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胜(全)
一
惠胜和师父惠遵到达三危山顶的时候,太阳落下去了。天上布满鱼鳞云,一片一片,映得通红。
他们的身后,是一片广袤的沙漠,最后一阵微风有气无力地吹动了一下,抚平了他们的脚印。空气中充满暮春的宁静,风住了,就能听到水声。惠胜往下一看,原来山脚下流淌着一条宽阔的大河,河边长满芦苇,夹杂着硕大的野生牡丹,有人把河水引到旁边的空地,种出了一池芰荷。
“师父,这便是莫高么?”他们在宕泉河畔濯足洗面的时候,惠胜问师父,可是师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惠胜便不敢言语了。他低头看看河水,水里有一个枯瘦的老和尚,那么老,似乎白衣上的褶皱也昭示着他的年轮。还有一个他,圆圆的脸,紧紧的眉,水波流动,他的脸上也长出了许多皱纹。
师父带他走入二层的一个洞窟,那窟正中是宽大的立柱,东西壁上各有一间小室,正好供他和师父冥想坐禅。白泥已设好,佛龛也已开完,就等着惠胜往上画画了。
惠遵蠕动了一下干瘪的嘴巴,便无声地坐入小室中,开始打起坐来。惠胜呆呆站了一会,洞窟里充满草泥味,他的心空空的,便想尿尿,于是他走了出去,暮色是紫的,波光粼粼,像一层银箔。
他尿尿的时候,侧头一看,洞窟旁攀着一枝忍冬,一朵银花已开,像他纯洁的阴茎。夜的白光四下流淌。一只幽蓝的蜻蜓飞在白色野牡丹之上,仔细一看,却不是牡丹,而是塔林下埋葬的死去僧人与工匠的头骨。
天地是这样的宁静,这样的美丽,叫惠胜秀气的双手都颤抖了。他回到窟内,点起油灯,便猴子一样攀到窟顶,开始作起画来。
平棊上他用红色颜料先描出第一个藻井,水池莲实,双叶忍冬,人字披上画五瓣莲花,他一朵接着一朵的描着,也不知自己画了多久。他只知道待穹顶快要画完的时候,他感到如此的疲倦与渴睡。恍然之间,他像是回到了南朝的家乡,于是他便在四角画下垂帐纹,帐幔垂下,遮住了他少年安详的梦境。
二
下午的时候,炎热的空气忽然起了一阵骚动。窟外响起了零乱的脚步声,便听有人兴奋地压低声音说:“东阳王来了,元大人来了!”
这是七月的敦煌,太阳毫不留情地倾泻下炎浆,但是窟内却依然保持着凉爽。惠胜小心地每日汲水浇那枝忍冬,现在它显得茂盛而茁壮,依稀搭建出一个阙形龛顶。惠胜十分高兴,他打算也用忍冬花纹来装饰他已描好的佛背光——此前没有一个僧人这样想过,他们的佛光,千篇一律地呈现出单调的土红色。
他将脸贴在粗糙的墙壁上,闭目沉思,忽然窟外传来恭敬的低语:“惠遵师父在么?”接着洞口暗了一下,有几个人走了进来。为首的一个戴高冠,穿大袖丝袍,系博带,那丝袍是那么的长,以至于他身后还须跟一个侏儒,专门为他托起袍摆。
此人正是瓜州刺史,东阳王元荣。他大约四十岁年纪,身材瘦削高大,面容十分隽秀,只是却有一个红通通的鼻子。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神气的年轻人,戴皂巾,窄袖衣,小口裤,手里拿着一只镶玉马鞭,正不耐烦地在软靴上敲着,接着又进来一个女子。惠胜害羞地垂下头,没敢多看。
惠遵师父便从冥想中睁开了眼睛。
“听闻惠遵师父修行精深,信士元荣特来讨教一二。”元荣开口说道。
惠遵摇了摇头:“东阳王并不是不通佛理,有什么需要我老和尚教的呢?且坐而论道,又如何能入兜率天宫?不如多做些功德罢。”
“正是,正是。”元荣点头道:“弟子功德倒是做了不少,前日我已命造《无量寿经》一百部,《摩诃衍》一百部,《内律》五十卷,并《贤愚》,《大云》等若干,惟愿元祚无穷,帝嗣不绝,四方附化,国丰民安,也愿弟子自己所患永除,四体休宁,只是……只是不知为什么,弟子心中仍然不安得很。”
那老和尚便道:“这些功德自然是好的,只是却不够——东阳王可有常观想念佛?”
