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心宋胃(1-3 未完)
十斛驿(1)
话说本朝江南道有位奇男子,唤作陈睿,父母三代都是读书人,到了他,聪明伶俐是不消说的了,且鄱阳湖水好滋养,因此生得虽不如北方人那般高大健硕,也算得一个风流书生。这陈睿从小读书读得好,清华大学毕业后,便去了番邦淘金,到得三十多岁,忽然觉得赚钱着实是件辛苦事,便起意辞职,飞回故土,从此一件包袱,一架相机,或与青山同醉,或与红枫共眠,过着好不逍遥的日子。他有了钱有了闲,便开始读书,有一日忽然购得《老残游记》一本,一读之下,大为倾倒,因极慕老残为人,便给自己取了个网名,叫陈慕残,这名字听起来不是一般的搞笑,有那想来钓金龟胥的妹妹,见到此名,无不骇而走之,偶尔有几个坚持下去的,最后见了面,皆在心中打着算盘:“你这般游手好闲,就是金山银山也空了,将来房子车子孩子怎么办?”因此虽爱他风流倜傥,到得最后也知难而退。这么一来,陈慕残游走江湖几年,到了四十岁还是孤身一人。他却想得开,只道娇妻稚子不过荆棘缠身,宇宙辽阔,又何须萦绕于些许情爱?因此越发过得神人一般。
却说有一年八月,陈慕残来到京师,先是游山逛水好几日,到得十五,听说广济寺旁有极好的小吃,便跑去吃油茶与豌豆黄。陈慕残是爱吃之人,尝过的美味不计其数,因自比饕餮转世。这几日在京城,那峨眉酒家的宫保鸡丁也吃了,北海仿膳的芸豆卷也尝了,却无一不叫他摇头叹息。他抱着极大的希望去广济寺旁吃小吃,却是败胃而归。失望之余,便跑到历代帝王庙里看日落。眼见那鲜红的太阳流着油一般落在大殿后面,他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忽然想到阜成门内大街上还有一个白塔寺,是一直未去过的,便踱出庙门,朝西缓缓走去。
到了白塔寺,却发现此寺已经关门,他瞅着里面的红墙白塔,更觉扫兴,只得在外面胡乱拍了几张照片。是日秋风飒飒,扑在人身上已有寒意。行人手里多提着月饼盒子,也有稻香村八大件的,无不缩着头匆匆赶路。那白塔寺旁有一个小胡同,胡同口上摆着个中药铺子,煎中药的味道和胡同里的小泥猴们一样,在他身边窜来窜去,叫他更觉心烦意乱,此时忽听轰隆一声雷响,接着雨点儿便飘了下来,渐渐越下越大。陈慕残大叫一声:“倒霉!”便抱头鼠窜 ,进了胡同,见一门洞开着,便奔了进去。
待陈慕残进了门洞,才发现那是一家小饭馆。门上黑匾三个精神隶书:十斛驿,取的是杜甫的诗“十斛亦不醉,感此故意长”。那饭馆并不大,却趣致得很,一个多宝格架子上摆满各式泥塑小人,另一面墙上却装着书架,房内散放着几面桌椅,瓶子里供着新掐的荷花。待他定睛看时,却发现那些泥塑小人皆是唐朝装束,有新罗和尚,有胡旋舞女,更有西域南诏各国使节驼队,个个憨态可掬。进门处墙上挂着一张大画,还是个胡人,想来已醉,凸着眼,耸着鼻,双目微闭,手里拿一个琉璃盏子,里面碧玺一般的美酒。旁边一幅对联:“唤出眼岂用苦深藏,缩却鼻何畏不闻香”。陈慕残深觉有趣,不禁哈哈笑了起来。
听到他的笑声,忽然里面帘子一掀,便走出来一个姑娘。那女子身穿一件湖绿色云纹纱料上衣,裹得风流妩媚,下面一条大脚裤子,兼以发如浓墨,着实是飘飘逸逸,潇潇洒洒。女郎见到陈慕残的狼狈,便扑哧笑了起来,边笑边道:“先生!见到您的样子,我忽然想起父亲以前说的话。当年我父在京师读书,后来学给我们京城人说话,叫‘掉点儿了快颠儿吧!’——看来您颠儿得不够快!”
