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母校、再拾珍珠
重返母校、再拾珍珠
廖康
摩根城 (Morgantown) 坐落于莫农加利亚河畔;城市建筑大部分都在东岸的山谷中。这条河流向匹兹堡,它的名字本是印第安语,意思是“坍塌的河岸”。由于坍塌,泥沙滚入河中,河水自然不那么清澈。我在这里当过一年访问学者,后来又做了四年半博士研究,却从未去看过河边的风景,也不曾听说有什么水光潋滟的景致。这座小城是西弗吉尼亚州立大学所在地,本地居民不到三万。开学时,会涌来近三万学生,让小城如同暴涨的河水,四处洋溢着人流和青春的气息。
我1989年8月第一次加入这青年人流时已30多岁,是作为访问学者进校的。当时的心情让我难以融入校橄榄球成绩优异所产生的欢乐。而且我还有点儿内疚,来这所大学是得益于我认识盖斯顿·卡珀顿 (Gaston Caperton)。他1979年带领一教育代表团访问北京师范大学,我们班接待。我作为班长与他交谈了一节课时间。他颇具亲和力,让我很放松、很自在,第一次能够流畅地用英语表达自己的想法。我们谈了中国的改革开放和宗教情况,他还了解到我在工厂自我奋斗,考上大学的经历。从那以后,我们一直保持通信。他给我寄过不少书,包括《第三次浪潮》、《大趋势》,还有吉米·卡特的《保持信念》和罗伯特·马西的《彼得大帝》,都是这些书出版当年的精装本。1989年初夏,我应邀来到耶鲁大学参加关于美国桂冠诗人罗伯特·沃伦的暑期研讨会。研讨期间,我给我唯一的美国朋友盖斯顿写了封信。他立即回信说可以帮助我进西弗吉尼亚大学作访问学者。在他的签名之下,有个新职称:Governor of West Virginia。我虽然去英国留过学,但当时对美国还不熟悉。我知道governess是家庭女教师,governor是什么?正纳闷呢,一位在耶鲁结识的朋友说:“那是西弗的州长啊!他刚当选不久,特重视教育,要给西弗每个高中教室都装上电脑。你认识他?那还着什么急呀!”
飞到摩根城,留学生办公室主任彼得·李来机场接我,还陪我到处看看,熟悉环境。第二天,校长请我吃早饭,了解情况,我才得知美国有“工作早餐”。美国人的勤奋由此可见一斑。这等待遇,让我心里不安。当年在中国反官倒、反腐败,我却走了个国际后门。做访问学者其实没什么事,就是开了门中国文化介绍课,还做过几次报告。那种内疚不安让我一年后离开了西弗,在纽约州立大学纽帕尔茨 (New Paltz) 分校找到一个教中文的工作,干了两个学期。
在当访问学者期间,我了解到赛珍珠 (Pearl S. Buck) 是在西弗吉尼亚出生的。我还去参观了她的出生地——她父母的故居。而且由于洛克菲勒参议员的捐款,西弗吉尼亚大学收藏有最全的赛珍珠手稿和书籍。在纽帕尔茨教中文之余,我又做了些研究,发现竟然没有人写过关于赛珍珠的博士论文,尽管她是唯一得到过普利策奖、威廉·豪尔斯奖和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作家。于是,我决定研究赛珍珠并通过正常途径申请上西弗吉尼亚大学。由于我已经在英国获得过硕士学位,便直接进入了西弗英语系的博士学位课程。这次,我没有仰仗州长的帮助。直到四年半后,1995年12月我毕业,盖斯顿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时,系主任和教授们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而且,我的毕业论文在我获得博士学位后不久就改编成书出版。我问心无愧。在扉页上,我将书献给父亲和良师益友盖斯顿·卡珀顿。
然而,由于赛珍珠的作品一直坚持写实主义,没有融入现代文学主流。而且她的作品主要都是关于中国,而中国长期以来在国际上不受重视,赛珍珠在美国学术界也不受重视。毕业以后,我未能找到教书的工作。为谋生,我当了翻译,并做起翻译培训,渐渐远离赛珍珠。多年后,才重执教鞭,但教的是中文和英译汉。只是偶尔才有机会讲讲赛珍珠。自从1993年赛珍珠百年诞辰学术纪念会后,美国一直没有再次举行有关她的大型学术活动。
今年9月,西弗吉尼亚大学举行赛珍珠学术研讨会。我当然报名,提交了演讲摘要,并获得接受。主旨演讲人 (keynote speaker) 本来是宾州大学的英语教授彼得·康 (Peter Conn)。他写过赛珍珠的文化传记,可惜仅在我那本书前一年出版。我写论文和改编书时尚未读到,否则,我一定会从中获益匪浅。不知为什么,他不能来参加会议了。结果,我有幸入选做主旨演讲。
