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状满京华,斯人独琐碎
已经接连三个月被冠状病毒搞得人心惶惶。从一开始的每天追着国内的老父母问安、到现在每天被国内的老父母追着问安。以往我父母只在电视上看到法国有什么天灾人祸,问一句表示关心也就罢了。如今可不同,他们刚刚亲历中国如火如荼的战疫,对这个东西有直观认识,看到现在法国逐渐沦为重灾区,于是分外焦虑。我妈妈随时叮嘱我要备战备荒、买米买油买卫生纸。于是我像老鼠搬家一样,每次去超市就多买两包米两包面回来。塞在家里的各个角落,就怕到时候根本不记得放在了哪里。
我们前几天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一如既往。我心里还是有些焦虑的,一直在希望赶快停学。可是除了几个重灾区以外,一直没有停学的决定。我只好每天叮嘱托小猫:洗手,洗手,不要跟同学贴面,不要吃手指!
每天跟老鼐抱怨法国政府的不作为。为什么不抄中国的作业呢?早些封城、封闭交通、停学,不是省去很多麻烦?老鼐说:“我求求你饶了我吧。我又不是决策者。要不你举个牌子去爱丽舍门前请愿?”
老鼐说,如果到时候疫情严重,就把我们母女俩送回偏僻乡下他父母家里躲避。我公婆家的土豆储量够我们吃一年的。我说:“我才不去。你爸妈心那么大,随时跑出去high,呼朋唤友,马照跑舞照跳,跟谁都握手拥抱的,最容易携带病毒了。去他们家隔离,我还不如在自己家隔离。”
托小猫每天听我们毫无结果地坐而论病毒,笑得要命,说:“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担心?”
她当然不担心了。小孩子就是有这种天然的安全感,能把灾难都活成游戏。我小时候地震频繁,好几家挤在空地上临时搭建的防震棚里吃住。我觉得像野营一样,非常新奇好玩呢。
张晓风写她女儿有一次说:妈妈,我喜欢台风。因为有一年台风时断电,我拿着蜡烛在屋里走来走去,你说我像小天使。
灾难和焦虑是大人的事,孩子总是只记得野营和小天使。就算世界坍塌,父母的身边总是安全的,甚至还可以有点好玩。
我也曾经是这样心大的孩子,如今却成了焦虑的母亲。托小猫每天放学回来,跑过来要亲我,我说:“先洗手、擦脸、换衣服,然后再亲!”
她委委屈屈地照做,然后悄无声跑过来从背后猛地抱住我说:“偷袭成功!”
我说:“你这么好玩,你妈知道吗?”
她:“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等我问她一下……喂,妈妈,你知道我好玩吗?”
我:“你妈现在不在。等她回来了我问问她。”
她:“好的,谢谢阿姨。”
就是这样无缝连接。
我一焦虑起来就说:“老鼐,既然不停学,那我们自作主张不让孩子去上学总可以吧?”死脑筋的好公民司马鼐说:“不行。我们没有阻碍孩子接受教育的权力。我们只能听政府话。有个政府的好处就是:自己可以不用动脑筋,政府让怎么做咱们就怎么做。”
我气得对着他指指戳戳半天却无言以对。转过头来问托小猫:“你觉得怎么样?”
我的好孩子温柔地叹口气说:“听你们这样说,我也很矛盾。一方面,我知道妈妈不想让我去上学是为了我好,所以我很感动;但我又觉得照现在的情况,还没有糟糕到这个地步。”
这是她原话,我一字未改。时不时会来这么一下:她表达之准确细腻会让我突然感觉自己单枪匹马对她的中文教育取得的成绩超过了我的预期,心里有暗暗的震惊。
昨天晚上八点,马克龙发表讲话,终于尘埃落定了:从下星期一开始,全国学校停课。
我放下了一大半心。但是之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呢,谁也说不准、说不好。超市里米、面、油、消毒用品已经有缺货的趋势,但对政府充分信任的好公民司马鼐先生好像一点都不着急,还对我说:“不怕。缺货只是因为人们买得太快、补货暂时跟不上,并不等于物资缺乏。实在不行,法国还有战略食物储备的。放心。”
法国有战略食物储备吗?就我有限的知识,感觉他又在信口开河。但我也懒得跟他争辩了。反正我也不知道哪种态度是正确的:像我妈妈一样忧心忡忡、像我一样时而焦虑、还是像老鼐一样始终安心。
要开始带娃宅家的日子,我们已经提前进入了神经病状态。比如老鼐最近创造出一个新游戏:半蹲学猩猩走路。他个子高大,手长脚长,甩着手臂走起来真的很像猩猩。而且步子大,移动速度惊人。昨晚我回家,他从楼上攀援着楼梯扶手、如飞一般半蹲着“猩猩走”下来,一声不响抢过我的书包,转身又“猩猩走”上楼去了。这一幕“猩猩抢了游客的袋子”的戏实在太过逼真,我笑得几乎背过气去。托小猫听到我笑,跑出来看猩猩,也笑得前仰后合。我俩也试图学猩猩,但体积太小,总是走不出老鼐那种排山倒海的气势。老鼐不屑地说:“你俩移动起来就像两只癞蛤蟆。”
好,宅家闷了就一起玩“癞蛤蟆看猩猩”的游戏。
晚上一边跟托小猫玩牌,一边教她:“你知道‘悟空’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就是‘明白了一切都是空的、也就是没有意义的’。"
她大笑说:“这个名字怎么这么屁!”
她常用‘屁’来做形容词,意思是‘差劲’。
等她长大后回忆起这个2020年的春天,会不会像我回忆起当年防震的日子一样,记得的全是好玩的东西,记得爸爸的猩猩走,记得悟空的名字很屁,记得家里到处藏着各种形状的意大利面,就是不记得焦虑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