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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宁 | 火车上的女人

沈宁 | 火车上的女人

博客
 

 

火车上的女人

 

美国沈宁

 

 

      我是个华裔美国人,今年二十七岁,在纽约曼哈顿一个广告公司做美工。我住在纽约市北边一个叫做瑞的小城,是父母的房子,他们回上海了,留给我一个人住,什么钱都不用付,省很多事。

可惜离纽约远了点,每天上下班要坐火车,单程四十多分钟,加上从家到车站,下车到公司,前后要一个半钟头才到。

但我不在乎,走路是锻炼身体,坐火车可以睡觉,看书,读报,遇到熟人聊天。没事的时候,就拿个小画本,给乘客画速写。画画是我自小的爱好,又是我大学的专业,也是我目前的工作,画多少,我都不烦。

因为画乘客速写,我发现了三排远斜对面座位上,每天坐一位亚麻色头发的女子。不知她是最近才坐这趟火车,还是因为上下班乘客多,常有人站在过道上,挡住视线,所以一直没有看到她。

这女人四十几岁年纪,可以确定是纯种欧洲女子。

美国是移民国家,人种纷乱,绝大多数相貌奇形怪状。特别是纽约,移民群居,混杂不堪,罕见纯种。只有在欧洲,特别是东欧,才看得到纯种白人。所以我喜欢看欧洲电影,特别东欧电影,或者俄罗斯芭蕾舞,花样滑冰比赛,才看得到纯种白人。

因此,眼前突然发现一个纯种欧洲女人,我感到惊喜。

她已中年,容光不再焕发,虽然纯种,也不会引起乘客注意。但在我美术专业的眼里,她的五官,眉眼鼻口,颧骨下巴,线条弧度,绝对符合各种优等比例,几乎挑不出错处。从坐着的身体比例看,她的身材也应该不错。

可以肯定,她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加上她日常着装,样式和色彩的搭配,每天更换,都很协调,显出相当好的教养和品味,一定是个欧洲移民,至少是欧洲移民的后代。

几次到站下车,我跟随她多走几步,确认我的估计:她的身材基本符合达芬奇《维特鲁威人》的黄金比例,142857。全世界华人,没一个能达到这个比例,洋人中也不多见。但这个火车上的女子,却真是完全合格。要是美院早早发现,必定会请她做教学模特,可以在课堂上教学生画面部,半身,全身,坐姿,立姿,一人多用。

显然她住得比我更远,我每天上车,坐到我的固定座位上,便看到她已经坐在斜对面,专心看书,对周围一切毫不注意。

因为发现了这个标准模特,我自然抓紧时间,多画速写。只要没人挡住视线,我就画。而她总是静静地坐着,手里捧本书,所以画起来很容易。既然她可以几十分钟,一动不动,我便不再满足匆匆的速写,生出野心,改画素描,一连几天,细细涂抹。

大概因为我一直盯着看,被她产生了感应,偶尔抬头,对我的方向张望一下。每次她抬头,我便立刻放下笔,避免被发现,未经同意,私画人像,大概会犯法。有时我们目光相遇,她会微微一笑。而每次看到她微笑,我也对她点点头,算是回应。待她低下头,重新读书,我便再拿起笔,继续人物素描。

几个月过去,我们好像相识了,但始终没有讲过一句话。她还是坐在离我三排远的斜对面,没有移到我跟前来。我也依然坐在我的座位上,没有挪到她面前去。每天早上四十多分钟,我们便这样,隔着几排座位,目光偶尔相遇,相互微笑点头。

奇怪的是,我只有早晨上班,在火车上与她相遇,下午却从来没见她坐同班火车回家。难道她的上班时间跟我不同?她上班时间,肯定是九点钟,所以跟我坐同一班火车进城。那麽她们公司午饭时间长,下午不是五点下班?不知是出于一种什麽心理,我决定更换自己的火车时刻,看看能不能在回家路上也遇见她。

说做就做,下班之后,我不再急急忙忙赶火车,而是留在纽约逛一逛,吃个点心,然后坐五点半的火车回家。我相信,她回家也一定会坐在早上的座位,所以我也坐在自己习惯的座位上。

连续几天,还是没有遇见她。于是我再推迟,坐六点的班次,仍旧没有见到她。满足不了的好奇,使我不得安宁。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三个星期,六点半的班次,七点的班次,七点半的班次,不断推迟。

一时之间,对回家路上与她相遇的渴望,简直成了我的生活内容。

终于,在九点钟的火车上,我见到她。还是在她早上坐的座位,隔着三排的斜对面。她见到我,很惊奇,嘴微张,眉稍扬,脸也些许发亮,好像意外遇到熟人。

既然如此,我就不必继续装模做样。晚上九点的火车,乘客不多,我走过去,坐到她对面的座位上,伸出手,自我介绍:“我是莱瑞金,很高兴认识你。”

她握住我的手,答说:“杰妮荷尔曼,你好。”

离得近了,我才看到,她眼睛是褐色的,眼角和嘴角都有些细细的皱纹,但她的肩膀和手臂很光滑圆润,并没有中年女人的皮肤松弛。我说:“我们每天早上坐同一班火车进城,可是这么晚你才回家,做两份工吗?”

美国有很多人,家庭收入不够用,会打两份工。可是杰妮住在我们这边的区域,应该家境不那麽困难吧?

