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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医生终南亮传奇(2)

乡村医生终南亮传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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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和堂再次让肖道琼扫兴。当年他在阁子上装疯,保和堂在他眼里俨然寺庙,他知道那里有“菩萨”,结果真的在“菩萨”的帮助下,逃过了那场大难,因此,保和堂在他的印象里是圣地。现今,展现在肖道琼面前的保和堂破旧不说,门旁还挂了个肖家湾诊所的牌子,圣地的光环减弱了许多。

五六年公私合营时,终思安为了让被戴上地主分子帽子的侄儿终南亮留在保和堂,硬是不让儿子留在自己身边,终南亮才得以继续行医,终思安觉得不这样做,对不起死去的大哥。但保和堂的财权和行政权却被乡里拿去,上面派来所长和会计。之后,终思安经常向大队请求让自己的儿子(后来是孙子)能进入保和堂行医,但次次都遭到拒绝,每想到此事,他就唉声叹气。后经高人指点,孙子顶替自己进入保和堂的卑微愿望,终于在他慷慨地努力下于一九七三年实现。决定是公社直接做出的,大队自然不敢有异议。这是两瓶茅台酒和一件藏青全毛摩尔登呢子中山服的功效,当时,这礼很重,相当于受礼人几个月的工资,一般人哪拿得出。送礼是在一个黑月头的夜晚,终思安拎着这两样东西胆战心惊地走进公社书记的家,之所以害怕,是因为怕人家拒绝,没收东西不说,还会扣上腐蚀领导的罪名。哪知道好人有好运,书记不在家,书记的妻子见了这两样东西,眼睛顿放异彩,说这事包在她身上,嘱咐他一定得保密,万万不可让书记知道了,否则你孙子不但进不了保和堂,你还得倒霉。之后,事情进展顺利,终思安到底也弄不清书记究竟知不知道送礼的事,反正孙子进去了,管那些做什么?渴求了十七年的愿望得以实现,怎么说都值得了。

 

终南亮永远都不会忘记叔叔的大恩大德。进保和堂行医,使终南亮免吃许多苦,但是,每年两个多月的义务工是要做的,要不然公社和大队部那些杂七杂八的活哪个去做呢?破四旧,徭役是不能破的,光干活不管饭的奴隶到哪儿去找?社会前进的步伐不能太快了,新旧社会焉能完全割裂?保留一点残酷的等级秩序也是应该的。在那含辛茹苦的日子里,终南亮要保住自己的位置很不容易,烈士终思平在阴间并没能保佑他的二儿子免受折磨,终南亮的要诀是笑脸加医术精湛。这使得一些人很无奈,想换他又不能换他,因为他们也会生病,生病的人都希望有一个好医生,他们只好勉为其难地让一个阶级敌人坐在诊台上为领导和贫下中农看病。终南亮的医术高超不在于他能融贯中西医,而是他的中医医术的精湛,他能破译历代名方,用它去治疗在别人看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病,而且是手到病除。在终南亮的手下,一两毛钱的药可以治大病,这些,连他的叔叔终思安也自叹不如,经常说可惜了这么一个奇才,要不然会成为闻名淮海的一代名医。

    终南亮的生活还说得过去,他有一份微薄的薪水,妻子谢雨寒勤劳,那些被他治好的病人也会携带一些礼物送给他,哥哥终南信也经常捎钱来接济,因此手头不缺钱花,嘴里常有肉吃。只是头上那顶地主分子帽子压得他透不过气,每年不低于两个月的徭役不说,天天还要风雨无阻地到民兵营长家去汇报被改造的情况,就连大年三十也不例外。

去民兵营长家汇报思想犹如过鬼门关。吉凶取决于民兵营长的脸色,脸色晴朗,四类分子们的日子要好过一些,低下头说一些鬼话就会被恩准回家。若遇脸上刮风下雨,那就遭殃了:轻的让你长跪不起,同时还得一遍一遍地认罪,大都是解放前如何剥削贫下中农、现在还想翻天之类连鬼都不信的谎话。

