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的呼喊

0．

每一片树叶，从它来到这个世界，一直到它死去，有一次，而且只有一次，说一句话的机会。一句话，不管它选择在什么时候说，说什么，只有一句。

这是只有树叶们才知道的秘密。

至于说为什么树叶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大家都不太清楚。最大的可能，是树叶们说话的机会那么少，所以它们根本没有机会把这个秘密说给旁人听吧。

树叶这一段生命，有的很长很长，春去秋来，年复一年，过了几十年都不结束。有的却很短很短，在春风里发出嫩绿的细芽，很快地，就长成了或扁或圆或厚或薄的叶子，享受几个月的阳光雨露，便被秋风秋雨横扫落地，干枯、碎裂，飘散了。

生命固然不同，就连它们对待说话这件事的态度，也是大不相同。有的树叶非常性急，不想一辈子为了说话这件事情伤脑筋，所以当一抽芽，就迫不及待地把它的那句话说了出来；也有的树叶呢，它一点都不着急。它等它的一辈子过得差不多了，才用一句话来总结自己的一生，然后安然离去；更有的树叶，根本就很不稀罕这个权利。它心想，要么就让我说个够，要么就干脆甭让我说。才一句话，我老得惦记着，不好玩，我不玩！于是它从头到尾都在沉默，自动放弃了说话的权利；当然了，最多的树叶，把说话看得极其寻常，在很任意的某个时候，随随便便地，满不在乎地，说了唯一能说的一句话之后，继续沉默着，并不觉得说与不说有什么了不得的区别。

今天我们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片小叶子，就是生命短暂的那一种。在它出现之前，就已经被注定，只能从某个春天，活到同一年的秋天，只能更短，不能更长。而且它说话的权利，尽管也是只有一句，却一定要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完成，否则过期作废。

小叶子看似如此普通，却有一点不容易瞧出来的与众不同，那就是它那关于说话的超乎平常的宏伟理想。它自小就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说一句不同凡响的话出来，并且要让整个森林全个世界都听见。

为了这个理想，小叶子老早就想好了，不论碰到什么事情，它都不轻易说话，绝不能随便浪费掉这个难得的机会。它要默默地坚定地努力地吸取营养，长得结结实实建健康康，看得远听得清，从别人那里学习许多的知识，帮助自己成为一片有智慧的树叶，到生命的尽头，用洪亮的嗓音，说出一句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的智慧之言。

那便是它的理想，而不是像身边其它的树叶一样，过上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的那么一辈子。在小叶子看来，那样的一生简直还不如不过，至少对于它是这样的，因为它不是为了那样过一生而来到这个世界，它有它的冥冥中的使命。

1．

但是很遗憾，小叶子在夜以继日的努力之后，仍旧仿佛只在原地踏步。

虽然它非常努力地成长和学习，但作为一片小树叶，它所能做的，实在太有限了。

它可以早睡早起，好好吃饭，可它顶多也就是长得宽大一些肥厚一些，无论如何也长不成一棵参天大树，或是一只能歌善舞的百灵鸟。

它聆听着森林里的各种声音，有风声雨声，动物们的嬉戏声，植物们的私语声，还有在林中经过的人群呼啸而过的笑闹声。总之只要是它能够捕捉得到的声音，不论大小，它都聚精会神地倾听和思索。但是越听越想，它反倒越泄气，因为大家从来都不谈论树叶说话的事情。那是一个只有树叶们才知道的秘密呀，有谁会去谈论一件他们根本不知其存在的秘密呢？

小松鼠关心着它们的食物；大树干关心着它们的根基；人类关心着些什么，小叶子便不知道了。它只知道他们可以没完没了说着话，显得非常聪明，所以他们只可能关心跟小叶子的命运毫不相干的高级问题。说到底，一个一生只能说一句话的东西，它的命运，有什么值得关注之处么？而那些值得关注的大事，对于一片一生只能说一句话的小叶子，又有什么指导意义么？

过了足足两个月，小叶子才明白这个道理。它所四处搜寻的答案，在这个森林里，只有它不屑与之为伍的它的同类才有可能给它。因为只有它们跟它最相像，与生俱来地知道树叶的宿命与秘密。除了它们，其它一切生物，即便比它们聪明千万倍，那也不过是一些擦肩而过的聪明而已。