那女子一口南方糯软口音,又卷起舌头学京师人说话,陈慕残听了,忍不住笑起来。他来到这样有趣的地方,又见到这样蕴藉的女郎,不知为什么心中便发了一种豪气,于是捡了个座儿坐下,笑道:“我颠儿得挺快,奈何雨点儿太大!”说到这里,门洞里忽然起了一阵冷风,扑在陈慕残身上,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便转口道:“姑娘,你们酒水单我看看可成?——这样的天气,来杯咖啡最好,上面再堆着厚厚奶油……”
女郎眼珠子一转,刚要说话,忽听门帘里另一个声音回道:“咖啡是没有的,先生您若是想喝那些西洋玩意儿,您请走好。”随后门帘子又被掀开,走出另一个女郎,比头一个高半头,愈瘦,人如其音,就像夏天用荷叶管子冰过的酒,冬天用梅花瓣儿裹过的雪,清清冷冷。
头一个女郎热心地说道:“这位先生您听好,咖啡这样东西,好处我吃不出来——然而我绝不说咖啡便是不好,只是我与我玉珠姐姐只有清茶,喏,您要不要?”
陈慕残深觉扫兴,他万事都随和,只是喝的这一样,他必喜那种极甜腻浓烈的东西,如垛了厚奶油的咖啡,加了肉桂牛奶的印度甜茶,小小一杯喝下去,晕黄的灯光照下来,手中一本书,神仙来了都不换。至于传统中国茶,他总以为太过凄清含蓄,可谓“冷面草”,不可久尝。他且心中有些不喜,尤其第二个女子说到“西洋玩意儿”时候表现出来的不屑。陈慕残是满脸含笑人,他总觉得西洋东土,无所谓好坏之分,亦谈不上高低贵贱,何必这样撇清?因此便摇头道:“那算了,我不爱喝茶——现在雨大,我坐坐再走可成?至于茶水费嘛……”
“哎哟哟这位先生……”头一个女子嘴唇一撅,哎哟哟的声音像落下的珠子:“坐便坐,什么茶水费不茶水费的,难道我这些座椅给您坐坐便垮了不成……不过我们家泡茶倒是有些讲究,怕是先生您没见过,此时雨大,左右无事,我便泡杯茶您呷呷,没准您尝了以后,从此改了习惯也不一定呢!”
陈慕残心里再不爽快,也被这娇憨的女子逗乐了,便点了点头道:“也好——姑娘尊姓大名?”
女郎嫣然一笑:“我叫玉蕊,我姐姐叫做玉珠。”说着手脚不停,从多宝格上取下一套四个中等大小的白瓷杯子,道:“姐姐,你摇电话,把那个什么真真哥请过来,我们四个正好吃茶,雨再么不停,我们还好凑一桌打麻将嘞——也罢了,一个那样的大男人,取来得个女里女气的名字。”说着左手掩嘴,呵呵笑了起来。
“小丫头又在背后说我!”她话音刚落,忽然门口传来闷雷一般的声音。陈慕残回头一看,却是好一条大汉,黑脸短发,笑容可掬,手里却拎一把鲜红的雨伞,缘上还镶着花边,兀自往下淌着水。玉蕊见了,愈发笑不可仰:“哈哈,真真哥,你老人家这把伞当真好看,罩在你头上,脸上再涂两团胭脂,好去唱二人转了!”
那叫真真的男人却收了笑容,摇头道:“这话我听着咋这么不顺啊!你口气里似乎瞧不起我们二人转——怎么着,你们那疙瘩就没土人么,哼!”
玉蕊连忙过去,抓住那男人的胳膊左右摇晃,笑道:“我错了,我不该有‘大南方主义思想’,您老人家原谅则个,不过你这把伞……哈哈哈。”
真真很郁闷地看了看伞:“我说不带,我老婆非让我带……”说着便走过来坐在陈慕残对面,笑着说:“这位先生今日有口福……我说错了,不是口福,是眼福。”陈慕残心中好奇,便道:“眼福?——二位姑娘美丽伶俐,眼福是一定的。”
那真真儿笑着摇了摇头,正要开口说话,却见玉珠捧上来茶罐子,随手泡和纯净水,便只说道:“你看过便知。”
陈慕残觉得有点郁闷。那姑娘吹得天花乱坠,他闲来也读过几本古书,便以为要么是茶奇,要么是水好,再么就是用碳炉子绿纱囊之类神神道道的东西泡茶,此时见茶是碧螺春,而且居然用电炉子和娃哈哈纯净水,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口中便调笑起来:“玉蕊,唐朝的段成式曾经说长安城里有一家卖馄饨的馆子,叫做‘萧家馄饨’,做馄饨的汤篦出来,可以用来泡茶,因此我觉得你们姐儿两应该先去烧碗馄饨我们吃吃,吃好了么再用馄饨汤泡茶——这叫不浪费水,如今我们国家水资源多稀缺啊……”
玉蕊姑娘白了他一眼,手中不停,在随手泡轰轰的声音中,款款说道:“这位先生一定不晓得我们有一个新成语,叫与时俱进——我也不在西藏,我也泡不来咸茶,我也没有宋朝那些被内宫人贴了金凤银花的大团茶小团茶,我如今就泡一个最简单的茶百戏,待会叫你眼珠子也落下来!”