元荣又点了点头。惠遵却说:“除去口诵佛名,亦要心念佛光明,佛神力,佛智慧,佛本愿,才可达到菩萨境地。我听说东阳王您好美酒,亦爱美色,想来没有多少时间能禅定观佛罢?”
东阳王的鼻子似乎更红了,过了半晌,他才含混嘟囔了一句:“嗯——这个……”
惠遵便垂下眼睛,不再言语。
元荣回过头,对身后的一对男女说道:“法英,阿彦,你们可有什么要问惠遵师父的?”原来身后跟着的是他的女儿与佳婿。
那女子在窟内随意走了走,她脚步沉重,窟内都回响起阵阵回音。惠胜忍不住偷眼看了看她,原来是一个丰腴的女子,水滴一样脸庞,面颊上停着两朵红云。她丰厚乌黑的头发绾成一个大髻,垂在脑后,坠得她的头微微后仰,平添一种骄傲的神情。她走过惠胜身边的时候,他闻到香汗温热的味道。
她撅了撅嘴:“父亲,我饿了,天又热,我们还是快些回去罢!”
元荣看了看他肥胖的女儿,这是与他的审美完全违背的另一种生物。“倘若在南朝,长成这样,真要被人笑死了……”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就叹了一口气。
像丝袍的来,这些丝袍又无声地退了出去。
黄昏的时候,莫高窟的外面刮起了一阵狂风。这些风倒灌进洞窟,这些洞窟就变成了巨大的埙,发出呜呜的悲声。惠胜走到洞口,流云旋转,他看到宕泉河上一朵又一朵的白色牡丹,就好像那女子一样,怎么可以这么轻盈,却又如此沉重。忽然这些牡丹花被风撕碎了,花瓣在天空飘散,他想起小的时候,母亲告诉他,风神叫飞廉,飞廉的背上有翅膀,飞廉掠过竹林,就好像弹起了箜篌一般,会发出美妙的乐音。
此地的飞廉,想必太强劲了罢!惠胜这么想着,便走了回去。他把自己重新悬在顶上,在藻井的一角画了一个兴高采烈的飞廉,飞廉鼓着双颊,吹了一口气,于是满墙风动,天花乱坠。
然后月亮就上来了。月亮一上来,风就收了。
老和尚惠遵忽然睁开了眼睛,他爬出小室,对惠胜说:“你跟我来。”便走了出去。
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他们趟过河水,走到对岸的塔林之中。
他命惠胜捡起一只头骨,问道:“惠胜,惠胜,我来问你,这是何人骷髅?是男是女?缘何命终?”
惠胜低头看着那只骷髅,在他赭红色的,布满细小裂口的手里,那只骷髅显得莹白如玉。他出神地想着:“若附有肌肉,这该是一个英俊的胡人,或许可以画一幅胡人驯马图,再给他一撇墨黑的胡子,像汉隶一样……”他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便听到惠遵咳嗽了一声。
他赶忙道:“师父,这是男人骷髅,并非女子……再多的,我……我就不知道了……”
惠遵接过头骨,握了一会,便低声道:“善哉,善哉,他是饮酒过多而死的啊。”
惠胜不明白为什么师父带他来此,又为什么有此一问,可是他不敢多嘴,只双手合什,低声颂了一句佛号:“如汝所言——阿弥陀佛。”
青蛙起劲地叫着,像一部鼓吹。
他们走回洞窟的时候,惠遵便不叫惠胜画画了。他命他坐在另一座小龛里,禅定观想。惠胜的脸有些红,他想这段时间他确实太沉迷于画画了。但是就像师父说的,功德是一样,倘若自己不禅修,将来又怎能入兜率天宫呢?于是他闭上了眼睛,可是他的眼中仍然不断出现一朵一朵的水纹云纹,依稀有美妙的香气传来,叫他有些面红耳赤。他只好睁开眼,惠遵坐在他对面,结跏趺坐,他觉得师父有些像那些退相的天王,神情悲苦,皮缓意弛。这使他忽然想到:西天的仙人也并非不死的,那么,寂灭之后又会怎样呢?他不敢想下去,闭上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朦胧之中,似乎师父的大手摸了摸他的头,原来他的头发已经长出来了。
三
元荣死了。
他的死是这样的。据说有一天,他的宫里来了一个神秘的道士,那个道士有八百岁,曾在始皇帝的宫里炼丹。元荣虽不崇道,对长生不老术却很痴迷,于是便高兴地与他宴饮。道士喝两盅,他也喝两盅,道士喝一壶,他也喝一壶,可是道士总是不醉。元荣喝啊喝啊,就把自己喝死了。
