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远:落叶飘零访伦敦
落葉飄零訪倫敦 (法蘭克福航信)
陳嘉遠
(編者按:作者旅居西德二十年,最近訪問倫敦,撰成此文,對有“日不落國”之稱的大英帝國現狀,報導深刻而詳盡,現實如此無情,英國已開始沒落式微,昔日光輝的歲月,一去不復返。)
十月深秋,倫敦已是霧重霜濃,室外氣溫,為攝氏七八度,可說是寒氣逼人了。公園裡的樹木,葉子紅黃,飄落滿地。我自德國飛來,作短暫的訪問。
睹樹遙思湘鄉故鄉
與德國相較,英國的生活方式可說是很悠閒自在的,不慌不忙,溫和從容。我披上厚重的呢大衣,凌晨去海德公園漫步。旅館供應早餐的時間是七時半開始,而我多年在德國養成的習慣,却是凌晨六時卽起,於是我利用這段時間,來欣賞倫敦晨景的一部份。那寬闊的草地,散亂地長着大樹,頗有幾分鄉村的情調,這和法國式的刻意修剪與德國式的井然有序,頗有不同,而顯出瀟洒自然。有小徑與京星頓公園(Kensington Park)相連,兩大公園銜接,在倫敦的市中心,形成一大片空曠。園內有人工的湖沼,鵝鴨成羣,還有風帆小艇,憑添生趣。我發現有白果樹和枫樹,前者樹葉此刻轉變為澄黃,楓葉有紅有紫,極是悅目,使我頓憶相別已逾四分之一世紀的故鄉。在老家湖南湘鄉, 這兩種樹木都有,庭園中植有白果樹,後山除松、竹、栗樹外,有楓林成片,一到秋天,眾色紛陳,美景醉人。
漫步公園連想台灣
記得前年秋間初次前往台灣,遠至中南部,途中景色蒼翠,那叢叢高聳的竹子與成排的防風樹,都具有鮮明的地方情調。我有這樣的感想,就是綠意太濃,如能加進雜色,種花植樹,使能有紅、黃、紫、白點綴其中,當能增其姿彩,更為美觀動人。後來有機會看見省政當道時,我曾將此意提及,因自報間曾閱及謝東閔省主席有“美化台灣”之談,遂以此進言。曾見台灣有一種木槿花,顏色甚多,似甚粗生,如能廣為栽培於道路、屋宇之傍,綠葉中有紅、黃、紫、白諸色花朵開放,當甚可觀。謝主席是日亦暢談其美化環境的構想,謂有意推介種植“九重葛”;此一藤科植物,泰國甚多,在曼谷見里巷牆頭懸佈,美艷殊甚。客歲寄居陽明山上之時,我曾在小院牆邊種植了兩株,此亦存“前人種樹”之意。我想台灣氣候溫暖雨水充足,自然環境對種植花草樹木殊屬相宜,既經有心人士之倡導,以眾力推行,三數年內,當可使環境改觀。獲“東方花園”美稱之檳榔嶼,盡係人工所加意為之者,以國人之聰敏勤勉,此一美化環境的構想實不難達成。這是我在倫敦公園散步之時,觸景生情,見黃葉丹楓而引發的連想。
海德公園冷冷清清
海德公園之卓有盛名,倒並不是由於其景物之優美,而是由於公園一角的大眾論壇,任何人都可以發抒其高見,一傾胸中塊壘。講得理直氣順,固有人叫好,如所言難以如耳,亦有人相駁喝倒采。前年來時,尚見有黑人在大聲疾呼,攻擊英國的種族歧視。此番重臨其境,日間曾多次路過那縱談政治的所在,却是冷冷清清,既無演說者,自無聽眾。也許是當前英國沒落式微,人所共見,大家心情皆甚沉重,已無此閒情逸緻,去聆聽那些些空話;報紙的頭條,都以英國經濟情勢惡化,英鎊劇跌為標題。“英鎊略有回升”,“北海石油礦藏甚豐”,他們以此在安慰著自己。