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蛙的流年
前几天在网上,四面八方都看到“端午”、“粽子”的字眼,恍然惊觉,大概已经过了端午了。
天下人都知道端午节要吃粽子。
天下人都知道么?
不。
我小时候就不知道。
我们家乡的风俗,端午节是不吃粽子的。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吃食,无非就是大鱼大肉吃一顿,算作过节罢了。倒是会用艾蒿和彩布缝各种各样的小人物小动物,一大串挂在身上作装饰。印象里好像也在耳垂和额头点上雄黄,不过我不敢确认这记忆是否准确。但粽子是肯定不吃的。我小时候从来就没吃过粽子。
粽子虽然没吃过,屈原的故事却是学习过的。于是我一度很纳闷:故事里说,人们为了屈原的尸身不被鱼儿吃掉,就往江里扔粽子来喂饱鱼。所以后世的端午节,大家都吃粽子。那我们怎么就不在这“大家”之列呢?
于是我想当然地认为:粽子,就像龙一样,只存在于神话之中。天下人,谁也没真正吃过。
当时的我,自然想不到,其实只要离开我的大山,走出一两百公里外,我就能遇到这神秘的吃食了。
十几二十年后,我第一次吃到粽子,大失所望。这不就是一团包得紧紧的糯米饭么,哪里有妈妈做的肉包子好吃。
可是我的失望,更多的的来源于:原来这东西并不只是存在于神话中的。原来当我在想象里无数次构建粽子的美味的同时,世界上的确有很多人,真的在吃这个东西。
但世界上这许多人,大概也想不到:端午,并不是只有吃粽子一种过法。
我家乡虽是蛮地,但汉化已久,汉人的许多节日也一样过的。所以我们当然也过春节。
大年三十晚上,我们的年夜饭里,一定要有一个整猪头和一条猪尾巴,取其“有头有尾”之意。在我小时候,家家养猪,农历十二月是杀猪的时候。杀猪是大事,要请有专门技术的人来杀。隔壁邻居都能来蹭饭,饱餐一顿猪下水。连小孩子,这一天都可以以“家里杀猪”为理由请假,不去上学。
心肝肺、猪血等猪下水在大宴宾客中被统统吃掉,猪肠用来做香肠,肥肉用来炼油,五花肉腌起来做腊肉——这就是来年一整年的肉食了。猪头和猪尾巴也腌起来,作年夜饭之备。
大年三十当天,猪头拿出来,先用火焰燎烧,然后洗刮干净,整个放进大锅里煮。煮熟后,要插上线香和筷子,先后拿到大门口、炉灶边以及楼上的祖宗牌位前,煞有介事地磕头。等磕完头,放完鞭炮,就可以磨刀霍霍向猪头了。
猪头腮帮子上的两团肉,因为精瘦又有嚼头,被认为是整个猪头的精华,我们称之为“核桃肉”,属于老人们客气地互相推却、小孩子们无耻地拼命争抢的部位。我小时候,我妈妈常常在切猪头时把我叫到厨房里,偷偷塞给我一块“核桃肉”,也算是母亲对孩子的小偏心吧。
我最近一次回家过春节,是四年之前。我妈妈仍旧把我叫到厨房里,用刚切好的肉给我开小灶。她却不知道,我早就不爱吃核桃肉了。世界变了,每天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肚里根本不缺油水,我又怎么还会垂涎这两块肉。
世界变了。养猪的人家越来越少,大家都不必要等着年底的杀猪为来年储备肉食了。市场上随时能买到新鲜肉,虽然它们时不时会与蓝耳病啊、猪流感啊、瘦肉精啊等古怪名词联系在一起。
可是我家乡人过春节,依然要吃一个猪头。虽然猪头肉又肥又腻,现在摆上桌,没几个人动筷子了,但这个景还是要应的。我妈妈一边切猪头,一边说起她的外婆有一年大骂她,因为:
“这个败家女,把猪头煮得这么熟,这么容易吃,那不是一下就吃光了么。败家女啊,败家女啊!”
我的曾外婆大约是八十年代中期去世的。我清楚地记得她的样子。于是也能够清楚地想象出她当年大骂败家外孙女的飒爽英姿。
电视里,书上,天下人都说:过年要吃饺子。你们大概不知道,至少有一个地方,过年不吃饺子,要吃一整个猪头。
因为我从前也不知道:除了我的家乡,大部分地方的人,过年是不吃猪头的。
在我离开家乡之前,我以为天下人过中秋节时都是自己做月饼的,而且月饼永远只有一种馅:芝麻、红糖、玫瑰、薄荷、核桃和鸡油的混合。我以为天下人都有一套使用炭火的上下两层大锅,来烤月饼。我以为天下人所吃的月饼都是酥皮,我以为天下人的好月饼标准都是皮多馅少。
谁知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都不是自己做月饼的;谁知世界上,月饼的馅是多种多样的;谁知世界上,有些月饼里竟然还有咸蛋黄;谁知世界上,有些月饼不仅是软皮,而且只是薄薄一层,包着一个硕大的馅。
我是一只从井底爬上来的青蛙,出了井口,发现天大地大,人多车杂。我拾到一套行头,假扮成王子,庄严地混入滚滚人流之中。路上来去匆匆的王子真多呀。我仔细看一看想一想,知道这些王子中的许多人,华服之下藏着的是青蛙的肤色。一念至此,我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十分得瑟,却又无比萧瑟。于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王子模样的青蛙们挤一挤眼睛,暗暗用青蛙的语言,唱起青蛙的歌谣:
井底的风光已经很好
为什么我们还要到处乱跑
跑来又跑去
总在井口绕
我知道天地本来不小
也知道岁月就像飞刀
可是那口井
还是我的药
无处可逃
想念月饼焦
想念杀猪声叫
想念粽子的传说
龙一样神秘的味道
想念猪头里
我吃厌了的两团核桃
记忆中曾被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