说话之前随手泡的声音已渐渐小了。玉蕊敛了笑容,从茶罐里取出茶叶,分入四个杯子中,那碧螺春是当年新茶,极柔极细,个个蜷缩着脑袋,身上满披白毫。又过了一会儿,玉蕊忽然伸手拿起随手泡,对陈慕残扮了一个鬼脸,笑道:“这位先生,我们姐俩不但会泡茶,另有一项本领是看相,我如今要说说你的心事,你看看对也不对。”
陈慕残既无妻子萦怀,亦无幼子缠身,只爱冷眼旁观风月,倘若有心事,也不过是“今日没拍到好照片”或者“这家饭馆完全名不符实”之类婆婆妈妈的事情,他听了这话不仅觉得好笑,便点头道:“好,我等着。”
玉蕊低喝一声:“您看仔细了!”说着点水入茶。那茶被水一激,便立刻泛起乳白色的茶汤,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法,只见她左手持茶壶,左右微摆,那茶水一层一层漫上来,陈慕残看得真真儿的,茶汤表面忽然泛起水纹,逐渐幻化成一句诗,便是:“陈侯立身何坦荡”。
慕残大吃一惊,再定睛看时,玉蕊已经开始点第二杯茶,又是一句诗:“虬须虎眉仍大颡”,接着便是第三句第四句:“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
那陈慕残现在已完全呆了。他对这首诗十分熟悉,这是唐朝诗人李颀的作品。李颀诗中最出众的是音乐诗,如被小燕子成天挂在嘴上的“公主幽怨多”一类,陈慕残却独爱他的人物诗,又因他本姓陈,因此每每读到此诗,心里总不免有戚戚之感,便暗自以陈侯自居。他待要再看,那水纹却忽然平了,玉蕊放下随手泡,对陈慕残微笑道:“先生,我说得对不对?”
陈慕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那首诗一句一句地流过心间,他忍不住便喃喃念出了声:“东门沽酒饮我曹,心轻万事如鸿毛,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念到最后,愈来愈大声,只觉这等豪放疏狂,仿佛说的就是他,那陈侯便是他这个又谦卑又孤傲的奇男子,然而心中又觉汗颜,呆了半晌,方才苦笑摇头道:“惭愧惭愧!我哪有陈章甫那样安邦立国的远大志向,我……我当不起,我想的无非林泉月下,游手好闲而已。”
真真听了他的话,不禁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哥们,俺们小的时候都有蓬勃的理想,考个名牌大学,在跨国大公司工作,做个人模狗样的白领,追朵校花,人前多精神!可是你瞧到了我们这个岁数,这些东西真真儿和过眼烟云一样。你所吃的不过一日三餐,所睡的不过一席铺盖,老婆吵小孩闹,和我们当年渴望摆脱的生活一模一样。所以我说志向这样东西不在旁人眼里,在你自己心里,你觉得好就是好,你觉得过得不快活,别人再羡慕你,都是一个屁!”
慕残听了此话,不禁大起知己之感,他是心思清明之人,便很快将那些琐思抛在脑后,笑道:“没错,我现在一个人多潇洒,起码不用扛把红雨伞在街上走啊哈哈哈……”
说得真真儿一脸黑线。
玉珠听到这里,脸上方才起了一丝笑容,只听她淡淡说道:“你们俩先别说了,尝尝这茶,味道如何?”
慕残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见两个女郎殷殷望着他,不禁一笑,老实说道:“我是不懂品茶的人,我也可以和你们说好喝啊美味啊,再背几首诗拍马屁,可是我心里还是觉得寡淡无味。不过玉蕊,我很喜欢你泡的茶,我看你那样说我,我觉得世人定然会觉得我当不起,可是我心里知道我是当得起的,而且我觉得你们也觉得我当得起。初次相识,就能结交这样心心相印的朋友,我真是太高兴了——所以茶不好喝也没关系——唔,和白开水差不多……”
真真儿咧开嘴大笑起来,道:“玉蕊妹子,我说你泡茶也就是给人过一个眼瘾吧!你们这种绣花枕头外面好看,我觉得特没劲,咱们还是喝酒吧。”
玉蕊嘻嘻笑了起来,道:“你说这话,忽然让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卷书,叫茶酒论……现在且不去说他。今日我玉蕊认识了这位大哥,难得大哥是个爽快人,我心里欢喜,阿姐,你去做几样小菜,我们喝酒聊天好不好?”
