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Loyola University Medical Center 看病记
新年过后不久,我大病一场,发了整整14天的高烧,曾自觉离死不远。虽然恢复了两、三个月,仍在体验着病去如抽丝的滋味,想八一八此番bizarre经历的念头便愈发强烈,重点不在生病本身有多么难过,而是美国的医生可以有多么可恶。
发病之前我非常忙碌,作息很不规律,感觉到了疲惫。导火索是滑了场雪,回来突然就烧起来。因为再无其它症状,开始我以为靠Tylenol可以挺过去。平时我从来只用一半的剂量,但是这次必须服满两粒热度才有下滑,而4小时不到势必卷土重来,气力也渐渐消散。我预知大事不好。
到了第四天,Tylenol已基本无效,体温持续在华氏102-105度,伴随不间断一波猛过一波电击般的寒战,难受得无以言表。瑟瑟地躲在三层大厚被下哆嗦到天明,我立即给附近的Loyola University Medical Center打去电话,求见医生。Loyola虽然比Chicago和Northwestern排后一些,但也是本地很出名的医学院,除了偌大气派的中心校区,附属医院和诊所遍布,非常方便。
由于近年来住址变迁,加之一直比较健康,我忽视了找个家庭医生的事情。平时体检有OB解决,看过的一个Internist又恰巧休假,我只好请预约客服推荐一位。她建议我去一所新建医院的“Walk-in”,好处是与office visit相同,又免除了等待。由于求医心切,和对大医院的信任,我听从了她的安排。这是第五天。
坐落在大楼一层的诊所环境优雅,氛围轻快,脚踏松软的地毯,沐浴柔和的灯光,我恍惚觉得自己check-in的不像是救命、倒更像度假的地方。护士的前序工作完成后,来了位白男医生,查看一番五官心肺,说一切正常。但接下来的化验,验出了问题:strep positive,据此他确诊我得了Strep Throat。我吃惊极了,因为我很了解这个病,孩子们的学校总发通知。可除了发烧,我哪一点像啊,刚才不是还说咽喉都好吗?那个长着一对海蓝色眼睛的家伙对我的疑问不置可否,开了10天的Amoxicillin,把我打发了。
回家后我高烧持续,地暗天昏,熬至次日傍晚, 不得不再去复诊。因为脱水严重,连技艺高超的菲籍女护士也连捅6针才给我挂上静点。直觉告诉我我应该不是或不仅仅是Strep的问题,但那位庸医坚持己见,强调Amoxicillin有时需3-4天才起作用,要我耐心等待药效显灵。但我从没经历过如此衰败之感,不安地请教他如若仍不见好怎么办。他对这个提问明显不爽,在我重复几遍后才不情愿地表示那只有去急诊了。
无奈之下向一位在盐湖城行医的中国闺蜜求救,得知Strep阳性和发病不是充分必要条件,前者只说明我感染上该种病毒,但综合其它因素考虑,尤其服药两天后毫无缓解,绝难是Strep。她惊诧于那个医生何以能如此疏忽或无知,命令我马上去急诊,以防高烧引起危险的并发症。
于是,第八天,病得七零八落的我被家人送进了Loyola中心校区急诊室。医生是位安静的黑人,听完我病情陈述,惜字如金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呼啦派来好几个护士技师将我推进推出轮番检测,大医院设备先进的气势马上显现出来。只是他们左一管右一管不停地抽我的血,一时间觉得自己真快被抽成了木乃伊。
下半夜的医生换成了个灰发白男,活力十足,像一头亮丽的西班牙斗牛,冲进冲出,死人都能被震醒,对奄奄一息的我很有好处。与前一位相反,他不断向我更新信息,这个也正常,那个也正常,捷报频传。
