钩沉诗词里的自大
毛诗自大非创举,早有狂徒在前头
廖康
中国人以谦逊著称;中国文化以谦逊为美德。二十三年前,我第一次听到英国人拿我们的谦逊开玩笑:有位中国妇女怀孕九个多月了,还没有分娩。医生听了听,对孕妇说:“祝贺您,您怀的是双胞胎!”孕妇问:“您怎么知道是双胞胎?”医生答道:“他们在说话呢!”孕妇惊奇地问:“是吗,他们说什么?”医生又仔细听了听,复述道:“您先请。不,还是您先请。”
“中国人的谦逊大概只有英国人的绅士风度能够媲美,”我和这英国人是朋友,便肆无忌惮地反唇相讥了:“一位英国绅士回到家,发现自己的妻子正与另一位绅士偷情,他礼貌地说,‘对不起,请您继续吧。’而那位绅士更有风度,继续下去,直到双方满意为止。”
然而,平日里谦谦君子般的英国绅士,到了看足球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英国球迷闹事在国际上臭名昭著、数一数二。与此相似,中国也有一些自吹自擂、狂妄自大的诗人。正如英国人严厉指责球迷闹事一样,中国学者也不欣赏自大的诗词——直到毛泽东掌权后才有所改变。他老人家把自己自大的诗词用行政手段发行到家家户户,让我们学习了多年,对我们那一代影响极深。至今,仍有不少人以为毛泽东那些自大的诗词独步文坛,一扫千年靡靡之音。殊不知那种诗词以前不是没有,而是极少入选。在此,我选了三个先行者的作品,与毛泽东的自大诗词排比如下。
黄巢《菊花》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全唐诗》收录了这首并给予小标题《不第后赋菊》。黄巢这个儒生屡次科举皆落第,离开长安时扔下这凑韵诗,回家后做了私盐贩子。当时黄巢的凄凉境况在他的《自题像》中可见一斑:“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唐朝的盐业只许国营,黄巢没有许可证,他的盐被没收了。科举考不上,做生意也不准。这厮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散尽家财,啸聚山林,终于走上革命道路,投身了农民起义。他杀商人、宰侨民、抢美女、诛男丁,血洗长安城,以人肉作军粮。按保守的估计,他的部队至少吃掉30万人。他这朵菊花一开,果然百花尽杀。
无独有偶,宋江杀了阎婆惜后,刺配江州。一日,他在浔阳楼多喝了几盅,便题了一首自大的反词,一首自大的反诗,与黄巢竞雄。这也许是宋江写的,也许是施耐庵编排他。不管怎样,这首《西江月》竟也收入了《全宋词》: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如此直抒胸臆,宋江还嫌不够,又写了首《七绝》,再表心迹:
心在山东身在吴,漂泊江海漫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不久,宋江果然血洗江州,杀了黄文炳一家老小,并纵容李逵把黄文炳剐来吃了,还用他的心肝为众头领做了醒酒汤。从此以后直到招安,宋江带领众弟兄三打祝家庄,杀死小衙内,攻陷高唐州,大闹华州府,攻打曾头市,夺东平,取东昌,多次杀害军民,都是为哥们报私仇,没有一次是为老百姓谋福利。他端的和黄巢一样,把华夏闹了个天翻地覆。所不同的是,宋江造反是曲线升官,最终还出卖了兄弟。当然,这些多是施耐庵的杜撰。也只有他,才有这文笔,楞把一个双料叛贼写成忠义两全的英雄,让“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好汉”有了在文学中永垂不朽的希望。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无论是好榜样,还是坏榜样,只要出了名,就有人学。古今中外都这德行。洪秀全也是黄巢式的儒生,文不成,就动武。总之是要实现自己的野心。他写过一首《七律》,认黄巢为圣明的先主,与汉高祖并列。虽然那诗的后三句出了律,大致还不差。赞赏者佩服的是他的气魄,不在乎平仄。
近世烟氛大不同,知天有意启英雄。
神州被陷从难陷,上帝当崇毕竟崇。
明主敲诗曾咏菊,汉皇置酒尚歌风。
古来事业由人做,黑雾收残一鉴中。
前两个土匪头子与洪秀全相比,无论诗词的狂妄,还是破坏的规模,都是小巫见大巫。洪秀全不仅懂国学,还把基督教的某些思想中国化,把基督教的组织方法当地化。他有思想、有宗教、有组织、有纪律、有武装、有方略;中西合璧,耶道一体,在中国的半壁河山上折腾了一十四年。他从西方借鉴文韬闹起来的起义,还得依靠西方人的武略才得以平息,大大地削弱了清朝,足足地便宜了列强,埋下了中西方相互仇恨,尤其是中国人仇恨西方和西方文化的又一颗种子。洪秀全其它一些诗写得不伦不类,但其自大的风格,让我们看到,毛泽东的诗词与之是一脉相承的。
龙潜海角恐惊天,暂且偷闲跃在渊;
等待风云齐聚会,飞腾六合定乾坤。
这首不仅出律,也出了韵。可他后来的诗越写越有进步,气魄也越来越大。下面我们可以看到,“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的诗词也有这么个发展过程。先看洪秀全下一首,是不是好些了?
