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受的才艺培训

狗年春节以三十儿晚上在家包饺子开始，以初六威斯康星滑雪结束。然后我喜滋滋地发了一个朋友圈，一共9张照片，除了第一张饺子的，其余都是显摆小的们滑雪的。

意想不到的是，夸我饺子包的漂亮的溢美之词蜂拥而至、纷至沓来。一两个人说了也就罢了，三五个人说了也无所谓，十个八个都这么说我就得有点警觉了。最后至少70%的人都赞不绝口，剩下的30%大概忙着流口水没来得及夸而已，我再不当真好像都对不起大家。

原本包完饺子随手拍几张照是为了发给老妈看，证明我在这儿也过年了，然后就煮着吃了，也没留什么印象。经人一说我仔细再看，镜头下的饺子果然个个身形姣好，珠圆玉润，秀色可餐。哎呀我真是有才，我怎么自个儿都给忘了，要被提醒才想起来。

于是我很谦虚地解释了一下，为什么我这么有本事。

这要归功于我奶奶。她年纪轻轻时就嫁给了大她不少的我爷爷，登上那个关系纷杂的大家庭女主人的宝座，相当不简单。小时候印象中她永远是个凌厉的老太太，说一不二，极度重男轻女，不是我没良心，在她眼皮底下长大的确不是件好差事。

她对我进行了严格的才艺培训。但不是琴棋书画当大小姐的那种，而是林林总总做丫头的功夫，比如烹饪和女红，包括包包子、包饺子、烙饼、织毛衣、绣花、钩桌布等。

记得我3岁时的一天，奶奶带我去县城三家大商店之一、简称日百的日用百货店，花了几分钱，给我买了一套紫色的金属毛衣针。在回家的路上，下午的阳光从身后斜撒过来，把她给我梳的一粗一细两根朝天厥的小辫印到了马路上。我歪着头连蹦带跳追着影子玩，被她不停地呵止，唠唠叨叨地告诉我小姑娘不能破马张飞，要学会干活，这样以后才能找到好婆家。

对了，她对我教导最多的就是，要这样以后才能找到好婆家，要那样以后才能找到好婆家；或者你不这样以后就找不到好婆家，你不那样以后找不到好婆家。我有一次不胜其烦地反问她：“你怎么不给我哥找婆家，你怎么不给你自己找婆家，我才不要找婆家呢！”说明我对婆家是没有概念的。当然这被视为跟大人顶嘴，属大逆不道罪范畴，把老太太气得够呛，我记不得后果如何，但肯定是被收拾过了。

其实织毛线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看着一团团色彩斑斓的毛球在几根钢针的牵引下，神奇般变成了一个个围巾，袜子，毛衣，惊喜和成就感都很足。绣花也非常有趣，白布上绣出的红牡丹、松竹梅，挂哪铺哪都很好看。至于钩针就更灵活了，可笑的是我奶奶并不会这一招，她让我妈来教，并且毫不妨碍她信心满满地说三道四、品头论足。

做饭嘛，奶奶很注意安全常识，不让小孩动火，所以煎炒烹炸她不要求我做。她致力教我学做面食，第一学会的是擀饺子皮。对东北人来讲因为冬季漫长，除了白菜也没什么新鲜蔬菜，所以饺子绝对是家常第一美食。特别是快过年的时候，家家都包上很多，放到室外一会就冻实了，然后装进面袋子存好，连菜带饭有汤有肉正月过后也能吃上很久。

包饺子的过程比较繁琐，和面、剁菜、拌馅、做剂子、按面饼、擀皮… … 一手擀面杖，一手饺剂子，飞快地转圈，保持中间厚四边薄的圆形状，一会儿就摞成一堆小山，反正五岁之前我已经精通了这项手艺。

等到上了小学手长大了点就正式包饺子了。我家的饺子分为父系风格和母系风格，奶奶和我爸一伙，包的是带褶的小弯饺，精工细作非常讲究；但我妈包的圆肚饺更胜一筹，因为它们馅大皮薄好看也好吃，圆滚滚的与人的口型还对撇，不论咬半个还是一个都很自然。而且母系这款只要两个手掌和拇指对一下，饺子就捏出来了；而父系饺要拈着指尖捏一排褶，又费事又皮厚不好煮，所谓吃力不讨好。我奶奶当然不以为然，力推父系饺，所以我不得不学，但只要不她看不见，始终包的还是母系饺。

