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涧湖 第一章肖家湾 第二节 松堂鹤滩
肖家湾最令人景仰羡慕的地方莫过于松堂和鹤滩。
松堂在松冈上。松岗因岗上有许多金钱松而得名,树龄大都在百年以上。松岗是长街南端一个隆起的高岗,距东庙一里路,岗上有十余亩地。松岗虽仅比四周高出一丈余,但却是肖家湾最高的地势。站在松岗向北望去,香涧湖碧波如鉴,湖滩苇草萋萋。向南望去,阡陌纵横,星罗棋布的村庄团团簇簇地散落在淮北平原上。
传说中,曾有一个云游道人路过此地,看了肖家湾的地势,认为肖家湾的半岛长街犹如一条苍龙,龙首是松岗,龙尾是北端的三清观。这条苍龙刚刚出水,形成“见龙在田”之势。道人断言松岗是风水宝地,久居者必出贵人。因此,松岗便成为富贵人家垂涎之宝地。
俗话说,富不过三代。大凡富贵人家,遭遇突变之时,不肖子孙便出卖祖业应急。因此,松岗曾几度易手。听老人们说,松岗原是肖氏住宅之地,云游道人预言之后,松岗身价倍增,但肖氏人家对此不以为然,他们祖祖辈辈生于此养于此,没见出过什么贵人。
乾隆年间,楚姓中出了一个武进士,后来官至总兵。其致仕回乡后花了几千两银子,从肖氏人家手中买下松岗,又花了两万两银子在松岗上盖了五进的巨宅,一时成为轰动四野的美谈。据说这位守备爷在奠基前,请来一位名扬淮海的风水先生观风水、查地脉。风水先生说松树是苍龙的角,万万不可毁坏,碍事的树可迁到宅旁的岗坡上,宅名不妨叫“松堂”,如此可保子孙兴旺、家业昌盛。说来也真灵验,楚姓自建好松堂并入住后,门户发达人丁兴旺,从嘉庆到同治年间,竟出了三个武举人,都是官居要职衣锦还乡,由此,楚氏成为钟鸣鼎食人家。
松堂是典型徽派建筑,其华丽阔大堪称几百里方圆内的民居建筑之首。从肖家湾南面的平原观看松堂,只见一片粉墙黛瓦凸现在苍翠的松林之中,飞檐流角色彩明亮,观之令人心动,疑是仙家住所。而在碧波之上的渔人眼中,松堂随波微动,美轮美奂,仿佛人间富贵尽在其中。
鹤滩是肖家湾东南面的一片千余亩的良田。这儿原是一片湖滩,每当初春深秋时节,常聚集大批白鹤,鹤滩因此而得名。鹤滩原本是无主之地,楚总兵在建造松堂的同时,又听从了那位风水先生的劝说,以一千两银子的价格从官府手中买下鹤滩。在鹤滩与香涧湖之间的狭窄处,用一个冬春的时间,筑起了一道长五十丈,底宽三丈的土坝,安装一座木制的水闸门和十部龙骨水车,以备大旱之年开闸放湖水、雨涝之时往湖里排水之用。从此,鹤滩变成旱涝保收的良田。楚总兵自从改造鹤滩为良田之后,财源滚滚,家境更加殷实,鹤滩的美名也传播开来。
楚总兵是贤良之人。在鹤滩变成良田之后,随即将鹤滩部分田亩低租租给族人,每年又从租金中抽出一定数额银两资助族人习武。楚总兵武艺卓群,觉得荒废可惜,平时便教儿孙们使抢弄棒,楚姓习武之风日盛。官府每次举办武县试和武乡试,都有楚姓子弟应试,县衙和州府也每每从楚姓男儿中招募教习和差役。从此,从武便成了楚姓的祖传之业。
楚姓由于走了干嘉道咸同五朝的一百余年时间的鸿运,竟然从第五大姓上升到第二大姓,仅次于官宦人家的施姓。同治年间,一位嘉庆年间中举的武举人在赞襄政务大臣肃顺手下任守御所千总,系肃顺的得力爪牙。一八六一年十一月,慈禧发动祺祥政变,肃顺成为刀下鬼,楚千总受牵连身陷大狱,其子楚光宗为救父于囹圄,迫于无奈,将松堂以五万两银子卖给施东山的曾祖父,从此,松堂易主成为施氏住宅。
楚千总出狱后被调往外地担任守备,得知故宅松堂变卖,懊丧良久。他自觉仕途不会再有长进,便开始留意钱财,几年光景,搜刮了不少银两后便告老还乡,在长街的北端靠近三清观的地方,重新盖起一座三进的大宅,乡邻称之为楚家大宅。