稍微重一点是在四类分子面前竖起一把铁锹,让他低头用嘴巴咬住铁锹不得让锹倒下,如果铁锹倒下了,就会挨一专政棍子。专政棍子有一米多长,直径五厘米,是用槐木和枣木做的,坚硬似铁,漆上相间的红白漆,如同加长了的警棍,一棍子砸下来不说是皮开肉绽,起码也是一个瘀血的青包。所以,在啃锹头的时候一定要啃好了,不能让锹倒下,否则,那专政棍子就会无情的砸下。可是,啃锹头也不是好受的罪,弯腰肯头蹶屁股,时间长了,人就晕头转向,说不定连人也倒下。

最重是吊梁,用一根细麻绳,把人的两个大拇指并起来用绳子拴紧,往梁上一吊,吊得也不高,让你脚尖挨不到地,还让你以为能挨到地,不停地用脚尖够地,希望能减轻些疼痛,不出五分钟,被吊的人就大汗淋漓,全身的骨头仿佛都散了架。土皇帝们有大智慧,这几种折磨人的方法也算是一种创造,刑罚让四类分子们享受了,专政的人还无需出力,何乐而不为?他们知道打人要用力,弄不好还会闪腰。

    戴上帽子的二十多年时间,换了好几茬民兵营长,一个比一个厉害,和后起之秀相比,首任营长楚长亭算是仁慈的(就是那个被狼狗鲁尔咬瘸的那位)。终南亮被罚过长跪,啃过锹头,挨过棍子,这些都无法计数。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被吊过三次梁,那疼痛刻骨铭心,即便尸骨成灰也无法忘怀。每次吊梁,都犹如害一场大病,躺在床上一两天爬不起来。但这还不算最难过,令终南亮终生难忘的是一九七一年冬季的一天。

    那个冬季,雪下得特别大,平地足有一尺厚,北风如刀,滴水成冻。一天,终南亮觉得不舒服,想早点休息,吃完晚饭就去民兵营长家例行公事。谁知民兵营长正和老婆吵嘴,肚子里憋了一股气没处撒,就把终南亮当了出气筒。民兵营长让终南亮像狗一样趴在雪地上爬,爬了一圈又一圈。终南亮觉得自己残存的一点点尊严也被剥光,像一个赤条条的人在光天化日之下供人观赏。肖家湾毕竟是肖家湾,她有着传统的道德底蕴。有人走过来看了一下扭头就走,没人愿意观赏这人间的丑恶。最后,惊动了时任支部书记的楚诚亭,楚诚亭制止了这一丑剧,终南亮泪也顾不上擦,抱头鼠窜。

    终南亮要寻死,他实在不想活了!无奈被妻子谢雨寒死死盯住,一刻也不离开他,他求死不成活着屈辱,满腔的郁闷无处发泄,便卧床数日不吃不喝,眼看气息奄奄。谢雨寒见正面劝解效果不大,就采取激将法,“你这大丈夫不值我爱!当初我嫁给你,就是看中你的骨气,记得土改时你的乐观吗?你说‘他们手里的枣木棍子,那东西再硬,也没有我的意志硬,笑到最后才是好汉。’当时我好感动,认为嫁给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现在呢?怎么就像变个人似的,你强如自己就是一条狗,而且是一条弓腰夹尾巴的狗,好好活下去,为的就是像你当年说的那样,做一个笑到最后的好汉。即便活不成,也要有一天扑上去把他们的脖子咬断!”谢雨寒的一席话,说得终南亮似大梦初醒一般,开口一句话是:“端饭来。”

终思安见终南亮奄奄一息,只好上南京找终南信。终南信勃然大怒,第二天手捧半张纸大的“冤”字跪在军区司令部的大院门口。结果惊动了身为政治部主任的何壁辉。何壁辉把终南信请进办公室,询问了情况,终南信满腔愤怒地诘问:烈士的子女遭受如此折磨天理何在?何壁辉劝他息怒,不要把此事搞得太复杂,要终南信相信自己会把此事处理好。终南信相信老首长绝无虚言,诚恳道谢而去。

    就在终南亮还在床上躺着的时候,汇水县革委会和南京军区派来的人来到肖家湾,他们大张旗鼓地为终思平夫妇修了墓,竖了一个烈士碑,开了一个隆重的纪念会,并在终南亮的家门前挂了一块烈属的匾牌(就是没敢摘去他头上的帽子)。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军人,站在长街上对地方官员和围观的人说道:“终思平是为革命牺牲的,是烈士,他的子女应当受到保护。奶奶的,那个杂种下次再敢欺负他的后代,我张瑜亮就崩了他个狗日的!”说着他举起枪嘭嘭向天放了两枪。不久,那个民兵营长被撤了职,成为过街老鼠。熟稔了现代京剧《沙家浜》的老百姓私下说:样板戏也有说错的地方,强龙能不能压住地头蛇,要看这龙强到什么样。