因为我的体温仍居高不下,遵医嘱护士送来了Tylenol。但它对我已经失效,并引起胃绞痛,我请求更换一种,不料却惹恼了斗牛医生。他稍后赶来,目光犀利地盯着我高声质问:“我工作了近20年,从没听到过这种说法,告诉我为什么?!”满脸的傲慢。我愣了半天,用仅存的力气给他拼出了一个答案:“Sir,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从今天起,你再不用问这个问题了,因为你正在目睹一例。”
药虽然给换了,但从此他的脸拉得老长,好像突然发现我跟他前妻长得挺像似的,真是莫名其妙。
折腾一夜,除了个别结果尚需等待,一方面所有检测报告都显示正常,一方面我必须靠IV维持小命。无法确定病因,自然也无药可治,能做的只有继续忍受煎熬。
高烧中又挨过一天,我去见新的Primary Care Doctor。首先接待我的是一位身型庞大的女护士。她从嗓子眼里哼出一声职业性的你好后,要求我脱衣脱鞋测身高体重。我当时已是一块过了保质期而且摔到了地上的老豆腐,早都散花了,不能承受任何风吹草动。加上前两天刚测过,对他们医术不行而鸡毛蒜皮倒很在意我很反感,便气若游丝地表示 “I feel xtremely bad want to skip it”。她瞥了我一眼没坚持,改让我秀出胳膊量血压。见我颤抖着撸不上衣袖,她大眼珠子滚动了好几圈,才勉强伸出了援手。然后她一扭一扭地走出去,跟医生说了句“She is not cooperating.”
我非常意外她这么想,当捂着大口罩的女医生一进来,我立即试图解释。但后者的想象力已被激发,说什么都晚了。她问我有没有抑郁历史,我不明就里,承认有过。不料她刨根问底,大做文章,居然要我去看心理治疗师,把我见她的本来目的反而抛在一边了。我很不解,告诉她我父亲去世我抑郁,我发烧十天我抑郁,这不是很正常吗,我想知道我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你大谈心理干什么?
她终于打住了这个话题,又开始讯问我是否酗酒,是否吸毒,有几个partners,是否可能已染上HIV,并目光犀利地强调我必须说实话,她才能真正帮助我。我彻底要晕过去了,但发扬回光返照的精神,一一给出否定答复,并恨恨地意识到,我可能真需要心理医生来抚慰抚慰这小心灵了。她语气慢慢缓和下来,递了一个补验艾滋病的项目,最后让我去做CT,查癌症,同时认为 “you might just get a very bad flu bug”。
从她办公室出去右拐马上就是一个热闹的十字路口,瘫倒在送我的朋友车上,我下定决心,就是死在这街头,也绝不再去见这帮自以为是的家伙。
后来据老美朋友分析,综合我仅有的发烧症状、良好的检测结果、不合作的态度,该女医生可能认定我并无大恙,寻求他人的注意是真,所以需要接受治疗的是心理。这一点上,她的职业判断非常愚蠢。其它思路包括怀疑免疫系统出现问题虽然合理,但咄咄逼人的态度表明她并非善良之辈,跟她就此诀别是明智的。
更荒唐的是,当我后来查看自己就诊记录时,惊讶地发现,说我是Strep Throat的首位医生,在“症状”一栏下居然写着“咽喉疼痛红肿”- 一个十足的谎言。因为我的嗓子从来没有不舒服过,绝不可能既红又肿,他用喉镜检查时也亲口说过“clear”。仅凭快速测试,为了支持自己的诊断,显然他编造了我的病例。
综合一个星期以来艰难的求医历程,我的感受就是,这家号称水平很高的天主教医院,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撇开星级酒店般华丽的装饰,和为你健康负责的幌子,它更像个三流的生意人。几位医生都同出一辙,居高临下,自我感觉良好,对病情少做具体分析,多依据医院流程机械操作,既不承担风险,又可合法收费,其功利的本质一目了然。尽管医学不是万能的,医生也会有局限,但一旦此位为无德之辈所占据,付出代价的只能是弱势的患者。
