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ck不能承受之轻
即便是名词,有些英文也无法翻译成中文。出了厨房的门,有一个很大的木头构造物。你也许会把它叫做阳台露台凉台平台木头台,我却不能。因为清楚地知道,这其实是个Deck。坐在日光下打盹,偶尔一睁眼,会发现我正对着山峰,过了不知多久,再一睁眼,又发现正对着山谷。山不转,我也没转,只能是因为Deck。
Deck和屋子连在一起,却属两个不同的世界。每年在不经意之间,雪来了,霸占了整个。我只能在屋里遥望这个白色的宇宙。雪看似轻松,其实很重。至少她睡得很沉。桌椅在下面硌着她的胸腹,狗在她背上掏洞打滚。可她浑然不觉。一直睡了三四个月,又在不经意之间离开了。只留下几根狗毛,突然变得轻快起来,在阳光下闪闪飞飏。
就这样Deck又还了给我。每年新坐上来时,总有种隐隐的感动。却无法说清,是为了雪为了狗毛还是其他。其实也无关紧要。因为这些感动,都是断断续续和若有若无的。就像眼前山头上的那一片浮云,已贴近得和积雪难解难分,可转眼间又距离遥远,一个在天下一个在地上。又好像刚刮过树梢的清风,只是微微触摸了一下叶面。仔细听来杳然无痕,不听时又丝丝缕缕。若是定量一下这份感觉,应该介于一杯五粮液和一杯威士忌之间。
那是去年夏天,我和邻居坐在Deck的那端,葡萄架斑驳的阴影中,喝了一个下午的酒。愈来愈有同感是:自己正在波涛万顷的海面上荡漾。但对于另一件事,意见相左争论不休,那就是我们是否醉了。最后决定来确认一下。我们一起站起身,然后一起倒下。。。在这个Deck上,一切自然的律法都失效了。从此我就在等待二百磅的身躯撞击木板,至少应该发出的那声响。而且,后背也没有收到碰撞的感觉。已然两片枯黄的葡萄叶,飘离了枝蔓,却被微微的气流所托举盘旋,迟迟不能下落。过了秋天就是冬天,也许是雪的到来打断了这过程。我还在等,也只能等。毕竟,背一刻靠不上Deck,心就一刻不能踏实。
在这个长长的坠落中,倒明白了为什么这不是个阳台。阳台和Deck的区别,或许是故事和往事的区别。“台”是静的,Deck是动的;“台”是重的,而Deck是轻的。阳台上,总是在讲故事。故事,是温暖的洋流,往复又循环。而Deck却载着你远离所有的往事。往事,一旦发生,就不再属于你,于一霎那便扩散无影,成为宇宙的背景辐射。仿佛走了很久,又仿佛并未远去。不过在时刻变冷,直冷到无法知觉。没有远和近,没有浓和淡,没有你的我的,也没有他乡故乡。只有一味的冷。
去年的仲夏尚未冷却为往事,只因为身体一直还没有落到Deck地面。算是一件正在发生中的事。对于正在发生的事,我们的无能为力,有时比往事更甚。正如现在,我飘落向地面,身体已经腾空,就再没有办法把自己扶起来。对于往事,同样无法抓住或追回。假如远去的那片浮云,能返身再拥抱一次山头的积雪;假如那刮过的春风,能旋回将被吹乱的树叶抚平?假如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又为何徒劳地伸出思绪的臂手?
蜂鸟,这只也许是今年第一个回来的,在花丛中轻盈地盘桓。院子里大概有上百种花,从春天热闹到秋天。当蜂鸟飞近时,我看到了它翅膀的蓊翳,让人恍惚。一如此玩命地挥动翅膀达到的优雅,究竟是轻松,还是沉重呢?为什么要去搓揉自己的肩膀和胳膊?又从什么时候起,成了下意识的习惯?