据说那道士在喝死了元荣之后,就变成了一个大酒瓮。又据说,那道士原来是元荣的女婿邓彦送到宫中去的。
这些事情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反正现在的情形是瓜州没有了长官。惠胜有时候能看到骑兵远远掠过,又有一次,还看到一百对白衣的挽郎领着巨大的棺椁,缓缓前行。他们的衣服在空中飘飞,好像羽人一样,要引导东阳王的灵魂进入极乐世界。
但是这一切并没有改变惠胜的生活。他仍然细心地照料那蓬茂盛的金银花,现在荷花也开了,他长时间凝视着它们,观察花瓣是怎样的倒垂,花蕊是如何的轻薄,莲实又有几个突起。然后他便开始自己画荷花。他画的荷花叫人惊异地高挑,纤弱,单薄,像是它们本身投在地上的影子。他还画了一个执花的比丘尼,她也像南朝的幻影,神情娇怯,面颊上停着两朵红云。
唯一的改变是,他不再在晚上作画了。现在他白天画画,每到晚上,师父都要他禅定观想。他长时间的坐着,有时能迷迷糊糊地进入空灵的境界。在这个时候,他便惊奇地发现自己飘在空中——不,自己不在空中,可是自己又在空中。他看到飞蛾扑动着翅膀穿过他的身躯,便想,师父是否也在这洞窟的某一处,盯着自己看呢?于是他赶忙抬头四望,却只见师父的肉身,于是惠胜又想,他和师父就像两个透明的水泡——那么当他们碰撞的时候,灵魂会不会碎裂呢?这个想法让他吓了一跳。下一刻,他就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肉身之中。
然后有一天,元法英又来了。
父亲的死似乎并没有对她产生太大的影响,她甚至更丰腴了,肤色晶莹,只是脸上失去了笑容。这次她依然穿着轻薄的大袖襦裙,手臂上挽着的飘带被风吹动,肉色隐隐透了出来。她的身后跟着三个侍女,每人的手里都捧着一个宝钿盒子,其中两个小巧玲珑,另一个却显得异常沉重。
她愁眉不展地对惠遵说:“师父,此次是为我父做功德,愿画弥勒佛一尊,并二菩萨、二弟子及供养菩萨二十区,愿亡父神游净土,永离三途,往生妙乐,还登正觉……”她说到这里就叹了一口气,然后转头道:“阿健,你过来。”
就有一个粗壮的侍女捧着那个大盒子放到惠遵面前。打开以后,惠胜看到里面满满的银钱,也不知有多少,法英瞥了惠胜一眼,问道:“这是三千钱。小师父,够了么?”
惠胜的脸突然红了,他慌乱地点了点头,阿健抬头看看他,掩口偷笑起来。
元法英却没有注意到惠胜的失态,她只是无精打采地训斥道:“你又傻笑什么!”她看了看惠遵,可是他仍如佛像一般,一动不动。等了一会儿,她才叹了一口气,对惠胜低声说道:“那么便拜托小师父了。”说着不再停留,直接走出了洞窟。
惠胜很好奇另两个侍女的盒子里装着什么,他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元法英的嗓音从外面传了过来:“——阿丑,我的糖酥酪呢?……阿媚,酒梨子你莫要碰洒了。”这叫惠胜忍不住莞尔一笑。
晚上,当惠胜打坐的时候,他便在心中默默盘算该怎样画这些图像。他要将弥勒佛造成一尊秀骨清像,像东阳王那样风姿纯粹,他还要把胁侍的菩萨造成……造成什么样子呢?他不知道。他胡思乱想着,过了好一会才发现原来他其实是在想象中一件一件地剥落元法英的衣服。这个发现叫他又是惶恐又是激动,可是他无法停止自己的想象,于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出现在他面前,一个半裸的菩萨,下溜的肩膀,像元法英不胜飘带似的怯弱,乳房,他要画两个美丽丰厚的圆,还有她鼓起的小腹,像春水中的漩涡,她的圆润的腰肢,她的随风飘摆的羊肠裙,然后是她骨骼秀丽的一双长脚,她的天真的脸,低垂的眼睛,他要为她的长眼长鼻馋唇饰以最纯粹的莹白色,她的三珠冠,她的璎珞,她的飘带,她的长耳,她举手起舞,从腋下散发出的迷人的香气……这尊菩萨似乎在走向他,用她野蜂般毛茸茸的嘴唇挨擦着他的肉体。惠胜感到心烦意乱,却又意动神驰,似要坠入地狱,又似乎正在走向天堂。
四
一枚星星镶嵌在幽深的天空里,洞外传来模糊的低喊:“惠胜——惠胜小师父在么?”