二十一年了,我第一次回到母校。摩根城发展了,虽然不像北京或成都发展得那么快,毕竟离开这么久,我几乎认不出来了。远望,鳞次栉比的新建筑在蔚蓝的长空、雪白的云朵和明亮的艳阳下,透过层层绿荫泛着铁锈红柔和的光彩。但近看,连接三个校园的高架轻轨电动机车PRT (personal rapid transit) 系统虽然仍在运行,但已相当陈旧。轨道两旁的铁栏杆完全锈蚀,黄蓝相间的车厢早已失去往日的光泽。这PRT在75年正式启用时,可是全世界最先进的交通系统。这所大学位于山城,公路交通不便,高架轻轨则是理想方式。在本州德高望重的老参议员博德 (Robert Byrd) 强力推动下,终于获得政府资助六千万美元,采用波音公司的技术建造了这套系统,在摩根城试验运营。三年后扩建,又花了六千多万。轨道上共有73辆小电车,车内可坐8人,站12人,无人驾驶,完全由计算机控制,以每小时30英里的最高时速自动开往五个车站。我89年来西弗时,大学颇以这独一无二的PRT自豪。这套系统每天平均运送一万五千人次,每次收50美分便抵消了多半的运营费用。它促进了这座城市的经济发展,根据2009年的统计,摩根城的失业率在全美最低。
乘车时,我发现自己没有硬币,而PRT不收钞票。身旁一位女生立即用她的学生证替我划了一下,让我进站。我们聊起来,她对PRT往日的荣光毫无所知。我吹了一通,还告诉她我们当年有个游戏,就是拼命往车厢里挤,看最多能挤进去多少人。我记得89年的记录是89人。她惊奇地张大眼睛和嘴巴,似乎不信。结果我说了一句不恰当的多余的话:“那年头我们比较瘦。”其实我是指自己,但用了“我们”。她幽怨地瞥了我一眼,不再说话了。我才注意到,她有点儿胖。
真正长胖了的是一位老同学。她当年硕士毕业后离开西弗,游荡了多年,干了不少工作,但心中一直有个声音,要拿到博士。十年前,她终于又回来上学了。获得学位后,在商学院当上助理教授,教英语写作。谈起当年的教授,她告诉我很多老先生都不在了,令我唏嘘不已。也是,我自己都年逾花甲,也发了福。他们更无法抗拒自然规律。有一位患有气喘病,他和太太乘游船观光时,突然犯病,药不在身边,几分钟就去世了。最可惜的一位,身体本来很好,退休后去了德州和女儿同住,喜欢上了自行车运动。谁料想,竟然被一辆汽车撞死了。最感人的是Hayden Ward教授。他终生未婚,前两年得喉癌去世,把全部遗产都捐献给了英语系。我深感自责:毕业后没有与他们保持联系,这么久才第一次回来,太晚了。
英语系扩张了,由原来靠河的老建筑Stansbury Hall迁到对面气派堂皇的大楼Colson Hall。一进门,左手边是弧形桃花心木方格落地门窗,其后是接待室。这哪是大学英语系的格局?简直像纽约的律师事务所。一位黑人男秘书端坐在光亮的高台之后。他的两眼相距很近,让我想起当年的女秘书,两眼相距也很近。不会是她的儿子吧?她可是白人呀,但也不是不可能。我瞎想着,进去问他几位教授的办公室号码。他冷淡地让我到对面牌子上查看。二楼广告牌上贴着赛珍珠会议的海报。教授们知道我来主讲,热情地接待我,聊起往事和各种变迁,又唏嘘一番。系阅览室里还陈列着我那本书,扉页上花体手写着我早已忘记的献词:To English Department of WVU: In appreciation of the opportunity given to me at the hardest time of my life (送给西弗大学英语系,感谢你们在我一生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机会)。
英语系对面是一座漂亮的红砖建筑,有弧形的水泥门廊和大玻璃窗。那是2002年才竣工的怀斯 (Wise) 图书馆,比我当年寒窗苦读之处宽敞明亮多了。留学生办公室却换到了一个小些的楼,而且主任彼得·李几年前就离开了。新主任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让我强烈地感到人过境迁。好在有位职员还记得我,忆了一会儿旧。她看上去那么年轻,让我难以相信她当年就在这里工作。没有升职,也没有变老,值了!学生中心的玻璃大楼没有改变。当年就很摩登,门前立着一个白石四柱三拱洞门廊似的框框。到现在我也看不出它有什么功能,但纯粹做装饰,又显得大而不当。大楼一层是餐厅和几家快餐店,我还记得1995年就是在这大厅里看电视转播辛普森案的判决。宣布他无罪释放时,众人一片哗然、纷纷咒骂。谁曾料到他12年后会再次被捕,并被判罪服刑33年?而当年臭名昭著的侦探菲尔曼 (Mark Fuhrman) 警官却咸鱼翻身,连破旧案,频出新书。学生中心旁边是Barnes & Noble连锁书店。到底是大学城,还有这家书店。在我居住的半岛,它三年前就关张了。到底是赛珍珠的故乡,书店里有不少她的小说,据说卖得仍然不错。
