帮忙,他们今天都去前线送物资了。”
敏知握着手机,喉头有些哽住,末了也只能轻轻说:“动作可真快。谢谢。”
“切,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快来吧。哦,还有,徐澈给我发短信,说在机场还遇到了破晓,他们公司的设备因为地震损坏很大,他也赶过去了。”
挂了电话,敏知去查手机短信,她一直没心思去看,这下才看到破晓发来的消息:“我去CD了。你在北京保重。平安是福。”
“你也要平安。”她低低地自语,把短信发了出去。
有人在敲她的车窗。她连忙抬头一看,外面站着一个警察,看到她的脸明显吃了一惊。她摇下窗户,警察俯身说:“这儿不能停车,那么大标志看不见吗?”
“对不起,对不起。”她想打火,可是因为刚才太激动,一时有些手忙脚乱。
警察本来已经掏出罚单,突然又问:“怎么啦,哭成这样?”
敏知一摸脸,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无声的流了一脸泪。
“我男朋友在S省,刚有了消息。”
警察站直了身子,把罚单放回兜里,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应该已经做了父亲。他看敏知的目光里有种温和的理解:“明白了。快回去吧。这事儿多好啊,别在这里哭,回家赶紧着打电话去。”
敏知用手背擦了眼泪,冲他笑了笑道谢,发动了车子。
新的短信又不断的发了出去。
“你妹妹他们跟我联系了,他们在电话那头可高兴了,你妈妈又哭又笑的。高瞻你瞧,为了我们你一定得好好的。
“刚才我去从前常去的海外留学生论坛看了一次,那里有很多我的好朋友。你知道他们干了什么吗?他们到处找地方捐款,制作了海报,网站,动员外国人捐款。短短几天,他们就捐了几百万美元!国内也捐了几个亿。”
“他们当中甚至有的人现在已经带着医疗队直接去了灾区了。”
“刚收到消息,因为太多人献血,血库居然都满了。”
“朋友的博客上写,他们公司在中国的几个同事,连夜制作了搜索引擎,让大家能够最快的在网络上搜索到幸存的亲人朋友的名字。希望所有人都能搜到那个他想找的人。”
“我现在帮徐澈他们在后方组织捐款和物资。我只在msn上挂了一个求助信息,立刻有很多很多人,认识不认识的,给我发消息和短信,提供相关信息。”
“每一个人都在想做点什么。那种急迫的心理我太明白了,虽然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并没有亲人和朋友在灾区。”
“有好几个同事,有人看着挺愤世嫉俗,有人看着挺得过且过什么也不关心,可是这个时候,他们都在到处奔忙。只要我说什么,立刻就有许多人伸出援手。这两天,我的电话都要被打爆了。”
“现在网络发达,新闻透明了,很多需要监督,需要惩治的地方被报道。我一直在想,无论如何,只要我们手里的东西能有那么一部分帮到需要的人,就没有遗憾了。”
“大远,从前很多时候,我们可能对这个社会有失望,有不满。可是这几天我看到了太多人性的闪光。我们的民族居然有这样的凝聚力,真让我吃惊。”
“我常常想起那句歌词,要经历多少我才能看清这世界的全貌。大远,我看到了这个世界的黑暗,但是看到了更多的美好,突然之间觉得,能够来这个世上走一次,真是幸运。这场灾害虽然可怕,可是我对未来却前所未有的充满了希望。我等你回来,你一定会有同感的。”
叮咚的音乐声响起,她拿起手机,有个陌生的号码给她短信,上面只有短短的几个字:“平安,勿念。大远。”
她怔怔的捧着手机,过了好半天才把脸贴到屏幕上,让那六个字温暖自己。
她心里非常清楚,如果不是去了最艰苦最糟糕的地方,他一定会给自己打个电话。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她所企求的,不是耳鬓厮磨的相守,却是远隔天涯仍然心有灵犀的默契。而那些争执不满,也早已云淡风轻。
她在任何时候都开着电视,或者在网上看直播新闻。在忙碌的每一个间隙,她都要仔细的看着屏幕,寻找高瞻的身影。
张青蓝的朋友打电话回来,也跟敏知仔细地说了一下情况。大男孩在电话那边语气凝重:“高头儿是我们这里唯一一个有专业登山技能和野外营救的人,我们回到这里救援,他跟着解放军去了更里面。”
“那一路情况怎么样?你实话实说。”
男孩沉默片刻说:“前面来的人说塌了好多次方,余震太多了,好多车都被砸在下面。因为路况很遭,他们随身带的补给也不多。”听到敏知不说话,他急了,“小关姐,你别着急啊,我也是不想瞒你,因为……”
“我知道。”敏知的语气十分镇定,“他能走进去,他当然会去。拖一秒也许就是一条生命啊。快一周了,当然不能放弃。”
“小关姐,”男孩顿了顿,“高头儿是好样的。”
“换了你也会这么做,不是吗?任何一个人都会这么选择。”敏知坚定的断言。
每个善良的人身上都有热血,每一个善良的人都能成为英雄。通过这近百小时,敏知毫不怀疑。