惠胜睡得迷迷糊糊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他答应了一声,从温暖的洞窟走到外面,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他的面前站着三个影子,惠胜闻到她们身上的清寒之气,不禁有些迷惑,便往后退了一步。
正在此时,那个格外胖大的黑影瓮声瓮气地笑了——“阿健,怎么是你?”惠胜失声叫了起来:“难道是公主……公主有甚么别的吩咐么?”
阿健摇了摇头,道:“咦,奇怪,我们便不能来找你么?”
惠胜感觉自己的脸红了一下,像一颗红染料滴入黑水之中。所以没有关系,没有人能看得见。
“伸出手来。”阿健道。
“什么?”
“你伸出手来。”
惠胜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所以只好温顺地伸出了左手,随后他感到自己的手被一双妇人的手抓住了,那双手又粗糙又柔软,正不停捏弄着他,叫惠胜觉得恼怒和害怕,又有些……他的脸将东方染红了。
“啊哟哟,你这个风流的小和尚!”那健妇低声笑了起来,随后惠胜感到自己的手中落入了三块钱币。
“给我们三个,各画一幅供养人像罢。”阿健身后跟着的阿丑说道。
“啊……”
惠胜觉出一阵巨大的失望,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想原来她们真的不是公主遣来的——可是公主又为什么要在清晨遣自己的侍女过来呢,所以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失望的。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几个女子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阿丑怯生生地问:“可是……可是不够么?”
惠胜摇了摇头。他从阿健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施了一礼,斯斯艾艾道:“姐姐们嘱托,小僧自然不会不画,便请姐姐们先回去罢,等画好了,姐姐们再与昌乐公主一同来看。”
阿媚颤巍巍问道:“然则惠胜师父不须看清我们再作画么?”
惠胜抬眼看看她,想来她是侍女中最美貌的,今晨她也打扮得最漂亮:大袖衣服,头发绷得紧紧的,眼角口腮俱是厚厚的胭脂,因为害怕掉色,她说起话来面部显得十分僵硬。惠胜赶忙敷衍道:“看清了,姐姐们快请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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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快要出来的时候,惠胜还能看到沙漠里三个踽踽独行的影子。惠胜打开了手,他的手里原来是三枚波斯银币,因为用得太多,年代太久,银币已经发黑模糊了,依稀能辨认出上面刻着星月,还有一个鼻子高高,神情讥诮的王。
“所以并没有什么是值得失望的。”他失望地想着。
惠胜跑到宕泉河里去洗澡,因为他觉得周身有一股太柔软的倦怠。河水太清澈,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可是冲不掉他隐秘的欲望。
然后师父就来了,他对惠胜说:“你随我来,”随后他们趟过河水,走到对岸的塔林之中。
他命惠胜捡起一只头骨,道:“我要看看你的修为精进了没有——我且问你,这是何人骷髅?是男是女?缘何命终?”
惠胜凝视着骷髅的双眼,他出神地想着:“若附有肌肉,这该是一个英勇的战士,或者应该画一幅狩猎图,他扬弓搭箭,而一头美丽的花鹿,正举目哀哀望着猎人……”于是他对惠遵说道:“师父,这是一名骑兵,他是在战争中死去的啊。”
愈发苍老的惠遵道:“善哉,善哉,如汝所言。然则他将往生何处呢?”
骷髅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惠胜,似乎是在叫他闭口,于是惠胜摇了摇头。惠遵接过头骨,握了一会儿,低声道:“此人生前持戒完备,当投生在人道之中。”
