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死道活

1.

疾病对内心挑战。拥有对匮乏挑战。死亡对生命挑战。

2.

妈妈近来生病、住院、手术、术后恢复。整个过程当中，我每日为她切切祷告，先求心灵得平安，才求病痛得医治，因为抱病的人照样可以喜乐感恩，而那么多健康的人却心痛欲绝。

远牧师新拍的《彼岸》，我只看了《旧金山传奇》，讲的是 86 岁的浦妈妈，二十年来先后罹患乳癌、肾癌、子宫癌和肠癌，手术多次 ，却从未自怨自艾，依旧勤勉乐观地照顾着需要帮助的人们。看着她无所保留的慈爱笑容，我心底暗想，如果有得选择，一定选择像她那样患病却快乐着，而不会选择健康却痛苦着。

同样的道理，我们努力追求 / 祈求生存环境的改善、学业的精进、财力的饱足、事业的攀升，却是否忽略了追求 / 祈求精神的完全。所以在他人眼中，我们仿佛什么都有了，自己却不以为然，忧心忡忡，心头压着许多不安；偏偏有些家伙，他们贫穷而艰苦地过活，却自认为所受颇丰，什么都不匮乏。

曾经在微博中我说过：在一切经历当中，我珍视我的艰难远远多过珍视我的欢乐，因为嬉笑短暂而浅薄，苦痛却长久而深刻，铸造了今天的我。现在想来，这话或者可以换一种说法，那就是，长久而深刻的苦痛，带来的是大快乐大满足大平安。

3 ．

即便知道没有意义，我们还是会做很多的假设。

假设王小波活到今天浮躁的网络时代，假设三毛和荷西生了一堆孩子，假设史铁生没有被疾病缠绕一生。。。那么，读不厌倦的文字还会好么？熠熠闪烁的思想光泽还会亮么？被他们感动过的人们还会一年又一年反复回味不随皮囊腐烂的无影无形的所谓精神么？

再假设，让他们也能够选择，他们会选择他们最终得到的这份命运么？

死，不论是慢慢地，还是突然地，发生过后，对于已逝的人，还能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只是留给苟且于世多那么几年的我们罢了。

比如史铁生的死，对于多数人而言，只是等待着的一个必然结果。去年偶访他的博客，惊异于他还活着。后来又看到一篇关于他近况的文章，知道他离生命尽头怕是不远了。那时他的写作，已经被病患抑制到几乎停顿、消失，你明说也罢不明说也罢，跟我一样，不过是在等待一个灵魂所寄居的躯壳的死亡，一段话的句点，一篇文章的结尾，一副棺材的盖子。

并且人人都将如此，都正在这条路上走着，步履维艰，直至来到终点，才能彻底歇了这世上的劳苦和伤悲。

4.

史铁生自己曾经说过，已经活得不那么在意死了。我颇有同感，可惜也知道，不在意的，只是也只能够是，自己的死。

所以我们必定不懈地探究死亡之后的事情，因为不幸活了下来的我们，不甘心有限对于无限的那一大片茫然。

“ 人死后灵魂依然存在，是人类高贵的猜想。 ”

生命如此脆弱。人生如此短暂。在世客旅这一生，不论在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都不过如飞逝的流星一般。而身后，才是永恒，绝对的永恒，绝对的无限，无限的永恒。

“你要是悲哀于这世界上终于有一天会没有了你，你要是恐惧于那无限的寂灭，你不妨想一想，这世界上曾经也没有你，你曾经就在那无限的寂灭之中。”

死亡和不存在，才是存在的终极形式。

5.