楚守备平日留心儿孙功名。儿子楚光宗临近而立之年,武秀才身份早已取得,无奈命运不济,连续参加了几场武乡试,均名落孙山。楚光宗自知武举人的功名己无缘于己,便在父亲的支持下办了个中安镖局,为南来北往的商人押运钱财货物。仗着楚守备和楚家习武的名声,镖局的生意日趋红火,远处的汇水、固镇、怀远等地商人也都慕名而来洽谈安保事宜。
楚守备自告老还乡后,百事顺心,只是一块心病未除,每想起来便郁郁不乐,那就是松堂不再姓楚。楚守备临终之时,屏退所有族人,独留长子楚光宗,他老泪纵横,拉住儿子的手说:“光宗,松堂乃祖上家业,在你我手上丢失甚是耻辱。你要时刻铭记,他日定将松堂收回,如此,我九泉之下方可瞑目。”说到此,他几乎泣不成声。楚光宗赶紧为父擦去泪水,老人断断续续地说:“治……治世靠文,乱世靠……靠武,可天下总是治多乱少,可见习武不如从文。但习武是我楚氏传世祖业,不……不可丢失。我想,今后你要多读有用之书,亦武亦文,心中有了韬略,松堂才有回归之望。”他艰难地用手指了指案子上的几本书,继续说道:“这几本书,你要手不释卷,刻记在心。”楚光宗拿起来一看,原来是《老子》《孙子》《鬼谷子》。楚光宗乃孝顺之人,父亲遗训牢记在心,从此,这三本书成为他案头之物,背得滚瓜烂熟。楚光宗本是聪明睿智之人,自得到这几本书的滋润,见识自然胜人一筹。
天有不测风云,谁曾料到,在松堂归属施姓的六十四年后,鹤滩又鬼使神差地落入施姓手中。
那是民国十四年的秋天,楚光宗的长孙楚松亭一次在去汇水县城游玩的途中,遇见一少妇和一青年同行。他见少妇美貌,淫心顿起,马上挑起事端,指使两个随从将青年打死并抛尸芦荡,奸污少妇后将其掠至肖家湾,意欲长期霸占。
那日,楚松亭得意忘形,喝了许多酒,回到楚家大宅后,他偷偷将那少妇关在一间仓房内并叫一名随从看守,自己竟昏然睡去。是夜,从汇水县驶来三艘三桅大船,从船上下来了百余士兵,将楚家大宅团团围住,二挺机枪沿南北封住了长街。八十多岁的楚光宗和他的独生子楚德林被人从被窝里拽出,全家二十余人被赶到二进的院子里。一位五十余岁的乡绅和一位中年军官站在一群士兵中间。楚光宗哆哆嗦嗦,不知这天降灾祸从何而来,他颤巍巍地走到那乡绅面前:“敢问先生,吾人何事冒犯?”那乡绅冷笑一声:“楚老先生,问问你的孙子楚松亭吧。”这时,已被人像拖死狗一样拖出来的楚松亭酒气已醒,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一下子跪在楚光宗面前:“爷爷,我闯了大祸……”话未说完,便趴在楚光宗面前大哭。那两个随从上前一五一十将事情经过讲了。
楚德林认得来人中的两个头儿,那位乡绅是汇水县大户李家大宅的主人,他家财富和势力均在楚家之上,另一位是北洋军阀的团长。死去的青年是北洋军阀孙传芳部下一个师长的少公子,也就是那位乡绅的女婿,少妇是李乡绅的幼女,二人新婚不久。楚光宗得知死者的身份后,神志清醒起来,随手打了儿子楚德林一个耳光:“都是你养的孽种,拿抢来。”楚德林惊愕地看着父亲,想说什么又不敢说,便在两个士兵的监视下,默默地回房取出了手枪递给父亲。楚光宗接过手枪迟疑了一下,随即举枪把两个随从毙了,接着又把枪口对着长孙的头。随着一声闷响,楚松亭的身体抽动了两下便死去。
此时,楚光宗的枪已滑落在地上,他闭了一会眼,嘴角流出一缕鲜血,凄婉地看着李乡绅和团长说道:“团座,李先生,鄙人家教不严,养出此孽种,现孽障已除,多少可慰藉亡公子之灵,望二位先回,明日老夫一定登门谢罪。”那位乡绅刚要开口,却被团长拦住话头。只见那位团长双手前拱:“楚老先生大义灭亲精神可敬,此等孽种不除,日后仍是祸害。只是师座公子死得冤枉,不是一条命抵得了的。今晚我先将你儿子和另外三个孙子带走,你有什么话,明日亲自向师长说去。”楚光宗欲言又止,目光隐隐闪烁着怒火,他知道对这些军阀说理没用,况且灾祸还是由自家而生,先忍下再做图谋。