“噢,我在纽约公共图书馆工作,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杰妮回答。

“你每天早上坐七点半的火车进城,我以爲你也是九点上班。”

“我需要早到一些,先要看望一个老人,然后去上班。”她说,“下午也一样,我下班以后,先去照顾一下那个老人,然后回家。”

“噢,”我答应一声,没好意思追问她照顾的老人是谁。

“我住格林威治,比你远一站。”她说,”你住在瑞,是吗?”

我心头一跳,她注意到我在哪里上车了。“是。”我回答。

“很昂贵的地方。”

我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说:“是我父母的房子,留给我用。那个需要你照顾的老人,住在纽约市里,有点远?”我有意转换话题。

“他一辈子都住在纽约城里。”她说,“可是纽约实在太贵了,我住不起。格林威治这里,是朋友的房子。他到欧洲工作两年,房子可以借给我住一下。”

“刚搬来纽约吗?我坐这条线火车,已经五年了,以前没有见过你。”

“是,我搬来这里才半年多。”

“从哪里搬来?”我觉得不好意思,有点像审讯。

她倒不在乎,很自然地回答:“我家在堪萨斯城,那里房子可比纽约便宜太多了。那里的独栋房子卖了,到纽约还买不到一间公寓,大概半间都买不到。”

“在堪萨斯也做图书馆?”

“对,大学读的是英文和历史,毕业后找到图书馆的工作,已经做了二十多年。”

这麽一算,我的猜测不错,她大概四十五岁左右。“老人是你的亲戚吗?”我问。

“不是,他是我爷爷的救命恩人。”

“噢。”

“我是捷克人,哦,我的爷爷和父亲是捷克人,我是在美国出生的。”她说完,忽然问,“不知道你是不是了解,二战时候,纳粹头目海德里希是在捷克被暗杀的?”

“对不起,我完全不知道。”

“海德里希是纳粹党卫军的二号首领,是屠杀犹太人的总头目。”大概因为讲到历史,她的专业,杰妮兴奋起来,滔滔不绝,

“纳粹占领捷克以后,海德里希做了捷克的统治者,但是最终,被捷克人暗杀了。那故事太长了,也很惊险,以后我借一本书给你看。几个捷克伞兵成功暗杀海德里希以后,被布拉格周边村庄的农民掩护起来,然后送离捷克,我爷爷是那些农民中的一个。”

“真像好莱坞电影。”

“海德里希被杀之后,德军在捷克疯狂搜捕屠杀捷克人。”杰妮继续说,“布拉格周围几座村庄被全部烧毁,男人杀光,女人和孩子关进集中营,爷爷家的村庄也遭到毁灭。可是在纳粹进村之前,爷爷把我父亲藏到马厩的水池里,那年父亲七岁。

爷爷奶奶一家都被杀死了,只父亲一人活下来。当天夜晚,捷克地下抵抗力量到村里来,抢救幸存者,找到了父亲。他们把父亲带到布拉格藏起来,几个月后,德军的镇压风头过去,他们带着父亲偷越边境,送到奥地利,又转到瑞士,父亲才算安全了。”

“确实十分惊险。”

“你到站了。”

“不要紧,请接着讲,我可以再坐回来。”我说,“你喝点水吧。”

火车再次启动,她拿起自己的水瓶,喝了点水。很显然,她沉浸在历史的回忆中,兴奋得满目放光,面色通红,继续讲述:“父亲十三岁的时候,移民来美国,读了中学和大学,也跟母亲成了家。我母亲是奥地利的犹太人,小时候跟随她的父母,躲避纳粹屠杀,到中国的上海度过很多年。二战结束,才来到美国。”

“啊,所以你跟中国有缘分,也会有很多故事吧。”

“是,故事太多,以后慢慢讲给你听。”她笑了,说,“犹太人的性格,有仇必报,有恩也必报。我们在堪萨斯,很少华人,不管在哪里,见到一个,我母亲总要过去问候。她永远感激中国人,特别是上海人。”

“那太好了,我的父母都是上海人。”我说,”不过我在美国出生,上海的事情知道得不多,上海话也不太会讲。”

“我母亲的上海话讲得很好,对我来说,是很好,我听不太懂。”

“什么时候,如果见到你母亲,可以跟她聊几句。我上海话说得不好,但是可以听出别人讲得好不好。他们还在堪萨斯吗?你的父母?”

“是,他们还在堪萨斯,年纪大了,不愿意挪动。”

“可你来了纽约,那么远,怎么照料父母呢?”

“那倒没问题。”杰妮笑了笑,说,“我的哥哥姐姐两家人都在堪萨斯,可以随时照顾父母。我的丈夫瓦尔特也在堪萨斯,还有我的一双儿女,都大了,可以帮忙。”

“看来你们全家都在堪萨斯。”

“是,父亲说,既然移民美国,就要在纯粹的美国安家,过真正的美国生活。”

杰妮看我一眼,又说,“父亲说,像纽约加州,早已不是美国了,失去了美国的传统文化和生活方式,住在那种地方,还不如搬回自己的母国。所以他跑了许多地方,最后挑选住在堪萨斯,美国的心脏地带。噢,我到站了,要下车了。”

“是,我们明天继续聊。”

“对不起,你还要坐回去。”

“没关系,你的故事很好听。晚安。”

“晚安。”

我在站台上,回想着她讲的故事,等到纽约方向的火车,坐回瑞去。

 

第二天,我上车之后,却发现杰妮没有坐在她的座位上。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昨晚聊得挺好,怎么突然不见了?厌烦我了?反悔向我讲了那么多自家的故事?