《吟剑诗》
手持三尺定山河,四海为家共饮和;
擒尽妖邪投地网,收残奸宄落天罗。
东南西北敦皇极,日月星辰奏凯歌。
虎啸龙吟光世界,太平一统乐如何!
洪秀全的《述志诗》更加狂妄:
手握乾坤杀伐权,斩邪留正解民悬。
眼通西北江山外,声振东南日月边。
展爪似嫌云路小,腾身何怕汉程偏。
风雷鼓舞三千浪,易象飞龙定在天。
洪秀全还有一首更狂,文字水平也更高些,颇有“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的气魄;俨然展现世界大同、人类领袖的胸怀:
天下太平真日出,哪般爝火敢争光?
高悬碧落烟云卷,远照尘寰鬼蜮藏。
东南西北群献曝,蛮夷戎狄尽倾阳。
重轮赫赫遮星月,独擅真明耀万方。
历代皇帝都自称是真龙天子,洪秀全比他们更有创意;他在下面这首诗中自称是红太阳,把希腊神话和基督教的传说融为一体,把太阳神的威仪,上帝以彩虹立约的神迹和中文同音字的把戏集于一身,让中国老百姓看到他这位“二次降临”人世的上帝之子古今无敌、举世无双。难怪毛泽东要以他为榜样。
爷立永约现天虹,天虹弯弯似把弓。
弯弯一点是洪日,朕是日头故姓洪。
您要是觉得“洪日”与红太阳还不能画等号,看看他这道最高指示就清楚无疑了:“朕是太阳,朕妻太阴,变黑如血,是隐诏降世为人。天将天兵,是天星坠地者,隐诏降世诛妖。天去如卷卷,且各山岛移本处,是隐诏天地除旧换新,太平一统,舆图换新。世上长宪,自匿窝穴山岩,是隐诏今时蛇兽伏诛,残妖绝灭,今验矣。钦此。”
毛泽东也让人们尊称他为红太阳。他的丰功伟绩更是罄竹难书,且事隔不久,不提也罢。曾几何时,他的诗词被塞入寻常百姓家,人人会背,处处引用,远胜过世界上任何一位诗人或畅销书作家。他的诗词水平高低,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气派大,似乎是公认的。而且他从小就狂,十七岁时就写过这首七古:
《咏蛙》
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
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显然,那时候他还分不清前后鼻音,也没有幕僚给他修改,韵没押好。不少人说毛泽东这首诗是抄袭前人,到底抄谁了,却没人说得清。有的说是郑振谷,有的说是程正鹄。刘济昆还记得大文人楼适夷说过,那是严嵩幼时写的,原诗为:“独坐池边似虎形,绿荫树下弹鸣琴。春来我不先开口,谁个虫儿敢出声。”严嵩是明朝的权臣,比楼老还早生三百多年,如果他的诗没有文字记载,楼适夷从哪儿听来的?看来这是一桩无头公案。在未能证明之前,还得认为那是毛泽东的原创。这首诗收入《毛泽东诗词全集》,当之无愧,而且诗中所表现的自大在他老人家后来的作品中数次回响。
毛泽东三十二岁时,在《沁园春·长沙》中有几句狂言:“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四十二岁时,在《念奴娇·昆仑》中就更狂了,他不仅要主宰沉浮,还要分割昆仑:“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四十三岁时,他尚未得天下,就在《沁园春·雪》里和历代开国皇帝媲美,并自信会超过那些君王:“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文革前夕,他七十二岁时,在《念奴娇·鸟儿问答》中更展示了国际共产主义领袖的襟怀:“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结果,他没把苏联怎么样,却把中国弄得天翻地覆。临死前,他老人家大概也糊涂了,竟然把1965年的这首“屁”词拿出来发表。
毛泽东肯定很熟悉黄巢的诗,证明就在他那首《七律·吊罗荣桓同志》里的第一句,整个抄袭黄巢:“记得当年草上飞,红军队里每相违。长征不是难堪日,战锦方为大问题。斥鷃每闻欺大鸟,昆鸡长笑老鹰非。君今不幸离人世,国有疑难可问谁?”《水浒传》毛泽东更是读得烂熟,临死前还古为今用了一把。洪秀全嘛,毛泽东以他为榜样,让自己的思想成为宗教,在中国升起政教合一的红太阳。
中国诗词中并不是没有自大,而是前人不欣赏自大。毛泽东那些所谓大气磅礴的诗词也并非创举,而是前人不屑于选集那类诗词。由以上例子可见,那些诗词所展示的自大,不是博大的胸怀,也不是气吞寰宇的气魄,更不是超凡脱俗、物我两忘的境界;而是以力服人、以势压人,拳头大的是哥哥,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称王称霸以及统治世界的权欲。那种狂妄自大,给平民百姓带来的是灾难,给读者灌输的是野心。若不是读这篇文章,大概很多读者都不会知道洪秀全写过那些诗。尽管毛泽东的诗集现在仍在出版,年轻一代已经很少有人读他的诗了。看来,那位先行者的命运后继有人。
2008年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