这时,一个曾在中安镖局当过差的士兵走过来报告说,没有找到楚光宗的二孙子楚鹤亭。李乡绅听说没有抓到楚鹤亭,心里顿时一沉,双眉皱在一起。临来时,有人曾告诉他,若想今后平安,必须捉拿楚家二少楚鹤亭并将其除掉。那团长却没说什么,随即举举手说:“先把这三人带走。”李乡绅说再仔细寻找一遍,看能否找到楚鹤亭。团长又令士兵们细细地搜索一遍,连房顶都派人查看了,就差没翻鼠洞,也没找到楚鹤亭的踪影。之后,他们将楚德林父子三人押上船。楚光宗睁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来人将儿孙带走。
第二天清晨,楚光宗来到松堂。见了施太爷便倒身下拜,凄然地说:“施公救我”,言罢痛哭流涕。有仙风道骨之态的施太爷慌忙扶起楚光宗说:“宗翁何必如此,有事吩咐一声,晚辈岂敢不从!”,一边说一边将楚光宗扶坐在红木太师椅上。
楚光宗自从同治元年将此宅转手后,这是第一次进入松堂。以客人的身份坐在此地,心里比油煎还要难过,况且又是有求而来,羞惭之情涌上心头,刹那间,他的脸色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坐在椅子上半天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此时,施夫人亲自端一碗冰糖莲子羹来,楚光宗也未客套,接过来慢慢啜了两口,心情稍微平静,他向施太爷说:“鄙人家教失严,出了孽障,想必施公已知此事。眼下我家尚有一子二孙被官兵捉去,性命难卜,当务之急是救出三个孽障,我想将鹤滩卖给施公以救急,万望施公开恩。”
施太爷听到楚光宗意欲出售鹤滩,心头微微一惊,悲喜之情悠然而生,喜的是良田鹤滩即将改归施氏,悲的是楚光宗以八旬高龄竟遭如此不测。然而施太爷乃贤良宽厚之人,决不去做乘人之危之事。他在堂屋来回踱了几步,右手时而捋捋胡须,之后缓缓地说:“仲翁何必出此下策?此时出售鹤滩,在宗翁是出卖祖业,是不肖;在我则是背上乘人之危的恶名,是不义。以仲翁的家业,救人之资应能付出,倘若真有难处,晚辈尚可支持一二,我这里一二万两尚拿得出。如果说是出售鹤滩,宗翁还是另谋买主吧!”
楚光宗一听此言,冰冷之心微微一热,过去只听说施太爷忠厚,今觉果然如此,他急忙说:“恕我无礼,施公且听我一言:那师长丧子之痛可想而知,哪是孽子孽孙之命抵得了的,在别人是无妄之灾,在我则是自作孽。再说,这军旅之事施公知之甚少,军阀靠什么发财,难道仅靠官家拨的军饷么?平日都要巧借名目搜刮,况且这是顺手牵羊之事。此时,我不倾家荡产何人倾家荡产?鹤滩这令人垂涎之明产难道还能姓楚吗?”说罢,楚光宗唏嘘不已,几乎不能自持,但他强忍下来,继续说道:“有能力买鹤滩者,只有施公,施公不买,吾孽子孽孙定死无疑。”
鹤滩的转让于是成为水到渠成之事,施太爷以高出一成的价格买下鹤滩。施太爷用意明显,乡人遭难,资助理所当然,他料想楚光宗碍于脸面未必接受资助,因此出了高价。楚光宗心如明镜,知道施太爷是在变相馈赠,为的就是顾住自己的脸面,因此就简单客套几句,立了契约拿了银票意欲告辞。
哪知道施太爷却低声问道:“敢问宗翁,鹤亭可有消息?”楚光宗摇了摇头,施太爷说:“晚辈有话不知该不该讲?”楚光宗说:“但说无妨。”施太爷说:“你家鹤亭乃是凤毛麟角之才,有鹤亭在,李乡绅不敢把事做绝,德林与其二子或可生还。鹤亭不在,父子三人性命堪忧啊!”楚光宗连声道谢:“多谢施公提醒。施公之大恩大德老夫今生不能报答了,来世必当衔环结草相报。”出门后,楚光宗仰天长叹一声说:“光宗,光宗,卖光祖宗,刮来之财,必被刮去。这是天意啊!要不然爷爷为什么要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
