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建国以来真正的喜剧:王朔、米家山与《顽主》
中国的电影,我最喜欢的有两部:1949年以前的《十字街头》和1949年后的《顽主》。今天在新浪网上看到下面这篇文章,觉得适合向大家推荐 ,大家周末也放松放松。
王朔、米家山与《顽主》:哥们儿就喜欢俗的
1988年,有四部王朔小说被改编为电影,其中只有米家山导演的《顽主》拍出了原著的魂,被称为“建国以来真正的喜剧”。
王朔曾不厚道地说,“几个导演都想有大作为,做大改动,故越改越差,但米家山没什么本事,就按小说拍,所以拍出了好东西”。
那年夏天,米家山带着葛优、梁天、张国立他们看了一场演唱会,然后买下了摇滚歌手王迪的《忧心忡忡者说》作为电影的插曲,后来放映的时候,节奏一响全场就开始鼓掌。
我曾梦想现代化都市的生活
可现在的感觉我不知该怎么说
这里的高楼一天比一天增多
这里的日子
并不好过
待业青年王朔
1984年夏天,26岁的王朔走进《当代》杂志投稿,编辑们觉得这个穿着圆领T恤和短裤的小伙子长得挺精神,像个中学生,就让他把稿子留下了,这篇小说叫《空中小姐》,写的是一名海军战士与空姐的纯爱故事。
故事取材自王朔的恋爱经历,小说里的空姐遇难殉职,现实中俩人则和平分手。那两年,王朔一共谈了六个女朋友,全部以分手告终,最后那个女友就是一位广州的空中小姐,王朔曾跟战友感慨,“回想这一段时间的恋爱经历,我都觉得自己有点儿卑鄙。”
经验丰富的老编辑看出了王朔的才气,但是文字有点啰嗦,就让他改了四遍,九万字精炼到了四万字,发表后马上就被改编成上下集的电视剧,导演是尤小刚。
初入文坛的王朔与日后的形象判若两人,他主动服从编辑的改稿要求,《当代》的老主编秦兆阳就曾让他修改《空中小姐》的结尾,
秦:这个主人公总要有归宿啊。
王:我哪知道他的归宿,他那点儿事写完就完了。
秦:这样可不行,这个人物要升华,要塑造一个新人。
王:明白了,要有一个光明的尾巴,给人以希望。
于是,王朔给失去爱人的主人公生编了一个“光明”的结尾。
第二年,王朔又在《当代》发表了《浮出海面》,讲了一名待业青年和舞蹈学院女学生的爱恨纠葛,故事还是自己的经历,只不过这回的女友沈旭佳成了王朔的妻子。
稿费一千多块,好心的编辑给王朔出主意,“你和女友共同署名,这样平均没超过八百,就免缴个人所得税了。”
《浮出海面》之后,王朔写飞了,接连发表《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橡皮人》《我是你爸爸》等语言新鲜、解构崇高的小说。
《空中小姐》吸引了上海文学杂志《收获》的注意,编辑程永新给王朔写信约稿,过了些日子,王朔寄来了一篇名叫《五花肉》的小说,写三个青年开了一家“3T”公司,替人排忧解难。
这回,王朔实在编不出光明的结尾了,就干脆写到哪儿算哪儿,“我本来想写一个骗子的故事,甚至最后我还想落到教育意义上,就是结尾时他们后悔呀内疚呀什么的,但后来我写不下去了,你前面写了真的东西,再想放虚假的就放不进去了。”
《收获》的几个老编辑看了都觉得没啥问题,一致同意刊发,唯独题目要改,程永新就跟王朔说了,在回信中,王朔列了四个备选:“《毛毛虫》《顽主》《小人》《三“T”公司》”。
他还在信中解释,“这小说我想会使一些正人君子有不好的感觉,所以名字尽可能自鄙一些,‘顽主’一词在北京是对混世魔王的谑称,用来形容这些人的生活状态也行。我当初取《五花肉》之名,借其既不全肥也不全瘦,红白全有,爆炒不行,小火炖烂了也挺香之意,此典大概生俗了一些,不吸引人倒是大问题。仓促间我也智短,要不这样吧,你看着给起个名字,托付你了。谢侬谢侬。”
程永新选了《顽主》,发表在1987年《收获》第6期,那期是《收获》创刊三十周年特刊,王朔的《顽主》很快在作家圈中传阅,据说张艺谋有意买下版权拍电影,却被峨眉电影厂的一个导演花五千块钱抢先买走了,这个人就是米家山。
米家那个山