只是刚刚放下的心又悬到了嗓子眼。她在网上看到那损毁的道路和坍塌的山体照片,突然想起高瞻脑后的伤疤,觉得胸口一阵阵发紧。
母亲打电话过来问,敏知支支吾吾的说高瞻在前线做 志愿者。
母亲依旧直白地问:“他有这个能耐吗?没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儿。瞎逞个人英雄主义,去了还给国家添乱。”
“妈,他有专业技能,所以,所以去的地方还是最艰苦的地方。”
母亲沉吟片刻:“敏敏,你是不是这两天都没睡好?你嗓子都哑了。啊?哦,老头子在旁边挤眉弄眼的要我告诉你,别太担心了,自己的身体要照顾好。等这孩子回来,你带他回趟家吧。有你爸你妈帮你去寺里拜佛,他会没事儿的。”
“妈……”敏知含着泪笑了,“你不是唯物主义者共产党员吗?”
“唯物主义者共产党员就是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嘛。”母亲笑着说。
敏知终于忍不住咧开了嘴,一腔忧虑暂时抛到脑后。
msn上突然有人给她发了个消息,正是她在美国留学时的同屋江宁。江宁在香港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工作繁忙,两人已经好久没有联系了。
江宁开门见山地说:“敏知,我听说你在筹备物资送到前线?”
“是,我们有人去了,也有自己的运输方式。”
“你看我这里筹集到一些钱,如果委托你运送物资,可以吗?我们想找一个比较可靠的组织,确实保证把物资送到灾民手里。”
“当然没问题。”
江宁告诉敏知,自己和朋友很早以前注册了一个非盈利公司,帮助国内的孩子和妇女,但是因为她一直很忙,并没有实际参加运作,直到最近。她说:“前几天你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过的,我刚好有些空闲时间,全都用来看新闻了。很多时候我走在街上,看见人们若无其事的生活着,都会没来由的觉得烦躁和愤怒。“
敏知一凛:“你得注意心理健康。”
江宁打了哀伤的脸:“这大概就是灾难后遗症吧。当年九一一我在纽约,的确很让我震惊难过,也知道很多美国人因为观看电视而产生心理疾病。这次到底是自己的国家,那份痛加了百倍不止。我出去跟人谈判的时候,老觉得自己分裂了,一个在那里说着些场面话,一个在旁观。有时想想,这么大的痛苦和灾难,会觉得生命真没有意义。”
敏知愣了一愣,同屋两年,她一直觉得江宁是个性格泼辣果断的女子,没想到她心里有这么多自己完全不了解的感性一面。她一面感动着,一面劝说:“所以你得做点什么。活着的人不能消极,要更努力啊。”
“嗯,这也是我最近帮忙筹款的原因。我得做点什么,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老沉浸在里面,同时也尽自己的一份力。”
两个女子都同时用了那个拥抱的图标,隔着网络感受到彼此心里相似的那个部分。
“说真的,我有时觉得有些好笑,捐钱捐物的时候,我们的捐赠者都再三叮嘱,一定要保证用到灾民手里。我不希望这种不信任感蔓延,可是又无能为力。”江宁喟叹。
“我想通过这次地震暴露的很多问题,也不是件坏事,至少我们知道问题在哪里,可以监督呼吁了。”
江宁表示同意:“没错。国家太大,中层基层的管理始终是非常大的问题,任重而道远。我们普通民众,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嗯,但是代价太大了。每次想起垮塌的教室,那些孩子,我都觉得心如刀绞。我想很多大人都恨不得以身相代。是我们错了,没有给他们一个好的环境。”
江宁缄默很久,敏知看到她在那边输入消息,又停止,再次输入。这是每一个有责任感的成年人心里最大的痛和遗憾。最后她说:“我希望,将来能给每一个死去的,或者残疾的孩子一个公平的交代。更希望这样的事情不再发生。”
“你看,至少Y省开始重新检查所有教学楼的质量。”
江宁长叹:“亡羊补牢,也好,也好。”
“我常常在想,灾难过去了,救援的人员都走了,对于灾民来说,痛苦才刚刚开始。我完全无法想象,有的城市,失去了那么多孩子,那么多老人。我看CNN的报道,记者站在废墟上,他说起这个城市,It is history。我实在太难过了。逝者已逝,活下来的人该有多么痛苦。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要面对的太多太多了。”这些话,敏知不能跟怀孕的卫颖说,也不能跟生病的好好说,现在终于痛快的倾诉出来,一时间情绪难以控制。
“所以我们在筹划一个长期的项目,包括很多方面,比如对孤儿和失去孩子的家长的心理帮助,残疾孩子的义肢问题等等。”
“是吗?这真是太好了。我觉得民间能大量有这样的关怀组织,比仅仅依靠政府的力量要好太多了。我能帮你们什么忙?”
