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五)
明抢暗偷,皆是匪徒本分,完全可以理解。烧房子一事,略有保留意见。但对于烧地契,我则完全不能理解。你又不是革命造反,又没有政治纲领,多此一举么。也许,是他们翻出来了,知道这真是不亚于金银的好东西,却又没法得到手,烧了泄愤?也许,这就是阶级斗争的觉醒标志?
的确,土匪只是少部分,大部分参与抢劫的,还是四周乡民。其中少不了自家的佃户。敢出头露面又下得了手的,都是平常不熟的。这些平头扒粪的,没经过共产党教导,能知道什么“阶级”?今天还有不少高级学者根本否认曾经有过阶级和阶级斗争,当年农民就更糊涂了。不过,这件事谋划许久,到了也没人告密。这些平常还是讲道德礼法的村民,怎么会一变等同土匪了呢?起码说明佃户们都觉得你们家该遭这一劫。抢你家的道理和权力,是我们用两条人命换来的。这里虽然看不到”阶级” 这两个字,“你们”、“我们”这条线,还是划的很清楚的。
如果是混在其中的佃户烧了地契,就真属不智之举。烧地契改变不了也建立不了自己对土地的所有权。已经十几年没缴租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将现状维持下去。地还在我爷爷名下最保险,一旦变化不太可能更好。放这把火不是给别人和自己都找麻烦么。给政府找麻烦就是给县长找麻烦。虽然他对收租那次很绝望,但朋友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能不管吧。
县长下令行动,又抓到了两个据说是土匪,枪毙了。一样地程序正当量刑准确。白日抢劫,罪加一等,枪毙前还割了鼻子耳朵游街一圈。罪名依然是“共产赤匪”。当然,政府也有难处,抢劫案要捕盗追赃,还要邻县政府的配合,那个本政府根本做不到。特殊时期,还是按照戡乱条例从重从快地处理吧。县长带话,x老爷你若知道还有谁参与的,把名字报上来,一定严惩不贷。另外,烧了的地契,到县里找档案补办。
厉害了我的爷,难得果决了一回。他发下话,任何人不许在外面说道抢劫这件事。咱们不能再帮共党发展党员了不是?上句话是我说的。他说的是:现在我们说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让人头落地。人虽然不是我们杀的,但这业孽最终还是会落到我家头上的。地契也不要去补办了,天生收不到租子,有没有一个样,何必去缴那个印花税。
到这个地步,地契对我家唯一的用处就是卖地了。但我家的地当时不好卖也卖不出钱,荒地都比我家的良田能卖出价来。因为我家的地上都有佃户,这些佃户是臭名昭著的不缴租子的刁民,而且这么多年积重难返了。一般人根本不敢买这种田。前些年印度大城市里的贫民窟经常被恶性纵火打砸,烧死打死很多人。就是因为这些地的地主想搞房地产开发,但拿占据在上面的密集的贫民没办法,只有动用黑社会搞恐怖袭击。
只有真正的恶霸大地主才敢买我家的田。这些人买去后,第一件事就是收田赶走现在的佃户。对这些农民来说,收了田就没生路了。名声在外,附近再也没有人愿意把田租给他们种。要么流亡外地,要么造反做土匪。出现哀鸿遍地的情况,后果难测。事到如今,才想起来卖地,已经太晚了,基本是一个不可能的选项。佃户们拿恶霸没办法,只会怨恨老东家卖地将他们赶上了绝路。无论道理应该怎样,法理又是如何,现实就是如此。不用等到死后下地狱,活着业孽就会上身。
说一千道一万,这场抢劫让我爷爷一家在乡里抬不起头来。加上又没了安全感,因此决定搬家,住到镇上去。分家时,在镇上还分到上百间房。虽然管理不善,还是有一半能收到房租。搬过去,有现成房子住,也有经济来源。再说孩子们年纪到了上学的时候。我爷爷感觉到他自己的无能,与所受的教育有关。所以,绝不用旧学教育孩子,所有的孩子,都必须进新式学堂。
关了几个月的大宅门,终于打开了。没有什么阵势,就一溜手推车,载着妇女儿童以及所剩无几的行李,静静地向城里而去。关系近的乡民喊几嗓子算是道别,一般佃户都远远看着。虽然十几年不缴租,看似心安理得了,其实地主的存在,依然像座大山压在心头。尽管从没有被逼债,大多数佃户总是躲着我爷爷。路上遇到躲不过,恭恭敬敬地让个路,喊声老爷请安也就各自满意了。但总是眼不见心不烦,现在你走了,太好了!最好是永远别回来。看来还要感谢土匪抢一场。。。咦,我们怎么就没早点想到这一好法子呢?
镇上的生活其实也挺适合我爷爷的,文化气氛比乡村里还浓些,看场戏也不用雇轿子下乡一路颠簸过来。还有现代小学和中学。乐不思蜀。一来不收租子,二来没了田契,三来人又不住乡村,看起来要永远告别这个地主身份了。不曾想悠闲日子没过上两年,鬼子来了!听说日本人专门找这些无能无才的遗老遗少出来组织维持伪政府,这还了得!我爷爷最恨日本人的,决定举家逃回乡下去。有土匪也顾不上了,土匪总不如日本人凶恶。
于是,有那么一天,佃户们郁闷地望着土路上,一溜手推车逶迤而来。老爷居然又回来了!不过还好,他只带着小车,没有带着还乡团。听说县长被日本人吓跑了,你的后台倒了,再回来,我们也不怕。。。我爷爷也郁闷啊,这窝囊地主我早就不想做了,可经不住造化弄人。。。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