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悲痛的哭
一天早晨,开车路过儿子曾经上过的幼儿园,看见一个孩子在门口死活不愿进去,哭得惊天动地,家长一脸惶急,还要温言相哄。不由想起当初送儿子的情景,每天早上出家门,情绪便开始低落,一路无话,下车后,动作明显减缓,拖、挪、蹭,幼儿园的门一开,他就哀哀地哭起来,声音不大,但小手拉着我的裤腿不肯放松。我咬着牙硬将他的小手交给老师,然后头也不回,强忍眼泪,疾走离开。据老师说,门一关,看不见我了,儿子便停止哭声,乖乖听老师指挥。那时刚到美国,语言不通,周围都是陌生人不说,还不同种族,置身模样另类,话音怪异的人群中,儿子的艰难无助惶恐,我特理解。一个星期下来,儿子才不哭了。一个月过去,语言逐渐入门,交了一个朋友,上幼儿园终于成为一件乐事。以后,在幼儿园、小学再没听说儿子哭过,他和各族裔小朋友玩得都很好。但是没想到,在中文学校又哭了一次。那天下课回家,他表示再也不想去中文学校了。我问为什么,他说老师让他念课文,依照我们的习惯,他把“和”念成“HE”。老师却认定念错了,应该是“HAN”(去声)。儿子大概模仿老师模样,口气有点恶狠狠地:错啦!错啦!是HAN,不是HE!说时,他的眼里噙满泪水。可能很受刺激,觉得委屈。以后,提起中文学校,他就一副苦大仇深、深恶痛绝的表情,坚决不肯再去。我想这是美国学校以鼓励为主的教育方法把他惯坏了。在美国老师口中,他从来是优秀学生,每个学期捧回一大堆奖牌奖座,被夸为“小爱因斯坦”“超级男孩”等等。谁不喜欢被夸,大人一旦落入拍马屁的圈子也是忘乎所以,乐不可支,何况小孩,所以他上学的热情和自我表现的欲望始终高涨。美国学校的明星,在中文学校却受到打击,严重挫伤了他的自尊心。几次劝说无效,只好随他辍学。
儿子的哭,有他的道理,不能算无理取闹。 与儿子相比,我小时候特没出息。据经常送我的表哥说,每到星期一早上去幼儿园,都要哭一鼻子,直到大班时还是这副德性。而且,不是装模作样的干嚎,真的鼻涕眼泪满脸。对此,我一点不记得。别说那时大人觉得奇怪,现在我自己想想也感到不可思议。我在幼儿园,活泼开朗,很受老师眷顾,在小朋友中也有威信,是班上数一数二的人物。凡有领导视察、办展览和拍毕业照,我都是作为装饰门面的模特站在显眼位置。按说应该一路欢笑着雀跃蹦跳进幼儿园才对,怎么会哭呢?记忆在这里中断了,搜肠刮肚找不出丝毫能够催我泪下的理由。可以肯定的是,那与委屈、伤心、悲痛完全无关。是撒娇吗?那年月的男孩子很讨厌这种行为,绝对羞于为之。没来由的宣泄成为我童年时难以破解的谜。
1969年1月,天寒地冻,北京站月台上挤满即将踏上列车的知青和前来送别的亲友。就在列车启动的刹那,本来啜泣的压抑哭声,仿佛一下冲破闸门的洪水,突然增强了千百倍的声势,掩盖了高音喇叭、火车汽笛、殷切叮嘱等等一切声音,成为车站的最强音。我本来并不留恋北京,在当时文革纷乱恐怖的气氛下,早存着一份寻觅世外桃源的念头。如今到陕北去,正是从无限死机中抓住了一线生机,反而有一种胜利大逃亡的喜悦。虽然前途未卜,但是少年哪知愁滋味。原以为可以逮住机会大肆嘲笑别人脆弱,谁知,火车一动,我的眼泪也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后来我寻思,那绝不是悲伤,而是受到周围人们的强烈感染。
周毛逝世时,许多人哭得天昏地暗,如丧考妣。除了跟他们特别亲近的人,其他人怎么可能具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其实大多是受到当时气氛(包括哀乐、政治压力、周围的哭声等等)的影响,不由自主而已。
由此,再回想幼儿园时,说不定也是受到其他爱哭孩子的影响,触景生泪,不哭都不行。这个解释似乎比较合理。每个人的性格中都有极脆弱柔软的一面,或者说得好听点是善良的本能。我见不得别人受苦,看不得有人遭罪,心太软。这也是我看电影电视剧容易感动,常和老伴一起抹泪的原因吧。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竟作小儿女态,笑死人,也丑死人。就算刘德华唱过《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仍然感觉实在不好意思。以后进入老年,恐怕更易伤感。如果看到我涕泗横流,千万别笑话,也别安慰。只要把书拿走、电视关掉、转移话题和视线,自然会复原。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