翻来覆去,想不出道理,整整一天都恍恍惚惚。熬到晚上九点钟,我上了车,看见她坐在她的座位上。我走过去,坐到她对面。

她看起来十分疲倦,面色苍白。“你好,”她说,有气无力。

“你好。早上没见到你,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我没事,清晨接到电话,急忙赶到纽约。”她喘口气,“忙了一天,很累。”

“你睡一会吧,到站我叫你。”

“谢谢。”然后就真的睡着了。

于是我又多坐一站,到格林威治,把她叫醒下了车,我再坐回家。

第二天早上,我们在火车上如常相遇。她睡了一夜,精神好很多。

“谢谢你帮忙,昨天我真的很累。”她等我坐下,便说。

“没关系,应该的。”

“我在纽约照顾的老人,夜里突然不舒服,我一早赶去,把他送进医院,检查了一天,总算还好。观察一夜,今天可以出院。”

“老人多大年纪了?”

“九十七。”

“噢,那么高寿。”我有点吃惊,“这个年纪,身体确实要多多注意。”

“所以父亲要我搬来纽约,离得近点,可以随时照顾。”她说,“他就是当年在马厩水池里找到父亲的捷克地下抵抗力量的人,也是他把父亲带到布拉格,又护送父亲到奥地利,到瑞士,冒了很多危险。他原本出身一个捷克古老贵族的家庭,参加抵抗纳粹的时候,才二十岁。”

“真是大英雄,也是大恩人。”

“是,父亲大学毕业以后,回捷克好几次,还带我去过一次,到处找他,一直没有找到。他叫Ondrej,捷克文的拼法,就是英文的安迪,在捷克非常普遍,重名特别多。而且他姓Schmied,是德文拼写,后来他改写成Smid,所以更难找了。

“后来怎麽找到的呢?”

“父亲花了很多精力和时间,一直不放弃,终于在十年前找到安迪。他在美国税务局工作,住在纽约。那时候安迪八十七岁,老伴还在世。那十年里,我的父母每年来纽约好几次看他。

后来安迪的老伴过世,父母带着我,来纽约参加葬礼,之后安迪的身体就不好了。于是父亲母亲决定,让我搬到纽约来,就近照顾

“你的父母把安迪先生当作自己的父亲看待。”

“是,比父亲的恩情还重。”她有点激动,“祝愿继续健康。

“到站了,下车吧。”

现在成了习惯,每天下班后,我都留在纽约,吃过晚饭,坐在星巴克喝咖啡,读杰妮借给我的书,了解二战的欧洲。等到九点钟,才去火车站,跟她一起坐车回家。

我问过杰妮,她这样远离家人,独自住在纽约,会不会感觉寂寞。

她笑了,说:她一天忙到晚,有点空就赶紧睡觉,哪里有精力和时间感受寂寞。

她又告诉我,每天晚上她都跟家人视频一会,跟儿女说说话。再说,瓦尔特在州政府工作,节假日很多,每个长周末都来纽约,跟她聚三天。

我记起来,瓦尔特是杰妮的丈夫,因为他只有周末才来,我不上班,所以半年多里他来过纽约好几趟,我一直没见到。

 

