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论语》
在中国,大概没有哪本书的影响力能够超越《论语》。从汉武帝时算起,它也火了两千多年。读者恐怕逾亿、十亿,说有几十亿可能也不算夸张过分。它在历史舞台上捧红过名角无数,同时它也被历代无数有名无名的或吹捧或贬斥,靠切割这块煎饼吃饭的人难以计数。
插队前,年纪尚小,没兴趣接触《论语》,顶多知道有这本书,能顺嘴溜出其中几句听来的只言片语。
到陕北后,胸中老是涌动着高玉宝 “我要读书”的那种渴望。然而上学不够条件,书籍又十分紧俏。不让看的,想看,没有;让看的,实在有限。手头几本毛选、马列、鲁迅、艾思奇、范文澜等,乃至《新华字典》都逐字逐句读过好几遍。看见铅字印刷品,比看美女照片还着迷。一书在手,几夜无眠,那是常事。当然,不全是发奋,或让吊头发的绳子、扎大腿的锥子刺激的,往往是借期短,后面排队的催逼甚紧,不容你不熬油点灯开夜车。
有一天,我到一位老乡家串门,看见灶台上扔着一本泛黄的线装古书。大字正文,小字注释,没有句读。说是一本,其实是没头没尾的半本,其余部分已经被引火、卷烟、擦屁股诸般用途消化了。尽管如此,我还是马上抓在手里,急忙问还有没有?回答原来还有几本《三字经》《幼学琼林》《增广贤文》等等,都已成灰、沤粪了,这是仅剩的几页,晚来几天,连纸灰也看不到了。于是,我用一盒“黄金叶”香烟换来了半部《论语》。反正本来就是语录体,不在乎前后衔接,否则一点都看不下去。
由于没上过几天学,文化底子超薄,加之注释很少,有些注释反复看还是不知所云,有些不看注释还明白点,一看注释反倒开始糊涂了。所以生吞活剥了几遍之后,仍然不得要领,可以说,完全没有读懂。也许一开始就没把它当作精神食粮,仅仅等同于香烟一类消遣品,所以后来始终达不到别人钻研的效果。古人曾经说半部《论语》就可以治天下,我大概悟性差,看了和没看过差别不大。哪儿都治不了不说,还常被不看《论语》的人治得死去活来。
到了“批林批孔”,我也不好意思暴露读过一点《论语》,生怕被公社拉去宣讲,说一些自己也不太明白的话,只是悄悄写了一篇人云亦云的东西交差。那时觉得太艰深,什么仁呀、义呀、君子、小人,都没搞清,只是其中两句话给我留下了极深刻印象,能够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后来读了几遍全本,也没有记忆更多,其他的话都不如这两条烂熟于心。
其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也许是触动了心中深埋的渴望,我一看见这句话,就有一种找到老娘舅的亲切感。那年月能混个肚圆已属不易,要想好吃好喝,那就早早上炕做梦吧。脍是啥模样,已经没有几人能说清楚了。但是年轻时对“细”很不以为然,孔圣人太秀气了,我还是着实羡慕梁山好汉大块吃肉的美好生活。然而人生总是难如意,能吃的时候,馋得厉害,却吃不着,成天过着倍儿低碳、倍儿绿的环保日子。现在市场极大丰富,珍馐佳肴满席,我却不能吃了。而且不敢“不厌精”,反要不厌粗了。得不到的,就是最向往的。因此,几十年来,这句话是我心中“永远的痛”。也因此,记得特别清楚。忘了什么,都不会忘掉它。到老年,落草“贼”伙儿,不幸痴呆,嘴里整天反复念叨的,八成就是这句话。
其二,“盍各言尔志”。还是缺啥想啥,那年月没因家庭问题把我踢到“不许乱说乱动”的被监管群体中,已是万幸,即使根红苗壮的,哪个又敢信口雌黄!孔老师主张秩序等级,君亲师同构,对学生有一种父子感情,所以宽厚,每于课堂讨论,都能鼓励各抒己见,允许自由发言。如果因此说老人家赞成平等,有民主意识,那是误解。即使这样,还是让不太习惯这一套的我敬仰得脖子发酸。现代许多教师跟学生的关系没有了父子温情,缺少了包容、庇护,只有君师关系,以及教训、督导、限制、责罚等冷冰冰的“师道尊严”。后来我的老师斯先生在这一点上当仁不让于仲尼老,每当我们观点相左,他总是淡然一笑,说“盍各言尔志”。结果,把我惯得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每每以此要求别人,放纵自己。现在则少了冲动,能够心平气和,更多是告诫自己。不过,至今修炼的火候还不到家,有时还会按捺不住防堵人口的歹心。也因此没有达到“每个人的自由成为一切人的自由的条件”那种认识境界。
孔丘语录,内容五花八门,和古今中外所有思想家一样,不是字字珠玑,也不是一堆垃圾。我仅仅记住了两条,实在算不上入了孔门,学得儒雅。如今回忆渊源,没有高攀之意,只是怀旧罢了。我不知这点学习成果是否应该感谢那套残本,还是应该归罪于它的误导。但是我知道,一般人看前人的著述,大多像我一样凭个人好恶取舍。因此,常常误会、曲解、阉割、篡改原意。只是多数人不承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