要论拍电影的坎坷经历,米家山堪比冯小刚,冯导后来靠贺岁片杀出来了,米导则拍拍屁股走人,“老子不跟你们玩了”。
1976年,米家山从山西艺术学院美术系毕业,被分配到峨眉电影制片厂,从美工的最后一级绘景做起,每天拎着一个颜料桶,摄影说这里浅了,他就刷一下,导演说那里缺一棵树,他就砍一棵,然后趴在地上用手扶着树,直到这个镜头拍完。
按正常情况,米家山熬到当导演起码需要十年,但是动荡过后,电影厂的人才大都青黄不接,1977年峨眉厂拍《奴隶的女儿》,副导演和女主角都被开除了,只好让米家山去上海选演员,他在上影厂门口看到了正在等人的潘虹,就想把她招进来。
当时潘虹已经进了谢晋的《青春》剧组,米家山壮着胆子跟谢晋借人,还真借到了,他也因选角有功成了导演助理,还把潘虹娶回了家。
1983年,米家山和同事韩三平前往北京电影学院进修两年,毕业后终于有了执导电影的机会,厂里规定,职工毕业后的第一部电影必须联合拍摄,米家山就和韩三平共同导演了一部献给红军长征五十周年的《不沉的地平线》。
韩三平(左),米家山(中)
米家山觉得故事非常主旋律:已经成为将军的老红军重返草地,偶遇四个美院学生,在同年轻人回忆往事时,老红军想起了长征中曾经动摇过的自己,影片用意识流的方式设置了三条线,在表现形式上很先锋。
当时苏联影协主席看完片子后,激动地鼓了半分钟的掌,并邀请他们参加电影节,还拿了新时期十年最佳处女作奖的提名。
但是,在国内送审时,米家山却遇到了没想到的情况,一位在拍摄前充分肯定影片内容的电影局领导突然说,“情况变了,要大改”,改的还正是米家山他们想要着力表现的地方,最后一共删改24场戏,剪掉1300多尺胶片,增加14万成本,送审四次才获通过。
一部有探索的艺术电影被改得面目全非,只卖了8个拷贝,在当年拷贝发行榜排倒数第一,给厂里赔了60多万,想一炮打响的米家山歇了一年没法拍片,他的心情就像就像被迫停业的三T公司经理于观一样,满腔愤怒无处发泄,喊着“我要打人,我真他妈想打人。”
1987年的一天下午,米家山翻开《收获》看到了王朔的《顽主》,他在采访中如此形容自己的感受,“我觉得自己忽然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必须有一个嬉笑怒骂的方式,不用这么认认真真的。用讽刺的、调侃的,宣泄社会压抑……我内心和王朔的魂完全一致。”
米家山跟厂长吴宝文说,他想拿下《顽主》的版权拍电影,证明自己的能力也同时为峨眉厂挽回前面的损失,可是这个没有故事主线和典型人物的小说让峨影艺委会犯了难,“三个分不清谁是谁的人在那儿一通胡侃,这能拍电影吗?”
老领导的反对更增强了米家山对这个题材的信心,他跟厂长签了“军令状”,“片子成本60万,我还你100万。成本80万,我还你120万。要是赔钱了,就停发我两年工资,停止拍戏两年。”
米家山的自虐式请求让《顽主》非常规性上马了,妻子潘虹为此跟他大吵一架,俩人从家里一路吵到了片场,潘虹出演了影片中于观的女友丁小鲁,算是里面为数不多外形靓丽的角色。
26年后,米家山还对拍《顽主》那段时光念念不忘,“特别爽快,我就想跟他们对着来,怎么好玩我怎么拍,我就拿他们开涮。心里就是四个字:我X你X。”
北京之夏
《顽主》在北京拍了两个月,为了节约经费,剧组住在十里堡一家外地公司驻京处的空楼里。米家山的选角标准相当叛逆,“帅哥美男,贤妻良母,一概不要,就给我找长得有特点的。”
在这一标准的指导下,葛优、梁天、李耕这三位论长相在八十年代之前只能演匪兵甲乙丙的演员被招入剧组,扮演重要角色,在演员表里排第一的于观本来想找谢园,但因为档期排不开,由担任副导演的张国立临时顶上,他也成了剧组演员里唯一浓眉大眼的人。
米家山鼓励演员即兴发挥,基本上没说过戏,在西单、后海的街头戏都是偷拍的。影片中那段让观众惊叹不已的时装表演是米家山自己加的,十多个时髦模特从台上走来,一个3岁小孩身着龙袍嬉戏游玩,地主、国民党、解放前农民、红卫兵一起登场,最后蹦迪大联欢。
