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生怨（1）未完

一

于阗，距京师九千七百里，去瓜州四千里，西接葱岭，南倚昆仑，国内流着三条大河：白玉河，碧玉河，以及乌玉河。

相惠因党附韦氏，在开元初年遭到谪贬，从瓜州出发，出了玉门关，又向阳关，沿着赤水河，再下玉河，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了毗沙都督府，很快又被封为判官，发往于阗国拔伽村。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纵使他满腹牢骚。好在沿途的驿站上皆有女市，他在许多龟兹与吐火罗舞娘的肚皮上，浪费了自己愤怒而诗意的精液，当他起身的时候，他在窗外看到了红柳与蒹葭，胡桐和白草，好像这些女娘的头发，长长的，卷曲到天边。大河哗哗流淌，不舍昼夜。

他到达于阗的时候，正是仁慈的天神，伟大的王中王尉迟眺三年。这一年年初，在宫廷里出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大王在独自洗头之时，被宫中人看见了。这个消息像蝗虫一样飞向全国，很快引起了恐慌。因为大王的头发被人看见，意味着饥荒将要降临。果然，那一年全国大旱，没有麻，没有麦，没有粟米和稻子。到了秋天的时候，拔伽村的人聚集在判官周围，一筹莫展，他们的身边尽是些瘪瘪的麻袋。

典官何仙在人群中窜来窜去，他是一个矮小的汉人，在于阗呆久了，皮肤被晒得黑黑的，脸上有像老猿那样狡猾的神情。他的腰带上插着木简和毛笔，手里还拖着一杆巨秤。每量一升粮食，他便在木简上刻一道痕，过了一斗，便用嘴舔舔毛笔，将第十道划痕涂黑。他的嘴唇逐渐变得黑漆漆的，随后他便得意洋洋地叫了起来：“拔伽勿希朗，送小麦三硕二斗，尚欠五硕八斗”，说完便将他计算出来的结果写在木简上，再躬身来到相惠面前。相惠无奈，只得在木简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随后这些木简被插在麻袋上，木简上的线绳被何仙灵巧地一缠一绕，便系紧了袋子。

相惠盯着眼前的村子，以及这个欠下汉人谷物的叫做勿希朗的男人。这个村子显得破旧而肮脏，用黄泥，或仅仅是芦苇抹草泥搭建的矮小屋舍，顶上覆盖着茅草，那些黄土上有蜂窝状小孔，是苍蝇与跳蚤的栖息之地，流着鼻涕的于阗儿童快活地在他身边打滚，骡马粪便的臭味传入他的鼻孔。与生活的漫不经心相对的，是每家人的门口都竖着两座石制兰若小塔，塔里常年焚烧着香花与香草。这个时候，植物的灰从塔中飘出来，和细细的黄沙、畜生的粪尿，以及虔诚的香烟一道，蒸腾入空，形成蜃景：一切都在微微抖动，像他飘忽的思绪，像隔着水帘的另一个世界。此时忽然村头寺庙里传来开蒙儿童琅琅的读书声，是一首《谒金门》：“开于阗，绵绫家家总满。奉献生龙及玉椀，将来百姓看……”

勿希朗很快便要与儿子跟着粟特商人走了。他们将去遥远的拂菻，带回赤玻璃和绿金精，龙脑香和水仙花，以及拂菻绣的红色大氍毹和自雨亭子的技术，如果他们可以回来，或许他们会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