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中国女人的半个法国早晨

我拉着孩子冒雨狂奔至学校，看到她在校门口打着伞等我。

“快进去吧，都快关门了。”她说。

我一边把女儿往校门里推，一边说：“她上个厕所，还一边照镜子一边唱歌，不知不觉就迟了……你等了好一会儿了吧？”

我们走到拐角处的咖啡馆坐下。她说：“昨天你老公来接孩子，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真有意思，先说了法语名字，然后还用中文说：‘我有中文名字，但是不告诉你。’他中文名字叫啥啊？”

我贼兮兮地笑着说：“不能告诉你。”

司马鼐先生当然不能在现实生活中曝光。一曝光，托宝猫在网上的各种乱窜不就全部曝光了吗。

她笑得格儿格儿的，拿出要让我帮看的文件。我看了，一条条解释了。然后两人喝着咖啡，就各种鸡毛蒜皮交换意见、瞎聊天。

我说：“刚才那份文件，如果前面填了你们夫妇俩的名字，那最后别忘了两个人都要签名才行。”

她点点头，说：“说起签名，我看到老外都刷刷刷签，我也就跟着刷刷刷签，问题是我每次刷刷刷的都不一样。”

她说得实在形象有趣，我忍不住笑，说：“谁让你用外语签名？你要是用中文签名，每次就基本能刷刷刷得一样了。就算刷得有点不一样，人家也看不出来。”

她：“你用中文签名吗？早知道我也用中文。现在能改过来不？”

我：“你各种官方机构备案的都是外语签名，现在只有一刷到底，最好别改。我是从一开始就用中文签名的。”

……

她：“你知道吗，家乐福卖箱包的中国店的孩子，一个人见到我时，每次都叫‘阿姨’，很礼貌。可是我注意到，只要她跟法国同学在一起，见到我就装作不认识。”

我：“你是说那孩子在别人面前，就觉得认识一个中国人是丢脸的事？”

她：“不知道啊，我这不是在琢磨吗。……对了，你女儿觉得自己是中国人还是法国人？”

我：“一直给她灌输的是‘既是中国人又是法国人’。再说这也是事实。”

她：“那她以自己是中国人自卑吗？”

我：“她敢！敢自卑，家里的中国人就罢工，看她吃什么。”（简单粗暴啊我这是。）

她：“我问我孩子们：‘你们觉得自己是哪儿人’，他们回答我：‘中国人啊’。我又问：‘那你们觉得自卑吗？’他们说：‘没有啊。’”

我：“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你不说人家都想不起来这回事。再说了，你培养孩子的自豪感也不能太过分。你孩子是法籍吧？那就不能排斥法国，必须要有一定的融入和主人翁感觉。否则对法国不公平，对你孩子以后的心理发展也不一定有利。”（心灵鸡汤型纸上谈兵，不谈白不谈啊我这是。）

她：“在咱们这儿还算好的了。据说在巴黎更严重：法国小孩都抱团的，看到中国孩子就取笑。”

我：“你一说我想起来了。我女儿去田径俱乐部的时候，也被小朋友故意把眼睛眯起来取笑，还问她‘你怎么不吃面条。’”

她：“哎呀，有一天夜里我们餐馆居然接到个电话，阴阳怪气地问我们有没有猫肉和狗肉！……对了，你吃过狗肉吗？”

我：“小时候好像吃过。长大后就没吃了。”

她：“我也吃过狗肉。可是我都不敢跟人承认！”

我大笑：“你情况特殊嘛。你开餐馆，一承认吃过狗肉，客人都要起疑心，以为你给他们上的是狗肉呢！”

……

诸如此类的各种鸡毛蒜皮。

我们同城的所有中国人里，我喜欢跟这个女人说话。因为她开朗、愉快。她法语不好，但关心孩子教育，支持女儿上好学校。最主要的是，她坚持跟孩子们说中文。另外，她显然是心思细腻的，否则不会七想八想那么多、还考虑到孩子的自卑和融入问题。

如果她一门心思只是打点餐馆、赚钱，那她的茫然和纠结可能会少很多。但因为她有这些茫然和纠结，所以让我感觉亲近。

我们都是客居异乡的外邦人。因为爱情也好、因为谋生也好，我们选择了客居。就算有些人放弃了中国国籍，他们的中国血缘、中国脸、中国胃以及中国习惯也无法放弃。很多时候我们以变色龙的状态生活在这异乡，讲异乡人的语言，赚他们的钱，或者让他们赚我们的钱。我们教孩子中文，与高大上的民族自豪感无关，其实是我们这些外邦人坚持自己个体身份的方式。如果我的有一半中国血缘的孩子与我的中国父母无法直接交流，对我来说，是不可忍受的事。我不知道面前这个女人是出于怎样的目的，但是在我同城的所有中国女人里，她是除了我之外、唯一一个教孩子说、读和写中文的人。光凭这一点，我就觉得，我自己家里一堆家务没做，来跟人家扯了半早上的鸡毛蒜皮，是很值得、很愉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