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大师 |纪念朱新建先生逝世九周年
文 | 朱新建
摘自朱新建艺术中心
朱新建,(1953—2014.2.10),江苏省南京市人。1980年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留校任教、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曾获第六届全国美术作品展银质奖;作品《除三害》获全国少儿图画优秀奖。为上海美术电影厂、中央电视台设计动画片《老鼠嫁女》、《金元国历险记》、《皮皮鲁与鲁西西》的人物造型,动画片《选美记》的造型设计获上海美术电影厂优秀奖及金鸡奖提名。曾赴比利时、法国举办个人作品展。作品曾被中国美术馆、法国国家图画馆、比利时皇家历史博物馆、巴黎美术学院等机构收藏。
《朱新建全集》第一卷《古装与戏曲人物》
就目前而言,画家群体中缺少的是对艺术的真诚。这个问题如果不解决,书看得再多,也没用:技巧把握得再好,也没用。几十年前“文革”结束之前,艺术太多地受政治的干扰,“文革”结束以后,艺术相对摆脱了政治的干扰,可是又过多地受到商品经济的干扰,过多地考虑利益,看重一些与艺术不太相关的东西。名利很容易看到,像一张画卖了多少钱,给你一个什么头衔。而艺术本身的东西却要慢慢体悟,这很困难。因为它不是可见的,不是有形的。何苦去干这种吃力而又不讨好的事情呢?大家都不太愿意去做,起码很多年纪比较轻的人不太愿意去做这种事情。其实他们哪里知道,艺术真正有意思的就是这点,缺的就是这种东西。就像卡夫卡在他的笔记里说的,你问他为什么要写作?他说了一句很躲闪的话,他说“迫于内心的压力”,就是自己憋着特别想写,就写了。我觉得,目前不单单是绘画,其他的艺术门类,迫于自己内心的压力这东西不是没有,只是相对小或是相对浅。王朔也好,莫言也好,他们刚拿出前几篇的时候,这种感觉更重一些。后来成名之后,很少看到他们相对迫于自己内心压力写出来的东西,更多是应酬社会上的需要。所以我觉得读书也好,文化也好,都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最重要的还是自己对生命的态度。一个艺术家不种棉花,也不种稻子,他有吃有穿,凭什么?其实他贡献的应该是他比其他职业更真诚、更纯粹的一种生命态度。也就是说,最重要的还是塑造自己的生命态度。
文人画是通过毛笔直接把心灵感受的东西表达出来。比方讲,有的人的笔墨很讲究、很严谨,就能反映出这个人的处世风格、人生态度很严格。有的人很冷涩,不喜欢世人褒奖;有的人很自我;有的人很平淡、清高,不是他画的一棵树平淡或者清高,完全在他的运笔、用墨中表现出来。笔墨直接表现为反映心情的一种载体,并不在于题材、形式等这些东西,而在于笔墨本身的轻重缓急、干涩浓淡等境界,来塑造自己的艺术形象,反映自己的价值取向、价值观念,这是文人画最重要的东西。假如把这些东西去掉,就不能叫文人画。
我一直认为画画题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画到什么程度。题材只能作为一个事由,借这个由头提高一下大家的兴趣,如此而已。你去画现代城市也好,画古代农村也好,画青菜也好,画萝I、也好,其实这些都是一个载体。就像唱歌一样,你唱《好一朵茉莉花》好听,唱《康定情歌》也会好听的。你去唱一棵草、一朵花,并不是说如果唱一朵花好听,大家都去唱花,不去唱草,我觉得没必要。题材都是无所谓的,关键是你发自内心对这个旋律、这个音调有兴趣,你就去唱好了。
历史上很多艺术家.我们认为他们生前很寂寞,其实不是,他周围都是些质量很高的小圈子.有非常好的一些朋友,他们互相滋养。我曾经跟一个德国的朋友说梵·高,那时候没有人说他画得好,他还画得那么热情。朋友说你弄错了。我那德国朋友的外婆是印象派的画家跟梵·高关系很好。他说你不知道,在圈子里,所有印象派的画家,包括有的名气已经很大的,都非常崇拜梵·高,梵·高的画他们非常喜欢,这肯定给梵·高特别深刻的鼓励、深层次的认同和肯定,梵·高才会这么热情洋溢地画下去,类似像八大、仃涛、青藤等等,他们在朋友圈子里地位都是非常高的,这肯定在滋养着他们。
九五年夏天,朱新建从山东来到上海,一进门就说了句让人羡慕的话:平山!我现在从不自己刷牙,都是阿姨帮我刷!话完就从嘴里掏出上下一组假牙放在桌上。我盯着这对牙也挺羡慕,在想自己若是这样该多好。
