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让爸妈看见
0.
送走了爸妈,才敢贴这篇文章。
他们近日舟车劳顿,估计暂时无暇上网。我与我的文章,都基本安全。
1.
前几天妈妈说她身体不舒服,没吃什么东西,早早就睡下了。
平时她最唠叨。只要有她在,全家都很繁忙,因为她不住地催我们吃东西。
晚饭之后是点心,点心之后是水果,水果之后还有零食。有时我们各自忙各自的,她就一个房间一个房间追着,喂给大家吃。晚上我给孩子刷牙,她也老要嘟囔:“又这么早把牙给刷了,还没吃完东西呢,真是的。”
这一天她睡得早了,家里异常安静。晚饭之后,纷纷离开餐桌,厨房的灯也就跟着熄了。虽然大人孩子照样做每天在做的事情,但是都有点失魂落魄的意思,没有平常折腾得起劲。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妈妈独自一人,站在商店当中,拄着一根拐杖。她靠着那根难看的东西,在商店长长的走道上踟蹰而行。在货架前边的妈妈,显出我从未看到过的弱小无力,需要将头颈努力地仰起来,才能勉强看到架子高层的货品。
她挪两步停一停,停的时候艰难地喘气,几乎没有力量抬头了。可她还是十分执着地走着,看着,伸手去架子上取东西。我看见她的手微微发着抖,不知道是因为累,还是因为年迈体衰。
虽然梦中没有旁白,但是我敢肯定,她是在为我们这些儿孙买东西。给我们买东西,是她很大的一项安慰。
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她就带我和姐姐逛街,买漂亮的衣服给我们。我试穿衣服时妈妈的满面春风,如今存在我的记忆当中,是她在我心目中最青春的一个印记。
后来我大了,渐渐也会自己购买衣物,但是妈妈买给我的,朋友总夸说好看,认为妈妈最会打扮我。所以我出席重要的场合,喜欢问她应该穿戴成什么样子。一次次搬家,总要扔掉一些旧衣旧物。但是妈妈买给我的,极少扔掉,一怕她问起,二是真心舍不去。
记得我读大学的时候,妈妈有次对我说,从前最爱逛童装部,把我和姐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现在我们都大了,她难得再看童装一眼。她这话说了之后没过多少年,又开始为我的下一代购买童装。
来美国之后,需要我带妈妈上街,帮妈妈付钱,她才能买东西给我。她从前骄傲的笑容越来越少见,她一定是失落的。可是我们都能如何呢?一个人,就是这样无可奈何地老去的。
我惧怕妈妈走不动路、不能再为我们采买东西的那一天。
2.
妈妈留恋当年,而我,又何尝不奢望自己能够回到童年啊,不用操这个世界的心,只要享受父母的照料就足够了。而且,那个时候,爸爸妈妈还都那么年轻——我巴不得他们永远都年轻,我怕看到他们苍老如梦境中的妈妈。
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梦里,妈妈竟然一个人茫茫然站在那儿,而总是尽力陪伴她左右的我,只是远远地看着,泪眼婆娑地看着,那个老态龙钟的亲人。
还好我及时醒来,心碎之后得以长长舒了一口气;还好只是一场梦,妈妈现在尚能行走如风。
夜色无比地深,睡眠无比地浅。
碰上这么阴郁的夜晚,一旦醒来,必定再也睡不着。
我趴过来,把头埋在枕头下面,因为不想把枕头哭得太湿。
那不过只是一场梦,可是谁都知道,早晚有一天,它都会真实发生。
为什么注定会成真的,总是一些阴霾笼罩着的梦魇?
藏在枕头底下的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马上起床,走到隔壁父母的房间去,爬到他们的床上,让他们抱着我,我好能安心地睡上一觉。童年的我和少年的我,曾经无数次如此逃避失眠的追捕,躲在我觉得最安全的地方。
但是现在,虽然他们的房间就在隔壁,虽然他们还是一如既往地爱我,我却不能回到从前了。我已经太大,早就学会了照顾自己。不要说撒娇,自从长大成人,在他们面前流泪,都已经是绝少发生的事情——毕竟我已经懂得了,只要知道我有一点点的难过,他们都要揪心揪肺地疼痛。所以无论碰上什么风浪,我都忍着。
这么多年都忍住了,如何就不能忍过这一晚?
3.
我带爸爸去看医生。
爸爸坐在副驾驶位上,对我说:“时间过得真快啊!从前我带你和你姐姐看医生,感觉就是前两年的事儿。现在你已经要带我看医生了。”
我假装很随意的样子,同他开玩笑说:“咳,人生可不就是这样儿么。您就看着吧,过不了两年,阿小J该带我看医生了。”
爸爸笑了,继续看车窗外的风景没再说话。
我不敢看他,怕他发现我眼角的泪水,更怕自己看见他的伤悲。
爸爸是从来不哭的。从当年到如今,他都是我的天,我的地,我永不坍塌的精神殿宇,我们共同维护的唯美梦境。
4.
爸爸妈妈临走的晚上,我在打电话。他们一反常态地没有去睡觉,在我身边久久地坐着,一声不响,等我把电话全部打完。
他们总有好多的话要叮嘱我——不要睡得太晚,应当多吃东西少喝酒,对孩子别那么严厉,做事情不要太认真要学会得过且过,有任何难处一定要告诉他们,等等等等。
我都知道,可我不想听,所以我没事找事地继续打电话。
不是我不知道好歹,是怕自己忍不住要哭,最终把心里的苦楚都讲出来,引得全家伤心。
我只希望他们轻轻松松地走——亲情太浓太重,我是真的,真的,承担不起。
多少年来,不论遇上多大的艰难,我都没有害怕过。人头落地,也不过碗大的一块疤。苦难越沉重,我TNND越坚强。
可我唯独受不起爸妈疼惜我的眼泪,和他们不断苍老下去的容颜。这两样东西,认我如何能干,如何努力,都征服不了,挽回不到。
这也是我以为,人活一世,最难耐的一种伤悲。
苏芮:酒干倘卖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