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心事（中篇小说）十六

  姑姑边翻相册，边指点着：这是你奶奶刚出狱时照的。

我有点奇怪，怎么看不出喜悦、高兴，倒像是木呆呆地或冷眼看世界的神态。

姑姑拍拍我的肩膀：你这孩子眼睛真尖！当时我也奇怪，但是你奶奶什么也不说。后来才知道，出来前给她规定了一大堆这不准那不许的，而且仍然维持四三年整风时的结论，直到八0年才彻底改正。出狱后，你奶奶对社会已经很不适应了。比如到澡堂去洗澡，下水道经常被头发堵住，根本无人管。你奶奶每回都要弯腰捡呐，掏哇，疏通半天。有的人因此把你奶奶当成澡堂工作人员，竟让她搓背。嘿，你奶奶一点脾气没有，真给人用劲搓。我不叫她干，她还说，别说我是共产党员，即便是普通群众，大家也应该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嘛。还有一次更逗，她坐公共汽车，车站上，人很多。车一来，人们一窝蜂挤上去，整个一个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你奶奶是少数另类，本来她已经被推到门口，可她坚持站在旁边，先把孕妇、老年人、小孩一一搀扶着送上车，嘴里还彬彬有礼地谦让：您先上，您先上。没想到她的行为让其他人颇不习惯，甚至反感，有人把她拨拉到一旁，差点跌倒，售票员大声呵斥：你这老太太搞什么，上不上？不上走了！你奶奶还没反应过来，汽车已经关上门开走了。满车人包括那些被你奶奶搀扶上车的人们无一人仗义执言，仿佛她根本不存在。车站上，只剩下你奶奶哭笑不得地呆望着远去的汽车。回家后，你奶奶跟我说，这个社会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父亲放下手中的书说：与其说你奶奶是马列主义的信徒，不如说她是理想主义者更确切些。她和没文化的工农干部不同，不是单凭愤世嫉俗心理投身革命，而是怀抱男女平等、争取女权的美好愿望参加革命的。她推崇爱憎分明、热心助人、淳朴善良、艰苦朴素、勇敢忠诚等道德品质，身体力行，几十年如一日。

在文革即将结束的七六年，你奶奶写过两封信。一封是在唐山大地震后，由于北京地区受到波及，上头采取了疏散大官到南方的做法，我的一个表姨父被转送上海避灾。你奶奶对这种做法很是不满，她说，我不能谴责中央决定，但能影响亲戚。她给表姨父写了封信，先讲了普通市民在街道上搭盖极为简陋的防震棚，吃住于斯，生活不便，相当艰苦，却很少有人抱怨。然后痛陈党员干部在此危难之际，不与广大人民群众在一起同甘共苦，反而率先逃跑，自图安全舒适，岂不让老百姓心寒，岂不让人齿冷，将有何面目号召群众抗震救灾！表姨父看过信后，一言不发，立刻整装回京。事后，他女儿背后开玩笑称你奶奶为“左姨”。

另一封是在毛泽东去世后，你奶奶给江青写的效忠信。你觉得奇怪吗，其实一点也不怪，和大多数同代人一样，你奶奶对毛奉若神明，她虽然和陶奶奶是非常好的朋友，但是为了反驳毛排除异己迫害白区干部，仍然会和陶奶奶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她坚信毛的动机绝对光明正大。由对毛的崇拜，连带敬仰江青。她认为江青不是那种花瓶式的夫人，而是毛身边敢做敢为、赤胆忠心的女英雄。毛逝世后，只有江青才能继续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真正把中国革命进行到底。那几天，她一看见毛主席像，就不由自主地放声大哭，为国家和党的前途命运焦虑不安。因此提笔给江青写信，真实地表达了对领袖的敬爱以及对领袖遗志的忠诚。这封信在四人帮垮台后，自然是你奶奶的新罪名，尽管没有挨整，但到底是被怀疑与新中央二心。还是陶奶奶说得对，你奶奶的忠心已经愚蠢到被人家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地步。

史玄德撇撇嘴，用鄙夷的口气说：文革后期，许多人嘴上不敢说，心里却对江青、张春桥等人十分憎恶。马老太太，对不起，这是我们私下对你奶奶的称呼，马是马列主义的简称。她对江青可是真心佩服，常说江不仅是女共产党员的楷模，也是全国人民的榜样。因此我们都不原意接近她，害怕万一不小心流露点什么被她训斥或上告。毛泽东去世后，她带头号召给江青写效忠信，并拿着信到处拉人签名。当时我以自己是小人物，没资格给主席夫人写信为由，婉言谢绝。四人帮倒台不久，单位追查下来。你奶奶倒有点英雄气概，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幸好她住了六年监狱，上下都知道她不是造反派，与四人帮没有直接联系，才不再深入追究，不了了之。我看这件事对她触动不小，想通了一些问题，所以后来衷心拥护反对“两个凡是”。历史就是这般会开玩笑，它造就了一大批你奶奶那样的可笑又可怜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