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去英语角
自从女儿进入高中,我们的生活重心越来越多转移到她身上。选课修课,体育活动,升学咨询,社区服务,备考学习,备考行车,美容美发,购物娱乐,同学聚会。。。事情层出不穷,眼花缭乱。
昨天同她一起散步,对她开玩笑说:“我怎么觉得现在妈妈每天都在围着你打转啊?” 她无所谓地耸耸肩,对我的问话不置可否。
不禁回想起自己的中学时期,是否也是那么多事?是否也将父母指使得团团乱转?是否也对自己带给父母的忙碌视若无睹?
三十年前的生活,不论是学习还是工作,固然都不像今天压力如此之大。然而物质的贫乏,条件的有限,也为抚养孩子造成了内容不同但程度相近的挑战。
记得中学有一阵子,不知怎么的,羡慕起那些住校的孩子,闹着也要去学校住。尽管我家离学校骑车不过十几分钟,父母始终拗不过我,答应了这个任性的请求,帮我提交申请与费用,准备被褥和衣物,浩浩荡荡搬进了宿舍。我却只住了几晚,就因为伙食和住宿条件太差,灰溜溜搬回家去。家里为此浪费了多少金钱和精力,作为小孩的我,当然是不去上心的。
另外一样闹着要过的东西是打字机。家里买不起,爸爸用纸板给我做了一个,我在上面不知疲倦地练习,直到自己打字能够达到专业速度。后来每每有人看我打字赞我神速,我都会告诉他们,我少年时候是多么自强多么努力,有时也借此教育自己的孩子,妈妈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都能够取得好成绩,你们怎么有理由不优秀?甚至后悔没有留下那个纸板打字机当作纪念,纪念我当年的勤奋刻苦。
比打字更有成效的努力是英语口语,是去英语角。
那个年代的中国不像现在国际化程度那么高,老外不多,英语学习班也基本没有,大家练习口语和听力的机会少之又少。英语角应运而生,在全国各大城市都很流行了几年。我所在城市的市中心就有一个规模很大的英语角,每个周三和周六的晚上,都会有不少英语爱好者聚集在一起,扎堆练口语。晚饭之后开始,到十点多才慢慢散去。有时谈得投机,到半夜才结束也是有可能的。
英语角大家分堆的依据主要是口语水平,当然也有话题投机与否。那些入门级别的,每次相聚都在反复练习“hello” “how are you”这类问候语,顶多彼此问问爱好,再想深谈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抓耳挠腮吭吭哧哧。中级水平的圈子,已经可以进行一些真正意义的交流,至少吃喝玩乐可以说得出所以然,但是肯定做不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有高手,才有可能海阔天空地神侃,偶尔还要用上几个生涩的词汇,论及一些深刻的内容。这种高手圈儿,往往言者寡听者众,那班听众要么是练听力的,要么是渴望有朝一日跻身其中的有志者。
我刚到英语角的时候,还是一名初中生,但绝对是一名有志向的初中生。中国学生那时大多在初一才开始正式学英语,所以我自然只能从最低级的圈子混起。现在还记得自己初始的怯怯,先在各个人堆外围听哪一组的对话自己能懂,能搭上两句;再看那组人脸庞是否和善;如果合适,就奋力挤进去,趁别人喘气的空挡插一句话,因为声音太小,未被任何人听到,失去了那个插话的机会;默默等待下个说话机会的来临。
如此这般,越练越大胆,越练越熟练,很快就混进了中级圈子,不久更被发展进了高手的行列。因为当年的英语角极少有中学生,我迅速成为那里的小明星。常常都有一大帮中青年好学者围着我,弯腰低头认真听我说话,很是艳羡我这个能用英文自如表达思想的孩子。有时有老外来凑热闹,总有人叫我过去对话,仿佛有一个中学生能够与之对话,是我国英文教育的一份荣耀。英语角越办越红火,电视台来采访,也是首先找到我,用以举例说明英语角文化对于市民素质教育多么有效。