從大的局面來看,前途實是未可樂觀,赤字增加,入超未巳,如何起死回生?這乃是一大難題。目前正在向國際貨幣基金會,告貸一筆為數達三十九億美元的巨款,希望能商妥借到應急,以渡過難關。首相毫不諱言其嚴重性,謂國際間有能力的朋友如美國、德國如坐視不救,不肯幫忙,則對英國的發展,當擔承某種政治後果,英國迫不得已,無法勉為其難的負擔國際義務,而考慮將駐紮在西德萊茵地區的英軍,約五萬五千人之眾,加以撤回,藉以減省開支。此舉如付諸實現,則對北大西洋公約國家的防衛計劃,自有影響。德國報紙對此冷言冷語,說英軍在德,只是為了英國本身的安全。德國總理應邀前往倫敦會商,共謀對策,但迄今並無任何具體的承諾。
英鎊以往曾一度是國際金融界最吃香的貨幣,許多外國銀行存儲作為準備基金,現在則疲軟不堪,無人願存,紛紛急速拋售以求脫手,這更加添英國的困擾。
冷落淒清的海德公園,夕陽斜照,無限蕭瑟,回想昔日大不列顛帝國,有“日不落國”之稱,而今雄風何在?實令人感慨系之。
英鎊貶值吸引遊客
由於英鎊價值不斷的貶降,強勢貨幣如德國馬克,相對的是其兌換率益為有利。去年一鎊尚能兌得逾六馬克,現在竟低跌到四馬克以下,一日之間,曾有狂跌合美金七分的紀錄,這使得老謀深算,穩健持重的英國人,也不禁沉不住氣了,公開嘆苦訴窮,惶急呼援,尋求支持。在經濟不景氣聲中,旅遊業却是一枝獨秀。從歐洲大陸湧來大批遊客,先使旅館大做一筆生意。陸地上經火車、汽車;空中除班機外尚有包機,皆越渡英倫海峽而來。大部份是德國客人,到英國來渡廉價的假日。以馬克換兌英鎊,極是合算,他們固然要看白金漢宮前,帶熊皮高帽御林軍的操演,遊覽古寺高塔,觀賞博物院的寶藏,訪問莎士比亞的故居,但是去牛津街與攝政王街以採購日用物品,亦是列為此行之要項。於渡假散心之餘,順便購置全家衣服鞋襪。自物價高昂的德國來此,竟覺得樣樣皆是便宜;當然這是以馬克的比值而論,對英國人來說,物價已是夠高的了。一位英國主婦說:“這真是荒謬已極的事,一對皮鞋竟要十鎊了!”十鎊是多少?也不過是合十六美元而已,在德國至少是倍逾之。我前年在倫敦購置的一雙皮鞋,舒適、大方、結實,穿用了兩年,曾伴我兩次周遊遠東各地,仍是未壞,只換過一次底而已,這次又加添了兩雙回來,甚覺其價廉物美。
回想年初在遠東一地,以三十美金的價格購得當地製造之皮鞋一雙,穿三天就裂開起坼,顏色褪落,心有未甘的去與店東理論,我說付出相當的代價,亦須有相當之品質才是。店東的說法是:“我們這裡的貨就是這樣子,你要好的可以出高價錢買來路貨!”其實外國貨不一定都是高價的,英國、德國、意大利制的皮鞋,三十美元已可買到很不錯的了。克休米羊毛衫,機場免稅商店出售者約三十三美元一件,市內者較貴,但即使是有附加稅的蘇格蘭毛呢上衣,做的真牢,是用尼龍線縫製的,那線用力扯也扯不斷,也不過是三十餘元美金一件。衣服可以定制,出口者免稅,連工帶料,八十美元就可以了。我年前在香港做的比這要貴,一穿就皺,線縫鬆開;這都是經驗!他們以做遊客生意的心情,馬虎充場,可是上了一次當之後,以後却再也不會來承購添置了。在倫敦的衣物,客人買過之後還會再來買,同時亦會向人介紹宣傳;所以做生意不能是哄人出了門就算的。