后来奶奶又要教我纳鞋底：铺好布片，刮上浆子，晾干之后剪裁成合适的大小，摞成一叠，用锥子把麻绳和模板穿在一起，就成了鞋底了。这个过程枯燥无聊，我特别不喜欢。后来我爸出来反对，说以后都买鞋了，再说咱家姑娘咱养得起，用不着给别人去做鞋。奶奶骂骂唧唧了好久，怪他偏听我妈的谗言太惯我，凡是不好的她都会怪罪到我妈头上，是真是假不重要。

后来我发现我的小伙伴、表姐妹、同学、邻居等都没学过做手工活，照样个个衣着光鲜，好日子过着。最关键的是在找婆家的事儿上，这些技能半点都没给我加过分，顶多生活方便些而已。

没想到会的手工活还有派上用场的机会。两年前教会组织了一个活动，称为关爱编织，召集志愿者或织或钩一些披肩和毯子，送给需要临终关怀或罹患顽症的病人。理念是这些礼物不是机器而是人工一针一线地编织的，充满人气，使受赠者感受到有如被人拥抱的温暖，传递了人间的关爱。

我钩了两件，一件被运到了某个小国的难民营，另一件送给了本地一位癌症晚期的老妇人。最让我意外的是，不久老人托人捎来了一张卡片，羸弱不堪的字体有如它们的主人，但明白无误地表达了她的感谢，令我觉得受之有愧，也开心了好几天，可谓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多亏我奶奶眼神不好，蹬不了缝纫机，我才不必去学，冷冰冰的机器最让我抵触。但30年后有点小后悔，因为孩子们的高矮胖瘦跟年龄不是教科书般标准，经常有需要缝缝改改的活，1分钟的事我只好手工干上20分钟。

说到包饺子，在美国挺不容易。除了去中国城，附近老美副食店的肉馅都很瘦，制成饺子馅有些硬。好在我终于等到了一家叫Marriano’s 的，肉馅肥瘦适中又香又软，解决了这个难题。不过入乡随俗，因为家里人习惯了随处可见拈手而来的西餐，包饺子对我还是很不常做的事情。

我没想特意教孩子们学做饭，谁知道他们将来会不会不用再吃饭，喝进营养液就够了，然后没事儿都去外星旅游什么的。但是女儿非常喜欢捣鼓吃的，自学菜谱，琢磨烘焙，看电视的美食频道，上夏令营的烹饪课，早能像模像样地做出土洋结合的中式西餐或西式中餐了。

她还缠着我送她去学缝纫，过生日的时候要了件神器 – 一台高档电动缝纫机 ，从靠枕开始，做裙子，做衣服，给American Girl Doll做时装，既玩得很嗨，也享受别人的赞扬。

她叽叽咕咕地跟小伙伴们也琢磨各种编织技巧，制成的围巾、帽子、玩具等物品实用美观，自己也乐在其中，真让我吃惊不小。孩子就是孩子，有一次她搞砸了一个织物，急得泪水涟涟。她不知道她妈也会玩那玩意，当我三下五除二帮她理清完乱象，轮到了她惊讶万状。我知道她怎么想的，她认为你英语说得不地道，小时候连iPhone 都没见过，怎么能够懂这个。当然后来架不住她的好奇我告诉了她，又给她提供了可以放声大笑的机会。

回头看我奶奶的确是出于好心，她真觉得我如果不会做这些活，将来嫁不出个好价钱。因此“才艺”教育也是有实效的，相距了区区没多少光景，她已经看不懂世界的变化了。她是认同读书的，我成绩不错她也开心，但是她死都不愿承认，孙女做了她更器重的孙子都做不到的事。

我终究还很幸运，把几十年的日子，过成跨越了几百年的时光。

2018年3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