米家山对这场讽刺开放后价值观混乱的戏很满意,唯一遗憾的这场戏出来得太早了,还有就是摄影师装错底片,不得已只能重拍一次,让厂里又追加了十二万投资。
拍到最后,只剩100尺胶片了,米家山一想,待业青年、革命父辈、德育教授、当红作家都讽刺过了,干脆再讽刺一把电影圈,于是剧组剩下的人就在住处旁边的中学操场,即兴拍了一场替身撞车戏。
剧情是于观为了还债救公司,去当电影替身拍一场撞车的戏,现实中则是米家山面临成本超支完不成军令状。
那天晚上,米家山要求所有演员和工作人员不能出错,必须一条过,拍一个镜头报一下胶片数量,第一个镜头拍完,“18尺!”,当最后听到机器“咔嚓”一声的时候,米家山心里彻底放松了,就跟停笔的王朔一样,“就停在这儿吧,完了”。
五花肉
《顽主》正式上映前,在北京电影学院给学生们提前放了一场,中间响起了数十次掌声,大家看完后都过来向导演祝贺,米家山觉得“一生就拍这么一部片子,以后不干这行也值了。”
送审的时候,电影局表示“审片以来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影片了,剧场效果最好。”但也提了不少意见,比如剧中的粗口要删,德育教授在长城饭店门口等人的情节也要删,因为全国就一位德育教授,不要让人对号入座。
为了不改,米家山“耍赖”从厂里跑了,后来厂里再三做工作,他删了于观反呛他爸的一句台词,“你要叫我爸,我也给你把尿。”
《顽主》卖了83个拷贝,拿了金鸡奖六项提名,葛优和马晓晴的最佳男女配角都是唯一提名,但由于某位评论家的意见,最终无一获奖。
由于成本超支,米家山没有完成利润指标,他要遵守两年不得拍片的“惩罚”,好在福建电影厂厂长陈剑雨欣赏《顽主》,就请米家山去拍了类型片《袁氏遗产案》,给厂里赚了几十万的利润。
陈剑雨跟米家山说,上部戏利润不错,拍一部你想拍的吧,米家山拍了《你没有16岁》,反映商业大潮下,高中学生的流失,虽然讴歌了教师的奉献,但还没拍完就被人举报到省教委,拷贝一压就是五年,几十万的投资又打了水漂。
为了还债,米家山只好从地摊小说里找素材,靠惊悚片《圣保罗医院之谜》赚了72万。自从北影导演进修班毕业后,米家山拍了五部电影,凡是想在艺术上有点探索的都“失败”了,可劲儿追求感官刺激的都赚钱了。
就像《顽主》里吐槽的,“在中国拍电影真不容易,那些观众前两年还挺深沉,这两年都疯了,女主角脱了一半都不成,还要看大撞活人。”
在张国立虚岁60的生日聚会上,冯小刚感谢了米家山和《顽主》,他说“《顽主》才是《甲方乙方》、《私人订制》这种模式的祖师爷。”
但是,《私人订制》用范伟的清官梦、宋丹丹的暴富梦和已经不再年轻的“杨重”讨好了官场、富人和观众,恰恰背叛了《顽主》最特立独行的精神内核。
《顽主》25周年的时候,记者问葛优,50多岁的杨重对30多岁的杨重会说句什么话,葛优想了想,喊了一句,“都这么多年了,你丫怎么还是那么不靠谱!”
不靠谱是八十年代顽主的浪漫,也是影片和现实中的德育教授们最想教化他们的地方,当年面对评论家“垮掉的一代”的评价,米家山说,这些年轻人自找出路、自办公司,替别人排忧解难,管一些没人愿意管的事,他们这么做并不是想报复谁,只是想踏踏实实地生活。
时代变了,顽主没了,正如王朔在《顽主》再版序言里所说的:
“年轻的时候认为有很多重要的在前面,只要不停地奔走就能看到,走过来了发现重要的都在身后发生了,已经过去了,再往前又是一片空白。
这些情景不在了,这些人也散了,活着的也未老先衰,我也不再那么说话和如此看待自己,所以有时我觉得自己失去了继续写作的能力。”
部分参考资料:
[1]、《空中小姐》《顽主》,王朔
[2]、《拧巴的一代:成长视野中的王朔》,桂琳,中国电影出版社
[3]、《顽主以及米家山》,王小鲁,经济观察网
[4]、《米家山下海》,浜汀,电影评介
[5]、《米家山谈顽主》,王云珍,电影艺术
[6]、《失望的游戏》,陈雨,博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