往年的春天里,我在费力地挖坑。种了一株梨,一株杏。开出来都是白花。树还小,不成一片云霞,倒像是地下冒出来的几缕水蒸气。莫非下面有两条鲸鱼正在嬉戏,喷出了气柱?极有可能!可当我想从Deck栏杆上仔细看过去,所有的草立时警觉,它们整齐密集地排列起来。不过一本正经的表情出卖了:它们正掩盖真相的努力。地面之下,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
真相,与所谓真假应全然无关,仅仅取决掩盖及揭露的方式。最真实的真相,只会是那些掩藏最深,揭露得最戏剧化,从而有潜力成为最爆炸性新闻的故事。真相必然绚烂得像独立节的烟花。可怜的草们,你们过于认真地庄重,从而无趣到不足以成为真相。卖萌般的嫩绿,也只能让你们比起像海面更像草坪一些。一到夜间,伪装色就不起作用了。尽管黑夜里同样分不清是地面还是海面,总比白天要更真切一些。直到独立日的那一夜。
那也是去年的夏天。坐在Deck上,只要稍稍转动脖子,就可以看到附近的三个城市同时在放烟花。四边邻居也在此起彼伏地发射。突然间,意识到周围竟是一片寂静,像是正放映一部无声电影。是的,只要声音足够大足够多,它们就会相互抵消。就像色彩只要足够艳足够亮,它们必定混同起来成为黑色。这些烟花并不在天上,俨然是些从Deck周围的海底冒出来的五彩气泡,一个个升到水面而迸裂。它们无声地不断升上来,顽强地阻断了向下窥探的视线。而Deck无知无畏地从它们中间一路飘碾过去。艳丽的强光其实无法照亮,也不曾为了照亮。反而像是黑暗正拿来炫耀自身的博大精深,主动揭秘着无边又空明的永夜王国。
等到这满院子里的姹紫嫣红,剩下老气横秋的那一半时,我又会坐在这里看烟花,享受那份特有的暗黑和静寂。独立日是不朽的,因为它每年都来一次。不断重复的事,总有自身的意义。唯独既无意义,又无价值的,才会是往事。那怕是人生只有一次的东西,如生命,爱情,青春,初夜,皮肤中的水分,胸腔中的热情,肌肉中的力量,脑子里的好奇。。。不断地从我们身上冷却消散,又不断在别人或后代处复活,仍旧讲述着同一套故事。
成为往事的,只能是世界和我摩擦出的偶然,是永不重复的曾经。往日的欢乐,如今催不出一次笑颜;往日的悲哀,也不多添一滴眼泪。曾经有爱,人物或香消玉殒;曾经有恨,对象已无影无踪。纵使时光倒流,此情此景不会再现,哪怕知音对面,如痴如愚无法言说。能够被说出来的,都蜕变成了故事。像从不相交的两条平行铁轨,意识只能行走在故事的那一条轨道上。而我,正在倒向Deck的半途,身心无所牵挂,又无可奈何地等待中,无意识里出现了紊流,依稀正与什么莫名擦肩而过。。。
往事轻冷,即使扇动得再勤,也无法像蜂鸟的翅膀,让我能停留在空中。现实的地面神秘莫测,不知道哪一步踩下去,就会没顶。只有这浮在中间的Deck,能给我们一丝摇摇晃晃的依赖。我该庆幸自己正倒向的不是别的什么。从仲夏到孟春,未必来得及做完一场梦;对于摔一跤,也该不算太久吧?
剩下的时间,除了等待,够做其它的吗?还会有谁在闭幕前登台?曾经模糊的梦想,都实现为真切的梦想;那些久远的希望,也融入了永恒的希望。开始过的,都已完成,未完成的,不会再开始。除了坠落这一件。。。究竟是我已失重,还是Deck在逃避?我相信了,你确是这方圆之中最坚实的去处。请也相信我,真的是很轻的。让我触碰吧,不会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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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FarewellDonkey18