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故事：三次移民，一次心脏搭桥手术

作者：麦克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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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二零一零年十二月满八十岁。按湖南“男进女满”的习惯，我们在二零零九年十二月，提前给他在湖南湘潭办了八十大寿。当时有两百多亲人、朋友、同事参加，包括来自东北的亲人，是我们家的大事，他很高兴。做寿之后，我想写篇文章，从我的角度回忆一些他的故事。在他身体仍然健康的时候和他分享这些故事，一定是件很愉快的事。

一．移民的后代

也许我们常家自古就有移民的传统。从我们家的家谱可以追溯到我上面的第十代，他们在辽宁省建昌县凌龙塔乡黄家帐村定居了两百多年。最早定居在辽宁的祖先叫常春，可是常春是从哪里移民到辽宁的？已经没有办法考证。估计应该是从山东过去的。

一百年前，我父亲的爷爷常国安用箩筐挑着三个儿子从辽宁移民到黑龙江巴彦县定居，三个儿子的名字分别叫做常怀举，怀礼，和怀仁。常国安与乔氏还生有四位女儿，但家谱里已经没有名字记录。清朝初期，清人大量入关，东北是满族人的神圣地方，不对汉人开放。后来，为了巩固边防，清朝不得不逐渐开放东北，那个时候山东人大量闯关东，这也是东北话与山东话有很多相似的原因。有个好笑的说法，闯关东的时候，聪明的留在了比较温暖的辽宁，不太聪明的走到了吉林，最笨的一直朝前走，走到最冷的黑龙江才停下来。依照这个说法，我们常家早先是聪明的，后来不知为啥变笨了。

我父亲出生在1930年12月，他的父亲是常怀举，母亲没有名字，被称为孟氏。这样说起来，我的血液里也流着1/4孟姓基因。有一种传说，父亲实际出生在1932年，为了报名参军，他虚报了两岁。年龄改来改去，似乎也是他那个时代的特点。他在家排行老二。家里是真正的贫苦农民，以租地种玉米为生。他经常告诉我们，他小时候全家只有全劳动力才能穿棉裤，小孩子小的时候一直没有棉裤，生活和当地的地主家有着天壤之别。这样的条件如何度过东北的冬天？我无从想象，也无法考证，从中多少看出一些“穷则思变”的道理，也许这也是他最后“走向革命”的原因。他在当兵之前没有读过一天书，连名字都没有。虽然贫苦，却生活在家庭的爱护之中。据说，他是奶奶的最爱。奶奶很早就去世了，据说原因之一就是我父亲很小就离家去当兵打仗，很少有消息回家，她是想儿子想出病来，不治过世的，让我们生长在南方的三兄妹都没有机会见到过她。

我父亲成年以后，发挥了常家移民的传统，一生经历了三次大移民。下面就是他的三次移民的故事。

二．从军南下

父亲18岁那年，解放军来村里招兵。当时要求每家出一个男儿。我爷爷年龄已经大了，父亲的大哥已经结婚，有家小。他是老二，自己自告奋勇，报名参了军。他的从军，给他的命运带来了巨大的转折。

参军以后加入的是林彪的四野军，随军走路南下。他的连队属于后头部队，没有参加很大的“解放”战役，曾参加过围城北京，但那次仗因为国民党军队投诚，没有打起来。后来南下的路上，参加过几个剿匪战役。他的手臂上还因此留了好几个子弹伤痕。小时候，每逢夏天，就能看到他手臂上的伤疤，他也经常给我们讲起当年的故事。

随军从黑龙江走到湖南，那是父亲一生中的第一次移民。他们的连队走到湖南以后，接到命令，从野战军重组成地方军，解散的时候，大家都哭了。从此，他在湖南定居下来，一住就是近四十年，虽然从没有学会讲湖南话，也养成了吃辣椒等南方人的习惯，适应了这里的气候。最重要的是，他在这里遇到了我的母亲，娶了湖南姑娘做太太，生儿育女，让他从此在湖南扎根下来。

父亲一直为他决定参军感到很骄傲，假如没有当兵，他的命运会完全不同。在部队，他非常努力，他从一个小兵到通讯员、班长、指导员、科长、副政委，一直到转业之前的政委（团级），最后以厅级（师级）干部离休。除了努力工作，他还努力学习，有很强的适应能力。当兵之前，他不会认字。在部队，因为他的表现，他多次被选送进修班学习，补习文化。他不仅很快可以看书读报，还可以写文章、做报告，给他日后成为一名领导干部打下基础。

和他一起参军的还有一位他的舅舅，可是他的舅舅后来太想家，当了逃兵，回家当了木匠。后来舅侄再遇到一起，提起往事，舅舅后悔不已。当时随军南下的北方人很多，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从北至南的一次大移民。这个过程也是后来80-90年代中国很多人从偏僻的地方移民到深圳、上海、北京闯天下的前版：人挪活，树挪死，要想变化，必须离开自己熟悉但落后的环境，去外面闯世界。

