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站在这灶台

巴黎9区一条小巷子里有家湖南菜馆。老字号了，据说范冰冰赵薇等从国内来的名人都光顾过。

跟铺天盖地并且还继续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冒出来的川菜馆不同，巴黎湘菜馆并不多。这家算是开业以来一直能保持水准、口碑还算不错。地方宽敞明亮，不会出现人挤人、排队等位的情况。虽然小贵，但是也不离谱。难得的是菜的口味法国人中国人都喜欢，而且据湖南人说很正宗。很多中餐馆，要么只能专注做同胞生意，要么就彻底改了口味迎合法国人。这家湘菜馆在调和众口的同时还能保持正宗，光这一点就很不错了。

菜单第一页是大厨戴着高帽子的半身像和介绍。据说在各种烹调大赛上得过奖，各种头衔一串。餐厅大堂某个显眼的地方也有个柜子陈列了他的各种奖牌。

他家的厨房好像在地下室，因为要下台阶。我们经常要么到得早、要么到得迟，到店的时候都不是高峰期。所以常会看到大厨炒完我们的菜，从厨房里走出来，穿过大堂，到店门口去透透气、抽根烟。

托小猫小时候，有一次我们到得太早，厨师和服务员们还在吃饭。大厨跟我们聊天，说“我去过昆明，参加XX烹饪大赛”，他看起来比我们年轻许多，讲一口湖南普通话，削瘦白净，身形姿态都很像我的亡友湖南人老六。他应该不怎么会说法语，因为他虽然对老鼐微笑点头，但只跟我说话，并且只回答老鼐用中文提出的问题。

昨天我又是第一个到店的。因为正事办完了，就放松下来，要了两个菜，慢慢喝酒。看到大厨又走出店门去抽烟。一拨新客人来了，他走回来，经过我桌边时，眼光与我的眼光交错。他肯定是不记得我的，但见到我在看他，就也定睛看我。我说：“章师傅，你好。”他有些惊讶地咧嘴一笑说：“你好。”然后就下厨房去了。

这么多年，烟熏火燎的，他却好像一点儿都没老，总是削瘦白净的老样子。一个手艺正宗的厨师，离乡背井跑到这外国的首都来，首都的花花世界却与他无关。Grand Palais有Michael Jackson的展览，电影院里在放映原声Green book，但章师傅对这些很可能一无所知。他的世界是地下室的那一方灶台。炒菜的间隙，出门去抽一根烟，看看这花花世界上空的星星。

这家餐馆就是靠他的手艺撑起来的，所以报酬应该不会低，不知道他自己是老板还是给人打工。身为一个厨子，到哪里不是炒菜呢，驰骋之处永远都只在灶台间的方寸天地。巴黎小巷子里的灶台、跟长沙大街上的灶台，实际上也没什么区别。他不做前台服务，因此也不用跟法国人打交道，这么多年法语应该没什么长进。但那又怎么样呢，他还不是一样在巴黎生活，专心炒自己的菜。

对乡愁的慰藉，首先体现在味蕾的满足。身为一个正宗湘菜厨子，在这方面，他甚至不需要求人。他能满足自己的味蕾、乡党的味蕾、还能收服外国人的味蕾。灶台之畔、锅勺之间，即使孤独，胜局已定。

所以，所谓去国怀乡的漂泊感、凄惶感，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想像罢了。同是天涯沦落人，湖南人小章师傅哪里有我这么多无病呻吟的弯弯肠子。他抽完烟，安然回到灶台前站立。而我吃完饭，还在行走的路上。

门外华灯璀璨，这是众人的巴黎，这是不属于任何人的巴黎。

（托小猫第一次自己独力创作的对联。我一点儿都没参与。今年没用毛笔写红纸，因为她有心情写的时候，家里恰巧没红纸了……我今年的对联是“诗与远方安苟且，酒及新曲慰朱颜”，虽然谐音“苟”和“朱”取了巧，但感觉立意还不如托小猫的“往年燕去追狗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