因为被众人捧着,我便更加热衷此道。英语角往往周三人少,周六人多,冬天人少,夏天人多。然而不论周三还是周六,不论春夏秋冬,每到有英语角的日子,我都会催着妈妈早早开饭。吃完饭,立刻由爸爸带着我去赶场。现在已经忘记为什么,大概是天太冷夜太黑吧,冬天里我有时自己不骑车,由爸爸骑车带去。如今回忆,那个景象还很真切。路上有一段很陡的上坡,爸爸在冷风中费力地骑车,我在后座靠在他的后背上取暖。他因为蹬车吃力的缘故,背上总是暖暖的。而且有他的脊背挡风,我似乎在一个又一个的冬夜里,从未感受到过前往英语角的寒冷。
那是我一段引以为豪的历史。直到现在,每当有人问及我的英文口语怎么会好,我都说是因为我付出了常人所未曾付出的努力。为了练口语,我去英语角,每周两次,一去就是几年,风雨无阻。在我的回答里没有父亲,在我的骄傲里只有自己。
岁月轮回,到了我为人母亲,同样默默守候在女儿身边,随时待命。任何于她有益的要求,只要她提出,我没有拒绝的理由,乐意倾尽我的所有去扶持她,为她将来的好处当一片垫脚石。方才想起三十年前在大人堆里矮小却骄傲的中学女孩,侃侃而谈之时,背后那位一言不发的父亲。他一言不发是因为他的英文不算太好。而他一次次骑着上坡路去到英语角,最早到达最晚离开,却绝非为了提高自己的英文水平以便日后也能侃侃而谈。女孩到了目的地,一跃下车,挤进人群,就进入了自己的世界。多少个夜晚与旁人的交谈,没有提及身后那个影子一样的爸爸,在电视采访中也没有想到对他说一声谢谢。起初这位父亲还能听懂女儿在说些什么。慢慢地,他就听不懂她讲话的内容了,只是默默地欣赏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她甚至没有想过问自己,爸爸不学英语,干嘛对去英语角那么起劲?爸爸做那个纸板打字机的时候,有无把对他小女儿的期许一起做进去?
一位我所敬重的教育专家曾经对我说,孩子在青春期之前,做任何事情都希望能够讨得父母欢心。然而从青春期开始,父母不会再是他们世界的中心,或者他们博取欢心的焦点。他们就像刚刚学会自己走路觅食的小鸡,迫不及待地出去探索外界的精彩,心底里不再认为让父母开心是顶重要的一件事情。父母的喜怒哀乐,跟自己越来越没有直接关系。这没有什么所谓好与不好,自然发展规律而已。
因为这个规律,我的女儿把我为她所做的一切当作理所当然,不会细想父母做这些事情背后的为难与纠结。我也是一样的,把父母为我所做的一切当作理所当然。直到有一天,幡然领悟,原来这是经年累月默默无声的大爱。然而同时,自己这大爱,也已经遵循规律地给了我的下一代,为她忙为她累为她无怨无悔,却无暇为了那么多年以前的守护,向爸爸深鞠一躬,谢谢他以他所有的能力,为自己今天的好处当了一生一世的垫脚石。这块垫脚石如今老了,英文仍旧不是很好,生活在美国,常常为了交流的问题来“麻烦“我。帮他的时候,我往往是不耐烦的,因为自己的英文那么好,好到了无法明白为什么有些人连这么基本的信件都看不懂,这么简单的单词都说不对。
前段时间大病一场,出院之后全身疼痛,同时出现空间感混乱,走路会摔跤,为此跟自己怄气。孩子们不了解我的痛苦,看到我把脚伸出去却穿不进鞋子里面,挪到椅子旁边却一屁股坐到地上,会觉得老妈这个样子虽然可怜但也很搞笑。不忍把这份成年人的惆怅摆到他们面前,情急的眼泪,只在父母面前流。妈妈心痛地为我不住地按摩,爸爸执意要搀着我上楼梯。就这样,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半扶半托地帮助自己四十多岁的女儿走路,一如那个在我成长路上每一步都从背后托着我看着我忧心着我的坎坷骄傲着我的成就的中年父亲。
他一生的时间,河水般流过。女儿也从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婴孩,奔奔跑跑地就到了中年,渐渐离开青年的无忧、骄傲、意气风发,变得忙碌,无奈、羸弱。虽然体力和记忆力日渐衰微,但是对于往事的重新审视,却越来越频密,让我得以更真切地看到过去的图像,图像中的自己,还有站在自己影子里慈爱的双亲。
今天我想,在爸爸74岁生日的时候,对他说一句:谢谢您曾经为我做过的所有的一切,一切我视之为理所当然的你默默的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