这样过了几个月,我便向杰妮提出,为安迪先生画个像。
杰妮很高兴,跟老人讨论之后同意了。我们便安排好日程,每周二四下班之后,我吃过晚饭,到安迪先生的公寓去,那时杰妮也就到了。
她和安迪先生进行自己的日常活动,我坐在角落里,慢慢画老人的素描。有时候我给老人拍几张照片,也偷偷拍几张杰妮的照片,但没有让她知道。
周一三五晚上,我不去安迪先生的公寓,就回家启动年龄软件,把拍到的老人照片还原到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等等,然后琢磨着创作一些青年安迪的素描,捷克的世袭贵族子弟,抵抗德寇的英勇战士。
从此,我的生活有了新的内容,新的目标,新的意义。
接触多了,我才了解,每天早上,杰妮到达安迪先生的公寓后,先帮助老人起床,梳洗。
老人的公寓很老式,楼不高,但没有电梯,百岁老人上下楼极不方便,安迪先生只能整天待在家里。但他每天仍要整齐地穿上三件头西装,打领带,穿皮鞋,保持独特的尊严,也许是欧洲贵族的做派。
杰妮给老人做好早餐后,再去图书馆上班。幸亏图书馆离安迪先生的公寓不远,走几步就到。
白天老人独自在家坐着,读读书,看看电视,打打盹儿。中饭时间,杰妮没法赶过来。安迪先生便自己弄个三明治,吃过以后和衣睡两个钟头。
杰妮下班,来给老人做晚饭,或者煎块牛排,或者煮碗通心粉,或者烤个排骨,两人一起吃。
收拾干净后,杰妮坐下来,听老人讲历史,一边做笔记。八点半钟,杰妮安排老人上床,道过晚安,赶九点的火车回家。
我在老人公寓的傍晚,杰妮和老人一切照常,我在一边作画,从不参与,从不插嘴,好像完全不存在。大概因此,他们可以容忍我很长时间。
于是每周有两个晚上,我和杰妮一起离开安迪先生的公寓,走去车站。我能感觉,回家路上,杰妮通常都会很疲倦,所以在火车上,她不讲话的时候,我也不讲话。有时候,我让她睡一会,我负责到站叫醒她。
“安迪年纪虽然大了,记忆力还不错,”杰妮有几次对我讲,“他每天都有新的故事讲,好像永远讲不完。当然有的时候会重复,但也有的时候讲着这个故事,又引出另外一个故事。他讲很多捷克话,你听不懂吧?”
我点点头,笑了,我当然听不懂。
“幸亏从小父亲跟我讲捷克话,我能听懂,否则这些宝贵的故事就都遗失了。”她沉思着说,“我有时候想,说不定将来哪天,我能把安迪的身世和经历写出一本书来。”
“安迪老人的故事,还有你爷爷和你父亲的经历,都很有价值,你应该都写出来,肯定会成为畅销书。”我鼓励她。
“唉,就是没有时间。”
“你是大学英文专业,有功底,没问题的。”我说,心里在想,周末除了休息,找点时间整理记录该不是问题吧。但我没有说出口,四十几岁的人,用不着别人替她安排日程。
不过我后来才了解,其实周末杰妮还是每天都要来安迪先生的公寓,帮忙老人打扫房间,洗烫衣服,购买食物,陪安迪先生聊天,跟老人一起给堪萨斯的父母打电话等等,根本没有任何自己的时间。
奇怪的是,不管来回奔波多麽费事费时,杰妮却绝对不在安迪先生的公寓过夜,每天坚持回格林威治。安迪先生的公寓,有两室一厅,她完全可以住下。不过也因此,我还能每天在火车上见到她。
又过了几个月,我跟杰妮和安迪先生更熟识了。
有一天我壮着胆子提出建议:近来天气很好,我年轻力壮,可以帮助老人下楼,到附近公园走走,呼吸些新鲜空气,感受一下夏末初秋的晴朗。出乎意料,他们两人同意了。
于是又一个周六,看看天气还是不错,我便如约,早上九点钟来到安迪先生的公寓。跟杰妮一起,帮老人里里外外穿好衣服,戴上帽子手套。
我先把安迪先生的轮椅搬到楼下,再上楼来,跟杰妮一起搀扶老人,一步一步走下楼。每到一层楼梯转弯,我们站住,休息片刻,然后再下一层。我们走得很慢,安迪先生很高兴,不停地喘气,不停地唠叨。
三十分钟后,我们终于走出楼门。
我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安迪老人,杰妮陪伴在旁边,三个人一起沐浴着灿烂的阳光,走几个街口,过两条马路,走进一个街心公园的林荫小道。
公园里面,这边有些人在空场上打太极拳,那边几堆人围着石凳下象棋打扑克,远处一群大妈跳广场舞,录音机开得震天响。
我推着安迪先生的轮椅,绕着道,躲过众人,往远处走,一边对杰妮说:“除了来曼哈顿上班,我其实很少来纽约,更没来过这样的居民区,完全不知道,现在纽约城里居然这么拥挤吵闹,聚集了这么多中国老人,在这里走走,几乎跟回中国差不多了。”
“都是中国来的老人吗?” 杰妮张望着周围,问。
“是,听他们的口音,可以断定,都是中国来的。”我说,“而且看他们的行为举止,绝对是中国大陆移民。”
“我妈妈如果来这里,一定会很高兴,可以跟很多人讲上海话。”
“你母亲记忆里的中国人,上海人,都是八十多年前的中国人,上海人。那时候的中国人,上海人,都还保持着坚定的正义感和强烈的同情心,所以他们自觉自愿地拯救欧洲的犹太人。现在不一样了,经过七十多年洗脑和改造,三代中国人完全变了,已经很少正义感,几乎丧失了同情心。你母亲要是来这里,会非常失望。”
“真的吗?我妈妈前些年来过很多次纽约,好像没有你说的这种感觉。”
“只有我这样的华裔,才对中国社会的恶化,中国人的堕落,有深刻的感受。”
安迪先生突然叹口气,大声感叹:“一个熟人都没有碰到。”
我和杰妮相互对视一眼,不知道怎么搭腔。
可不是吗?老人在这个街区住了几十年,过去一定经常来这个街心公园散步。但那些他曾经熟识多年的街坊,都早已离世了,很少人能像他这麽长寿,活到一百岁。而且可以想象,安迪老人早年的邻居里,肯定没有这么多华裔老人,他当然一个都不认识。
慢慢走着,三转两转,到了中饭时间。安迪先生指挥我推轮椅,走进街边一家餐馆。
“这家意大利餐厅,过去我和太太常来,”他坐到桌边,拿起菜单,说,”以前我跟这里的大厨和服务员都很熟,现在一个都不在了,全换成年轻人了。而且菜单也都换了,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了。”
杰妮和我都笑起来,老人脑子里,装满着几十年前的老古董。
年轻的服务员过来,站在桌边不走,逼着我们赶紧点菜。杰妮做主,三人分享一份通心粉,一个披萨饼,一盘马铃薯色拉。
安迪先生始终兴高采烈,但是吃得很少。杰妮吃得也不多,说这家意大利餐馆不够正宗。安迪老人解释,以前这家的饭菜还是不错,现在厨师换人,所以不那么好了。
然后他们两人便议论起欧洲各国的饭菜,兴致勃勃。
德国的咖喱香肠和猪脚,俄国的鱼子酱和罗宋汤,法国的蜗牛和鹅肝,奥地利的马铃薯蛋面和巧克力等等,想不到他们会吃过那么多国的饭。
欧洲国家都不大,一抬腿就出国了,在中国的话,不过换个省而已。要是华人说起来,就是川菜,鲁菜,淮阳菜,跟欧洲人说法国菜,意大利菜,俄国大餐一样。
我听着他们说得天花乱坠,插不上话,只顾自己大吃,最后把三个盘子都吃光。安迪先生看着我吃,几次拍我的肩膀,夸奖我吃得好。喝过餐后咖啡,安迪先生坚持要付钱,他有备而来,身边带了钱包。