真真儿一听这话,不禁立刻变了脸色:刚才他是一脸慷慨,现在却是一脸谄媚。只见他像小狗狗一样眨巴着眼睛,望着玉珠,口水滴滴答答地说道:“玉珠姐姐今天下厨?唉呀妈呀,老有口福了!是……是吃的那几样呢?”
那玉珠嫣然一笑,樱唇微张,款款说道:“我近日和妹子做了几样古菜,算是古法新作——一个玲珑牡丹鲊,一个酒骨糟,一个辋川小样,加一个应节气的消寒月饼,如何?”
这一说不要紧,只喜得真真儿抓耳挠腮,喜不自禁。列位看官欲知这几样到底何物,味道如何,哟,今天我先谢赏,明日您请早——且听下回分解。
十斛驿(2)
却说玉珠起身,去后厨准备中秋晚餐,其他三人呆在前面,先互相介绍了一番。原来珠蕊二姝是亲姐妹,姓金,那真真儿却是丹东人,大名王顶真。说到王顶真,好(念四声)吃之人自然不会不熟悉,原来他是厨艺世家出身,早年留学海外,课余便在饭馆打工,因存着报效祖国之大志——更主要是考虑到国内来钱快——他一拿到营养学博士学位便回了国,创办了一所当年籍籍无名,如今大名鼎鼎的厨师学校——西方亮。他的头脑十分聪明,开办了不同课程,普通的中式烹饪西式餐饮自然不在话下,他又知道现如今的小资妹妹早就对泡星巴克吃面包新语不屑一顾,于是专门请了好齐楚的帅哥厨师开班授课,教美女白领做西点,打出类似于“清晨,让你的爱人在烘焙的芬芳中醒来”……之类让人肉麻得起直起鸡皮疙瘩的口号。接着他又开创了自己的烘焙用品专用品牌,自己的酒楼和糕点店,生意越做越大。但是王顶真却又不单只是个生意人,他为人极风趣,且对烹饪深有研究,现在是“中华料理协会”的理事长。
陈慕残听到真真儿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王顶真,不禁肃然起敬,一记马屁当即拍了出去:“我听说王兄是厨艺世家出身,怎么样,有没有什么绝密菜谱给我们透露透露?”
“屁!什么厨艺世家!”真真儿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左手四指上一枚硕大的纯金戒指华丽丽地闪耀了一下:“话说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女真人,当年在沈阳故宫里做过御厨,陈兄你去没去过沈阳故宫?内宫每个宫殿一进门的地方先砌俩大灶,没事了退毛猪切成方块跟水里煮,傍晚的时候哪个宫殿冒白烟,别地儿就知道皇帝今天跟哪儿住,和二院点灯一回事——吃的时候蘸大葱盐巴,我家先祖就干这个——他还好意思在家传菜谱里说他得的是苏东坡真传。”
“这个我可以作证,”玉蕊笑嘻嘻地接口道:“真真哥有今天的出息,主要是因为他找到了几个帅哥厨师开班授课——陈大哥我跟你讲,他办公室里挂着几块牌子,上面写着小桃红啊大柳青啊之类的名字,他那老能见到美女,美女一进去,点着牌子说,我今天上小桃红的课……你是没见过那个情景,真的很搞笑的说……”
“小丫头胡说八道,我那是小桃红吗?”真真儿一付被完全打败的样子:“不过说到厨艺世家,我不算,小丫头才真正称得上家学渊源。他们家传可以一直追溯到唐朝,她那一手茶百戏就是先祖传下来的。”
玉蕊听了真真的话,不仅有些腼腆,陈慕残再三催促,她才微笑说道:“也只是个家族传说而已。就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乘以五是个孤儿,被一个叫福全的僧人收养了。那时候大概是晚唐,福全的寺庙在金乡,离微山湖很近,当年是有名的茶区。我祖先不知道自己的姓名,福全就让他以金乡的金为姓,等他长大以后,又教他茶汤戏——其实茶汤戏在唐朝并不是很特别的东西,与西域幻术相比,绝对不在一个重量级上。所谓的茶汤戏,就是在点茶的时候,用特别的法门使汤纹水脉呈现出特别的图案,例如我刚才写的诗,也可以画出禽鸟虫鱼花草之类。后来我们家就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最早那个先祖还很得意地留下一首诗,叫‘生成盏里水丹青,巧画功夫学不成。却笑当年陆鸿渐,煎茶赢得好名声。’很臭屁,是不是?”