赛珍珠会议在旅馆旁的校友中心举行。我没想到是这么大、这么漂亮的砖石楼房,更没想到竟然有一百多人来参加会议。与会者都是美国大学、学院的教授,研究机构和协会的学者以及赛珍珠故居、出生地、基金会、文本收藏组和普利策奖委员会的代表。还有来自南京师范大学的英语教授,中国的赛珍珠专家姚君伟和张丹丽,以及正在研究赛珍珠的博士生姚望。我去的分会场姚教授首先发言;他论述赛珍珠在文艺、政论、刊物三方面对帮助美国人了解中国人民和文化所做的贡献。大卫·戈登教授谈到赛珍珠对辛亥革命的反应及与孙中山的共同点,都是为人类生存的大目标而奋斗。约翰·海达教授讨论赛珍珠与传教士的合作与工作方式的差异,向听众展示哪种才是中国人民真正需要的。卡罗尔·布莱斯林教授探讨《大地》中的神话原型。安娜·艾芬柏恩教授展示《大地》小说与电影改编的异同和得失。姚望从人类学的角度讨论《大地》三部曲中人的主体性,给我的总体印象是后生可畏、前途无限。
全会的主旨演讲安排在宴会厅午饭时举行。我开始略感不悦,一边吃饭,一边听演讲,不严肃,而且肯定会有杂音,会有人走神。没想到,主持人寇尔博士 (Jay Cole) 临时做了调整,让普利策颁奖委员会的副主席、2010年普利策社论奖获得者 (Keven Ann Willey) 先讲。她介绍了普利策奖的历史和评奖规则,回顾了历代文学奖获得者的成就,图文并茂,音像俱佳,包括赛珍珠1932年获奖的照片和感言。大家都静静地吃,虽然有些刀叉声,基本上不影响听她介绍。她讲完后,大家也都吃完了。轮到我时,寂静无声。我前一天晚上最后一次准备时读稿还有错误,但我其实并不紧张。当教师者,大概都有这种体会:我们需要的是认真的听众、正式的场合及严肃的气氛。越放松、越随便,越讲不好。果然,站住讲台前,面对一百多位专家,我读得反而更流畅了。稿子上注明了在何处翻幻灯片的页面,计算机也没有出任何毛病。
我指出赛珍珠是全世界第一位描写中国农民生活的作家。中国古诗主要是抒情言志,很少叙事,更没有史诗。传奇、戏曲、小说等讲的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义军土匪、怪事奇闻,没有作家对农民生活感兴趣。鲁迅最早开始写普通人,但阿Q是村里的无赖,祥林嫂是奶妈保姆,都不是正经种地的农民,而且鲁迅也没有写过长篇小说。所以1931年出版的《大地》不仅是美国第一部关于中国农民的小说,在中国也属首例。稍后才有茅盾的《农村三部曲》、王统照的《山雨》和萧军《八月的乡村》堪称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先行者。而40年代受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影响下的革命文艺,比如歌剧《白毛女》、周立波的小说《暴风骤雨》和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为政治服务,成为土改的教科书,为共产党夺取政权立下汗马功劳。从50年代到70年代的文学作品,从梁斌到浩然,都是政治宣传的作品,虽不乏艺术魅力,但歪曲了农民与地主的关系,过分强调了阶级斗争。文革后,尤其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中共放弃了大规模阶级斗争。层出不穷的农村作品,如周克勤、高晓声、张炜、李锐、莫言、陈忠实的小说,都展示与以往小说相异的农民和地主的关系。他们的作品展示了人的关系和斗争,而不是阶级关系和阶级斗争,让我们惊奇地看到,那正是赛珍珠小说中所描写的主题:人与自然的矛盾、个人与社会的矛盾、人与他人的矛盾,包括自家人内部的矛盾,人内心欲望的矛盾;农民与地主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勤俭的农民可能变成地主,懒惰的地主也会变卖得赤贫;地主与长工也可能产生友谊和爱情,同一阶级内部的权力斗争很可能比不同阶级之间的斗争更残酷、更激烈。