回家上楼,扶他走楼梯更难。我刚吃饱,没话说,直接把安迪先生背上楼,放到客厅的沙发上。杰妮随后,把摺叠好的轮椅扛上楼,气喘吁吁。安迪先生要睡午觉,我便主动告辞。他们两人千恩万谢,让我十分不好意思,逃跑一样地离开了。

那以后,安迪先生又提出几次,还想出去逛,杰妮和我都没有再同意。我们知道,百岁老人,要想继续长寿,必须保持最规律的生活作息,安安静静,不喜不忧,不急不忙,不能有重大或者突然的变更。到附近街心公园走过一次,已经很了不起了。

但是杰妮和我最后无法拒绝老人的邀请,终于再次出门,而且是在傍晚。

那天安迪先生郑重地告诉我们,他打电话买好了三张票,星期五晚上到林肯中心去听音乐会。说着,他把一张报纸递到我手里,广告上说,是德沃夏克的第九交响乐,俗称《新世界交响曲》。我明白了,德沃夏克是捷克作曲家,安迪老人思乡了。

星期五下了班,我赶到安迪先生的公寓。杰妮当天专门请了两个钟头假,早已到了。安迪先生穿好一整套燕尾服,高礼帽,白手套,长手杖,完全的欧洲贵族装束,现在美国大概没人这麽穿戴。为了不迟到,赶早不赶晚,我一到,就马上出发。

像上次陪老人去公园散步一样,杰妮和我搀扶着安迪先生下楼,在楼门外面叫出租车,载我们到林肯中心。时间尚早,我们在附近的小卖部买些食物,当作晚饭,吃过以后,早早进场,找到座位坐下,等候开演。

我注意着身边的安迪先生,他一直很激动,翻动手里的节目单,一遍一遍浏览,还转过头,跟杰妮交谈。他停住嘴的时候,杰妮伸着脖子,在老人的头后,小声告诉我,安迪在讲德沃夏克的故事。

于是安迪先生意识到我的存在,转头对我说:”实在抱歉,我太激动了,只顾自己讲话。很对不起,讲的都是捷克话。”

“没关系,安迪先生,我知道你来听德沃夏克,一定非常想念故乡。”

“是,德沃夏克的孙子是我在布拉格中学的音乐老师,我特别喜欢他,所以我的音乐课成绩特别好。如果不是二次大战,我也许会成爲一个音乐家呢。”

听了他的话,我非常感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是捷克贵族出身,肯定从小家教极好,罪恶的战争毁灭了一个艺术家。

演出开始之后,我还是时常用眼角注意安迪先生。他老涩的眼圈红了好几次,不住地抬手擦拭。我想不出来,安迪先生从德沃夏克的乐曲里,是听到了母亲故乡捷克呢,还是听到了第二故乡美国?

音乐会结束,我们伴着夜色,回到安迪先生的公寓,一路上三个人都很少讲话,安迪老人一直闭着眼睛,好像仍旧沉浸在德沃夏克的音乐里。

受到音乐会的鼓舞,安迪先生的野心膨胀起来,又提出要去大都会博物馆参观,还要去中央公园。杰妮坚决反对,再没有带老人外出一次,但是仍旧未能改正我们的错误。

音乐会过后三个多月,安迪先生的健康开始恶化,在医院里度过的日子越来越多。杰妮不能再通勤,不得不住进安迪先生的公寓,日以继夜地照料老人。

期间我去看望过几次,见到他们的困难处境,觉得不便多打扰,便嘱咐杰妮,需要我帮忙的时候,给我打电话,然后就不再去老人的公寓了。

三九寒天,安迪老人百岁生日的前一周,他停止了呼吸。

那天夜里,安迪先生在医院里去世,睡着觉就走了,非常安详。杰妮陪在病房里,也没有觉察。一大早,我还在家吃早点,接到杰妮的电话。我赶紧向公司请了假,急急忙忙赶到纽约,帮助杰妮安排后事,把老人转去殡仪馆。

第二天,杰妮全家都到纽约来。

我第一次见到杰妮的父亲母亲,她的哥哥姐姐两家,和她的丈夫瓦尔特和孩子。杰妮的父亲中等个子,容貌平常,她的母亲虽然年纪大了,但不失风度。

俗话说,遗传多来自母亲,杰妮可以说是最好的证明。她的哥哥姐姐也都具有母亲的遗传,一表人才。杰妮的儿女也继承着同样基因,全是142857的好身材。相比之下,瓦尔特个头容貌都逊色很多,而且有些木讷,不多话,但肯定是个好丈夫好爸爸。

我很高兴能够见到杰妮的家人,尤其是见到杰妮的母亲,可以用上海话交谈。但在这样悲伤的时刻和场合,实在没有机会也没有心情多聊天。

从到达纽约,杰妮的父亲一直守在安迪先生遗体身边,握着恩人的手,垂泪不语。杰妮的母亲便陪伴在丈夫身边,一起守护着老人。杰妮的哥哥姐姐和瓦尔特,倒是带了孩子们,在纽约逛了两天,买了些东西。杰妮和我算是纽约的主人,东奔西跑,安排老人的葬礼,第四天全部办妥。