中午我们在金桥老街口的一家小餐馆用餐,他可能饿了一个人点了九个菜摆满一桌,不久菜馆的人多了起来,一辆搬家公司的车被一辆收废品的车挡住,司机下车直接进来拍着新建的肩说:师傅!麻烦你把车移一下!新建仍低头边吃边说:不要了,送给你吧!这时旁边桌有人站起来:车是我的。我问新建:他把你当成收废品的你不气。新建仍边吃边说:习惯了。
正值我与新建在浦东国际学校教书,新年新学校及新教师,新建说:平山快来学校,美女如云!新学校召来的教师全是应届毕业生,在新建眼里全是适龄女青年。新建再没取出过嘴里的东西,再没刷过,不久包浆与他的脸结为一体,人也得到三分朝气,每天与适龄女教师们打成一片,即使这样也仅限于同事关系。新建要解决的是怎样才能成为她们的偶像?当年中央电视台宗平拍过一个「画家」节目,送给了新建一盘录像带,新建在想用什么样的机会来宣传自己,于是他通知全部适龄女教师们晚上请大家去静吧喝咖啡。大家如约而至,突然电视上放出了著名画家朱新建的专题片,大家安静下来认真的听记者采访朱新建的对话。
专题很快就结束了,没有出现新建想要的效果,适龄教师们似乎把目光全部投向了新建的脸,没人说话。新建有点羞涩地说:片子结束了,你们看完有什么感想吗?大家还是盯着他不说话:你们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其中一个老师指着新建的嘴小聲说:朱老师,您、您、您的牙……新建听后五雷轰顶,忘记了自己的伪装,不知所云。专题片中他是沒有牙的,他看习惯了却忘记女青年们不知,从此他那对像真牙的牙又回到来处……一周后他找我说:平山我辞职了,我说:为什么?他说:上海女孩没文化……
他回到北京后给我打电话说南京有一个女孩天天给他打电话,聲音可好听了,巳经聊到理想的阶段,我说那你就把她接到北京呗!他说我已让她订明天飞北京的机票,我去接她。我说接到后告诉我。几天过去了,没见回音。打电话给他,接到电话后他很生气的说:平山我告诉你!女孩千万别听声音!我问怎么了?他说:他到机场看到一个三短身材穿着不搭的女青年,他当时还自嘲的想可别是她!然后昂首进了接客大厅,很快“人散楼空”仅剩他俩,三短正是那个说话好听的女孩……新建最后说:平山,找女朋友不能像北京人买大白菜一样,要去地里去挑才有好的。他说打算回南京去挑……
新建回到南京后不久给我写了一封信,信是写在一张照片上。信上有这样一句话:平山兄,照片里胸最大的就是!这是一张高中毕业的集体照,找来放大镜认真寻找,看到第二排右数第七个女生的上衣第二个扣子没系,一定是她……
88年,朱新建来北京住在「平山书屋」,那个年代大家的生活还是比较艰苦。尤其是职业画家毎天都要为生存奔波。朱新建白天画画儿,晚上背个画夹就算上班了。
有天吃完晚饭,他背着画夹说:平山我去上班了。那天北京特别的冷,风也特大。大约两个小时左右回来了,问他今天怎么样?他说:与老外约好九点钟去找他,说很喜欢我的画。到了外交公寓。门卫不让进,门卫打电话通知老外下来接人。我在门口等,他一直没有下来。还有一个穿着时髦的北京小姐也在等,我们等了一个小时左右也没有人下来。无意中我们的眼神对了一下,当时心里酸酸的,看着小姐姐心里想:同是天涯沦落人,为了生存以不同的方式在卖身。新建心情有些低落地说:平山,我想画张画。说罢即画,画了一个洋房的大门,门里画了个小汽车,又画了一个打扮时髦的小姐姐,落款:北京小姐图。
好友袁佐曾经问我,若是有一天,朱新建不在了,你会怎样?我说我有心理准备。他摇摇头看着我说,陈衍,你太简单了,确实,我太简单。新建走了,我很难过,可我没想到我会这么难过。二十年前我和新建分手,我对他说我拿你当家人,别离我太远,知道你好我就好,二十年后的今天他走了,离我太远,我不知他好不好,我知道我不好。
坐在桌前,打开电脑,看新建在笑,回头看新建屋里,他的骨灰盒在那里静放,一年半来我习惯了新建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习惯了他在书房画画等着我给他拿画看,习惯了他在厅里看电视故意把声音放的高高,等着我过去把声音调底,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把手放在脑袋边对着我笑。如今新建悄无声息,静静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新建走的那天我终身难忘,没有恐惧却因难忍的腰痛直往地上出遛,我眼看着新建渐渐的没有声息,表情安祥,我惊奇新建怎么可能走?我看着他被换上我给他买的衣服,脑中一片空白,我—直不能确信这个世界怎么可能从此没有新建?