三．旅美十五年

没想到的是，父亲在59岁时，进行了另外一次更大的移民。那时，中国大刀阔斧地改革开放，他已经在几年前从工作岗位离休，让位给更年轻、更有知识的新人。但他仍属于体力、脑力旺盛的年龄。

1989年，他和我母亲一起来到了美国，在这里一住就是十五年。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二次移民，其距离和变化比第一次移民还要大，而且是在他59岁时才开始的，可以想象这次移民对他的思想冲击，经历了再学习、重新适应的一个过程。但他也像第一次移民那样，积极地对待，认真地学习，很快在完全不同的西方社会找到了自己的角色，完成了从中国老干部到美国居民的转变。

在美国，他学会了开车，除了帮助我们接送小孩，他还成了种菜、种水果高手。现在我们每年春天还在享受他种的枇杷，苹果和桃子树都因为虫子太多而不成功。周末，他经常参加教会和东北同乡会的活动，认识了很多朋友。他不懂英文，但阻止不了他与老美邻居打交道。距我们两三栋房子的老美邻居成了他的“手势”朋友，两人只能用手势交流，却经常在一起，还带他去钓鱼。

他能在美国适应下来，生活那么久，完全是因为他那外向、乐观和喜欢与人打交道的性格。他喜欢旅游，纽约、加州、佛州、赌城甚至欧洲、新马泰等地方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四．高龄海归

2004年，父亲74岁，他决定放弃绿卡，离开生活了十五年的美国，再次移民，返回湖南湘潭定居，成为一名高龄的“海归。”他的理由很简单，湖南毕竟是他工作了近四十年的地方，有很多邻居、朋友，语言沟通没有问题，出门见朋友不必开车，有些“落叶归根”的感觉。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国内，觉得那里生活方便很多。

这次重返湖南，他如鱼得水，真正开始欢度他的退休生活。每天清晨有规律地去公园锻炼，风雨无阻，上午买菜，收拾家里，午觉以后和朋友们打两三个钟头麻将，晚上收看电视新闻，九点准时睡觉。单位组织旅游，他是积极参与者，先后去过黄山、云南、三亚、西安、新疆等地。他的愿望是，在有生之年，去一次台湾。

在他的工作单位，他成了工会的坐上宾，经常被请去介绍他养生长寿的经验，参军工作的历程，和很多的旅美故事，真是发挥了他的余热，成为了一名有意义的高龄海归。

五．开胸手术

在参军、旅美之后父亲经历过的另一个里程碑是2002年的开胸手术。在此之前的几年里，他有明显的心脏病，主要是胆固醇高引起心脏冠血管堵塞，表现在体力不支，胸闷，随时可能引发心脏病（Heart Attack）。经过多次检查，结论是必须做搭桥手术。

搭桥手术是个很大的手术，要把心脏停止跳动，血液由体外泵做临时循环，用锯子把整个左胸骨锯开，扮开以后，露出心脏，医生在他的腿上取得血管，缝植到心脏上，代替被阻塞的血管。本来准备搭三个桥，结果搭了五个，整个手术进行了七个钟头，总共在医院住了七天。手术以后，他在ICU住了三天，在这几天，他的身上插满了管子。一位72岁老人遭此经历，可以想象其中困难。

看着父亲走过这个过程，让我更加坚定“尽量吃素”的习惯。我估计，父亲年轻的时候一定吃过不少肥肉。到了美国，我就开始对他的饮食进行“管制”，严格限制他吃肉类、动物油类食物。虽然口馋，他还是基本上控制了“胆固醇”的摄取量，否则他的心脏病一定更严重。搭桥手术成功以后，他听医生的话，坚持少吃肉，手术8年以来，心脏功能仍然正常，否则心血管很容易再次堵塞。

手术以后，他的体能恢复很快，心脏明显好转，体力大大增加。他能够健康、快乐地活到现在，完全是靠这个手术。所以说，他的这次手术是他人生中的大事之一。

他的手术过程有一个小插曲。当时，他曾考虑在湖南湘雅医院做这个手术，血管映像都做了，但住进医院以后，他还是决定放弃，回美国做。原因是，手术过程也许国外和国内没有什么差别，但手术以后的恢复、护理条件差别还是很大，让他临时决定还是回美国做。

六．他的名字

父亲的名字很好听，有诗意，也好记，叫青树。据他自己讲，他18岁参军之前并没有名字。参军后，他的指导员问他，他说，他没有名字，但他的哥哥叫青山。指导员说，有山就有树，那你以后就叫常青树好了。

幸亏那位指导员没有想到有山就有水，或者有山就有路。否则，父亲的名字也许就叫青水或者青路了。

我想，父亲的经历和很多朋友的上辈都有些类似。如今父亲很多的战友、同事已经作古，他的故事或许多少代表了那个时代。他的健康、长寿是我们的福气。接下来，是如何想办法帮助他活到90岁、100岁。在这里和大家分享他的经历，也代表我的全家祝福他和所有年长的父亲们继续健康、继续长寿、继续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