毕竟非我族类,以致最近我变得很 racist,深埋心中的“种族仇恨”破土而出。但是有白人朋友告诉我医生里Asshole其实很多,他们被无良对待的时候也不少,关键是以后要挑个好的。的确,这家医院我并不陌生,以前去做过剖腹产和去除落在胳膊里的蚊子腿,都是动刀的,印象还不错。平时每当有重大事故发生,新闻媒体动辄报道有多少伤者被空运到Loyola,说明它的某些专科非常先进。也许这次是我得错了病。
不过为我做CT的technician非常好。他白白的头发,白白的胡子,圆圆的肚子,圆圆的脑袋,尽管身着浅蓝工作服,还活脱脱的一圣诞老人。他Honey、honey地叫着,温和体贴,有些让人受宠若惊。比如他见我穿着单薄的病服瑟瑟发抖,马上送来烘热的线毯;要我饮用味道不佳的药液,先像哄小孩后像感谢大客户;对扫描中注意事项,更一条条解释得一清二楚,言语之幽默让我差点笑出声来。我猜测他见我做这么大一单检查,怎么也得有一、两种绝症吧,拿出的大概是临终关怀的态度。
我的高烧在第十五天时终于停止了。片刻的喘息和欣喜之余,我发现自己变得像一片残垣断壁,收拾起来困难重重。很长时间后,我餐刀都还握不牢,说不定何时就咣当掉到地上,黏糊糊的奶油果酱四处飞溅;端杯咖啡也险象丛生,那抖动的涟漪预示着滚烫的饮品不知就会泼到谁身上;至于稍大一些的动作,就更望洋兴叹了。
虽然恢复极慢,好在我癌症艾滋全没得上,脑子也没烧坏,流感也似是而非,大结局就是我没病。最可笑的是女医生打电话通知我CT结果时,仍没忘要我约见心理治疗师。找不出病源,她更相信我没病装病了吧。我心说除了太上老君的炉子我没钻进过,我炼得少吗,从县城户口变成北京户口,从中国户口变成美国户口,我还想从地球户口变成火星户口呢,抑郁个头,歇了吧你。
有必要大书一笔的是,有几天我真觉得自己要死了。由于高烧,幻觉连连,有遍地黑灰色的洪水咕嘟咕嘟地往上涌,无路可退;还有漫天血红色的火焰呼啦呼啦向地下喷,无处可躲。置身其中我判断自己是在现实而非梦魇,叹息电影里的人死前都能说一大堆话,可我怎么什么都来不及呢。除了挂念孩子年幼,全无恐惧之感,看来视死如归并非难事。
无独有偶,我认识的另一个中国朋友,也久病不愈,规律性地发烧、头疼,痛苦不堪。她的遭遇更惨,先后被三位医生分别诊断为鼻窦炎、肺结核、红斑狼疮,曾被要求立即动刀。尽管后来一个个被否定,但工作生活两耽误,她无奈自己做起了研究。博士的科研能力就是强大,最终她怀疑自己染上一种特定病毒,经专家检测,果然不假。对症下药,尽管不能立竿见影,但她至少不必再惶惶不可终日。
总之我的经历告诉我,如果病人需要开膛破肚,大卸八块,这里的医生绝对拿手;如果是疑难杂症,半死不活,大概只能靠造化。所谓专业人士,可以非常荒唐,一句“世界不完美”,你就爱谁谁吧。要是有命,就能熬过去,熬不过去,就没命了。所以从此顿悟,活就好好活,死就好好死,一切听从上天的安排。
后来跟原为天坛医院神外医生的好友聊天,谈到此番遭遇,他笑我“你绝对没病,都是那几天的陨石雨闹的,你那是跟宇宙联系呢,你不是还会俄语吗,给折腾到 Russia 去了。”
注: 俄罗斯乌拉尔(Urals) 地区车里雅宾斯克(Chelyabinsk)市同期遭遇了一场陨石灾害。我曾经学过10年俄语。
April 2013 Chicago Near West Subur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