安迪先生的老伴十年前去世,他们没有子女,亲属都在捷克。家族同辈都已离世,电报打过去,后辈人对安迪先生毫无所知,没人愿意到美国来送葬。而安迪先生在纽约曾有来往的朋友,也早都不在了。他过去税务局同事,都退休了,有的已经搬走,大多已经去世。所以在教堂举行葬礼时,只有杰妮四家人和我到场。

落葬墓地的当天晚上,杰妮的父亲便带着三家人回堪萨斯去了。

他说:纽约让他想起恩人,会很难过。以前他来纽约,有安迪先生陪伴,他感到安全。现在安迪先生走了,再没有一个捷克战士在身边护卫,他感觉恐惧。

但是杰妮不能跟瓦尔特和孩子们一起离开,安迪先生还有许多后事要办。老人留下遗嘱,他的所有财产,包括那套公寓,全部留给杰妮,感谢她这些日子的精心照料。

我原以爲,杰妮会搬进安迪先生的公寓,上下班方便得多。那麽以后在火车上,再也见不到她,不能再给她画速写或者素描,也不能再听她讲故事,不免觉得遗憾。却没料到,杰妮真的只是为了照顾安迪先生才来纽约,根本没有打算长期定居,所以安迪先生去世当天,她就向图书馆提出辞职。

然后几天,全部时间跟律师商谈安迪先生的遗产处置和公寓过户等等手续,空余时间就在安迪先生的公寓里整理和收拾老人的遗物。

既然安迪先生去世了,杰妮也不必再住在老人的公寓里,所以她恢复每天回格林威治。现在她不必早上坐七点半的火车进城了,但是我们依旧每天晚上一起乘火车。

处理安迪老人的遗物,有的捐献,有的赠送,有的打包运回堪萨斯,都是要出力的事情,许多大件物品,杰妮需要我帮忙。我白天要上班,只能下班后去安迪先生的公寓,所以杰妮每天晚上会在公寓里等我,做到八点多我们才一起回家。

现在我下班后,不用在外面吃晚饭,杰妮会每天做好晚饭,等我到了一起吃,然后处理安迪老人的遗物。

几天以后,所有手续都做完了,公寓归杰妮所有。她一转手便交给房地产经纪公司,安排上市出售。责任经纪说,这套公寓地理位置好,保证一个星期内卖掉,要杰妮放心。

看看没有太多遗物要处理了,屋里只剩下床铺沙发书架等等几件家具,等着房地产经纪雇人来搬走。我和杰妮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张望四周,抚今追昔,摇头叹气。

“没什么事了,”杰妮忽然说,“你要不要给我画个像?”

“啊?”我愣了,望着她。

“我知道你画过我很多速写和素描,”她说,“要不要画张油画?”

“好啊,好啊,”我缓过劲来,连声回答,“我背包里现在只有铅笔和画本,可以起个草。明天拿画布和顔料来,我们画油画。”

“不能在这里画,”杰妮说,“经纪告诉我,他会经常带顾客来看房子,我可以继续在这里收拾,但是一接到通知,有人要来,我就得提前把房间整理干净,这里不能画画。”

“那到我家去画,我家就我一个人。”我急忙说,只怕杰妮改主意,不要我再给她画像了。

“到我住的地方去画吧?那里也是我一个人。”她说,“我每天晚上要跟堪萨斯视频电话,到你那里去,还要来回跑,不方便。”

“也行。”

“现在要起草吗?我坐着,还是站着,或者躺着?”

“怎么都行,你怎么样都很美。”我说着,一边从背包里掏出铅笔和画本。

“是吗?你觉得我很美吗?”女人都一样,不管什么年龄,听见别人称赞自己美丽,立刻心花怒放。

“是,你很美。”我转过身,手里拿着纸笔,说,“我是画家,观察人体有专门的训练。你知道达芬奇的《维特鲁威人》吗?人体最佳比例是142857。世界上很少人能达到这个比例,可是你完全符合,你可以做最理想的模特。”

“噢,所以你给我画了那么多速写,还拍了很多照片。”

我不好意思了,给她拍照,原想偷偷的,还是被她发现了。同时我心里也觉得高兴,她其实暗地里很注意我一举一动。我假装忙着安排画画,没有回答她的话。

“今天就算了,我们回家吧。”杰妮说,“明天下了班,你把需要的东西拿到我住的地方,我们再开始,好吗?”

 

那天晚上,我几乎没有睡觉,兴奋异常,精心装订画布,挑选顔料。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给杰妮画像,而且是画一幅油画,我一定要用心,画出这个最美的纯种女人。

第二天下班,我匆忙赶回家,把做好的画布架和顔料装在车里,开到杰妮住的格林威治。虽说是跨了州,从纽约到康奈迪克特,其实开车也只十几分钟而已。

这是两年来,我第一次到杰妮借住的地方去。典型的美国中产阶级住宅,前后小院,两层小楼,四个卧室,客厅不小,正好用。我把画架,画布,顔料箱,调色板,画笔等等搬进房子,安排在客厅中央。杰妮已经做好了晚餐,摆在饭桌上。

吃饭的时候,她跟我讲,今天有几家人去看安迪老人的公寓。人一来,她就要躲出去,坐在街心公园里,等人走了,才能回去继续收拾屋子,挺麻烦的。不过已经有两家表示感兴趣,说是过两天再带家人来看。说不定真像经纪说的,一个星期能把房子卖掉。

我对她说的话,半听半不听,心里想的全是给杰妮画像。如果能找个机会,提出给她画个裸体就好了。这么想着,一口饭差点把我噎死,急忙捂着嘴,奔进洗手间,咳了半天才好。

吃过饭,我们开始准备画像。

“我只有两身破衣服留在纽约,准备打扫卫生的,没想到会请你画个像。”杰妮说,“平时穿的衣服都让先生和孩子们带回堪萨斯去了。你看看,这样的衣服能画吗?”