德國遊客忙於採購
德國遊客回來,滿箱滿袋都是新購的衣服皮鞋。報上登載外國人購買物品的故事,說某一以石油致富的阿剌伯酋長其妻室之一,叫了一輛計程車去大公司選購物品,走出時却要加叫五輛計程車才行。這也許是言過其實的渲染;無論如何,外國客人帶來了巨昂的消費,却是不爭的事實。這也是變相的出口,為英國加添了一筆寶貴的外匯。
精打細算的德國家庭主婦,則連食品也在採購之列,牛油、茶葉、糖果、餅乾........那聞名的英國聖誕布丁,每個重達三磅,售價合兩美金,四磅重的果子蛋糕,約合四美元,實在使德國人覺得此行之不虛。在德國進咖啡館要一小片蛋糕,就要付出合八毛至一元美金的價格。現在德國可以聽到如下的對話:“上星期我去英國了。”“去渡假嗎?”“啊!不!是去買東西。”真的,在長長的一條牛津街上,各式商店林立,衣服店、皮鞋店、瓷器店、百貨公司,滿是德國顧客,牛津街已成了德國人的購物中心。
色情泛濫的蘇荷區“
在市中心皮卡得里園環地區,稱為蘇荷區,甚是特殊。此地固然是商業區,但也是倫敦色情集中之所在。黃色電影院、公開的大貼海報、按摩院、以性為號召的圖書店、“服務中心”、裸體表演,形形色色,琳瑯滿目,極挑逗誘引之能事。以“查理斯王子”為名的影院,亦放映春情片。我覺得英國人的氣質變化甚大,已放下過去裝模作樣的紳士派頭,而對其皇室,也不是那麼肅然起敬的相尊重了。我總以為在一個國家首都之所在,而且尚是其心臟地帶,實在不應該有這樣畸形的顯露,這未免太有失莊嚴。嘗以此意相告陪伴的英國友人,彼之答覆是英國為一民主開放的國家,尊重人民的自由,只要人民歡喜這樣的格調,便順應之而任其自然。這樣放縱的結果,自是道德淪亡,人慾橫流。蘇荷地區娼賭會集,黑社會橫行;年前蘇格蘭場有大批探員警官去職,就是與此一地區有關,彼等包庇收規,真是“天下烏鴉”!
我在倫敦見報上市聞版刊有圖文,報導一位“年高德劭“的老爵士,已有七十多歲的高齡,經常出來在公園和街頭非禮女性,而為警察所見拘控。在法庭上,老爵士聲稱無罪,對他在公共場所的閒蕩,說是帶狗出來散步,與人招呼碰撞,亦非騷擾;他說深感遺憾的是英國警察竟是說謊。此案押後再審,但報紙却詳述其事,而且還把他的照片登了出來。孔夫子說:“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存焉。”即使是紳士,自然的本性不但是有,而且難以抑制去之。道貌岸然,只不過是一個壳子,實際上,見美色而不動心者,只有極少又少超凡入聖之士方可做到,始能有此定力,即如中國歷史上之柳下惠者是。但柳下惠畢竟不多,否則不會如此大書而特書,名傳於後。
“唐人街”猶如港九
蘇荷地區也是倫敦“唐人街”之所在,雜貨店中,山珍海味、皮蛋、咸魚、腐乳,應有盡有。中國餐館遍佈,街頭巷尾,中國字招牌隨處可見。窗櫥中,掛著烤豬,烤鴨、叉燒、排骨,竟好像是九龍油蔴地的橫街一般。也有廣東茶館,點心之精美,與香港並無二致。每碟定價(0.三英鎊)三先令。