陈慕残听玉蕊这一番描述,不禁在脑海中想象当年的情景。过了一会儿才叹道:“这也算是奇了。我闲来读古书,总觉得古代虽然科技不发达,可是想象却如此瑰丽,且在不发达生产力的情况下,能把技巧发挥到极限,把诗意延伸到生活之中,比如唐朝的百鸟羽毛裙,比如用百花编成的狮子送给爱人,比如捉了蜻蜓用金粉涂翠翅,我们今天什么都有,可是却需要靠读古记来扩展我们的想象力——所以人们在得到一些东西的同时,必然要付出一些作为代价,这也符合能量守恒定理吧,嘿嘿嘿。”
那真真儿听到这里,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道:“陈兄,你也别被这小丫头骗了。她玩的那一手和魔术一样,你不知道底细,就觉得好看,你一知道底细,多半会像我当时一样想:‘原来如此——呜呼,无他,唯手熟耳!’”
“真的吗?”陈慕残来了兴趣,便对玉蕊作了个揖,笑道:“请小姐教教小生。”
玉蕊抿嘴一笑,伸出手来,只见她白白嫩嫩还带着肉涡的小手上放着一个细长物事,类簪如钗,光滑玉润,材料却看不出来,似金似玉,似木似石,陈慕残接在手里,只觉那东西轻飘飘的,还带着韧性,可以弯曲,于是便将探寻的目光投向了玉蕊。
玉蕊微笑道:“陈大哥刚才说起段成式,想来读过他的《酉阳杂俎》,这样东西在他的书里也提到过,你能想起来吗?”
陈慕残确实很喜欢《酉阳杂俎》这本书,他闲来在网上总是苦口婆心地劝他钓的妹妹,唐五代中有三本书不可不读,一是《传奇》,二是《酉阳杂俎》,三是徐铉的《稽神录》,奈何他每每这么一说,被钓的妹妹总以为他脑子系脱了。《酉阳杂俎》里他最喜欢的是“寺塔记”,记了当年长安城中著名的寺庙宝塔。他后来去西安,曾沿着段成式的步伐又走了一遍。一千多年过去了,那些寺塔变成了高架桥,变成了小卖部,变成了马路和电影院,公园和居民楼。这让陈慕残唏嘘不已。他最后去的是大雁塔:唐时长安城里最著名的慈恩寺宝塔。那塔是一千多年的沧桑,岑参当年登塔,曾经写出过那样大的句子:“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而如今,没有秋色,只有灰蒙蒙的天空,至于《历代名画记》里提到过的尉迟乙僧在门上画的湿耳狮子,那更是早已湮灭在时间的洪流之中了。
他唠唠叨叨地和玉蕊与真真儿说了上面这些,又夹杂着许多感慨,例如现在的萝莉们不爱读书啊嫌他老啊韩流演唱组合是啥狗屁啊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啊,最后真真儿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陈兄,你果然学文科出身,思惟不是一般的发散……”
陈慕残这才发现两个人都相当郁闷地盯着他,不禁自失一笑:“嗯,这个……大概我老了,人一老就爱唠叨,而且人一老记性就不好。玉蕊小妹子,我还真想不起来这是啥东东了。”
玉蕊伸手刮了刮脸羞他,笑道:“当年段成式说在新罗有一种树,这种树上结的果子,长得像木头筷子,吃是不好吃的。但是有一样好处,就是可以做超级环保搅拌棒,因为这种东西一遇到水,就消融了。”
陈慕残看了看玉蕊,道:“小姑娘,爱读书是好滴,但是封建迷信是要不得滴……”
“谁和你说封建迷信啊!”玉蕊嗔道:“当年那个福全和尚认得几个新罗和尚,他们还一起去过五台山呢。后来新罗和尚送了福全和尚环保树苗,我们家一代一代传下来。所以我刚才做的茶百戏,不过是手脚快些。我手里暗藏了一根高丽棒子,搅拌水纹,才会有字出现,要不然你真以为我给你催眠啊?”