外界烈日炎炎，森林里却相当清凉。茂密的树木遮挡着灼热的日头，在偶尔吹拂的清风中闭目养神。多么惬意的日子啊，林间的万物仿佛都在这舒适当中睡着了。

无声无息，万籁俱寂。

只有小叶子不肯休息。它的任务可不是享受，它有它独特的使命，从一出生它就坚信着这一点，所以它不做无必要的休息。它在等着其它的叶子，说它们一生唯一的那句话。小叶子可不能为了休息和享受错过了其它树叶的宣言。那些宣言一定不会如何惊天动地，因为身边这些树叶，一看就是一群庸庸碌碌的家伙，毫无追求，成天就知道跟着风儿哗啦啦地乱响，随遇而安，完全都不渴望为自己和自己的同类做点什么出类拔萃的事情。所以它们说出的话，也总是那么可有可无，缺乏见识——“这个树林可真不错”；“虫子把我的身上咬得到处都是窟窿”；“再见了”；“真是希望我能变成一只小鸟”；“今天实在太热了”。。。

啧啧。等来等去，等的尽是这些没人爱搭理的废话。难道这些树叶并不觉得自己说话的机会很宝贵很值得好好利用么？小叶子好想问它们一问，但它却只能在心里暗暗问自己。

2．

夏尽秋来，小叶子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它可以感觉得到自己一天天的衰老——叶脉不再像从前那样鼓胀，叶片也逐渐变得单薄脆弱。它整个的色泽都变了，原来的油绿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彩的，是黯淡的灰绿，叶面上边还散布着几颗讨厌的黑点。

秋意毫不留情地愈来愈浓，把悲伤的黯绿都拂去，为小叶子换上它最害怕的土黄色。在最近这段时间里，它已经看到过许多许多的树叶，带着这个颜色离开树枝，落在地上，逐渐干枯，永远永远失去了挺拔的精神。在小叶子的眼里，它们的飘落太可怕了，但是更可怕的，还是它们飘落的悄无声息。这个世界上数也数不清楚的树叶，就是这样无声地带走了树叶的精髓树叶的秘密。

小叶子突然知道了，它要说的那句话，它的使命，就是把这个秘密讲出去，让树叶以外的世界都知道——看似寞寞无声的树叶，竟是有思想有感情有声音的啊。

嗯，是的，一定是的，就是这样的。衰老的小叶子想了一辈子的问题，今天终于有了答案。如果它还有时间，大概不会满足于这个简单的答案，因为它随后还会想要知道，说出这个秘密又有什么意义？在每个答案的后边，一定藏着新的问题。满足于单独一个答案的树叶，哼，怎么配有特殊的生存使命呢，除非它安于某个答案纯属迫不得已。

这正是小叶子眼下的光景。它实在太老了，没有时间继续追问下去。更何况，跟那些甚至一个问题都没有问过的树叶相比，它已经够了不起的了。小叶子毕竟不再嫩绿新鲜，不再以为自己的未来有很多很多的可能。现在它的一生过完了，结果证明，这一生终归只有一种可能。

3．

有一个人来到森林散步。他走累了，躺在树下休息。

在荫凉的树下，他做了一个梦。一片小小的树叶，在森林里度过了它短暂的一生，始终没有停止努力，始终试图多看多听多学，始终想尽办法做多一些事情。可是在它生存的那个树杈上，它的努力毫不起眼，它自以为聪慧的样子，在别的树叶眼里也没什么特别。最后，它跟其它黄叶一样轻飘飘坠落，落得那么无力。降落的同时，它用尽余力喊了一句话。可惜它的声音太微弱了，除了树下熟睡的路人，谁都没有听见。它说的那句话也很一般，所以就算是被谁听了去，恐怕也会不以为然。

小叶子只是自言自语一般地了说一句：“每片树叶都能说一句话”。话音未落，它已经静静卧在路人胸前，断了气息。

路人从睡梦中醒来，揉揉眼睛，从胸前拾起枯黄的小叶子，看了良久，回想着刚刚做过的那个梦，迷惑而不得其解——“每片树叶都能说一句话”，它究竟是自己梦境的回响，还是一片真实存在过的叶子，终其一生，想要响亮发出的唯一一句呼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