我看着杰妮身上和手里的两身衣服,没出声。我很想说,没关系,你穿什麽都好看。但是实在说不出口,牛仔衣裤实在是把杰妮那麽好的身材糟蹋了。

杰妮看我半天不说话,明白我的意思,便说:”要不什么都不穿,画个裸体的,好吗?”

啊?我愣住了,眼圈差点睁破。我是科班出来的画家,画个裸体女模特,算不了什么事。但是杰妮自己主动提出,许久以来她是我心中的完美女神,要我来画她的裸体,巨大的惊喜,差点把我震昏了。

看来杰妮是个典型的欧洲女性,虽然在美国出生,但在一个纯粹的欧洲家庭长大,深受欧洲文化的教养,对裸体的感觉非常开放,完全没有美国清教徒的那些虚伪和扭捏。

她指指天花板,又指指客厅里的沙发和木椅,说:“你是画家,你选择一下吧,看看哪里光线比较好。我做模特,是坐着,还是站着,或者躺着,你找个地点。”

随着杰妮的话,我脑子里闪出许多古典大师的裸体画,从小到大,不知看过也临摹过多少遍。

鲁本斯的《三美女》,那是站着的。佛朗索瓦布歇的维纳斯,是坐着的或趴着的。皮埃尔勒努瓦画过一个正面坐着的,可是坐着显示不出杰妮的身材。如果杰妮不肯画正面裸体,或者可以像委拉斯开兹一样,画个裸体背影,通过照镜子露出容貌?

“你是个画家,画个裸体还会不好意思吗?”杰妮倒是比我还大方,在客厅里走着,说,“你画一个像,要多少天?站着会很累,是吗?要不就坐着,坐在这儿?不过端坐几天,大概也会比较累。我们还是躺着画吧,你画多少天都不要紧。”

我是个画家,裸体女人对我来说,毫无神秘。

但杰妮对我仍有不少吸引力,大概因为她绝对的142857身材比例,太少见吧。奇怪的是,两年以来,这种吸引力越来越强烈,甚至让我有时产生出一些不当的欲念。但我掩藏得非常严密,丝毫不敢流露,只怕万一不慎,便失去她的友情。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但我确实感觉到一种对她的依恋。一两天没见,便会朝思慕想,魂不守舍。但是此刻,面对杰妮美丽的身体,曾经有过的杂念却瞬间消失,我全部心灵充满着对美的欣赏,和把我看到的美表现出来的渴望。

杰妮走到长沙发边,说,“记得在博物馆看过名作,最多的就是躺在沙发上的裸体,是吗?我们就这样画吧。”说着,她开始解开纽扣,脱下衣服。

“站着最能够显示出你身材的美妙。”鬼使神差,我突然冒出这麽一句话。

“是吗?那你画站着的。”杰妮已经全裸了,站直身体,两腿稍微交叉,双臂举过头顶,手相握,脸微笑,摆出一个模特的姿势“这样好吗?”她问。

我站着,望着她,心灵感到巨大的震动,浑身发抖。

面前的杰妮,美若天仙。

那高举的双臂,那飘逸的头发,那娇美的面庞,那温柔的眼睛,那笔直的鼻子,那鲜润的嘴唇,那盈长的脖子,那圆润的双肩,那洁白的皮肤。还有,那美妙的乳房,女性最具魅力的部位。她已经四十多岁,生过两个孩子,没有了乳罩的束缚和提升,仍然没有过度下垂,看来地心引力,面对强大基因,也无能为力。

在我眼里,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杰妮亭亭玉立的身体,闪烁光亮,照耀天地。画家的激情被强烈地激发出来,我要画出杰妮的美丽,她的纯真,她的善良,她的圣洁。

“你得画多久啊?”杰妮问,“一直这麽站着,会很累吧?要不你先拍几张照片,以后慢慢画?”

“哦,是啊,是啊。”我回答着,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或者一只无头苍蝇,打个转,奔到我的提包前,取出照相机。画家身边,永远携带速写本和照相机。

我对着她,不断按动快门。杰妮旋转着身体,挥动着双臂,摆出各种姿势。

或许她生活在堪萨斯那样较爲保守的州,美丽女性所固有的自我表现冲动,被压抑太久,现在遇到我这麽个知音,终于爆发,渴望尽情地展示自己的身体。

或许她两年之内,日夜操劳,尽职尽责,照料安迪老人,几乎忘掉了自我的存在,现在她完成了父亲交付的任务,尽了孝,报了恩,可以轻松下来,渴望复原自己美丽女性的骄傲,尽情享受快乐。

相机里剩下的所有胶片,全部拍完。我知道,所有照片都清晰地纪录下了杰妮的动态,充满勃勃生机,如果我真能都能画出来,足够在大都会办个成功画展。哦,如果杰妮同意的话。

“好了吧?”杰妮终于停止了动作,笑着说,“我要躺一会,休息一下。”