陈慕残改换了脸容,谄媚地笑道:“玉蕊小妹子,且听俺和你好好白道白道国家大事世界格局——既然有这么好的东西,俺们去问问星巴克要不要,俺们可以做星巴克的特供商,你说一年下来得少砍多少树,多赚多少钱啊!保护地球,人人有责,偶也!”
玉蕊摇了摇头:“我家祖说,这种树是有妒性的,很难大量培育,所以你就不要做发财的美梦啦。”
正说到这里,忽然听到门帘内玉珠叫道:“几个又懒又馋的家伙,好像你们还长着手脚吧,快点过来端菜!”
别人听到此话尤可,唯独真真儿听了这一句话,好比听到圣旨一般,哎哟一声叫,脚底抹了油似的飞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便见他左手一个盘,右手一个盏,胳膊肘上还端着一个,与玉珠一同走了出来。待放下盘子,他那神情仿佛恨不得跪下来亲吻玉珠的鞋尖,搓着手不断说道:“我是可惜结婚结得早,我那老婆孟凌牙又妒忌成性,生个孩子王利齿又古灵精怪得很,要不然我早就甩了他娘儿俩,死我也要追上玉珠妹妹做老婆,我要是娶了玉珠妹妹啊,就和那歌里唱的一样:‘坐着我的宝马,带着你的妹妹,请——跟我来’……”
玉蕊很郁闷地看了看真真:“最后那一句也不用唱得那么沉痛吧……”
列位看官,我如今在这里再卖一个关子——喂,那位起身要走的,貌似你还没给钱吧?穿得衣冠楚楚的,长得也不错,做人不可以这样让我这个码字美女伤心——欲知盘子里盛的何物,请听俺下回分解。
十斛驿(3)
却说那几个盘子被真真儿放在桌上,就有一股特别的气味在房内萦绕,甚是浓烈扑鼻,却是极醇的酒味,还夹杂着说不清的清芬。陈慕残吸了吸鼻子,觉得这味道甚是奇特,正要开口,真真儿已大声赞叹起来:“妙!妙!玉珠妹妹做起鲊来,古今中外,堪称第一人,单闻这味道,就知道口感必定极其纯正!深得我心啊!”
玉珠嫣然一笑,这女子有一种林下处士的气质,一笑起来,却有艳光四射之感,倒让陈慕残有些看呆了,为了不使自己显得造次,他连忙将目光投向了那些菜肴。
那是一套四五个极普通的陶盘陶碗,泥土本色,上面呈着各物,红如胭脂,白若水晶,绿似修竹,黄如鸭绒。主盘极大,上面琳琅铺陈着无数牡丹花,以红白二色为主,艳丽之极,因是主盘,味也极夺声势,是扑鼻的酒香,里面还夹杂着木香、果香与微腥气,有极丰富的层次感。那玉珠虽是自持,做了这道菜,脸上也微有得色,看起来居然很有点孩子气,陈慕残便忍不住逗了逗她:“这就是那什么玲珑牡丹鲊?唔……这个我也会做,就是心里美加白萝卜刻花呗!”话未说完,就见玉珠愤愤地撇了撇嘴,陈慕残深觉有趣,呵呵笑了起来。
真真儿摇了摇头道:“陈兄,轻浮了。这道菜看似简单,然而玉珠妹妹却是试验了无数次,才得到这不偏不倚之味的。且你看这牡丹之铺陈也有讲究:昔日慈恩寺内有一座浴佛堂,种的有好牡丹,据说那牡丹树极大,铺满整整一个院落,枝条繁盛,上面数百朵千叶牡丹,你想每当旭日东升之时,万朵牡丹被露水坠得沉沉的,或是月夜之下,她们呈现出玉雕一般的美姿。玉珠妹妹这道菜,可像不像这情景呢?”
玉珠摇头道:“样子虽然像,只是牡丹无香,菜却收敛不到这个地步。”
陈慕残伸出筷子,夹起一朵胭脂般的牡丹,甫一入嘴,他不禁微微一怔,原来那是鱼肉,他先尝到一种极醇厚的酒味,酒味散后,又有一股微微的荷香,夹杂着说不出来的芬芳,凝重而丰实,细细品尝,却又不单只是鱼香荷香,只觉满嘴甜美之气久久难以消散,不禁大赞一声:“好!”,接着又去夹那白牡丹,却是虾肉,那虾肉片得极薄,一瓣一瓣,晶莹剔透,却有一股桔味,清爽脆美,回味无穷。陈慕残胃口大开,只见他左手连出,一出手便是一朵牡丹花,可谓狠稳准,右手端着个陶酒杯,上好的女儿红便往肚子里灌。直吃了七八朵,方才放下筷子,意犹未尽地摸着肚子说:“肚兄,肚兄,今天我可还了欠你的债啦!”