    两声枪响,赶走了欺压终南亮的恶魔,但驱散不了人们心头的阴影,地主分子的帽子犹如白娘子头上的雷峰塔,塔下仍然是暗无天日。况且,终南亮还有一块比雷峰塔还要沉重的心病。

    这块心病就是大儿子终明山的婚事,压在终南亮心头已有几年了。他和谢雨寒一共有三个孩子,前面两个都是男孩,二儿子叫终明水,女儿终小寒只有十八岁。终明山因害小儿麻痹症落下残疾,左腿不听使唤,靠一根拐杖支撑。为此,终南亮夫妇忿恨不已,责怪苍天把一切不幸都降在他们头上。眼看着终明山到了二十五岁,再拖下去真的要打一辈子光棍。

    终明山是终南亮的最爱。长子且残疾自然是原因,更重要的是这个孩子天资聪睿,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且能举一反三。四年读完六年的小学课程,两年读完三年的初中课程,又花了一年完成了高中课程,正准备考大学,却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其实,即便没有文化大革命,终明山也无法去读大学,就凭他的出身成分和身体状况,政审和体检就会把他挡在门外,黑五类在文革前的境况要比文革期间糟糕得多,同时政府也不愿把钱花在残疾人身上,好人还不够花呢,哪轮到断胳膊瘸腿的?终明山失学在家也没有闲着,他让大伯终南信给他邮寄了许多数理化书籍,几年学习下来竟然能融会贯通。他最喜爱数学,每日潜心研究,收获颇多,在某一著名的大学刊物上发表过几篇文章,一时间,成为远近闻名的人物。如果不是背着地主子女的身份,说不定有人会请他去到大学教书。

    可是,这一切耀眼的成就在农村并没有给终明山带来好运,文化在农村不吃香,残疾却实实在在遭人嫌弃。女孩子没人青眼于他,谁愿意嫁给一个地主成分的残疾儿?但终南亮和妻子却不甘心,总希望给他找一个女人,使他能过上正常人的日子。谢雨寒也把他们的心思向别人吐露过,别人嘴上不说,背地里却嗤之以鼻,以为谢雨寒在做梦,贫下中农的后代找媳妇都难,别说是地主羔子了。谢雨寒只好乞求于媒人,媒婆不会推却上门的生意,自然答应下来。

    时隔不久,媒婆上门了,带来的消息喜忧各半:说南郑家有一户贫农想结这门亲,姓郑的女儿今年二十,长得挺俊,只是有一个条件,换亲,拿终家的终小寒换郑家的郑紫儿。媒婆还说:郑家的孩子今年也是二十五,是小儿子,叫郑怀武,身体健壮,初中毕业。只是家境贫寒了些,上面还有三个光棍哥哥。

    这一下可为难了终南亮和谢雨寒,夫妻俩嘀嘀咕咕商议了好几天,最终决定找大儿子谈谈。终明山没听父亲说完,就抱头哭,末了说:“大,这可是丢人的事,我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让妹妹为我钻穷坑。”终南亮凄切地说:“孩子,你想过吗?就凭你这样,你只有打光棍了,谁会嫁给你?谁又会嫁给明水?可我们这一支香火不能断,我家不能就这样白白地绝了。”终南亮说到这,鼻孔里喷出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人啊,越是难的时候,越是要坚持下去,只要有一口气,就得撑着。”听父亲的话,终明山的眼睛明辉了许多,点点头,说了句:“只是苦了小寒。”

    儿子说通了,终南亮谢雨寒又找女儿谈。小寒听了两眼发直,如着魔一般,吓得谢雨寒不敢说下去,终南亮铁了心,仍然一心一意地劝说。最后,小寒不听了,睡到床上用被子蒙起头来,任凭父母如何劝说,就是不理睬。终小寒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终于想明白一切,她答应了父母的请求:为了终家繁衍后代,用自己为哥哥换一个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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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乐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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