她躺到沙发上,于是我看到提香的维纳斯。

我抖着手,在调色板上反复地调配顔色,眯着眼睛,细细观赏杰妮美丽的身体。然后,我开始挥笔,在画布上急速涂抹起来。

连续画了三个晚上,我完成了大半。白天我照常上班,脑子里却充满着杰妮的裸体影象。而杰妮也是每天到安迪老人的公寓,继续收拾,供购房者参观。

第四天晚饭的时候,杰妮告诉我,安迪的公寓已经卖掉了,有人已经签了意向,放下定金,所以不能再给别人看房子了。经纪说,过一两天买主拿到贷款,就可以正式签约,房子过户。

也就是说,最快再过三天,杰妮卖掉了房子,就要回堪萨斯去了。我的心沉下去,抬不起眼睛,去看桌子对面的杰妮。

“你的画快画完了吧?”她忽然问。

我点点头,没出声。

“那我们今天晚上不画了,你把画拿回你家去吧。”她说,“这张画我买下了,这是我唯一的画像,非常宝贵啊。你要多少钱,我就给多少钱。我继承了安迪的遗产,卖掉了他的房子,我现在非常有钱了。”

我听了这话,终于抬头望着她,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这幅画我不能带回堪萨斯去。”她解释道,“堪萨斯的人比较保守,大概见不得这样的裸体画,而且是我自己的,所以就留在你这里,由你保存了。”

是,留在我这里,想你的时候可以看到你,我心里想,没有说。

“你现在叫个车子,把画像搬回家去,好吗?我要给堪萨斯打个电话,报告一下房子的情况,安排一下回家的日程。”

杰妮这样说了,我只好照办,在手机上订了一个最大号的优步车,十五分钟到。然后赶紧收拾画布和顔料等等,搬到门外等候。

我坐进车子的时候,杰妮忽然说:“你放下画像之后,再回来好吗?”

当然!我回到家,把画像等等搬进家里,然后洗了个澡,换了衣服。根据这几天的经验,杰妮跟堪萨斯视频电话,总要一小时。估摸差不多时间了,我才开上自己的车子,回到格林威治去。

杰妮开了门,我走进屋,问:“电话打完了?哪天走?”

“等正式协议签好,第二天就走。”她说,“这两天,我还得打扫这个房子,住了两年,得给人家收拾干净。”

她一走,就再见不到了。我心里很难过,站在客厅当中,看着她,说不出话。

“你想不想要我?”她忽然说,眼睛直视着我。

英文习俗,在两性关系的语境中,要我或要你,是上床做爱的表示,我当然明白。但突然听杰妮说出来,我愣住了,全身血液猛然冲到头顶,脸颊发烧,耳朵鸣响。

我二十七岁了,不是没有睡过女人。在纽约,要睡女人,不是难事。到任何一个酒吧去坐一坐,找个单身女人闲聊几句,两情相悦,就可以带回家过一夜,各取所需。但是现在,我的眼前,不是任何一个酒吧里遇到的平常女人,她是杰妮,我的女神啊。

“从你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你想要我,经常想,一直不敢说,是吧?”

“没,没。”我哆嗦着嘴,企图辩解。我真的不想得罪她,因而永远失去她。

“我也想要你,就今天吧。过两天我就走了,再没有机会。”她说着,朝我张开两臂。

我的身体整个僵住,眼睛看着她,两手却抬不起来,也挪不动脚步,走不到她跟前。

杰妮等了片刻,迈步走到我面前,眼望着我,举起臂膀,绕住我的脖子。火热的唇,粘到一处。

 

第二天我向公司请了假,第三天我也请假,在格林威治度过。我帮助杰妮收拾她的住地,陪她到纽约去跟公寓买主签约。剩余时间,跟她缠绵,享受幸福和欢乐。

一切都办妥了,杰妮明天就回堪萨斯去,我很难过,连续问杰妮几次,她为什麽不要在纽约定居?还建议她把全家都搬来,我可以把我的房子给他们住,甚至一块钱卖给他们

可是她说,她真的不喜欢纽约。

她说,纽约有很多文化设施和娱乐活动,年轻人会喜欢。但对于她那样年纪而且有家有孩子的人来说,纽约过于拥挤和嘈杂,并且太昂贵,不适合安居过日子。

我知道,没有了安迪先生,纽约对杰妮毫无意义,无可留恋。

无论如何是留不住杰妮了,我便送给她两本我的手稿影印本,一本是我在火车上画她的速写和素描,另一本是安迪老人的几幅画,包括不同年龄段的构想。

杰妮非常感动,也送给我一册她记录的安迪先生回忆故事的影印本。

“欢迎你有机会到堪萨斯来,跟我妈妈说说上海话。”她说。

“我一定去,看看美国的心脏地带是什么样子。”我回答,“也欢迎你再次到纽约来,我们一起坐火车。”

“我大概不会再来纽约,安迪不在了。”

“你有机会再来的,”我说,“你的安迪回忆录出版的时候,你就会来纽约了。”

她笑了,点点头。“但愿吧。”她说。

“你的书写好以后,希望能配上我拍的照片和我画的插图。”

“一定的。”

第二天,我们一起吃过中饭,坐上火车进城,就像过去两年间,我们每天早上一样。一路上,我们很少说话,只是紧紧地握着手,望着对方的眼睛,微笑。

走到安检跟前了,我们拥抱一起,亲吻告别。杰妮拍拍我的面颊,轻声说:“谢谢你这两年给我的帮助,带给我的快乐。”

我看着她,喉头发紧,一时讲不出话。

杰妮松开手,朝安检入口迈步。这瞬间,我看到她眼角落下一滴泪。

我的眼睛也酸起来,急忙转过身。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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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路边野花不採白不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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