惠胜仍旧不明白为何师父有此一问,可是他不敢多嘴,只双手合什,低声颂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如汝所言。”
他们走回洞窟的时候,惠胜在壁脚画起了画。他画了三个供养女子,都穿着宽身衣裙,好像三枚随风飘来的苍耳。惠胜到底没有想起来她们的五官眉目,因为歉疚,他郑重其事地在白壁榜子上写下了她们的名字。他转头的时候,发现师父正盯着他作画,又或者师父并没有盯着他,他的严厉的双眼只是穿过他,盯着往事与来生。惠胜的脸红了:“师父,我画完便去禅修——马上就去。”他大声说道,可是惠遵并没有回答他。
五
元荣死了两个月之后,他的儿子元康也死了。
据说有一日他与内弟同去狩猎,一枝吐谷浑人的暗箭要了他的命,敦煌人又一次失去了自己的长官。但是没有关系,他们仍有昌乐公主,以及她漂亮的丈夫邓彦。朝廷内宇文泰忙着收拾自己的政敌,无暇问及遥远的边疆,邓彦便这样顺理成章地当上了下一任瓜州刺史。
过了不久,便有一群天竺人来到敦煌,这群人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因为他们的骆驼上并没有琉璃与珠宝,他们的身后也没有大象和孔雀,他们无声无息地进了城,在多宝寺前的空地上搭起了帐篷,随即便宣称他们是瓜州刺史请来的,即将奉献给大家整整三日三夜的狂欢。
狂欢的时候,惠胜也去看了。那是九月的一个大风天,他走了整整一夜的路,才赶到敦煌城。他的白衣上落满黄沙,可是大家见到这样一个俊俏的沙门僧,都向他合什敬礼。
兰若前的广场上人山人海,有一个天竺人将脚弯到头顶,再把头从两脚之间伸了出去,就这样用双手站着,据说已经坚持了两天一夜。译语人说,这个天竺人宣称自己不过是一枚法螺而已。他见惠胜好奇地盯着他看,便神情轻松地朝他扮了一个鬼脸。
然后惠胜便在空地旁的高处见到了宝车内的元法英。他一见到公主,便明白自己实在并不是来看戏的,而是来见她的。他很想告诉元法英,佛陀已经画好了,而在所有的菩萨当中,她元法英是最美的一尊。
但是公主并没有理会他,她斜倚在锦垫上,点了点头,一个天竺人便被带到了她面前。他双脚交叠,坐在地上,随后点起了一只巨大的烟斗,他吸啊吸啊吸啊,浓烟蜷缩在他的身体里面,使他渐渐飘了起来,随即他用腰带将自己绑在树上,整个广场都安静了,数百双眼睛齐齐盯着他看。
他用浓烟画了一场天宫盛宴:巨大的莲花宝池,池中渐渐长出一朵妙荷,弥勒佛站于其上,手结根本印,随后亭台楼阁筑起来了,那些楼阁上站满了菩萨,或欢喜起舞,或凝神谛听——他不断向外吐着烟,于是停留在空中的飞天也被画出来了,有的手捧莲蕾,细腰丰臀,双脚像那天竺人一样垂在脑前,这是西域的折腰伎;有的反持琵琶,长裙裹脚,身材修长,这是中原的乐舞伎——是这样的逼真,以至于空地上观看的人都大声鼓噪起来:“佛祖显灵啦!佛祖显灵啦!”
这是真的,因为从天空飘下了馥郁的香花。
弥勒佛说法正到欢喜处,忽然天竺人嘴里吐出一道火星,直射入图画当中,一场大火随即烧掉了所有的幻象,那些飞天像黑蝴蝶一样,而大火里的弥勒佛——他的珠髻上冒着火苗——的面目很快模糊了,转眼之间他檀木一般的尸体便从空中掉了下来。
众人哎呀一声大喊,这喊声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广场上扬起了一阵狂风,这阵风带来了铺天盖地的巨浪,淹没了大火,在众人头顶不祥地晃动。人群开始惊骇地喊起来,那些黑压压的,不见天日的,阴险的水,空气像透明的薄纱,逐渐承受不住水的重量,忽然裂帛一般巨响,所有的水都翻倒下来。
人们发出绝望的喊叫,惠胜一定也喊了,他的恐惧是如此真实,以至于他的脚像生了根,一动都不能动。他吃力地转头看看元法英,发现她也如众人一般在仰头看着天空,不同的是她的脸上没有惊慌,她只是神情专注地凝视着,似乎是在渴望那水将她淹没。广场上的风吹起她绣着百子的飘带,使她像一只巨大的蒲公英球。在惠胜闭眼之前,他觉得她马上便会被飘带托起,被那些婴孩带去遥远的天宫。
“公主……”惠胜叫了起来,他的喊声像一枝箭,射向元法英,她抬起头,朝人群里投过迷惑的一瞥。
众生寂然。