書寫至此,覺得英政府終於將其幣制改為十進制,真是一大德政,否則,去英國的外國人,對於算賬就會纏夾不清,彼時之三先令,不像今日這樣一目了然,知為三十便士,等於0.三英鎊。既往英國古板固執,行事處世,另立一格。為了表示與眾不同,行車路線,人皆靠右,彼獨向左,一反其道而行之,里程計算與度量衡亦自有一套;但是事實證明只是自找麻煩而已,刻正求同而謀取用公制;幣制之改為十進,已是先開其端。
此間飲茶,方式略有不同,入座後侍者送上單子,登記客人擬食之點心,一如菜館之點菜,然後一次送上,不像通常由“點心妹”推車經過,茶客隨意取食,會賬時以桌上空碟數目計數。我在此吃到薑蔥焗蟹、乾煎蝦球、蠔油牛肉、豉椒排骨等佳餚,此種口福,乃是在歐洲大陸所難以享受得到的。啜飲著滾熱的濃茶,見滿座華人,以廣東話打招呼,竟好像重又置身於港九一般。
散漫慵困的英國人
從德國來此,很明顯的感覺,是英國較為輕鬆散漫,沒有那麼的警醒勤勉。大家似乎得過且過,“老太爺”作風,對時間觀念也不是那麼的重視,不像德國那樣的求其精確。老一代的德國人特別嚴肅認真,相約時間見面,竟會是分秒不差的來到!我曾相詢何以會如此之準?回答是其實早就到了,只是在附近走來走去以控制時間而已,講好相會的時間一到,就能準時出現。我在德國生活將近二十年,也沾染此種力求確實的習氣,覺得如此才好配合,易於辦事。但在英國却不會這樣緊張,慢條斯理,頗有週折的餘地。旅館陰暗,灰塵撲撲,電梯古老陳舊,要拉上兩道铁閘,按鈕後溫文爾雅的升上去,還格格發響,經常失靈。我住在四樓,還好每天可以藉此而鍛鍊體魄一番,只是年老的住客苦也。臨走時,總經理笑容可掬的握手,問住得滿意嗎?倫敦不錯吧?歡迎下次再來。我答以倫敦包羅萬象,可看之處甚多,住處尚清靜,堪稱滿意,只是電梯須修換了。他倒是教養有方,回答說:“啊!真抱歉,向來都管用,不巧剛好您來了却出了毛病。”說得真婉轉客氣,這一番外交詞令,旁立的德國旅客,與我以目示意,彼此作會心的微笑。
大英帝國開始沒落
談起來,所見略同,大家認為德國女孩子,即使並不刻意裝飾打扮,但看起來滿清爽俏麗的樣子;倫敦所見,少女們頭髮蓬鬆,衣著隨便,帶有疲憊的神情。可能這與地下車有關係,倫敦的主要交通工具是地下車,亂糟糟的,煙灰瀰漫,悶風撲面,這樣如何會使小姐的頭髮面容能保持整齊清潔呢?
由於愛爾蘭恐怖份子的活動,地下車上加添人員,車廂上貼有觸目驚心的告示,要乘客發現無人看管的包裹物件時,不可碰觸,亦不要拉緊急剎車,等到了下一站時,告訴隨車人員,同時通知所有乘客迅速離開。大英帝國現在可真是多災多難。
在公共汽車上,我聽到兩位太太在爭論時政;年老的一位指責工黨將英國弄得一塌糊塗,她嘮嘮叨叨的說:“在戰前,英國才像個樣子哪,那時英國是一個好的國家,人也好,現在,哼!可真不成話了!”那年輕的一位並不同意,用倫敦腔抑揚頓挫的反駁,車中只有這兩位的聲音,聽眾有人抿嘴而笑。車掌過來勸止:“好啦!不要再談政治了!”同時高叫站名“大理石拱門”(MARBLE ARCH)已到,這才結束這有趣的口舌之爭。他們自然是懷念過去光榮的日子,帝國統治權施於五洲,睥睨全球,不可一世,但今天現實如此無情,那歷史上輝煌的歲月,一去而不復返。(一九七六年十一月十一日寄自法蘭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