很多年以前，我写过一个童话，叫作《被爱的孩子》。童话的主人公闹闹，生活中被继母打成植物人的小女孩 Truly ，最近离开了这个世界。

Truly 两岁的时候，生母癌症去世。六岁那年，因为不乖乖，被严格的继母高维莉责罚殴打，事后没有及时就医，成了植物人。事件始末在这份法律案卷当中有详细记录： http://ca.findacase.com/research/wfrmDocViewer.aspx/xq/fac.%5CCA%5C2007%5C20071128_0010392.CA.htm/qx

事发之后， Truly 的爸爸 Thomas 向法院求情，希望考虑从轻发落。他知道太太是个善良有爱心的女人，但是当时他们刚刚搬家不久，人困马乏，维莉在家带 Truly 和另外一个她跟 Thomas 所生的女儿，怀有身孕且受抑郁症折磨， Truly 又顽皮叛逆，令她不堪负累，才爆发出如此“可怕的错误”。

但是法官 Nunley 回复说：“Lest we forget what this case is about, this case involves the near-murder of a 6-year-old child”。

当年医生给出的诊断， Truly 活不过一两天。 Thomas 却不同意放弃，坚持了六年。我当时那篇童话，也是因此而写，心里默默的盼望，都写进童话故事里。毕竟孩子还没死，再奢侈的想法都不见得是痴人说梦。

六年里，知道孩子随时会去，可是哪怕是植物人，只要气息还在，每个人就都悄悄地存着那份希望。

如今 Truly 真地去了，我们所爱的那个天真烂漫的 Truly ，我们悄悄希望着会醒回来的 Truly ，不会再回来了。

在童话里，我为闹闹安排了一个神奇的机器，可以探测到她思想的小秘密。童话多好，孩子可以飞翔，兔子可以说话，小鸟可以变戏法。而童话以外的我们，别想知道小 Truly 从六岁到十二岁睡在病床上的日日夜夜里，有没有过情感，情感中有的是爱还是恨？

或者她的内心正如她的外表那般平静，六年对她，不过一瞬，睡一觉，就睡过去了。没有情感，没有爱，没有恨。

死亡是对生者的挑战。

Truly 成植物人时，高维莉被判 16 年监禁。如今 Truly 亡故，高将被控以凶杀罪。

有关新闻报道：http://www.aolnews.com/2010/12/27/stepmom-may-face-homicide-charges-as-girl-dies-after-6-year-coma/

正所谓盖棺定论，终于该有判决了。罪有应得也罢，抱憾终身也罢，宽容忍耐也罢，都是活人的事情。死者是深深入睡的婴儿，是无欲无求的天使，平静安详。

偷生于世的众生，心里的恩仇，如何了断，便成了故事的新篇章，电影的续集。

各人心尖的疼痛，是司法也解决不了的问题。

Thomas 在给女儿最后的留言中写道：

"Thank you for being with us for 12 years, 8 months and 9 days. We love and will remember every moment being with you. Daddy will try his best to learn how to forgive those who hurt you. Thank you for being my daughter. I love you very much and you will be always in my heart forever."

追思网页：http://hosting-24683.tributes.com/show/Truly-Lo-90382182

 

Thomas 这段话，不仅情真意切，而且道出了生者的挣扎。小 Truly 走过她 12 年的生命，卸了在世上所有曾不幸承受的负累，不再有委屈，不再有眼泪。歇了就是歇了，重担只属于仍在尘世挣扎的活人。所以在我认为，《唐山大地震》里，方大强因为当场被砸死，所以倒幸运，避开了多少恩怨情仇，多少无奈叹息，多少人为的悲剧。

6.

知道自己早晚也有一死，所以早早在此说明白。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没有遗憾或者悲伤。我所认为不容错过的幸福，都已经都得到过，死对于我而言，是摆脱属世的烦忧，是彻底的休息，是回归存在的本位。

人生正如旅行，相对于居家，再长的旅途都是短暂的，临时的，必定结束的。有的人耐受力比较好，比较喜爱出游，就在外边逛得久些，有的人则早早归家。再疯再野的，都有念家的时刻，累了，想要回到窝里缩着。人的身体不过那么点大，精力有限，能够搞定的事务和情感有限，倦到差不多的时候，就好安心回家了。

逝者必定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