然而他们等待的灭顶之灾并没有发生——当人们渐渐睁开双眼,而母亲松开被她们搂在怀里的孩子的时候,他们才发现他们的四周不过是阵阵下窜的烟气而已。广场的四角零零落落有了欢呼之声,逐渐汇集成巨大的鼓噪,那个天竺人被声浪震翻在地上,一边咳嗽,一边咯咯咯地狂笑起来。
六
现在洞窟里充满了流动的线条,包括莲花忍冬飞天供养以及佛陀说法胡人百戏的所有画面,都被惠胜细细描摹在墙壁上,于是便到了收割颜色的季节。
无须一一说明他是怎样采集那些丰富而绚烂的色彩的——施于肌肤上的淡粉色,饰于指尖的银白色,以及敷在飘带上的金箔。他像拨动琴弦一般拨动那些幽蓝的蜻蜓,于是蓝色粉末纷纷落下,这些高贵的颜色正适合填入他画的莲花之中,而霞光是佛祖右袒的袈裟,菩萨的眼眉口鼻则用白垩重笔描画,她们个个显得妩媚风流。
他还需要青色,并且很快就找到了这种颜料:在深秋最后一朵迟开的荷花中,他看到了一枚沉睡的莲实——或者说,那并非莲蓬,而是已半化成小童的化生:他只有一个圆圆的头颅,总角结束,眉目疏淡,黑色的阔嘴露出狡黠的微笑。
惠胜走了过去,轻轻扑住了这枚化生,他被惊醒之后,便不高兴地在惠胜的手里挣扎起来,并且发出吱吱的叫声。
“惠胜!”惠胜听到师父叫他,便回过头去,将双手别在身后。
惠遵显得更加衰弱了,他所有的毛发似乎早已停止了生长,唯一不断长出来的,是他的皱纹。他颤颤巍巍地朝惠胜走了过来,逐渐走到水流中央。惠胜叫了起来:“师父,天寒水冷,我们还是快回岸上去吧。”
岂料惠遵却摇了摇头:“无妨,这怕是我最后一次沐浴了。”
惠胜感到非常难过,可是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师父——或者毋宁说,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自己。师父坐了下来,清澈的流水荡涤他的白衣,惠胜出神地看着白衣上的涟漪与光圈,他同时也在水中看到了自己,他惊奇地发现仅仅半年功夫,自己已变成了一个瘦削的青年。
那么半年前,暮春里,那个圆睁眼睛的少年——以及那个少年的时代——就这样被流水带走了。惠胜的心中感到恍恍惚惚,似乎是一阵痛苦,以及怅然若失,以及空虚,以及不知如何自处,以及羞耻与憧憬。为了隐忍,他抿着双唇,嘴角便显出了两条纹路。
惠遵叹了口气:“惠胜啊惠胜,你且和我说说你手中之物的来龙去脉罢。”
“啊……”
“便是你手中的化生啊。”惠遵提醒道。
惠胜闭上了眼。现在那个小东西猛烈地撞击着他的手掌,像一颗惊慌的心。他不明白为什么师父要问他一个如此浅显的问题,可是他不敢不回答,便张口道:“化生既非男女,亦无始终,无生老病死,无嗔怒思觉,无……”
“那么往生西方极乐,是化生在何处呢?”惠遵打断了他。
惠胜的脸红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答道:“师父,便是托生于莲花之中。”
师徒二人不再言语,下午温煦的阳光照耀着他们,远远可听到翠鸟的啁啾。惠胜闭上眼,一下一下地感受着那莲花化生。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感官和命运也像手里的小恶魔一样,无法被自己左右——可是师父却可以,慈祥的师父。于是对孩童年代的张望结束了,他的心里第一次起了成年人的情绪:委屈与嫉妒,羞愧与不服,敬爱与憎恨,渴望教诲却羞于启口——以及另外两种冲动:捏死他,或者放了他。
——“放了他罢!”惠遵叹了口气,打断了他的怔忡。
惠胜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松开了手,那枚化生便像受惊的蚂蚱一般,弹跳向天空,随即便扑回了水面。
七
“师父……”惠胜羞愧地开了口,可是他的话却被惠遵打断了,后者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现在你过去,卜最后一次休咎。”
那是因为在化生落水之处,慢慢浮起了一个骷髅。它在水中浮沉,似乎有些犹豫,也许因为羞耻,或遗憾,碧绿的水草如卷起的衣袖,遮掩住它的面目。
惠胜走了过去,将骷髅捧在手里。惠遵问道:“惠胜惠胜,我来问你,此人是男是女?缘何命终?”
惠胜道:“师父,这是一个女人啊,她是在生产的时候死去的。”
惠遵点了点头:“善哉,善哉,如汝所言——那么她又将往生何处呢?”