此时,被施太爷称为凤毛麟角的楚鹤亭还在他的好友肖道琼家躲藏,身为武把头的他,这天因在为一富商押运货物回来得晚,躲过了这一劫。楚鹤亭是楚光宗的第二个孙子,对哥哥在乡里飞扬跋扈早看不惯,无奈他是兄长,他只是在爷爷面前淡淡地讲了几次,见没引起爷爷的注意,也就不再言语了。而父亲楚德林对长子恩爱有加,取名松亭之意在于收回松堂,可见其寄望之深切。
那楚德林虽也读过书,但读得浮浅,不解育子之道在于潜移默化。平日自己言行颇不检点,时常去汇水县城和固镇桥的烟花柳巷寻欢作乐。这一切都被大儿子楚松亭看见了,也学着做了。父子成为一对花蝴蝶,见花就采,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不采到手决不罢休。他们横行乡里,路人为之侧目,这才有了楚松亭见了李乡绅女儿美貌,打死其夫,将其奸淫的恶行。猖狂之人,哪知天外有天。《易》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当年楚守备在任上搜刮民财,楚德林父子骄横,楚家如此结局倒不令人意外,只是苦了楚光宗,上父下子均不是守道之人,而典当祖业的恶名却全被他背了去。
楚鹤亭此时心急如焚,害怕爷爷风烛残年之际,无力应付这一切,但他也深知此时保全自己的重要。全赖好友肖道琼体贴入微,每日去楚家大宅,回来便将听到的详情说给楚鹤亭听:第一天,鹤滩已转卖给施氏;第二天,爷爷乘船去了汇水县城,同时带上了可观的钱财;第三天,爷爷垂头丧气地回来,当即赶赴松堂,找施太爷商议如何处置此事。第四天,施太爷在爷爷恳求下,去了汇水县城;第五天,汇水县城来了一只船,船上装着父亲楚德林的尸体和被打得皮开肉绽的两个弟弟。肖道琼还说:“近日长街有很多可疑之人四处转悠,肖家湾附近村庄亦时时出现不三不四之人,这让我胆战心惊,我看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这天深夜,肖道琼和楚鹤亭在确定无人察觉的情况下,他们合乘一只小划子逆流而上,沿着九湾河一直向西,深入怀远地界,让楚鹤亭藏匿在亲戚家中。
又过了十余天,风声稍为平息,肖道琼只身一人来到楚家大宅,看望卧床的楚光宗。楚光宗泪眼泡肿,声音凄婉不失恳切:“此事虽说祸起我楚家,但我已亲手除掉孽孙,又搭上三万块袁大头,我已经是倾家荡产了。但李氏太过,我楚家大宅已没还手之力,他们还想斩尽杀绝。道琼,你能让我见鹤亭么?”肖道琼说:“楚爷怎知我知鹤亭的藏身之处?”楚光宗惨然说道:“肖家湾可以为鹤亭托附者,你肖道琼与施东山、终思平三人而已。”肖道琼听楚爷如此赞己,暗自得意,低声说:“鹤亭很安全,依楚爷现在的年龄和身体不宜前行,鹤亭更不宜回来,相见之事还是暂缓时日吧!”他又附在楚光宗耳边小声说出鹤亭藏身之处后便欲告辞。楚光宗将其止住,从床垫之下掏出一个包裹递给肖道琼:“这里乃黄金三十二两,放置在你处,他日鹤亭有难,可以用此接济,非危难之际万不可动用。若鹤亭没有出息,此物归你随意处置。”肖道琼双手接过黄金说:“楚爷如此看重道琼,不胜感激。鹤亭乃有志之人,此物岂能归我?那我肖道琼真是衣冠禽兽了。”
又过了月余,汇水县城那边传来消息说王师长的队伍换防到徐州去了,楚光宗感到大危险已经过去,无奈李乡绅在汇水县境内仍然是势力雄厚,非楚家大宅所能比,因此还得小心行事,但总的说来可以松缓一口气了,因为乡绅总归是乡绅,不能随意抓人。两个受伤的小孙楚荣亭和楚华亭在保和堂医生的精心照料下,已无性命之虞,只是年仅十四岁的楚华亭左腿骨折严重又耽搁时日,不能复原如初,肯定成为瘸子。
王师长北去不久,楚光宗让人将堂侄楚德安唤来,叔侄二人低声密谈到天明时分后,楚德安匆匆而去。从此,楚德安在肖家湾失去了踪影,其妻以及三男二女也入住楚家大宅。
一日,楚光宗感到自己大限已到,连忙派人去把肖道琼请来,他说:“告诉鹤亭,此仇必报,否则不是我楚家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