这些在西方为人熟知的事实在中国的两代人中曾经不可思议,为此我们付出了一个接一个政治运动和阶级斗争的代价。在中文小说中,反映土改运动的最佳作品是谢宝瑜的《玫瑰坝》,现在还鲜为人知。但我相信这部小说必将与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比肩。今天我们重新阅读赛珍珠,发现她关于中国农民的小说非常真实、更具有生活气息,不像另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的作品那样富于传奇色彩,因而对了解中国农民具有极大的认识价值。
我用了正好30分钟,演讲后听众的问题比当年论文答辩的问题简单多了。我知道我成功了,大家的反应证实了我的感觉。在下午的分会上,我听了赛珍珠基金会会长 (Janet Mintzer) 简述赛珍珠的人道主义遗产,得知了新的数字和进展。之后,张丹丽教授介绍了赛珍珠研究在中国的现状。这正是我需要了解的情况。她谈到五个方面:学术会议、翻译、教学、纪念馆、论文发表都有了惊人的成就。研究赛珍珠获得博士者已有20多人,硕士40多人。而且镇江市正在修建赛珍珠主题公园,明年可望竣工。
晚上校车接我们去校长官邸赴宴。之所以称其为官邸,是因为那座楼并非校长私人的房子,而是学校为现任校长提供的住所和办公待客之处。美国的校长与中国校长的职能有一点不同,要为本校筹款。所以社交非常重要。宴会厅不小,有12张8人圆桌和讲台。巨大的落地窗收览校园一角;夕阳西下,把绿树、河水、红砖建筑镶上一缕缕金边。主持人寇尔博士对我说这是摩根城最美的观景点,并介绍我认识校长 (Elwood Gordon Gee)。校长平易近人,听说我是师范大学毕业的,他说我们专业相同,他也在师范大学读过书。后来寇尔博士告诉我,校长不仅得到过教育博士,还得到过法学博士,而且他是在美国各地当过最多任校长之人。校长感谢我回母校做贡献,说大家都非常欣赏我的演讲。可惜他参加了同时举行的能源会议,未能听到我的演讲。其实他个人对赛珍珠更感兴趣。这番话可着实令我汗颜。校长上讲台,也是如此客气地感谢大家,感谢各个单位,尤其感谢资助方。他讲话简短风趣:“不多说了,香喷喷的开胃菜令我闭嘴,不,张嘴。大家都开吃吧。”菜单上注明,那道开胃菜清蒸红鲷鱼还是按照赛珍珠的《东方食谱》做的,果然很好吃。
酒足饭饱后,协和大学的历史学家弗兰奇 (Karen Vuranch) 身着赛珍珠喜爱的服装,用第一人称来“自述生平”。半小时内,她讲到赛珍珠一生最重要的全部事件,以及她在这些关头的所作所为。这类表演,以前我在英国还见过一次。那是位男演员,模仿王尔德,极尽风趣之能事,把他的妙语和其场景都活灵活现地讲了出来,令人捧腹。但弗兰奇的表演令我深深感动。也是由于我更了解赛珍珠,能够更充分地体会她举手投足之间,总体平缓、时而激昂的语气里所表达的内涵和言外之意。我没有见过赛珍珠,但今晚,这位人道主义者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她不仅是宣讲、著述人道主义,为人道主义呐喊奋战,而且身体力行人道主义,收养孤儿,建立领养院,迎接美国大兵在亚洲一些国家留下的私生子回归家园;她写书,坦率讲出自己的女儿有智障这个西方人因羞愧而禁忌的话题,她告诉世人自己如何面对种种困难,又从永远天真快乐的傻女那里学到了什么;她用稿费建立智障人基金;呼吁社会关注智障人问题,开展交流互助;她勇敢地向强权挑战,与种族主义斗争,为撤销《排华法案》奔走呼号,为抗日战争奔走呼号,为黑人平等奔走呼号,为民权运动奔走呼号;她不肯利用诺贝尔奖的荣誉赚稿费,而用男性笔名John Sedges出版小说,再获成功;她为西方人了解中国人和中国文化写书,办杂志,一支笔改善了华人在美国人心目中的形象;但由于政治原因,她申请访华签证遭到拒绝,不能回到中国、她的另一个故乡,不能看望她的老友,不能为自己的父母和兄妹扫墓焚香;她嚎啕泣血,伤心而亡;但在去世前出版了《中国的过去与现在》,她仍然对中国充满希望。
我忍不住走上前去向弗兰奇表达感激和欣赏。看到她的泪水在打转,就要涌出眼眶。我拥抱赛珍珠,她的眼泪润湿了我的领口。大家为我们的真情流露而鼓掌。我暗自说道,赛珍珠,久违了,我知道以后我该做什么了。窗外,莫农加利亚河在月下闪着银光。
2016年9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