惠胜仔细摸了摸那个玲珑而胆怯的头骨:“师父,她当投生于畜生道中。”
“惠胜,为何如此?我不明白。”
惠胜用手指在羞愧的头骨上叩了叩,她发出空空的响声,似乎在说:“空空,空空,虚空的虚空……”他抬起头,注视着师父,而师父也注视着他。
“现在,你扶我上岸去吧,我有些冷了。”惠遵道,于是小沙弥温顺地抛下了骷髅,向师父伸出了手。他们走回岸边,让金灿灿的阳光晒干衣服和身体。远远传来麦子的香味,在此期间,老人躺了下来,他要惠胜将他的头抱在怀里。过了一会儿,惠胜无声地哭了,他的面前,芦花开始四处飘扬起来,在最后的一刻,惠遵扬起手,将徒弟的头顶轻轻地摩了一摩。
“阿弥陀佛。”他说。于是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八
野水交山根,一只寒鸦缩在芦苇上,一动不动,雪簌簌地落着。
因为天色太暗,惠胜在洞窟里点起了油灯。他将师父平日打坐的小龛填了起来,于其上画了一尊白衣佛。这是以惠遵为蓝本的一尊美丽的佛像:长而尖的双耳,额上白毫,眼目低垂,眼睑上亦打上白翳。这使得师父的双眸显得空濛而深邃。师父还有年轻的胸膛和方大的脸庞,惠胜想师父在兜率天里一定就是这样的:伟岸,肉质而宁静的嘴唇吐出的话语都会变成摩尼宝珠。
他揉了揉眼睛,往后退了一步,打量着眼前的洞穴。现在一切都做完了——尽管他一再拖延,反复修改——洞窟里充满浓重和纯粹的色彩,一不留神,你会觉得这些色彩会像蝴蝶一样,轰隆一声,全部飞走。
那么现在一切都做完了,这叫惠胜觉得茫然。他垂着手,呆呆凝视着洞外灰白的天空,天空像一块画布,忽然画布的一角出现了一张大脸,这张婆罗门似的扁平苦恼的脸叫惠胜吓了一跳。
“惠胜……”那张脸轻轻地叫着他:“……惠胜小师父,是你么?”
“啊,原来是阿健……”惠胜仔细端详了一下才认出她来:“怎么是你……难道公主她……”还没有说完,惠胜便难过地停住了口,因为他忽然意识到其实元法英在几个月前就已经难产而死了,据说是因为太肥胖,而婴儿也太巨大。但是大家私底下都这么传说,那是因为羞愧与遗憾:大家说元法英早就知道父亲与兄长之死,她只是没有出言阻挡,这样,她的父兄便来找她索命了。
阿健像一只毛发凌乱的狗,她抖着身上的雪,在洞外踟蹰。惠胜感到一丝振奋,因为虽然阿健是丑的,但是他已经几个月没有说过话,也没有碰到认识的人了。并且阿健是从元法英身边来的,也许她的身上还带着她的印记,于是惠胜开了口:“阿健,进来吧!”
阿健于是走了进来,她的神情也像那些被主人逐出家门的犬,胆怯而温顺。
“我,我来看看我的画像——你还记得吗?我们三个请你为我们各画一幅肖像。我,阿丑,还有阿媚——你还记得吗?”她呆呆地说。
妇人很快便找到了墙角她们三人的画像,于是走了过去,蹲下来仔细看着。她们排成一排,侧着身子,由一个比丘尼引导。阿健很高兴地看到阿媚并没有更美,而她自己也不见得比阿丑更丑,所以当她回过头来的时候,她紧绷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那么,这个是公主啰?”她指着供养人像上面的菩萨问道。
惠胜点了点头。这几个月来他一直避免注视这尊美丽的菩萨。他曾经用颤抖的双手画她的血肉,在师父死了之后,他便赎罪——或赌气—般不再与她四目交接了。如今他重新打量起她,这让他觉得温情脉脉,仿佛隔着琉璃看到的青色树林。为了不使自己再次陷入感伤,他问道:“阿丑和阿媚怎么没与你一道过来?”
阿健愣了一下:“你不知道么?她们都殉了公主了,”她压低声音说道。
“啊,那你怎么……”
洞窟的温暖让阿健打了一个哆嗦,她眯着眼睛看了看惠胜:“因为我机灵啰……”说罢她就嘎嘎地笑了。过了一会儿,她凑近了惠胜,推心置腹地说道:“小师父,还因为我不是处女,而那边是需要纯洁的处女去侍奉的——你懂么?”