那真真儿却半眯着眼,将牡丹花在嘴里细细嚼着,酒也是半口半口的抿,见陈慕残吃得风卷残云一般,忍不住呵呵一笑,用筷子点着他说:“牛嚼牡丹,大煞风景……”
陈慕残笑道:“有这样好吃的东西,做牛又有何妨?玉珠妹妹,你给我们说说怎么说的,可好?”
那玉珠见陈慕残吃得如此香甜,不禁将绷紧的脸松了一松,道:“也 不难。所谓的鲊,在如今云贵一带仍然是有的,便是将鱼或肉,或辣椒或茄子,用酒与饭一起腌了。小时候我母亲做过的酒糟鱼,其实便是这玲珑牡丹鲊的简易版。”
真真儿道:“妹子,你咋做的,和我详细说说,我给你参详参详。”
玉珠点点头:“这胭脂牡丹,用的实际有两种肉,一是鱼,一是猪,选极肥大的三文鱼,刮去鳞皮,片成长二寸,宽一寸,厚五分的肉片,过水去血腥,冲洗干净,再用盐腌,使入味,放在青石板上晾干后收入罐中,或用酒糟或用蒸好的米饭,一层鱼肉一层米,压实,加上好的白酒封装,如今天气不算太凉,因此腌上几天便可以吃了。猪肉,虾肉亦是同样做法。”
真真儿摇头道:“哪里会这样简单?玉珠妹妹你还跟我藏着一手啊!”
玉蕊忍不住抿嘴一笑道:“你这张嘴,哪里瞒得过你?这道菜其实《齐民要术》里早有介绍,只不过腌好以后,或煎或蒸,总之要弄熟了吃。但我和姐姐因为爱吃外国那样的生肉肠,便想何不也做脍试试?因此这是头一点与古法不同之处。其二在于腌制过程,味道特别,都因为里面加了茱萸,茱萸本身辛辣芳香,有怯寒驱毒之功效,姐姐腌了好几个坛子,除了用茱萸及猪肉鱼肉同腌外,坛内有加荷叶莲蓬的,有加竹叶竹管的,有加芦苇叶子的,有加上好茶叶的,亦有加辣椒花椒的,取其不同风味,猪肉也用同样的法子。其三是斗鱼之法——其实斗鱼之法并不稀奇,类似于现在的刻花装盘技术,然而姐姐将不同风味的猪肉鱼肉斗在一起,鱼之鲜嫩,肉之肥美,加上天然叶香,以不同方式组合,这牡丹花的层次感才会如此丰富,那一瓣一瓣的花瓣,看起来简单,其实一片片都是手撕而成,一是为了有牡丹花缘的锯齿感,主要还是因为鱼肉沾了刀气,味道可就腥了。那虾肉也是一般做法,只不过选龙虾肉,竹叶荷叶一概不要,而用桔皮腌,花蕊处点上海南的橘酱,因此陈大哥才觉味道特别。”
陈慕残听到这里,便很刘姥姥地说道:“乖乖!一道菜道要二十多味来配……姑娘你再拈点我尝尝……”
玉蕊娇笑道:“你也吃得够多了,不如再尝尝酒骨糟,好不好?”
那酒骨糟却是小小一碟子,上面通共摆着八个卷儿,颜色红润,看起来赏心悦目。陈慕残夹起一个卷儿,发现那肉切得实在是薄,一层一层裹在一起,仿佛又有千百层一般,在他筷子尖上颤颤巍巍。送到嘴里,却是羊肉,那羊肉同样也浸透着酒味,却极酥,入口即化,鲜甜无比。
玉珠道:“这个酒骨糟,其实做法并不难,用红曲加盐糖八角等煮羊肉,再把羊肉片成极大极薄的肉片,卷紧后用石头镇住,放入酒坛子内浸透,取出来吃就可以了。”
真真儿道:“这菜倒是一般,不过颜色挺诱人。我觉得哈,下次不如试着加辣椒,花椒与孜然。这几样东西虽然平常,与羊肉却是绝配,这么一做味道可能会更浓艳一点。”
玉珠点了点头,又指着四盘小菜道:“这辋川图也不过是胜在好看——其实我无非取辋川一个名头罢了,图用的却是燕京之景呢。”
陈慕残好奇地问道:“这道辋川小样,可有什么典故吗?”