江宁给她一个笑脸:“我刚才就想提来着。我们缺大陆的行政人员,如果你愿意的话,热烈欢迎。”
“当然愿意。”
结束了谈话,两人都有一点释然感。死亡带来的悲痛太过巨大,唯有依靠对肩上担子的认识来减轻这份焦灼痛苦。
敏知在后方的物资筹备工作复杂而琐碎。她干脆请了两天假专门处理这些事情。卫颖也坚持要参与进来。好些人走到了一起,成了一个临时指挥部。
有时敏知在繁忙中抬起头看着周围的朋友,不敢相信仅仅短短几天人们就能如此卓有成效。当然,人多了自然有意见不统一的时候,大家急了也会互相拍拍桌子。只是非常时刻,谁也没往心里去。在直接和间接的消息里,他们也看到极少数人借着赈灾的名义做秀或者为自己牟取某种私利。
敏知看到卫颖生气,倒是笑着拍拍她的肩安慰说:“小卫,咱们可不是年轻人了。任何事情都有黑暗面,你又不是第一次出来混。咱这次看到这么多的光明面,已经太值了,其余的,就别太计较了。”
卫颖挑眉:“什么时候你这么老气横秋了?我是热血青年,跟你说不到一块儿去。”说完也笑了,推推敏知,“给我倒点热水。我胃有点难受。”
敏知警惕的看着她:“怎么了?你不会就要生了吧?”
卫颖叹气:“我可巴不得这小家伙赶快出来,让我解放了好做正事。”
敏知蹲下去用手敲敲她的肚子,对里面的小朋友说:“宝贝儿,你要乖乖的。你是咱的希望,咱的花朵啊。养足了精神再出来。”
卫颖气得用脚踢她。
他们一起看电视。超过一百个小时还有人被救出来,在欢呼的同时他们深深为生命的顽强而感到敬畏。
他们更看到那些可爱的孩子,有的救出了自己的同学,有的背着妹妹翻山越岭逃离危险,有的甚至自己锯断腿爬出废墟,还有的年纪小小就能镇定地组织起成年灾民们领取物资:“大家要排队,不要抢,否则别人下次就不再送吃的给我们了。”
他们面面相觑,继而感到无比欣慰和敬佩。
这,就是我们民族的未来和希望。
卫颖把手放在腹部,热泪盈眶。
他们谁也不会忘记五月十九日那天下午两点二十八分,距离地震整整七天的日子。他们站到窗户前,跟所有人一样肃穆庄重。楼下环城公路的车子同时停了下来,齐齐鸣起喇叭。
五星红旗下半旗,举国默哀三分钟。
对于这个民族而言,这伤疤也许永远不能愈合。只是一个瞬间,天崩地裂,数十万人失去家园,无数生命被埋葬。
那是我们血浓于水的同胞。
那是我们的父母,我们的孩子,我们的朋友。
热泪落下,溅在这片热土之上。而哀痛过后,更多的人抬起头呼喊出了“加油”的口号。
我们的民族,早已习惯了伤痕累累之后重新站起来。
在后来的日子里,敏知一直记得那个老人说的话:“既然幸存活了下来,就要好好的活下去。”
最初的痛苦已经过去,更艰难的道路还在前方。
“大远,震后的重建工作一定非常漫长,也许要十几年,二三十年,甚至更久。我们正是年富力强的一代,这担子将会被我们挑起来。我感到这是至高荣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敏知推开窗,看见久违的星光,发出了这样一条短信。
很快电话就响了起来。敏知像是有所预感,一把抓起手机。
“敏知。”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一点疲惫喊。
听到他声音的刹那,敏知突然平静了下来,就好像他还在北京时无数次的通话。她轻轻地问:“你好吗?你受伤了没有?”
