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荠菜馄饨

明亮梦见我做Sushi，令得我一想，还真是很久没做，恐怕都要忘记怎么做了。

不做并且忘记的，岂止是 Sushi 。自打爸妈过来，我就没进厨房做过吃的。腐败成性，到饭点儿头一个上饭桌。张嘴就吃，吃了没两口，就开始提意见。

上班那会儿没感觉，最近“退休”在家，才意识到，为了我们全家老少的腐败，我妈每天得在厨房站好几个钟头呢！早上起床，看见她在厨房煮早饭；吃完早，她还在厨房，准备午饭；午睡起来，她头件要事，又是进厨房预备晚饭的材料。我之前老责备她看电视时间太长，不好好锻炼身体，所以不让爸爸开车接孩子上学放学，非让她走路去接。这简直就像我的孩子抱怨我不爱玩耍，很少花时间陪他们游戏。他们不懂事还有情可原，毕竟是小孩子。我可已经老大不小了，还能没心没肺到这种程度，要么就是人中极品，要么就是得了作子女的通病，用多少时间也无法根治?

妈妈从前并不是这么热衷于烹饪的。近年越来越潜心研究厨艺，在毛毛妈那儿逗留的时间，比在我博客里头还长。她一定是觉得，把我们全家喂胖，是她疼爱我们最直接的方式，也是她在美国这地界最容易做到的事情。

这回她刚一来，就说是要包荠菜馄饨。那天我下了班刚回到家，她就跟等到救星一样，催着我去私房小菜帮她查查，美国哪儿有卖荠菜或者挖荠菜的。我对吃食热情不高，自然老大不情愿，心想荠菜馄饨有什么好的？我这才到家，气儿还没喘匀，就得马上为几根儿荠菜伤神。

妈妈看我心烦，也不强迫我，但也不善罢甘休。等了几天，挑个我无所事事的时候，又来问我。这下我没辙了，只好去私房帮她考古，然后告诉她，中国店里根本没有新鲜荠菜卖，咱就吃纯肉馄饨得了，挺好。

以为这就完事了呢，可是她老人家竟然还不死心！问我，能不能四处找找，挖几棵野生的回来？

我就奇了怪了！这荠菜，至于那么好吃么？看来我应该考虑一下，在美国大力发展荠菜种植业。

不过在大棚种植之前，还是得靠自己四处搜寻。我先在网上查了荠菜图片，转天一到公司，就拉着南方的同事，陪我到野地里去找。

前后搜了一个钟头，才好不容易看到几株植物，样子有点像，就是比中国常见的荠菜肥大。遂不确定，不知道是美国的荠菜就比中国的彪悍，还是完全不同的东西？管它三七二十一，挖回去给妈妈鉴别吧。

她也不确定，提出自己先行试吃，吓得我劈手夺过她手中的菜菜，大叫道：“不行！妈您还真敢啊，就为了荠菜馄饨，回头再把命给搭上！”

她讪讪地笑着，不再说话。第二天，对我说：“我尝啦，应该不是荠菜。不过，也没中毒，嘿嘿。”我看着她谦虚的笑容，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试吃之后，她只沉默了两天，就又来烦我——让我去私房直接发贴询问。我一向为人低调，到私房那种人气旺盛的地方提问，不是我的风格么，呵呵。想来想去，我决定，去阿葛的博客问问得了。一来人少点儿，二来人熟点儿，三来住得近点儿。阿葛很快回我说，大华就有冷冻荠菜出售。冷冻的就冷冻的吧，好过没有，好歹可以向妈妈交差。于是立刻带她去了大华，立刻买了一包芥菜，立刻请她包了芥菜馄饨，立刻亲自品尝了几个——并没觉出什么大不了的好处来。

不过从此，妈妈倒是消停了。我们家的馄饨，终于有了荠菜配搭。

我们家吃馄饨，是用北方的馄饨汤，味道偏重，酸酸辣辣，胡椒香菜，难免遮掩了荠菜的清香。初尝那几口，几乎分辨不出荠菜的味道，不过是鲜肉里边多一些绿菜叶子而已。最明显的，只是口感稍微不同，加入荠菜的馅料比较松软，也有蔬菜纤维的韧劲。当一碗馄饨下肚，其它的味道都咽下去，有丝丝缕缕碧绿的气息留在了口里。那股荠菜味，一咂巴嘴，就没了。仅此而已。

后来，常常地吃，不知不觉间，渐渐吃出了荠菜的鲜美。它肯定不是调味料一类的辛香，因为它的味道清雅，不刺激口舌，也不余味无尽。它在馄饨中的作用，仿佛只是去了肉的腥气，突出了鲜肉的嫩滑。至于它本身的味道，又很说不清道不明。难怪苏东坡夸奖荠菜“虽不甘于五味，而有味外之美”，果真贴切。这时候我想起妈妈起初努力找荠菜时，我问过她，究竟这东西有什么好？她总也说不明白。现在我吃出来了，却也是说不明白。

我相信，正因为说不明白，妈妈才特别想让我们吃到，真是难为了她。我便特意对她说：“今天的馄饨里头，有一个没有荠菜。吃惯了荠菜的，偶尔吃到这么一个全肉的，觉得腥得厉害。”

本来我这么说，是为了表达对妈妈的感激，可是她却立刻抱歉地解释说：“哦，可能是我的馅没搅和匀。”

妈妈不习惯我的赞扬，因为她总是被我指责。唉，这境遇，都差不多快跟荠菜一样了——被我享用了那么久，才只说出了一两句赞赏的话来，还说得很不像样。

下周爸妈就要回国了。周六在大华，她又买了一大包荠菜，肯定是想帮我储存尽可能多的荠菜馄饨，怕我断顿。她就是这样，只要我们谁顺嘴说过什么好吃，都要煮一堆帮我们存好。她大概不知道，我们脖子上那张她特意留下的大饼，对于我们，其实并不是解馋的食物，而是随时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