新建走了,不管我信不信,他不再回来了,我和亲友们渡过了整整十个不眠之夜,处理新建的后事,很快便有各种有关新建的声音出现了,夹杂着莫名的质疑。好在有一些新建的老朋友们,一直待我如兄长,使我在最崩溃的那段日子里感到温暖。新建的老朋友卢浩给我打来电话,二十多年没见声音依旧,他用低沉缓慢的语调细数新建,说他的画,说他这个人,说我所不知的新建谈起我的话,最后他对我说,新建走得很幸福,你为新建做了两件事,一是在新建最后无奈的时候收留了他,二是为新建养育了—个好儿子,他替新建说谢谢。我记得那天那个电话从头至尾我除了泪如雨下说不出一句话。新建的老朋友,也是我女儿的大伯孙景波在北京见到我,他说 陈衍你把新建接来北京,我敬佩你。新建走后他在云南给我发短信说, 有你们在,新建走得从容。他对我的宽厚和理解,我一直心存感激。我还要感谢新建的老朋友陈丹青,他对我说,有事就来找我,对新建我有话要说。去年十月,我拍了他一上午的访谈,将在新建画展上放映。新建走后,他说,不要管别人,按自己的意思做。
对他的支持和帮助,唯有全力做好新建的事。新建的老朋友边平山在新建走后来家里看我,答应帮我作新建全集的顾问,并把自己珍藏多年的新建的两幅画送给我,在现在—切以金钱论的时代,我知道平山永远是个值得我敬重的兄长。新建的老朋友朱青生二十多年没见了,新建走后才见到他,他说他和新建不常见面,但每次相见仿佛昨日刚见,他很遗憾他不知道葬礼的日子,否则他定要来送新建。他对我说不要难过,人生终有一别,只是新建走得早了—点,来生我们都会相见。这份关怀安慰难以忘怀。我要感谢许娜,周兵,宗平,赵勤 ,他们是新建极喜爱的年青点的老朋友,在新建最后的日子里日夜守候。宗平和赵勤的叔叔和新建相差几日去世,母亲如新建—样身患绝症躺在医院,他们往返于两家医院,待新建如亲人,陪着新建走完最后—天。
朋友李敏宁,非非,肖戈,小东,在新建的灵堂前陪着我和家人渡过人生最难熬的日子。如果没有这些朋友们的帮助和陪伴,我不知如何面对新建的骤然离去,要感谢的人实在太多太多,,,比如陆挺,艾民,郭燕,老费,老鼠,小四,马辉,老郭,候新军,,,还有好多好多给予我帮助的朋友们,是他们告诉我什么是朋友,什么是情义,因为新建,我们得以互相理解,你们的情义我不能忘。我还要感谢新建的姐姐,姐夫及全部家人,因你们的信任和付出,使我在最艰难的时候给我勇气去面对所有发生的—切,新建的孩子们能记住这些长辈们,从他们的无私的帮助中,了解父亲,并引以为荣。
新建葬礼的那天,我特意选了首邓丽君的歌,是他喜欢的,¨忘不了¨ 说尽了我和朋友们对他的不舍。新建不在了,我会怎样?北京的春天,我愿再次生活在这里,徘徊彷徨,此时此刻,这便是我的愿望。
14/03/2014 陈衍写于北京
图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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