惠胜没有躲避,他盯着阿健,阿健也看着他。在火石电光的一瞬间他像是与她达成了某项密谋,而两人都对此缄口不言。他不知道为什么。可恶的成年,让一切都埋藏在心底任其发酵散发出微妙的腐烂气息的成年。
很像是一只终于缓过气来的乌龟,阿健开始试探着伸出了四肢。她摸了摸惠胜的脸:“夏天的时候见到你,你还是个白胖的小和尚,现在你倒老了三十岁。”她说道。
惠胜垂下了眼睛,没有动弹。奇怪的是,仅仅一刻钟前,他还以虔诚的手描绘师父,他认为红尘里没有什么是值得他抬眼的,因为他早已发誓将用青灯与苦修来忠于自己的爱情和信仰——虽则将两者放在一起似乎显得矛盾,然而现在他的心里竟怀着恶意的激动。他有些迷惑,不知道哪个他才是他,或者其实这些都不过是他罢了。
于是天渐渐地黑了。
惠胜觉得极度的愉悦,又极度的罪恶。他极度地憎恨自己,而这反而增添了他极度的快活。所有发生过的一切都是极度的粗鲁的,而在他的生命之中,他早已习惯了极度的淡雅。那些喃喃自语的佛经与永不停止的雨滴,在南朝,僧衣中含蓄的水分,那些沉吟的佛像与师父平静的目光,在边疆,夕阳下婉转的沙漠。他以为这就是快乐,而这也就是生活。那么原来生活中存在另一种快乐,隐秘的爱情在几个月前已经教会了他品尝某种钝痛的快乐,那么现在他体会到了另一种快活,说不出的快活,舍弃道德与戒律,违背初衷与誓言,在上空愉悦地盯着自己如此轻易受到诱惑,心底的轻颤:停止吧,停止吧,而肉体加倍享用盛宴,一个声音说:你背叛了她,另一个声音却在反驳:这等小事如何称得上背叛?一个声音说:师父教你怎样?另一个声音说:那么在这一次之后罢!快乐,快乐!越绝望,越快乐!
而当一切都停止时,敦煌仍在下着寂寂的大雪。天已经完全黑了,白雪反照出微弱的银光。阿健坐了起来,这个刚才仍在耀武扬威的妇人收起了自己的爪子,安静靠在惠胜胸前。她的乳房像累累垂下的瓜果,散发出甜熟的气味。
“让我带你看看我画的图画罢。”惠胜突然说道,随后他抓起阿健的手,强迫她站了起来。两个赤身裸体的人站在穹顶之下,在他们的头顶是天堂。
“这是什么?”阿健懒洋洋地问道。
惠胜只需瞥一眼便能将那幅画的来历说出来:“鹿野苑初转法轮”,他说道:“说的是释迦牟尼涅槃之后第一次说法,在鹿野苑——你能看到他脚前卧着的两头母鹿么?”
“那么这一幅呢?”
“这是须达努太子本生故事。”
“这个呢……”
“这是五百强盗成佛图。”
“啊呀,他们的眼睛被剜去了么?”
“正是!”
这是微妙比丘尼缘,这是睒子本生,这是西王母与东王公,这是力士,是飞天,是药叉,是射鹿的猎人,是驯马的胡人,是野猪带着六子嬉戏,是天鹅在湖中浮游,是水纹,是云天,是生机勃勃的人世,是风流快活的天堂。
“而这是降魔变。”惠胜闭着眼睛,指着东壁一角说道:“魔女试图引诱佛陀,她的头发,我画的是蛇,你能看清么?”
阿健走了过去,仔细端详着,随后她笑嘻嘻地回过了头:“与我长得有些像呢!”她骄傲地宣布。
惠胜闭着眼睛,无声地笑着。现在,他对自己说,我们来到了最后一幅。
“那么这一幅呢?”阿健问道。
“你说的可是降魔变旁的那一幅?”
“嗯。”
惠胜缓缓答道:“那是沙弥守戒自杀图。”
“啊……”
在阿健开口阻止他说话之前,惠胜极快地接了下去:
“沙弥的母亲,在荠菜生长的春天,送他去剃度,他的师父为他说法,他以为天花乱坠了,而那不过是暮春的柳絮而已——多么迷人的天堂哟!他想,而师父说:‘惠胜,你若敬三宝,持八戒,便能与佛共享兜率天’。随后他们师兄弟一个接着一个出去化缘,在富贵人家的门口这个年轻的比丘遇见了一位少女,美丽而淫荡的大家闺秀说:‘我父我母都出去了,小师父,你进来罢,让我们共享无上的快乐’……”他的声音像一阵香烟,袅袅消散在空寂的洞窟里。
“那么后来呢?”阿健问道。
“后来……后来这个小沙弥感到如此的失望,以至于他用刀切开了自己的胸膛。师父火化了他,最后,他的尸体变成了一块散发着香气的紫檀木,而我们可以用它来造一尊绝妙的佛陀。”
两个人都沉默了,长长的沉默,长得足够惠胜回忆自己短暂而平淡的一生。而当他做完这件庄严的事情之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在了阿健脸上。在微光里,他忽然觉得她的脸像智者一样高深莫测。她清了清嗓子,发出谶言一般的问语——又或者那不过是他心灵的反射——她的低语像风:“惠胜惠胜,你就是——你会是这个小和尚么?”
惠胜没有回答,他只是望着她,望着她,望着她,望着她,望着她。
“我不知道。”他终于说。随后他闭紧了嘴,嘴角显出两道深深的纹路。
而或许下一刻,他的身体便会像昙花一样,消散得无影无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