高瞻在那边笑:“没有。”又急急地补充,“真的。回去让你亲自检查。”
敏知笑出声:“你这个家伙。”然后就说不下去了,千言万语哽在喉头。
高瞻紧张了:“我可不是故意不给你打电话,也不是故意不回去,可是,我不能走。”
“嗯。”
“敏知,我不想跟你形容这里的情况。我……形容不出来。”这是第一次,敏知听到高瞻的哽咽。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他从没有离开,她的心生出温柔的臂膀,飞越千山万水去安抚他的煎熬,自责。
“我觉得自己特别没用。很多人,我们都没救出来,眼睁睁的就看着这么走了。有孩子,有老人,有年轻人,有……” 这样刚强磊落的男子,终于在电话那头痛哭失声。
这个时候,敏知可以想象高瞻的样子,当然更知道自己为那些逝去生命所感到的切肤之痛远远不如高瞻那样直接和具有冲击力。刹那间脑海里流过无数的画面,她跟着他一起痛彻心扉。
“不会的。大远,你已经尽力了。”敏知知道自己的安慰有些苍白,但是仍说了一句,“真的,我为你骄傲。想想那些被救出来的人吧,他们终于活下来了啊。”
过了很久,高瞻平静下来,说:“我只想告诉你,任何一个人看到这样的场面,只会做一件事情,救人。前两天军队还没到,来不及给你电话,我道歉。我看到你的短信了,当然只是很快的看了一遍。你说了荣誉,我也觉得这是荣誉,能在这个时候留在这里,和军队在一起,哪怕做后勤也好。”
“我明白。”
沉默了一会,高瞻又说:“那个,有件事儿,我可不能答应你。”
“什么?”敏知诧异这个时候他还跟自己蘑菇。
“就是那个,关于××的事儿嘛。”他中间两个字说得极含糊,敏知大奇:“关于什么?”
“求婚。”他没好气的吼了一句。
敏知笑了起来,听他说:“当然是我来求婚了。你的短信作废。”
“你这个赖皮。”
“嗯,就这么定了。挂了,不说了。等我回来,别担心我。”信号时断时续,他果断地说了一句,电话里传来一阵忙音。
敏知握着手里的电话,许久舍不得放下。
短信来了,电脑上朋友QQ上也发来消息。敏知先看手机,徐澈只写了简短的几个字:“我家宝贝儿要出来了。”
而再一抬头,QQ上一张无比美丽的照片映入眼帘:一个胖胖的小婴儿戴着粉色的帽子红色的衣服,正睁大乌亮的眼睛抬起头,看着那个怀抱自己的,正在咧开嘴笑着的年轻士兵。那绿色的军装,如同春天枝头上最明媚的一抹颜色。
眼泪终于痛痛快快的流了下来。在这个五月的夜晚,关敏知放声大哭,如同滂沱大雨,而心里,却念起了一首晴朗的诗。
这是一个百年难遇的严酷寒冬。无数的生命消逝了,太多的希望变成了绝望。整个世界都在叹息。
可是人们却看到,这个地球上有一个国家,在最危急的时刻,最危险的地方,有人离开,却有更多的人前往和自愿留下,灾难不可夺其志,撼其勇。作为这个国家的一员,除了自豪,别无他想。
这本身就是最茁壮,最顽强,最鲜活的生命力,因为我们永远不放弃,永远不抛弃。
灾难会过去,痛苦会过去。很久之后人们回头,记得的只会是感动的泪水,真诚的情谊,不变的信念。
纵然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未来,永远值得期待
致我的亲人朋友,我所有的读者,我亲爱的祖国和人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