真真儿点了点头,道:“辋川这地界儿不用我介绍,风景据说不错,唐朝时许多有钱人都在这里买第二套住宅,当时有一个比丘尼,菜做得十分好,《清异录》上说她可以用“鲊臛(音货)脍脯醢(音海)酱瓜蔬,黄赤杂色,斗成景物”——所谓的臛和醢,指的都是肉羹或者肉酱一类——大意就是说,这个比丘尼十分地不守戒律,手底下丧生的鸡鸭鱼肉不晓得有多少,她可以用瓜果蔬菜猪牛羊鱼,摆盘成景物,如一桌做二十人,则每个人面前的盘子里都是一种景色,合在一起,便是王维的辋川图了。”
陈慕残咋了咋舌道:“我……我先数数自己的银子,看看够不够吃这道菜……”
玉蕊听他这么一说,不禁咯咯笑了起来,道:“你定然是吃不起的,所以只准看,不准吃!”
玉珠做的辋川图共有四小碟,确是燕京数景,其中一个中国人民都知道,是香山红叶图,绿的莴笋,黛的海苔内裹牛肉,绿叶用香菜,红的却是番茄染霜,另有一盘,是廓如归燕,那廓如亭是颐和园里极大一座亭子,在水边,亭子极高极深,顶上便有燕子做了巢,出出进进,最有趣的是亭子里却站着一个武士,从他的袖口正钻出两只燕子来。这是陈慕残最倾慕的一景,一见之下,不禁大笑起来:“燕奴,燕奴!”
玉珠听了,一直对陈慕残板着的脸终于笑了出来,点头道:“给你认出来了,那好吧,就准你尝一口!”
原来燕奴是唐朝一个武士,传说他袖子里面藏着两个五色弹丸,会变成燕子飞出去,等他们飞回来以后,还会变化成两柄小剑,最后又化成五色弹丸收入袖中。陈慕残去颐和园,在廓如亭上呆了半日,虽然游人如织,可是他觉得燕奴便应当在这样的风声水景里,表演他的幻术。他一定会呆呆看着远去的燕子剪破故都的秋天,再耐心地等他们飞回来。陈慕残没有想到玉珠与他有同样的感受,一时心里大起知己之感。
玉珠见陈慕残说破了她的小菜,便继续道:“这道菜并不难做,难就难在‘变’字上。我总想那燕子是弹丸变的,又能变化成其他形状,因此我用的是鸡卵,腌蛋,皮蛋,毛鸡蛋和鸡肉,用炸煎煮蒸不同方法烹制,取变之意,真真哥,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那真真尝了以后,却沉吟不语,玉蕊急道:“难道不好吃么?”真真摇了摇头道:“玉珠妹妹做的菜没有不好的,只是有一点不合我脾胃,你做这些菜太费神,太细致,太谨小慎微,太曲高和寡,太求抓住人的眼球,反而有些忘却了饭菜的真意。依我看,酒骨糟差强人意,辋川图完全是哗众取宠,只有一个玲珑牡丹鲊还算不错。我还发现一点,便是妹子你做菜喜用烈酒,且这几样菜味道基本没啥差别,大约你做的菜便如你这个人,太过冷冽清寒,不够随和,不够包容,恕我直言,妹子你如果拿这些菜去参加中华料理大赛,我怕你比不过赵伯牙他们。”
玉珠听了他的话,不禁呆了一呆,过了一会儿,脸上显出若有所悟的神色。
那陈慕残却不管这些,见几人停了筷子,心中暗喜,更是流水价一般夹那牡丹花吃,转眼之前盘子便空了。他拍了拍肚子,笑道:“不晓得你们在讲什么,诸位,请听我吟诗一首,以表达我喜悦的心情。我是那 ‘槁木形骸,浮云身世,一年两到京华。又还乘兴,闲尝洛阳花。说甚姚黄魏紫,筷箸后,终落我家。忘言处,花开花谢,都不似我生涯。’”
他一唱完,大家便齐齐作呕数声,苦不堪言。
笑闹一阵后,玉蕊到底惦记着真真儿刚才的评论,便问道:“真真哥,那怎么办?你给我们出出主意吧。”
真真儿哈哈一笑:“小妹子放心,你把你姐姐那消寒月饼拿来我尝尝,再给我泡杯漏影春,听我给你们好好唠唠嗑!”
诸位,这中华料理大赛是怎么回事,赵伯牙又是什么神人?那消寒月饼好不好吃,漏影春又是虾米东东,且别着急,在下最近要减肥,肉包子西红柿的不要,金币银钱统统的过来——欲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